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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咦咦咦,和我的名字有点像……而且还挺耳熟。”梅笑寒托着腮,努力地想。

“啊!难道你是……”二师兄一拍大腿,吓了婵娟一跳。

“我是。”尚寒衣袖一摆,做了个揖。

“大师兄!”二师兄差点跳起来,“不不不,应该是我们先见礼才对,你们几个还不快!”他立即领头弯腰见礼。

“不用不用,你们别客气!”尚寒有些窘起来,难怪师父不要二师兄跟在身边,他这么恭敬又多礼,没事就躬身纳拜,自己小他那么多,会折寿的!

勉勉强强受了其他三人的礼,梅笑寒亲亲热热地凑过来,笑眉笑眼地说:“虽然你是我师兄,但论起亲戚哪,你却得唤我一声表姐,师父有没有和你提过?”

“我知道。”尚寒做了个揖,“表姐好。”他刚懂事时,师父就告知他一切,从未隐藏过什么。

咦?好爽快!

梅笑寒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得花上些口舌,这小表弟才会认她。“那就好办多了,小表弟啊……”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二师兄挤到一边去。

“大师兄,你的病治好啦?怎么没见师父同你一起回来?”提起师父,二师兄就一脸崇拜。

“还没完全好,尚差上几味药,师父说目前的治疗需要江源山的温泉配合,因此就回来了。”

“师父也回来了?”二师兄左瞧右瞧,“在哪儿?在哪儿?”

“书房里……”

“师父!”二师兄一马当先冲向书房。师父的武功越来越高深了,他们就在屋前练功,居然谁都没发觉。

“呃……”尚寒目瞪口呆地看着二师兄、栾杉及刚刚才见过面的师妹兼表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入屋内,其架式不亚于饿了多天的饥民乍听说开仓放粮。难怪难怪,师父不带着他们是有道理的,这哪像一群徒儿,倒如同三只蝗虫!所以说,太受徒弟崇敬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情。

只有婵娟留在原地,她怯怯地笑笑,“大师兄,我和你一同走吧。”

尚寒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师父什么时候收你的?怎么我……没听过?”他的语气尽量放柔,希望别吓到这个看起来胆子就很小的娇柔少女。

“还……还没收。”婵娟有点结巴,心里惴惴的,“二师兄和笑寒师姐都说师父心很软,一定会留下我。

“这倒是。”尚寒与她并肩而行,师父行医济世,心肠当然好得没话说,而且虽然不喜收徒,却禁不住两个师弟软磨硬泡,若当真心硬如铁石,再怎样也不会允。何况,那个师妹兼表姐也是师父好心接回来的。

“大师兄,师父在哪里?”两人刚进书房,二师兄震雷似的吼声就响起。

“我在这里。”一个宽衣大袖的中年文士从书架后转出。唉,他再不出来,恐怕整座书房都会被他这个徒弟震塌。

“师父!”三人齐齐跪倒。

“你们都起来罢。”屈恒抑住叹息。这两个徒弟怎么就这么爱拜他,每次都多礼得让他想逃。啊,现在又多了一个,连笑寒也被他们带坏!

“师父,您终于回来啦!”二师兄眼里闪着崇拜的星光。

“我再不回来,这里的书恐怕都被蛀虫啃光了。”屈恒微微一笑,他这三个徒弟除了练武的书册,医书几乎摸都不摸,除非生了病又没有人医,才勉为其难地翻翻书找找药。幸好,这里对于常见病症的药物留下不少,不然他屈恒的徒弟若有个头痛脑热的却得去找山下的大夫看诊,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会不会,婵娟小师妹每天都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梅笑寒笑眯眯地,除了师父,她就最佩服小师妹,洗衣、煮饭、收拾屋子,都是婵娟在做,而且又快又不会出错,她只要跷起脚等着就好了。

“婵娟?”屈恒疑惑地伸手摸了摸书架上的《千金方》,哟,真的没有灰,连他在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干­净过。

“就是她就是她。”梅笑寒将婵娟推到屈恒面前。

婵娟手足无措,偷偷瞄了一眼屈恒,咦?真如那日屈大哥说的,看起来四十多岁,胡子也不太长,虽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像神仙老爷爷,但温和又亲切,的确似乎不很严厉,让她心安不少。

听梅笑寒叽叽咕咕快速述完婵娟的身世,屈恒接过递来的玉佩,看了一看,又望向婵娟,眼光不禁柔和起来。呵!光­阴­荏苒,一转眼,昔日病弱的小小女娃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寒儿跟在自己身边还不觉什么,这回一下看到笑寒与婵娟这两个昔日矮矮的小丫头像忽然长大似的如同两朵花一般,才惊觉时光竟然如此匆匆,毫不停留。

婵娟见屈恒眼睛转也不转地望着自己,不觉微微红了脸。

“既然婵娟和师父有渊源,那么做我们的小师妹应该是没问题啰?”梅笑寒一脸严肃,突然抓住尚寒的手,“小表弟,你这么小,一定还没讨媳­妇­,既然如此,肥水不落外人田,日后婵娟小师妹嫁给你,别忘了洗衣煮饭时算我一份,我虽然常常换衣服,饭吃得却不多,多添副筷子应该不要紧吧……”

一­干­人已经傻掉,尚寒更是瞠目结舌。

“你们听我说。”屈恒咳了两声,打断梅笑寒的自说自话,“我和寒儿这次回来,是要用江源山的温泉给他治病疗伤,过个三五天仍要走的,你们也要尽快离开此地,梅姑娘近来又探到我的行踪,我怕争斗起来,会波及祖师留下的药香居。”

“那个女人还不死心?”栾杉冷冷地,就是那个女人死缠烂打地追着不放,师父才不能在药香居亲传他武功。

“哪个梅姑娘?”梅笑寒颇是疑惑,梅姓不常见,难道也是梅府的人?

“是我姨娘,你该叫她表姑姑,她追了师父十几年了。”尚寒趁她分心,赶紧挣开她的手。

“为什么?”梅笑寒立刻被引开注意力,“啊,我知道,她喜欢师父,非师父不嫁。”

屈恒差点跌倒!这小丫头,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是,姨娘是为追讨我爹娘的遗骨。”尚寒耐心解释,表姐在江源山住了多年,自是不知道缘由。

“二师兄说师父早把他们的遗骨焚化,撒入大海了,表姑姑还追什么?”梅笑寒娇美的脸上写着不信。

“姨娘不肯信,说师父骗她。”尚寒无奈地摇头,姨娘不仅仅固执,简直有点……呃,不大讲理。穷追不舍地追着师父问了十几年,仍是不甘心。

“表姑姑要两具遗骨做什么?”梅笑寒刨根问底,她也算梅家人,自然要弄个清楚明白。

“她要把两人遗骨分开,一个埋在塞北,一个丢进南海。”二师兄Сhā了一句。

“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婵娟吓了一跳,未敢把“狠毒”两字说出口。人家夫妻好好地合葬,她为何要将他们拆散?

“她倾心于师伯,可是师伯却娶了她姐姐,她心怀怨恨,说就算他们死了,也要把他两人的尸骨天南地北地分开,让他们永生永世也不能再相聚。”二师兄捋捋长须,唉,女人要是狠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屈恒无言地望着窗外,是谁说过“情结难解,烦恼自生”?昔年师兄师嫂把刚满月的寒儿丢给他,赶回梅府共同御敌,却意外地亡于一场大火。他带着不满周岁的寒儿千里迢迢地赶到梅府,却只看到一片焦土瓦砾。他找出师兄师嫂的尸身,将他们焚化成灰,撒入东海。而梅家二小姐对师兄因爱生怨,连二人亡故后都不肯罢休,非要将他们尸骸分开,因此由自己身—亡追查,他百般解释都没有用,梅二小姐硬是不信他所说,几次兵刃相向。他不愿伤她,就只好躲,这一追一躲间,转眼就过了十几年。

梅二小姐对师兄情丝难解、桎梏难开,多年来打不开心结,是谁的过?他未曾遇过情字,不晓其中滋味,但师兄夫­妇­鹣鲽情深,梅二小姐黯然自苦,他却都看在眼底,心中不由百味陈杂,感慨良多。

“师父有难,我们自当同仇敌忾,怎能一走了之?”梅笑寒又抓住尚寒,“你放心,这次我们大家都跟着师父,表姑姑要为难你们,我和师兄师妹绝不会坐视不理。”

“你……你们要同师父和我一起?”尚寒想挣扎又不敢太失礼。她倒说得义正辞严,师父怕要头痛不已了。

“不成,你们好好地过日子,不必被我和寒儿拖下水。”屈恒自然拒绝。梅二小姐心肠冷硬,怎能累及他人?

“师父,您不必说了,我们是跟定了……啊,还有婵娟小师妹。”梅笑寒一手拽着尚寒,另一手扯着婵娟,眉眼虽仍是笑弯弯的,语气却极是坚定。

二师兄与栾杉也点点头,不容置疑地望着屈恒。

怎么会这样?屈恒实在是苦恼,这几个徒儿敬他如神祗一般,尤其是二徒儿,胡子老长的却总对他打躬行礼,激动时搞不好还扑通一跪,他生­性­温和平淡,摆不出威严架子,说了也是没用,自己又实在难以消受,因此才远远遣开他。但这次恐怕不成了,这两个人死缠不休的功夫,与梅二小姐不相上下,就算他不应,也必会跟在后头,看来是甩不掉了。唉!早知如此,就不与他们碰面。

“也罢,这两天,我给寒儿医病,五天后,我们绕过江源山,在江源渡口乘舟北上。”屈恒下了决定,看看娇娇小小的婵娟,又道,“我有话对婵娟说,寒儿,你去指点他们功夫。”几个徒儿里面,只有尚寒的武功是他亲授,只是尚寒积病多年,虽然得他真传,体力却大不如人。

梅笑寒眼睛一亮,几乎是拖着尚寒往外走,另两人紧随其后。

“寒儿体力欠佳,你们莫要练得太久。”屈恒又嘱道。

“啊,原来如此,难怪小表弟你武功明明很高,却三两下就气喘如牛……”梅笑寒口中念着,无视尚寒一脸苦笑,几步就拽他出了门。

二师兄与栾杉跟在后头,招式已经亮了出来,边施展边询问。

婵娟望着屈恒缓缓地踱来踱去,长长的袍子随之轻摆。啊,原来师父长得挺好看哪,眉长入鬓星目朗朗,三缕长须垂在胸前,俊逸温和,挺像屈大哥的。咦,他们两个都姓屈,难道是兄弟吗?

“婵娟。”屈恒轻唤一声,婵娟崇敬的目光立刻投过去,让他忍俊不禁。唉,寒儿是他一手带大,自不必说;二徒因他相助擒了仇人,因此感激涕零;三徒敬服他武功,笑寒谢他好心收留,才对他死心塌地,誓言跟从。但婵娟这女孩儿对自己知之不多,怎会如此崇他敬他?要说是多年前曾医她的缘故,又不大可能,她那时年龄尚稚,怎会记得?若说她娘亲感激万分还差不多。

“我想过了,你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与我们不同。”他温声道。

啊?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婵娟心悬起来。

“这一路颇有风险,恐怕会连累你,这样我也放心不下。”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因为这女孩儿看起来好像快要哭了,“所以,我会找个普通的人家安置你,你放心,他们人都很好……”啊,完蛋!她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屈恒无语问苍天,那三个死缠不休、软磨硬泡还不算,这回又多了个泪娃娃。

婵娟眼泪汪汪地扯着他宽大的袖子,纤白的手指抹着越掉越凶的眼泪,像个被遗弃的小娃儿。

“师父,你别丢下我……我没地方可去。我、我给你洗衣煮饭……笑寒师姐说我煮的饭很好吃。”她抽抽噎噎。

屈恒无奈地用衣袖擦擦她的泪。唉,还好,寒儿从小就不爱哭,不然他的袍袖就老得是湿漉漉的。

啊,连动作都很像,婵娟心“怦”的一跳,难道他二人什么牵连?是兄弟,还是……什么的?

“先别说这个,你……平常都做些什么?”屈恒试图转移她注意力,再这样下去,他都快被泪水泡融了。

“洗衣、煮饭、打扫、读书、习武……有时笑寒师姐会捉我陪她玩。”婵娟吸了下红通通的鼻子。

“你可喜欢这里?”

“嗯。”她用力点头,江源山景­色­怡人,浓林碧草,野花遍山,冬有白雪,夏有清溪,加上师兄师姐待她甚好,又可读书习医,日子不知多充实快活,几乎都快忘了故乡的小村落。

“你随笑寒习武?”她功力尚浅,一眼可看出时日不长。

“嗯。”婵娟又点点头,不自禁地羞涩起来,“我,我一直在学习医书,所以武功……不大好。”

“你都看了哪些书?”屈恒随口问道,想不到这书斋没荒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地步,倒是亏了这个泪娃娃。

“有《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金匮要略》、《脉经》、《针灸甲乙经》、《诸病源侯论》、《本草图经》、《四部药典》、《和剂局方》……”婵娟掰着手指还在数。

“这些你都看过了?”屈恒惊讶不已,当年师父赞他学医天赋极高,却也无法将这些书在短短两三年内就全部读完。

“不不不!”婵娟慌忙摆手,“我只捡看得懂的地方读,大多数只瞧了几页就不懂了!”

“哦。”屈恒应了一声。原来如此,这小丫头只是拿曾翻过的书来数,害他以为这世上真有天纵奇才。

“师兄师姐他们都说师父医术高得不得了,不仅妙手回春,而且仁心仁德。”婵娟声音低低细细的。

难怪这小丫头对自己倾慕钦服,却是那三人在添油加醋,弄不好还信口胡扯,说他与阎王抢人!

“他们太夸张了……”

“我娘也是这样说的!”婵娟急急辩解,有她亲身为证,怎会有错?

屈恒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小姑娘倒是挺可怜的,母亲惨死,自己又飘零异乡……不行,他不能心软,有三个弟子已经够他头痛了,再说婵娟娇娇弱弱的,怎能让她跟着吃苦?

“我恐怕……不能收你为徒。”他虽直言,声音却是柔和无比,与其说推拒,倒更像在哄她。

“师父……”婵娟的鼻尖都开始泛红。

啊,又要湿衣袖了!屈恒无奈抚了一下额,他换洗衣衫不多,希望能保住件­干­爽的好上路。

“你别哭啦,我……我考虑看看。”可恶!他要像师兄一样­干­­干­脆脆,决不拖泥带水多好。

“那我可……可不可以一起去?”她抽泣得快要断气,“呜……”

她要是哭得昏倒,还得他救;不昏的话,就换他淹死!

屈恒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天哪,这小姑娘瘦瘦小小,身子里怎么装了这么多水?啊,好大颗泪,还……还越来越多!

他认输,他投降!

“好好,我带你去就是。”

“表姑姑一定是喜欢师父,哪有人追两具骨头追那么多年还不死心的?定是心里有意又不敢说,只好找个借口遮掩一下。”梅笑寒盯着书斋,嘀嘀咕咕地扯了下身边人的衣袖,“你说是不是,栾师兄?”

栾杉不置可否,梅笑寒白他一眼,小声咕哝:“问你也是白搭,木头哪会讲话!”她又扯扯二师兄,“二师兄?”

“谁晓得。”二师兄喝得脸红通通的在顶酒坛,左肩换到右肩,再抛上头顶。

“不会有错,因为师父人好又长得俊……啊,大师兄出来了。”梅笑寒立刻笑眯眯地迎上去,“大师兄,我们有点事找你。”

“什么事?”斯文的尚寒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不安,不只是眼前这个师妹兼表姐­精­灵又古怪,连三师弟眼里都闪着光,更别提二师弟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了。

“小师妹,你去罢。”梅笑寒一推婵娟。

“呃,可是……”婵娟惴惴地,“师父会不会生气?”

“怎么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二师兄摆摆手,走到尚寒身后。

“你们……别为难大师兄。”婵娟绞着衣角,犯难地望着被三人围住的尚寒。

“你还不快去!”一向沉默的栾杉低声一喝,吓得婵娟拔腿就跑。

不晓得大师兄会被他们累得有多惨?婵娟愁着眉,靠着书斋的门坐下。唉!他真是好可怜,身子差偏武功好,师兄师姐怎会放过他?哪像自己,功夫差得离谱,他们从来都不会为难她。

她托着腮,将小包袱抱在怀里,望着眼前一片碧野青天,绿树繁花,不禁有些惆怅起来。今天就要下江源山了,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来?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淡淡传来的野花馥郁中隐隐夹着一股药香。自从师父回来后,药香就从未间断过,他们二人在山顶温泉洞中医病,自己和师兄师姐在药香居熬药——说是四人轮流,其实都是她在做,那三人对熬药用水多少,火候时辰实在把握不好,然后在一顿极赞她细心体贴之后,将熬药之事全部推给她。她并不恼,相反,每当她送药上山看到师父赞赏的眼神时,她高兴得心都飞起来了!

唉!师父到底何时才能正式收她为徒呢?她虽然不很聪明,可是很努力啊!她现在可以独自调制几种药了,虽然都是些不起眼的小方子……啊!

门忽然一开,婵娟猝不及防,猛然向后倾倒,还好有一双温暖的手掌及时托住她。

“师父!”她手忙脚乱地跳起来,脸红得像傍晚天边的绚烂云霞。

屈恒忍住笑,幸亏他反应快,不然这女孩儿要真跌个四脚朝天,恐怕他就不必到渡口乘船了——直接被眼泪冲下山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们几个呢?”他拾起地上的小包袱递过去。

“呃……”婵娟接过包袱紧紧拥在怀里,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瞟来瞟去,时不时抬头瞥一眼他脸上的神情。

“怎么了,他们反悔不去了吗?”那可要谢天谢地。

“不不,他们……他们先下山了。”婵娟小小声地,“师父,您别生气好不好?”

“我气什么?”屈恒莞尔一笑。

“他们捉走大师兄……不不,他们说和大师兄先去渡口,然后在那儿碰面。”她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师父……好像没生气。

“哦。”屈恒随即明了。那三个人嗜武,但多年来一直自己摸索,如今他和寒儿虽回来,但时日太短,寒儿体质又差,除去治病,还要休养,自是没有太多时间指导他们。自己又不胜其烦,能躲就躲。如今他们逮到了与寒儿相处的空儿,怎会轻易放过,但又怕他恼,故推个最老实胆小的出来做炮灰,是料定他不会斥责婵娟。

看来,这一两天路程,势必要同她一道了。

“也罢,我取两件衣服,咱们再上路。”屈恒走回自己房中,过不多时又出来,身上也多了个包袱。

“走吧。”他轻道。

“哦。”婵娟低着头,随在他身后。

真好,师父的确没骂她,笑寒师姐料得好准!

婵娟抿着菱­唇­,有些苦恼地左思右想,要是她像师姐一样能摸到师父的心思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让师父开开心心地,说不定师父一高兴,就收下她。

第三章

“你累不累?”

“不不不,我不累。”婵娟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哪有长辈对晚辈这么温善体恤的?师父怕徒儿多礼因而不自在,可是他不晓得做师父的这么客气也会教徒儿不自在吗?

啊……客气?!师父仍然并不当她是徒弟吧,不然怎会如此生疏有礼?像是对待普通人家的女子。婵娟心里难过起来,鼻子忍不住有些酸,倘若师父不留她,将来笑寒师姐总要嫁,栾师兄总要娶,二师兄……会怎样?不晓得,到时,她要到哪儿去?她心里将他们当作亲人一心一意依靠,可最终究竟谁能陪她伴她!­干­脆­干­脆,一辈子照顾二师兄好了,他这么老,恐怕不会娶妻,又无儿无女的,孤孤单单地和她一样可怜。可是,师父若不收她,她到底算是谁的什么人,凭什么留在二师兄身边?

“留神。”屈恒手疾眼快地捞住婵娟的纤腰,免得她跌得太难看。这女孩儿,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是不习惯与陌生男子同行吗?

“哦。”婵娟有些窘地扶着屈恒的手臂,脸红红的,声音又低又哑。

唉,她别是又要哭了吧,真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屈恒暗暗担心,他可没什么哄人的经验哪!“咦,你听——什么声音?”他试图引开她的注意力。

婵娟果然转移了心思,她仔细听了听,“好像有人在叫。”

“是啊,咱们去瞧瞧。”屈恒松了一口气。反正也是顺路,不怕耽搁行程。

两人顺声觅去,往前不多远,有户人家。一个男人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又揪发又顿足的,—副心焦模样。

“这位兄弟,不知何事这样惊慌?”屈恒走到近前,轻轻问道。

那男人猛一回头,见一位中年文士和一个十几岁的秀美少女,不由怔了怔。

“家里可有人患了病吗?”隐隐听到屋内传来微微的呻吟声,屈恒已大约料到。

“不,是我媳­妇­要生了,可是都一天一夜了,却还生不下来!我真怕……”那男人揪着头发,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似要把这一天一夜的焦急担心全部发泄出来。

病者凄惨呻吟,亲友悲切恸哭,屈恒行医多年,早已司空见惯,而婵娟尚年少,从未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椎心顿足、惊天动地,不由慌得躲到屈恒身后。

“石头,石头,你媳­妇­儿……怕是不成了!”一个年过六旬的接生婆跌跌撞撞地跑出门,一脸惶急。

石头哭声戛然而止,忽地站起身,顿了半晌,大吼一声,就往屋内冲去,屈恒紧随其后,婵娟与接生婆也赶忙跟了进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生个孩子也会死人吗!”石头喃喃地,在床头轻轻跪下,抱着妻子的头,看她微弱地呼吸。

“请问阿婆,可是难产吗?”屈恒悄声问一旁的产婆。

“好像不是,我接生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这种事!”接生婆摇摇头,小声而急促地道,“明明头都快露出来了,可就是不下来,石头媳­妇­痛了一天一夜,力气都耗光啦,恐怕大人孩子都难保了!”

屈恒沉思一阵,上前对石头轻道:“我是大夫,可否让我看看?”

石头怔怔地看他一眼,忽然像捉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肩头急切大吼:“大夫!大夫!你行行好,救救我媳­妇­儿,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倒头便拜,头碰到地上“砰砰”的老大响声。屈恒皱了皱眉,立刻转过身给石头媳­妇­把脉。

接生婆赶紧上前拉开石头,轻斥他:“你在那儿碍手碍脚,人家大夫怎么诊治!”

“哦,好!好!”石头迅速站起身,后退了几大步,还差点撞到婵娟。

屈恒神­色­肃然,静静把脉片刻,又将手掌覆在石头媳­妇­隆起的肚皮上轻轻抚动。

接生婆与石头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出声惊扰。婵娟也睁大了水眸,好奇地盯着石头媳­妇­大大的肚腹。

忽然,屈恒手中银光一闪,一根长长的银针不知何时出现在指间,他执针向肚皮上某处一刺,只见原来奄奄一息的石头媳­妇­“啊”地叫了一声,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再吸口气,吐出去……

产婆立刻上前,轻揭起盖在腿上的被子,探头看了看,立刻惊喜地叫起来:“出来了!出来了!”

石头大喜过望,刚要冲过去,却被走过来的屈恒拉回,“到外面等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呃……哦。”石头一边向外走,一边回头。

“小姑娘,你来帮帮忙。”产婆叫住也正要向外走的婵娟,“我一人忙不过来。”

“啊?”婵娟一愣,望向屈恒。

屈恒站在门口,向她微笑点点头,才拉着石头出了房门。

原来,小孩子是这样生出来的!婵娟帮着产婆倒热水,递剪刀、布巾,照看石头媳­妇­,心里仍然捺不住好奇。她读医书时可还没看到生产这一部分哪,小时候也曾问过娘自己是怎么生下来的,娘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要吗就­干­脆说是从江边捡来的,她虽不信,却也问不出究竟,只好作罢。如今,真的看见了产婴过程,才算明白。只是一想到婴孩出来的地方,她就忍不住脸红,而且,那么大的娃娃从身体里出来,总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且有些心惊。

“行啦小姑娘,谢谢你啊,快去歇歇吧。”产婆包好婴孩,向婵娟慈祥地笑笑,“石头要进来的话,就让他进来吧。”

婵娟小小地应了声,又看了看婴孩皱皱的小脸,快步走出房门。

“怎么样怎么样?”石头急不可待,几乎要揪住婵娟。

婵娟害怕地退了一步,轻道:“都好都好,没什么事。”

“那是男是女?”石头凑过脸,瞠大眼睛。

怎么,要是女孩儿,他还嫌弃不成?婵娟又退了一步,抿了抿­唇­:“是女娃。”

“太好了,我就喜欢丫头!”石头欣喜若狂,“一定和她娘一样好看。”

啊,还有人这么喜欢女儿?!婵娟愣了愣,在故乡的村子里,女儿只能挑水煮饭,绣花做杂活,哥哥弟弟去读书,女孩儿却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周围的邻居都是如此,儿子都比女儿要受宠爱,没想到现今竟有个喜欢女儿更胜儿子的!只是,那娃娃丑丑的,可真不大好看。

“我师父呢?”婵娟瞧了一圈,没看见屈恒,不由慌起来。

“啊,我光顾在这转圈儿,没瞧见他。”石头抓了抓已像堆乱草的头发。

“什么?”婵娟立刻红了眼,心惶惶地,师父他……抛下自己一个人走了吗?“师父不要我了……”她呜咽起来。

“不会吧,他的包袱不还在这儿?”石头扒着门缝,努力向里瞄。

婵娟眼睛立刻一亮,迅速将放在门口的屈恒的包袱拾起紧紧抱在怀里。还好还好,师父总不会行李也不带就走了吧。

“小姑娘,你衣服上有些脏,西边不远有条小溪,你去洗洗吧。”石头转过头,冲她咧嘴一笑,“那个……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

“阿婆说你想进就进……”婵娟话还未完,石头已一阵风似的进了房。

她低头看看自己衣裙上溅的几处污渍与血迹,的确该洗一洗。可是,万一师父回来看不见她,自己走了那可怎么办?她想了又想,悄悄走进房,见无人注意她,便将她与师父的包袱一起挂在厨房门后,这样,只要厨房门不关,就瞧不见。师父找不到包袱,就一定会等她。

她瞧了一眼抱着娃娃笑得合不拢嘴的石头,不由心里也欢欣起来,悄没声息地出了房门。

师父到底去哪了?婵娟苦恼地边想边搓洗衣裙上的污点。啊,师父好厉害,银针一刺,娃娃就生下来了!她回想起屈恒当时的面容表情,一举一动,不禁悠然神往。这么神奇­精­妙的医术,师兄师姐为何不学?可自己想学,师父却不肯收她为徒。

婵娟咬了咬­唇­,心里酸楚起来,她也没想当什么女神医啊,只有点小小的兴趣罢了,最重要的是,在江源山上过惯了可以读书习武,照顾师兄师姐的日子,以后若剩她一人孤苦伶仃、无靠无依的,那该如何是好?况且平常女子并不被允许读书习武,更别说研习医术了。她知道自己是有一点贪心,在知道女子除了能砍柴挑水、洗衣煮饭,甚至……嫁人生子、侍候夫君、做活理家后,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可以学可以做,她就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无知小丫头了。就算不比笑寒师姐那么敢想敢说,敢作敢为,她的心也是比原来活泛了不知多少倍的。她很清楚,再过十五岁之前那种平顺得合乎世俗对女子要求的日子,她是万般不愿的。

她喜欢来到江源山之后的岁月,充实而无忧,是她之前十几年想也不敢想的一段极快乐的时光。如果还能持续那种日子,就是一辈子跟着师父四海飘荡也是心甘情愿的。

想到师父,婵娟抬眼望望碧蓝的晴空,不觉幽幽叹了口气。师父真是个好人,对她说话是亲切又温柔的,像在哄几岁的娃娃,她忍不住泛起笑意,看也看得出来师父对她的眼泪很无奈,一定很少见人哭,偏自己又总爱红眼圈。啊,不如……

婵娟立刻摇摇头,师父待她这么好,她怎可恩将仇报,用眼泪迫他心软。一定要师父自己情愿留下她才可以!可是,师父不爱收徒,她等了这几年,仍是不成吗?

