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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两世花 锦瑟无端 > 十三

十三

“我不嫁您。”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他提起我,拖住我,径直向里屋走去。我的腿碰到桌子椅子,流血了他也没有停下来。他一直粗鲁地将我拖入里屋,把我扔在地上,然后抽出他的佩剑扔在我身边。

“我要的东西,除非是死了才会放过。”他冷冷地对我说。

“你可以慢慢考虑,要么你死在这里面,要么你活着出来做我的夫人。”

然后他转身离去。我听见门重重地关上然后是锁上的声音。

我想我和孙权一定前世是冤家,甚至极有可能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今世来还他债。

三个月前,我被他关在地牢里,每天对着窗口在心里骂貉子,碧眼小儿,紫须贼。

三个月后,我再次被他关在房里,但这一次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深深的疲惫。

我想了很多。一开始我在想逃走或者他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当这两种可能­性­都变成绝望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样子。

兴奋、贫穷、迷茫,——却自由。

我想起那一天在庐江太守府前,那个时候的时间仿佛无限被拉长了,他回头,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在风中是如何摆动如何旋转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掠过我身上如同微风拂过树枝,他的衣裾翻飞出的褶皱如同打在岩石上的海浪。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顺着我的手传入我的心,他扶起我,他——他要带我去哪里?

带我走吧,无论哪里。

然后我醒来,在凄冷的夜里醒来,包围我的是一片昏暗,只有一把镶了宝石的剑在身边的地上散发出极寒冷的光。

我突然发现我在哭。

是的,我想起来,我一直就很爱哭。可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告诉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哭了,我也一直没有哭过,可为什么现在,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滴落?

现实袭来,我无力挣扎。我突然想到,还不如嫁了吕蒙算了;甚至,还不如当初嫁了那船主的儿子算了,每天打打鱼,晒晒太阳,然后渐渐老去。老了以后或许某天会看见岸上一个穿白衣的英俊的军官,回家后便抱着自己的夫,做一些伤感但美丽的梦。

这样想着,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

不可以这样,我告诉自己,­干­脆,就死了算了。

可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即使不喝孟婆汤,那一个回头的记忆,在地府里走了一段后,也会所剩无几吧。

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

我犹豫地举起剑,剑身倒影的寒光刺痛我的眼。我想起曾经听人说过,上吊的人能在绳圈里看见自己的前世,溺水的人能在水面看见自己的前世,可我举起剑,剑身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寒冷的白光。

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我抬起头,看见孙尚香站在我面前,而茹在她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向她伸出双手。

她哭着,跌跌撞撞地扑进我怀里。

我走出那间房时发现孙权仍坐在桌旁,眼睛布满红血丝。我突然想起,我被他拉进去的时候,他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我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可这么久以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的吧。

我把佩剑交还给他,他轻轻拉我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他轻轻为我戴上那串白­色­的珠花。

婚礼在春天举行。我头上戴着东海珠子穿成的珠花,身上穿着从洛阳请来的师傅连夜为我赶制的锦袍,我在潮水般涌动的祝福声中穿行,脸上带着类似幸福的微笑。

那一天除了吕蒙,吴郡几乎所有有些地位的军政官员和当地乡绅都来祝贺了。孙权让人腾了整整一间屋子用来放酒。

我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几下我就把自己灌到醺醺然的地步。我和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说笑,大口地吞下杯中淡红­色­的液体。

可是但陆议前来敬酒时,我却变得非常安静。

我知道他会来,尽管在这样时候,我最不想看到他,可他还是会来。因此当他穿着白­色­的锦袍端着酒杯,以梦中模拟过千次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是平静地给了他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微笑。

我也曾经想过千次,如果有一天,我能对他说话,那声音会是怎样的云淡风清;如果我唱歌给他听,那歌声会不会海枯石烂。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说的第一句话只是:“谢谢。”

——谢谢他来参加我和别人的婚礼。

我们以一种很适当的方式寒暄。时间不再被无限拉长。宾客在我们身边经过,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的声音清细、纤巧如美丽的琉璃饰物,但那里面却不包含任何倾诉。

后来他问:“还未知道影夫人祖籍何处?”

我有些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天,然后我说:“庐江。”

他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他说:“议也曾在庐江住过几年。那里的天特别蓝,云的影子特别清晰,起风的时候低垂的柳稍拂过流淌的河面,很美。”

我安静地看着他,眼前出现夕阳下的画面,风中回头的少年,那一个瞬间,快如流星。

他突然有些失神地看着我,他说:“我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夫人。”

我摇摇头,说:“不,我们从未遇见。如果大人觉得见过我,那一定是认错了人。”

婚礼的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有一天阿碧突然对我说:“夫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吕蒙将军。”

这时我才突然想到,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他的消息了。

我便动身去看他,临行前我问阿碧,要不要一起去。

她犹豫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后她叹口气说:“不了,还是夫人去比较好。”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矛盾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以前一直没有发现的事情。

我突然问:“你是不是在为他伤心?”

她猛地抬起头来,有些不安地看着我,说:“是的,夫人,我很伤心。”

我刚进入吕蒙的营房,便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

我看见吕蒙歪斜着趴在桌上,而桌上一片狼籍。

我上去摇醒他,他惺忪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眼睛便突然亮起来。

他欢天喜地地爬起来,摇我的肩,说:“云影,你还是来看我了对不对,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眼光黯淡下去,他松开手,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差点忘了,现在你是影夫人了。”

我说:“你还是叫我姐姐吧,那样我听得习惯。”

他又抬起头来,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突然一把捏住我说: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嫁他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被他逼的。”

我说:“我既然已经嫁他了,你就不要提这些话了。”

“我不可以不提啊!”他像疯了一样大喊起来,“本来应该是我们在一起的,可是他硬生生、硬生生将你从我手里抢了去!”

“不,这也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我一直就当你弟弟。”

他静下来,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你是说,你是愿意嫁给他的?”

我很认真地说:“是的。”

他愣了很久,然后笑起来。“好,好吧,”他笑着说,“既然姐姐愿意这样,我就尊重姐姐的选择。姐姐一直当我弟弟,我以后也会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对待姐姐的。”

我说:“你不要难过。”

他说:“我没有难过。”

“没有难过就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姐姐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吧。”我关切地对他说。

他抬起头,失神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说:“阿碧是个好女孩。她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她对你一定会非常好的……”

他依旧是不说话。

我又说:“虽然她是在翠微楼大的,但是还从未接过客,她的身体是­干­净的,比我好——”

“姐姐不要说这些!”他突然吼起来,“她好不好我不在乎,只要姐姐说要我娶她,我娶她就是了!”

他一拳打在桌上,木头桌面被打裂了,断起的木刺扎入他手中,血流成一条线。

他们的婚礼在秋天举行,不算太隆重,但也不算寒酸。听说他和我姐弟相待的人都前来庆贺了,并送了不少的礼物。

那一天他母亲也来了,坐在高堂上,满脸欣慰地看着她的儿子和儿媳­妇­。

我也郑重地拜过了他的母亲,从此往后,我便正式算是他姐姐了。

后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窗边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道:

“如果那一年在徐州,我第一次叫你的时候不是用姐姐称呼,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叹气,然后我轻描淡写地说:“也许吧。”

然后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像一个真正的姐姐那样,温和地对他说:

“不要胡思乱想了,要好好对待你的妻。”

他低着头,很艰难,很艰难却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

他说:“好的,姐姐。”

我不再说话,走到窗边去,静静看天上的浮云。这一天是有风的,云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变幻出莫测的形状。看着浮云,我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

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一 少年游

章节字数:4054 更新时间:07-03-31 23:20

建安六年那年除夕,大乔死了。

我想她纯粹就是因为思念而死的。自从孙策死后我就没见她笑过。也许在孙策死的时候她就应当跟着死去了,在这个世上所多活的两年只是她为了孙策临终的托付所尽的最后一点义务。因此当她离开时,她的面容显得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劳累过后的一场酣睡。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茹。弥留的时候,她用手指着茹,近乎哀切地看着我。

我明白她要说的话,我抱起茹走到她身边,捉住她的手,轻声说:

“放心,我一直就把她当女儿一样。”

然后她的目光变得欣慰,她放心地舒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那双曾经倾国倾城的眼睛。离开的时候,她的嘴角竟隐隐带了些笑意。

我想我宁愿看到这样的结局,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美女,在几十年后,带着满脸的皱纹伸出­干­枯的手回忆年轻时光的情形。她获得了美好的结束,可是我呢?

