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少年,他应当还在吴郡的大宅中茫然地猜测着未知的命运,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但比起虚度光阴来,更不可忍受的是手头拮据。离开翠微楼后,我只是靠鲁肃留下的一些馈赠过日子。这些馈赠在三个人的花销下,一日一日变得微薄。
一开始还有些慕名前来的乡绅富豪等找我算命。他们的名字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有装模作样地胡说一通,然后在夜里为自己这种近乎行骗的行为祈祷。渐渐地,他们不再登门,而我也就开始靠抵押首饰和衣物度日。
他知道我对他好,可是男人的心总是粗的,他不知道我已经开始靠抵押自己的首饰度日。而我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从来没给过他这些压力。我总是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建安三年的那个秋日的清晨,当完了最后一件首饰回到家中,看见他一遍一遍用剑在树上划出深深的印痕,我的心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我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剑,然后狠狠地掷之于地。
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恶狠狠地说:“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握住我的手,他说姐姐你流血了,去包扎一下。
我说:“不,我不需要包扎。我要你告诉我,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像疯了一般,把他按到墙上,伤人的话如泻闸的洪水般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是可以去建功、去封侯的人,可你就甘心这样,每天让女人养着?”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倔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难过,他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受不了了,我突然松开他,快步跑出门,我觉得我要疯了。
我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我才回到家。家中突然变得非常空荡,阿碧看着我,幽幽地说:“他走了。”
我吓了一跳。明知这是想要的结果,可却突然不忍起来。我问:“他说他走去哪里?”
阿碧说:“他说他要去自首。如果死了也认了。”
尽管知道他不会死,但我的心还是突然一沉。我说:“他还说了什么?”
阿碧说:“他还说了很多话。他说可惜他不会写字,否则就要留封信给我。所以他都跟我说了。哎,他说了好多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了……”
我说没关系,拣你记得的说吧。
“他说他很感激姑娘。他说他觉得姑娘就像他的亲姐姐一样。他还说一定不会忘了姑娘……”
阿碧幽幽地说着话,我茫然地在空荡的厅房中行走。桌上摆了许多钱,我好奇地拿起来,问阿碧,这钱是如何来的。
“这是他……他卖了母亲给他挂在胸前的饰物换来的。他还说他知道这钱很少,但目前只能留下这么多了。他说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再好好报答姑娘……”
“他还说了什么呢?”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要姑娘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吕蒙是个比我伟大得多的算命师。因为这句话我说过许多次,却只是安慰;他只说过一次,便成了真实。
秋天快过去的一天傍晚,我打开院门,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而马车旁站在余晖中那穿着白衣微笑着的人,是周瑜。
“我和主公将在七天后迎娶二乔。主公的母亲和二位夫人都听说了姑娘的事,很想见见这个美丽的媒人。因此我来接姑娘去会稽。希望姑娘能赏面参加婚礼。”
他微笑着拉开马车的帘。
我安静地走上马车。
马车行得飞快。渐渐庐江的灯火便在身后的地平线上隐去了。而会稽的灯火,渐渐收入眼帘。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六 须尽欢
章节字数:3540 更新时间:07-03-31 23:19
建安三年九月立冬,灯火将会稽的夜晚染成白昼。
街道被热情的人们涌成了河流,河流被放入的花灯点成了星海,而天空中的星海,却在一次次绽放的烟花中黯然失色。
皇帝的婚礼也不会比这一次婚礼更热闹,天上诸神的宴会也不会比这一晚太守府中的宴会更引人注目。后来历史的长河缓缓流淌,恒河沙数的故事被埋于河底,然而这四个人的婚事,却反复被人们提起,被诗人们用了最美丽的字眼来形容。
我想说,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宴会之一。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也会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盛宴。六年来我见过的江东人物,尚比不过这一夜所见到的十分之一。黄盖,程普,太史慈,蒋钦……这些从前梦都不敢梦到名字的人们,现在都活生生地立在我前面。厅堂的灯光很眩目,因此让我觉得在做梦。
这种梦幻般的感觉,在我见到孙策后发挥到了极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造物主特别偏心才造就了周郎,但见到孙策之后,我发现造物主原来偏心了不止一次。
他穿了一件红色镶金边的袍子。这样颜色的衣服,若穿在女人身上,便一定是艳俗的;可穿在他身上,便让人觉得再好不过,甚至再无第二人配穿这颜色了。他坐在首座搂着周瑜(!),如同太阳伴着月亮。他时而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思考,时而对着前来敬酒的人大笑。他打翻银灯盏,敲碎白玉杯,这一夜他像个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子,也许他只是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
