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反对反而鼓励了她,她就是不告诉妈妈她去干什么。她要以另外一种面貌出现在文学界。妈妈不是了解她的一切吗?你猜去吧,你猜,我去干什么?
青姑――从这一天她只认为自己是青姑了,卢倩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喜欢做一点特立独行的事,喜欢与众不同,她喜欢与最亲爱的母亲作对甚至是与自己作对。她干脆再脱下已经穿好的半高跟毛皮鞋,她穿上了其中一只的脚面上的拉锁已经损坏,只能拉到一半的棉鞋,北方人称为毛窝的。这样,她的穿戴已经低于任何一个食品店里的售货员与无轨电车上的售票员了。她又洗澡又理发又穿花袄,难道就是为打扮成这副模样吗?活该,你们认为我是炊事员、洗染工或者农妇好了。这就是写出了骇世惊俗的小说的青姑,她一直过着平庸野蛮卑贱粗糙的生活,生活已经褪尽了她身上的光彩,生活已经删净了她举止的风仪,生活已经晾干了她生命的汁液。让我以我的粗鄙和寒碜为生活唱一曲哀歌,一曲抗议捣乱歌曲吧。
她心里骂着脏话倒了两次车来到京华饭店所在的东交民巷。毕竟是东交民巷,是外国人在大清王朝享受治外法权的地方,是中国人的耻辱。又是全市绿化程度最高,建筑也相当清爽的一条美丽的街。平常,卢倩姑很少到这边来,现在,在她的全新的生活掀开了一页,全新的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她又觉得一切都已经一塌糊涂,一切都已经无可救药,这是一个又得意又窝囊又恐惧又迷醉的人生时刻。她来到这里,她走在玉兰花形路灯下边,走在排排洋槐下边,即使是冬天,洋槐与华灯仍然孕育着生机。今天,风吹起来,开始有一股温暖。树枝上各种蓓蕾都憋着生机。她也憋着干点什么,闹点什么,哪怕她丑陋、憔悴、灰溜溜、木答答,长得像一只狗头。上中学时她被一个嫉妒她的功课成绩的女生起绰号为“狗头”,一开头,这个绰号几乎把她气死。但是绰号不胫而走,她越是生气人们叫起她的这个绰号来越是觉得有趣,后来她干脆转了思路,人而狗模狗样,正是贵人,非常人所能比拟。她不敢想狐狸和狼。她没有狐狸和狼的野性和大器,她没有人的教养和高贵,何不一狗?她想哭,想笑,想唱歌跳舞,想爆炸,想找那些对她的不幸的青春时期的灾难负有责任的坏蛋拼命。她从小没少在银幕上看到我们的英雄拉响了手榴弹的弦冲向敌军的方队,那痛快。她再次喟然叹息。
京华饭店是五十年代末期修建的一座饭店,主楼高七层,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很高。灯火辉煌的门前有一座供坐汽车的人上下车的平台,平台上是伸展而出的防雨屋顶,平台两端是徐上徐下的斜面车道,门口挂着一位人人敬爱的前国家领导人题写的旅店名牌。这位领导人的名字和书法使青姑想起了几十年来她已经熟悉了的领导人大人物的名单和想象中的他们的生活圈子。她一直生活在大人物们的塑造教育指导关怀之下。她也属于那种掉到蜜罐子里不知道甜的一代。她是蜜里长期浸泡的蜜饯一路。这样的饭店本来是塑造者指导者们制蜜与造罐者们出没的地方,敬爱的、伟大的、慈祥的与洞察一切的。刚刚走上平台,她已经闻到大门内溢出的咖啡、奶油、马铃薯与化妆品的混合味道。这样的味道对于她青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距离遥远,难以高攀。青姑的精神为之一抖。她进这个旅馆门的时候觉得是在进入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这里是天堂,只有天使才有入场券,然而她门儿清自己绝非天使。或者这里是地狱,只有魔鬼才敢登堂入室,然而她不愿意做魔鬼。
一个带箭头的牌子指明“文学走向”讨论会是在六楼外宾休息室。外宾两个字也使她快乐得肉麻。多么无耻,自幼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结果是自觉地认定外宾比自己高一大等,用可望而不可即的垂涎的眼光注视着一切带有外宾字样的地点和商品。这时她听到了身后的叫声:“青姑同志!您是青姑同志?”