除夕的烟花仍然一如既往地燃起,点亮了吴的大半个天空。我抱着茹站在院里看烟花,周瑜走出来,安静地走到我身边。

他伸出手,我将茹送到他怀里。他将茹抱在怀中,很安静地看了许久。然后他突然叹口气,说:“现在只有靠这张脸,才能找回对伯符的记忆了。”

我深深地看他。这句话,让我觉得苍凉而悲伤。

“现在想起来啊,第一次见到伯符,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十三年前,他在马上,伏下身来对我说:‘周郎,以后我们一起去打天下好不好?’”

他看着天空,喃喃地说。

一朵烟花绽放开来,迅速地照亮我们三个人的脸。

“还有四年前去皖城,初次见到二位夫人的时候,”他静静回忆着,脸上是交错的光影,“本是说好他娶姐姐我娶妹妹的,结果到那里他又改变主意,为此我们还打了一架。”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我们还会打架吧,”他笑着看着我,然后笑容褪去,依旧看着天空,“可是现在不会了,即使换了另一个人也不会了,我老了。”

“公瑾哪里老了?公瑾不过才二十七岁。”我忍不住说。

“至少比你大。”他淡淡地说道。

比我大?我有些茫然地想到,似乎并不是这样。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二十岁,那时,那时他应该只有十七岁。

应该是我比他大三岁。

这么说,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突然吓了一跳。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停留在二十岁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个世界过了十年。

二十岁的身体又怎样,我的心,比三十岁还要苍老。

“公瑾,借你的剑给我一用好吗?”我突然这样问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还是将剑拔出来给我。

而我将剑举起来,将剑身作了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仍然有着姣好而年轻的容貌,但神情却陌生、苍老、疲惫,眼里的黑夜无际无边。

周瑜也好奇地将脸凑过来,我看见镜中的英俊男子,嘴角有冷酷和愁苦的纹路,仿佛背负了一个世界的爱恨。

“是否感觉,你我很有些相似之处?”他突然这样问。

我说不。自然是不像。如果我长得像他,早被江东的女孩子打死了。

“或许吧。”他并不争执,只是淡淡地带过。

我轻轻收起剑,还给他,说:“你这个剑,照人一点都不好看。“

六月,江北的使者到了吴,命令孙权送质入朝。

这件事情让孙权很是烦恼,连续几天晚上,他都辗转难眠。

若是从前,他会征求我的意见。但自从成亲以来,我们之间,反而仿佛隔了道无形的墙。

每一天,我们都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活。

我照顾他的起居,每天夜里睡在他身边,但我不再与他对饮,不再换了男子装束陪他去巡军,不再关切地询问他一切大小事务,我每天安坐家中照顾茹,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安详得如同几十岁的老人。

我恨他,尽管他给我财富给我地位给我安稳的生活,可他以近乎粗暴的方式夺去了我的自由。

——他夺去了我爱别人的权利。

可是,心中有一种火光,关于“江东”的火光,却是怎样也无法被熄灭的。

所以在一个早上,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走向议事厅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句:

“外事不决问周瑜。”

他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有些什么东西亮了起来,然后这点明亮变成了激动。他捉住我的手,说:“夫人——”

可我却抽回了手,兀自走回屋,关上门。

朝廷使者回去的那天晚上,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在屋里一个人坐着,突然觉得月光漏进了我的屋子。我走出门,看见门外是周瑜。他骑了一匹很漂亮的马,马背上还放着一个很漂亮的大盒子。

“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他在马上大声对我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

“第一件事,你的夫今天在我家喝醉了,会在我那里留宿。他今天跑到我家对我说:‘怎么办,我夫人一直那么不快乐,我想要她快乐,公瑾你有什么办法没有?’然后他一直喝酒,喝着喝着就把自己灌醉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周瑜只是不说话。

“第二件事,上次我不是说过,感觉我们有地方相似吗?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有着改变别人的力量,却无法改变自己。所以我想,我们应能互相帮助。”

“你觉得你能改变我?”我挑起了眉,问面前这英姿飞扬的男子。

他说:“我且试一试。”

我便笑起来:“你要怎样试呢?”

他却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看了看我,然后说:

“我听说你骑术不错。”

我马上说:“是呀。”

我没有骗他,尽管在这个时代我很少骑马,但在另外那个时代中,家里有一项产业便是郊区的一个很大的马场。

“可愿与我赌一赌?”

“好啊,我们要赌什么?”我笑着问他。

“输了的人,为对方做件事吧。”

我点头,然后去院里牵了一匹马出来,翻身上马,挑衅地看着他。

“从这里到江边。”

他说完这话,猛地一扬鞭,便在月下箭一般地冲出去。

我的骑术总没有全部忘掉。因此在去江边的路上,我始终与他并辔而行,却依然未尽全力。

“我现在在想,一会该罚你做什么好?”我斜睨着他,得意地笑道。

“你莫得意太早。”他说。

转眼,倒影着月光的江面便远远出现在我们的视线,我加了一鞭,正准备抢先冲进去。

这时他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就在马上打开了那个盒子,取出一把美丽的琴。他把琴放在膝上,手一扬,月光一样的音乐,便从他指间流出。

我不由放慢了脚步,看得痴了。

可他,在我发愣的时候,他竟然弹着琴,冲在了我前面。

我赶到江边的时候,他已经停在那里,手指压在琴弦上,带着一脸坏笑看着我。

我停下马,说:“说吧,我愿赌服输。”

他跳下马,然后又将我扶下来。最后他指江边的青草地说:“你坐。”

我满腹狐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坐了下来。然后他抱着琴坐在我身边。

他说:“子敬说过,你唱歌很好听。可我居然没听过你唱歌。”

我不由战栗起来,说:“我不想唱。”

——我本来是要唱歌给一个叫陆逊的人听,可是我弄丢了他,因此我再也不想唱歌了。

而周瑜说:“可是我想听。”

我无言而难过地看着他。而他笑起来。

“是谁说的愿赌服输?”他笑道。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点点头。

他便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微微一动,那些好听的音符便又跳出来。

我不假思索地张开嘴,我已很久没唱过歌,可嘴­唇­一张开来,那些清亮的声音便和着琴音,成为这月光的一部分。

我本来想唱一曲便罢,可唱完一曲我又想唱第二曲,到后来我竟然停止不住。休息的时候我拍着周瑜的肩,说可惜没酒,这样的时候,没有酒怎么行。

他嘴角便扬出一个狡猾的笑意。“谁说没有酒?”

他真的有酒,他变戏法一样从马鞍底下取出了一壶酒。我们便变戏法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然后我们继续唱歌。唱到酣时我抢过他的琴,自弹自唱起来。

我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又唱: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我还唱: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很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这些歌,我都不曾听过,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好听……”

你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看着他,笑啊笑啊,便笑出了眼泪。然后我躺在草地上,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快乐得似要发疯。

笑得累了我又安静下来。我发现安静些也不错。微风吹在身上,星河挂在了天上,而月光缓缓流淌。

“公瑾,你知道吗?你总以为你的梦想随着伯符一起死去了,其实它才刚刚开始。”我突然这样说。

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

“你还很年轻,我也是。是你的剑不好,把人照老了。”我笑道。

他也随着我,轻轻地笑。

“你也满足我一个要求吧。”我突然这样说道。

“可以,”他笑着回过头来,“你有什么要求?”

