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 (代笔)
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信揣摩了好几天,要短,又要有意义,体现出我们几个人的素质,把我们这个问题扯到两岸和民族的利益上,不是我们受不了,而是民族受不了,看你有什么理由不理我们,并且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行动。几个人都看了,没有意见就等着交给检察官了。
清晨,我照例站在窗口看外面的那一片野花,她依旧绽放着,花开花落,我一直没有放弃她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祈祷,一只白鹭飞来,我想象她是从厦门飞来的。
信依然是交给察房的副座,看了信,他依旧是那句话:“你们自己保重身体。”
交了信,就等于下了战书,相比前两次,有了更多的心理准备,有了坚定的必胜信念,因为他们最怕的就是我们出事,因为到目前还没有给出一个定论,纯粹是养着我们等待时机,一旦出了事,他们没法向大陆交代,也没有办法向台湾人民交代。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会怎么样我们,在我心底里有一个牢牢靠山,那就是我们的民族信念、大陆政府和无数的亲朋好友。不过我也和小王说过,台湾再小也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体制,单单检察官一定是做不了主的,我们要把握分寸,这个游戏由我们来控制,最终我们是要回家的。
中心最近来了一位大长官,白白的头发,身材魁梧,听说是从新竹调来的,他没找我讲过话,但经常站在李涛的门前和他讲话。递上信的第二天晚上,他又来找李涛,我站在门口听着,开始谈的还好,后来听到他大声的说:“你们要表示一下意思可以,但不可过分,要知道,你们的待遇和卓长仁他们一样了。”李涛不知辨了几句什么,又听他说:“如果你们不吃就强迫你们吃,要不就给你们灌,反正不会让你们死了。”我心说,瞧你这个老东西,是不是整大陆偷渡的整上瘾了,都成了虐待狂了,我们要的是回家,到时轮不上你作主说话。
战前的烽火已经点燃了,双方都在斗心智,他们除去白头发的副座来过,别人从不谈论这个话题,我心里清楚,这就是战前的寂静。时间在一分一分的过,离我们开始的时间只差一天了。
夜晚,我坐在二层铺上,从小洞里看远处闪烁的汽车灯,远远高处的灯光一闪一闪,我猜测那一定是我们来时翻过的那座可以看见太平洋的大山,山上的盘山路使汽车的灯光不停变换这方向,我眼前清楚的展现着那浩淼湛蓝的大海,一股遗憾从心里发出,痒痒的感觉让我坐不住。
外面还在下雨,蒙蒙细雨,车灯像一朵朵花在跑,在北京我也经常在下雨的晚上开车,一个人在车里,转过一个个熟悉的路口……,现在应该是下雪的时候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远处天空由绿色变成红色的美丽焰火,闪烁的亮点还没过去,另一朵又悄然升起,绿色的大花球闪过之后变成一个个大大的红色花环慢慢的落下,是放焰火。我赶紧跳下床,急速的敲小王的墙,小王在门口敲了三下,我大声的告诉他,也不管看守说什么了:“远处有放焰火的。”“好。”他大声的回答到。
转身我又窜上了二层铺,漆黑的夜空中又一朵烟花绽放,它孤独的燃烧着,慢慢的坠落,静静的熄灭,给人们带去五颜六色的欢乐,我想起小时候跟父母去天安门看焰火,那时我们叫放花,人很多,挤都挤不过去,突然一阵混乱,好像是把路旁的消火栓挤断了,人群乱成一片,是哪年的事我记不清了,后来天上一阵炮响,人们高兴的大喊,天空被染成红色,我高兴的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以后我有了儿子,也带他去看放花,不过不是去城里而是在我们楼顶上,整个北京城的夜景一览无遗,鲜花一片,灯光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焰火不在燃放了,我到门口问小王:“看到了吗?”