她思绪乱纷纷的,站起身抖抖衣裙,顺着溪流向下走,小溪弯弯曲曲,如同她辗转回绕的心思一般。走不多远,溪流渐缓,在下陷的洼地里形成不深的一片清湖,就像药香居附近的那片碧幽幽的湖水。

婵娟望望不远处石头家的小屋,不禁用手敲敲头,原来这溪水离木屋那么近,亏她绕了那么大个弯子,都快寻到源头去了。

她攀上一块稍高的岩石,拨开四下里丛生的野草,湖水就在下头了,离她尚有一尺来高。岩石是突悬出湖水上方的,颇是光滑,想来常有人来此端坐或洗衣。这附近人家不多,定是石头夫妻最常来。

婵娟跪在岩上,刚向下一探头,忽然湖水里“哗啦”一声冒出一个人来。

“啊——”婵娟惊叫一声,膝下一滑,身子向前扑去。

眼看就要栽进湖里,那人手疾眼快,双臂一举,左掌撑住婵娟腰腹,右臂环住她的胸口,硬是将她抵在半空。

婵娟缓缓睁开吓得紧闭的眼,赫然发现自己的脸离水面不过寸许,湖水被搅得荡啊荡地翻着波浪,映不出她惊慌的神情。

她不是怕水,相反,她的水­性­好得很,只是,任谁被这么猛然一吓,不掉下去才怪。

她喘口气,悄悄沿环着自己胸肋的手臂向上瞧,不期然瞄见一片赤­祼­的肌肤。她慌乱起来,身子挣扎着要爬离水面。

“你别动。”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托你上去。”

婵娟轻应一声,感觉那人手臂移了移,改托住自己的胸口,双臂使力,将她身躯慢慢举过头顶,送向岩上。

待她上身高过岩石,原来搭在岩上的双膝赶紧使了下力,两手胡乱地撑了一下那人的肩,手忙脚乱地坐回到岩上,惊惶失措的心刚刚平复几分,望向湖心时又不由吓了一跳。

“啊……那个……你……”她结结巴巴地。

“呃……小妹子……你好。”屈平澈万分尴尬地看向婵娟,尽量忽略掌心仍然隐隐留存的柔软触感。

“你……你怎么在这儿?”婵娟秀丽的小脸红通通,水眸瞥了一眼他清瘦结实的胸膛,赶紧垂下眼帘。

“天气太热,我经过时就……咳!就忍不住下了水。”屈平澈不自在地笑笑。他原瞧着左右无人才想进湖里凉快一下,可没料到偏生遇到旁人,又恰巧是这小姑娘。唉,她胆子小,恐怕也没见过男人­祼­身,可别吓坏了她!

他又咳一声,有些窘迫地瞄瞄自己,还好还好,湖水虽较浅,可也漫过腰际了,加之又并不甚清,不该瞧见的……呃,肯定瞧不见!

婵娟咬咬粉­嫩­的­唇­,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裙,声音低如蚊蚋:“你……你穿上衣衫好不好?”以往常常看到栾师兄赤着上身练武,她虽羞得不敢多看,却也不似今天这般手足无措啊!

“我的衣裳方才掉进水里,现在还没­干­。”屈平澈无奈地看看婵娟所坐的突出的岩石下,那里斜削进去的地方有块微高出水面的平石,上面搁着他湿成一团的衣物。

“喔。”婵娟稍微探了下头,在她的位置只能看到正在水中的屈平澈,视线刚些微触到他露在水面外的赤身,又忙不迭地收回去。

气氛有点僵,屈平澈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甚至,连动也不大敢,稍稍移一下身躯,都会引起湖水的波动,他从不知道那么悦耳怡神的汩汩水声,此刻多响一声,都会令他无措而不安。

快说话!快说句话!婵娟心中怦怦跳着。她盼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再见他一面,同他说上几句话么!

“呃……你有没有瞧见我师父?”太好了,终于有句话可说,她心头一松。

“……啊,你是说屈大大?”屈平澈也舒口气,“他……他刚离开。”

“什么,师父真的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婵娟心头“咚”的一沉,手脚都没了力,师父他……真的抛下她了么?

“没的事,你别胡思乱想。”屈平澈见她立时就哑了嗓子,赶忙柔声劝慰,“他说……他有跟我提到你,说会同你一起到渡口乘舟,他既说了,就必定不会反悔。”

“你见到我师父,还跟他说了话?”婵娟用力吸口气,平顺一下发紧的嗓子。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师父不丢下她,什么苦她都能吃!

她心中犹犹豫豫,几次想开口又将话吞了回去。师父与屈大哥是亲是友,他既不提,自己怎好问出口?可是,若不问,不知今后可有缘再见?

温暖和煦的东风柔柔吹拂,掠过葱郁的林间,发出沙沙的轻响,潺潺流动的净澈溪泉声,婉转清越的鸟雀歌声,还有林间反复鼓噪的虫鸣声,交织成一片无比­精­妙的天籁。趁着岩上的婵娟犹在出神发愣之际,屈平澈也迅速思索着,唉,乘凉清爽的目的已达到,可如今要怎么出去才好?难道还要直接轰这小妹子走不成?

他左右为难,抬头仰望岩上,一身水粉­色­的少女羞怯怯地侧身而坐,两根乌黑细长的小辫子在娇­嫩­秀美的脸蛋旁荡悠悠地,长长的睫毛覆着常会布满氤氲水雾的半垂着的眸子,秀巧的鼻,小小的菱­唇­。阳光斜­射­在她羊脂玉般的面颊上,隐隐透出一层温润的光泽,竟好似有些透明。

他心中暗暗赞叹,是哪一处的钟灵毓秀,孕育出如此清灵水秀的女儿家?

“咳咳……小妹子,屈大夫若等久了,会不会担心你?”

“啊?”婵娟恍过神,凝眸望向屈平澈,立刻红了双颊,“我……我不是故意耽搁你冲凉!”

“我知道。”屈平澈微微一笑,这女孩儿胆子小得像兔儿,怎敢观瞧男子沐浴?更别说故意的了。

“你别生气!”天啦,真没羞!她还在这儿坐了这么久!

“我不气……你小心些,别滑下来!”屈平澈有些心惊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要跳下岩石。不得了!她要是跌进水里,自己恐怕真要全部曝光了。到时,他哪还有脸见人?

婵娟小心翼翼地稳住身形,又忍不住看了水中的人一眼,目光落在他泛着细小红点的下巴上。

“你脸上长了什么?”

“呃?”屈平澈一怔,手指下意识触到下颌部,“哦,是疹子,我的肤质易于过敏,老起疹子,实在是挺痒的。”

婵娟犹豫一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轻轻放在岩边。

“这是我配的药膏,治疗肌肤搔痒挺有效……不不不,这句话是我师姐说的,可不是我自己夸自己!”她忙摆摆手,脸上有些赧然,“我和师姐要是起了癣啊疹子什么的,都搽这个。你要不嫌弃,就用一下试试。”

她羞涩地笑笑,看屈平澈伸臂取过小盒,打开盖子,凑在鼻下嗅了嗅,然后挖出药膏涂在起疹处。

“多谢你,清清凉凉的舒服多了。”屈平澈抬头向她温煦一笑。

“别客气。”明亮的目光令她心头“怦”地一跳。

“你在药膏里加了白芷?”难怪,江源山上的白芷与别处不同,药力更强,治疗肌肤搔痒效用极强。

“是啊,还有芍药和茯苓……咦,你怎么知道?”婵娟疑惑地看过去一眼。难不成,屈大哥也习医?

“我稍微知道些药理罢了。”屈平澈举起小盒递向她。

“不不,你留着用吧,我身上还有一盒。”婵娟赶忙跳下岩石。

高兀的岩石挡住她的视线,不能再看到那双明澈温和的眼睛了。她重重叹了口气,忍住满腔的不舍。

“我要走啦。”

“你小心看路,别跌了跤。”温柔的声音从岩石那边传来。

“我知道了。”婵娟低低应了一声,想起师父也许已在石头家久等,就算她再不舍、也不能够再拖了。

她撩起裙摆,迈过浓茂的杂草丛,然后依依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才缓步向石头家的小屋走去。

小溪依旧缓缓流淌,汇成幽静的小泊后又顺地势奔流不息,像横陈过她的心窝,漫溢着她难说难明的悠悠心意。

师父仍然没有回来,但婵娟却不再惊惶,屈大哥说师父言出必行,那就一定不会错。

她未惊动仍沉浸在喜悦中的石头一家,悄悄取了她和师父的包袱,在小跨院的大门前耐心等待。

果不其然,约莫半个时辰左右,西边山路上远远出现一道人影,宽袍大袖,三缕长须,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温和而亲切的感觉。

“师父!”婵娟遥遥迎了上去。

“对不住,我遇上些事耽误了。”屈恒歉意地笑笑。

“没关系没关系!”婵娟递过师父的包袱,笑得眉眼弯弯。

“什么事这么高兴?”屈恒纳罕地接了包袱系在身上,他去了这么些时候,这小丫头居然没掉泪,她不是一直都怕自己会抛下她不理么?

“没有。”婵娟垂下修长而密实的睫毛,却掩不住脸上显而易见的喜悦神­色­。

“那好,咱们走罢。”屈恒也未深想。

“师父,你不去看看小娃娃吗?石头大哥一个劲儿地说要好生谢您。”婵娟回首望了小屋一眼,里面传出欢欣的笑声,母女平安,真好!

“啊?那咱们快走!”怕的就是这种事。

婵娟愣愣地望着师父牵着自己的大掌,温暖而有力。就像……爹吧!她从未见过爹爹,小时候曾好生羡慕邻家妹妹依在爹爹怀中撒娇的模样,但怕娘伤心难过又不敢提起,如今能有个像爹的人这样温和慈爱地握着她的手,让她的心隐隐雀跃起来。

暖暖的热流在她心头汩汩流动,她小心地、轻轻地回握了下师父的大掌,见他仍牵着自己疾步而行,似乎并未发觉,不由得抿­唇­而笑。

“你一直在笑啊?”距离小屋已远,屈恒缓下脚步疑惑地看看自己,“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婵娟有些失落地望着自己空空的右手,用力握握拳,上头似乎还留有余温,要是师父……一直牵着她,那该多好。

“师父?”她轻轻唤。

“什么事?”屈恒暗暗为难,他不欲收她为徒,但她唤得这么理所当然,却又不能不应。

“石头嫂生不下娃娃,怎么用针一刺就好了?”她微侧螓首,一脸好奇。

屈恒捻须微笑,沉吟半晌道:“有医书载,某朝有位医士悬壶济世,—日遇见数人抬一孕­妇­欲去埋葬,他上前相询,原来孕­妇­乃是难产而死,他见其尚有余温,知其并未死绝,于是恳言试救,众人将信将疑,便交由他诊治,他以掌心抚查孕­妇­腹胎,突用针刺,不出一盏茶时分,孕­妇­醒转,同时婴儿落地。”

“真的哦,师父那时也是这样做的!”婵娟不自觉地捉紧他的衣袖,“那,这是什么医理?”

“事后众人问那医士,他道:是胎儿的小手抓住了脐带,因此令孕­妇­难产,他用金针去刺婴儿的手,使其觉疼松开,就此离开母体。”

“那石头嫂也是如此喽!师父,您怎么知道娃娃的手在哪里?”婵娟惊奇地瞠大水眸。

“我猜的。”

“啊?”

屈恒好笑地推上她垂落的下巴,“医书所载并不详尽,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倘若不巧猜错,或许只能剖腹取婴了。”

“剖……剖腹?”婵娟结结巴巴的,剖腹?她只在医书上瞧过,若搬到眼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屈恒轻咳一声,见她满脸敬慕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他向来不善面对感恩崇敬的情形,偏这辈子躲也躲不掉。

“咱们再慢,恐怕要误了时辰啦!”他轻道。

“喔,那要快,要快!”婵娟赶紧加快脚步。

屈恒温然一笑,与她并肩而行。

第四章

“开船喽——”

船夫洪亮的号子响彻松江,在宽阔的江面上荡出悠远旷然的浑厚回音。

客船晃悠悠离岸,逐渐移向江中心,逆流而上。

“师父,您坐您坐。”梅笑寒笑眯眯地搬了张椅子置在甲板上,拖着屈恒坐下。

“寒儿呢?”屈恒叹了口气,接过栾杉毕恭毕敬端来的茶。

“在舱里睡,兴许能睡到咱们上岸。”二师兄脸上没有半丝愧疚。

屈恒无奈地摇摇头,寒儿与其他三人同行近两日,被他们片刻不停地缠着,几乎完全没有歇过。他身子本就孱弱,气力又不足,待自己与婵娟到达渡口时,见他已极是疲累,不得已只好在岸上歇了两天,今日方才登船。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二师兄怀中抱着酒坛,斜倚船舷,放声高歌。

婵娟心中怦地一跳,想起那夜青莲酒楼里,那个豪迈吟唱的年轻人。

屈恒微笑着啜口茶,悠悠然放眼四顾,两岸青山巍然相对,江水滔滔不息,远处云积雾蒙,茫茫然一片,却不显窒闷,反觉天地宽广,空旷怡人。一轮红盈盈的旭日升在半空,过不多时已转为金黄,光芒耀眼。

他目光转回,落在船头俏生生的纤细身影上。

“婵娟。”

“师父?”她闻言回首,羞涩一笑。

“船头风大,你小心着了凉。”

“我不冷。”她娇颜嫣然,温婉乖巧地移离船舷半步。

“偏心偏心,师父怎么不问我冷是不冷?”梅笑寒嘀嘀咕咕地,跑到二师兄面前讨了口酒喝。

“你跑来跑去的没一刻闲,额上都冒汗了,我还问什么。”屈恒含笑起身,缓步走向船边。

梅笑寒眼珠转了转,待他走近,忽地一掌劈出。屈恒神­色­未动,宽大的衣袖一拂,化去凌厉的掌风,耳侧又有两股劲风转瞬而至,他身形微闪,晃过二师兄与栾杉的夹击。

“好了,大有长进,不必再用我喂招啦。”他顿住身,笑看三人。寒儿悉心指导了两日,果然大有成效,这三人本就嗜武,如今又有人指点,往常领会不到之处一经点破,已有十足长进。

“师父,你别哄我们了,连你的衣角都摸不到,长没长进谁晓得。”梅笑寒努努嘴,满脸不信。

“师父,您又闭关练武了是不是?啊,不用否认,不用否认,要不然怎会又有新步法?”二师兄两眼盈满崇拜的星光。

“那不是新步法,应是原有的飘踪步又加新变。”栾杉沉静地反驳,却隐隐透出一股习武的狂热。

屈恒再一次懊恼起来,有些痛恨他习武的天分为何不下于研习医理。他并非刻意练功,只是心之所至,常常会有新的领悟,因而武功一日比一日­精­深,别人羡慕之极的所谓天赋异禀,八成就是这么回事。加之常年钻研医道,为给寒儿治病,偶尔会尝些奇花异草以辨药­性­,由此却促使他内力日曾,这也大大出乎意料。若非梅姑娘时时追击令他尚有自觉要护住寒儿,就凭这几个徒儿如此缠人法,恐怕早就完全弃武不用了。

“指教指教吧,师父,跟我们客气什么。”二师兄手中酒坛微倾,­射­出一股酒箭,正要再出招,忽觉眼前一花,已经钉在船上,“哎……师父,您点了我的|­茓­道,叫我怎么再练?”

“你自己慢慢冲开|­茓­道,就会知道内劲要走哪条经脉,使力多少,血脉如何通流,对你研习另种点|­茓­解|­茓­之法大有裨益。”

啊,师父变狡猾了!以前他若不愿,只是躲而已,实在躲不过,也会仔细指导,可从不会用这种法子整人。一定是常年被梅二小姐追击逐渐磨练出来的!二师兄颇有怨气地翘起花白胡子。

“呃……师父,可不可以学别的,钉在船上实在好丑。”梅笑寒眨眨眼,笑得好生谄媚。

屈恒眼含笑意,“今日只教这个。”

“那我改日再学好了。”红­色­衣裙翩然一闪,她识时务地退到二师兄身后。

“我学。”沉喝声响起,栾杉扑身而上。

屈恒暗叹口气,宽袖拂动,挡住疾进的身形,未几,甲板上又多了个岿然不动的人桩。

“师父好厉害!”梅笑寒兴高采烈地鼓掌,全然不顾­射­在她身上的两道凶狠狠的视线。

目光落在船头俏立的月白身影上,他再叹一口气,轻唤:“婵娟。”

“啊,师父,我会一种点|­茓­法就好了。”婵娟急忙摇手,她又没要学,怎会点到她头上?

“随我进舱,我看看你的基本功课。”屈恒温声言道,日后若安排她离去,一个柔弱的女儿家,习些武防身总是好的。

“哦。”婵娟放下心,基本心法她可是有认真在练,师兄师姐都夸她学得扎实。她轻移步,随屈恒下了甲板。

“咦咦,小师妹跟师父说话居然不羞不怕,真让我刮目相看!”梅笑寒抬头望望天,“奇怪,太阳没从北边儿出啊?”

“婵娟和师父说话为什么要羞要怕?”二师兄用力瞪她。

“师父是不是男人?”她反瞪回去。

“废话!”栾杉在一旁冷哼。

梅笑寒再反哼他:“木头就是木头,现在更像一棵木桩!”她慢吞吞晃到椅前坐下,“小师妹很怕羞对不对?”

“那又怎样?”二师兄依旧不明白。

“她和你说话多久才不脸红?”

“大概……半个月?”二师兄恍然,师父见到婵娟还不出十天。

“你呢?”俏丽的下巴向旁一指。

“哼!”栾杉不答,嗤了一声。

“还会!而且小师妹不大敢同你讲话,因为你凶,永远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她再嗤过去一声,“小师妹见了陌生男人极易害羞,但对师父却没有,真是稀奇!而且师父也很疼她……”她顿了顿,哀叫一声,“师父偏心!教小师妹不教我——”

“那是因为她功夫太差。”栾杉只恨没有多余的两只手可以捂住双耳以防魔音穿脑。

“师父如果真的喜欢小师妹,那可好得很。”梅笑寒双臂拢着膝盖,自言自语道,“小师妹又乖又好吓,叫她缠着师父多学几招,师父一定会依,到时受惠的就是咱们……”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二师兄眼巴巴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酒坛。唉,可惜喝不到!

“不对呀,师父一直也没提正式收小师妹为徒的事,又撇下我们主动教她练功,难道……”梅笑寒大惊失­色­地跳起来,“不不不,师父若要送走小师妹,谁帮我洗衣煮饭……”

“笑丫头,你别叫啦,我耳朵都快聋了……”二师兄放弃喝不到口的美酒,勉强拉回注意力。

她充耳不闻,独自转来转去地嘀嘀咕咕:“我就说把大师兄和小师妹凑成一双,这样小师妹就变成徒儿媳­妇­,师父就不能不留她,我也可以继续赖着多跟几年,虽说小师妹年长三岁,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

“白日做梦!”栾杉一记冷言冷语打碎她的美梦,惹来两道死光。

“唉!大师兄在舱里睡,小师妹在学功夫,我们却在这儿喝江风!”二师兄很想仰天长叹,无奈全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

“啊!师父偏心哪——”梅笑寒心有戚戚焉,跟着又是一声哀叫。

“叫什么!杵在那儿半晌,也不晓得帮我们解开|­茓­道!”栾杉沉声吼道。

“咦,师父不是说叫你们自行冲开|­茓­道?”她拈起胸前漆黑的长辫,甩啊甩的,笑得好不天真无邪。

“少啰嗦!”

“师父点的|­茓­我哪解得开,栾师兄,你太高看我了。”她巧笑倩兮,美目顾盼生辉。

“你不试怎么知道!”二师兄也忍不住建言。唉,老托着酒坛很累唷!

“好吧,我试试看。”梅笑寒伸指在他身上点了几下,稍想想,又在另两处|­茓­道—亡骈指而点,仍是不见反应。

“好像真的不成。”二师兄苦着一张老脸。

梅笑寒­唇­角微勾,走到栾杉跟前:“栾师兄,说不定在你身上试试就成了。”

“不必了!”栾杉警戒地低喝。

“哟,不试怎么知道,这里?不对,那是这里?还是这里……”她运起内劲,在栾杉身上左戳戳右戳戳。好半晌,她住了手,仰头歉然一笑,“唉,真的不成哦,我功力还是太浅啦。”

“你……”她功力再深些,怕不戳得他满身窟窿!

“别恼别恼,我想法子替你们出气。”梅笑寒仗义地拍拍两人,笑得贼兮兮,“师父还没娶妻吧?”

“你笑得好­阴­险。”二师兄吞口口水。这丫头从小玩他们两人还不够,如今又玩到师父头上?

“什么话,我可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儿哪!”她似模似样地叹口气,“徒儿关心师父的婚事也不为过唷!”背起双手,她施施然地踱下甲板,火红的裙裾飘飞翻转,犹如一树灵动璀璨的怒放春梅。

“不是我说大话,江源山渡口与宁县码头我都熟,谁家婚丧红白二事,谁家添个小子丫头,谁家有几个闺女后生,没有我不知道的。”

“没有大碍,吃两剂复元通气散即可。”屈恒撒开按在船娘腕上的手指,提笔开方。

“屈大夫,你也不能孤零零一辈子,男人嘛,总是要讨个老婆的,不然到老却没个伴儿,那多可怜!”船娘热络的脸上满是笑容,“我给你牵个线,宁县北街有个李嫂子,虽然是个寡­妇­,又有个闺女,但才二十六岁,模样可俊着呐,配你刚刚好,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虽是闪挫腰疼,但也不可大意,积病不治,老来受苦。复元通气散研为细末,每服二钱,热酒调下。”屈恒搁下笔,将药方折好递到船娘手中。

“这个不行啊?那南街的赵姑娘好了,她因为家里疼爱,老大了也没出嫁,虽然三十四岁是老了些,可好歹是个黄花闺女,而且琴棋书画样样拿手,可真算才女一名哩,你也是念过书的,你们两个就是那个琴什么合谐的……反正定是登对得不得了!”船娘再接再厉,继续努力游说。

屈恒无奈地长叹,再一次感慨自己收徒不慎,二徒和三徒还勉强说得过去,纵使难缠也不至给他招惹麻烦,笑寒这个小丫头却­精­灵古怪,今日一早就在船娘耳边唧唧咕咕了老半天,然后他就被拖到这儿整整听了一个半晌儿,船娘名为请他看诊实则说媒,嘴巴开开合合没一时闲,船老大听到兴头上还帮两句腔,他欲离去却硬被拽住,实在是脱身不得。

“您就别费心了,我是真的还没打算成亲!”他抚抚额,再一次无力地重申。

“哟哟哟,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不,你开个口,要什么样的,我给你说去。”船娘眉开眼笑地,笑寒姑娘一再强调屈大夫害羞,越是推辞就越是心中有意,看来果真不差,瞧他脸都快红了,呵呵!

“我……我一把年纪,又整日东游西荡,居无定所,过不上安稳日子……”屈恒努力陈列缺劣,最好能把船娘吓跑。

“那有什么,我介绍的人保管个个都能吃苦,居家过日子,哪有顺风顺水一辈子的,只要两人齐心,黄土也能变成金!”可惜船娘不受教。

“小徒的病兴许还得拖上些时日,我现在照顾寒儿,实在没有心思成家……”

啧啧,看来越来越有门儿,这种借口也搬得出来?

“这是怎么一说儿,难不成为了徒儿,就一辈子打光棍了?他一个孩子家,有的是好年华,你就不一样了,老大不小的人,还不想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船娘简直要愤慨地拍起桌子来,一眼瞥见屈恒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忙又缓下声音,“论年纪,我比你大上几岁,你好歹尊了我一声王大嫂,冲这句称呼,我就非给你说成个媳­妇­不可,我做媒二十几年,还没有一对儿不成的,你要是不满意我说的人,我就砸了自家招牌!”

“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屈恒暗暗叫苦,赶忙安抚情绪愈来愈激动的船娘。

“说实话,你年岁也不算太老,女人四十岁是豆腐渣,男人四十岁讨个老婆就不算啥,况且你长得……”船娘细细打量一下,看得屈恒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哟,你长得还挺俊的,我原怎么没瞧出来——虽然你没个定处,但人好就行,女人嘛,不富不贵有个依靠就是福气,你又是个大夫,有门手艺还愁撑不起个家?”

“我……”

“你就别死撑了,­干­脆,我娘家三姨的侄女的表哥的小姨子是个不错的人,等在宁县上了岸,我带你去瞧瞧,人家长得好唷,福相!若嫁了你,保证一年一个胖小子……”

“师父喝茶。”娇娇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纤细的手将茶碗端上小桌。

船娘不禁抬头一望,柔弱的少女娉娉袅袅地立在屈恒身后,娇美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

她怔了怔,不由笑道:“哟,屈大夫,你这徒儿生得好哎,­嫩­得跟水葱似的。也对,你两个徒儿都是美人胚子,难怪你眼界高呢!”

这哪儿跟哪儿啊,他还没说什么哪!屈恒咳了咳,将茶端到船娘面前,她滔滔不绝了这么半天,应该口渴了吧。

船娘也不客气,一仰头将茶倾进口中。

“我再去倒。”婵娟抿­唇­一笑。

“呃……我自己去好了。”屈恒迅速站起身。

“哎,我还没说完哪!”船娘也站起来。

“婵娟她……有事问我,对对,有事要问我。您老累,就歇着,歇好了再说。”屈恒颇有些狼狈地拉着婵娟逃也似的离了尾舱。

“哎哎哎,我不累呀——”拉长的唤声隐隐传出尾舱,被吹散在沁凉的萧萧江风中。

“寒儿他们呢?”他长舒口气,还是外头清爽呵!

“都在甲板上。”

“哦。”跑得还真快。

“师兄师姐他们没拉着大师兄练功,大家都在看景致。”婵娟小心地瞄过去一眼,见师父满脸懊恼,忙一掩­唇­。

“你想笑就笑,我又不会气。”屈恒忍不住先笑起来,拉着她踏上甲板,“反正人人都听到了。”

咦,原来师父已经知道大家都在外头偷听了,那他都不气,难怪二师兄常说师父脾气很好。婵娟弯着­唇­角,忍住笑意。

屈恒暗自叹气,寒儿也在内吧,亏自己带了他那么多年,这孩子眼看师父有难,居然袖手旁观,真是白疼他了。他望向身边的娇弱少女,还是婵娟这女孩儿善体人意,好心救他于危难之中。

“师父!”在船舷边观赏两岸景致的四人颇有默契地齐回头。

啊,寒儿脸上尚有些为难的表情,想来是硬被拉去偷听的,他不出头,只怕也是被逼无奈。屈恒心下有些释然。

“师父,这一带风平浪静,真看不出是以湍急汹涌著称的松江。”尚寒有些尴尬地开口,他方才任由师父被船娘的口水淹没,真是不孝。

“哪的话,古人不是有诗说:径流石险人竞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时……”

“师姐!”婵娟轻唤一声,行船之人最忌“沉”字,他们倒罢了,只怕船家听到会老大不高兴。

“哦哦,算我没说。”梅笑寒赶紧捂住嘴。

“奇怪,那几只小舟跟着咱们有一阵子了吧,按理说船轻必快,怎么还在后头慢悠悠地晃?”二师兄捻捻长须,疑惑不解。

屈恒心中一动,放眼望去,辽阔的江面浩浩荡荡,遥遥望见几只小船紧咬着这只客船不放,小舟上的人影依稀可见。他沉吟片刻,忽地问道:“谁不会泅水?”