宴会很好,酒很好,音乐很好,宾客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像欣赏一件很好的东西一样欣赏着这一场尽欢无憾的盛宴,却始终仿佛置身局外一样,快乐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不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置身局外。
鲁肃没多久就不胜酒力,被人抬入房间休息去了;在这里我只是认识周瑜,可这一晚他是主角,怎会有那么多闲暇来招呼我。
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穿着很普通的衣服,长长的发上没有任何饰物。如同这华美大厅中的一个幽灵,我端了杯酒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然而却有个人向我走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部的棱角很分明。我有注意过他,一晚上我都看见他端着酒杯,穿梭于厅堂间和不同的人说话。
我起先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走近了,我发现他的眼睛带了一点蓝色。
“孙权大人。”我尽量压抑住了我的声音里的激动。
他也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走过来就对我说:
“怠慢姑娘了。我母亲想见见姑娘,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走进内堂,在那里,我见到吴夫人和今晚的两位新娘。
大乔的美如同绸缎,在灯光下展开炫目的光华;小乔的美如同瓷器,有着内敛而精致的风度。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那样的男子。
吴夫人仿佛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连接问了我许多问题。
而我也不遗余力地详细解答。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使尽了全身解数去哄她开心。
收效是良好的。她听我说的话听得入了迷,一双眼睛很迫切地看着我。到后来她甚至说,影姑娘若是能和我们做邻居就好了,这样有空就能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立即乖巧地说,若夫人愿意,我随时可以搬来会稽。
这时,我突然听见屋角处,有人“哼”了一声。
声音很轻,除了我没有别人听得见。我抬起头,目光搜索过去,发现屋角处站了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身红衣,头发随便地挽在脑后,腰间竟还装模作样地挂了把剑,细长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我。
这时前厅传来一阵喧闹,我忍不住便走出去看看,发现周瑜正在舞剑,而孙策站在桌子上,高声以歌相和。宴会的气氛被他们推到顶点,人们疯了一样将酒洒向空中。而我站在一旁,也饶有兴趣地看着。
“你这样没有用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我回过头,发现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是说,你这样处心积虑接近我母亲和哥哥,是没有用的。”她一脸的冷淡。
母亲?哥哥?我明白过来,看来她就是那个日后嫁了刘备的孙尚香了。竟然从小就这么有性格。于是我尽量温和地对她说:
“你搞错了,我并没想过要嫁你兄长……”
她满脸怀疑地看着我,然后,用更加冷淡的语气说: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也许你有什么更好的目的。可我告诉你,别期望过高。谁叫你只是个女子。”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竟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也许这只是单纯地出于一个孩子的好恶,可是她说的话,每一句都命中我的心事。
但无论如何,一个孩子的话不可能阻挠我接近孙家的决心。婚宴结束后,我回庐江卖了宅子搬去会稽。我本来想给阿碧一笔钱让她离开我去嫁人,可她坚持要跟着我。她的坚持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当时我无暇去想。
我在会稽的太守府附近租了一套宅院住下,隔三差五地会去孙家拜访。孙家的男人常年征战在外,因此每次我去,家中的几个女人看见我都是很高兴的。包括孙尚香,她再倔强也不过是个孩子,渐渐地她也开始对我温和起来,每次我去她都吵着要我带她去城外骑马。
建安四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还是秋天的时候就下下来了。那一天深夜,我的院门被人拍得山响,我打开门,看见满脸泪水的孙尚香。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嫂嫂难产,可能快要死了。家里能作主的又都出去打仗去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忙。”她哭着对我说。
我二话不说,便跟她去了太守府。
产房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难闻的气味,大乔躺在榻上,汗湿透了整个身体。她看着我,嘴微张着,却说不出话。那种痛苦,应该超出我最大的想象。
旁边有一些奇怪装束的人在纷乱地忙碌着,过了一会,有个满脸画着道道的老婆婆拿了一杯浑浊的水让大乔喝,我忍不住拦住她,问那是什么。
“是符咒烧化的灰和的水啊,”她奇怪地看着我,“赶快让产妇喝下去。神仙会保佑产妇呣子平安,皆大欢喜……”
这时周围又开始嘈杂起来,那一群装束奇怪的人开始敲打起木鱼,念着难听的调子。我呆了许久,突然忍不住把那杯水打翻在地。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我。
而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孙家的人不是向来不信这些神仙鬼怪的事情吗?为什么这时候还让这种人进来?产妇都快死了,居然不想着用药,而要烧什么符水!尚香,你把他们都赶出去,你嫂子需要安静!”