“看到了,一定是祝我们成功的。”
“对,是告诉我们一定成功。”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夜晚,我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半夜看守换班,我要守过这一年,也是守过这一世纪,这是千禧的时刻,我们这一生能赶上已经是幸运了,不能让它白白的过去,原来我和李涛曾想过,这一时刻我们应该在哪里度过,首先想的是我们环球航行走在世界日期变更线上,再就是在一览众山小的岱宗之颠,或是在我家的凉台上看东方升起的启明星。可现在,我们如同呆在史前的洞|茓,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世纪的变更,一切都是昨天或是几年不变的重复。
清晨,草地的花朵和昨天一样的开放着,太阳的光影依旧借助那颗孤独的小树滑过湿漉漉的草地,铁门打开了,哗啦啦的响声跨过了一天,跨过了一年,也跨过了一个世纪。一排坑洼不平的饭盒装着白色的稀饭,横放的盒盖上摆着已经看了七个月的黄|色的甜菜,狱警依旧站在丁字楼道口用上个世纪的目光看着我们。李涛出去了,看了我一眼,我相信,其他几个人也都一定站在门口看着李涛。李涛对看守严肃的说:“我们从今天起禁食。”
“你们今天都不吃吗?”
“对。”李涛坚定的说。
“不吃。”小绍在楼道的那边回答看守。
公差打开我的门,看守跟在他后面,“你吃吗?”
“不吃。”我肯定的看着他说。
“不吃。”小王也斩钉截铁的回答。
几个铁门带着上一世纪的回音咔喳!咔喳!的锁上了,我们开始了新世纪的第一天生活,我还清楚的记得我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描写了二十一世纪汽车可以飞上天,捕鱼用潜水艇上的灯光,蔬菜在工厂里栽培,打猎的狗都配上电子的鼻子……,可我跨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就像开玩笑一样可笑,现在的感觉就好像电影《最长的一天》中美军指挥官在宣布诺曼底登陆开始的感觉。
我一直把元旦当作过年,因为我认为它是真正新年的开始,每当这一天都要好好的吃一顿,可今天算是吃绝了,来个绝吃。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没什么紧张,只不过是往床上一坐罢了。下午,新来的军官匆匆的来到楼上,他虚伪的客气的说:“我刚上任你们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真不给面子。”
“我们自己就没有面子,拿什么面子给你,问题解决了就不需要谁给谁面子了。”
“你们今天过节禁食可以,明天一定要吃饭。”
“那要看结果。”
“好,我马上去办。”
全天看守对我们不吃饭几乎没有反映,先是把饭盒放在屋里,直至晚饭才换上另外一盒,好像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可我根本就没有看它一眼,此时的饭对我没有一点的诱惑,反而到把它当成了战斗的武器。
外面阴雨蒙蒙,屋里阴冷潮湿,腹中饥肠辘辘,我用屋角找到的一根鞋带,把被子系成一个睡袋,这样钻进去就不会因翻身而冻醒,因为我们没有褥子,一个被子折两半,一半当褥子一半当被子。节日的夜晚让我不自觉的想到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在火光中看到了美好的明天,在希望中永远的睡去,我也在体能燃烧的火光里,看到了明天的自由,虽然胃里是空的,但心里却是充实的,有点小时候春游的前夜那样的感觉,第一次充实的入睡。
元月二日,清晨比往常更加清凉,我照例趴到洞口看楼下草地的那一片紫花,天刚蒙蒙亮,淡粉色的花朵稀稀落落的开着,但稀落中酝酿着来日的怒放,远山灰蒙蒙的只露出一半,上半部被乌云笼罩着,不远处的铁路,一列早已看惯的蓝色列车慢慢的使出小站,一切都和刚来时一样。铁门开了,我端着脸盆走向厕所,小王面无倦色的对我挥了挥手,表示没问题,我高兴的比出一个“V”字,表示我们一定胜利。