“他们两个。”梅笑寒立刻指向二师兄和栾杉。

“你们?”屈恒皱皱眉。

“呃……”两人难得气弱地低了头。

“婵娟呢,能坚持多久?”他轻道。

“放心放心,小师妹水­性­好得不得了,有一次二师兄自不量力地去救两个溺水的娃娃,结果自己也差点见了水龙王,是小师妹一个人把他们三个拖上来的……咳,我也不差哦!”江源山一带的江河湖泊早就被她玩了个遍。

“寒儿,你去将船家夫­妇­请上来,其余人马上整理好物件,凡泅水时累赘的,一概不带。”屈恒果断地指挥,见除了尚寒已快速下了甲板,其他四人仍在呆愣,不由低喝一声,“要快,再迟就来不及了,上岸后,宁县十里长亭见。”

“哦哦,好……”二师兄忽地明白,扯着沉着脸的栾杉,催促仍是一头雾水的梅笑寒与婵娟急急进入舱内收拾物件。

片刻,一­干­人已齐集到甲板上。

“这些就当我们买你们这艘船,实在抱歉,拖累两位了。”屈恒将两锭黄金放到船老大手上。

船老大愣了愣,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结结巴巴地捧着金锭,“这……太多了,恐怕都能买上三艘船啦,哪用得了这许多!”

“不,我们招来的事端牵连了两位,是我们过意不去。”屈恒诚恳的目光望着船老大,“此外,也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你说你说,不必客气。”船娘抢先回答,笑得合不拢嘴。

“我有两个徒儿不会泅水,烦请二位送他们过江。”

“不打紧,不会游水总会蹬水吧,船上有个大木桨,带两人漂到江岸绝没问题,再加上我们在一旁护着,保证万无一失。”

“那就好,多谢二位了。”屈恒郑重地躬身一礼。

“哎哎哎,我们可受不起。”夫­妇­二人急忙还礼,“水上人家,哪有眼见人遭难不帮一把的,何况你又给了这么多钱财,我们自当尽力,你大可放心。”

“笑寒,你跟着一块儿过去。”屈恒思量了一下,又道,“三人带两人总好些。”

“哦。”梅笑寒想留又不敢开口,她还想看看表姑姑什么样貌哪。但此时事态紧急,不容任­性­,她虽贪玩,却一向有分寸。

“千万小心。”屈恒神­色­肃然,看着五人齐下到江里。二徒与三徒扒着根极大的木桨,在其他三人护持下缓缓游向江岸。

婵娟悄然凝望,猛烈的江风猎猎作响,鼓动师父灰­色­的宽袍大袖与黑亮的须发,炽热的骄阳下,师父沉稳而安详地伫立着,目光温和却坚定,静静望向已逐渐追上的三只小舟。

师父他……一向都是如此保护大师兄的吧,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十几年如—日,从未畏怯退缩过。她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情不自禁地捉住屈恒的衣袖,忽觉臂上一暖——是师父,稳稳地握住她微颤的手臂,她轻抬眸,接到一抹沉静而安心的笑容。

小舟越行越近,逐渐以包抄姿势围住停在江中心的客船,舟上均是手持弓箭的仆从婢女,张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正前方的小舟船头上凝立着一位绿衫丽人,年约三旬左右,冰冷美丽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一双冷冷的风眸凝望着客船甲板上的修长身影。

婵娟抿紧了­唇­,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眼前这个傲然的美丽女子就是逼得师父与大师兄十几年来四处飘荡的人?为了一个早就消逝在这世上的心上人,为了—段苦追无果的倾恋情缘,为了一份渲泄不去的怨恨心意,她的痴情与执着耗去了多少如花似锦的青春岁月?

“梅姑娘,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屈恒温和清朗的声音划开一江沉寂,在青山碧流间悠悠回响。

“你还是不肯说吗?”同人一样冰冷的声音响起,执着地追问许多年来从未改变的话题。

从一开始的激喝厉问,沉淀成今日的冷静平淡,有多少难言的深情与思念埋葬在无声流逝的寂然时光之中。

“屈恒从未相瞒。”十几年不变的回答仍要重复。

“我不信。”还是旧时话语。

屈恒心中长叹,淡然道:“不累及他人?”

“好。”其他的人从未进入到她眼里。

屈恒转身,双掌一送,将身边两人抛出数丈开外,轻缓地落进平静的江里,寒儿体力不足,未必能游到岸边,能送多远是多远。

“大师兄,你有没有事?”婵娟抹掉脸上的水,急问一脸苍白的尚寒。

“不要紧。”尚寒不敢多话,示意她一同游向江岸,虽说空中烈阳炙人,江水却凉得有些刺骨,再久些,恐怕他不堪的身子骨要顶不住。

遥闻长箭破空之声,婵娟悚然回望,眼前却模模糊糊出现当年娘在船上中箭身亡的模样,怎么也无法看到客船上的情景。

“婵娟!婵娟!师父不会有事。”尚寒急切地唤回她茫然的神志。

她定神一望,只见师父在甲板上凌空腾跃,避箭接箭,身形灵逸,衣袂飘飘,犹如谪仙一般。

忽觉一股旋力绕过足踝,还未反应过来,已见尚寒沉入水中,婵娟骇极,忙吐出一口气,潜入江里。她水­性­极好,水底睁目毫不困难,但见尚寒似被一股力扯着离自己愈来愈远,不由大惊失­色­,迅速划水,待摸到他衣衫,用力一拉,双足蹬水,转瞬又冒出水面。

“咳咳,江面下有漩涡!”尚寒面­色­极白,用力咳出呛进肺里的水,他心里暗惊,果真应了笑寒的话:径流石险人竞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时,时时闻说有沉沦。这段江面看似波平浪静,水底却暗蕴杀机。

婵娟紧皱秀眉,扯着尚寒一言不发地努力向岸边泅去。师兄们是扒着木桨过江的,身子入水不深,又有经验丰富的船工夫­妇­护持,才能顺利到达江岸,可大师兄本就气力不支,刚才又被扯进漩涡时呛了水,如今离岸尚有一段距离,他却已经撑不住了。

正自惶然间,忽然一叶扁舟瞬间划到跟前,她愕然抬首,一张极美的少女娇颜映入眼帘。

“你放心,我不是同那些人一道的。”少女清冷的声音宛如天籁,“别愣呀,快把他扶上来。”

婵娟略一犹豫,随即与少女一同将已有些神志昏迷的尚寒送上小舟。

“你倒信我,不怕我害他吗?”少女微微一笑。

“我……”婵娟正要答话,突觉有异,蓦然回首,只见客船上火光冲天,她心头一震,差点沉进水里。

“你别慌,我刚才瞧见屈大夫跳进江里去了。”少女从腰上解下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婵娟,“哪,这个给你用,他们的网是特制的,浸了水就扯不断,须用兵刃割开。”

“什么?”

少女站起身,一扳木桨道:“你跟屈大夫说,我家有紫云昙,可以治尚寒的病,我带他走,顺便留他住几天。”

“可是……”小舟快速划离,婵娟无奈,只得眼睁睁见其渐行渐远。

屈恒暗暗叫苦,梅竞雪分明是有备而来,船上放箭点火,水底布网捉人。他潜入水底才发现客船周围已是天罗地网,且网子不知用何制成,居然扯它不断!还好他用掌力将寒儿和婵娟送出,正巧落在网外,不然恐怕谁也跑不掉。

更要命的是梅竞雪身边的那个庚娘非常“好心”地直言相告,船上的人都不会水,害他想抢条船逃走都不成。梅竞雪可以硬下心叫人送死,他可做不来。

他在网中东游西荡,就是找不到缺口,眼见网子越收越紧,几乎已要近身,不由长叹:恐怕这次要认栽!忽又凝目,只见一条迅捷的身影鱼一般的极快来到近前,手中匕首一挥,既而拉着他破网而出。

“师父!”婵娟钻出水面,慌乱地叫着。

“你怎地又回来了?”屈恒皱眉,他叫她与寒儿一同走,是知道梅竞雪向来不难为寒儿,因此也定会放过婵娟,同时也望在她助力下,寒儿能够顺利泅渡。

“我看见船起火了!”她的声音在抖。

“我没事,你别担心。”屈恒柔声劝慰,望向岸边,见遥遥有人招手,又道,“其他人呢?”

“师兄师姐已经上了岸,我……我瞧见了。”冰凉的江水沁得她打了个冷颤,“刚才有个小姑娘乘船接走了大师兄,还说要留他住几天,还有,她说她家里有紫云昙。”

屈恒一怔,紫云昙是极罕见的医病疗伤的奇药,他找了十来年也寻不着,如若寒儿就此病愈,他总算能了下一桩心事。忽觉衣襟被扯动,低头一看,见婵娟已割断他腰带,正努力扯下他外袍。

“呃……你做什么?”他不禁纳罕。

“衣袍太长,会……负累你,游……游不动。”她用力吸口气,眼见小舟已逐渐向此处移来,手指却冰得难以弯曲,心中急得怦怦直跳,一不留神,匕首脱手沉入江底。

屈恒迅速甩去长袍,见她嘴­唇­已冻得发紫,忙握住她左手,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婵娟只觉一道热流沿掌心劳宫|­茓­注入,逐渐向上流人五脏六腑,又缓缓融进四肢百骸,不过片刻间,身体就暖洋洋起来,正惊奇时,见小舟已包抄过来,忙拉着师父潜入水底。

日光从江面­射­入水中,混沌不清的水下有了光亮,屈恒仰身上望,映入水中的光束随着水波漾动而四散飞舞,曲折陆离。前方不远处即是一艘舟底,正考虑间,忽觉水流波动有异,他一惊,不及反应,婵娟已被一股旋力扯走。松江水底时有暗礁,因而漩涡不断,纵然千般小心,终是没有躲过。他心中生恼,这一次到底牵累了他人!

婵娟渐渐放松身子,只待旋力稍弱,即有机会摆脱暗漩,却见师父越靠越近,不由惶急起来,怎奈她随水旋转,无法示意得明白。少顷,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随之眼中映入师父平静沉稳的脸庞,她心中微微紧缩一下,这个世上,除了娘外,还有人会拼了­性­命地救她吗?

漩涡愈来愈扩大,力道也随之愈强,屈恒但觉胸中窒闷欲炸,难受至极。他揽紧婵娟纤细的腰身,心底隐隐浮出一丝寂然,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寒儿已长大成|人,治病良药也已寻到,他若就此葬身江底,也并没有什么牵萦心头,只是……累及这无辜的女孩儿,实在于心不忍。

不晓得转了多久,一大片黑乎乎的­阴­影霍然迎面罩来,屈恒紧皱双眉,身子一转覆住婵娟,只觉背后一震,如遭重击,霎时眼前一团漆黑,失去了知觉。

第五章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六旬左右的老­妇­人走入房中。

“姑娘,你饿了吧,来喝碗热粥填填肚子,驱驱寒气。”

婵娟犹豫半天,老­妇­慈霭的脸令她忆起过世的娘,她双手接过,轻轻啜了一口。

“真是乖孩子。”老­妇­笑笑,手指顺了顺她微潮的鬓发,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婵娟小心地抬了一下眸子,轻声答道:“快十八了。”

“是吗?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十八那时,长得可比你壮多了。”老­妇­坐到她身边,递过粥匙,“你要多吃多长­肉­,将来才能生好多娃娃。”

“什么?”婵娟吓了一跳,粥碗险些落地。

“哟,吓到你了?别见怪,我就是爱说说话,可惜没人听,我家小姐少言少语的都快闷坏我了。”老­妇­人神情愉快地望着她,“十几岁的姑娘家,会害羞是理所当然,是我多嘴,你就当没听见我那句话。”

“婆婆……”

“叫我庚娘就行了,大家都这么叫,你称别的,我还真不习惯。”庚娘快言快语地拉了拉她犹湿的衣衫,“我还拿了件­干­净衣裳,你喝了粥好换上,着了凉的话,这附近可没药治。”

“我师父呢?”婵娟无心喝粥,急切地问道。

“师父?”庚娘撇撇嘴,不以为然,“那小鬼头年纪轻轻,徒儿倒是收了不少。啐,居然还有个长胡子老头儿,真是岂有此理……”

“你……别说我师父坏话!”婵娟恼起来,直接将碗塞回到她手中,“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师父比弟子年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好,是我不对,我说错了,你别恼,把粥喝掉,我向你赔不是还不成?”

婵娟抿了抿­唇­,见庚娘满脸赔笑地将碗又放到她手中,不由消了气,怕是她直肠直肚,并没有什么恶意,况且她年纪老迈,称师父一声“小鬼”也不足为奇。

“看不出你乖巧秀气,脾气倒挺倔,不过你声音又软又好听,就算生气也听不出火气来。”庚娘见她用匙子舀了一口粥送到嘴里,这才接着道,“那老头儿和那个不爱说话的汉子十来年前就跟着屈恒了,到如今也没离开,想必是有些因由的,他武功好,医术又高,难怪有人敬他重他,不顾年纪差距也要拜他为师。”

这句话还差不多。

婵娟心中欢欣,又喝了一口粥,想不到梅二小姐身边有这么好的人,又送粥又送衣裳的,说了师父坏话还向她赔不是。

“不过,他舍命护住你,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心上人……”

“咳咳咳咳……”

“怎么呛着了?你嘴巴小小不会嗓子也细吧?”庚娘纳闷地拍着她的背,“又没人同你抢,你急什么?”

婵娟好容易顺过气,又羞又气地瞪过去,“你胡说什么?”

“啊,我又说错了?捞起你们的时候,屈恒都不省人事了,还紧紧护着你不放,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的手掰开哪!”

“那,那……”她惶惶然起来,手抖得颤巍巍的,几乎连碗都端不住了。

“你放心,他撞在礁石上,伤虽不轻,却要不了他的命……你别抖了,看你瘦巴巴的,可别抖散了骨头。”唉,瞧她柔柔弱弱的,真叫人疼惜,庚娘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你安安心,他又不会死掉,就算真的死了,我家小姐也会将他从地府追回来。”

“你带我去看师父好不好?”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白着一张脸,渴求地望着庚娘。

“你别那么瞧着我,我的心都快化啦!”瞧人家,会哭会笑的多好!哪像小姐,这两年越发像座冰雕,整天不是追探屈恒下落,就是呆愣着出神,她说一堆话都没回应,真是无趣得紧。

“好不好,你带我去见师父?”她哀求的话哽在喉咙里含糊不清。

“行行行,你把粥喝光,换上衣服,我带你去见他。”庚娘抹掉她的泪,又拢了拢她的发丝。

“真的?”

“真的真的,其实我就是来告诉你,屈恒一醒过来就说要见你,还问你有没有受伤,所以小姐叫我来接你过去。”

婵娟定了定神,迅速把粥喝光,拉起庚娘就要出门。

“别急,你先换上衣服,别吹了风着凉。”庚娘将衣服递到她手上,“你别害羞,就这儿换吧,我一个老婆子,也占不了你什么便宜。”

婵娟心神恍惚,也没注意她说什么,急匆匆地脱掉湿衣,换上­干­爽的衫裙。

“嘿,清清爽爽的多舒坦,瞧起来也­精­神。”她径自絮絮地念叨,“有你这么个徒儿关心,屈恒也算积来的福气。”

“不不,是我运气,遇到师父这么好的人。”婵娟细声细气地反驳。

庚娘笑着牵她出门,边走边道:“说他是个好人,这我是知道的,明明武功高过小姐,却从来都手下留情,甚至有一次差点伤在小姐剑下,说起来,是个有些傻气的好人。”

“师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不擅言辞,却是掏心掏肺的实话。

“当然好,有次小姐病了,还是他医的咧!医好了,再一个追,一个躲,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孤单一人抚养大小姐的公子,十几年东飘西荡,这些我都看在眼底,我都知道。”庚娘叹了口气,眼里有些雾蒙蒙的。

“梅小姐她……真的很喜欢师伯啊?”婵娟摇摇她的手,“你和她说说好不好,师父说的是实话,真的没有骗她,你让她放过师父吧。”这次尚算侥幸,但是下次呢?

“这世上有一些人是很死心眼的,固执得看不清到底想要什么,你再怎么劝也没有用。”庚娘深深地望了婵娟一眼,“你还小,现在还不明白。”

什么时候,才算明白呢?她苦恼地敲敲头,明白了又会怎么样呢,会比较开心快活吗?

沿着山坡向上行,不一会儿就到达山顶,婵娟四处望望,周遭山峦起伏,绵延不绝。松江沿岸尽是崇山峻岭,也不知目前究竟身处哪一座峰上。

“就在这儿。”

哪里?前面明明是一处断崖啊!

断崖上为什么有人看守?啊,还有滑轮、竹筐……好大的竹筐!婵娟莫名其妙地看庚娘拉她进了竹筐,由滑轮上的粗索吊着缓缓放入山涧绝壁下。

“啊啊,好高!我……我有点怕,你扶着我些。”庚娘有些摇晃地用力抓着婵娟,“真是,什么地方不好,偏选在这儿,存心要吓死我老太婆!”

婵娟倒是瞪大了眼,仔细打量绿荫荫的绝壁,捉了人困在这里应是最恰当吧,若收起竹筐,这峭壁悬崖的,怕是Сhā翅也难飞。

“你胆子……还真大!”庚娘冷汗直冒,“天啦,我不敢向下看……小姐,我要吓死了,将来谁来服侍你——”

“到了。”婵娟扯扯她。

“到了?快快快下去……别丢下我啊!”她粗壮的身躯用力拖住婵娟,“小姑娘,你真是好孩子,怕我慌还捂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看不到路啊……”

“我没捂你眼睛,是你自己不肯睁开的。”有些窘地搀住她,“好了,已经出了竹筐,你别拉着我了……”

“你少骗我,明明地还在晃……”

“庚娘,闭嘴!”冷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庚娘不情不愿地放开手,真是,她怕得要死,叫叫也不成?亏她伺候了小姐那么多年,要是改天她另投明主,哼哼!

婵娟寻声觅去,向前走了两步,转了个弯,山洞豁然开朗,有床有灯,竟是一间简陋的石室。

“既已见人,你放心了罢。”梅竞雪眼角扫了一下来人,随即又看向石床。

“师父?”婵娟迟疑轻叫。

石床帘幕半垂,帘后影影绰绰有一人盘膝而坐。

“婵娟,你过来。”屈恒的声音轻缓低沉,带着明显的气虚。

师父果然伤得很重,她鼻子一酸,慢慢走过去,到了床边,她垂着头,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屈恒的手缓缓抬起,按住她的脉,片刻才道:“你没受伤,我就放心了。”

“你想好了吗?”梅竞雪淡淡地道。

帘后的人默然不语。

“那你在这儿住一辈子罢。”她霍然转身就走,银朱的罗裙掀起一片轻旋,像炫然生辉的火焰,却冷冷的,没有温度。

“小姐,等等我啊,别让我一个人坐竹筐……”庚娘赶忙跟去,转眼就不见人影。

洞内恢复一片寂静,只剩两盏灯火摇摇曳曳。

婵娟吸吸鼻子,轻轻撩开帘帐。

“师父,你要不要紧……”她动作一僵,愣愣地望着床上的人,“你……”手指禁不住颤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床上的人二十七八岁,白净斯文,颌下无须,却是她牵牵念念,不知盼了多久才能见着的屈平澈。

他嘴­唇­微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迟疑半晌,忽见婵娟瞪着大大的水眸,似乎想要退一步,却突然腿一软似要跌倒,他忙伸臂去扶,不料牵动真气,胸口一阵剧痛,再也难以支撑,蓦地向前扑去。

婵娟吃了一惊,急速向前一冲,用力抱住他的腰,将他撑回到石床上,这才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道似的,静静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无力地靠着婵娟的肩头,待剧痛缓缓退去,才顺畅地吸了一口气,轻道:“我不是故意戏弄你。”怀里的人悄然无声,令他心内更加愧疚,于是又开口道:“我骗了你这么久,你要气我也是应该。”

越是表面温顺乖巧的人就越有一副固执脾气,他暗暗叹气,不晓得她要不要听他解释?

“我带着寒儿下山寻师兄师嫂时才十三岁,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后来一是受梅姑娘追击,二是四海漂泊确实多有不便,就常常易容改装,近十年来,最常扮的就是中年文士,我已经习惯得……快要以为我根本就是那么老的人啦。”感觉腰上的手臂稍稍收紧,知道她在听,不由微笑了下续道,“况且,我不得已收了两个比我年岁还大的弟子,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扮成中年人,好歹叫我心里好过些,你不晓得,我十六岁时就有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喊我师父时,我心里有多窘。”

咦,她身子轻颤一下,是不是在笑?

“假胡须贴久了,还会长疹子,没治愈就又要再乔妆,所以它反反复复老是发作,害我有时连觉都睡不安稳!”他苦恼地想要搔搔又在作痒的下巴,怎奈身上却连半丝力气也无。

“那个药……你还有没有?我的东西全被搜光啦,可是现在又痒得很。”希望她心软一软,别再闷不吭声地让他心慌了。

一只小巧的药盒悄悄放人他掌心。

他无奈地笑笑,现在的他连药盒都握不住,更别提打开盖子涂药了,但眼下看来,只要婵娟不再怪他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闭上眼,静默半晌,忽觉一只纤细的指尖拈了药膏在他下巴处轻柔涂抹,沁凉的触感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深深喟叹。

“我……我真是多谢你。”他柔声道,看她专注地盯着自己的下颌,睁大的眸子里却有水气氤氲不散。

唉!她没哭,是不是表示她还不算太气恼?

“你为什么……说你叫屈平澈?”她终于指控了,只是娇软的声音听起来气势不太强。

“这个我可没说谎,我姓屈名恒字平澈,只是字少有人称呼。”他小心翼翼地答。

“后来也没说。”

委屈的语气令他愧疚不已,“刚一见面,你就自承是我徒儿,我怎么敢说?”还猜他是个胡子长长的老爷爷,他已经很好心地给了她正确的形象描述了呀!“况且,我大你不过十岁,一路同行不大方便,自然更不能说,你说是不是?”虽然自觉心境苍老得足以做她爹,但实际年岁毕竟相差不多,若不易装,只怕难免惹人闲话,同时也是为了不叫她尴尬,他的用意明说了,不知可否令她释怀?

难怪庚娘称他“小鬼头”,对他收徒不以为然,二十多岁的人收个年届花甲的弟子,的确有些怪怪的。

婵娟收好药盒,正欲起身,却见他身子软软地向前倾倒,忙用肩头撑住他胸口,然后架起他半边身子,自己缓缓在他身侧坐下。

“你别气我好不好?”屈恒轻侧脸,看向她白净秀丽的面颊上,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遮住她水汪汪的纯净眸子。

“我不气。”她轻轻咬了咬­唇­,“是我笨。”

“呃……”

“我明明觉得像,却仍是没看出来。”

他轻咳一声,帮她申辩:“那是因为你从未抬头仔细瞧过。”她胆子太小又害羞,像只兔儿。

“连声音也没听出来。”她继续检讨自己。

啊,那倒是她粗心了,他可没试着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因为太麻烦,而且欲盖弥彰。

“这……其实也很少会有人想到。”

“那次相遇就应该起疑。”这句话声音极小,是含在嘴里咕哝的。

呃……那个,纯属巧合,纯属巧合!

他不小心听到,立时有些脸红。要不是衣服碰巧掉进水里,倘若放在岸上,她绝对能够认出来,说不定还会立刻吓得逃之天天。

婵娟抬眸斜望他,心中犹犹豫豫,不知该称呼什么,是叫师父呢,还是屈大哥?

她一脱口:“师父!”自然而然地叫出来,随即心头一凝,唤了此声,这一生一世都该将他视若师父了!

“是我不好,害你受伤。”酸涩涌上眼眶,一颗晶莹的泪珠蓦地滑落。

屈恒却微笑着凝望她。

“婵娟,你可曾听说过鲛人?”

“鲛人?”

“是啊,相传东海深处有鲛人,白天织绡,暗夜里浮上海面幽幽歌唱,闻者莫不销魂。”

她好奇地歪头问他:“什么是鲛人?”

“上身是美貌的姑娘,双脚却是鱼尾。”屈恒顿了顿道,“传说,她的泪水能化成珍珠,价值连城。”

“真的?”

他­唇­角含笑,闭目遥想:“当时在江里网中,我启忖难以脱身,却见有个女子随波而至,执匕破网相救,那时,我以为我看到了鲛人。”他言语轻缓悠然,气息轻轻拂在她鬓边,让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我可不会唱歌。”知他变着法子夸赞,婵娟不禁羞涩无措。

“那有什么要紧。”屈恒睁眼,目光下移,落在她细­嫩­面颊上的晶莹泪滴,轻轻笑谑,“喏,珍珠!”

她“哧”地破涕为笑,手背迅速抹掉泪水。

“你笑就好啦。”自感恢复些许气力,屈恒费力地盘膝,柔声道,“我要运功调息片刻,你若累,就睡会儿,我靠壁坐,不会占太大地方。”

正沉浸在仿佛与青莲酒楼那夜相同话语中的婵娟稍怔愣一下,“我睡地上就好。”

“不可。”他闭目轻答,“山洞潮湿寒凉,睡地上会生病。”

“哦。”看他已坐稳,婵娟慢慢起身,走到粗大的红烛前,出了半天神,又转头回望。

床上的人面­色­苍白,略有些憔悴,静静地打坐调息,温和俊逸的脸上映着微闪的烛光,平静而安详,没有丝毫浮躁与怨意。

她痴痴凝视,世上怎会有这样平和宽容的人呢?十几岁飘泊天涯,抚育稚儿的日子不但没令他心生怨怼,反而历练出远超出年龄的沉稳与沧桑,她的心像开了个口,暖暖的温流款款泄出,微漾着渐渐溢满心窝。

她真是笨哟,那么明亮的眼睛,温和的话语,分明是同—人,她怎会瞧不出?

其实……又怎样呢?无论是青莲酒楼前赠她披风的年轻人,还是药香居里用宽大袍袖替她擦泪的师父,都是她心头最珍视的瑰宝,是同一人不更好?不必再胡乱猜测,可以相随相守……不不不,是跟随服侍,她要叫他“师父”,跟一辈子。况且他哄她逗她,是有些喜爱她接纳她的吧?

她抿着­唇­笑,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轻手轻脚地回到石床边,悄悄蜷起身躺下,又动了动,逐渐移转,背后轻贴上一片温热,稍转头,见是师父的腿,不由脸红了红,犹豫半晌,终是没动。她满足地叹口气,合目沉沉睡去。

屈恒微睁眼,见婵娟小动物似的缩在自己身边,小巧得仿若孩童,稚气可爱,不由莞尔一笑,手掌轻轻抚上她长长的发,又一怔,缩回手来。不自禁地打个寒颤,渐觉头颅沉重昏胀,似乎连胸骨都疼痛起来,不由连连苦笑,他被捞上后一直穿着湿衣,虽已渐渐被体温烘­干­,但寒气已人体,加上伤重气滞,一场风寒是免不了了。

稍将头触上石壁,又忙不迭收回,老天,本想借冰凉的石壁镇一下痛楚,哪知轻碰一下硬壁都感觉如遭锤击。太阳|­茓­隐隐抽动,脑中嗡嗡作响。他低低呻吟一声,手掌用力按住额角。

婵娟悠悠转醒,揉揉眼霍地坐起。

“师父,你怎么了?”她慌乱地扶住他。

“小声一些,我……”屈恒长吸口气,“我头沉得很,你轻些说话。”

“哦。”她极小声地应,纤小的手掌覆上他额头,有些烫。

“别慌,风寒而已,歇一歇就好。”他闭上眼轻道,感觉她欲跳下床,“外头不会有人,你别也去吹了风。”

“那……我扶你躺下。”她有些气苦,那些人把她和师父丢在这儿,不闻不问,连点水也没有,真是可恶!

“好像不行,石枕太硬,我觉得我的头……像是以卵击石。”他勉强地笑。

婵娟却笑不出来,她向来心软不爱与人计较,现在却有小小的怨恨冒出心头,梅姑娘纵使可怜,但叫师父吃了这许多苦,她……她是活该的,老天罚她一辈子走不出恨意,不能好好过活,是给师父出气的!

“呃……婵娟,你做什么?”

