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在这乱糟糟的都市,看着写字台上这一堆散乱的遗物,我的大脑简直就变成了外面拥挤不堪的马路,人流如潮、车流如织、你争我抢、嘈杂拥堵……
星期三的晚上,也就是三天前的晚上。噢,对了,今天是星期六。我最后一次来到了位于文化西路的省立二院。二院的外部环境算是好的了,树木参天,花草成行,郁郁葱葱的藤萝盖满了弯弯曲曲的长廊,尽管如此,但扑面而来的消毒水的气味,以及熙熙攘攘的病号大军,还是让这里充满了萧杀之气。看着大街上小巷里平时那么多的欢蹦乱跳的人群,真想象不到医院里还会有这么多的病号,这么多的生命垂危者。我想起了一句老话,河里没鱼市上看,是的,我无法想象,我的朋友解放竟也成了这市上一条即将死去的鱼。躺在病床上的解放气息奄奄,面色灰白,半眯着眼,微闭着嘴,几日不见,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尽管一点也没了往日的鲜活,但她神智还非常清醒。听到是我走了进来,解放眼里闪出一丝光彩,仿佛天上的流星似的,那种一闪即失的光彩。她母亲则汪着一包泪水示意我坐下。看着风烛残年的老人守候着垂危的女儿悲戚忧伤,我也禁不住悲从中来。
真不知道这一切该从何说起,解放、现代、改革,老太太的三个宝贝似的女儿,一个比一个让她操心,一个比一个让她牵挂。是不是就像北京的一个朋友所说的,制造小孩的本身就是造孽,当时我不敢苟同,尽管他是文化界的名流,但通过老太太眼前发生的这些事,对他这看似偏激谬论的观点,我也不得不半信半疑了。
作为局外人。但这么说也不完全对。说局外人是因为我与这一家人在血缘亲情上没有任何的瓜葛;说不完全对的原因是因为我自小就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两家同住在三里庄的一个大杂院里。几十年来,患难与共,两家的关系情同一家。不仅如此,我与老太太的二女儿现代同年同月生,但我一出生我妈就没有奶水,老太太就把两个*一个喂了现代,一个给了我。即使这样我还不满足,老太太经常数叨说:“看俺这个小大肚子汉,自己的吃不饱就抢人家现代的,饿得俺那闺女面黄肌瘦,你这个小仔子倒好,养得你小肥猪似的滚瓜溜圆。”的确,在我童年的眼里,两个妈妈没有任何的区别,岂止是没有区别,在我的心目中,这个奶妈比我亲妈还要亲。因为,我亲妈没有的奶水她有,我亲妈没有的零嘴她有,我亲妈没有的呵护她有,我亲妈没有的娇惯她也有。
解放、现代、改革,三个姊妹各相差三岁,姊妹三个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漂亮,三个人的性情却炯异。解放清高孤傲,如同高高枝头上的一枝半红半青的酸杏,既让人馋诞欲滴,又让人望而却步。现代则是一块浓浓的饴糖,虽甜在心头,但有时候也能让人产生粘牙之嫌。改革呢?这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虽然芬芳扑面,但可千万可小心被她扎破你的手指。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姊妹几个,虽然不是亲兄妹,但在彼此的心目中,也差不到哪里去。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热心的人也许看着我们似乎很般配,就想撮合着把她们姊妹三个中的一个说给我。家长们那里,正好也有此意。但我们几个听说后,却不约而同地予以了否定(或许是天真少不更事),都觉得这事是不是太滑稽、太可笑了。解放说:“从小的兄弟姊妹,简直是开国际玩笑?”父母们一看这个态势,也只好摇头作罢。老太太自我圆场说:“就算我养了个亲儿子吧。”
作为旁观者,看着让人心酸的老太太,我不知道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在这之前怎么就没意识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在这之前怎么就没意识到本来事关解放幸福的问题,怎么竟会把解放逼到这种死亡的边缘?是我眼看着解放一步步走向了深渊,是我在她走向深渊的进程中又推了她一把,起到了加速度,不、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更是因为我的“无私”帮助,才导致了两个好朋友一个出走他乡生死不明,另一个气息奄奄正在与死神伴舞。看着病床上躺着的亲如姊妹的解放,看着眼前风烛残年亲如母亲的大妈,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听说解放那边也出了乱子,改革呢?本来都认为挺理智挺精明的一个女子,这下可好,不出是不出,出事就来大的,据说刑事判决书已经打印完毕,就等着择日宣判了。
事儿发展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解放不死也没什么意义了。在这个世界上,谁还可以让她留恋(当然,她的母亲除外,但既便牵挂也无济于事了,)?谁还会牵挂她留恋她?如果单从这个层面上来讲,那么她的死就是对的。可怜的却是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天色黄昏、人到暮年,正是安享天伦的时候,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老太太可好,熬了一辈子,她熬来的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然,从人道来讲,还有她本人的年纪轻轻,就像还不到砍伐期的树木,尚未成材,却要被无情地连根拔掉。
解放又吃力地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神示意我靠到她的近前。我猜测她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解放姐。”因为从她小人们就解放解放地喊,所以我也一直跟着这么称呼,从来也没叫过她什么姐的,不知什么原因,此刻的我竟然脱口冒出了这么一句。“解放姐,”我轻轻地说,好像怕是声音大了会把她的魂给吓跑,“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就尽管跟我说吧。”她使劲地睁大了眼,脸上似乎有了几分精神,不知道这是不是被我的一声姐所感动的缘故,但声音还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我……恨……他……也……恨……把这个……收好……”
她停顿了一下,缓缓地喘了几口长气:“九泉之下,我也饶不了……”话没说完,她又慢慢地闭上了大睁着的双眼。
我不由得心头一惊,想不到从她这么漂亮的双唇间,竟能发出如此冰冷地语句,这分明就是魔鬼的诅咒啊。过了一会儿,我悄悄地伸出右手,放到她的鼻前一试,气息若有若无,似乎有进无出,我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阵悲凉。
“答……应”
她从齿缝里又挤出了两个字。
我鼻子发酸,嗓子里像堵上了一团棉花。我敢发誓,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了。
“你就尽管放心吧。”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话音落地,我找了个借口,拎着牛皮纸袋,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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