她马上开始坚决地执行我的命令。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气味也好闻了很多。
“你,去烧碗红糖水来;你,马上去请医生;你,继续帮她用力。”
我好象一个将军般胸有成竹地颐指气使。尽管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事情,但我觉得我总比那些巫师方士要正确一些。
红糖水端来了,我喂大乔喝下。“你现在是不是有力气一些了?继续用力,不要放弃。”我轻声对她说。
而她闭起眼睛,虚弱无力地说:“我好累,我觉得我的力气都用不上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和孙尚香一起劝她,要她不要放弃,可是她只是摇头,秀美的眼睛流下泪水。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摇醒她,看着她的眼睛,我坚决地说:
“你应该知道,我的预言总是很准的。我现在告诉你,你不会死,而且会生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所以请你一定要再努力一次。”
她微微睁开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孩子在午夜时分出生,出生时窗外正大雪纷飞。大乔抱住这个美丽的女婴,忍不住掉眼泪。
可预想中的第一声啼哭始终没有听到,那婴儿只是紧闭着眼睛,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大家慌张地把婴儿传来传去,却始终没有办法令她啼哭。
后来婴儿传到了我手中,我轻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羊水。
然后慢慢地,她睁开了美丽的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
她黑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乔要我给她起名字,我想了想,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个“如”字。
大乔觉得这个字略嫌单薄,最后定下来的,是个“茹”字。
是个美丽的名字,如同河底舞动的水草般柔软、坚韧,而感伤。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叫“茹”的女子,我从死神掌下抢回来的孩子,日后,是他的妻。
而此刻,她正在我怀中,安详地熟睡。
几天后孙策赶回家中,抱起他的女儿,欢喜得亲了又亲。
然后他扶起榻上的大乔,两个人一起将女婴抱在怀中,仿佛欣赏一件绝世的珍宝。
而我看着窗外的苍茫雪地,在心中默默地对他们说:
请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欢喜,请不要浪费任何一秒的时间。
因为欢乐的日子不会持续很长。
我知道,这是孙策的最后一个冬天。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七 星之大海
章节字数:4531 更新时间:07-03-31 23:19
冬天过去,然后建安五年,迈着它沉重的步子,不可抗拒地来到。
这一年应该是多事的一年。许多旧的东西在这一年死去,新的东西从这一年开始萌芽。
我了解这一年发生的所有故事,尽管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茹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了。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没有丝毫人世间的阴影。
甚至一直在我心目中以酷哥身份存在的周瑜,见到茹时,也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发出滑稽的声音逗她笑。
真是让人汗颜但温馨的场面。
很奇怪,茹对我的依恋竟不亚于对她的母亲。只要隔几个小时不见我,她就会开始哭闹,然后会有人前来寻我,我急急地赶去,她会带着尚未干去的眼泪投入我怀中,依恋地将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贴近我的脸。
因此我成了孙府的常客。在会稽的两年,我陆续见到不少史书上的名字。
这本该是让人开心的事,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却渐渐陷入难过。
见到的人越多,我越发现,在这样一个世界,这样一个男人争霸弄权的社会,女人的身份只能是看客——即使你懂得很多,即使他们对你很客气。
那一晚孙尚香的话,如同毒药般萦绕着我的思绪。如果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几年,我会对自己说:“是看客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是为他来的,至于身份是什么,这并不重要。”
然而现在却不同了,一方面我不想像上次那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另一方面,见多了这个时代的风云变化,我想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应该只是一个看客。
但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失望。
孙策决定进攻吴郡时,我找了个机会,努力劝说他不要杀死太守许贡,同时尽量保护当地的士族。
他很有礼貌地安静听我说完,也许他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然后他“哦”了一声。
随后他开始客气地请求我,在他行军时,多照顾照顾他的家人。
一个月后,当我们开始准备搬去吴郡时,太守许贡的死讯传到了会稽。
这真是让人恼火而又无可奈何。孙策不是那种武断专行的首领,因为他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他只是礼貌地听你说完,然后继续我行我素。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起先我只以为是因为我人微言轻,但后来我发现,对于手下的人的进言,他也经常是如此处理。
他勇敢、慷慨、积极,他身上有一种类似太阳的光芒,但正因为这光芒过于明亮,他看不见群星的璀璨。
包括他所在城市的居民,说起他的时候不是说“吴侯又打了胜仗”,而习惯说“将军今天又在马上挂了几个人头回城来了”。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在盛年死去,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而非不幸。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最辉煌的时候消逝,然后便可不朽。
到吴郡后没几天,孙权从沙羡回来了。这两年来,他一直跟着孙策南征北战。每平定一处,他就留在那里准备下一次征程。因此算起来,我也有两年时间没见他了。
奇怪的是,即使两年不见,他仍记得我。他找人给我送信,说希望和我喝酒。
他在太守府后院接见我。他像对待男子般对待我,挽我的手入席,大大方方给我倒酒。我很怀疑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不久这种怀疑就被验证了。
几杯酒下肚,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来自虚无的预言,我本来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大家都在说姑娘的预言十分准确,我也想听听姑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说:“大人既然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就请一直不相信下去。预言只是迷茫的人才需要的东西。”
“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处于迷茫中呢?”
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站在窗边回头看我,微蓝的眼中真有一些迷茫。
我渐渐明白过来。看历史时目光很容易被他的父兄吸引过去,因此完全不曾用他的立场来思考过。可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
他今年也有十九岁了,孙策十九岁那年,已被人称为“江东小霸王”。带起的一团火,燃遍了江东的土地。
而孙权,他有孙策所没有的才华,但是这样的才华好比星光,即使再耀眼,也会被阳光盖过。
所以他迷茫,因他不知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于是我柔声对他说:“大人完全不必迷茫,大人有属于自己的宽阔的路,日后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他就笑起来,他说:“我东吴每一个男儿前途都不可限量。这样的话我懒得听。”
我心情矛盾地看着他。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在我嘴边,可我想,要不要告诉他呢。
我最终还是决定说。
我靠近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会有很悲伤的事情发生,可请大人一定要振作起来。从此大人便是这江东的主人。”
“你说的悲伤的事情是指何事?”他惊讶地看着我。
“不过太久,吴侯就会去世。”我轻声说。
他好象是突然被人点中了|茓道般,一动不动地看了我许久,一直到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动了,他却突然跳起来。
他把一个杯子狠狠砸碎在地上,然后指着我大骂起来。
“我兄长勇武过人,身强体壮,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骗子!你竟然敢诅咒他!”