随着一阵饭盒的响声,看守依次打开我们几个的房门,听到的回到是“不吃。”下午姓王的军人又来了,挨个对李涛、小绍、小王和我说:“你们还不吃饭,张力已经吃了,你们也吃吧。”我想,是张力搞错了还是他们的欺诈,他应该能看见李涛的房门呀,难道他还是在想接力,不管他。我对他说:“那你就叫张力来,我亲自问问他。”
“我不骗你,但你们不能见面。”
“那就算了。”
“我看你们还是吃饭吧,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去赌。”
“这不是赌,是对你们的抗议,我们有什么,只有用自己的身体去表示,否则你们谁重视,谁又来管我们呢,我想你一定看过我写的信了,我们吃饭是有条件的,除非检察官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否则没有用。”
老天不知是在考验我们还是台湾的老天和我们过不去,这几天出奇的冷,北方有句话“七分饿三分寒”,我们只能靠燃烧身体贮存的能量抵御这从里到外的寒冷,咕咕的肚子让我想起陈毅的一首诗,其中一句是“饥肠响如骨”,还有另外的一首:“此去泉台拾旧部,天兵十万斩阎罗。”我心说,如果你们把我们饿死,那肯定是要斩阎罗了,你们看着吧。
下午又喊让我们去洗澡,昨天洗澡,冰冷的水洒在身上都冒白烟,今天不洗还冷呢,那敢去洗。我心说,两天没吃饭,还叫我们去洗冷水澡,安的什么心那。
公差倒还很好,一会来一趟,问要不要热水,丙区烧水的只有一台电热水器,一次烧不了多少热水,公差都紧着我们先用,我们都把热水灌在瓶子里,揣在怀里暖身体。上午大号和下午洗澡的偷渡犯们,经过我们门口时都好奇的朝房间里看,有人把拳头在空中挥一挥,有的给我敬礼,还有的干脆就说:“干的好,真佩服你们。”听的我真受鼓舞,不要说大陆,就连这监狱都有这么多人在支持着我们,其实这点中心也是知道的,没准中心的二次暴动就会从我们这着点起火。
晚饭后,一心关注股票的陶长官闲寂无聊在丙区的喇叭里发表演讲:“亲爱的大陆同胞们,你们好!你们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台湾,本应受到欢迎,可是你们没有办理任何手续,这样违反了我们台湾的宪法,我们要把你们遣送回大陆,为此,我们台湾每年要付出几亿台币的资金来安排你们的生活,我们还要为你们值班保证你们的安全,因此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现在我们丙区的五位大陆同胞,我想你们一定知道是谁,他们从昨天起就不吃饭进行绝食,要求结案遣返,可是你们知道,不是我们不让你们回家,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向他们一样,要安下心来,好好的等待,争取早日回家。”
发表完他的演说,他来到我和小王的门前,对我们说:“你们刚才听到了吧,我告诉你们,其实台湾是不怕你们死的,大不了算个事故,也就把你们的骨灰装个坛子里带回去,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吃饭,要能回去早就回去了,不能回去绝食也没有用。”
“陶长官,你说我们不能回去是大陆的原因还是台湾的原因?”
“这,这我不好说,但不是你们自己也不是我们中心可以决定的。”
“偷渡的那些人是由于大陆没有安排决定的,可我们却不是,海协会早就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声明要求台湾无条件放人了,可你们现在已经七个月不结案不放人,想拿我们的事件做文章,要么定案送我们到监狱,要么无罪释放,不明不白的关着,你说这算什么?”
“你讲的这些是上面的事,你们要去找上面说。”
“对,我们绝食就是要和他们对话,要得到他们的答复。但是我们通过中心,通过清查组都无法沟通这个渠道,你说我们要怎么办?”
“再耐心的等待吧。”
“什么时候?每天这么无所作为的关押着,别人的生命是时间组成的,我们的时间难道不是生命的组成部分?”