她转身,一个矮个子、大头、娃娃脸的男子已经站在她面前。那是一张笑容可掬的圆脸,只是在看眼角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未必年轻,他的疲劳的眼神与眼角的过分的纹路甚至使青姑觉得他是一个纵欲者。然而他的嘴唇红得像女孩。他向她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我是雪山,下雪的雪,高山的山。我住得离您很近。”他停顿了一下等候青姑的反应,青姑听着这个名字蹊跷,眼睛不由得眨了眨。雪山脸上显出失望和轻蔑的表情,似乎暗中摇了摇头说:“你呀,连我都不知道,你还搞什么文学创作?”青姑略一尴尬,慌忙做出一种有眼不识泰山的惊喜表情:“啊,啊,你就是雪山?你就住在我们楼区?真是的真是的,我太麻木不仁了。我怎么搞的?太对不起了。”
于是雪山脸上显出宽厚的笑容,他把手一挥表示并不计较青姑对自己无知,同时把手定格在自己的右边,他介绍走过来与他并肩向青姑眯眯笑着的一位高大英俊、长着一个特殊巨大的头颅的男子说:“这是杨巨艇老师,名震遐迩的杨巨艇。”雪山的态度和声调好像是在主持节目。果然,杨巨艇的大名使青姑的脸刷地红了,她在这个名字面前战栗了。早在五十年代,杨巨艇发表过三篇关于文学的社会使命的文章,谈及文学的巨大社会作用:一本唤起了解放黑奴的美国南北战争,几本狄更斯的小说引起了政治家对童工问题的注意,使英国童工问题的解决取得了重大进展。杨巨艇还论述了社会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新与旧的斗争,人民与新官僚阶级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杨巨艇提出了我们的文学应该鞭挞生活中的假恶丑,应该成为火炬与旗帜,应该成为良心和神经,应该成为探照灯与显微镜,应该成为社会主义的先进力量的喉舌。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他被斗了个不亦乐乎,报纸详细报道了他被批斗的经过和细节,声称他已经被批倒批臭,事实上从此他享誉全球。青姑读他的文字的时候,他的义正词严高屋建瓴令卢倩姑一阵阵地冷一阵阵地热,拳头握紧,颈项强直。她为之灵魂激动,生理澎湃,充实而又自信:她觉得读起杨巨艇的文字就像是在天上飞翔,渺小的人从而发育成了巨人,而她的热泪就要像瀑布一样地冲决屏障。
后来呢,她的发表了,她竟然收到杨巨艇的来信。来信说:“青姑同志,你写得很好,我们感谢你。”青姑一直琢磨,什么叫“我们”?他和他的家人吗?他和他的同行吗?他代表中国人民吗?至少代表一切有良心有志气的知识分子吗?杨巨艇太伟大了,杨巨艇简直像是毛主席!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来了。
不久,在一篇访谈中,杨巨艇说自从“反右”以来,他已经灰心丧气,对一切不抱希望,是青姑的小说唤醒他的灵魂,是使他认定新的希望新的变化出现了,是使他感到:“巨艇本无恙,当惊世界殊!”是中华大地的第一声春雷,从此春潮澎湃,势不可当!
竟有这么高的评价!他真能上纲上线呀。杨巨艇还分析说她的作品向社会提出了十二个问题,涉及司法、人事、舆论、道德以及传统与现代、集体与个人、边疆与内地、内陆与海岛、城市与乡村的关系诸方面。青姑想给他回一封信却找不到他的地址,寄给她的信封的右下方寄信人地址处写的是“内详”二字。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大人物,他不能给随便什么初出茅庐的珠啊姑啊张啊刘啊都留下地址。
这像一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影片,片名是。
现在,杨巨艇站在她的面前,高大,长发,稍稍歇一点前顶,巨大的微微扬起的头颅,骄傲地抿在一起的嘴巴,显得有点冷酷也有点自负,戴着宽边黑框巨型眼镜的神采,特别是脸上的深重的皱纹,使卢倩姑想起这个名人的深邃思想、巨大勇气和坎坷经历,她只觉得怎么看这个人也看不够。