我瞠目结舌,正想说话,这时门口跑进来两个带刀的卫兵。
“把她关起来,”孙权恨恨地指着我,“等到她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我要杀了她。”
然后,我就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心情沉重地检讨自己的行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几千年来,江湖骗子能够一直存在,因为他们再虚假的好听的话,总是比真实的噩耗受欢迎。
然而再怎样不当,我也没想到他会把我关起来并要杀了我。貉子,碧眼小儿,紫须贼,我在心里把自己能找到的关于骂他的词汇都痛快地念了一遍,仍然不能解恨。
我知道最终我的预言会成真,但我不能确定的是,当这一切成为现实时,他会不会更加恼羞成怒而将我杀掉?我想得越多,越发现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而且更让人悲伤的是,我来到这个时代,我见到有着神话色彩的孙策,然而在他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却不能见证,我无法向他告别。
从牢房的天窗看出去,还是能看见一方天空。有一天夜里,我看见一颗赤色的大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转眼消失于星海。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再见,小霸王。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有士兵走进来,打开我的牢门,将我带到外面,说:“你可以走了。”
孙权毕竟还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无法原谅他对我这样冒犯的行为。我忍不住问那个士兵:“孙权呢?”
他惊讶地看着我,终于还是说:“在他自己房间里。”
我说:“他在自己房间里做什么?”
士兵犹豫了一下说:“将军自从吴侯去世后,便一直在自己房间未出来过。”
我解恨地想,反正我以后也不能在这里呆了,去奚落一下他也好。我便摆出一脸哀怜的表情,对士兵说:“带我去见他。”
他将我带到孙权房间门口,然后说:
“我们进去将军会怪罪,请姑娘自己进去。”
我点点头走进去,然后他轻轻从外面将门关上。
屋里没有点灯,四处一片昏暗。窗上换了白色的长长的纱帘,有风吹过,那些纱帘便在空中飞,如同招魂的幡。
我犹豫地往里头走,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我,我也没看到一个人影。整个屋子像死去般沉寂。
在我以为屋里没人时,却听见屋角传来了非常轻声的啜泣。
我闻声寻去,发现孙权蜷伏在屋角的地上,那姿势竟像一只受了伤的兽。
他低着头,长长的发散落开来,覆在脸上。泪水仍在不停顺着面颊滑落。我去扶他,而他衣襟间,竟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原来准备好的奚落的话一下子被忘到九霄云外,我不由可怜起他来。我扶着他,发现他的双肩其实还很单薄,他哭泣的脸,看上去竟完全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啊。我在心里叹气,然后安慰他。我说请保重身体,请坐起来吧。
“你为什么还来这里,你不是可以走了吗。”他嘶哑着嗓子说。
我无言以对,只是尽量温柔地替他将头发梳起来。他也没有拒绝,只是跪坐在地上,木然任我为他梳理。
“你太残忍了。我真希望是你错了,我真希望我可以杀死你。”他又轻声说。
“如果杀死我能让你好受些的话,就请你杀死我吧。”我也很平静答道。
他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又开始流泪。我用衣袖去擦他的眼泪,他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身子,放声大哭。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他边哭边问。
我很平静地拍着他的背。我的声音平静如水。
“没什么怎么办的。这对你的心中的兄弟之情来说,是坏事;但对你自身的前途,对江东,对整个天下来说,却未尝不是好事。”
他的哭声轻了一点了。
“今后江东的路,将由你引领着走。你能够改变这天下,你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突然松开我,认真地看我的脸。
“我如何改变这天下?从来都是兄长征战南北,我在后面协助他。可现在他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抽泣。
“能够征战的人从来都不会找不到。周瑜,鲁肃,程普,黄盖……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将相,他们都能够独当一面,然而——”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
“然而能够带领他们,让他们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自己的才能,这个人,非你莫属。”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我,又看看窗外的天。这一夜的星空格外璀璨,点点光芒的连绵,宛如海洋。
“你的征途是星之大海。”突然想起这句很喜欢的台词,我随口这样说道。
“星之大海?”他回头来看我,嘴角竟有了些笑意,“这句话,很美。”
我不作声,给他递上干净的手帕。他接下,然后说: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我走到门口,发现孙尚香抱着茹站在那里。
“嫂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抱她过来看看哥哥。哥哥怎么样?”孙尚香问我。
“应该没事了,”我接过熟睡的茹,她很伏帖地趴在我胸口,“你去睡一下吧。”
“我不,我要在这里等哥哥出来。”她很坚决地摇头。
然后我就陪她一起坐在门口的石桌旁等。等着等着,我们竟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睡觉?着凉了怎么办?”