“当然,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告诉你们,这样做没有用。”
“不管有没有用,我们必须得到答复。”
丙区的喇叭里又在播放那首《一家人》的歌,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有缘才能相聚,
有心才会珍惜,……
孤独和困惑的处境感觉这个女声唱的非常甜,两岸同根同族,不能用缘分来定义,可什么时候才能像一家人一样呢,怎样才算珍惜两岸同胞这个血缘关系呢,真的渴望人与人之间是充满眷恋的。
我坐在铺上,怀里揣着灌满热水的可乐瓶,沁入饥腹的热量,使身上一阵阵的冒虚汗,我真担心胃里浓烈的酸液把胃烧漏了。
何必让满天乌云遮住眼睛。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有福就该同享,
有难必然同当,
用相知相守换地久天长。
细细的品味这歌词,也越觉得这首歌好听,应该让管事的听听才好。
我把热水瓶塞到脚底下,湿冷的被子便充满了温暖,不过今天的冷好像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发自体内。
我坐在电脑旁,打开邮箱,有一封来自FLICE的信,哦,是挪威的托马斯,打开一看是伯阳写来的,他说让我去参加他们环非洲大陆的航行,他们很想我,希望能在航行中加入一名中国的水手,说我最合适。我高兴极了,马上到出入境管理局办手续。出入境管理局的大厅里站着许多穿绿色制服却戴着大檐帽的人,我开口就叫“长官好。”
“你叫什么?”
“长官好呀。”
“哪来的长官,你是从哪里来的?把你的证件拿出来。”边上几位穿着灰制服拿警棍的人走过来。我忽然发现有个人在笑,呀!是林永杰,我想跑可跑不掉……。原来是一个梦。真是奇怪,回大陆了还叫长官,都成了习惯了。
元月三日,清晨起床,为保存体力,省去了一切的锻炼,今天的感觉还不错,胃里也不觉得空得慌,洗脸的路上,我故意挺着胸,抬着头,别人应该看不出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上午“大号”时间,几个人都说“没得拉”。
这次和前两次不同,前两次刚一开绝马上就有人来找你,可这次中心到现在还没有小队长以上官衔的上来问,好像是在看谁挺得住,应该是在暗中叫劲,也许他们不相信我们的决心,想看我们不攻自破的乐,也许中心把这个烫山芋丢到了清查我们的部门手里,他们知道反正我们这两天也饿不死,在等待他们上级的指令。我心说,不管怎么样,咱们看谁能熬,我们用祈盼自由的意志去熬你们的别有用心,我们用体能去点燃生命的烈火,熬尽的是你们的情理。
我用夹在周刊中的广告纸折了几个纸飞机,上小学时我是校航模队的,非常熟悉改变机翼和飞行姿态的关系,我经过无数次的试飞确定可以飞的很直和平稳,其中一架在窗口的小洞试飞出去,稳稳的落在了围墙外面的草地上,我是想万一没人理我们,我们自己又无法收场时就用它写上“银鹭号帆船船员在靖庐绝食!!!请告诉记者。”投给那些在院墙外面散步的台湾人,也许他们可以帮助我们,还可以用此挣到一笔稿费。
午饭时间刚过,值班看守的攻势就展开了,他们轮番的劝我们吃饭,所讲的内容几乎和陶长官一样,我们根本就不会理他们。放风时间到了,号称刘德华的看守叫我们去放风,出去之后问我们:“你们吃饭了吗?”
“没有。”
“没吃饭还想放风?回去。”
我和李涛回去了,不知为什么把王光满放出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小王回来了,我从门缝中看他,脸色青青的,所有犯人都要蹲在楼道两旁等待报数,报到谁谁就站起来并举起手臂,1、2……8,是王光满的声音,声音不大,可能是累了。只听“刘德华”喊:“声音小,重报!”