而现在他笑得天真甜美,像一个儿童。他用全脸的笑容沐浴着青姑,使青姑通体顺舒,他含笑打量着青姑,丝毫不隐蔽对青姑的欣赏。他的嘴是坚定和冷静的,然而他的眼睛温柔,近看你会发现他长着有点女性的双眼皮、大眼睛。他的目光继他的名字之后使青姑的脸又红了一下。他们握了手,青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手会如此绵软,像女人而且是胖女人。他们一起乘上了电梯,那时候他们很少有乘电梯的经验,技术不合格或安装有缺陷的电梯开动的时候猛然一晃,使幸福得有点晕眩的青姑差一点摔倒。杨巨艇轻轻用手臂挡了她一下,使青姑感到无比温暖。许多年来,她已经没有见过懂礼貌懂得照顾女人的男人了,这真不可思议。经过了“肃反”“反右”“文革”“下放”,各种批斗各种“脱裤子割尾巴”各种一不怕痛二不怕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是我吃掉你就是你吃掉我……居然还有男人保持着那么一点骑士风度。你个times养的呀!青姑笑出了声,笑得有点愚蠢,像个傻times,这使她第三次脸红一阵白一阵。
电梯的正面,整个一面是顶天立地的穿衣镜,青姑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绯红的脸,看到了自己臃肿的衣衫,特别是那种农村老大妈的毛窝,她也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透露出来的憔悴、穷苦、卑微、讨好别人的愚傻、不成样子的即抓不成个儿的六神无主。她像是一只掉到水里刚刚爬上岸来的老狗,鲁迅指示要一直打下去的那种,现在正被什么人带到资产阶级的客厅里来。只是从目光的闪烁里,从目光的明灭与灼人之中,她隐隐还可以辨认出自己的一点不安、一点才华、一点火热、一点风度。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想起了这该死的俗话,她想起了所有男子对女人的肆意玩弄和嘲笑糟践,她的思路又转到母亲的惨痛话语上去了。
而她现在正是从电梯走入天堂,电梯的显示灯神妙无比,上与下的箭头令人醉迷,上与下的箭头令她想起男根。过道的壁灯华丽奇巧,会议室里挂着蜡烛丛式的伞形吊灯,天鹅绒面的沙发与丝织靠背垫七彩缤纷。倒退二十年,青姑真愿意在这里与她的男友并排坐下相依热吻。那只落了水的狗突然浮现于台面上,浮现于大庭广众之中。
一个个文学家神气活现。青姑过去还没有接触过这样聪明和神气的人群。青姑常常奇怪,她周围的那些好人正派人积极的人为什么一个个都长得那样丑陋,举止又是那样拙笨和粗俗。电影上偶尔有几个长得帅气一点的男人,不是老资格的敌特就是准备当叛徒。这回就不一样喽:犁原的出现竟使青姑想起了梅兰芳,他有一种眉清目秀和潇洒倜傥的劲儿,只是他频频的咳嗽与说话时不时出现的尖利的噪音――好像他的脑门子上长了一根破锯条――令她想不通。钱文的形象谨小慎微,甚至有点其貌不扬,然而他的笑声的儒雅与动作的利索很快给了她好感。雪山热情地把青姑介绍给钱文,倒像青姑是雪山的老相识。钱文与她握手的时候手攥得非常轻却又非常有力和动作迅速,青姑从来还没有见识过这样恰到好处的男人的手。她最害怕的是男同志握着你的手不撒开,有的还轻轻地拍打或者摩挲起你的手来没完。她在新闻纪录片上发现,伟大的毛主席就喜欢握着对方的手不松开,但也仅限于男性外宾。同时,钱文在握手的时候对她说:“阿珍真好。”这话说得含含糊糊,语法上不怎么完整,但是青姑还是很喜欢这句普普通通的赞扬,它的亲切胜过了文学评论的术语套话。而且,钱文说话的声音也好听,那声音是从胸腔而不是从喉咙更不像犁原是从脑门儿上发出来的。
在座的有一个相貌不凡的女子,她是一个大报的编辑,高鼻大眼,厚唇浓眉,声音洪亮而又清脆,举止洒脱,进入会场如入无人之境。雪山连忙趋前相见,并向青姑招手要她过来晋见。青姑不太情愿,但还是为这女子的相貌所折服,谦卑地苦笑着走了过来。她恍惚听到雪山说“这是紫罗兰同志”。她没听明白这个名字,“紫罗兰”?那不是花吗?好像是带法国味儿的花。这位“紫罗兰”倒是很热情地摇了摇青姑的手,说:“欢迎欢迎,欢迎文坛的生力军!”这位紫罗兰的口气至少像是文联作协的领导人,令青姑敬服。同时大模大样的“紫罗兰”模仿的胡同串子的京腔京韵、却毕竟是后学的“继发性”――非原生性――口音与她的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颇具征服与吸引力,使青姑与她见面之后自惭形秽之余还挺开心。这位营养与发育都良好的女性,笑起来不但尽兴,而且还有一些媚态,她笑的时候脖子带着面孔轻轻地一扭,这一扭令青姑心折。
青姑想起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一笑,不由得脖子一缩,有时候还吐或欲吐未吐一下舌头。怎么会这样恶心?