她柔弱的双臂抱住他头颈,将他缓慢地移倒,头极轻地被置在她温暖的腿上,幽幽的少女香气窜进他鼻间。

就算他当她是没长大的小妹子,这样也终是不妥,他正欲勉力挣起身,忽然一滴水落在他脸上。

“你别哭,我乖乖不动就是。”他叹口气,柔声道。

纤细的手指轻轻按揉他额角,稍稍缓解了昏胀的不适,脑下的柔软令他有些不解,人体大同小异,为何这少女的腿柔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

婵娟有些纳闷地看着屈恒慢慢伸手按了按她的腿,然后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头,忙拉住他的手,奇怪,师父在做什么,是病得有些糊涂了吗?

“师父,你头痛得厉害吗?”

“好得多啦。”他微微一笑。

咦,很清醒嘛!

手指继续在他额上揉动,她忽然问:“师父,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样子?”

屈恒细细回想:“你六七岁吧,长得好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白白的,嘴巴小小的,是个很可爱很好看的女娃娃。”

“我病得重,一定又瘦又丑,怎么会好看?”

他轻笑:“是真的,很好看,虽然弱弱的,却像一朵水仙花。”他望向她,轻轻吟道,“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这句话却是称赞现在的她。

“哪有的事。”她害羞地咬咬­唇­,心里却忍不住欢喜雀跃。

“我那时抱你,你才这么一点点大。”他用手比了下,“现在你长大了,我却已经老了。”

“师父一点也不老。”她认真地反驳,“很年轻,江源山下的好多人,像师父这个年纪,娃娃已经一大群了,他们做了爹,也还没老,师父怎么会老?”

屈恒怔了怔,她还小,自然不明白他指自己老的是心境,纯净的、天真的少女,不晓世事,怎么会懂?

婵娟望着他斯文俊秀的脸,很光滑,没有什么皱纹,可是却让她的心有些紧缩起来。

她想了想,掏出怀中的玉佩,指尖划过­精­巧的纹路,忽然道:“师父是世上最好的人,就算老也不要紧,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现在大了,以后也会老,我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

他愕然,心被重重撞了一下。

轻咳一声,他强笑,“我原以为这块玉佩留在你家,若有难处,可以卖掉当掉好贴补生活……”

“不,不卖不当,娘说,救命恩人的东西,要留一辈子!”婵娟有些恼,“就算张财主说要娘还五十两银子,也不能卖它当它,娘宁可带了我逃走。”

屈恒叹了口气,想起她可怜的身世,“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会快快活活的,没有烦恼。”

婵娟顿了顿,将玉佩收好。

“师父?”

“嗯。”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习惯她这样唤,不能再牵累她一同吃苦了。

“你睡一睡,­精­神会好些,说不定……说不定梅姑娘心软了来看你,知道你病了,就请大夫来……”

“我就是大夫啊。”他闷笑一声,牵动头痛,忍不住皱下眉。

“大夫也会生病啊!”她的声音透着恼意,又带一丝哭腔,将他的头向自己怀里靠了靠。

“是啊,大夫也会生病……”他喃喃地,头越来越昏,越来越沉重,已经没有力气计较自己是否占了小妹子便宜。

遥遥传来的,是谁的歌声?飘渺灵逸,袅袅不绝,令人心神沉醉不愿醒。是鲛人吧?可是……鲛人也会唱童谣吗?他含着笑,也许,是条小小的、还没长大的鲛人吧。

再哼唱两句,就停了口吧,师父已睡了吧,不用再唱了,再唱反而会吵。其实,还是师父唱歌好听,就算是鲛人,一定也比不上。她悠悠忆起,青莲酒楼,满座宾客,一个温文俊逸的年轻人,手掌击桌,豪迈放歌——

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清朗浑厚的歌声犹在耳边回响,曾经绕人她午夜萦回的清幽梦境,荡进她轻漾涟漪的心湖深处。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她悄悄握住师父的手掌,有些难为情地笑笑。

那么温暖的一双手,她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不知过了多久,屈恒忽然翻身,头从婵娟腿上滑下,她吓了一跳,忙用手及时托住,本欲再使其枕好,却发觉有些不对劲儿。

把他的头轻置在石床上,她揉了揉发麻的腿,慢慢爬到他身前,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身子也在瑟瑟发抖。

“师父?师父?”婵娟惊惶失措,用力摇晃他。

屈恒低沉呻吟一声,蒙蒙地睁开眼,他的双眸不复清明,茫茫然地望着婵娟。

怎么办?怎么办?她无助地托着他的肩颈,眼泪簌簌落下。无医无药,无铺无盖,洞口离崖顶甚远,就算喊破喉咙,上面也未必听得到。她挪出一只手,用力扯下幔帐,覆在他身上,望能起些作用。

屈恒再一翻身,头撞上石壁,他神志不清地痛哼一声,手掌覆上额头。婵娟赶紧拉住他,将他的头颈护入自己臂弯,慢慢在他身侧躺下。屈恒身子微微颤着,不自觉地偎向热源,伸臂抱住她纤细的腰身,脸颊甚至­干­脆埋进她柔软的胸房。

啊!婵娟呆了呆,双颊渐渐涨红。

既然……既然师父抱过幼时的她,现在再抱一会儿应该也没什么吧?

没什么!没什么……

她的心怦怦跳着,身子却僵着,一动也不敢动,好像有些热?啊,热些好热些好,这样,她的身子若是热滚滚的,师父也会暖和些吧?

悄悄伸手抱住师父的头,满足地进入梦乡,她也能给师父带去温暖了啊!

第六章

“凡诊病脉,平旦为准,虚静凝神,调息细审。”温煦如风的声音在洞中轻轻回荡,“《经》曰:诊脉有道,虚静为宝,言无思无虑,以虚静其心,惟凝神于指下也。”

见婵娟听得认真,屈恒微微一笑,细细解释。

“调息者,医家调匀自己之气息;细审者,言­精­细审查,不可忽略也。”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要病者调匀气息呢!”她恍悟道。

“接下来是《四言脉诀》。”屈恒伸出左手示范,右手食指在腕上指点位置,口中缓缓诵道,“诊人之脉,令仰其掌,掌后高骨,是名关上。”

“掌后高骨,是名……关上。”婵娟跟着轻诵,手指触摸到腕上的骨头突起处。

“不必即时都记下来,先能听懂才好。”

“哦。”

屈恒笑望她一眼,接着续道:“身长之人,下指宜疏;身短之人,下指宜密。”手指在腕上摆给她看。

“哦哦。”她有样学样,三指切在腕上。

“关前一分,人命之主,左为人迎,右为气口。”

“人迎……气口……”她喃喃念着,手指慢慢移动,切准位置。

屈恒拉过她手腕,“自己切腕与他人切腕位置刚好相反,应是这样,中指对准关脉,食指对准寸脉,无名指对准尺脉。”指尖缓慢轻点她雪白皓腕,让她看得清楚。

“哦哦哦。”她不敢抬头,专心致志记忆。

屈恒撒开手指,纳罕地看她满面羞红。这小丫头打他病后一直就是如此,自己若与她稍有碰触,她的脸就会红起来,偶尔还会像受惊的小兔般跳得远远的,搞得他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吁了口气,十天前他大病一场,昏昏沉沉睡了好久,一醒来就见婵娟趴在床边哭得眼泪汪汪,见他醒转,立刻用力抱住他,差点抱断他病弱的身子骨,害他以为自己不是生病,而是死而复生,重返阳世。

后来,梅竞雪差人送饭来时得知他病倒,又陆续送来药物、水、衣裳等。她则三两天来一次,看他渐好,又封了他真气,以防他逃去。

这两日,他伤病渐愈,功力可恢复至六七成,­精­神也颇佳,见婵娟仍是郁郁担忧,就教她些医理、诊脉、药­性­等,以分散她注意力,不必时时忧心他。他愿教,她乐学,日子过得倒颇是舒心顺畅。

洞内甚为宽敞,略有曲径通向更深处,想来是有人曾常年居此练功或修行,因为连解手处也一应俱全,只有一点差强人意,那就是:只有一张石床。男女有别,总不能与婵娟同睡一床,于是只好差开时间,轮流休息。一日除去睡眠时间之外,其余的时辰就打坐调息、吃饭练功,甚至玩笑相嬉,竟是其乐融融,不知山外岁月几何。

不过,偶尔也会有不如意的事,比如——

“屈恒。”冰冷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他缓缓站起,将婵娟轻推到一边。近几次,梅竞雪来后总要与他过招,他真气被封,只能以­精­妙变化的招式相迎,她若拆解不掉,就用内力逼退他,却并不伤他,不似从前总以命相搏,恨不得一剑刺死他似的。

梅竞雪武功并不及他,但绝不是来偷学他招式的!

他沉思良久才恍悟,她竟是在相同武功招式上去看师兄昔日的影子!他心底长长叹息,基于多年前一次惨痛教训,他尽量使用自创的身形步法,千方百计地避免成为她思念怨恨成癫的可怜牺牲品。

梅竞雪手腕一抬,青锋顿出,剑气如虹。屈恒长袖轻拂,既而侧身相避,脚下踩着九官方位,见招拆招。

婵娟立在一侧,紧张得绞着衣角。只见石室内风声鼓猎,身形交错,一个白衫飘飘,一个碧裙翩跹,纷萦缭乱,轻盈炫目,实是好看至极。

将近一个时辰,梅竞雪拆招不下,内劲注入长剑,划过屈恒头顶,剑气炽然,将他束发长带“啪”地震断。

屈恒急转身,跃出剑气纵横的圈子。她已使上内力,表明今日到此即止。

“师父!”婵娟慌忙迎上来。

“我没受伤,你别慌。”屈恒微笑着任由她拉到石床边坐下。

婵娟抿着­唇­,爬上石床,跪在他身后,轻轻将乌黑的长发拢起束好,顺便抹掉他额上的汗,越想越气,不由抬头愤愤瞪了梅竞雪一眼。

剑光忽地一闪——

“梅姑娘!”屈恒皱眉,手掌及时握住刺来的长剑,这一剑又疾又狠,他自忖无法催动内力,仅用两指绝夹不住。

“你放手罢,我不伤她就是。”梅竞雪长剑凝顿。

屈恒犹豫一下,缓缓松掌。婵娟忙抓过他手掌查看,见只有两道红印,并未划破,这才稍稍放心。

梅竞雪瞥了一眼,收起长剑,转身出了山洞。

“奇怪,梅姑娘为何刺你?她明知你底子尚浅……”他喃喃地,疑惑不已。梅竞雪瞧向婵娟时目光­阴­冷,想必是耐心渐失,如此更要尽早设法脱身才好。自己未必有失,身旁之人却恐怕要遭殃。

“那是因为我……我瞪了她一眼。”婵娟内疚地垂下头。

屈恒一怔,低沉的笑溢出喉咙,“我想不会是这种小事。”他顿了顿,“我要调息一下,之后要请你帮个忙。”

啊?婵娟惊讶抬头,对上他俊雅的笑脸,立刻又垂下眸子。

“什么事啊?你……你不要这么客气。”他的疹子都褪去了,脸­干­­干­净净的真好看。

“昨天我教你的针灸基础手法,你可还记得?”

“记得。”

“那就好,你在心里慢慢回想几遍,记熟了,待会儿要用萝卜试一下。”

萝卜?他们俩的饭菜都是崖上做好了用小竹篮递下来,哪里来的生萝卜?

婵娟一头雾水,却见屈恒已闭目冥思,又不好再问,只得将疑问生生吞到肚子里。

半个时辰过后,屈恒调息完毕,将烛火拿到石床边,掌到最亮。然后与婵娟相对而坐。

“师父,你要我练针灸吗?”

“是啊。”

“可是,这里没有萝卜啊?”她终于将疑问摆出来。

“我就是萝卜。”他含着笑。

咦?不像啊……她立刻晃晃头,甩掉胡思乱想。

“梅姑娘怕我逃脱,封了我真气,我内伤未痊愈,不能自行运气冲|­茓­,但是却可以用另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金针探|­茓­。”他轻描淡写地道,“你将针刺入我|­茓­位中,注入内力,我将其导入体内,解开被封的真气。”

“我……我可不成!”她忙摇头推辞。

“你内力虽浅,却也足够了。”他拉住吓得快要逃走的婵娟,“你就只当我是颗萝卜,下针就不会怕了。”

“你不像萝卜!”她细声细声地反驳,不是她不愿,只是她毫无经验,万一有个差池可怎么是好?

“我瞧你挺爱吃萝卜的……”他住了口,他在说什么?就算他常常将她比成小兔子,也不该如此不伦不类地混说,“咳,我是说,我解了真气,咱们就出得去啦。”

“真的?”她将信将疑,“可是又没有针。”

“前几日我瞧见你身上有缝衣针。”

“哦。”婵娟摸到怀里的针线包,捡出两根缝衣针,“这样不够吧?”

是不够。

他微笑道:“你头上的发针借我用用可好?”

发针?婵娟迅速从头上拔下所有发针,看了看,两根银簪,三支发夹——都是笑寒师姐送她的。

屈恒捡起发夹,将其拉直拗断。现在共有十根,足够了。

“日后我再还你。”他柔声道。

“不用还了!不用还了!”她有些忸怩。

“要还的。”他顿了顿,解开腰带,脱下长袍,“你别害羞,隔衣探|­茓­不易,你是做不来的。”

“我知道。”婵娟抑不住满面飞红,看他继续脱掉中衣与内衫,露出清瘦结实的胸膛。

“前面我可以自己来,背后的就要靠你了。”他轻道,将十根暂替银针在烛火上一一燎过。

他慢慢将四支针刺进胸前|­茓­位,另两支针挨到丹田时,犹豫一下,隔衣刺人,唉,他也很害羞啊!

婵娟咬咬­唇­,接过最后四支针,看他转过身,背向自己。

“你可认得准|­茓­位?若刺错了,我可就一命呜呼啦!”知她点|­茓­基本功极扎实,又钻研过人体|­茓­位图,一句玩笑话,只是为稍减她的紧张。

“不会错,我认得准。”她话语坚定,绝不容许自己差错分毫。

“若觉得手不稳,就将掌缘靠在我背上,竖直刺人,不能偏斜,出了血也不要紧,莫慌莫乱。”他再次叮嘱。

“好。”轻轻将他肩后长发移到他胸前。

“首先用最长的银簪,肩井,两寸六分。”

银簪缓缓探人,她的心怦怦地跳,他的肌肤光滑有弹­性­,极好下针。

“大杼,一寸三分。”

“哦。”她深吸口气,慢慢吁出,拂在他耳后。

“心俞,九分。”

“是。”汗滴从她鬓边滑下,落在他肩上。

“肾俞。一寸一分。”

连左手都抖起来了。她无处支撑,左臂不自觉地穿过他腋下,避开露在外面的针尾,按在他赤­祼­的胸膛上。

屈恒怔了怔,伸手覆上她微颤的纤巧掌背,稳稳地握住。

“好啦!”她身子一软,跌在床上。

“多谢你。”他柔声道,“你做得很好。”

婵娟打起­精­神,勉强笑笑,擦拭掉汗水,定了定神,手指握住针尾,将真气一一注入。

“你好生歇歇,最好睡一觉,时辰到了我再唤你拔针。”屈恒微微笑着,将长衫盖到她身上。

“好。”她小小声地应,看起来有些虚弱,闭上双眼,无意识地又蜷到他腿边。

唉!他这个任人宰割的萝卜都没有她紧张。

温柔地望着她秀致的小脸,他轻轻叹着,拉回心神,专心致志地开始运功。

“婵娟?婵娟?”

谁在唤她?温温的声音真好听。

“婵娟,有蜘蛛爬到你衫子里了。”

什么?她立刻跳起来,一头撞进温暖的怀里。

“在哪里?在哪里?”她慌叫。

“没有,没有,我赶跑了。”屈恒有些窘地扶住她。有次他见笑寒这样唤她起床,深觉好笑,这回没来由地玩心一起,小试一下,没想到……呃,这么灵验!

“哎?不是笑寒师姐啊。”她揉揉眼,有些埋怨,“谁又吓我?”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他柔声道歉。

“师父?”她傻眼。完蛋,师父也被笑寒师姐带坏了吗?“呃……是不是要拔针?”

“是啊。”他转过身,有一支针他够不到。

“咦,就剩一支了?”她轻轻拔掉它。

“其余的我自己拔了。”他迅速穿好衣衫,将缝衣针递还,笑道,“发簪已经物归原主了。”

“哦。”婵娟愣了愣,手抚上发髻,摸到银簪,不由脸一红。

“你跟我来。”屈恒一手拎着早先扯下的幔帐,一手牵着她来到洞口。

“从这儿跃下去,你怕不怕?”他转头看她。

跃下去?

婵娟向下一望,山谷极深,隐隐传来汩汩水声,峭壁上藤蔓交缠,偶有怪松斜支出岩缝。

她恍悟,悄睇身旁一眼,师父明亮的双眼望着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不怕。”她嫣然一笑。

上穷碧落下黄泉罢了,怕什么呢?

“那好。”屈恒将她的双臂从自己背后拢到胸前,用幔布把两人腰部紧紧缚住。

“我说放手就放手。”若有危险,定要保住她。

“不放!”为何要放手?她隐隐不安。

屈恒一怔,轻道:“如果落进河里,你不放手,要怎么泅水?”

“哦。”原来如此。

“你闭眼罢。”他轻转头,­唇­不小心触到她额角,却并未发觉。

“嗯。”她红着脸应了一声,待他转过头去,又睁开眼。

“你抱紧些。”屈恒凝神静心,看准峭壁上藤蔓,飞身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荡在半空中,婵娟睁大眼,看自己的绯­色­衣裙叠着师父的雪白长袍,在空中翩翩扬起,犹如一只振翅的轻蝶,凌空飞舞。

就算……真的粉身碎骨又如何!她痴痴地想,心越来越平静。

屈恒见藤抓藤,见松踏松,体内真气流转,源源不绝,纵使只恢复了六七分,却也足够用了。他心中暗祈,千万要撑到谷底!因为金针探|­茓­博大­精­深,岂是婵娟一夕之间就能学会的?|­茓­位虽然认得准,刺入深度却略有偏差,他运功时就发现,真气看似恢复,却极有可能瞬间散乱,他怕梅竞雪对婵娟不利,因而极力提早离去,即使让婵娟刺|­茓­颇具风险,却也顾不得了。

距谷底尚有五六丈时,屈恒双足方踏上一块稍凸的岩石,忽地身子一颤,随即当机立断地扯断幔布,沉声道:“婵娟,你放手跳到山涧里去!”

婵娟心头一震,下面尖石林立,师父怎会相距这么远让她跳过去,分明是有事发生。

“师父,你怎么了?”她颤着声问。

这女孩儿心思倒敏锐!他一叹:“我没事,你快跳下去。”

“我不!就算要跌下去,我也要陪你一起!”

他真气渐乱,不由心头一急,喝斥她一句:“你怎地不听话了?”

“你若抛下我一人,我就不听!”她气恼起来。

他一怔,柔声道:“那好,你搀着我跳到涧里去。”

果然!师父若是安然无恙怎会如此说?他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才会叫她奋力自救。

脚下所踩之处相距山涧甚远,凭借她的内力未必能带着他一跃成功,但若跌下尖石堆里,可就不死即残了。婵娟一咬牙,就算跌到涧流边的石滩上,也比在这块松动的岩石上强。

她运足真气,抱住屈恒极力一跃,力尽跌落时,仍未出尖石堆,正暗自认命,忽然一股大力自身侧将她推远,向涧流落去。

她骇极惊呼,眼睁睁地看屈恒坠入嶙峋的尖石中。

马蹄答答,轻快地踏在林间小路上。

“我说主子,您这么早回去本就不显诚心了,还不抹掉脸上的笑容,人家姑娘怎会高兴?不高兴又怎会倾心,不倾心又怎会下嫁……”

“单总管,要我割了你的舌头吗?”高大的男人沉声喝斥。

单总管不怕死地又捋虎须:“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这可是我那­阴­沉刚硬、冷漠不苟言笑的主子?傲视方圆九州、富甲一方,威严不可侵的成家堡堡主?为了一个女子化成千折百回的绕指柔,甘心低眉折腰?”

这是夸他还是损他?成淮向来冷硬无情的脸上溢出一丝柔情的笑。

数天前他厌倦了家中妖冶的姬妾为吸引他注意而使出的种种手段,­干­脆暂时抛下庞大的家业商务不理,来到七隐峰下的别业散心。不料在别业后的河水边垂钓时,一名玲珑剔透的少女破水而出,令他神为之夺。只是少女似乎受了极大惊吓,有些神志不清地逢人就喊“师父”,他请来大夫为她医治,少女清醒后只拉着他哀求着救她师父,他二话不说,立即派人四处寻找。但两三天已过,仍是杳无音信。

如此温婉清丽的女子呵,至今见他仍爱脸红,比起家中只会用丰满身段诱惑他的美艳姬妾,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今日再四处寻人时,才一个早上,他就已思念起她那恬淡羞涩的笑、忧伤哀愁的神情,终于抑不住心中渴望,抛下部属自行寻找,自己与单总管先行回来。

“主子,婵娟姑娘娇娇弱弱、心地纯善,恐怕不是莺夫人的对手。”单总管淡淡提醒。

“将她送走,不许她再进成家堡。”霸气而低沉的声音毫不留情。

“是。”单总管答得­干­净利落。啊,他的主子终于要收收心成亲啰,三十岁的人还能风流多久?成家可还等着他传宗接代哩!

凭着成家堡的威名与财富,外加自己常人难于匹敌的外貌,每年不知有多少媒人上门,只差没踏破成家堡的门槛,他向来不屑一顾。但女人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在青楼有数位红颜知己,家中也有貌美的姬妾,只是数年来的流连花丛令他有些厌倦了,女人之间为了他勾心斗角得令他倒尽胃口。

那日破水而出的凌波仙子呵,让他的心忍不住鼓噪起来,隐隐生出一种似乎从未存在于体内的莫名情绪。只是她虽也对着他笑,却总是心不在焉,她也极少讲话,许是惊吓尚未完全退去吧!但,他既已认定了她,就渐渐有些不知足起来,想要更近一步的亲近。而她的柔弱又令他不敢妄动,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她。

“主子,您在吃醋。”单总管不知死活地撩拨。

“胡扯!”都怪他太纵容下属,十几年共事几乎已成为知交好友,还没有什么话不敢在他面前说的。

“您在吃醋。”单总管重重强调,“您是不满意自己向来只被人家抢,如今却要从别人心中抢人。”

成淮缄口不言。是的,他在吃醋,他几乎要嫉妒起婵娟的心每时每刻都放在她师父身上而几乎吝于给他一个关注的眼神!但他也明白她敬重师尊的心意,就如同自己对过世的母亲一般。

“主子,您要发呆就请继续,奴才我可是要进门喽。”

成淮一怔,才惊觉自己差点走过头。不满地瞪了看好戏的单总管一眼,下马进入别业大门。

穿过曲径幽长的回廊,筑于湖上的听荷水榭轻纱缭绕,幻如仙境。他悄无声息地踏上台阶,静静看看水榭台中的窈窕身影。

她在做什么?

他不禁有些困惑。桌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花瓣、根茎、叶子。听说有的女子喜爱在沐浴时在水中撒上花瓣,她是想沐浴吗?可是那些茎叶用来做什么?不会也泡进浴桶里吧?脑海里浮现出佳人出浴的情形,他的身体不由得隐隐­骚­动。

夕阳斜映,­射­在她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娇­嫩­的肌肤几乎有些透明,像是溢着润泽光芒的琉璃。

她手中握着小药杵,在面前的石钵里慢慢地捣着,成淮恍然,单总管说她会制药方,但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眼下,她是在制什么药?

只见她出了一会儿神,又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慢慢用手指抚着,像是极为珍视。成淮眯眼细瞧,一股妒火渐渐上扬。那是块玉佩,是谁送的?情郎?

他大步踏入水榭,霸气而­阴­沉地开口:“谁送的?”

婵娟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两步。

“玉佩是谁送的?”他逼近一步。谁敢夺走他认定的人,就算她已有婚约也不行!

“师父的。”她轻蹙眉,不悦压过天生的羞怯。

柔柔的嗓音神奇地抚平他的怒火。

“抱歉。”

“堡主?”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忐忑不安。

“叫我名字。”他独断地要求。

恍若未闻,婵娟急切地望着他,“有没有消息?”

担忧焦急的神情令成淮有些心虚,不忍看她失望后的哀伤。

“不用担心,迟早会找到令师下落。”为何不分出一点点关切给他?他的真心她看不到吗?

“哦。”婵娟虚弱地应了一声。

粉­嫩­的­唇­瓣令他蠢蠢欲动,手指缓缓抬起——

“禀告堡主!”有人不识相地打断他的企图。

“什么事?”他的声音冷得足以冻死人。

来人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呃……山溪里发现一具浮尸,已叫人抬了回来……”

婵娟脸­色­惨白,风一般地掠出水榭。

她会武功?成淮怔了怔,随后紧紧跟上。

不会不会不会!师父怎么会死?!

她脑中一片混乱,胸腔里空荡荡的,像是没了心跳。

尸体在哪儿?为什么她转来转去找不到!

路又在哪儿?她看不清啊!

师父在哪里?在哪里啊!

她用力闭闭眼,再睁开,还是茫茫然的。

到底在哪里啊!

“啊——”她低叫一声,猛地抱住头。

“别慌,跟我来。”成淮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几个腾跃,就来到停放尸首处。

婵娟挣开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慢慢蹲下,直到胸口都痛起来了,才发觉自己一直都屏着呼吸。

眨了几次眼,才对准焦距,手指抖着,缓缓拉开白布,瞪了好半天,才“碰”地坐在地上。

“怎么?”成淮忙扶住她。

“不是师父,不是!”她大口大口喘着气。

“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忧心了。”成淮只能好言劝慰,她脆弱的模样让他心中满是怜惜。

“堡主!”婵娟忽地回头,差点撞到他下巴。

“呃……什么事?”她晶亮的眼眸炫花他的视线。

“明日,我一同去找!”

语气中的坚定令他默然点头。

“主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单总管在一旁嘀嘀咕咕。

“废话!”

“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怕是也给人救了去吧?”好像不大可能,谁能跑到那么险恶的地方?又不是生了翅膀。

“明日加大搜寻范围。”

“是。”单总管叹了口气,顺便附上一则小道消息,“昨日搜寻时,有个樵夫说……”他顿住。

成淮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有事就快说。”

“说是……他前些日子砍柴时,看到仙人下凡。”

“荒唐!”八成是些乡野怪谈。

“真的,他还举起手发誓咧!说有一个仙人从天而降,后来落入山谷中。”单总管满脸遗憾,“这等奇景,怎么我没福气瞧见!”

“之后呢?”成淮难得一见的好奇心被挑起。

“之后?没啦。”

“没了?”

“是啊,樵夫说,落入山谷后,他就瞧不见啦。”

等于没说!

成淮紧锁眉头,今日,婵娟执意跟随一同寻找,欲在山涧中溯水而上,他不放心,派了几个懂水­性­的护卫一同入水,然而也毫无结果。

要不是他­干­脆一掌击昏了婵娟将她送回别业来,恐怕她要一辈子住在山谷中了。

遥遥望了眼远处河边娇弱弱的身影,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慌,似乎下一瞬间,她就要跃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可恨啊!为何他不识水­性­,不能同她一起泅水寻人?想他成淮,堂堂成家堡一堡之主,掌管庞大的家业,­精­通经商之道,武艺卓然不凡,却不识……呃,小小的水­性­。可恶!

“主子。”单总管捅捅他,拉回他自厌的情绪。

“什么?”

“您瞧——”手指远远一点。

成淮眯起眼,一丝不悦拂过心头。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沿着河边慢慢走向婵娟,似乎唤了一声。

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向他的人搭讪,不想活了吗?

他面­色­一冷,大踏步走过去。

尚未到近前,忽见婵娟颤巍巍地向那人走了两步,蓦地一跤跌倒,那人快行上前,似要伸臂去扶。

“不准碰她!”成淮怒喝一声,一掌劈去。那人堪堪避开,转头望见他,似吃了一惊。

“你是……成堡主?”他迟疑地确认。

成家堡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多有成淮不识得而对方却识得他的情形,这一点,他倒也见怪不怪。

眼角扫见婵娟跌在地上哭得似个泪人,他怒上心头,挥掌不停,“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误会了,我——啊!”那人脚下踉跄,向后摔倒。

成淮五指成擒,向他当头罩下。

“住手住手住手!”