一个身影突然将我们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看见孙权站在那里。
他换了套新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套在帽子里。除了眼睛微肿,在他身上几乎再看不见那个哭泣而无助的少年的痕迹。他坚定地站在宝蓝色的天幕下,一颗启明星在他头上分外明亮。
我们看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你去送信给所有能通知到的官员,孤今天要召大家议事。”他对一旁的卫兵说,声音坚定而清醒。
“另外,准备两匹好马,同时通知军部,孤要去各地巡军。”
旁边的士兵受了他的感染,立直了腰杆声音明亮地答应着,然后转身精神抖擞地传令去了。
“你,还不回去换套衣服。”他看着我,语气竟像大人对小孩的责怪。
“我这就去。”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准备走开。
“换套方便行动的衣服,今天议事完后,你陪孤去巡军。”他突然这样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合适吗?”我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合适。”他很坚定地说,“这是孤的命令。”
我看了他很久,然后迅速地站起来,迈着大步子走回家。
回家路上,一轮朝阳正从城市的边缘缓缓升起,而我潮湿了许久的心,也在这朝阳的照耀下,渐渐明亮起来了。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八 第四个人的命运
章节字数:4769 更新时间:07-03-31 23:19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我一直认为这是个特别重要的年份。
因为就在这一年,三个人的命运被从此改变。
这一年,燃遍了大半个江东的孙策的生命如同急速上升的烟花,瞬间凋谢了。
这一年,他的弟弟孙权从悲痛中走出来,站在他的父兄创下的基业上,然后走得比他们更远。
这一年还有一件小事,小得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这一年,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孙权的提拔下,为他的家族“纲纪门户”。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他,还是叫做陆议的他。
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建安五年所改变的,并不仅仅是三个人的命运。
孙策死后,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因我觉得我遇上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君主。他也许不长于刀兵,他也许不善于诗文,他的身上也许并没有像他父兄般耀眼的光芒,但重要的是,他的光芒能照进我的心里,就好象在暗夜里行走多时的人遇见熊熊燃烧的火那样,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让心里暖起来。
他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与我在厅堂里对饮,他可以让我换了男子的衣服随他去巡军,关于这个时代的“参与”的梦想,他渐渐使之成真。
更重要的是,身边人说的话,他都会认真听取。在那夜过后的第二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将军你现在称孤还太早,他便立刻改口,从此再没听他说过。
处理陆家的事情时,他也征求过我的意见。起先他很愠怒,他说陆绩无礼,自我们到吴郡以来,陆家的人一次都未来拜访过。甚至他下了请帖他也不派人过来。他说知道陆绩因孙家攻打庐江,害死父亲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既然用不了,不如找个借口把那一家人都流放掉算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此事不可。”
“那你是什么意见?”他突然问道。
“陆家毕竟在当地很有威望,将军若要在此扎根,一定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服众人的心。”
他叹口气,说:“你和我手下那些人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知道他刚才那些话不过是试探,他心中已经有了方向。
“可是,”他又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要怎样做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个问我就问对了,我在心中暗笑。但我一点都没让笑意浮到脸上来,而是很严肃,很深思熟虑状对他说:
“陆绩不过十三四岁,虽然很有威望,但作为族长还是过于年轻。他的意见未必就代表族里其他人的意见。”
“但那一家人,恐怕都对我们抱有成见。”孙权说。
“成见或多或少有一点,但总会有视家族利益高于私情的人吧?”
孙权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所以当第二天鲁肃来向我辞行,说因为吴侯死了,打算去庐江另寻发展时,我坚决地阻止了他。
我说:“大人连孙权将军的面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不如吴侯。”
他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坚决地劝说他留下。
一半是因为我知道他会留下,而另一半的原因是,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单凭我对孙权目前为止的了解,我觉得他也值得鲁肃这样的人效力。
后来他当然留下了,听说他在孙权的房间里说了一晚上的话。其中所包括的,应该有那一番能与“隆中对”媲美的话吧。
历史的车轮,仍然朝着它既定的方向运行。
听说陆议第二天要去孙府拜访的消息那晚,我竟然一直无法入睡。我的心跳得过于厉害,我不由捂住它,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发现不止是心,连我的身体都有些发热。我不禁开始嘲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为了这一次也许连话都说不上的会见,竟然如此激动。
到了凌晨,我悲哀地发现,不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出了问题,出了问题的在我身体本身。
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躺在榻上一片昏沉,根本动不了身。
孙权忙于处理事务,便遣了个医生来看我。喝过一大堆枯涩而见效缓慢的药,我开始深深怀念我那个时代的抗生素来。如果这个时代有西医,我一定要打一针,然后活蹦乱跳地去太守府看陆议。
等到我能够下床时,已是四天后。
孙权来看我,把这几天和陆议的交谈详细地说给我听。我很仔细地听着,一遍一遍地要求他告诉我每一点细节。最后我忍不住问他,觉得陆议是个怎样的人。
他想了想然后说:
“像水里那些晶莹圆润的石头,表面上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但细细想来,其实是被打磨了太多,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病好之后,他便继续叫我陪他去巡军。
这时他已经开始对军队的整改,他将数目不多的小支军队合二为一,这样一来整个军队的机构便能大大地精简下来。
那一天我陪他去看这些待合整的军队,广场上所站的散兵游勇中,有一支身穿绛衣、军容肃整的军队显得格外醒目。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那支军队头领的脸上,看到他的脸我心里突然一亮。站在那里的,不是吕蒙又是谁。
我悄悄拉孙权的衣角,他转过身来,我指着吕蒙的那支军队给他看。
他说:“原来你也注意到了,那支军队,很醒目。”
我说:“那么一会把头领叫过来可好?”
