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夜总是悄然而至。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是昏暗的一片了。万里长空,不见星斗月轮,却也没有一丝云影,满满地泼洒着浓郁的黑。春天燕子在房檐树梢上下穿飞的欢娱景象,早已成了前尘旧影,只余下庭前的憔悴秋柳,寂寞梧桐,在风中摇曳着,呜呜地啼泣。
他挣扎着站起身,却因为胸口和后背传来的阵阵疼痛,动作有了些滞涩。在破旧的木板床上辗转半夜,伤口又有些裂开。点燃灯台上剩余的半截蜡烛,窗外已经连灯火都看不见了。在人人皆熟睡的三更天独自醒来,于他而言似乎反倒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烛火半幽,外头忽地一声厉响,紧跟着梧桐影摇,一物冲天而起,张扬的影子映上发黄的窗纸,他想也不想,一手抓起桌上的铁剑,冲出门外。剑光破空,黑影摇摇欲坠,几片带血的羽毛飘落,却奋力振翅,仓皇逃往更加苍茫漆黑的夜空。原来不过是只夜枭。他松了口气,手指按住剑,乏力的手指却在不住地颤抖——什么时候,纵横不可一世的他,竟惊疑仓皇到这步田地,为了一只鸟儿拔剑?真是可笑呵!
他定了定神,将剑身拍上门脊,刚要走进屋内,背后却响起了脚步声与抽气声,然后是惊呼:“卫忧!”他颤抖了一下,僵直着身子,回了头。窗外一地搅碎的树影,屋内满目迷离的烛光。不知为什么,他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是模糊着,扭曲着,然后渐渐地、渐渐地……猛地,在心头响起一声惊雷,那层浓厚的壳一般的白雾,粉碎了。
“蓝若冰!”来人在记忆里倏然清晰,他惊喜地叫出了声,平板如雕刻的面容第一次有了爽朗的笑意,“真是你?”他挪动着步子冲上前去,脚底却是一个踉跄,急忙以剑拄地,身躯又是一斜,就要栽倒在地,却被及时伸出的双手稳稳搀住。他抬起头来,望向对方温暖如春的眼睛,又是一笑。“是我。”那个叫做蓝若冰的人,眼神里流动着的,却是春冰般绝不冷峭的明净,“在得知你有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的服色果然是一袭居家的轻衣软袍。
庭外风吹得更急,屋内的灯火却明亮起来。蓝若冰拔下簪子,剔了剔灯烛,又将木条凳仔细用衣袖拂了,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皱眉道:“你瘦了许多,我从没见你这个样子。”他的声音略顿了顿,带上一抹若有所思,“难道真有人能将名动天下的卫忧伤得如此之重?”
卫忧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刚想张口,却咳出一口浓血,“呵,……喀喀……”卫忧刚要出口的笑声,又被连声咳嗽打断,这个平日里腰身笔直,嘴角总是挂着笑容的人,此刻竟咳得微微弯下了腰,直到抓起桌上一只粗瓷破碗,仰头喝下大半碗清水,才顺过气来。蓝若冰板起了脸,大大地摇头:“除了你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还和从前一样之外,你的这个人已经大不一样了!”
“哦?有哪里不一样?”卫忧搁下剑,修长的五指轻抚下颏,饶有兴趣地看着替他担心着急的好友,“你倒是说来听听。”
蓝若冰没有说话,却用苍白如玉的手指指了指卫忧的脸,卫忧有些不解地瞪着他,蓝若冰又用手指在自己的右颊上比划了一下,卫忧抚上自己的右颊,指尖触动处,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硬痂——好几个月了,从自己一醒来时就有,但他却连这痂是怎么留下的都不知道。昏暗的斗室,一时沉默了下来。良久,卫忧才开口,这次的语气不同以往,有些幽幽的,听得人心里发酸:“其实我这七个月来,一直很苦恼……我好象忘记了一些东西,一些该属于我的过去的东西,每当我想要回忆起它们的时候,我的头就疼得仿佛要炸开,好像有人一直在强行阻止……阻止我打开过去的那扇门……”蓝若冰想了想,道:“那你最后记得的一件事是什么?如果你记得我这个好朋友,那证明那个洗去你记忆的人,只是抹掉了一段过去而已……”
在黑暗中思索了一会,卫忧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开口道:“那年端午前三个月,家父就对我说将和奔雷手陶阳有趟远游,他虽未明言,我却从他收拾的行囊中,看到他备有防蛊的药物,现在想来,必是为了寻访当年失落在断天崖的焚石秘卷。端午节时,有人到我府第前求见,等我接到通报出来的时候,门口却已经没有了人,只有右边的石狮爪上挂着个白玉珠串,和一张……和一张……”到了这里,卫忧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然而却还是有些印象:“一张上面写有‘焚石秘卷’四个字的白纸!而那日端午来送白玉珠串和焚石秘卷的人,虽然我没有见到,却听通报的家人说,是一位手持烟枪、身背药篓的苗疆老人!”
“焚石秘卷?”蓝若冰动容,脱口而出道:“相传是百年前邪派高手伊梦斜所有,他魔功初成,持之纵横十万里,无人能敌,后来与一代异教宗师白发三千丈约战于苗疆边域断天崖,竟将这有两百年修行的高手打下断天崖,心肺五脏俱碎,这番功力,可谓匪夷所思!自伊梦斜百年之后,想寻到这本焚石秘卷的江湖人前赴后继,却一无所获。”
他看了眼恍惚中的卫忧,叫了声他的名字:“卫忧!”卫忧这才聚了聚神,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蓝若冰:“告知你我在此地,令你日夜赶来这里的,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