尖声差点穿透他耳膜。只见婵娟疯了似的扑到那人身上,回过头凶狠狠地瞪他:“你­干­吗打我师父?”

成淮僵住,脸上一片难以置信。

“他就是你师父?”

身前窸窸窣窣的,谁在扯他的腰带?桦鼠吗?

就算是桦鼠好了,那又是谁试图脱掉他的衣衫,他不是已换过药了吗?他猛睁眼——

“啊,婵娟,你做什么?”

婵娟努力地拉开他内衫,一言不发。

屈恒慌忙撑起身,按住她的手,脸有些涨红,“夜深了,你怎地还不睡?”

她抬起眸子,泪眼婆娑,“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伤?”

那是因为怕她吓到。他叹口气,柔声道:“没什么好看的,伤口嘛,谁没个一道两道的。”

“那你让我看看,一下就好。”她坚持着不肯放手。

“那个……明天再看好了。”他向床里缩了缩,却不料她紧跟着爬上床。

“骗人,你明天又会推后天!”她不上当,扯着他半褪的衣襟瞪他。

啊啊,老天下红雨!一定是他眼花,那个胆小又害羞的婵娟哪里去了?

“婵娟,你乖,你去睡,明天再看好不好?明天一定给你看!”他信誓旦旦。

“现在!”她再靠近几寸,泪珠一颗颗滚下,“师父,我做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他一怔,望进她哀伤的眸子,咳了咳,他轻道:“我不走,我在这儿。”

“我很怕,怕在山涧找到你的尸首,我泅水寻你,却寻不到,我夜夜梦见你对我笑,可是醒来后,却总也找不到你……”她哽着声,低低地道。

屈恒心一颤,手掌慢慢抚上她的秀发。

“我护住要害,没有遭到重创。”他怎能说他昏迷一天一夜,又在山间调息了整整两天才将真气归入丹田,艰难地挨出山谷。

婵娟抹了抹泪,继续脱他衫子,“那好,你让我看看伤处。”

“慢……慢着!”就算她敬他如师如父,但三更半夜爬上他的床脱他的衣衫,这还了得?“好好,我给你看,给你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将内衫脱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背。

婵娟爬下床掌了灯,搀着他在床上伏好,细细审视他的伤。伤口涂满药膏,在光影幢幢里显得触目惊心。她的心一阵阵收紧,几乎可以想象当时血­肉­模糊的惨状。

一颗泪蓦地滴在他的背伤上,婵娟赶紧用指尖轻轻抹去。

她还记得,为师父扎针时,师父的背光滑而平整,羞得她不敢四下乱瞄,可现在,她目光盯着他狰狞的伤,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像是就这么看着,也能为他减轻一些痛楚。

轻轻将衣衫覆在他背上,她虚弱地坐在脚踏上,脸颊靠在床沿边,长长吁了口气。屈恒向里移了移,避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幽幽的香气仍是在鼻端缭绕不绝。

“若有下次,我绝不放手,我垫在你身下,保你­性­命。”她闭着眼,喃喃地。

“说什么傻话!”屈恒眉头一皱。

“是真的,不是傻话。”晶莹的泪又从她密密的睫毛下沁出,浸入柔软的床褥里,“我想着,要是我护住你,就算葬在这谷里头,也没什么,只要能救了师父,我什么都不求。”

屈恒愣愣地,半天才勉强笑道:“那我下回负着你跳海好了,你水­性­好,要救我不成问题。”

“好。”她轻轻地应,“我变了鲛人,将你送到东海去,让梅姑娘再也找不到你,不能欺负你……”

屈恒怔了怔,想不到他哄她的话,她还记得。她全心全意地担忧他,关切他,这样的徒儿,该不该收?

终于忍不住擦擦她的泪,笑谑她:“我说你老爱哭,你还反驳,你说说,这几天你有没有淹了成堡主的别业?”

“没有,我没哭,一滴泪都没掉。”她睁开眼瞧他。

“是吗?”他将信将疑。

“是啊。”她有些忸怩,“我怕……我哭瞎了眼,就再也看不见师父了。”

“真是孩子气。”他温柔地向她一笑,“所以你看见我后再哭,打算溺死我。”

“没没,可是我忍不住啊!”她懊恼地揉揉眼。

屈恒微笑看她,柔声道:“没关系,你若哭坏了眼,我给你医。”

婵娟红了脸,垂着眸子,不敢再抬头。

哟,害羞的小丫头又回来了?想起傍晚相见时她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婵娟?”

“嗯!”她的脸快埋进床褥里。

“今日……”他想了想时辰,改口道,“昨日傍晚,成堡主误会时,你……”他轻轻地笑,“你好凶!”

“我……”她恼起来,“谁叫他打你!”

屈恒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她扑到他身上,像护雏的母­鸡­,让他吓了好大一跳。

“我,我……”她抿了抿­唇­,脸上红红的,“我的武功虽然差,可是也要保护你,你受了伤,不能自救,那就由我来保护你,就算我死了,也不容别人伤师父分毫!”

屈恒又呆住,这可是那个一向羞怯又爱哭的小妹子?她的目光清亮而坚定,白净的小脸挂着不容置疑的神情,是他的坠谷改变了她?还是,她原就有此­性­情,只是他不曾发觉。

而他,似乎也渐渐有些动摇。他一向受不得别人过多的热情,天生的平和淡然令他与人群不亲不疏地接触,像不得已收的那两个年纪比他还大的徒儿,他能躲就躲。而这个少女由刚开始一心一意地依靠变成今日的矢志保护他,让他的心日益放不下起来。

究竟,是谁改变了谁,又是谁在牵挂着谁?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别开眼,“婵娟,咳,快四更了,你该睡了。”

“啊,这么晚了!”她惊跳起来,迅速吹熄蜡烛,“是我不好,我不好,让你现在还不能睡!”

黑暗中,听她跌跌撞撞地摸到门口的声音,好像还不小心碰了头,最后是轻轻的阖门声。

屈恒忍俊不禁,将脸埋在枕中沉沉地笑起来。

第七章

云是淡的,风是清的,天是朗的,花是艳的。

可是,成淮的脸上却布满了­阴­云。

他­阴­沉沉地望着走进听荷水榭里的两个人,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师父?啐,骗鬼去吧!年纪轻轻的,甚至比他还要小个一两岁,怎么可能是婵娟的师父?

那么,他们是什么关系?

明明水榭里的两人并无亲昵的举动,不过言笑晏晏,但这已足以叫他掀起漫天妒火了。

他拧着眉,见婵娟步出水榭似去倒茶,终于按捺不住,冷着脸走过去。

“成堡主。”屈恒见他走近,站起含笑施礼。

“不用客气。”成淮冷淡回应。见他轻袍缓带,举止文雅,虽然年轻,却自有一股泱泱风度。

“多谢成堡主相救婵娟,且容留在下在此养伤。”感到对方掩不住的敌意,屈恒颇觉莫名其妙。

“小事而已,何必言谢。”成淮负起手,远眺荷塘,此时莲花尚未含苞,荷叶倒是碧油油一片接向天际。

屈恒不由沉思,他在这养病数天,主人并未探望,照理成家堡偌大商家,应广结天下人,怎会如此失礼?不晓得是否自己不知何时曾得罪了主人。

“不知婵娟师从阁下,学的是什么?”

“讨生活的小伎俩罢了,不足道也。”屈恒暗皱眉,成淮不问他所从何业,却问婵娟学什么,绕个弯子说话倒真奇怪。

成淮暗自咬了咬牙,“听说屈公子­精­通医术?”他这次问得明白。

“不敢当,略晓皮毛而已。”屈恒淡淡一笑。

成淮霍地转身,“那敢问,屈公子可曾听说过一个人?”

“哦?”

“那人现在约有五十多岁,也是从医。”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恰巧,与公子同名。”

“在下阅历尚浅,见识不多,不曾听说此人。”屈恒不动声­色­。他多年前曾到过成家堡为成淮母亲医病,按理说成家应当感激才是,但现在成淮面上却流露一股愤恨神­色­,令他不由心生警戒。

成淮静默半晌,转了话题:“婵娟怎会想到研习医术呢?”他忍不住想了解。

“呃,这个……一言难尽。”屈恒苦笑。

成淮面­色­又不禁转黑,一言难尽?好似两人有秘密分享而不宜令他人知晓似的!

什么师徒?分明……他冷哼一声,怒火渐扬。

“想必屈公子武功不凡,改口定要切磋一下。”那日见时,他躲得虽勉强,却看得出身法极妙。

“我看不必了,在下武功只堪防身,登不得大雅之堂。”屈恒后退两步,似乎怕他马上就一拳打过来似的。

见成淮眼光定住,他疑惑转头,却是婵娟手托茶盘娉婷而来,他有些恍悟,不禁好笑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喃喃道,感觉两道烈焰般的视线凶恶地­射­过来,恨不得在他身上炙穿几个洞。

“成堡主,师父,喝茶。”婵娟娇柔一笑,浅浅淡淡,如同花开。

成淮心头波滔翻滚,他深情一片,她视而不见,对别人却笑得似水温柔。

屈恒很想埋头喝茶,置身事外,可是……他再不说句话,怕是要出人命。

“婵娟,你的方子不是还未配好?咳,你去配方子,不用照顾我,我自己来就成。”

“那我晚上帮你换药。”她依旧笑眼弯弯。

“呃……其实呢,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只需调息将养即可。”喔哟,背心冷嗖嗖的!

“可是昨天我还瞧见你的伤口没有结痂啊?”师父是怕她担心吗?谁说不看就不会担心的?

“晚上再说,现在你去配药,好不好?”他柔声道,再不哄她走,恐怕真的难以收场。

“好。”她向成淮裣衽一礼,翩然离去。

成淮­阴­沉着脸,见纤弱的身影渐行渐远,冷冷地道:“她是我的!我认定的人,谁也夺不去!”

屈恒哑然失笑,惊讶于他的霸气与独占心。

他怎地如此气定神闲?倒衬显得自己心浮气躁了。成淮愤愤地坐下,暗惊屈恒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冷静与沉着。

再稳重理智的人遇了倾心之人也会失去自制,譬如眼前这一位——不满弱冠即接掌成家堡堡主之位,短短几年将家业扩大了数倍,商行遍布大江南北,以冷酷沉着、手段毫不留情著称的成淮。

只是,这样的人,能否托付终身?

屈恒再三思量,成淮虽有花名在外,但如今相见,似乎也不见得滥情,而炙焰般的炽情,能够呵护娇弱的花朵吗?

“师父总不能一辈子留住徒儿!”成淮再也忍不住,拍桌低吼。

“她胆子很小。”

嗄?他愕然:“你说什么?”

“婵娟,她害羞又爱哭。”却很坚韧!屈恒淡淡一笑,幽幽望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绿。

“是吗?”他只知她温婉而美丽,恬静悠然。那日在他面前霍然出水,恍若洛水之神,令他的心从此不再平静。

“所以,堡主的脾气要敛,不然会吓到她。”小小的,尚且懵懵懂懂的女儿家,已经可以打动男子的心了。

“哦,是这样……”成淮有些无措。这个年轻人是决定退出了吗?他放弃婵娟了?

吾家有女初长成?屈恒失笑,又不是她爹爹,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古怪的想法?是自己老了罢,比实际年龄老上二十岁的心境。

“堡主若是真心,我就放心了。”他轻道。婵娟倘若终身有靠,就算日后梅竞雪寻不到他想找人泄愤时,凭借成家堡的威名保住婵娟应该不是问题。

他真的拱手相让?为什么?成淮暗自揣测。见屈恒悠然站起,挺拔的身形迎风而立,斯文温和的脸上挂着淡笑。

这样出­色­的人,怎不叫人倾心?少壮师父,妙龄女徒,托付给他?说的好听,谁信?

成淮的脸­阴­晴不定,冷冷地扣住栏杆扶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当初为她取这名字,是感叹师兄师嫂的际遇和与梅竞雪扯不断的爱怨纠缠。

现在,也是愿她觅得良缘,一生快活。

屈恒仰头望月,怔怔出神。

待寻到寒儿,治好他的病,也许,就该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少年时的承诺,告一段落。

之后呢,他要去哪里?

找个地方歇一歇,放松倦怠的心情,还是四处游走,看看大好河山?

他的心,有些茫然起来。

树林里鼠踪窸窣,夜鸟低号,他淡笑着,信步而行。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优哉游哉地踱行不久,却见不远处,纤柔的身形在一棵参天古木下踯躅。

这丫头,又怕蜘蛛又怕蝎虫,跑到林子里头做什么?

他本欲上前,却不知怎地又止了步,悄悄隐在一棵树后。

咳,当然,他可不是故意来偷听她自言自语的!只是,那个……突然出现会吓着她,对对,会吓着她!

他忍不住叹气,他在做什么?

半晌,婵娟幽幽地长叹一声,一只手抚上粗糙的树­干­,轻声道:“老树公,老树公,你倒说说,我,我……”话到此处,似乎难以为续。

屈恒心下好笑,这女孩儿明明有十七八岁了,却还这般稚真,跟老树聊起天来。

她又轻吁了一口气,叹声幽然,不绝如缕地钻进他耳中。

他心中微动,这丫头不知什么事如此不开心,他该怎生劝她才好?

“老树公,那日在青莲酒楼前,他那么轻声地同我说话,每一句,我都牢牢记在心里,时时不忘,就是娘说的话,也没记得这么清。其实,师兄师姐们待我也很好,一样好啊!”她微抬起小脸,面庞上似乎有几分困惑,“不不,不一样,在我心里就变得不一样了!从他把我扶起来,对我说话,又带我进酒楼见识,送我披风后,我心里就一直想着念着,只盼天可怜见,让我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瞧着,不不,要说话,只要和他说上两句话,我就满足了。”

屈恒刚刚意识到婵娟所提之人是谁——那件事他未曾放在心上,几乎已经淡忘——他从不知婵娟有这样辗转婉约的心事,一时竟有些怔忡起来。

或许是站得累了,婵娟蹲下身,缩得小小的,手中握着树枝,在地上一划一划地。

人说夜行山林,许会遇见下凡的仙子,怎么他倒觉得像是月宫里的玉兔偷入人间?至于谁是小兔儿,不言自明。

“我想着,拜了屈大夫为师,以后不必孤零零一个人,可以读书写字,学许多东西,不用像娘、像村里的其他婶子,一辈子听丈夫的话,却要挨打、受骂,劳累一天,想歇歇,找个人说说心里话,都不能够。”她顿了顿,哽咽起来,“可是我等了好几年,师父却不肯收我!”

屈恒用力闭了闭眼,长长吸了口气。

“后来发现师父和屈大哥是一个人,我起先是有点难过的,可是很快就不会了,是一个人更好,就不用我猜来猜去的。”她吸吸鼻子,声音平静了些,“师父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想要一辈子跟着他,给他洗衣煮饭,照顾他保护他。”

他愈听愈惊,这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婵娟的脸有点红,手里的树枝戳着地面。

“师父心肠那么软,一定还会有像梅姑娘那样的人欺负他,他又不还手,那怎么行!”她有些恼,抿了抿小小的菱­唇­。

婵娟想护持他的心意,他是明白的,而且,有些感动,那么娇弱的姑娘,却一心想保护他,叫人不感动也难。

“笑寒师姐老说嫁人什么的,我可不爱听,我要跟着师父,一辈子!照顾他,不嫁!”她红着脸咕哝,“就算喜欢,也只喜欢师父好了,我心里只住着一个人,就是师父……”

屈恒目瞪口呆,他还当她是没长大的小妹子,却忘记她其实不小了,已是盛开的年纪,懂得倾心于人了!

只是,这心系到他身上,让他感觉像被雷劈了下,麻麻的,回不过神。

他他他……还是先走好了,他需要一剂清心定神丸。

蹑手蹑脚地,他偷偷溜走,从没感觉心跳得这么凶,好像要蹿出胸腔,他一定是病了……

进了房间,他跌坐在床边,久久地,才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成堡主对婵娟一往情深,却得不到回应,一腔怒火撒在他身上,他原还觉得无辜,眼下才晓得那是应该的。

婵娟的心里有了人,是他,是他这个蒙在鼓里的可怜家伙啊!

到底是谁懵懂不晓情事?!

原以为对婵娟牵念日深,是如父如兄般的情谊,也以为他远超实际年岁的心境与她相隔山水之遥,如今才发现婵娟距他竟只隔薄如窗纸的距离,都不必捅破,只不过稍近倾听,便足以令他乱了阵脚。

好吧,他是从未尝过情爱滋味,所以不懂情,可是他明明站得极远,怎会突然感觉与婵娟距离如此之近?

“师父,你在不在?”温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差点惊跳起来,“我,我……”可恶,他为什么要应声?

婵娟推门而入,笑盈盈地走近他。杏黄的曳地长裙,外罩水­色­轻绡,飘飘曳曳地好似画中人,看得他有些呆。

他一向知道婵娟是美丽的,可是现在好像又不仅仅是这样了。到底是哪里变了?

“师父,你­干­吗靠窗子那么近?”她有些疑惑。

他立刻从窗边走离几步。是啊,婵娟又不会吃掉他,他做什么怕得像要跳窗逃走?

奇怪,他为何要怕?以前不是没有女子向他示好,老也好,少也好,他虽无措,却不至这么惊慌啊!

“师父,我看看你的伤。”她又上前一步。

“呃……不用了,已经结了痂,连药也不用上了。”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我几天都没见师父,成堡主老是带着我到处逛,我说要陪师父,可他却说师父要调息打坐静养,不宜打扰。”她歪着头,有些不满,以前师父养伤,都是她陪着,她又不说话,怎么会打扰?

那是自然,为避免两道凶霸霸的视线在背后烧他,他当然要找借口躲。他不能直接推开婵娟,只好由成淮出马喽。

“是啊,我在静养。”他勉强笑笑。

“哦。”婵娟垂下眸子,“师父,你有点怪。”

他一惊,“我……我哪里怪了?你多心了。”

“可是,你在避开我。”她又不笨,怎会看不出来。

“哪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又退一步,挨到床边。

婵娟几步上前,立刻抹掉他辛辛苦苦隔出的距离,让他顿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师父,你说你不走,可是我知道,你打算抛下我了,我又麻烦又爱哭,挺讨人厌的,遭人嫌弃也不奇怪……”

“胡说,怎么会有人嫌弃你。”他皱了皱眉。

“有的,师父嫌弃我,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哪里嫌弃你了?”

“你养伤不用我陪,药不让我换,伤不准我看……”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后来,连面也见得少了。”

他无言以对。

“你说没有避开我,为什么不许我看你的伤?师父,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她眼眶里开始有水雾凝结。

沉默良久,他解开衫子,袒出后背的伤。

“你没有错,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他轻声道。

婵娟不语,细瞧他伤处,的确已经结痂,伤疤暗红突出,看起来依旧令人心惊,那是为救她留下的,兴许一辈子都抹不掉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指轻轻抚上疤痕——

屈恒火燎似的一闪身,跌坐在床边。

“师父,你怎么了?”婵娟吓了一跳。

“我,我……”他有些垂头丧气,是啊,他是怎么了?婵娟又不是没触过他身体,那次扎针时,她的手抖,按在他胸上,他明明没什么感觉啊!

“师父,你的衫子破了,我帮你补一下。”婵娟不明所以地瞄了一下他忽然有些涨红的脸。

是吗?他的衫子破了?不会是刚才逃走的时候被树枝勾破的吧?他怎么没发现……啊啊啊,补一件外衣而已,为何连他的内衫都一起扯掉,虽然天气热得厉害,他还是需要一点点布料蔽体啊!

但是,他不敢抗议,只能乖乖坐在床沿上,看婵娟抱了他的衫子,坐到明亮的灯下,帮他缝补。

还好还好,若是坐在他身边,他恐怕都要屏住呼吸了。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婵娟低着头,忽然开口。

“这个……”如果他直接说准备把她留在这儿由成堡主照顾,她会不会用眼泪溺死他?

“我有点怕。”她又道。

怕?她怕什么?现在怕的人是他啊!知道她的心意后,他的心就没来由地跳快了两倍,连瞄她一眼都困难。

“成堡主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笨笨的小妹子!

“好像要扑过来吃掉我……”

“什么?”他吃了一惊,那是男人有了欲望才会有的渴望神情,那怎么行?他护得周周全全的小妹子怎会处在狼吻之下?她还小……啊,她不小了,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那么,是他老了?

“等师父养好伤,我们就去找师兄师姐好不好?”她抬起头,恳求地望着他。

屈恒怔怔地,看着她松松的发髻,清清的眼波,好半天才轻道:“婵娟,你知道成堡主对你的心意吗?”

“不知道!”她出乎意料地不是脸红,而是气恼。

赌气的口气令他失笑,原来婵娟也是有脾气的。

“成堡主待你不好吗?”他轻问。

“很好。”她咬了咬­唇­,低下头。

“那他哪里不好,让你不理他?”

“他都好,什么都是很好很好的。”她顿了下,垂着眸子,“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屈恒愣住。是啊,就算一个人完美无缺,也不见得人人都喜欢,就如婵娟说的,成堡主什么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偏偏不喜欢,那有什么办法?

那么,他自作主张为她安排,到底是对是错?

但,跟着他又有什么好?奔波劳碌,没有安稳日子,连他自己都厌倦了。

“补好了。”婵娟站起身,将外袍与中衣挂在屏风上。

屈恒有些怔愣地看她轻柔地将衫子披在他肩上,向他羞涩一笑。

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跳起来?他方才不还惶恐不已?现在却又好像能够自然而然地明了她的心意。

他究竟站在什么地方看婵娟,又是谁悄悄移动了脚步,然后他就不知不觉被情丝缠绕,缠得他不知所措,难以挣脱?

其实,不是怕啊,只不过……他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啊!

婵娟轻轻叹了一口气,见他仍在发呆,又不好唤他,只得径自出了门,缓缓步向自己房间。

进房刚坐到床边,便觉得一股冷森森的气息袭来,她愕然抬首,见成淮­阴­沉沉地进了房门。

她拧起秀致的眉,“堡主,天太晚了……”

“你也知道夜深了?那你还跑到男人房里,半天都不出来?”

“你说什么?”婵娟困惑地望着他。她到师父那儿探看他的伤,有什么不对?

她无辜的眼神令他怒火中烧,“你一向都是这种模样勾引男人的?我早该知道,外表清纯,不代表骨子里就没有­淫­荡!”强烈的妒火令他口不择言。

“你……”婵娟张口结舌,她从没听过这样难听的字眼。

“名为师徒,实际不晓得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胡说胡说,你敢污蔑我师父?”婵娟气极怒叫,涨得满脸通红。

她不为自己清白作辩,倒一心只护着她师父?

成淮冷哼一声:“你师父?你敢说他对你没有别样心思?”如花似玉的美貌佳人,只有瞎子才会视而不见。

“师父他光风霁月,才……才不会那样想!”她结结巴巴,她原来敬师父如同神祗,后来虽然隐隐有些变化,却从没想过师父心里怎么看她。

“那就是你惦着他了?你就那么需要男人,日日都往他房里跑?”成淮冷酷地笑着。

啊?怎么他的话她都听不懂?天天看师父伤势不该么?还有什么……需要男人?她有些迷迷糊糊的。

她一向过着单纯的日子,自然不懂话里的恶毒。

望着她微张的小嘴,成淮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欲望,明显地感到身体的­骚­动与变化。一向是女人取悦他,何时由他讨好起女人了?就算是婵娟,也不行!他认定了的花,就该由他摘下,他认定的人,就是他的!

他邪恶地笑,“你师父伤重,怎么能满足你?在我这儿,你会有更好的享受,知道什么是欲仙欲死……”

“你有钱有势,关我什么事?我跟着师父,就算粗茶淡饭也是快活!”她仍是不懂,只得摸着隐约的理解去答。

师父!师父!她心里只有师父,她怎能这样待他?!成淮怒火中烧,突然抓起她,攫住花瓣般柔软的­唇­,粗暴而残酷地辗转蹂躏,尽情攫取她的甘甜与美好。

“你的师父,可曾这样对你?”他恨恨地,用力拉开她的衣襟,摸到一只荷包,里面物件的触觉——是块玉佩!他心头一凝,随手狠狠摔了个粉碎。

婵娟惊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满口满鼻都呛着男人浓重的味道,她拼命挣扎,却敌不过他的蛮力。

“屈恒他有没有尝过你的味道?”成淮残忍地笑,顺着细致的脖颈一路啃咬到她纤巧的锁骨,手掌抚上她柔软的胸。

“啊!”婵娟惊呼一声,感觉手臂脱离钳制,立刻双掌推出,猛地击向他。

“你……”成淮后退两步,满眼怒焰,他知她会武,却万料不到她会出手伤他。

“你居然伤我?你准备好把身子给屈恒了吗?”

“你胡说!”摸到墙上装饰的长剑,婵娟倏地拔下,昏头昏脑地一剑刺出。

成淮闪身避开,见她身形灵逸,裙裾飘展轻扬,翩美如蝶,虽然功力尚浅,但姿势妙极,明显与屈恒如出一辙。

他手一探,挟住剑身,正要逼她进怀,却见她手指一松,抛下长剑,转身就逃。

他怒哼一声,立即跟去。

屈恒好容易发呆完毕,正准备熄灯歇息,忽听远远传来变了调的惊呼声,正疑惑着,门被“碰”地撞开,一团软玉温香已扑进他怀里。

“婵娟?你……”他住了口,惊愕地见她衣衫不整,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成淮怒冲冲跟来,一眼就看见令他妒火熊熊的画面——屈恒身上只着内衫,连襟带都未系上,婵娟的脸正埋在他颈间,抱着他腰的一只藕臂甚至在他衣衫里头。

见成淮进门,屈恒颇是尴尬,却见婵娟一溜烟转到他身后,稍转头,才看见她红肿的­唇­与恐惧的眸子。

“成堡主,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由厉声喝问,从不晓得自己会有疾言厉­色­的一天。

“我同我的女人亲近,也要请示你吗?”成淮冷哼。

屈恒心一沉,“婵娟还没有嫁给你!”

“那又如何,她迟早都是我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若是两厢情愿也就算了,你明明用强,还敢如此轻慢,我错看你了!”婵娟才向他道明心思,却落入虎口,叫他怎能不恼?

“有的女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你越硬来,她越享受,你不知道?你没碰过她?”成淮­唇­角挂着野蛮的笑意。

屈恒倒吸一口凉气。他是瞎了眼吗?怎会认为这个乖张暴虐的男人能够呵护婵娟?

“成堡主,你名扬天下,却如此污言秽语损人名节,你还道对婵娟情深一片,怎能侮她至此!”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早知成淮身边红颜众多,却不料他对女子是这般轻视。

“你回护她,她回护你,好一对师徒!”成淮皮笑­肉­不笑,“就算我当她是个玩物又怎样,暖了床就丢掉又怎样?她是我的,谁也夺不去!”

屈恒紧咬牙关,拉起婵娟就走,这种污地,一刻也不能留!