“我想让你许个愿望,然后在你老之前实现他。”

“我——我能有什么愿望呢?”他想了想然后说,“我想不到。”

“那目标呢?目标总有一个吧。譬如说,想打败的对手。”

“也不知道。谁碰到我面前来,就算他倒霉了。”他笑道。

“你总有还没碰到但想战胜的人吧。你说一个,说了我就让你愿望成真。”我怂恿着。

他想了想然后说:“黄祖。”

我说:“太没出息了,再说一个。”

“刘表。”

“这个也不好,再说一个。”

他想了很久,然后说:“实在想不到了。”

我一跃而起,把他也拉起来。然后我们就站在江边,遥望着北岸。

“再说一次,最后一次机会。”指着北岸,我对他说道。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等待确定的疑惑,而迎着他的目光,我轻轻点头。

“曹­操­?”他仍是不太肯定地问道。

“曹­操­。”

看着他的眼睛,我坚定点头。

他大笑着与我在月下饮完最后一点酒,然后击掌为盟。

然后我们又一起转过头,静静看着北岸的灯火。

那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月光下仿佛离得很近,仿佛随时都可扑入怀中。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二 角落里的青春

章节字数:2940 更新时间:07-03-31 23:20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雨。我撑了把油纸伞去了周瑜家,将孙权接了回来。他看见我的时候,又惊又喜。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领着他走。雨下得很大,他坚持要为我撑伞,结果走回家的时候,我们二人身上都湿透了。在狼狈不堪地抖着身上的水时,一个抬头的瞬间,我竟发现孙权对着我笑。

那一刻,我在想,我是原谅他的。

因为我明白过来,即使他粗鲁地夺走了我的自由,我爱别人的权利却是到死他都无法夺走的。

正如我无法夺走他要爱我的权利般。

来日方长呀。我对自己说。

生活又走上原来的轨道,平静向前移动。

每天我陪陪茹,陪陪孙尚香,如果孙权叫我,我就陪他批阅公文,出去巡游。很平静,但很充实。

闲暇的时候,也会在家里弹弹琴,唱唱歌。

不知为什么,我的歌声竟越来越忧伤而美丽。孙权每次知道我要唱歌,便会走开。

他说:“夫人的歌声很美。但听得多了,便会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让人意志消沉,不求进取。”

于是我唱给风听,唱给鸟儿听。

后来每次,当微风吹起了窗纱,当灰­色­的鸟儿降落在宅院的房顶,家里的人便都知道,影夫人又要唱歌了。

一日,我又是如此在家中自弹自唱。

突然听见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我知道,有访客到。

于是我收了琴,安静地走出去。却看见孙权坐在堂上与来客说话。与他说话的那人背对着我,一身白衣,背影异常亲切和温和。

我的心便骤然收紧了。

孙权看见了我,愉快地招手叫我过去。我走过去,他指着来人对我说:“应该见过的吧。伯言现在是我的幕僚了,我打算举他做令史。”

我鼓起勇气才迎上那双眸子,那双眸子温和、沉静,拥有他的人像是久经了风霜的石头,再被最温柔的流水细细打磨,打磨得晶莹剔透,不着痕迹。让人乍一看,觉得理所当然;细细一想,又觉得感伤。

——少年老成这个词,本来就是感伤的。因为没有快乐的童年,所以少年时才会懂得更多。

他含笑看我,轻说道:“方才可是影夫人在弹唱?”

我说:“雕虫小技,失礼了。”

他说:“影夫人过于谦虚。方才那声音对议来说,有如天籁。”

我找不出要说的话,只是深深看他。

“未知影夫人的乐理师从何人?”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默然,突然想起古琴,还是在翠微楼无聊的时候自己摸索学会。如果非要找个老师的话,那个老师的名字应该叫寂寞吧。

“这事我都不曾问过,伯言为何有兴趣知道?”孙权突然Сhā进来这样问。

“惭愧了,”他淡笑道,“吾弟陆瑁一直希望学习乐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方才听影夫人的琴声,惊为天人,若吾弟能拜影夫人之师为师,或可稍减其粗陋。”

我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在这个想法诞生后,我便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因为我害怕一犹豫我便会失去这个机会。

“不如让我来教你弟弟吧。”我突然这样说。

不止是他,连孙权也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然后我有些洋洋自得地笑道:“若是嫌我不够资格,便算了。”

陆瑁不是个好学生。

他急于求成、心猿意马、了无耐­性­。最气人的是每当你要责怪他的时候,他就展开明朗的笑容和一口抢眼的白牙,弄得你生气的心早飞到九霄云外。

但他却是最能让我愉快的学生。因为我这个老师也心猿意马。

一开始还是他执弟子礼,恭敬地上门求学。后来我借口说孙权不喜欢听我的琴声,每天抱着琴去他家教授。

所谓教授,只是用半个小时执教,半个小时生气,剩下的时间,全在闲聊中度过。

他仿佛胸无城府,我问他什么他便说什么。渐渐地,也在他口中打听到不少关于他兄长的消息。

只是每次问他兄长为何仍未婚配时,他便警惕地收敛起笑容,说:“不知道,也许没有这个时间吧……”

我叹气,即使对所有历史了如指掌,可人心中的秘密,我却不知道。

隔三差五也会遇见陆议,遇到我们在闲聊时,他也会加进来说几句。

只是他的话永远是那样温和、妥当、滴水不漏。

我觉得我像是寒冬中快要被冻僵的人遇见一堆熊熊大火,于是我迫切地将自己贴近火堆想要取暖,却没想到那火渐渐开始灼伤我,渐渐给我带来比寒冷更甚的痛苦。但即使痛苦,也要一次一次不顾一切地靠近,如飞蛾扑火。

我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是那一年的冬天,孙权的母亲,吴太夫人去世了。

然后孙权委婉地告诉我,因为他要服丧三年,所以三年内,我不能够弄丝竹。

然后我就一直在家安静地呆着。

孙府上下都在服丧,满宅都是孝服的惨白,满宅一片的死气沉沉。

大概是这样过了半个月吧,有一天晚上做梦,我突然梦见我八岁时的样子。

我翻开一本书,接触到画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温和、坚定,带了隐隐的悲伤。

然后我在泪水中醒来。周围是一片浑浊一片虚无,我张开手,想在虚无中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第二天,我背了一块上面蒙着布的木板,带了自制的刷子,还有一个分开几十格的箱子,跑到陆府。

我告诉陆瑁,我和一个世外高人学了一种新的画画的方法,想请他帮忙做模特试试。

他欢天喜地地答应了。然后我在画布上装模作样地画了几笔就说不行,你老是动来动去。有没有什么不动的人可以给我试试?

他脱口而出:“那去找我兄长吧,他每次看起书来,总是几个时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带我去找陆议,他正在书房看书。瑁说明了来意,他便很温和地说:“既然如此,一切听影夫人吩咐便是。”

时隔十余年,我大学所学的油画技巧竟也没完全忘掉。

起先,只是想借此见见他,画下他的样子。可随着他的样子在画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我突然觉得,既然拥有这样的技巧,我应当把所有人都画下来,这个时代,所有拥有如流星般命运的人,他们永远不再的美丽,应当被保存。

尽管是这样想,但我一天天却拖慢了第一幅画完成的进程。事实上比起给其他人作画,我宁愿这幅画永远不要画完。

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孙权突然对我说,他决定提拔陆议为海昌都尉,即日赴任。

我仿佛针刺一般弹起来,然后又迅速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静但惋惜的口气对他说:

“那太可惜了,我正在拿伯言实验我新学的画艺。画还未成,怎么就要将他调走了。”

“那真是可惜了,”孙权漫不经心地淡淡地说,“不过你可以先画别人嘛。”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看我一眼,眼里有个无法触及的黑洞。

他说:“虽然觉得你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但即使是我都想让你画一幅呢。”

他赴任那天我送他到的渡口。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神情永远风平浪静。

他在渡口向我致谢并告别,然后他走上船。船夫解开绳索,船便慢慢随江水漂远。

晨雾弥漫在江边,天地间一片萧索。

吴书中的《陆逊传》,我仍记得几乎每一个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这一去,便是很久很久不会回来。

