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山的家,就在黎粟坪镇北部连绵起伏不断,满眼塞满峰峦的深山里。造世主将山与山之间吝啬地闪开一缕缝隙,给人留出一点生存的空间,而这块空间就是被喻之为的河川道了。杨海山的家就是在这样的河川道里。当车子行驶在河川道,已是满山的碧绿和满目金黄的时节——夏收已开始了。
汽车在家门口停下,老父亲坐在大门口的门礅上。打发走司机,杨海山把买的东西先放到屋里,再折回来和父亲对面坐在门礅上。他递给父亲一支烟,又给他点着。就在父亲低头吸烟的一瞬间,他看见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当父亲抬头和他对视,他不仅看到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又多了几道褶子之外,眼睛已经浑浊,暗淡无光了。父亲是老了。父亲就这么地老了。自三弟殪了后,父亲似乎老的更快了一些,也突然了一些。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多么地倔强,多么顽强的一个人,怎么说老就老呢?就在这时,母亲拄着拐棍从房子里出来了。她大病初愈,身体很虚弱,叫了他声|乳名,就颤颤巍巍地向他走。他赶紧扶过母亲,搀她与父亲同坐在大门礅上,开始询问母亲的病情,拉了会家常。就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他要扛起这个家了。
“你有多年没有回来收过麦子了吧?”父亲问道。杨海山没有立即回答父亲的话,而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自当了个狗屁乡长,整天忙于事务,从没考虑过家里的事。那时有三弟在,自己也与父母分灶另过,老婆跟着他打零工,儿子在外上学,他也没觉得自己一定要回来帮家里收麦子,也没觉得农活需要他这个男人。而如今,他成了这个家唯一的强壮劳力了。三人说了会话,三弟媳和妻子刘芳娇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一把麦穗回来了。
“大哥回来啦。”失去男人的三弟媳给他挤出一丝笑容,打了个招呼就进了院子。妻子刘芳娇站在大门口怔怔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妻子。妻子黑了,瘦了,昔日迷人的丹凤眼陷下去了个坑,皱纹爬满了鬓角,头发蓬乱无章,还夹了几根白发——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看着妻子憔悴的样子,杨海山心中不由微微一颤。这位年轻时那么标致的女子,嫁给他杨海山之后,在外飘荡多年,却仍没跳出农门,四十五六岁了又回到农村与土地为伍,他多少感到有点内疚。
“麦子都能收割了吗?”他问刘芳娇。
“坡地的都可以割了,河川地要等收割机来。”刘芳娇回答。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鸡仔,咕咕地叫着,从远处飞奔而来。鸡仔呱呱地围着刘芳娇转,老母鸡高昂着头,一蹦一跳地叨着刘芳娇手中的麦穗。
“噢。”杨海山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村子有收割机吗?”
“从外地来赶场子的。今年麦子长势好,强壮劳力都到外地打工去了,用收割机的户数也就多了,要排队等呢。你今天不走吧?”刘芳娇说完,又问了他一句。而这一句又让他感到惭愧。妻子已习惯了他匆匆过客的身份。人家是公家人嘛。杨海山的嘴角咧了一下说:
“不走,我就是回来收麦子的。”刘芳娇听后微微一笑,说:
“那我去把被子晒一下。”然后就把手中的麦穗扔给鸡群,去开自己家的大门。杨海山的家在父亲的隔壁,是他结婚时盖的三间土坯瓦房,自己当教师时刘芳娇带着儿子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从政后他把妻子接走了,这里基本空着,只有过年回来偶尔住一两天。
“大伯,大伯。”是三弟的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了,看见他后飞奔过来,亲热地钻进怀里。杨海山也展开双臂,亲昵地搂住他们,把脸贴在两个侄子的脸上,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是啊,三弟不在了,这就是他的孩子。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想让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看出什么,就说:
“你们等一下,让大妈带你们去试衣服,看大伯给你们买的合身不。”杨海山说完,刘芳娇也从家里出来了,他又对她说:
“我给你和弟媳、孩子买了夏季衣服,你带他们去试一下,在爸的房子里。”刘芳娇一手拉一个侄子就给他们试衣服去了。当两个孩子欣喜地穿着新衣服在爷爷奶奶面前显摆时,两位老人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
“快去让你妈看,就说是你大伯给买的。”父亲对两个孙子说。杨海山心里明白,这是父亲想提高他在这个家的地位,也想告知老三媳妇,老杨家还有老大在撑着。