成淮脸­色­一变,忽地一掌击出,他早就想试试屈恒的武功,今日正是时候,只有擒住他,才能留下婵娟。

屈恒暗中叫苦,他这几日正调息到关键时刻,若妄动真气,则前功尽弃,须从头开始,但此时又不容他犹豫,只盼成淮稍有度量,放他们离去。

斗室里掌风呼啸,他心里越来越惊,成淮分明是想伤他再留下婵娟,他心一横,身形变换,欺到成淮近前。

成淮吓了一跳,眼见屈恒手掌无声无息地按到胸口,速度之快,闻所未闻,只待束手就擒,却觉身上一麻,原来只被封住了|­茓­道。

屈恒话也不敢多说,拉起婵娟就走,到了屋外,本欲牵匹马走,又恐马灵识途,­干­脆揽住她的纤腰,越屋踏树而去。

不知奔了多久,只见天已蒙蒙转亮,依他轻功,怕是二百里也不止。

前面不远就是一座村落,他带着婵娟跃下树,再走一会儿出了树林,就可歇息了。

刚走几步,他身子一软,跌在地上,只觉内息纷乱,难以自制,幸运的是不似上回在关键时出岔子,险些害他命丧黄泉。

“别再擦了,再擦就破了。”他轻轻拉住婵娟用力擦拭樱­唇­的手,看看她乱七八糟的衣襟,叹了口气,又帮她拉顺整理好。

“我……我好怕!”她这才泪如雨下,挨在他身边坐下。

伸指轻压了压她红肿的­唇­,好像真的破皮了,正想说话,却被她双手捧住,小脸­干­脆埋进他掌中呜呜恸哭。

“你轻些哭,先喘口气。”他拍拍她的背,怕她哭到窒息,将手撒开,又不由一怔。

满掌清泪,像是漾在他心里。

怔愣间,婵娟又抱住他一只手臂,脸颊倚在他肩上,衣衫被泪水打湿,凉凉地贴在肌肤上。

唉,他现在穿得可不多啊,早晨又有点凉。

知道她所受惊吓大大压过天生的羞怯,即使偎在男人身侧也不在意了,他纵是不自在,也只能忍了。

“他亲我……还在我身上又摸又咬,好……恶心!”婵娟哭了一阵,总算有些平静下来。

屈恒强压心头怒火,勉强笑道:“其实呢,咳,我当初也是这么被人强亲了去的,只要不放在心上,日子久了,总会慢慢忘掉。”

“怎么会?”她忘了流泪,惊讶地望向他。

他有些窘,别开眼去:“是真的,而且,我被欺负了去,不能打也不能骂,还得给她医病。”想当初真是万分惊险,差点破了他的童子身,每每想起都不由有些后怕,不比婵娟好到哪儿去,真是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婵娟好奇不已,已经忍不住想笑了,师父也有那么糗的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啦,我像你这么大时。”唉,他可怜的少年时光啊!

“你武功这么好,怎么会给人……欺负?”她的小脸埋在他肩上,暖烘烘的颇舒服。

“呃……她喝醉了,又生病发热,我……我没提防。”从此,他差不多是见到她就望风而逃。

咦,她在咕哝什么?啊,八成是“师父好可怜”之类的……他苦笑,要不是这次意外,也不必翻出这些陈年旧事来慰她宽心。

“小时邻居的阿牛哥亲了桃花姐一下,桃花姐后来就嫁给他了。”她小声嘀咕。

那是两情相悦,和这件事没关系!

“这可不一样,被人欺侮一次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自动送上门给他欺侮一辈子?”那岂不是要清白的好姑娘嫁给登徒子,而他,就得娶那个霸王硬上弓的女子以示负责?这还有天理么?

“是谁强亲你?”她忽然瞪大眼,口气怪怪的。

这个……怎么能说?事关女子闺誉和他的自尊,不能说啊!

“一定是哪个病人喽。”婵娟有些沮丧,松开手臂。

眼下最佳秘技就是——装聋作哑、文过饰非、避重就轻……奇怪,他那么心虚做什么?

婵娟抹掉眼泪,将屈恒从地上扶起,又转过身,后背贴在他胸前,稍微蹲身,将他背起来。

“婵娟……”他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压断她柔弱的身子骨。

“这次轮到我背你。”她轻道,她毕竟习了武,这点力气还是有的,“你不要放手。”

屈恒怔了怔,柔声道:“好,这次你背我。”她的背纤弱而温暖,好生舒服。

晨风轻轻扬起,他的黑发拂在她鬓边,有些痒痒的。她的脸慢慢爬满霞晕,一步一步朝村庄走去。

“哎,谁一大早跑来敲门?”陈老汉疑惑着,哪个短工跑回来了?不会吧,他在家,谁那么不怕死偷懒溜来向小凤献殷勤?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老脸。

“你们是……”陈老汉惊叫一声,“哎呀,你们不会被打劫了吧?一个眼睛肿肿,一个连衣衫都被扒去,好可怜好可怜,快进来!”

屈恒与婵娟面面相觑,还未回过神,就被拉进院中。

“咦,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让姑娘家搀着?啊,对不住,你生了病?我老眼昏花,没看出你脸­色­不大好。”

“我师父受了伤。”婵娟细声细气解释。

师父?不会吧,什么师父?难道是教书先生拐了学生私奔,所以被人扒掉衣服扔了出来?看看少女一身华服,年轻人却只有件单衣,颇是狼狈。啊,一定是这样,然后,姑娘家舍不得心上人,随他一同私逃。哦哟,他好久没听说书了,难免偶尔浮想连翩。

“爹,您一大早吵什么?”一个壮实汉子披着衣裳走出屋门,看到屈恒,眼睛慢慢瞠大,“你是……屈大夫?”

恍若震雷般的吼声响起:“娘,妹子,孩子他妈,你们快出来,屈大夫来了——”

之后,婵娟目瞪口呆地看这一家人将师父奉若神佛地请入门,搀到上座,奉上好茶,只差没摆上香案磕两个头了。

“屈大夫,你娶了妻啦?这么俊的娘子,难怪你看不上我妹子喽!”陈顺爽朗地大笑,搀着身怀六甲的妻子,“你那个娃娃徒儿呢?”

“呃……”屈恒尴尬地看看婵娟,“寒儿没跟来。”

“可是,你就算不愿娶小凤,也不用连夜走啊。你走得匆忙,还落了两件衣裳,今天正好用上。”陈顺娘笑呵呵地递过一件长袍。

“他是我师父。”婵娟满脸通红地接过袍子,披在屈恒身上。

“哎,羞什么,师父徒儿又怎么啦,咱们不比城里那些读书人,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你们年纪又差得不多,前两年村里的孙家姑娘不是嫁给她的刺绣师傅?也没人笑话啊!”陈老汉最喜听书,尤爱传奇故事,这个师徒相恋……好看哟!

“爹,娘,我把房间收拾好了,请屈大夫歇着吧,别再累他说话了。”双十年华的小风揽着侄儿小豆子的肩头,娇羞地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时不时地瞟向屈恒。

“对对对,屈大大受了伤,应该歇歇了。”陈顺扯着嗓门,将妻子轻扶到旁边,与婵娟一同搀着屈恒进房。

“婵娟,你同我一房睡,可别嫌弃我呀!”俏丽的小凤有着同陈顺一样的明朗­性­格。

“不不,怎么会,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婵娟连忙摇头。

“你的衣裳真好看!”她目光里掩不住艳羡。

婵娟微微笑着,想了一想:“你帮我找件别的衫子,这件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小凤不敢置信。

“真的。”这件衣衫是成家的,她不要。

屈恒静静地望着婵娟娇小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合上眼开始凝神调息。

第八章

日光从窗棂­射­入,轻尘在光亮中旋舞飞转,飘飘然地不肯落地,执意浮在半空。

婵娟坐在床边,纤手执针,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已渐渐成形。

“婵娟!”床上的人霍然一惊,从梦魇中摆脱。

她吓了一跳,立刻丢下针线,扑到他跟前,“我在我在!师父,我在这儿!”

屈恒长长吁了口气,手掌缓缓摸索,婵娟立即伸出手握住,看他将她的掌背轻柔地贴上他汗湿的额头,不禁脸红了红。

他终于意识到武功的好处了,可以佑他大难不死,可以护住婵娟与寒儿,比起这些需要,那三个徒儿的区区荼毒又算得了什么。

他闷声地笑,放开手,“你在做什么?”

“端午快到了,小豆子不喜欢小凤姐缝的荷包,央我给他做一个。”婵娟捡回丢在一旁的红­色­小香囊,递到他面前。

“你的玉佩好像也是装在这样的荷包里……”他住了口,看见婵娟已经泫然欲泣。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已经……被那个人砸掉了。”她的声音怨气不浅,想来是气极,连成淮名字都不愿提。

屈恒知她向来极珍视那块玉佩,被成淮砸掉,必定又是因他。他撑身坐起,微笑着看向婵娟,柔声道:“玉佩和我,哪个重要?”

“当然是师父。”她不解抬头。

“那么,就当是那块玉佩换我一条­性­命,你说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你的命,百块、千块玉佩也换不来!”她急切地叫,顿了顿,忍不住羞涩地笑起来,“玉佩碎了没有关系,只要师父平安就好了。”

“玉佩碎了没有关系,只要婵娟平安就好了。”屈恒笑吟吟地,见她又脸红,不由咳了咳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带过荷包。”

“啊?”婵娟怔了怔,师父是个孤儿,从小就没见过娘亲,这她是知道的。

“也没人给我缝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可怜兮兮的。

婵娟抿着­唇­笑,垂下水汪汪的眸子,轻声道:“我做一个给你好不好?”

屈恒展颜一笑,“多谢你啦,小妹子。”

她的脸腾地烧起来,像红红的苹果。

“咳咳,打扰了!”陈顺贼头贼脑地探进半个身子,“婵娟妹子,小风有事找你。”

“哦。”婵娟垂着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咦,她­干­吗不抬头?也不怕撞到门上。”陈顺笑得很贼,“你对她做了什么?”

“哪有的事!”屈恒失笑,“应该是你要来问我什么吧?”

“嘿嘿嘿,被你猜到了。”他左顾右盼了下,见周围确实没人,立刻凑到床前,叽叽咕咕了一阵子。

屈恒沉吟了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比划示意给他看。

“这样啊,能成吗?”他惊奇万分。

屈恒忍笑,“应该不会有问题,医书中有记载,大致就是这样。”

“真的?”他不怀好意地瞄了屈恒一眼,“你有没有试过?”

“呃……”屈恒立刻涨红了脸。

“大家都是男人,你羞什么?哦哦,你是老实人,又没成亲,应该是没试过,我明白,我明白。”

屈恒有些懊恼,怎么会扯上自己?

陈顺用力咳了一声,非常正经地道:“你虽然是个大夫,懂得自然比我多,可是要论起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你恐怕半点也没有,这样是不行的,将来你真正上阵出了糗怎么办?你看,要不要我这个过来人指点你一下……”

“不用不用,将来再说,我……我自己能解决!”屈恒立即推辞掉他的好意。

“真的不用啊?”陈顺有些泄气。

“真的不用,祝你连生贵子,至于我……”

“师父,你们在说什么?”婵娟挑帘走进。

“没有没有,研究一下医理。”陈顺忙摆手,急匆匆出了门。

婵娟莫名其妙,陈大哥也懂医理?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师父,什么医理,你也教我好不好?”

当然不好!陈顺跑来问妊娠期间怎样同房,这怎么能教她?

屈恒尴尬地披衣下床,“这个……目前你不宜学。”

“那我什么时候能学?”婵娟走过去扶他在椅上坐下。

等你成了亲之后。他心中暗道,赶紧转移话题:“凤姑娘找你有什么事?”

婵娟不答,古怪地瞥他一眼。

“怎么?”他不禁纳闷。

“她……她问你要不要纳妾?”她说得极快,几乎要听不清。

“什么?”他愕然。

“她说她还没嫁人,问你要不要纳妾。”这回说得清楚明白,眼泪却掉下来了,奇怪,她哭什么?

屈恒叹了口气,轻轻擦掉她的泪,“婵娟,你说我当初连夜离开陈家,该是不该?”陈家……不,整个陈家村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热情,有点过了头。

该吗?师父在说什么?她不明白。

“最近有没有人总绕在你身边?”他看到了,婵娟的美丽吸引了不少年轻小伙子有事无事地献殷勤。

“有啊,做短工的阿勇、阿强,张家的三哥、四哥,村西的阿泽哥和阿根……”

“好了好了,不用再数了。”他越听越心惊,怎么会有这么多?“最近,也有人跑来给我说媒,可是我妻都没有娶,还纳什么妾?”

“哦。”她敛着眉,小小的喜悦冒出心头。

“所以,我想咱们还是早日离开的好。”村人好心做媒,却令人难以招架。

婵娟怔了下,“可是你的伤又没好。”

“二十来天了,该过的关头都已过了,剩下三四成,需要慢慢调养,从这里到宁县大约要半个月路程,我们不急,一路游山玩水过去,你说好不好?”让那三个徒儿等着罢,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

“我看还是再缓几天好了。”她还是很担心啊。

“也好。”屈恒站起身,温柔地看着她的发顶,“你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嗯。”她轻轻地应,跟在他身边,悄悄扯住他宽大的衣袖。

屈恒含着笑,同她一起出屋来到后院。后院颇是宽敞,虽然已是孟夏,院里仍是堆着冬天的­干­草料。

“等治好大师兄的病,我们要去哪里?”婵娟侧过脸问。

瞥见她细腻如同凝荔鹅脂的肌肤,屈恒心头突地漏跳一拍,转头别过视线,随手扯了一根­干­草,心不在焉地答道:“也许,到江南走走罢……”

“快快快,有没有看到婵娟?”嘈杂的响声从前院传来。

“她答应要去我家吃粽子!”一个粗壮的嗓门高声道。

“呸,她什么时候答应的?我猜她多半会陪着屈大夫,你乱放什么风!”尖锐的女声响起。

“吵什么,先看看人在哪儿,人还没找到就在乱嚷嚷!”另一个略带些稚气的声音道。

“就是就是,这里没有,后院呢?”

“糟了!”婵娟恼叫,迅速推着屈恒躲在草料堆后,这两日阿泽哥和张三哥抢着要她去他们家里过端午,几乎争得打破头,她吓得不敢出门,只好日日躲在师父房里。

“你别慌……”才说了几个字,嘴就被一只软软的小手捂住,他无奈,只得靠着草堆坐下。

人声渐消,婵娟小心地探头瞧了瞧,见人已走光,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她转过头,正对上一双凝视的眼睛,呆了一下,她立刻撒手跳开。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师父的眼睛真好看……啊,她在想什么?

屈恒莞尔一笑,站起身拨掉她发上的草屑,柔声道:“不要紧。”目光稍闪,又轻道,“真的要留下过端午?好像……挺吵的。”

婵娟从地上拾起外袍,仔细掸净,重披在他肩上,想了一想,抬眸浅笑,“好,你说走就走。”

宁县郊外,十里长亭,绿荫蓊郁,草长莺飞。

“我们耽搁了这么久,师兄师姐会不会等我们?”娇柔的话语中带着疑问。

他们要各奔东西更好!屈恒有些坏心地忖着。

“师父?”

“嗯?”他微笑看她。

“我……”婵娟犹豫半晌,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屈恒柔声道。

“我还能……跟你多久?”声音有些颤,小得几乎听不见。

屈恒轻轻拉她坐下,温柔地看着她,“你喜欢跟多久,就跟多久。”

“啊?”她惊讶地抬眼瞧他,“不不,我知道你不喜欢徒儿跟着,我只是想问……”

“屈恒。”冰冷的熟悉嗓音响起。

来得真快!屈恒从容不迫地拉着婵娟站起,望到远远的人影时,却不由怔住。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梅竞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奇怪。

庚娘,一群佣仆——应该,一向是这种阵势。

两个不肖徒儿?梅竞雪向来不为难他们哪,怎么这次被一同捉了来?还好,没有一网打尽,笑寒没在。

成淮?这就奇怪了,他怎么寻来的?还好像被制住的样子。

一群人慢慢走近,聚在长亭周围,还颇有气势。

“师父,您怎么才来?我们等了都快两个月,您是不是又故意丢下我们……”师兄激动地抖着花白胡子。

屈恒皱皱眉,“笑寒呢?”

答话的是庚娘:“那丫头又­奸­又猾,早就溜了。”

还好,虽然这个徒儿没事爱算计他,却最不用他­操­心。

“屈恒,你竟敢骗我!”下一个接话的是成淮,他咬牙切齿地怒吼。

“我何事骗你?”屈恒冷淡地道,侧过大半个身子挡住有些吓到的婵娟。

“你敢说你没去过成家堡?”他横眉立目。

“去过。”这件事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何时的事?”成淮的脸­色­越来越黑。

“七八年前,我经过成家堡,为令堂诊病时曾住三天。”一次说个明白,免得啰嗦,多费口舌。

“果然是你!”成淮恨声道,看了一眼无意中告知他屈恒常易容的庚娘,“原来你素行不良,难怪现在又同徒弟不清不楚……”话未说完,脸上微痛,多出一道血痕。

屈恒长袖微展,露出指间一片绿叶,“成堡主,你声名不弱,说话要知分寸。”

“你敢教训我!”成淮目眦欲裂,“有个女人为你郁郁而终,你却在这若无其事,毫不愧疚!”娘亲惦念多年不忘的男人居然是个比儿子还年轻的小鬼,怎不叫他恨意彻骨!

“你说什么?”屈恒愕然。

“我……”成淮顿住。他怎能说啊?七年前他在外巡查商行,堡中母亲病重,恰逢屈恒途经成家堡,为母亲诊病三日后离去,却不料他可怜的母亲从此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大夫念念不忘,他并不介意守寡多年的娘亲再嫁,却一直寻不到要找的人,数年后,娘亲郁郁而终,年仅四十出头。原本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如今他怄啊!母亲倾恋之人居然同是夺去心上人的家伙,叫他怎不恨恼欲狂?

梅竞雪冷冷地望了成淮一眼,长剑出鞘,缓缓架在二师兄颈上。

屈恒叹了口气:“梅姑娘,你就算杀了他们,我也找不出那两具骸骨,难道非要我编个谎骗你不成?”

梅竞雪恍若未闻地望着他,淡然道:“万丈高崖你也敢跳,的确很像,不愧是同出一门。”

成淮在一旁暴喝:“你这疯女人,赶快放了我,你要杀屈恒就算我—份……”倒霉啊,他亲自带人四处寻找屈恒与婵娟,却不料莫名其妙撞到这个有些尖心疯的女人,可恶,要不是被屈恒以重手法封了血脉,又怎会轻易教这女人擒住?

“谁说我要杀他?”梅竞雪森然一笑,美丽的脸上现出煞气,“我捉过的鸟,不会再让它振翅高飞,我要困住的人,就一生一世也逃脱不了。”

“难怪师伯不要你,你歹毒­阴­狠,谁见不怕?”栾杉向来寡言,但比起毒舌来也不弱人后。

庚娘重重敲他一记,“笨蛋白痴你是猪,你知不知死活?”

真是……混乱!屈恒很想仰天长叹。

“梅姑娘,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早说不要他们拜师,偏没人听,现在被人扯人浑水,还不是得他救!

“我现在才知道人质这么好用。”梅竞雪脸上的笑意达不到冰寒的眼底,令人不寒而栗,“十五年的痛苦,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被追击十五年,他也很痛苦啊!屈恒无奈抚额,“师兄师嫂的骸骨我是没有,我的骸骨你要不要拿去?”

“师父!”三人齐声惊呼。

啧,说说而已,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鉴于距离问题,他只能象征­性­地拍拍身边的婵娟以示宽心。

梅竞雪目光冷冽,凝视了婵娟一会儿,缓缓开口:“我要你的骸骨有何用,你若活着受苦,我才满意。”

他现在就在活着受苦,受这女人长年荼毒!屈恒皱着眉头,明智地不与她争辩。

“梅姑娘想要怎样?”一贯的沉静,是十五年的风风雨雨磨炼出来的。

梅竞雪盯着他,一字一顿地:“你若娶了你身边的小丫头,我就放了你两个徒儿,如何?”

众人惊愕,成淮第一个暴跳如雷;“我不准!”

“你算什么东西。”梅竞雪瞧也不瞧他。

什么东西?他算什么东西!他堂堂成家堡一堡之主,名扬四方,声震中原,怎么会栽到这么个神志不清的女人手中?

“小姐,您可得考虑清楚……”庚娘的话被一记冷眼瞪了回去,她叹口气,屈小鬼,你自求多福吧!

“你……你叫我师父娶徒为妻?你安的什么心!”二师兄身在砧板上,仍是不畏恶势力,眼睛瞄瞄未易容的屈恒。哟,多年不见,他都忘了师父实际这么年轻啊!

梅竞雪美目­阴­邃,冷然道:“天下人耻笑喽,他自命清高,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面对人人唾骂的情形!”

“你这疯子!”成淮咬牙道。他也曾道屈恒与婵娟关系暧昧,但多半出自妒火,口不择言而已,这个女人却是真正的歹毒心肠。

“我疯?”梅竞雪忽然柔媚一笑,瞧得成淮竟有点怔愣,“你不是不准吗?我偏要在你成家堡大摆宴席,让他们两人风风光光结亲!”

“你休想!”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转眼竟算计到他头上。

“那可由不得你。”梅竞雪手指一拂,封了成淮哑|­茓­,随即长剑一沉,在二师兄颈上割出一道长痕,凛然道,“屈恒,你应是不应?”

屈恒沉默如山,半晌后忽然应道:“好,我娶。”

“师父,那怎么行……”婵娟抖如秋叶,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心乱如麻,是要师父声名俱毁,还是要师兄命丧黄泉?这般两难,该如何是好?

屈恒深深望了婵娟一眼,温然一笑,转向梅竞雪,“我会娶婵娟,你放了他们两个吧。”

“话不是说说就算的。”梅竞雪冷笑。

屈恒叹了一口气,手掌举起,穆然起誓:“皇天后土见证,我屈恒愿娶婵娟为妻,从此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发此重誓,绝不言悔!”

梅竞雪冽声长笑,蓦地止住,恨声道:“好,十天之后,就在成家堡宴宾行礼!”

屈大夫,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

他从不在某地长住,而是游走四方悬壶济世,他治过的病人数不胜数。自江湖到民间,从朝廷权贵至贩夫走卒,凡经由他诊治的人,无不交口称赞,甚至有人将他奉为神明。

只是,关于他的年纪,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个中年人,有人说他是个俊秀的年轻小伙子,也有人说他是白发苍苍的老翁。

只有一点相同——他身边有个小徒弟,从婴孩慢慢长成少年,他跟着屈大夫,已经足足跟了十五个春秋。

现在,屈大夫要娶妻了,成亲地点设在北方最大的商贾世家——成家堡。

传闻,成家堡前任堡主的夫人曾是屈大夫的病人,于是,现任堡主为感激屈大夫,自愿在成家堡为屈大夫打理一切成婚事宜……

“胡扯,这消息是谁放出去的?”

成家堡里,目前已受制于人的当家主子咆哮怒吼。

“镇静,镇静,你再不控制一下,万一毒­性­发作,遍布经脉,你想求屈小鬼给你治吗?”桌旁,一位六旬左右的老­妇­凉凉提醒。

“谁会求他,我不稀罕!”成淮仍是大吼,声音却降了许多。

“那是当然,你的心上人就要嫁给他,你当然拉不下面子喽。”庚娘闲闲地嗑着西瓜子。啊,有个人抬杠真是幸福唷!

“婚事总共才准备四五天,怎么会有这么多宾客送来贺礼?”梅竞雪冷冷地道,随手翻着礼单。

“咦,居然有这么多了!屈小鬼的名头有这么响亮吗?我看看,哟,塞北于将军,金陵聂家,北定王府,南海世外隐者,江南流阳山庄,蜀中唐门,还有华山派掌门……天哪,飞鸽传书果然非同小可,消息竟然传这么快!”庚娘喃喃地,“十天的确太仓促了,不能一一都赶来,但就近送礼的也真是不少……”

“是你发的贴子?”成淮怒而拍案,震得西瓜子乱飞。

“当然。”庚娘讨好地看着梅竞雪,“知道的人愈多,屈小鬼就愈名誉扫地,小姐,您说是不是?”

梅竞雪冷哼一声。

“呃……我看我还是去瞧瞧新娘子好了!”庚娘聪明地退避三舍,转身就走。唉,屈小鬼,她也只能暗助他到这个地步了,要是她不幸被小姐撕掉,千万要记得给她上炷香让她不必在­阴­间挨饿啊!

“婚宴上用不用我说几句场面话?”成淮瞥了梅竞雪一眼,没什么诚意地建言。

“你爱说便说。”梅竞雪瞟也不瞟他,“你只要记得解药就好了。”

可恶!成淮暗自咬牙,眼睁睁地瞧着她翩然而去。

镂栏长廊,小楼石亭。

她停下脚步,望向身着喜服的年轻人,挺拔的背影熟悉而又陌生。

他到底是谁?可是当年那个向她温暖微笑的稚真少年?还是她梦里执意追寻却终也摸不到的那个影子?

鲜红的颜­色­刺痛她的眼,十几年来,她的嫁衣在哪里?

“梅姑娘,你的脸­色­很差,你不舒服吗?”

温和的声音响起,谁在唤她?

是他,他依旧沉静恬淡、平和温煦,他十几岁就是这副模样,到现在似乎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为何不恨她?

“梅姑娘?”

“你为何不恨我?”她喃喃出声。

屈恒淡然一笑。恨吗?对于她这样一个人,恨她什么呢?恨她情深一片,还是恨她执着不悔?他只求安乐度日,没想过要恨,那太辛苦了。

她的迷茫与脆弱令他想起婵娟,都是死心眼的人,婵娟悠然自乐,她却苦成这般,自己已负了太多枷锁,又何须他人来恨。

“挫骨扬灰!一个埋在塞北,一个抛进南海,永生永世不得相聚!”语声幽幽,长剑出鞘。

她不会来不及等到礼成吧?屈恒皱眉,他现在|­茓­道被封,虽可行走自如,却使不出什么招式。

剑光一闪——

啊哟,她来真的啊!他疾退两步,撞上石亭的望柱栏杆,下意识转头向身后栏外一望,又赶忙转回来,一怔间,梅竞雪已拉住他手臂稳住他身形。

梅竞雪无神地望着握在手中的红­色­衣袖,­精­致的刺绣璀璨夺目,像是一片旖旎云霞。

屈恒不动声­色­地斜移两步。唉,说实在的,他有点怕。

“梅姑娘,你何时放人?”都是这两个人害他缚手缚脚,不敢妄动。

梅竞雪回过神,冷然道:“礼成之后,当着你的面放人,你可满意?”

“好。”这两个徒弟被藏得不见踪影,他也被盯得极紧,无法随意走动,至今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小姐,客人来得差不多了,该拜堂行礼啦。”远远的,庚娘在唤。

“走吧。”梅竞雪放开手,转身离去。

屈恒苦笑,跟在她身后。

“原来,屈大大这么年轻,不是中年人,更不是老头子……”

“那他多年前医我的病时,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啰!”

“他为何要易容,是怕因为年纪太轻不易令人相信他的医术么?”

“不知新娘是哪家闺秀……咦,为何成堡主脸上僵得像抽筋?”

“各位有没有发现气氛着实诡异?”

行礼过程中,众宾客议论纷纷,倒显得别有一番热闹。

“礼成——”司仪高声而歌。

屈恒轻轻揭开锦帕,一张美丽得令人窒息的娇颜映入眼帘。只是,那眉是蹙着的,眼是红的,没有半点新嫁娘的喜悦。

他忍不住失笑,“婵娟,你可莫要哭得冲跑了宾客。”到时,谁来助他们脱身?

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她泪盈于睫,怯怯地道:“师父,我们该怎么办?”

屈恒微微一笑,握住她的纤手,婵娟只觉一股浑厚的内力源源输入体内,瞬间就冲开被制|­茓­道。她又惊又喜,悄然抬眸,接到一抹安心宽慰的笑。

宾客哄然道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祝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佳偶天成,相敬相亲!”

“屈大夫,请到敝庄做客——”

咦,这句是淮说的?

一道苍老的女声响起:“恭喜屈大夫娶徒为妻。”

“什么?”满座顿时哗然,“屈大夫居然娶了自己的徒弟!”

“这像什么话!”

“简直胡闹!”

庚娘叹了一口气,她也不想做坏人啊,可是主子有令,她有什么办法?

“师父!”婵娟紧张地偎近屈恒。

屈恒不动如山,面上微笑俨然,手臂缓缓举起,不消片刻,满座沉寂无声。

“梅姑娘?”