过了一会吕蒙进来了。他行礼,他受宠若惊地和孙权说话,期间他的目光两次扫过我,却完全没有认出我是谁。
我终于忍不住说:“子明,你不认得我了。”
他疑惑地注视我,我把帽子一揭,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惊喜。他走过来,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他很大力地捏住我的肩,大声叫:“云影!”
习惯了他叫我姐姐,这一刻我竟觉得有些不自然。但想一想也就释然了。
他已经比我大了。二十二岁的青年,一身绛衣包裹着健壮的身躯,走到哪里,都会有女孩子忍不住偷看的呵。
“你们认识吗?”孙权忍不住问道。
然后吕蒙便毫无隐瞒地把我们两次相识,包括我窝藏杀人犯的事情告诉了他。
孙权脸上的笑意便浮出来,他说:“这倒真是缘分了。”
“是缘分,是缘分。”吕蒙迭声附和着。不知为什么,我竟发现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
第二天我听说了对吕蒙新下的通知。我觉得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的军队不仅没被合并,反而被增兵了。而他继续驻守吴郡,作为孙权的嫡系部队。
又过了几天,孙权叫我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脸都是笑意。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对我说。
“什么消息?”
“对了,先告诉我你多大了。见到你这么久,还未知道你的年龄。”
我吓了一跳,事实上,我自己都快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了。我只是胡乱说着:“二十。”
“那就是了,很相配,”他含笑看着我,“也是时候了。”
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我到现在脑子的反应还是不是很快,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是什么时候了?”
他却没有立刻回答我,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慢悠悠地说:
“吕蒙很不错,有能力,头脑也清醒,将来前途会不可限量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出身也不是很有背景,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在乎这些吧。”
我迷糊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也算很难得了。两次你救他于危难中,两次失散然后又可以再次相遇,传出去都是一段佳话了,”他继续慢慢呷着茶,然后叹口气,“说实话,如果不是你们有这样的故事,我还真舍不得把你许给他。”
“你是说……要把我许婚给吕蒙?”我充满恐惧地看着他,终于开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是呀,你才明白过来?”他笑着说道,“婚礼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为你们主婚,到时我要送很贵重的礼物给你们。”
“不。”我说。
他放下茶杯,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要嫁他。”我坚定地说。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很严肃地问道:“能知道理由吗?”
“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嫁他。”我坚定而固执地说。
“是否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紧紧地看着我问。
我心烦意乱,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我是谁吗?”他继续穷追不舍。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却突然清醒过来。
心在焦躁而茫然地颤抖着。我不可能告诉他,是的,我有中意的人了,但我不可能告诉他,我只见过那个人一面,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摇摇头。
我说:“对不起,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嫁他是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他的表情突然多了一种微妙的愉快。他说:“那我就去回绝他吧。”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说:“请别伤了他的心。”
“放心,我知道你的心。”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几天后的清晨,我又开始低烧。朦胧间听见我的院门被人敲响。阿碧去开门,然后领进屋来的竟然是张昭。
这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老头,竟挤着满脸笑容向我贺喜。
我稀里糊涂地打开门请他进去,请他坐下,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又被敲响。
这次更恐怖,因为进来的是两个我完全不记得名字的人。他们向我道喜,我只有糊弄着寒暄。
门第三次被敲响之后,我的屋子里多了个清秀的少年。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展示出经过良好教育的大户人家的孩子才能穿出的大方与贵气。他对着我笑,一口白牙很是抢眼。
他知我不会认得他,便抢先说:“在下陆瑁,奉家兄命给姑娘送礼来。这个礼物,望姑娘笑纳……”
陆瑁……我有些迷糊地记起,这应该是陆议的弟弟。然后我又看见他打开他所送礼盒的盖子,里面是一对玉做的凤凰。
凤凰……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失声说:“可是为婚事来的?”