“谁的声音小!”林永杰在楼道那边喊。这个混蛋又来了,我心里想。
“满兄,是你呀,他指着报“7”的那位说,你给我报一个“8”。”
“8”声音还真的大,看来他是不敢违背这个混蛋。
“满兄,你的声音如果有他的大你就可以回去。”
“我没那么大嗓门。”
“长官让你练练,你喊十个“8”。”
小王就是不开口,林永杰气得直转圈,若在平时对待那些偷渡的,恐怕早已皮鞋伺候了。等了一会,林永杰阴阳怪气的说,说的声音还很大,显然是说给大家听的:“是呀,你比长官厉害,不吃饭都没人敢管,现在都开始欺负长官了,哈哈。”干笑的声音如恐怖片中鬼叫一般。“不喊也罢,你厉害,去把他们五个英雄都请到涛哥的房间里来。”他对一旁的公差说。
我们坐在李涛的房间里,林站在中间,离我们很近,显得他的个子很高,说实在的,他长得真帅,利落的警服穿在他身上无可挑剔,如果是个好人就够完美了,但也许在他们群里是个好人,因为我看他们之间关系还是不错的。
“你们禁食无非是从圣经中学来的,叫起来好听,别人又不敢怎么样你们,真聪明。可你们知道不知道它管不管用,我告诉你们,它不管用,台湾政府不会因为你们绝食就放你们回去,我想你们最好还是赶紧吃饭,免得自己受苦。”他指着门口站着的一位偷渡犯说:“他是九九年闹暴动的主谋之一,我让他告诉你们管不管用。”
偷渡犯好像是前不久从监狱放回来等待遣返的,他乖乖地说:“不管用,我们闹了好几天也没有结果,结果我还被判了刑,关了一年多。”
“看看,看看,啊,这就是榜样,台湾再小也是国家,要明白自己是谁,啊。”
我真的不想理他,也懒得和他说点理由,干脆就来个不做声。其他几个人也是这样,用北京话讲就是“臊着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好看的大眼睛可惜没有一丝智慧的光泽,看我们不做声,接着说:“你们几个回房间好好考虑考虑,晚上吃饭的,我就把我的电话给你们让你们给家里打电话,我自己负责,啊,给我一个面子,现在就回去吧。”
我们各自进了自己的牢房,刚一关门,李涛就朝我喊上了:“他没那么大面子。”
“知道,谁也不行。”我大声的回答他。
小王也在隔壁叫:“谁也没戏。”
晚饭前,林永杰来了,先到小王的房间前:“满哥怎么样,想好了吗?”他非常和气的说。
“想好了,不行。我们要的是结案回家。”
“那你不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
“当然想了,我老婆生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那你吃一点饭就可以打电话问了。”
“算了,我还是回家看看好。”
“那就算了。”他讨了个没趣。
“想好了吗?如果想好了,我给你家打电话,把你要说的话告诉他们。”到我这就变成他替我打了,好像他忽然明白了,如果我亲自讲那就什么都瞒不住了,真是有高人指点,要不他这个笨蛋肯定是想不到。
“不行。”我干脆的回答。
我们目光对视着,还是觉得他的眼睛很美,他刚要走,我叫他:“林长官,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五个人依次过了一遍,肯定是没有答案,以往凭借他凶狠的目光没有偷渡犯敢违抗他,可惜今天没戏了。
晚饭后,几乎没个当班看守都要做我们的工作,好像是有任务下达的一样,可多数看守也只是敷衍几句,更多的话是身体重要,不行就吃一点,好像如果谁劝说我们吃了饭,谁就能得到晋升。其中有位非常老实的小个林长官,圆圆的脸,拿了一份报纸给我看说:“我前两天休假,但我在家看到报纸,说你们又绝食了。”我接过报纸看到有一小段报道:“曾涉嫌间谍的大陆银鹭号帆船的五名偷渡犯,前日开始绝食,他们是通过放风时间串通的,目前他们有喝汤……。”简直是胡说,我们根本没有喝汤而是喝水。我对小王说:“他们又把我们当成偷渡的了,看来没有什么复杂的问题。”
我们几个的问题还没摆平,我隔壁的刘顺力又开闹了,他见到我们绝食两天没人管,于是也跟着绝食,抗议给他戴手铐脚镣,中午饭时,他说也要绝食,看守一听没有惊讶倒乐了:“真有凑热闹的,好你绝吧,不绝还不想给你吃呢。”中午饭没给吃,下午一起床就带走了,听说是送到了独居房,直到晚上十一点才放回来,一打开房门,就听他问看守:“我的饭呢?”