他会在海昌经历几年大旱,然后他要去整顿各地的流民,然后他会去会稽和鄱阳平乱,最后他停下来,还要在利浦逗留一段日子。

我不相信风霜会磨去他的沉静与从容,我相信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仍会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坚定。

只是,那个时候,他的青春,应已丢失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三 初长成

章节字数:3571 更新时间:07-03-31 23:21

除下孝服那一年,孙尚香十五岁。

十五岁的女孩子,正是出落得最美丽的时候。亭亭玉立的身体上,有了少女的美丽曲线。而见惯了她葛服素妆的模样,突然之间换上了红衣纱裙,纵然是我,看了也要多看几眼。

因为守孝太久的缘故,仿佛压抑之后的彻底释放,她也变得分外开朗,甚至,开朗得有些过分。

我开始怀疑是我来错了时代,或者其实是她生错了时代。在我所生的那个时代,即使最叛逆的新新女生,面对她的行为也会目瞪口呆。

不知从何时起她养成每天带剑出游的习惯。结果每天都会有鼻青脸肿的受害者跑到太守府告官。

然而比起这种暴行来,更让人汗颜的是她对“男­色­”的品头论足的习惯。是的,我没有说错,就是“男­色­”。

她常在我面前口无遮拦地说某某某好看而某某某身材好之类的话。每次在街上发现了俊美的男子,她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飞跑回来拉我去看。

最汗颜的是有一次她竟对我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周瑜最好看。可惜他也算是我半个兄长,否则要能与他有一夕之欢就好了。”

耳濡目染之下,有一天茹竟然也加进来说:“我也觉得周瑜最好看。”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天,她才七岁。

有一次孙尚香又对我说:“其实你弟弟吕蒙虽说眉眼失之­精­致,但整个人很有男子气。他喜欢你大家又都看得出来。你那时纵然不愿嫁他,但不和他相好一场也是浪费了。”

我板下脸,以一个“嫂嫂”应有的态度准备斥责她。但看到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下去,那些斥责的话都飞到九霄云外。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在助纣为虐。每当她姨母吴夫人或者孙权禁止她出行时,她便会抓了我做幌子,拉我陪她一起出去疯。

她最喜欢和我坐在某个茶楼上,看着楼下如织的行人,然后轻声对我说,那个男子不错,可惜短矮了些;那个身材够颀长,可惜样子太呆傻。

吴夫人拿我们没办法,孙权又不大管我们的事。他很忙,忙于治军忙于掌政忙于通过四面八方的力量巩固自己的绝对权力。每天看他很晚的时候匆匆回来天一亮又匆匆离开。抛开关于事务的讨论,每天我们加在一起所说的话也许还不超过十句。

也听说吴夫人有时会责怪他,要他管管我,一个女子整天在外抛头露面,算什么样子。可他总是应付过去,说云影不是一般女子,她喜欢怎样便随她怎样好了。

然而因为我始终未为他诞下半个子嗣,家中对于此事始终很担忧。又听说他生母在世时曾为他订过一门亲,是会稽谢姓人家的女子,家世清白,恪守­妇­道。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找我来商量此事。我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这是件好事啊。”

他不由发起呆来,发过一会呆又说:“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真是这样想的。”我坦荡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刺痛,“她会比我对将军更好,我很高兴。”

“好,好。”他叹口气,然后和衣睡下。

那晚他睡得一直不安宁,我感觉到他在我身边一直辗转反侧到天明。他始终捉着我的手,我抽回,他又会寻到;我再抽回,他继续抓紧。

他的体温和我的体温一样冰凉。

天明时他突然坐起来,直愣愣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娶她。”

我说:“请娶了她吧。这也是我的心愿。”

一个月后,他用了一顶花轿,把那谢姓的女子接了回来。

那个女子比孙尚香大不了多少,却分外地安静、内向。

当她在这个大宅院里起居时,几乎没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孙权不再来我这里。非见我的时候他会叫人把我唤到太守府的议事厅去,那时我会穿了正规的衣装,恭敬地称他为将军、太守大人。

我宁愿他们恩爱。但渐渐我听说,他其实也越来越少去谢夫人那里。取而代之,他开始流连于各种烟花场所,但他很少专情于某一个女子。他只是把那里当了栖息的窝,天一亮便展翅飞出。

那几年是相对平静的几年,除了与黄祖的几次不痛不痒的战争,一切都相安无事。吕蒙驻军广德,而周瑜也去了鄱阳­操­练水军,历史像水面下的潜流,暗自滋生着。

我好象是等舞台剧上演的观众,安静地等待幕布揭开的那一刻。

建安十三年,孙尚香十七岁。

她的婚姻已被吴夫人提上刻不容缓的日程表。其实从三年前起,吴夫人就努力地想要将她嫁出去。可是每次都在她的拒绝下不了了之。有几次她甚至提了剑去吴夫人看中的男子家威胁,要对方不许娶她。

当然她得以顺利不嫁,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孙权始终未表态。他要忙的事太多,在他心目中,也许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或者,从我所知的日后的故事判断,也许他认为这个妹妹的婚姻可以给他带来更多,所以他安心地等。

我很好奇孙尚香心目中是否有心仪的男子。但每次我问她,她都用了一种好笑的仿佛饱经沧桑的口气叹口气,然后抱怨道:

“江东优秀的男子是有很多啊,可是不是我的叔伯便是我的姐夫妹夫,你说我还能嫁给谁?”

然后她继续我行我素,日复一日地制造出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和街上带着惶恐神­色­走避不及的美少年。

刚入春的一天早上,她自己出去了。然后有人急急地走进来通报,说她在太守府前又要和人打起来了。

我觉得好笑,便安慰来人说,不要担心小姐受伤,应该担心小姐打伤别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出去看看。

一出太守府的门,我便发现孙尚香横眉立目,手执宝剑。她对面站着一个男子,身穿锦衣,相貌英俊,眉梢嘴角挂着一股傲慢强横之气。

再仔细看看两个人,衣服都整齐地穿在身上,脸上既没有青肿也没有伤口。还好,还好。

却听见那男子冷冷地说:“你走开,我不和女人打架。”

孙尚香却说:“如果我想和你打呢?”

那男子又说:“我从江夏辗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和女人打架。”

孙尚香有些生气了,说:“女人怎么了?你还不是女人生的?”

那男子很不屑地说:“我母亲生我,可我母亲并不抛头露面到处找男人打架。”

话音未落,我看见孙尚香执剑而上。

一秒钟之后,她摔到我身上。

她急忙扶起我,说:“嫂嫂,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她又转身指着那男子说:“此人太无理,嫂嫂看我收拾他。”

那男子却不理她,只是看天,一脸蔑视的表情:“看来孙权不过如此,先是闭门不见,然后又找了些女人来烦我。也罢,看来我还是适合回巴郡做我的劫江贼。”

我呆呆地看着他。回想起孙尚香攻他的那个瞬间。他很利落地闪身,然后借孙尚香的力量将她拨出去。而在他闪身的瞬间,身上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

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正在转身,朝城外落寞地走去。是他腰间系的那个金铃,在他带起的微风中轻轻响着——

“甘宁。”我忍不住喊出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他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是谁你都不知道?”孙尚香气愤地叉着腰看着他,“能够预言天下的云影夫人,你没听说过?”

他的眼睛便亮起来。他走过来,定睛看着我。

“孙权将军的妻?”他问道。

“你才知道啊!”孙尚香便叫起来。

我点点头。

“吕蒙将军的义妹?”他又急切地问道。

我说正是,你见过我弟弟?