梅竞雪脸上异样的苍白,她一示意,一个佣仆迅速退下,不一会儿带上两个人。

“师父!”二人急如惊风地冲了过去。

屈恒双手分别按住两人脉门,确定无恙后才放开手。

“你这恶毒女人,抓了我们逼师父娶自己徒弟,真是丧心病狂!”二师兄被困多时,几乎已气得昏头转向,早就不顾年纪偌大,破口大骂起来。

“原来,屈大夫娶徒是被逼的!”

“那个梅姑娘是何许人也,怎会这般歹毒?”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场婚事不能算!”栾杉怒吼,怎能陷师父于不义?

梅竞雪一声长笑,­阴­冷地道:“不能算?笑话!堂都拜了,你说不算就不算?还是……”她转向屈恒,“你要立即休了她?”

“你……”二师兄指着她说不出话,是罢是休,师父与婵娟将来都难以做人啊!老天怎会如此不开眼,让这女人逞凶十几年也不劈了她?

“这场婚事当然算数。”清朗的声音悠悠回响,“我心甘情愿娶婵娟,没有人逼我。”

连梅竞雪也呆住,“你……你说什么?”

屈恒扬眉一笑,牢牢握住婵娟的手,“我并未收婵娟为徒,为何不能娶她?”

堂上再次哄然,这次却有了笑声。

“你胡说!”梅竞雪恨声叫道。

“你问他们。”悠闲地将问题丢给两个徒儿。

二师兄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次,才回想起来,“对啊,婵娟是我们几个弟子三年前自作主张替师父收下的,师父一直也没答应,但她已经习惯同我们一样称呼了……”

婵娟轻掩­唇­,讶然地望向屈恒,他温柔地看她一眼,袖中手掌轻抚她指尖,又惹她红了脸。

梅竞雪怒极,拔剑欲刺,屈恒衣袖一挥,卷走她长剑。

“你……”她愕然,他何时解开了|­茓­道?

“吃一堑总要长一智的。”他温吞地笑。他内力恢复了八九成,岂能轻易让人制住|­茓­道,要不是为救人,又怎会忍到今日?

梅竞雪眼波一转,疾退一步,以指为剑,袭向栾杉。栾杉怒哼一声,双掌交错推出。

一道蓝影闪过,替下栾杉,接过梅竞雪凌厉的招式。

“多谢流阳庄主。”屈恒微扬­唇­角。

流阳庄主抽空答道:“屈大夫若应允到敝庄做客,就算谢我如何?”

原来当时出声的是他。

见两个徒儿已聚到身边,依旧满眼崇敬地望着他,屈恒又忍不住有些头痛,心思一转间,决心已下。

“从今以后,你们二人不再是我门下弟子。”

“什么?”两人大吃一惊。

“我们以平辈论交,以后不论任何武功,只要你们想学,我必倾囊相授。只是,要在三年之后,这三年内你们若寻到我,我也是避而不见的。”他要与新婚娘子双宿双栖,旁人怎可打扰。

两人不知该喜该烦,半晌都做不得声。

屈恒环视四周,恭身施礼,“多谢各位前来观礼,屈恒感激不尽。”顿了顿又道,“若是哪位自愿要还人情,请助我这两位朋友避开梅姑娘。”他向来不讨人情,今日却不得已了。

“屈大夫放心,我们自当略尽薄力,保你这两位徒……朋友平安。”蜀中唐门的一位老者抢先替众人应答。

“那就有劳各位了。”屈恒手牵婵娟,缓缓步出宴宾厅。

“且慢!”几已被人遗忘的成家堡主人面­色­青白地冲出人群,“婵娟她……”

“罗敷有夫,内子闺名不宜出于外人之口。”屈恒头也不回,冷冷淡淡地道,“成堡主,七叶一枝花三剂,连服五日,即可解毒,多谢你将成家堡借我一用。”

“你……”成淮恨恨地瞪他,但屈恒告知他解毒之法,却算救他一命,他又怎能恩将仇报。

“哪位好心,送在下一匹马代步。”屈恒朗朗一笑。

立即有人奉上一匹骏马,他扶了婵娟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朝众人一拱手,“各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屈大夫,你何时到敝庄做客啊?”声音从喜堂内夹着刀剑铿锵声隐隐传出。

“改日罢。”屈恒轻笑扬鞭,火红的婚衣瞬时扬起,翩若惊鸿。

“叱!”

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天清云淡下,一道瑰丽霓影迤逦如虹。

第九章

柴火哗哔剥剥地响着,映出月老庙中淡淡的喜气。

“婵娟,你要不要吃些东西?”屈恒侧脸看她,哟!还在发呆。

“婵娟!”

“啊?”她慌张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脸,立时吓了—跳。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笑谑。

“我……”婵娟紧张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其实我没有关系的,为了救师兄他们,我扮一会儿新娘子也不要紧,你永远都是我师父……”

“我可没当你是我徒儿!”见她委屈得红了眼,屈恒忙又加了一句,“我当你是我在青莲酒楼前遇见的小妹子,现在你是我娘子!”天哪,他都快脸红了,他可来从没说过什么绵绵情话啊!

“你不用因为拜了堂就勉强娶我啊!”她有些结巴,她一心想跟着师父,也知道自己是喜欢师父的,但从未想过嫁他什么的。

“没有勉强,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娶你为妻,是真的。”他握住她的手,诚挚地望着她。

明亮的眼睛令她的心怦怦地跳,让她想起江源山下的初次邂逅。他的笑容温柔而俊雅,好看得不得了,而且没有一丝为难,是真正的欢喜。

她低着头,嗫嚅道:“要是你曾答应了收我做徒弟,那就糟了。”

“就算你是我徒儿,我也要娶,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不受人欺侮。”想起成淮的轻薄,仍不免心有怨气。

“那怎么行,人人都会笑你骂你!”她急切地叫道。

“随他们笑骂,有什么好在意的?”忆起她的生死相随,心里涌起一阵阵悸动,他柔声道,“还是,你不愿嫁给我?”

“我……我没想过。”她缩起肩,羞怯怯地好不惹人怜爱。

“你心里一点也没有我?”明知她的心思,却忍不住起了逗她的意念。

“那个……”她怎么能说出口。

屈恒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知道,我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心却老得像个老头子了,你芳华正盛,我是配不上的,等我真正白了头发胡子,我会坐在青莲酒楼门口,回忆当年我心仪的那个爱哭的小妹子,我同她拜了堂,她却不喜欢我,不要我,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照顾没人可怜,生了病没有人熬药,我日日盼她回来瞧我一眼,却终是没有等到,最后终于郁郁病亡,死了没有人管,被丢在路边,化成一堆白骨,还在殷殷期盼我心上的小妹子,那个刚同我成了亲,就要抛下我的娘子……”老天老天,他都不晓得自己这么能乱掰!

“才不会才不会!乱说,你才不会有那一天!”她水眸圆瞪,揪着他衣襟高声叫。

屈恒哧地一笑,伸臂抱住婵娟软软的身子,“好好,是我胡说,你别生气。”啊哟,他的娘子抱起来真舒服,又香又软,从来不知道姑娘家的身子居然会软绵绵的如同温暖的棉絮,纤巧地贴在他怀里,像是没长大的孩子。

婵娟满脸通红,手臂悄悄搂住他的腰,师父从来没真正抱过她,以往不得已的碰触总是透着生疏有礼,但现在是真的不一样了。她原只盼拥有一双温暖的手能牵着她,上天却慷慨地赐给她一具宽敞的怀抱任她依靠。

“你说过你要陪着我一同慢慢变老,你忘了?”他温柔地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脑里浮现出当初在山洞里那个柔弱的少女,那么认真而坚定地承诺着,让一颗懵懂不晓情事的心,从此慢慢向她靠近。

“没有,我记得,一辈子都不忘。”她声音小小的,带着羞涩,又有些轻颤。

“将来你想读书、习武、学习医术,什么都好,凡是我会的,只要你想学,我都教你……咳,你要有什么心里话,也可以告诉我,纵使我不能解决,听听也好。”就不必再同大树说了,他可以站如松、坐如钟地听她慢慢地说,聊多久都没关系。

咦,怎么又哭了?

她抬起泪盈盈的眸子,手指轻轻抚上他的下巴,哽咽着道:“以后你要扮老公公,我就扮做老婆婆,只是胡子不要贴太久,长了疹子又不爱好……”

屈恒握住她乱摸的小手,脸颊轻轻贴在她的鬓边,缓缓磨蹭着柔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不易容也不要紧,倘若又遇见梅姑娘纠缠不清,咱们就一同逃命。”

耳边痒痒的,让她禁不住想笑,想躲,却挣不开屈恒的怀抱。原来,再温和的人也有霸道的时候。

“你怕不怕?”屈恒在她耳边轻喃,从鬓边慢慢蹭到脸颊,想要亲近,却怕她像上次一样受到惊吓。

怕什么?她不明白,有师父在还怕什么?

“不怕。”她不明所以地答。

再蹭到­唇­角,温柔地贴上小小的菱­唇­,轻轻吮了一下。

婵娟完全呆掉,愣愣地看着他。

屈恒的脸红起来,咳了一声道:“夫妻亲热是必然,将来要生儿育女,总要肌肤相亲的。”他的娘子虽然学了一点医理,想来这些事还不大懂,既然承诺要教她,就不能够食言。

“那……那是不是还要……还要洞房?我,我不会……”天哪,她在说什么?

洞房?这个地方可不大适合。

他忍不住笑,“那件事不急,以后再说。”而且,依他们两个毫无经验的人来说,恐怕还要磨合适应一段时间。想起当初陈顺的话,他不由有些面红耳赤。镇静,镇静,他身为夫君,不能比娘子还害羞!

婵娟有些紧张,想了一想,“今后我还要不要叫你师父?”如果旁人听到,会不会生出事端?

“我们成了亲,就是夫妻,要叫相公、夫君,或是称我名字,我的字是平澈,你还记不记得?”屈恒轻执起她的指尖,眉眼含笑地柔柔轻吻。啊,他也拥有一位如花美眷了!少年时见到师兄师嫂浓情蜜意的,似乎也曾钦羡与憧憬过的,现在终于菱梦成真,十几年光­阴­恍若云烟,犹在昨日。

“记得记得,我都记得。”婵娟用力点头,“可是,师父……”她一掩­唇­,糟糕,唤错了!

屈恒柔声道:“没关系,日后总会慢慢习惯,况且,我会教你东西,你要私下里喊我师父,也不要紧,你高兴就好。”

“嗯。”她抬眸偷偷瞟了他一眼,小小声地说,“小时候在村里,各家的夫妻之间相称我是听过的,什么当家的,外头的,孩子的爹……”

屈恒忍俊不禁,笑谑逗她:“好,将来我们有了孩儿,起名叫小狗子,你就叫我小狗子的爹,我唤你孩子的娘,你说好不好?”

婵娟也红着脸笑,忽然柔柔唤了声:“相公。”

屈恒一怔,心跳逐渐加快,只见她眼波流转,盈盈凝视他,脸颊娇艳得如同绽放的花朵,又轻唤了一声:“平澈。”

他闭上眼,将她拥入怀中。为何,不过仅仅唤了声名字,却让他的心紧紧与她的相依相靠?

曾以为自己天­性­平和恬淡,也以为习惯了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谁知寂寞是潜藏在心底的,有时无影踪,有时却忽然悄悄冒出头,渴望着能够有人陪伴,互依互恋,相随相守。

而不晓得从何时起,一个娇俏的身影不知不觉地进驻心头,待他渐渐看清,才蓦然发觉寂然已被牵念取代,并不断充盈着溢满于心。是依赖也好,羁绊也罢,他的心已被牢牢系住,不愿也不能分离。

婵娟咬了咬­唇­,轻声道:“这里是月老庙,我们拜一拜月老好不好?”

“好。”他柔声道,松开手臂,携她一同在月老像面前跪下。

婵娟双手合什,与屈恒相视一笑,她想了一想,犹记得他当初吟的那阙“六州歌头”,心念一转,闭目轻吟——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屈恒,心头怦动,凝望她一眼,见她款款拜倒,也跟着拜了一礼。

他站起身,正要牵她起来,却见她身子僵直,惊恐地递给他一个求助的眼神。

“怎么了?”他不禁凝然。

“有只虫,它……爬进我衫子里!”她一动也不敢动,慌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屈恒警告自己千万不要笑,“咳,它在哪里?”

“在背上……”蠕蠕而动的触感令她快要魂飞魄散。

屈恒镇静地解开她鲜红的嫁衣,慢慢脱下搭在自己臂上,又小心地拉开她亵衣后领,隐约见到一只多足的虫在蠕动,他皱起眉,猛地将亵衣扯下,一只细长的蚰蜒被甩了出去,落在婵娟脚边。

婵娟惊呼一声,立刻跳起来偎向他,蚰蜒爬得极快,一转瞬就溜得无影无踪。

她定了定神,忙抖抖他手里的亵衣,“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没了没了。”屈恒忙安慰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她纤美的锁骨,雪白圆润的肩头,还有嫣红抹胸下的小巧的隆起……刚刚撇开洞房的话题,老天就来考验他的自制力,可真是要命!

他努力别开目光,将衣裳披到她身上,清了清嗓子:“小心着凉……”话还未说完,庙外已传来话语声。

“你到底进不进?”是少年恼怒的叫声。

“不要!”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哭腔。

糟了!

二人慌张地对视一眼,屈恒忙七手八脚地帮她把衣衫穿上去。

“你再拧着­性­子,就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啊,不对,反了!快快快,翻过来……

“啊——”

惊呼声响过,八道视线尴尬地撞到一起。

“师父……婵娟?”尚寒的眼睛瞄向屈恒仍Сhā在婵娟衣里的手。

屈恒飞快地将手抽出,跨出一步,挡在婵娟身前。

“呃……刚才有虫钻进她衫子里……”糟,欲盖弥彰!

有虫就是有虫,何必那么心虚?师父一向都很正直,不过偶尔也会说个小谎……咦,不会吧,师父脸红了?

“哦,有虫,有虫。”尚寒自觉顺着台阶下。

“笨蛋,你没看他们都已经成亲了?夫妻亲热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极美的十四五岁少女叱他一句,“你还不放我下来?”

尚寒呆呆地放下怀里的少女,瞪着两人身上的大红喜服,喃喃道:“我听说师父要成亲,没想到娶的居然是婵娟!”

少女啐他一下:“不行吗?谁说师父不能娶徒弟的?屈大夫,你做得好啊!”她美丽的脸上满是喜悦欢欣,是由衷的高兴。

“我又没说不行。”尚寒转头瞪她,一向斯文的脸上颇有火气。

少女红了眼,跑到婵娟身边帮她整理衣衫。

“咦,是你呀!”婵娟面上红霞未退,惊讶地望着当初在松江上带走尚寒的少女,“对不起,你的匕首被我弄丢了。”

“没关系,又不是什么重要物件……呜,婵娟姐,我上当了,尚寒好凶,老是骂我,我原以为他脾气挺好的,可是……呜,你介不介意我同你共侍一夫?”

“宣轻,你有胆再给我说一次!”尚寒暴跳如雷。

宣轻一溜烟躲到婵娟身后,“你看你看,屈大夫绝不会这样对你,所以我说……”

“你继续说,你最好一辈子躲着我,别让我抓到你!”他­阴­­阴­地瞪着宣轻。

“大师兄,你怎么可以欺负她!”婵娟看不过去,顾不上怕他凶凶的脸,挺身仗义执言。

欺负她?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可怜人啊!

尚寒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忽然转身朝屈恒跪下,“师父,我要娶她,麻烦您为我们主婚。”

“我不要嫁给你!”宣轻跳了起来。

“不嫁我?那你嫁给谁?”尚寒恼极怒吼,“你敢找别人嫁了,我就拆了那个人的骨头!”

婵娟吃惊地瞪大眼,这可是那个一向斯文有礼的大师兄?她明明记得大师兄的脾气极好,几乎同师父一样,可是现在……她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屈恒皱皱眉,“寒儿,你这样强迫人家不好吧?”

“师父!”尚寒咬牙低声道,“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怎能不娶!她是在闹脾气!”

屈恒愕然,勉强笑道:“你……你手脚还真快!”

“我……”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尚寒恨声嘀咕,“是我被她下了迷|药,我才是被迫的!”可恶,他笨啊!一次还不算,居然后来又中招!

“我又没要你负责。”见尚寒瞪过来,她又赶忙噤口。

“给师父磕了头,就算成亲,纵然马虎,也顾不得了。”尚寒脸红了红道,“我怕她万一有了身孕,没名没分的,对她声名不好。”

“我才不怕人笑!再说,有了娃娃,我可以自己养,你又不喜欢我,何必勉强,是我强迫你,又不是你的错。”宣轻眼泪簌簌地落下,“你将来去娶真正心仪的姑娘,就当从来没遇见我,把我全部忘光光……”

她蹲下身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婵娟眼圈也跟着红起来。

尚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过去将她搀起来,帮她擦擦泪,轻声道:“遇上了就是遇上了,再假装没有也不会忘掉,我是个死心眼的人,既然认定了你,就不会后悔。”

“我不是说笑的,你厌恨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娶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她抽抽噎噎,哭花了一张­精­致的脸蛋。

“谁说我厌恨你……”尚寒顿了顿,“起先是有些气你的,后来……慢慢气就消了,你天­性­顽皮,我不会怪你,但是这亲是一定要成的。”

宣轻后退一步,哽声道:“要是用娃娃绑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我心里会难过,我不嫁你是为你日后着想,只要你今后平安快活,我就高兴满足了。”

尚寒又忍不住心头火起,挡住她欲往外走的身形,有些咬牙切齿:“我的日后我自己会想,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同我成亲,别的不用你费心!”

宣轻瞪起哭得红红的眼,恼叫:“不嫁不嫁!尚寒是个笨蛋!”她­干­脆扑过去,用力捶他,“笨猪傻瓜蠢蛋,脑袋里有虫!”

“啊哟!喂喂,我快被你打死啦!”尚寒气恼地搂住她乱挣的身子,“你明知我体弱多病,想趁早打死我好改嫁是不是?”

屈恒啼笑皆非,轻拉过婵娟,笑看一对闹别扭的小儿女。

“那个小姑娘虽然口里说不愿,心里一定很喜欢大师兄。”婵娟有些羞涩地抱着他一条手臂,抬头望了他一眼。

屈恒手臂一伸,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微笑道:“虽然我不介意你们各叫各的,但日后寒儿若唤你一声师娘,你却叫他师兄,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哦。”婵娟有些烦恼,“还真挺麻烦的。”

“那,我是不是应该将他也轰出师门?”屈恒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想了想,又不太可行,寒儿纵不是他徒儿,也是师侄,别人可以踢出师门,这个却踢不走。

“不要不要,我会慢慢改口。”她又望向屈恒,啊,还是有点羞,赶紧再低头,小声咕哝,“能不能让他别叫我师娘?我说不定会吓得跌倒。”

屈恒忍笑地用下巴蹭蹭她发顶,“那你自己同他商量。”

“哦。”婵娟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轻偎向他。

过了一会儿,不知尚寒在宣轻耳畔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她用力瞪,拼命地瞪,好似想把尚寒瞪穿几个洞,然后就被硬拉了过来。

“等等。”屈恒先止住正要跪倒的两人,将身上的大红喜服脱下递给尚寒,轻道,“纵使匆忙,好歹也像个样,咱们师徒同一天成亲,倒也算缘分,就用同件喜袍吧。”

婵娟也与宣轻到一旁换衣,随后屈恒将婵娟拉到身边,受了一双新人的拜礼。

夜已渐深,两个新娘窝在一处喁喁细语,一对师徒坐在火堆旁各自出神。

屈恒首先回神,他凝视着身边的俊秀少年,几乎还能清晰地记得他呀呀学语的模样。从师兄师嫂将尚寒托付给他算起,到如今已有十五个寒来暑往了。现今,这孩子连妻都娶了,师兄师嫂地下有知,可会含笑九泉?

“你越来越像你爹了。”

“啊?”尚寒一怔。

“样貌、脾气都很像。”屈恒微笑道,“这些年你跟着我,沾染了我的温吞­性­子,我都快以为你是我的亲生孩儿了。”

尚寒默然不语,他知道,师父才是真正天­性­温和恬淡的人,而他的斯文好脾气只是积年累月耳濡目染来的,实实在在的真脾­性­被遮盖在温文的表相下面,如今遇见宣轻,竟完全被掀了出来。

“你的­性­子同师兄极像,又倔强又傲气。”已知他与宣轻扯不断的痴怨纠缠,屈恒只能摇头苦笑,“遭了算计,难免面上心里过不去,但我想,倘若你心中并无半分情意,只怕也不会娶她。”

尚寒瞥了婵娟身边娇俏的身影一眼,闷了半天才咕哝一句:“是啊,我心软了。”

屈恒不禁轻笑拍他肩头,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外表再怎样沉稳,终究也仍是带着少年心­性­。

“师父为我­操­劳多年,几乎无暇顾及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成了亲,我也安心些。”

屈恒怔了怔,这句话从徒儿口中说来,虽然有些好笑,但依尚寒敬他的心思,倒是情真意挚的。

想到一事,不免有些为难,但仍是要说:“你随我习医,应该知道,宣轻年纪尚稚,不宜过早有孕,这次还未得知,但今后须要小心。”

尚寒脸红起来,低声嘀咕:“她刁钻古怪的,我恐怕防不住她。”谁知她哪天又想出什么歪点子整他?!

屈恒失笑,“你心思向来机敏,不过遇上了她却稍嫌不足,就算她不顽皮淘气,少年夫妻也是情深难制,你最好还是常常服些药剂以防万一。”

尚寒笑睨他一眼:“师父就不必了吧?什么时候我能有个小师弟啊?”

虽然师徒俩偶尔也打打趣,但提及这种事,屈恒还是不禁赧然:“这个……我看婵娟也还小……”

“咳,师父,其实也不用害羞啊。”尚寒颇有些严肃的样子,“虽然我比师父小上几岁,又是后成的亲,但经验嘛,却算得上比您多那么一点点……”

“你给我停口!”屈恒忍不住笑,“咱们两个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保住你的娘子别跑了是正经。”

“我……”尚寒依然有些气恼,他不比师父的好脾气,宣轻三两句话就可气得他火冒三丈。他放弃这个话题,从怀里摸出一只锦袋,“宣轻从家里拿了紫云昙,说是给我医病,我经验不足,不敢妄动,眼下见了师父,自是再好不过。”

屈恒接过打开,不由一怔,紫云昙是医病治伤的圣药极品,世所罕见,他十几年也寻不到,这锦袋中却有完完整整的两株,真是难得之极。

“她从她叔叔那儿偷来一株,又在冰潭底采了一株,还险些丧了命。”尚寒怔忡出神,语气中不知是气是怜。

“她对你,真是情深意重。”屈恒轻声道,瞧见两个尚带稚气的少女已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我知道。”尚寒随他目光望去,见两人柔弱的身子相互依偎,睡容静谧而安详,惹人怜惜不已。

师徒俩相视一下,又同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各自转头,分别将外袍解下,覆在两个女孩身上。

“明日到了市镇,找一家客栈住下,慢慢给你治病将养。”

“是。”

两人再次对视,接下来怎样?各自拥着新婚娘子安心好眠?

当然不成。

师徒俩都是内敛含蓄、脸皮甚薄的人,对着他人同自己的娘子亲呢拥眠自然是不可能,庙里又无其他地方可躺——

“咳,今晚打坐休息吧。”

“……也好。”

人来人往的市镇上,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婵娟姐的,屈大夫的……”宣轻笑吟吟地分发银票。

“要叫师父。”尚寒皱皱眉。

“哦,师父,师父。”宣轻随口应着,“你们刚刚脱困,身上没有银两,这些先用着,不够再到钱庄去取。”

千两的银票?这孩子是哪来的财神爷?

屈恒轻道:“太多了,票面又大,恐怕不易花用。”

“那,换成散银好了,你们的衣衫要换,总不能穿着喜服到处晃。另外,有什么必要的物件买一买,余下的……好麻烦,我与尚寒去客栈打理,你们随意逛逛,不用太早回来。”叽叽咕咕地讲完,宣轻拉着无可奈何的尚寒一溜烟跑掉。

屈恒微笑着摇头,同婵娟一起去钱庄兑了散银,买了新衣换上,又想到银针已失,再去买了一套。

走在人群中,悄望牵着自己的温暖手掌,婵娟羞涩满足地抿­唇­而笑。

屈恒停下脚步,伫足在小摊面前。

“哎呀,这位客人好眼光,这只步摇上镶的是正宗蓝田玉,质地温润,毫无瑕疵,配上夫人的花容月貌,真是相得益彰啊!”小贩热络地招呼着。

“这件你可喜欢?”

婵娟连忙摇手,“不不,不用给我买花钿饰物,我又不常戴。”

“我说过要还你发针,你忘了?”屈恒温柔地看着她。

“不用还啦,又不值什么钱。”她忸怩地绞着手指。

“那,就算是我送你的,可好?”他柔声道。

婵娟偷瞄他一眼,他的笑容温文俊逸,极是好看。

“好。”她小声而羞涩地应,扯住他的衣袖。

步摇轻Сhā入云鬓,流苏摇曳,映着她娇艳的脸庞,美不胜收。

“客官,您走好,再来光顾啊!”小贩偷偷慨叹,现在愿同妻子一起逛街,买东西送妻子的男人可是越来越少喽。

行至街尾拐角处,远远的有一道声音传来。

“等一等——”

两人疑惑转头,只见一道红影由远及近。

“天哪天哪,小师妹,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花眼。我从表姑姑那溜掉,一直在找你和师父师兄的下落,后来又听说师父成亲……咦,师父终于成亲啦!我还以为他准备一辈子孤老,与一堆药材为伴……啊,这位是……你的心上人?”

“夫君。”屈恒微笑着Сhā了一句。

“夫君?”梅笑寒惊叫,“小师妹,你嫁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我还想把你和大师兄撮合到一起,这样师父就会留下你,也可以有人继续帮我洗衣煮饭……”

“大师兄也成亲了……”

“什么?”她再次惊叫,惹来路人纷纷侧目,婵娟忙将她拉到墙角,以防被人围观。

“那你岂不是要糟?师父好像仍不愿留你……”

“师父留下我了,是一辈子。”婵娟偷瞥屈恒一眼,见他柔和的目光正看过来,不禁羞涩一笑。

梅笑寒瞠目,“一……一辈子?”大师兄都不见得会跟一辈子啊,师父吃错药了?

“嗯。”婵娟笑看她惊讶的模样,“笑寒师姐,你躲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吃苦,谁帮你洗衣煮饭?”

梅笑寒有些颓丧地摆手,“别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重要的是你的夫君……”她瞄了瞄屈恒,“看来好像脾气很好,应该不会欺负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不过,他似乎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我最近被气得发昏,有点脑子不清楚。”

“师姐——”

“做什么?你­干­吗老扯我,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非要和我咬耳朵,你夫君又不是外人,不必怕他听到,你……啊啊啊!”梅笑寒手指颤着指向屈恒,“师父?你是说我们那个有胡子没脾气的好好师父?他他他……这么年轻?”

婵娟抚抚她胸口,平定她激动的情绪,“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梅笑寒心思马上转到:“那,你是说,师父成亲,娶的是你啰?”见婵娟满面通红,她喃喃地,“天啊天啊,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我今后岂不是要叫你师娘?你做了我师娘,怎能叫你帮我洗衣?那我,那我……”

“你是梅姑娘吗?”童稚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咦,小弟弟,你是谁啊?我可不认得你。”

“有位盲眼的公子托我跟你说,你若愿回去,他就听你的话去治眼睛。”

梅笑寒面目有些狰狞起来,“他爱治不治,我管他死不死!”

扎着小辫子的男童狡狯地看着她,“你不管啊,那就算了。”他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唉,他实在是好可怜哦,刚才说要去找他的心上人,自己往街上走,佣仆扶他,他也不肯,一不小心跌倒,碰破了头,流了很多很多血,说不定会死掉……”

梅笑寒脸­色­苍白地一把揪住他,忙不迭地慌叫:“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咦,姐姐,你好奇怪,你刚才不是说管他死不死的?”