“你的饭?你不是不吃吗,还没到一天呢,告诉你明天早晨也没你的饭。”
元月四日,起床的铃声把我从梦中叫醒,天黑黑的,像北京的冬天。穿好衣服,试着做了十个俯卧撑,还行,没有想象的那么差,从前对绝食的认识是第四天就快死了,可我今天还是挺有体力,看来人的体力极限在精神的作用下是可以扩展的,假如是困在地震倒塌的房子里,恐怕就难以维持到现在了。
外面黑糊糊的,看不见那一片野花是增加还是减少,小雨雾蒙蒙的下,天气很冷,如果在北京这场雨一定会变成雪,台北的冬季的雨真多呀。
从昨天起,摆在房间里的饭盒就不摆了,好像是和我们都气,你们不是不吃吗,现在看也不给看了,就像我从前听到过一次台湾电台对大陆的###宣传,说大陆北方的一个农村,因为没有菜,全村都拿着窝头蹲在场院看中间摆放的一个咸菜,吃一口窝头看一眼咸菜,有一个小伙子吃了一口窝头看了两眼咸菜,生产队长就说:“你吃一口看两眼咸菜也不怕咸死。”。也许他们这里有看菜一说,昨天起才不让我们看了。
上午,四位小队长一齐出动劝我们吃饭,看来中心熬不住了,我心里倒有了主意,没人劝说还自己安慰自己,有人劝反倒来了劲,饥饿的感觉一扫而光。四位大长官把我们叫到一起,又端茶又递烟,大江南北,海峡两岸一同狂侃,俨然一家人,完全没有两岸的隔阂,就像朋友在聊旅游感受,其实大家都知道主题是吃饭。
转了一大圈,言归正转,吃饭。叶小队长先说:“中心已经不让清查组介入这事了,你看他不上来了吧,中心直接负责这事,我们直接和检察官联系,你们最好吃一点饭,免得在解决问题之前把身体搞坏了,我们已经在和检察官沟通。”
“不行,我们要的是检察官的书面答复。”
“可检察官的书面答复没有那么快,我们都是同胞,我家也是大陆的,有些问题是政治问题,解决起来也没有那么快,我们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我手心朝上求你们吃还不行吗。”林小队长恳切的说,不过他平时和我们开玩笑比较多,现在说起来也显得不那么正经。
另外一位小队长也说:“说起来我们对你们也是另眼看待的,你们的素质很高,我们也很同情你们,所以我们通常在许可的范围内都会照顾你们,但两岸间的关系不是我们能怎么样的,我们能做的只能是这些,现在你们的做法我不会说不对,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我们才来劝你们吃饭,你们的事情我们会尽力去沟通,争取早日让你们回家,你们看怎么样?”
“您的话确实让我无话可说,但我们的目的不能不达到,我们说过,我们绝食不是对中心的,从我们写给检察官的信中可以看出来,你们关心我们的身体来劝我们吃饭,我从心里感谢你们,以后我们回去后我们会是朋友,我欢迎你们到大陆去玩,假如有机会我也会再次来台湾,并且也会来中心看看,到时我们会以另一种关系在一起聊天,不过这些都是在我们能够回家的前提下才能实现的,我们今天的付出也是为了能有这个结果,所以我们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要履行我们对检察官说的话。”
几位大长官从上午哄到中午,没有结果,只好说我们去争取,回去了。
回到牢房,才觉得全身已是软弱无力,尤其是脖子发酸发硬,心慌气短,可饿的感觉并不强烈,更感觉需要有个同伴和强烈的孤独感。公差小施从门口叫我:“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这回豁出去了。”
“身体受得了吗?”