这时进来一位干瘦而又神采奕奕的老者,一进门就用江浙口音吟诵了一段类似楚辞的话,除了“吉日良辰”几个音以外,其他的青姑全听不懂。他的到来使全场起立,他不一一去握手,而是招一招手,向众人致意。雪山照例忙不迭地跑过去,伸出了手,老者却因有别的老人招呼他而转过了脸,这使青姑很替雪山不好意思。雪山却完全无所谓,他不屈不挠地在一旁等候。青姑想,这样的性格为什么起名叫什么雪山,叫火盆岂不更好?
一个又一个神态各异但都透着不凡的男女进来了,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咳嗽一眯缝眼一颦一笑都与青姑接触惯了的俗人不同,都显出一种才华一种自得一种威风一种舒适,青姑叹为观止:过去,我是白活了您哪!
而且他们个个大名鼎鼎:这个出版过小说集,那个刚刚在文学月刊上发过头条,这个写过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式政治抒情诗,那个参加过亚非作家会议,这个的笔名好像一朵名贵的花种,那个的笔名里有一个没有几个人认得的繁体汉字,这个说话带湖南腔――可能像毛主席,那个咳嗽如同奏起打击乐器。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两个人坐着轮椅,服务员与家属共同推着他们前来,不用说,这是被“四人帮”残酷迫害的。有美髯公,有须发皆白的。与他们见面,他们大多不知道青姑是何许人也。而青姑已经被雪山与杨巨艇拉到了前排座位,这使青姑十分不安。每来一个人她就想退缩到后面去,但后面几排也坐满了,她觉得自己是上了雪山的当,她根本不应该坐在这里。
穿着黑色制服打着紫领结的男服务员与穿着少见的紫色套裙的女服务员走过来,送来一小盘一小盘的小块热毛巾,送来香喷喷的茶,还把茶水倒在每个客人面前的洁白的茶碗里。那些带“耳朵”的茶碗外面是米黄色的,更衬托出碗的内壁纯白如玉如雪。青姑模仿着旁人,拿起毛巾揩了一下面孔,又抹了抹手,立时觉得神清气爽,脸净手洁。再喝一口香片茶,果然口齿生香。她在舒适中向沙发背一靠,微微一笑,眼睛里全是屋顶上的令人晕眩的华灯。灯光似乎流动起来了,形成了莫名的一条条光的线、一束束光的花、一张张光的网。她当真有一种醉意,她闻见不只一种香气,有茶的、化妆品的和室内一种熏香的。她已经闻惯了葱花、油烟、排流不畅的恭桶和常常没有机会和条件及时洗澡的身体的气味了,她已经认定人生的气味就是腥臭和俗恶的了。然而,今天,一切都变了。她觉得自己身上也在出现某种过往的年代不曾有过的神气。“资产阶级”,让人伺候的“资产阶级”,她心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词。令人垂涎欲滴的“资产阶级”呀……文学原来是在这样高雅地方讨论的,如果她整天在这样高级的地方谈文学,她就会是另一个美雅淑静的她,而文学也一定是另一种精巧的与完好的文学了吧。那么那些从来没有进过高雅地方的读者,会不会因为读了常在高雅的地方活动的作家的著作,也变得高雅起来呢?
她想起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无产阶级生活来了,她想起了母亲、继父、第一个和第二个丈夫。他们都是无产阶级,他们只能只应该生活在腥臭和恶俗里,他们一辈子没有进过华灯高照的殿堂,没有用过服务员端过来的香茶和热毛巾,没有吮吸过这样高雅的气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永远不可调和,她咬了咬牙齿。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往这所饭店扔一束大杀伤力手榴弹,如何?
要不干脆写一篇小说,就写一个农家姑娘,嗓子特别好,她一夜成名,成了左近无人不知的民间歌唱家。有一次她被邀请到一个华丽的厅堂演唱,厅堂的华丽使她难以控制自己,她唱到一半突然大哭,失声失语。她被送到了特殊医院。后来她不再唱歌,但是领导的春天般的温暖使她梦想成真,领导关心她帮助她,她做了华丽厅堂的服务员领班。她工作得十分出色,她成功了,她在这个厅堂里结识了一位英俊青年,那青年向她目光一闪……
然而,她们的爱情不可能成功,女歌手伸出并且张开的乞讨爱情的手掌中,最后只能是空空如也。这是威严的宿命,这是铁定的天条,这是她青姑的永远的文学主题。在这样美好的会议上,她打了一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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