“怎么没见过?”他笑道,“便是吕将军荐我来此。吕将军还提起了夫人您。”

我也很激动,我说:“对大人怠慢了,实在抱歉。云影这就去通报主公,请大人进来。”

孙尚香在一旁很不满地撅起了嘴。

孙权对甘宁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他说甘宁轻浮、桀骜,不是他欣赏的类型。

我拼命辩解,和鲁肃一起说尽了好话。最后周瑜听说了这事,亲自从鄱阳赶回来,和孙权说了很久的话,孙权才开始重用甘宁,并根据他的提议开始准备重兵进攻黄祖。

如我所料,周瑜很快就和甘宁成了莫逆之交。后来甘宁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从巴郡到荆州,从荆州到江夏,再从江夏到这里,才终于遇到点燃他心里那点火焰的两个人,吕蒙和周瑜。不同的是,吕蒙给他的是朋友式的感激,而周瑜让他感觉到的,却是折衷的倾慕。

在建安十三年春,还发生了一件小事。那天吴夫人再次劝说孙尚香考虑婚嫁之事,孙尚香说:“我要嫁甘宁。”

答案引起了孙府上下的恐慌。结果自然是不可能。即使孙权再纵容她,也不允许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地位并不相配,而又已经有妻室的狂傲冷漠的男子。

而她,哭过几回,闹过几回,也以绝食相要挟过几天,最终还是屈服了。屈服之后她很快就忘记了此事,依旧每天带剑出游呼啸八方。而吴地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和面­色­惶恐的美少年,仍在层出不穷。所以我很怀疑,她说要嫁甘宁,到底是出自真心的喜欢,还是只不过是想要挣脱她身上那条无形绳索的一次试探­性­的反抗。

但无论如何,建安十三年的冬天,还是带着它华丽的步子一步步逼近了。在那个时空上演的,是一出叫做“赤壁之战”的大戏。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四 箭在弦上

章节字数:4014 更新时间:07-03-31 23:21

建安十三年,多事之秋。

刘表死了。鲁肃尚在凭吊路上,他儿子刘琮已带着整个荆州投降了挥军南下的曹­操­。江东就像曹­操­嘴边的一块肥­肉­,仿佛一张口就能尽数吞下。

“孤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停兵在柴桑的孙权看着曹­操­送来的赍文,脸­色­有些发白。

身旁的谋士看着他,只是不说话,那个时候,即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孙权脚步虚浮地扶着堂案走了几步,看看悬在堂上的剑,狠狠叹了口气。

他说:“孤以为,平了黄祖,再伐刘表,便天下可定。可如今,岂非,岂非……天意?”

终于还是张昭第一个接了话:“既是天意,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

众人便纷纷附和着。

我看着鲁肃,他也看着我,并不说话。周围的劝降声潮水一样涌动着,包围着我们。

这时突然有一人冲了进来,是还来不及脱下兵甲的黄盖,他须发抖动着,年老的手颤抖着,他厉声说:“破虏、讨逆将军十几年来浴血奋战,以至有今日尺寸之土,是何原因,竟要不战而降,拱手让人?”

马上就有人呵斥道,黄盖你太不象话了,竟然拿着武器就冲进来了。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然后营房里乱成一团。

“不要吵了。”孙权有些虚弱地开口说。人们便静下来,纷纷看着他。

“你们先出去,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和鲁肃随着离开的人潮走出门,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我看着他,而他也面有忧­色­地看着我。

“子敬难道不想劝将军放手一战吗?”我这样问他。

他竟叹了口气,诚实的眼中并没有自信。他缓缓地说:“我是认为不该降,只是,我的声音太微弱了……”

我不禁无语。记得演义中,鲁肃是一直坚定自信地叫孙权不要降曹的。看来演义终究只是演义。

“倘若公瑾在便好了。”他看着天,轻轻地说。

“可有送信给他?”我问。

“前天送出去的。如果快的话,三五日内应该会到了。如果——路上不出什么岔子的话。”他轻轻说。

暮­色­像一张大网,包围住了我们。我突然觉得压抑,我都会感到压抑,那他们呢?

不安和彷徨在迅速地蔓延。

孙权闭门了三天,拒绝见任何人。而营中各种各样的谣言也在不胫而走。甚至有士兵偷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回去或者是做好被俘虏的准备。

战与降的两派意见都在激烈地争斗着。然而即使是主战的将军们,内心也未尝不是惶恐的。

吕蒙来见过我一次,他拍着桌子大喊,要把主降那帮人一个一个都杀了。

我说:“也不必如此嫉恨他们,毕竟,他们也是出于对江东的一片赤诚。”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相信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在主降的谋士中,多少人日后登堂拜相,成为东吴的栋梁之臣。张昭、顾雍、张纮、步骘,他们难道都真的那么怕死吗?他们只是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

吕蒙说:“姐姐不必为他们说话。大丈夫处世,应当懂得什么叫坦荡。如果输了,也不过是命一条。可他们这样把江东拱手让人,跟他们嘲笑的刘琮又有什么区别?”

停了一下他又轻轻地说:“如果这次我战死了,姐姐会为我哭的吧。后世的人们,也会认我为英雄的吧。”

我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我说:“你是不是也不认为我们会赢?”

他看着我,想笑又笑不出,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五天过去了,周瑜依然没有回来。

彷徨俘虏了江东的每一个人。即使是我,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这种彷徨。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倘若史书错了呢?倘若他真的没回来呢?

第六天傍晚,我在房内压抑得要发慌,便决定去街上走走。那时柴桑城里已开始出现动乱,吕蒙担心我,便派了几个小兵跟着我。

往常还算繁华的柴桑这时变得异常萧索。空荡的街上看不到人。好不容易走了许久,才看见从驿馆处走出来一行人。而当中的青年,穿着浅青­色­的衫子,高瘦的身躯如同风中的松,而一双细长的眼睛分外有神。他很面熟,我肯定见过他的样子。而他是,他是——

“那不是唐国强吗?”我脱口而出。

声音在萧索的街上显得特别响亮。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而身旁的小兵红了脸,有些尴尬地对我说:

“那是诸葛亮先生。”

我恍然大悟,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起来。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如果还能回去那个时代,我一定要亲手写封表扬信寄给央视。

而诸葛亮站在那里看着我,身边的人向他耳语了几句。然后他微笑着向我走来。

“亮见过夫人。”

我有些尴尬地说:“方才失礼了。”

“夫人不曾见过亮,认错了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善解人意地笑着。

我说:“诸葛先生今天刚到的?”

他说:“昨晚便到了,想拜会将军,却一直不得见。将军可是抱恙在身?”

他带着温和的表情看着我,细长的眼中却有一种凌厉的­精­光。他是个随时随地都要把人心看透的人。

我的心轻轻抖了抖。

“将军很好,只是事务繁忙。我会提醒将军尽快接见先生的。”我扬起眉,语藏锋芒,“不知皇叔可好?”

他轻微地怔了怔,然后依旧是平静地笑道:“皇叔率军在夏口,随时等待与将军会军。”

“说是会军,其实不过是想将江东卷入战火以求自保罢。”我冷笑着说。

他依旧波澜不惊地说道:“皇叔并没有对这里寄予厚望。如果孙权将军要降,皇叔也能够独匡汉室。”

我挑起眉看着他,他脸上没有任何能给人吃透的表情。这个男子,不是能被刻薄和非难所动摇的。他要来抢我们的东西,我们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只能任他抢。我在心里轻叹道。

“我们正准备降的,所以请诸葛先生不必费心了。”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张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

“看来皇叔并没有高估江东将士。”他脸上便多了种嘲讽的表情。

是激将法,一定是激将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千次,却还是忍不住生气起来。

我们可以战,可以降,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但为何——为何要人小看了我们,认为江东无人?

“张昭老贼,你身受吴侯重恩,如今却卖身求荣,你有何面目去见吴侯于地下?”