“没事,只是脖子有点别扭,身上没劲,看来他们才真是有点受不了了。”
“你们真行,有事就告诉我,我走了。”
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只有脚下的瓶子是热的,全身都没有热乎气。我反复的想,明天会不会有结果,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还是他们快坚持不住了,因为报纸已经登出来我们绝食的消息,那大陆也肯定能知道,并且我们在台湾是绝不能出问题的,一旦出了问题他们将无法向大陆和台湾公众交待,那个白头发的副座根本就没有露面,他说的话也没有兑现,没人敢对我们强硬,因为他们没理,肯定只是明天或后天一定会有结果,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胜利了。
发硬的脖子又让我想到,如果没有结果再继续坚持,恐怕会给我们几个造成终身的后遗症,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好好的回家,不过,一定不能退,否则全盘皆输,明天无论如何要顶住。
元月五日,早饭时间刚过,五位小队长如期而至,但仍未带来检察官的话,依旧是劝说、灌茶水、抽烟和聊天。张力靠墙坐着,脸色比背后的墙还白,李涛倒显得很精神,就是通红的嘴唇显得脸怪怪的,小绍抱着一个热水瓶,他说他是在蛰伏,王光满好像不怎么好,他比我们多付出了一次放风的体力,不光脸色惨白,身体似乎也显得小了一些,往墙根一坐都堆在了一起,大家今天比昨天的话也少。
他们看我们都精神不佳,就说到我的房间里坐,大家坐在阴暗的牢房里,点亮了七个月的日光灯照在我们五张惨白的脸上,要是在平时看见,一定是和看见鬼似的。叶小说:“我们谈一下,看可不可以先吃点东西,给我们一些时间去催检察官,免得把你们饿坏了。”
李涛第一个站起来,气氛和饥饿使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看不必了,反正是谈我自己,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恨为什么关我们这么长时间,连个答复都没有,还什么重视我们,这次如果不给个明确的答复我是坚决不吃,不就是一个死嘛。”
一句定调,其他人都同意他的看法,叶小也干脆,站起来说:“好,我就不在这培你们了,我现在就去台南催检察官要你们要的东西,但要保证如果我要来了检察官的话你们要吃饭。”
“你去办吧,办成我们还要感谢你呢。”
中午,那位曾接待过小绍母亲的小队长来找他,带给他一封信,还让他同母亲通了电话。下午,小绍高兴的跑到我的门前,兴奋的说:“快结束了,我妈说大陆的海协会和台湾的两岸关系协会接触谈我们的事了,最近两岸的形势有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我们回家有希望了,很可能在春节以前。”
我也很高兴的说:“那把这好消息告诉大家,把你妈妈的信也拿来念念。”
“好。”
“报告长官!”我大声的喊,这声音不像是四天没吃饭的人喊的。
“什么事?”看守走过来。
“我要见小队长。”
“你们是越来越厉害了,想见谁就见谁,都快成我长官了,找小队长什么事?”
“是关于我们吃饭的事。”一听这,看守也不敢耽误。
胖小队长急匆匆带着兴奋的表情来了:“魏军什么事?”
“是关于我们吃饭的事,我们需要沟通一下。”这样的要求在平常是绝对不行的。
“好,去拿钥匙。”他对站在一旁的看守说。
我们面对面的坐在楼道里,小绍把他的家信拿来给给我们看,又把电话内容大至的讲了一下,最振奋人心的消息是案子有可能在春节前解决,但没有具体的实质内容,大家最后认为等叶小回来看检察官的态度再决定。林小队长本来以为问题在他的处理下可以解决,可没想到还是没有结果。
形势完全发生了变化,控制节奏的是我们而不是中心,墙上的那篇“收容人员守则”完全成了摆饰,那里明文规定绝食者送交法律部门解决,可现在是他们在求我们吃饭,我已经感觉到我们的问题正在得到解决,从他们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压力来自我们的身份和他们内部,因为中心绝对承担不起我们发生问题的责任,另一方面是我们现在这个烫手的山芋没有人想接手,恐怕早已从当初的人人抢变成|人人推了。
元月六日起床的哨音刚刚吹过,叶小就敲我的门了,看他高兴的样子我就知道可能有好消息。
“我昨天晚上从台南回来。”
“怎么样,检察官有什么消息?”
“检察官说了,十五日给具体消息,你看行吗?”
