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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母亲对她说:“我听到你夜里的梦话了。”梦话?倩姑想。母亲又说:“生为一个女人,这就是最大的罪孽。我从小就想,有一个人真的爱我,哪怕他是一个要饭的花子我也愿意跟着他走遍天涯海角。为了找到这个人,我可以不要脸面,我可以毁了我自己。这不是冤孽是什么?可是,别傻了,没有,没有的。所有的亲人都是生人,所有的爱人都是仇人,所有的男人都是靠不住和不中用的……”

“没有没有,我夜里没有说梦话。”倩姑嘴硬。www*

倩姑一阵反感,她的母亲太关心她、太了解她了。母女俩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但是这种亲密一体的感觉特别是洞察她的一切的感觉使倩姑有时候感到恐怖,感到痛恨。她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母亲跟着她,陪着她,监督着她其实是损着她。

“不用抬杠了,我全明白。”母亲说,“我这一辈子就像个要饭花子,我伸着手,不是讨­干­饭,只是讨一点点真情,一点点爱。一辈子了,什么也没有讨到。能够毁掉一个女人、欺骗一个女人的,不就是爱情两个字儿吗?”慈祥的、衰老的母亲的眼角上涌出了泪珠。母亲的嘴角上有一股残酷的表情,这是倩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母亲的话深刻得惊人。母亲的天才思想,太可怕了。

母亲也明白了,在女儿不幸的时候,她是女儿的唯一的知心人,是永远的母亲、永远的庇护和温暖。在女儿突然有了希望,有了转机,有了自己的疯狂和幸福的时候,她便会碍手碍脚。

这世上,有几个女人是幸福的?有几个女人实现了自己的梦?

这世上,有哪个女人完全不敌视另一个女人?

传出了小道消息,白部长在一个场合讲了意见:属于坏小说,它没有把批判的锋芒集中对准王、张、江、姚“四人帮”,它没有创造出与“四人帮”进行针锋相对斗争的中国人民中国知识分子的高大形象,它不能够给读者以信心、力量和方向。尤其是,据说白部长说,小说的爱情描写是不健康不正派的,是与社会主义的道德准则格格不入的,等等。

奇怪,白部长在“文革”当中也是受迫害的,他糊里糊涂被关了七年,林彪事件后他放了出来,一露头先亮相,写文章批他所隶属的“文艺黑线”,批与他关系密切的战友和师长“四条汉子”,连犁原和张银波也被他点了名。后来他有一篇很有名的被称作与“四人帮”“争功”的大文章发表在头号大报上,“争功文章”的观点是,所有“四人帮”批过的东西其实他都批过斗过,他早就和“文艺黑线”划清界线了,而“四人帮”硬说他们才是打响了批“文艺黑线”的第一枪的。可是,到现在他连工作都没有分配,他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古籍书店的业务员,他怎么就上纲上线地指导上了呢?他怎么大模大样地“批判”上了呢?而且,一个古籍书店的业务员一开口,怎么电台就不敢不遵从,甚至上早就预告过的节目也不作数了呢!

白部长真伟大。

是不是她太“作”了?一个,已经“妨”死了丈夫,已经“妨”乱了电台和报纸,已经使她见到植物人似的继父就想下毒手了。

已经使她烦她的永远离不开的亲娘了。

倒是在电台停播之后,在她得知了传闻中的白大人的批判之后,她突然恢复了塌实宁静。多么有趣,她们这一代人,听到任何好消息都会激动和错乱,而听到任何坏消息,都认为理所当然。却原来她的生活中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除了失去了名义上的丈夫以外,她的小说发表与没有发表没有任何不同,她仍然是一副倒血霉的德­性­,一副白虎星的气数。她仍然只能过着平庸的琐屑的磨损着自己的与别人的灵魂的日子。

多么野蛮的生活啊!多么卑鄙的人类啊!多么险恶的用心啊!多么丑陋的卢倩姑呀!她叹息着,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契诃夫,又比契诃夫激烈一些,比契诃夫多了一点儿鲁迅和毛泽东。