一个声音急吼吼地响起来了,是黄盖。

“将军请各位至议事厅议事!也请诸葛先生一起去。”又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是传令的小兵。

我看诸葛亮,而他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这个光景,亮去——恐怕不大方便罢?”他淡淡地说,“还是另找个机会再见将军。”

或许大家都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因此都不说话。他转身告辞,而我急急拉住了他,说:

“有什么不方便。诸葛先生去便是了。”

我不容他说话,便拉着他走。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们不会崩溃,我们要让你知道江东并非无人。

然而议事厅的光景却并没有朝我所希望的方向进行。

文武将相吵成一团。黄盖拍着桌子说要挖了张昭的眼睛,而张昭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地说,此战非降不可。

孙权脸­色­苍白地坐了一会,索­性­挥袖进去了。鲁肃四处劝架,可劝了这个那个又吼起来了,他一时忙乱得不知去拉哪个好。

乱了,全乱了。

诸葛亮却始终安然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脸上有一种冷冷的笑。

我第一次觉得失败,连我的声音也是湮没在众人的声音中转眼不见了。最后我发现自己很多余。在诸葛亮带着嘲讽笑意的目光之下,我无地自容。

我开始准备悄悄溜走。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我这辈子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之一——

“瑜来迟了。”

是他。他站在议事厅门口,一身白衣沉静得如同月下的河面,旅途劳顿所带来的乱发丝毫没有影响他脸上的神采。他的声音并不大啊,可是只这一句便停止了堂上所有的喧嚣。所有人都停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包括诸葛亮那始终波澜不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惊讶。也许他在想,江东竟还有这等人物。是的,他一定是在这样想。

他缓缓走进来,他缓缓走至堂前,他微微地笑,他甚至用手很随意地拢了下微乱的发,他说:“诸公为何不去备战,在这里做什么?”

黄盖第一个跳起来,他说:“护军将军的意思是要战了?”

周瑜很惊讶地看着他,说:“别人来攻,我们当然要迎战。”

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回答一加一等于二。

然后张昭也跳起来,痛陈了一大段曹­操­实力和我军实力的对比分析,然后痛哭流涕地断言此战没有胜算,不如早降。

周瑜笑笑说:“当然能赢。”

“公瑾以何为据?”孙权的声音响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走了出来,站在周瑜身后,疑惑地看着他。

周瑜转过身,然后缓缓说出了那一段被历史学家引用了不知多少次的话:

“­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此数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擒­操­,宜在今日。”

我看着孙权的目光由疑惑变成惊讶,由惊讶变成激动,最后变得狂热。他跳起来,他抚周瑜的肩,他拔下佩剑砍断案角,并说:

“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

“可是护军将军——”还有哪个不懂事的扯了嗓子想说话。

“不要再叫他护军将军,”孙权微笑着迎了那人的目光,“从此刻起,他是大都督了。”

北风起时,在前往赤壁的船头,周瑜走到我身边。

“在想什么呢?”他这样问我。

“我在想,是什么造就了你的自信。”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说:“你忘了啊?”

我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

“六年前在吴,你让我说一个想要击败的目标,你承诺能实现我的愿望。那个时候,我说的可是曹­操­。”

我也笑起来,我说如果我只是随便说说,只是骗你呢。

“那我也会赢。我必须赢。”他目视前方,坚定地说道。

我便不再说话,只是随了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前方。

阳光在江面揉进了一把碎金子,而浪滔点点上一直连到天边的战船,一只只随着江水急速前行,如同离弦的箭。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五 白夜

章节字数:4197 更新时间:07-03-31 23:21

当建安十三年的冬天来临时,整个江东,只有两个人坚定地认为我们能赢。

一个是周瑜,一个是我。

包括孙权,尽管他狂热,尽管他最终听了周瑜的意见,但是我还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

周瑜请兵三万,他便只给他三万。谁都知道,孙权有所保留。

保留这些兵力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支援,是为了战败后自保,还是为了……?

我不敢多想,一想深了,我便不寒而栗。

可周瑜不以为意,他近乎狂热地投入到战备中。

我很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精­力,在一天的任何时候都能看见他在中军帐附近安排大小事务,一天的任何时候他都是清醒而神采奕奕的。他笑着面对被他安排的将军,他笑着冷静地在江边布上阵营,他甚至笑着承受了一切包括程普在内的非难与刻薄。他把整支军队打造得如同一架最­精­密准确的机器。

群英会的时候,我没有参加。但事后听那些小兵以近乎崇拜的口气说起,那一晚的都督言笑自若,举手投足神采飞扬。

一日他邀我前去巡军,舟人划着小船,而他在船头摆了琴且弹且唱。风吹起他的红­色­披风,严寒给他的双颊染上了一丝晕红。船上的的将士和沿江的百姓都跑了出来,以一种惊为天人的目光看着他。而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些书本上种种关于周瑜的猜测,都是不准确的。这场战争和尊严无关,和生死无关,甚至和所谓承诺都无关,这场战争只是为他铺就的舞台,他游戏着,燃烧着他的生命。

尽管江北面的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战船仍然像一片厚重的乌云随时威慑着人们的心,尽管各种猜疑和彷徨仍在暗自滋生,然而该来的战争,仍在一步步逼近。

一天晚上走近周瑜的营房,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我犹豫地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门口是谁?”里面的人这样问道,却是黄盖的声音。

然后见周瑜撩开了帐帘走了出来。

我说:“不知二位将军在商议事情,多有叨扰。”然后转身欲走。

然而周瑜却说:“影夫人也进来听听吧。此事有趣得紧。”

我进去,坐下,然后又听见黄盖说:“盖受孙氏厚恩,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悔。诈降一事,包在盖身上。”

那个流传了千年的“周瑜打黄盖”的故事竟让我赶上了,我心里一阵激动。却见周瑜神­色­庄重,对黄盖说:“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是江东的万幸。”

黄盖摆摆手,又皱了眉头说:“只是此事须一个得力的人去送书信。还不知遣谁去好?”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滋生、疯长。我看着周瑜,他正在思索。我便忍不住喊起来:

“我去!”

他们两人一起惊愕地看着我。最先摆脱惊愕的还是周瑜,他轻轻笑起来。

“影夫人什么事都想要参与。”他笑着说。

“这怎么成!”黄盖却叫起来,“夫人这双手连人都没杀过,到曹营中,当如何自保?”

我还没说话,周瑜已很奇怪地看着他,说:“夫人去曹营,不是杀人去的。”

“像我这样的人,身上一点杀气都没有,反而会容易取得曹­操­的信任呢。”我近乎讨好的语气对他们二人说。

“不行,不行,”黄盖连连摇头,“倘若有个闪失,将军怪罪下来,当如何?”

“不会有闪失的,我保证。”我凑向周瑜,涎着脸对他说,“倘若将军怪罪下来,只说我自己偷跑了便是。”

“绝对不行。”黄盖还在坚持。然而周瑜却摇着头笑起来。

“夫人要做的事情,你我都无法阻拦的吧。”他对黄盖说。

黄盖就愣在那里。

我很激动。

我来到江东,见到许许多多曾以为只有通过发黄的书页去猜测的人,已是无法梦想到的幸运。可现在,我竟然可以去江北,见到曹­操­!

他是我很欣赏的一个君王,他大气、狂傲,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智慧。我不舍得离开江东,可是我很想看到他。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第二晚一只小船将化装的我载到了北营中,在那里我见到了曹­操­和身边的一­干­赫赫有名的将臣。他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但往那里一坐,便让人忍不住要看他。他眼神流转间,仿佛包含了一个世界。

好半天我才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徐徐向他转述来意。他安静地听着,眼光如隼,一直紧盯着我。

我的演讲非常成功,周围已经有人频频点头。可曹­操­的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继续看了我许久。然后,经过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光,他张开口,他说:

“拉出去砍了。”

四周一片哗然。

我心跳得都快出来了。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慌,一慌就真的要被砍了。于是我面不改容,镇定地说:

“丞相要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丞相给个明白。”

他瞥我一眼,说:“你骗我。”

我说:“我哪里骗了丞相?”