“那我们得一起商量一下。”
“好。”
“到我房间里来。”
五个面色青灰的人围坐在低矮的二层铺下,但眼睛里都透着喜悦的光,一种看到了胜利的光。叶小首先说:“检察官亲自说了,他也为你们回家的事着急,请你们放心,希望你们尽早吃饭,养好身体,元月十五日一定给出明确和让你们满意的答复。”叶小还说:“他这次以个人和中心的名誉担保,我们的事他会全力去办,假如十五日没有明确的答复,那我们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再也不去干涉了。”
我们分析,根据这次中心的表现,可以看出中心也在积极的处理我们结案回家的事,也在急于摆脱我们这个包袱,并且台湾当局再怎么讲也是一个政府,不可能在我们绝食期间做出马上放我们的决定,那样他们的面子肯定没处放,我也想如果继续下去我们的身体恐怕也真的要出问题,所以应该是到了收回缰绳的时候了。
不甘心的只有李涛,他还是认为应该立刻得到结果,他对叶小讲的话总觉得不放心,经过分析也同意告一段落,以观后效。
吃饭的感觉真好,虽然它不怎么好吃。
等待十五日的这几天里,我和小王每天都在门口商量对策,说真的,对叶小的话也相信也不相信,他问我:“如果十五日没有消息该怎么办?”
说心里话,饥饿的感觉是让人害怕的,想起绝食后几天的滋味,要让你再次绝食,真的需要更大的勇气,并且可能大于第一次几倍的勇气,我说:“如果没有消息,我看应该在拖到春节省亲电话那天开始,我们要在电话里通知我们的家人我们开始绝食了,这样我们就会得到里应外合的效果,媒体一报我们在春节期间绝食,所有公众都会支持我们并反对台湾的做法。”他也同意我的意见,省亲电话时间大约是元月二十六日。
元月十五日,起床的哨音响过,天还黑黑的,叶小的笑脸出现在我的门口,他的后面跟着拿着钥匙的公差,进门后他笑着说:“今天是十五日,我讲好十五日就是十五日。”
“好消息?”
“好消息。”
“那还不赶紧把他们都叫过来。”
“我已经叫公差叫了。”
同样是我的房间,同样是五个剃了光头的人,同样并着一排坐着,八个月前是面色红润但心神不定,今天是面色惨白却意志坚定,每人都以自信的目光注视着叶小,叶小含着笑说:“祝贺你们,明天回家。”
瞬间,彷佛一切都静止了,八个月的日日夜夜,想的、盼的、要的、说的不就是这两个字吗,可当听到它时,最先发出的不是欢呼,不是拥抱,却是突然涌入眼眶的泪水;这泪水,在极度孤独和无奈时它没有流,在威逼恐吓和无助时没有流,在饥饿的煎熬和痛苦时也没有流,现在涌出的是胜利的泪水吗?不是。是喜悦的泪水吗?也不是。是什么?我说不清,忽然我有一种彷佛受到冤屈的感觉,我们不就是想看看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海吗。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别了 宜兰
要走了,我的私人物品少到近似没有,不知为什么却总要再看一眼这给了我太多痛楚的牢房,在这个房间里;我忍受过孤独和恐惧,战胜过饥饿,回顾过从前,计划过将来。在这个房间里;我感知了常人无从感知的东西,尝到了常人无处体会的磨难,知道了什么是炼狱。
我又一次爬上二层铺的洞口,最后看一眼窗外那寄寓希望的草地和阻隔了视野的苍茫远山;草地上的紫花依旧稀落的开放,虽然她没有我一直想象的那样我会在鲜花盛开时回家,可我依旧相信她一定会鲜艳的绽放,依旧感谢她带给我的无数次期望。远山依旧是灰蒙蒙的,我相信我一定会登上那山顶,找寻我第一次见到过的朦胧的隆起于地平线的美丽大海。望着隔绝了我八个月出入自由的铁门,我拿起毛巾,仔细的擦去上面印满的手印,用肥皂认真的写下了一行曾经不断激励自己的话;
“不论你的每一分钟是怎样度过,终究会有它的结果”
中国大陆厦门银鹭号帆船船长 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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