“是啊,看到姑娘,才发现即使是这么好的玉也配不上姑娘的容貌呢。”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婚事……陆瑁……我摸着渐渐发烫的额头,一个念头突然如同流星,闪入我的思绪。
——一定是孙权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定是他把我许给我爱的人了。
我前所未有地慌乱和笨拙地拉住了我未来小叔的手,把他延入上席,又继续慌乱地叫阿碧给他倒茶。张昭和无名氏甲乙坐在下面,一脸压抑不住的惊讶表情。
我无暇理会他们的惊讶,只是激动地不停和陆瑁说话。
我说:“你的兄长,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兄长——他临时有事忙呀,他想来但是来不了。兄长叫我代为致歉呢。”他连忙答道。
“这种事——这种事都不亲自来,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忿忿地说。
他终于按捺不住脸上的惊讶,说:
“没想到姑娘如此介意此事。改日一定让兄长登门亲自致歉呀。”
“致歉倒也不必了。”
他仿佛以为我说的是气话,连忙说:“兄长平时深居简出,不太懂得这些礼节,还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我们陆家上下都听说过姑娘,兄长对姑娘也一直是赞赏有加的。这份贺礼还是兄长亲自挑选的,他让瑁代祝姑娘与孙将军百年好合——”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兄长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
“不是这句!”我几乎抓狂起来。
“是,这份礼物是兄长所选——”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
“看来我来迟了。”门口一把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继续要问的话,我转过头,发现鲁肃站在门口。
他带来了很多了礼物,真的很多,红纸包的礼物,被随行的仆人放满了一地。
这样隆重,应该不止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和一个不相干男子的婚事吧。
我心里突然明白起来,其实那些想法,细想一想便知不可能。刚才我只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鲁肃。我不敢听自己的声音,那里面突然褪去了方才的激动与热情,变得饱含疲惫。
“影姑娘还不知道吗?”他惊讶地问着我,“孙权将军要迎娶姑娘的事情,整个吴郡都知道了啊。”
“孙权将军吗?”我突然又这样问了一句。
“是,孙权将军。”他站在门口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举起的手不知是应该行个祝贺的礼,还是应当放下去。
两世花 卷一 浮沉 九 没有倾诉的声音
章节字数:4344 更新时间:07-03-31 23:20
我冲入太守府的时候,孙权正在悠闲地看着手中的两串首饰。
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都没抬起眼看我。“你来得正好,”他说,“我正在烦恼让你戴玛瑙的这串好还是珍珠的好。”
然后他拉过我,拿了两串东西在我头上比划,末了,他笑着说:“还是珍珠的好,很适合你。”
“将军,请不要开玩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疲惫。
他充满疑惑地看看我:“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以随便开玩笑吗?”
“你不是要帮我回绝吕蒙的求亲吗?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是啊,”他欣慰地笑道,“我去告诉他,对不起,其实我早就有娶云影的心了,我母亲也很高兴。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可是你来晚了。我就这样拒绝他了。”
我愣在那里。
“不要太担心,至少他不会怨你的。”他轻松地告诉我。
我终于回过神来,荒唐的感觉一点一点渗入我心里。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我对自己说。
然后我听见自己很坚定地说道:“将军,你可能弄错了,我并不想嫁你。”
这次是轮到他发呆了,他将手中的珠花放下,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他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是那天你要我回绝吕蒙时,我以为你想暗示我说你想嫁给我呢。”
我说:“对不起,我想嫁的人不是你。他是——”
“他是谁我不要知道。”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然后站起来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现在全江东都知道我要娶你了,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我近乎哀求地说:“将军,我知道此事你很为难,但请你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可是我的感受谁来顾及呢?”他突然停下来,捏住我,几乎凶恶地对我喊道,“我本来就有娶你的心,可是如果你说你要嫁吕蒙,没关系,我成全你们。可是你又让我以为你想嫁的是我,我才会这样做的!”
我说将军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不想要的话没所谓,可既然我打定主意想要了,我就一定要到手!”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面容完全扭曲了,眼睛深处有颤抖着的光芒。我好象完全不认识他。
我轻轻摇头。
“我不嫁您。”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他提起我,拖住我,径直向里屋走去。我的腿碰到桌子椅子,流血了他也没有停下来。他一直粗鲁地将我拖入里屋,把我扔在地上,然后抽出他的佩剑扔在我身边。
“我要的东西,除非是死了才会放过。”他冷冷地对我说。
“你可以慢慢考虑,要么你死在这里面,要么你活着出来做我的夫人。”
然后他转身离去。我听见门重重地关上然后是锁上的声音。
我想我和孙权一定前世是冤家,甚至极有可能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今世来还他债。
三个月前,我被他关在地牢里,每天对着窗口在心里骂貉子,碧眼小儿,紫须贼。
三个月后,我再次被他关在房里,但这一次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深深的疲惫。
我想了很多。一开始我在想逃走或者他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当这两种可能性都变成绝望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样子。
兴奋、贫穷、迷茫,——却自由。
我想起那一天在庐江太守府前,那个时候的时间仿佛无限被拉长了,他回头,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在风中是如何摆动如何旋转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掠过我身上如同微风拂过树枝,他的衣裾翻飞出的褶皱如同打在岩石上的海浪。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顺着我的手传入我的心,他扶起我,他——他要带我去哪里?