她想起她与小牛关于契诃夫的一次谈话。小牛说,他硬着头皮读了契诃夫的一篇小说――那是倩姑“逼”着他读的,他觉得契诃夫好像是流行­性­乙型肝炎病毒,谁读了他的作品,谁就会传染上乙肝,变得面黄肌瘦、四肢乏力,拉的屎也苍白,失去了颜­色­。而契诃夫来到中国应该去蹬平板三轮,他一定会得到新生,会得到人民的宽大处理。

小牛对自己的幽默与口才十分得意,连最最崇拜契诃夫的倩姑也笑了。笑完了倩姑觉得悲凉。

我也是乙肝病毒吗?一九七九年三月,卢倩姑想。白部长是板蓝根,他会扼制住我的。

然而这时候她收到了文学大刊的开会请柬,雪白和坚硬的大信封,坚硬的卡片。请柬上说:

兹定于三月二十四日假京华大饭店九层青云厅举行“文学的走向”讨论会,本刊素仰

先生

女士在文学上的造诣与贡献,敬请出席发言。

怎么会是青云厅?有一个青字,像是专为她准备的!吉兆呀!

她专门到美白理发厅去做了头发,花了两块五毛钱。她的微微发黄的头发的边缘全部向内卷去,她显得年轻、利索而且朴素。理完了发她又一次一次地照镜子,她发现自己眼睛里噙着的泪。她笑了,吃吃地傻笑着,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理发前她去大众浴池洗了淋浴,虽然浴室又黑又脏又臭,虽然莲蓬头大部分已经卸掉,头顶上只是一股细而有力的水向下喷­射­――在这样的喷头下洗浴倒像是接受消防水枪的­射­击。虽然她觉得在大淋浴室淋浴时与各位赤身­祼­体的阶级姐妹“赤诚想见”――相互看见歪七扭八的­乳­房与肥瘦撇拐的大腿以及杂乱弯曲的­阴­毛――实在是恐怖无比,而浴室的气味更是令人窒息。她是一个女人,然而女人的身体与气味令她深恶痛绝。她宁愿与一群猴一群老鼠一群四脚蛇一群屎壳郎一起沐浴,只要不是女人。然而,没有办法,为了她的第一次神圣的文学社交,为了周旋于显然属于上流社会的文坛,她还是忍着呕吐不厌其烦地洗了又洗,搓了又搓。用­干­湿毛巾搓洗再用手指手掌搓洗,打了肥皂搓洗,将肥皂用热水冲掉搓洗。她的估计是搓掉了二斤泥巴橛儿。洗完淋浴,她觉得自己轻了许多。

她为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参加“文学走向”讨论会而煞费苦心。在极肮脏的地方洗过淋浴,她坚信已经把自己洗得玉洁冰清如同月光如同豆腐脑儿,她从里到外一层层考虑着自己的衣装。她穿上了高领针织棉毛衫,或名秋衣,她以为是球衣之误;她又试了圆领秋衣与方领秋衣;最后选择了的确凉衬衫。她试了绒衣与一件破了袖子的毛背心,最后选择了一件母亲传给她的皮坎肩。她试了灰人字呢短大衣,又换了下来,那样的大衣太资产阶级了。虽然现在一切都在发生变化,然而吃一堑长一智,她再也不会为屁大的穿戴事宜而往枪口上撞。她穿上蓝斜纹布棉衣,棉衣大襟上有一块油渍,那是在­干­校喂猪时留下的纪念,穿上它看来看去好像还在“五七­干­校”喂猪,根本反映不出粉碎“四人帮”后她这样的人的新的­精­神风貌。她还幼稚而且克夫,她必须低调处理自己的新来乍到――几十年她并没有白活。但毕竟不好自己恶心自己,她又换上一件中式对襟缎子面花棉袄,也不好,太像地主婆。于是她在花棉袄外边罩上一件旧蓝布罩衣,把花袄的彩­色­与花饰遮盖起来。最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灵感,在出家门以前戴上了两只洗得灰里透白的套袖。妈妈在她的身后喊叫:“倩姑你这是­干­什么去呀?你去考厨子吗?你去推碾子吗?你去染毛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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