吃过午饭,杨海山换了身干活的衣服,拉上架子车,和妻子、三弟媳去坡地割麦子。走在村里,乡亲们见他都打招呼,他也得停下来散烟。在农村,不管你在外边的事干得多大,见了乡亲都得和颜悦色,毕恭毕敬,该叫叔的叫叔,叫婶的叫婶,这是常理。否则,你家过个红白喜事,是叫不到帮忙的。乡亲们呢,见你递过来的烟,把手在衣襟上来回擦几遍,然后双手接过来,或点着,或别在耳根上。他们很在乎这样,接过来的不仅仅是一支烟,而是一份情意,一份尊敬。
或许是多年没有参加劳动了,杨海山弯腰在坡地上割了一会麦子,就感到腰痛腿酸,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抬头看看各家的麦田。他发现,在田里干活的都是些年长或身体有残疾的人。他做为他们的父母官,当然知道青壮年人都进城打工了,在农忙季节赶不回来,像夏收这么忙的季节,只有靠在家留守的老弱病残了。这是农村工作的新问题。他想。如果高速路通了,交通便利了,进城的务工人员就能节省在路途的时间,就能赶回来收麦子。这个愿望不会太遥远了。他心里说,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坡地的麦子一个下午就割完了,杨海山用架子车把麦捆拉到打麦场上垛起来。收麦的重点在河道的大田里,收割机的队已排到明天早上,今天的劳动也就结束了。晚饭后,杨海山给两个侄子辅导完功课,就去外边散步。夏日的山村没有城里的燥热,风从河道里习习吹过,好一个清凉。月光皎洁无比,倒在脚下的身影,映着清晰的轮廓。在河道的大田里,收割机在怒吼,连夜加班赶着麦收。杨海山信步来到自家的打麦场,倒在麦垛上,闻着麦香,有种久违了的感觉。是啊,在学生时代他也曾这样,睡在麦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外面的世界,渴望有一天能离开这大山深处。而如今,他离开这里将近二十多年了,却突然感到想回到这里。他想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白发苍苍的父母,两个还未成|人的侄子。他累了,倦了,已厌恶了官场生活,特别羡慕这田园式的自种自用的生存环境。可是他,能有这个自由吗?杨海山在这躺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他怕时间长了会引起老婆刘芳娇的误解。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和她同床了。到了家门口,他没有直接进自家门,又来到父母的院子,进了父母的房间。父亲坐在炕头上吸着旱烟,母亲蜷缩在炕上。杨海山脱了鞋,上了父母的炕,母亲给他让出了地方,他却躺到了母亲的怀里,像小时一样把手伸进母亲的衣襟,摸住她干瘪的Ru房。老母亲似乎习惯了他这一点,伸了一只胳膊让他枕着,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而他呢,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闻着母亲熟悉的体香。不知为什么,他想在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是他还是强忍了。
“今天累了吧?回去睡吧,你媳妇还在等你呢。”母亲轻声说。
“我就想在你怀里睡。”他撒了个娇。母亲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
“不嫌羞,都快当爷的人了还恋娘。”是啊,儿子都快二十岁了,过不了几年他就该当爷了。可只要父母在,他还是个孩子么。杨海山在母亲的催促下极不情愿地下了炕,回到自己的院子。刘芳娇已经睡下了,见他回来说:
“洗脚水在盆里,你加点热水把脚烫一下,解解乏。”杨海山烫完了脚,上床躺在妻子的被窝。刘芳娇侧过身躺到他的怀里,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说:
“我想给你商量个事。”
“你说。”杨海山搂住妻子的肩上。
“父母年龄都大了,三弟没了,对他们的打击很大,身体都垮了,三弟媳要带两个孩子,又要伺弄这几十亩地,我想回来住,帮帮他们。要不然,这个家也就散了,也分你的心。你说呢?”这正是他想对她说的话,谁知她先说出来了。杨海山没有言语,只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心贴心,体内有一种无名的冲动……
第二天清晨,当杨海山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刘芳娇早早起了床,已做好了早饭。他从房内出来,来到父母的院子,三弟媳妇正挥动着扫把扫院。妻子给他打来洗脸水,正在洗漱之际,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停在大门外。扭头一看,是二弟海田来了。
“大哥回来啦。”海田问道。杨海山正在刷牙,白色的泡沫占满了口腔,他点了点头。他知道,二弟是来支援来的。
“把装麦袋子收拾一下,收割机快到了。”海田对三弟媳妇说。杨海山赶紧洗漱完毕,给二弟扔了一包烟,问:
“你收完了没?”
“完了。就剩下晾晒了。”海田回答。就在他兄弟俩说话间,刘芳娇已搬来小方桌,摆好了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