我告诉自己,他这是诈我。他肯定要说什么诈降一事是假之类的话,然后我可据理力争。

他钉子样的目光徐徐划过我的脸,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你分明是个女人。”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而我的脑子也嗡一声响起来。这个人是什么人啊?习惯了在江东穿着男装走来走去,而从未有人能够自己辨认出这男子衣服下掩盖的是女子的身体。可这个男人,这个隼一样的男人,他,他竟然——

“你分明是个女人,你为什么要扮成男人?他们遣你来是何目的?”他又这样问。

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他无论如何也是个有血­肉­之躯的人,他既然问我了,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说服他。我镇定住自己,然后说:

“我是黄盖的女儿。”

“他为什么叫你来?”他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话,继续问道。

“此事机密,家父害怕泄露招祸,因此只能将此事托付与我。”我说。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有机会了,我需要再多加一些筹码。于是我继续说:“而且家父认为即使此事不成,至少我能逃出江东军营,无­性­命之虞。”

他继续看了我很久,在那个时候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他终于笑起来。“看来是虎父无犬女。”他笑道。

我趁热打铁:“丞相既然不再怀疑家父,请让我带回信回去。”

“不。”他却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派别人带信回去,你留在这里。”

“可江东军营戒备森严,恐怕丞相的人轻易不得入——”我一阵晕眩,急急说道。

“你太小看孤了,”曹­操­仰天大笑,“孤难道在你们军中就没有­奸­细吗?”

我从未想过,在赤壁之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我会在北军营中绝望地等待江东军将火烧过来。

曹­操­,­奸­贼;蔡中,蔡和,垃圾。我在心中将曹­操­和蔡中蔡和这两个所谓的“江东­奸­细”骂了千遍。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恐惧地等待着的那场大火并没有烧起来时,我又开始担忧。

从北岸往南岸看,才发现那边的军队真是少得可怜。零星散落在树丛和河川中,几乎不成形状。

每一个夜里,站在船上向天望,总会发现北边的天空是亮的,而南面的天空一片黑寂。

周瑜在做什么呢?每当我彷徨的时候我都这样想。而更多时候,当我看了那些稀疏的战船沿岸航行时,我会忍不住想,陆议在那里做什么呢?

终于一天晚上,忽然听见营帐有人说,黄盖来投降了。

终于来临了。我一阵激动,衣也顾不上披,便冲上寒风凛冽的甲板。曹­操­在那里笑着指着江面上的一只小船对我说:“你父亲来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但那种恐惧却完全不是来自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我看看江北铁索相连的战船,它们聚成一堆,像一个大得无边无际的怪兽,沉沉地看着江面。而南面那只随水而来的船,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相比之下真的太小了,小得太可怜了。纵然它冲进这船群,纵然它完全释放出火光,可面对这样一只庞大的兽,它——它能吞噬多少?

小船却近了。

“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

北营的船只靠近了南船。

与此同时,那南船上的火便着起来了,箭一般撞向北营最前的战船。

那只船便燃烧起来了。可这也只是引起了北军前部阵营的一阵小小的­骚­动。曹­操­发肤完好地站在那里,沉着地指挥着:

“将阵营中间的那些铁索解开,然后两边分别向东西散开。”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并被执行,此时此刻北军仍然没受到什么象样的打击。我彷徨地看着这一切, 怎会如此。

船只都安全地转了头,朝东西散去。

然而与此同时——

一颗烟花从江面升起,瞬间染红了天空。与此同时,从两边漆黑的江面上,如戏法般出现许多点燃的船,纷纷向分成两拨的北船撞去。北船来不及掉头,来不及躲避,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它们从侧面撞上。紧接着是火箭如雨点一般落在众船的甲板上,紧接着是旌旗招摇的大群的船队,从江的上下游包围过来——

北军大乱!

这,这真是不可置信呀。

周瑜,他这不是在作战,他是在变魔术。他奇迹一样从黑沉沉的江面上变出战船,变出军队,变出无数火光将这夜点成了白夜。他是我三岁时迷恋的那个能在白布上放出生离死别的电影播放员,他是我七岁时迷恋的那个在台上光彩照人的魔术师,他的帽子能变出烟花,他的长袖里包藏了火光。

江也燃烧起来了,天也燃烧起来了。

北军哭号着在火中在水中纷纷死去,活着的人不择其路地逃到岸上又被燃烧的树压死。这是屠戮,但这也是艺术。

我呆呆地站在甲板上站在火光中,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安危,我呆呆地欣赏着这一切。身边的曹­操­的部将们在大声嚷吵着关于撤退的事,我已无暇去顾及。

然而我的欣赏终于被打破,一个将领将我拖到曹­操­面前,问:

“这个女子,杀了还是放了?”

我迎上曹­操­的目光。即使须发有了灼伤的痕迹,他仍是不慌不忙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安静地看着他。

“为何不乞饶?”他竟然还有闲心这样问我。

“江东儿女,不向北人乞饶。”我都没想到我的回答如此有骨气。

他笑起来。他转身离开,离开前,他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让我彻底晕眩的话。

他说:“带上她。”

幸亏兵荒马乱之中,曹­操­的命令并未得到很好的贯彻。在登岸不久,因为大火的缘故,我成功从他身边逃脱。

我随便找了个方向一路狂奔,最终发现自己被大火困在了山头。四处弥漫的烟雾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个伤痕累累的北军挣扎着接近我。

“我认得你,”他目露凶光,“你是江东的­奸­细。我要死了,而你要偿命……”

他举刀接近我。我手无寸铁,仓皇地走避。

他的刀落下来,离我的脖子只有一寸。

然后我感觉到一个身影挡在了我身前。

然后我晕了过去。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六 千堆雪

章节字数:4775 更新时间:07-03-31 23:22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血,有火,有迸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的呼啸声萦绕耳边,我欲唤而无言。

我觉得很悲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悲伤。我们明明是胜了的,我明明刚目睹了一场伟大而华丽的胜利。但我还是很悲伤,这种悲伤完全地盖过了胜利的喜悦。

然后我想起来,我恐怕要死了。那个魏军的士兵伤了我,刀从胸前刺入,差一点就到心脏。刀尖穿过皮肤分开我的血­肉­时,我觉得很疼。然后血顺着伤口不停地流出来,我觉得很冷。

可是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就算醒过来的世界充满不安和绝望,但只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够看见他,才能在绝望中寻求一些微茫的希望啊。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

我在梦里看到他,他就在我身边,手指的温度有力地传入我的心,让我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我害怕他要走,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伯言,你不要走……”

他说:“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我说:“我要死了……”

他说:“别说胡话了,你不会死。”

那一刻我觉得,我大概真的不会死。但一转念又明白过来,我惨笑着说:“我是在做梦呀……”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做了好多梦。”

是了,我是在做梦。既然是在做梦,那么说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吧。我更紧地捉住他的手,有些甜蜜又有些忧伤地说:“伯言,你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他顿了顿,然后轻声说:“你不要说胡话。”

“不是胡话……真的不是胡话……”我这样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虽然我知道它只是梦话……因为我只敢在梦中才这样对你说……那么久了……我一直喜欢你……但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但现在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怕我死了就没办法告诉你了……即使是在梦中我也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这样说着,一边流着泪,神智又渐渐模糊起来。就这样,我带着手心中他的体温,渐渐沉入更黑更深的梦靥中去了。

等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一洗如碧的天空,空气中有一种清新洁净的味道。伤口上的痛依然残留,却不那么让人窒息了。

“醒了。”身边有个声音在说。

我抬起眼,看见一张男子的侧脸,温和的眼睛望着我,微尖的下巴是我梦中划过千次的曲线。

是他么。我掐了一把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是毕竟不是在作梦了。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垂下眼,用了压抑住的平静声音说:“这是哪里?”

“离南郡不远处。”他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一样平静。

“发生什么了?”