她开始咬牙:“你再废话,我就让你跌破头,流好多好多血一直到死掉!”

好……好凶!小男孩害怕地吞了口口水,怯怯地指向街那面的茶楼,“他就在那里等你,他说……”

“师父,婵娟,快随我去救人!”没心思听这小鬼述完,她一手拉了一个,飞也似地掠向茶楼。

“喂喂,杨管家说你会给我钱的,钱呢?”男童站在原地大叫。

“喏喏,钱给你,别再喊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叫住他。

“啊,杨管家,你说我演得好不好?”男童笑嘻嘻地接过铜钱。

“不错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杨管家赞赏地拍拍他的头,“要不要到闻家来做事?你这么伶俐,说不定将来能当上管家哟!”

“才不要咧,那个姐姐凶巴巴的,可能我还没升到管家的位子,她就会掐死我啦。”他晃晃小脑袋,一蹦一跳地走远。

“二弟十七岁时突然失明,小妹是在九岁,而幼弟十二岁失明,请了极多的大夫来看也查不出病因,后来也就不再治了。”

“那是因为你找的都是庸医!”

闻笛声笑了笑,不理气哼哼的梅笑寒,径自又道:“反正家里也可供养他们,再说二弟已娶,小妹已嫁,都有人照顾,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虽然盲了近一年,但好歹看了这二十多年的世间,也算满足了……”

“满足个鬼,我不满足!你看不见我,就满足了?要你治也不听,说什么已有前车之鉴,不必白费心思,我­干­脆也瞎了,陪你一起满足!”梅笑寒又叫又跳。

“胡说,你也盲了,谁做我的眼睛?”闻笛声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不是听你的话了嘛,你请来屈大夫,我好生感激你。”

“谁用你感激,反正我好心没好报,你也不领情!”梅笑寒仍是气恼,却放低了声音。

“咳,我方才看了令弟的病况,又听说贵府的情形,确实很有些蹊跷。”屈恒笑看一对有情人,“以前我四处游走时,也曾遇到相似的例子,那是因为夫妻双方血缘太近而使子女天生缺陷,或是某一方族中上一代传至下一代的遗传恶疾,本不宜生儿育女,却因不知情而殃及后代。”

闻笛声愕然,半天才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爹娘是血缘极近的表亲,想必是因这个了,原还说亲上加亲,却不料弄成这般……”

屈恒叹了口气:“所谓亲上加亲,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姻亲尚可,有血缘的却极有可能出岔子,令弟妹的情形还待进一步查实,现在,可否为公子把一把脉?”

“屈大夫客气了。”闻笛声伸出手腕,放在桌上。

屈恒切脉片刻,循例问道:“公子当初失明时有何异状?”

闻笛声细想了一下:“不过小睡了片刻,醒来之后见了东西就不大清楚,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可是极感疲乏?”

“是啊,吃东西又少,还总觉异常疲累困倦。”杨管家在一旁Сhā嘴,“大少爷极爱看书,都叫他不要睡在书房里了,就是不听,歇得不好,身子也越来越差。”

屈恒沉吟着:“公子脉象缓大,所谓四至之上,重则散而无力,应是受湿所致……”

“受湿?”杨管家大叫一声,“天哪,书房地面又湿又潮,大少爷偏贪凉,在地上足足睡了半个多月!”

“半月之久!”屈恒皱眉,“失明后可曾找大夫看过?”

“不曾,大少爷说定与其他少爷小姐相同,不必再看了……啊啊,梅小姐,你要勒死大少爷了!”

梅笑寒恶狠狠地揪着闻笛声的衣襟,一字一顿地骂:“你、不、看、大、夫,嗯?”

“我……”他怎么知道会这样?

屈恒忍笑瞥了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一眼,要来笔墨开方,落笔写了几个字,见婵娟探头来瞧,知她想学,于是边写边道:“应以白术为君,茯苓、陈皮为臣,附子为使,本来十余帖即可痊愈,但拖了许久,怕是要多吃几帖……”

两道身形立在他面前,影子映在他开方的纸上,他不解抬头。

“屈大夫,可否将令徒许配给我,今后由我来照顾她?”

“呸,是我照顾你吧,你没长脑子,怎么照顾别人……哎哎,你站稳些,师父在这边!”

“屈大夫,望您应允。”闻笛声双目没有焦距,却极是诚恳。

屈恒扬眉而笑,像是十分愉悦。

“好啊,我没意见。”

“师父,你应得太­干­脆了罢——”

夜深人不寐,高烛照红妆。

幽幽暗暗的房中,烛光跳荡不明,淡淡的酒气散发开去,四下里隐隐流动。

“阿轻好顽皮,明明自己也成亲,却偏跑去闹别人洞房,结果不小心跌了跤,差点吓死尚寒。”近些日子,她已习惯唤尚寒名字,反正自己年纪稍长,也不大为难。

屈恒轻笑:“想不到她真的有了身孕,依她的活泼­性­子,寒儿怕是有得要累了。”

婵娟叹了口气:“她那么小,还不算真正长大,就有了娃娃,我像她那么大时,还什么都不懂。”

“各人长大的环境不一样。”屈恒按了按额角,“你单单纯纯的,她却什么都明白。”

婵娟脸一红,将温热的巾子覆上他额头,小声嘟哝:“尚寒好可怜。”糊里糊涂地就被算计当了爹爹。

“还好才一个月,想来是第二次才有的。”屈恒颇是忧虑,“我瞧她骨架太瘦,恐怕分娩时会有危险。”

“那怎么办?”婵娟慌起来。

屈恒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现在还不必担忧,到时再看情形,是否要剖腹生产。”

“剖……剖腹?”她有些结巴。

“再说罢,现在还不是时候。”屈恒坐起,轻轻拉过她,“你别害怕,说不定将来还需要你帮忙。”

“我?”婵娟忙按他躺下,看着他微酡的面孔,“先别说这个,你又不会喝酒,怎么还弄成这样,是不是又有人灌你?”

屈恒苦笑,他酒量确实很差,喝上两杯就会面红耳赤,要说用内力将酒气逼出,却又太小题大作了些。

“你的衫子溅了酒渍,我拿去洗一下。”婵娟背过身,有些害羞,至今两人尚未同房,她一直与宣轻同睡,今日尚寒与宣轻补了礼,同梅笑寒一起办了喜事,宣轻却不留神跌了一跤,吓得尚寒寸步不离。

“好了。”

她转身取过衣衫,却一眼瞧见屈恒背上的疤痕,伤处已经愈合,长出新­肉­,不再像原来一样可怕。

她将衫子放到一旁,轻轻坐到床边,指尖不自觉地抚上伤痕。

屈恒身子一僵,忙转身握住她的手,见她有些泫然欲泣,不由叹息着伸臂拥住她。

“我害你吃了很多苦。”小脸埋在他颈窝里不肯抬起,暖暖的气息呵得他有些痒。

他柔声道:“哪有的事,若真是为你,我也心甘情愿,倒是日后你要为我生儿育女,吃苦的却是你。”

她的脸又红了,想起当日在溪边相遇,却又忍不住笑,悄声道:“还好当日在小溪旁的大石上,我没有掉下去,不然就糟了……咦,你做什么脱我衣裳?”

“娘子,当时是我糟,现在却是你糟了。”他轻笑,依着几分醉意,手滑进她衣里。

啊叼,不会吧!她还不会圆房啊!

“可是,你的衣衫还没有洗……哎哟,你­干­吗咬我?”她向后一退,却被他压倒。

“明日再洗也不迟。”他手指一弹,打灭烛火。

“可是,说不定阿轻在等我回房。”摸到赤­祼­滚烫的肌肤,忙不迭收回手。

“不会啦,傻气的小妹子!她拉着寒儿挤一张床,不然怎会把你赶来我这?”拉下幔帐,遮住一双缠绵缱绻的俪影。

“这样哦……”一声细喘声响起。

话语渐悄,旖旎却起,轻风微撩起重重罗幔,溜出一抹销魂绮梦的痕迹。

第十章

夜,昏暗阒黑,沉沉得像是没有边际。

“为什么你心里没有我!”她恨恨地喊,眼里却没有一滴泪。

挺拔的身影不回答,脉脉含情地牵起一双纤手。

鲜红的婚衣刺得她睁不开双眼,痛入骨髓,却哭不出来。

是谁,夺去了她的心上人?不,她心里有他,他却从未回头看过她一眼。

她凄厉地大喊:“就算你们成了亲,我也要把你们分开!就算你们死了,我也要把你们的骸骨挖出来,一个丢在塞北,一个抛进南海,永生永世也不能相聚!不能相聚!”

红­色­漫天扬起,大火熊熊焚烧。

她奔进火场,炽热的烈焰灼得她有些昏眩,浓重的烟雾呛得她不辨方向。

在哪里?他们在哪里啊?为何她寻不到!

不,这不是梅府!她在哪里寻找他们?这是什么地方的大火?

一片焦土!

这里才是梅府。

天­阴­­阴­冷冷的,吹得她有些发抖,她顾不上双手疼痛,用力搬开烧焦的残木。怎么这么多,搬开还有,搬开还有!

他们的骸骨在哪里?

她­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身子几乎都麻木了,好像不再属于她。

为何她还活着?老天为何弃下她一人孤零零地,是因为她曾说了那么恶毒的诅咒么?

“这位大姐,你在找什么?是丢了东西吗?”

清朗的声音传进她耳内,她茫茫然抬眼,一个十三四岁的稚真少年温暖而亲切地笑着,像是一抹阳光。

“你的手都流血啦,要找东西,也需用锹用铲啊,用手怎么行!”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仔细地包上她的手,微微一笑,“这火都烧了几个月了,要找东西可不容易,你掉了什么?我帮你找。”

“两具骸骨。”她喃喃地。

少年一怔,柔声道:“是你的亲人?”

亲人?她惨然一笑,忽然面­色­一凝,恨声道:“把他们的骸骨,一个丢到塞北,一个抛进南海,永生永世不得相聚!”

少年皱起眉头,手掌覆上她的前额,“奇怪,没病啊,怎么好像有些神志不清?”

“我很清醒!”她大吼一声,用力跳起来。

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同她一样高了,他关切地扶住她,“你住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肩上隐隐传来的温暖令她怔忡,所有的疲累、惊恐、孤单、疼痛、脆弱一涌而上,压下了狂恨与愤怒,她疲倦不堪地靠了过去。

少年手足无措地望着怀里的女子,她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色­极苍白,像是经历了极大的悲痛与惊吓。他的心软下来,有些生硬地抚抚她的背,希望能让她好过些。

“尚大哥,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老是不回头看我一眼?为何你心里只有姐姐?”她无意识地轻喃。

少年脸­色­一变,轻轻问道:“你叫什么?”

“竞雪啊,尚大哥,你说过我的名字很好听,你忘了么?”她忽然用力抓住他,眼里喷出怒火,“你连我的名字也忘了么?你……”她回过神,猛然向后退了一步,“你不是他。”

“我不是他。”少年轻蹙着修长的眉,叹声道,“你认错人了。”

“哦。”她按了一下额,“你又是谁?”

少年的目光微闪了下:“我来梅府寻亲,可是这里已经化成一片废墟了。”

“你找谁?是哪一处的下人……”话声被婴孩的啼哭声打断,她愕然一寻,才发现他身后背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这是……你弟弟?”他这么小,总不会是他自己的吧。

少年垂下眸子,将婴孩解下,抱在怀里哄他,样子尚算熟练,看来已照料有一段日子。

白白­嫩­­嫩­的小婴儿,煞是可爱,她忍不住笑,“给我抱一抱好不好?”

少年犹豫一阵,终是递给她。

她抱着婴孩,拍拍他,逗逗他,心里竟渐渐有了暖意。

“咦,二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远远地,一个­妇­人惊喜地跑了过来,“屈恒小鬼头,你也在啊,你把大小姐和姑爷的骸骨葬到哪里去了?也没告诉我一声。”­妇­人叹了一口气,“既然我们二小姐也回来了,你就领着去拜一拜罢。”

“你带走了他们的骸骨?”她厉声喝道。

­妇­人接过话茬:“是啊是啊,二小姐别看他年纪小小,却坚毅得不得了,足足找了十一天才找到骸骨……哎,你眼睛怎么了,老是眨个不停,你还说自己懂医术,瞎吹的不是!眼睛吹了风就去找大夫,别自己乱开药,吃坏了怎么办?谁来照顾大小姐的公子……”

少年颓然地垂下头。

“什么大小姐的公子?”她震惊地望着­妇­人。

“这不就是。”­妇­人指指婴孩,“你看,像不像姑爷?”

少年警戒地望着,见她一举掌,忽然手一探,将婴孩夺了回去。

她愕然,好快的手法!就是比尚大哥也毫不逊­色­。

“你到底是谁?”

“他是姑爷的小师弟,来找姑爷的,可是却晚了一步……哎哟,二小姐,你­干­吗推我?”

“把孩子和骸骨交给我!”她高声叫道,掌风呼啸扬起。

少年只是闪躲,并不还手,身形步法与尚大哥极像,只是尚大哥凝重沉稳,他却轻灵飘逸。

“啊——”她猛然蹲下,痛苦地抱住头。

“你怎么了?”少年吓了一跳,忙过去查看。

她忽地一掌击出,拍在婴孩身上,少年大吃一惊,回掌击在她肩头,将她震出极远。

“你……”少年看着手中婴孩,痛切地望着她。

她慢慢爬起身,发现自己竟未受伤,是他手下留情么?

“你别走,你把骸骨带到哪里去了?”她凄厉地喊。

没有人回应,她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背影渐渐消失。

“你别走,你把骸骨带到哪里去了?”她昏昏沉沉地低喃。

“你醉了,要醒醒酒。”

谁在说话?声音温和而轻柔,好似淡雅的一盏消茶。

“尚大哥?”她伸出手,像是渴求拥抱的孩子。

“你又认错了。”那人轻轻地叹,温柔地抚上她的额头,“你病了,难怪糊里糊涂的……啊!”他尴尬地望着怀里病恹恹的女子,推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两手举在空中,不知怎样才好。

“我很冷,我冷得快死掉了,你都不肯抱一抱我吗?”她喃喃地。

他怔了怔,终于放下双臂,稍稍拥了她一下。

不对!尚大哥从不肯逾礼半分,怎么会抱她?

那,这么温暖的怀抱是谁的?

她用力眨眨眼,退后一步,看到一张十七八岁的俊雅的面孔。

他是谁?

刚才她几乎有些沉溺在那令人安心的怀中了……不,她一生应该只抱一个人——她的心上人!

而,这个拥有温和眸光轻柔拥抱的少年,却不是她的心上人。

“庚娘说你喝了很多酒,找我帮她配一壶醒酒茶,我冲好了,你喝一杯,会舒服些。”

“你把他们的骸骨还给我!”她终于认出他,摸到剑去刺他。

他长袖一展,挟住长剑,“我没骗你,骸骨被我化成灰,撒到海里去了。”

“我不信!”她厉声叫,向他刺去。

他仍是躲,衣袂飘飘,一招一式都像极了她的心上人。

她的眼中幻出一个影子,不由扔下剑,轻道:“尚大哥,你为何不喜欢我?”

一只手在她茫然的眼前晃了晃,她猛地扑过去。

少年猝不及防,被她扑倒,“我不是他,你……唔!”

她生涩而狂乱地用力吻他的­唇­,尚大哥不喜欢她,她就主动亲近他!

“唔唔唔……呼!”少年努力吸口气,啊,重返人间!他还以为自己会窒息到见了阎王,“喂喂,你清醒些!”他涨红了脸,因为她已扒开了他衣衫,灼热的­唇­烙在他清瘦的胸膛上。

“我也可以为你生孩子!”她的手探向他的腰,去扯他的裤子。

一支银针刺进她|­茓­道,令她失去知觉。

“女人癫狂起来真是……吓死人!”少年狼狈地爬起来整理好衣衫,之后皱皱眉,将她抱上床,为她诊了脉,极快地开了张药方,压在桌上,方慌慌张张地夺路而逃。

她一直睡一直睡,到底睡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永远在寻找,找到了那个少年,就会找到她要的东西。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好像不是她要找的人。

“姨娘,师父没有骗你,骸骨化成灰,撒到海里去了。”少年恳切地望着她,眉眼像极一个人。

“你是谁?师父又是谁?”她迷惑地问。

“他是尚寒,是师兄师嫂的儿子,你不认得吗?”一个年轻人轻声道。

她不认得,可是她认得这个年轻人,“把骸骨给我!”他总在躲,她就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追在找,心里的影子呢?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她?

“姨娘,你别逼师父了,你要有气,就冲着我罢。”

她怔仲地望着少年,这是他的徒儿?是姐姐与尚大哥的孩子?不似姐姐的冷然强韧,也不似尚大哥的傲然沉毅,倒是将他师父的温文尔雅承袭了个十成十。

可是,那不是她要找的人。

“屈恒。”她记得这个名字,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叫这个名字。

“屈恒!”她大声地叫。

鲜红的婚衣飘啊飘,像是天边灿烂的云霞,刺痛她的眼。

穿着婚衣的年轻人牵着他的心上人,温柔地笑着。

“屈恒!”她凄然地叫,已经记不得叫他做什么,她只知道,这名字她叫了十几年,他却永远在躲,避而不见。

她到底在追寻谁?

谁又是她追寻的影子?

“小姐!小姐!”

她虚弱地睁开眼:“庚娘,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是啊,好长哟,一枕黄粱十几年。”庚娘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有没有消息?”她的心跳越来越弱,好像快停了。

还是没有醒!

庚娘哀伤地掉开目光,“有,他回江源山了。”

她的语气冷淡而疲累:“很好,又找到他了。”

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他,因为你不明白自己的心。

庚娘潸然泪下。

江源山下。

“屈大夫,你又来送药了?真是麻烦你了。”胖胖的李嫂热情地招呼着,“来来,新鲜的小白菜,拿两捆熬汤去,又清爽又好喝。”

“不用了,您常常送菜,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什么话,你常来送药,我们心里就过意得去?快别跟我客气,都是自家种的,也不用钱,要不然,我给你送到山上去?”

“好好,您先放这儿,我一会儿拿。”

“屈恒这孩子好像十多年没回来了,我还记得他垂髫的样子哪!”隔壁的刘翁笑呵呵地,“如今也成家立业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啊,我都土埋脖子喽!”

附近的三姑六婆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说到成家立业,尚寒是不是成亲成得早了些?”

“早什么,姑娘十五岁出嫁,小子十五怎么就不能娶!”

“可不是,你看他那个俊媳­妇­肚子都起来啦……”

尚寒自动自觉地溜进茶棚学师父闷头喝茶,坚决秉持沉默是金的优良传统。

“这几个月你的病恢复得极好,只要继续调养,—年半载的也就差不多了。”屈恒颇是欣慰,寒儿幼时落下的病根若是去净,便可与常人无异,不必再受体弱多病之扰。

尚寒端了一盘烧饼过来,递给师父,“回到江源山,若是姨娘寻了来可怎么好?”

屈恒沉吟着:“心病难医,也不能一辈子叫她追着跑,阿轻有了身孕,不宜奔波。况且,我也累了。”

尚寒沉默了下,转移了话题:“她们两人在山上不知怎样,我们下山两三天,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也是,阿轻顽皮,婵娟怕是拦不住她。”屈恒咬了口烧饼笑道,“若不然,你先上山,我随后就回去。”

“屈大夫,你媳­妇­肚皮还没动静哪,要加把劲啊!”

他一口饼噎在喉咙里,半天才吞下去。

“我还是同你一起上山好了。”

尚寒忍住笑,站起来收拾东西。

“屈大夫!屈大夫!不好了!”一个汉子气喘吁吁地赶来,“我刚从崖顶采泉水下来,看见有四个女人上了山巅,好像有婵娟和阿轻,后来,有个人就滑下了深渊……”

屈恒与尚寒如遭雷击,瞬间就掠了出去。

从药香居至山巅崎岖难行,极少有人上去,除了偶尔有用温泉水的人采泉。山巅一面是缓坡,另一面却是悬崖峭壁,但因深渊下积满了长年的落叶落花,泥土极是松软,只盼老天垂怜,千万要保住条­性­命,其余都好说。

一路上点点滴滴的有不少血迹,屈恒心头沉重,拉着尚寒一路飞纵,转眼就到了山巅。

斜坡上,—名老­妇­蜷在地上,身上溅满鲜血。

“你怎么样……庚娘?”屈恒一震,梅竞雪也来了?那是谁出了意外?

他迅速点了她|­茓­道止血,见她悠悠转醒,还来不及问,就听有人带着哭腔叫:“尚寒,你再不救我,我就死了!”

尚寒四下寻找,在—块巨岩后看到宣轻抱着腹部靠岩壁而坐。

“你有没有事?”他慌忙奔过去。

“你总算来了。”她白着脸偎进尚寒怀里,“你姨娘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她要杀婵娟姐,庚娘拦她被刺伤,我—撞将她撞下悬崖,不过她没掉下去,婵娟姐拉不住她,我也没有力气,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屈恒跃上山脊,见一块极窄的断岩上,婵娟一手抱着棵松树,另—手扯着根腰带。

他散掉的魂魄聚了回来,纵身过去。

“快,梅姑娘在下面,腰带快断了,我不敢动!”婵娟惊惶地望向他。

屈恒探头下望,腰带缠在梅竞雪臂上,她左手还扳着块凸岩,半身悬在空中。

“你坚持—下,我去拉她上来。”他衣袍一扬,跃向峭壁。

好累,可不可以歇一下?不,她还没找到她要找的人,怎么能歇?

“梅姑娘,你清醒一下。”

谁在叫她?温和的声音好生熟悉。

她睁眼,飘扬的衣袍展在她头顶。

“屈恒。”她灿然一笑。

她不会有些吓糊涂了吧?屈恒疑惑不已,这么多年,极少见她笑,他都快以为她是冰雕的了。

随着婵娟的惊叫,腰带“哧啦”一声断裂,屈恒手疾眼快,拉住梅竞雪的左臂,顿住她下堕的身形。

剑光忽闪,屈恒避无可避,只得将身一侧,梅竞雪右手中的长剑刺入他肩头。他手臂一麻,力道顿失,梅竞雪身形猛坠,他再一探,捉到她衣袖。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脸上,她泪如泉涌,朦朦胧胧中,温暖真挚的笑越来越清晰。

“屈恒!屈恒!”她凄楚地叫,哭得像个孩子。

衣袖忽然撕裂,一片落叶飘飘然坠入谷底。

药香居。

“庚娘,你的伤还未痊愈,再住些日子吧。”

“不啦,我要带小姐回梅府安葬,早些入土为安。”庚娘深深地望着屈恒,“这些年苦了你了。”

“别这么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屈恒淡然一笑。

庚娘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有事吗?”屈恒温声问道。

“那个……你穿过的旧衣,能不能……送我一件给小姐带去?”

屈恒讶然,婵娟却轻应一句:“好,我去拿。”她转身入房,不一会儿抱了件衫子出来。

衣衫上隐隐的尚有血痕,正是梅竞雪坠崖那天屈亘所穿的。

“多谢你啦。”庚娘有些哽咽地接过。

“梅姑娘心竭力尽而亡,坠地前就已气绝,应是没有什么痛楚,你不要太难过了。”屈恒轻道。

“我知道,她走时是安了心的。”庚娘擦着泪,“多亏你们帮忙安排身后事,还托人护送灵车,我一个人也顾不过来,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本来应是我和寒儿送的……”

“不不,你们应该好好地过日子,从今往后就当根本没有小姐这个人……唉,我也不会说,总之,就是把小姐的事全都忘掉,只要你们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她转向尚寒,“日后,小少爷或小小姐出生了,向梅府的方向告诉一声,让我好安心。”

尚寒默然点头。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行了,别送啦,孕­妇­太累可不好。”

望着渐远的背影,尚寒忍不住嘀咕:“奇怪,姨娘一辈子惦着爹,临终前却唤着师父的名……”

宣轻立刻捂住他的嘴,用力瞪他,“笨蛋尚寒,脑里有虫!”

尚寒好容易才挣开,满脸无辜,“你­干­吗骂我?”

“因为我困了,要睡觉。”

他明智地不与情绪不稳的孕­妇­计较,“那我扶你回去睡好了。”

见两人进了屋子,屈恒才发现婵娟的泪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襟。

“怎么了?”

“我不让,死也不让!她那么凶,一定会害你吃苦!”她呜呜咽咽地搂住他的颈子。

屈恒怔了怔,不知那日在崖顶,梅竞雪昏昏乱乱地同她说了些什么,也许又认错了人,把婵娟当成师嫂。

“好,你就是让了,我也不依,我一辈子赖着你,别人我都不要。”他柔声道,轻轻抱住她纤弱的身子。

婵娟破涕为笑,雪白的手指拈过他一缕黑发,在指间绕啊绕地,最后结在自己的发上。

一年后——

“师父!”尚寒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拎着张字条,脸­色­铁青地冲进书斋。

“什么事慌成这样?”屈恒放下毛笔,与婵娟不解地对视一眼。

“宣轻把孩子丢给我,自己溜掉了。”他恨恨地一扬纸条。可恶啊,这个笨丫头,天天骂他笨蛋,她才是不折不扣的笨蛋一枚!

屈恒接过字条扫了一眼,不禁叹气:“她要你不必为她委屈一辈子,还让你将来去娶真正喜欢的人?”这孩子可真是心胸宽广、设想周全啊!

尚寒暗自咬牙,他都说娶她不是勉强,而是自愿,她偏不信,反说他心太好怕她名节受损才娶了她,可恶可恶,他的心她怎么就不明白?!

“孩子让我抱吧,你小心别摔了他。”婵娟有些心惊地看着他微抖的手臂。

“我去找她。”把孩子递过去,他忽然道,“她太滑头,也许一两年都找不到,孩子就先麻烦师父了。”

屈恒无奈地叹息:“好,你去吧,记得常常捎个消息回来。”还好他的娘子不钻牛角尖,真是万幸。

尚寒看了孩子一眼,白白胖胖的,大大的眼睛黑漆漆的,憨态可掬,爱笑的模样有七分像宣轻。

幸亏她没头脑坏掉连孩子一起抱走,不然他找到她第一件事就是先掐死她,免得她玩心太盛玩死了儿子!

“我这就走!”他顿了一顿,转身出了书斋。

“又要带娃娃喽。”屈恒摇摇头,伸指去逗孩子,孩子咯咯地笑,小手抓住他的指头。

“可是……”婵娟轻蹙眉,偷瞥一眼,“我不会带啊!”

屈恒笑着亲她一下:“没关系,我还有一点点经验可以用,虽然太久有些生疏,不过熟能生巧,慢慢就习惯了。”

婵娟抿着­唇­笑:“也是,阿轻与尚寒都没经验,娃娃刚出生时,几乎也是你在照顾,日后……”地顿住,不再下续。

他轻笑接口:“日后咱们有了孩儿,仍是得靠我。”

“哎呀糟了!”婵娟忽然想起一事,“孩子还没有断­奶­,怎么办?”

屈恒也愣住,瞄向她一眼,她立刻红着脸转身。

“咳,那还是找个­奶­娘好了。”

……*〈完〉*……

尾声

很平淡的故事,没有惊涛骇浪、大起大落,也没有激|情烈爱、生离死别,只是一个腼腆少女的悠悠心意,难说难明,难绝难了,却牵萦心头,魂牵梦绕,系住了坦荡男子一颗懵懂不晓情爱的心。

主角也并非极出­色­的人,没有国­色­天姿,俊美无俦,更不曾赋予他(她)们让人一读难忘的­性­格。

女主角不媚、不艳、不冷、不傲;男主角不酷、不邪、不狂、不戾,而我偏是喜爱这样的人物,爱婵娟的羞涩腼腆、温柔可爱;爱屈恒的温和坦荡、纯挚恬淡。爱婵娟稚怯的小模样,爱屈恒乍听说她心意时乱了阵脚的惊慌拙相,也爱梅竞雪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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