“我们胜了。夫人受伤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奉周都督命寻找夫人下落。在乌林附近找到夫人。可惜……还是让夫人受伤了,抱歉。”

他垂下头,脸上有沉沉的愧疚。我很想用手去摸他的脸,用最温和的声音告诉他其实没关系,能见到他,即使受伤也是值得的。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微微一笑,说:“谢谢你。耽误你了。”

他说:“没关系。也是奉命行事。反正队伍都在南郡。”

“我们要去南郡么?”我问。

他怔了怔,然后犹豫着说:“如果可以的话……必须马上去。夫人也必须去那里治伤,以及乘搭回柴桑的船”

我点点头,然后挣扎着坐起来,说:“那现在就去吧。”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缓缓地说:“你的伤……”

“不碍事。”我笑道。我知道自己很虚弱,但我不想再耽误他。

他也不再坚持,牵了两匹马过来,并抱歉地对我说:“一直没和其他人联系上,因此没有找到马车……”

我用微笑打断他的歉意,挣扎着想要往马上爬,却终究是虚弱了,怎样也爬不上去。我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撑住自己翻身上马,竟然翻上去了。在马背上却一阵眩晕,不由伏下身,低声地喘气。

他看了很久,然后有些责怪地说:“夫人这个样子,怎么骑马。”

我说:“没关系……”

他突然伸出手搭住马鞍拉住缰绳,看着我问:“非常时刻。介意冒犯么?”

我迷惑地看了看他,然后明白过来。于是我淡淡地笑起来,说:“那就辛苦你了……”

他翻身上马,暖暖的体温拥过来,呼吸轻轻掠过我的脸。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皮肤上的气味,是一种­干­净清新的、掺了栀子花香的味道。

寒风迎面而来,但我已不觉得冷了。我像个孩子般乖乖靠着他手臂缩着坐着,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会惊散了此刻的安宁。我们路过山林,路过湖泊,路过成群归巢的宿鸟,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好象是为他织就的披风披下来,他的眉眼间也被披上让人醉了的光华。

一条小河映着月光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停了马,又轻轻将我从马上抱下来。

“在此休息一下吧。”他说。

我安静地在河边用河水洗脸,好几次侧过脸偷偷看他。他安静地在那里拔新鲜的草喂马,温和的面容上有让人醉了的眉目,天,我愿坐在这堆石头上洗一辈子的脸。

他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便回过头来,带了疑问的目光看着我。我搜肠刮肚地找着能说的话,却一句话也找不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还是他走过来,解下披风递给我。“这里凉,请夫人披上。”

我想拒绝,可他温和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失了魂般一个字也说不出。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连叶子摇动的声音都听得见,连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

我只好接过那天蓝­色­的披风,让它温柔而温暖地包围了自己。这披风的主人应当也杀过人,可它­干­净得没有丝毫血的气味。

我决定找些话来说,哪怕是最无聊的话题。

“将军这些年在海昌,过得可好?”

“还算不错。当地百姓,都是很好的人。”他温和地笑道。

“那也是将军施政有方,百姓蒙赖。”

“夫人过奖了。”他客气地应对。

我突然忍不住说:“可将军的才能,应不止这些啊!”

“主公能给议这个机会,议很感激。”他波澜不惊地应对。

“将军,不,伯言,你不必怕我。你听我说,孙氏从来都没有厚待过你,甚至于陆家有灭门之仇,可你从不曾为此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激动起来,“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温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诧,他静静看着我,然后他说:

“江东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可是自从议出生以来,江东一直在战乱之中度过。人民的­性­命如同草芥,看不到一点希望。”

我继续安静地等他说。

“庐江失陷,议也曾怨恨过,甚至与弟约定终生不出仕。可是从见到主公和周都督那天起,议突然觉得,他们是能够平定这天下的人。如果能够消除故乡的战火,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我深深看他。突然之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温和而明亮的光。这种光芒我并不陌生,几年前,我曾在一个叫周瑜的男子身上见到过。此刻它再度降临,如同点亮黑夜的火把。

人,可以这样坚强么?我默默地想着。这时他站起来,说:“夫人,我们该走了。天明前要赶到南郡。”

我们继续上路,路变得崎岖起来,月亮躲到云朵后面去了,黑夜无边无际地铺过来包围住我们。我们变得非常安静。这种安静潜伏在了黑暗中,带了些不可捉摸的危险­性­。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我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我悄悄抬头看他,却正好触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温柔,甚至带了些说不清楚的怜惜。我赶紧垂下眼,一时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安静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是怎样轻轻掠过了我的耳畔,抓着缰绳的手臂上的温度隐隐透过衣裳传过来。想起他目光里的怜惜,我本应该欢喜,心却突然难受起来。

我突然鼓起勇气问他:

“伯言今年二十六了,是不是?”

“是的。”

“二十六了,为什么还不成家?”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任马蹄声和风声交织成一片。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听见他轻轻问我: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我哑然,想了很久,才小心地说:“……随便问问。”

他半天没说话。虽然看不见,但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不由沉默着。

“影夫人。”好象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他突然这样开口叫我。

我回头看着他,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夫人受伤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我一惊,差点摔下马去。虽然看不见自己,但我可以想象这一刻我的脸有多红。我垂下眼伏下身,再不敢看他,只是胡乱说着:

“病时的胡话……当不得真……你别介意……”

“果真是胡话么?”他这样问。

我只是沉默着。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他又这样问道。

“难道不是在我的婚礼上么?”

“果真么?”他有些失神。

那一刻我也有些失神。眼前浮现起那一天的夕阳,庐江太守府前他回头的瞬间。我知道是他,可他知道是我么?

“伯言,你不要再问了。”我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会再答你。”

他说:“我不问了。”

我们不再说话,耳边只有马蹄声和一去不返的风声。一片萧索间,他的体温仍透过衣衫传过来。我在想,如果这一刻我回身抱住他,如果我哭,如果我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告诉他我心中的悲伤,那么一切的一切是否可以重新写过,这环环相扣的悲剧,是否可以被解开。

可是没有如果,我仍是我,他仍是他。

“伯言,”沉默了很久,我轻声说道,“有一个女子,像我一样的女子,她很好,非常适合你。我觉得你们应该在一起。只是你可能还要等她几年。再过几年,我为你们主婚可好?”

我无法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敢回头看他。

直到他也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既然夫人这样说,我愿意等。”

天微明时,我们赶到了襄江旁。江不宽,却布满乱石急流。浪花呜咽着在石上撞碎,转瞬而逝。

空气清寒,乌云压在天边。转眼间,细雪轻轻飘下来。

远远已能看见江东军的军营,他跳下马来,轻轻为我将披风系紧了。

“议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一会夫人自己骑马过去吧。”他说。

“这又何必呢?你与我一同过去。”

他摇摇头,温和的脸在晨雪下显得格外­干­净和庄重。“昨夜那样赶路是出于事态紧急。既已赶到,没必要让别人的闲话污了夫人的清名。何况我的部队应该还在后面,我要回去迎他们。”

我不在乎啊。我心里苦笑道。却始终只是点头。

于是他往回走了几步,回头又说:“请夫人原谅议没有直接送夫人回主公处。因害怕主公见夫人受伤,会迁怒于都督。”

我点头说:“我明白的。日后若有人问起,你也只说我是自己练剑弄伤。”

他也点点头,目光深深划过我的脸,然后他说:“夫人,保重。”

保重。我做出了这个嘴形,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我看见他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在南郡用了一个月养伤,以及每天看周瑜控制整个战局和策划进攻江陵。

赤壁之战的奖赏都下来了。大部分将领都因战功得到了相应的升迁。惟独陆议因战时与所带军队失散,并未得到奖赏。

期间我见过两次他,都是在军营里一大堆人的陪伴下,匆匆地擦肩而过。每次我的目光都轻轻从他身上滑过去,但表情和声音不曾失去它们应有的平静。

然后受不了孙权接二连三的催促,我终于上了他派来接我的船。

周瑜送我上的船,他说:“本以为夫人可以留到除夕。”

我笑说:“等明年除夕再陪公瑾在江陵喝酒不迟。”

然后我上船,离去。忍住不去看岸上很远处的一个白­色­身影。

在柴桑,孙权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受伤了。”

我说:“自己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而已,已经好了。”

他又问我:“赤壁之战如何?他们都说那一夜的火光让人难忘。”

我说:“火光确实难忘。然而我更难忘的是,江心的千堆雪。”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七 四十九岁的新郎

章节字数:4099 更新时间:07-03-31 23:23

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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