带我走吧,无论哪里。
然后我醒来,在凄冷的夜里醒来,包围我的是一片昏暗,只有一把镶了宝石的剑在身边的地上散发出极寒冷的光。
我突然发现我在哭。
是的,我想起来,我一直就很爱哭。可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告诉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哭了,我也一直没有哭过,可为什么现在,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滴落?
现实袭来,我无力挣扎。我突然想到,还不如嫁了吕蒙算了;甚至,还不如当初嫁了那船主的儿子算了,每天打打鱼,晒晒太阳,然后渐渐老去。老了以后或许某天会看见岸上一个穿白衣的英俊的军官,回家后便抱着自己的夫,做一些伤感但美丽的梦。
这样想着,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
不可以这样,我告诉自己,干脆,就死了算了。
可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即使不喝孟婆汤,那一个回头的记忆,在地府里走了一段后,也会所剩无几吧。
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
我犹豫地举起剑,剑身倒影的寒光刺痛我的眼。我想起曾经听人说过,上吊的人能在绳圈里看见自己的前世,溺水的人能在水面看见自己的前世,可我举起剑,剑身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寒冷的白光。
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我抬起头,看见孙尚香站在我面前,而茹在她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向她伸出双手。
她哭着,跌跌撞撞地扑进我怀里。
我走出那间房时发现孙权仍坐在桌旁,眼睛布满红血丝。我突然想起,我被他拉进去的时候,他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我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可这么久以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的吧。
我把佩剑交还给他,他轻轻拉我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他轻轻为我戴上那串白色的珠花。
婚礼在春天举行。我头上戴着东海珠子穿成的珠花,身上穿着从洛阳请来的师傅连夜为我赶制的锦袍,我在潮水般涌动的祝福声中穿行,脸上带着类似幸福的微笑。
那一天除了吕蒙,吴郡几乎所有有些地位的军政官员和当地乡绅都来祝贺了。孙权让人腾了整整一间屋子用来放酒。
我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几下我就把自己灌到醺醺然的地步。我和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说笑,大口地吞下杯中淡红色的液体。
可是但陆议前来敬酒时,我却变得非常安静。
我知道他会来,尽管在这样时候,我最不想看到他,可他还是会来。因此当他穿着白色的锦袍端着酒杯,以梦中模拟过千次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是平静地给了他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微笑。
我也曾经想过千次,如果有一天,我能对他说话,那声音会是怎样的云淡风清;如果我唱歌给他听,那歌声会不会海枯石烂。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说的第一句话只是:“谢谢。”
——谢谢他来参加我和别人的婚礼。
我们以一种很适当的方式寒暄。时间不再被无限拉长。宾客在我们身边经过,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的声音清细、纤巧如美丽的琉璃饰物,但那里面却不包含任何倾诉。
后来他问:“还未知道影夫人祖籍何处?”
我有些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天,然后我说:“庐江。”
他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他说:“议也曾在庐江住过几年。那里的天特别蓝,云的影子特别清晰,起风的时候低垂的柳稍拂过流淌的河面,很美。”
我安静地看着他,眼前出现夕阳下的画面,风中回头的少年,那一个瞬间,快如流星。
他突然有些失神地看着我,他说:“我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夫人。”
我摇摇头,说:“不,我们从未遇见。如果大人觉得见过我,那一定是认错了人。”
婚礼的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有一天阿碧突然对我说:“夫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吕蒙将军。”
这时我才突然想到,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他的消息了。
我便动身去看他,临行前我问阿碧,要不要一起去。
她犹豫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后她叹口气说:“不了,还是夫人去比较好。”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矛盾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以前一直没有发现的事情。
我突然问:“你是不是在为他伤心?”
她猛地抬起头来,有些不安地看着我,说:“是的,夫人,我很伤心。”
我刚进入吕蒙的营房,便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
我看见吕蒙歪斜着趴在桌上,而桌上一片狼籍。
我上去摇醒他,他惺忪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眼睛便突然亮起来。
他欢天喜地地爬起来,摇我的肩,说:“云影,你还是来看我了对不对,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眼光黯淡下去,他松开手,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差点忘了,现在你是影夫人了。”
我说:“你还是叫我姐姐吧,那样我听得习惯。”
他又抬起头来,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突然一把捏住我说: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嫁他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被他逼的。”
我说:“我既然已经嫁他了,你就不要提这些话了。”
“我不可以不提啊!”他像疯了一样大喊起来,“本来应该是我们在一起的,可是他硬生生、硬生生将你从我手里抢了去!”
“不,这也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我一直就当你弟弟。”
他静下来,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你是说,你是愿意嫁给他的?”
我很认真地说:“是的。”
他愣了很久,然后笑起来。“好,好吧,”他笑着说,“既然姐姐愿意这样,我就尊重姐姐的选择。姐姐一直当我弟弟,我以后也会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对待姐姐的。”
我说:“你不要难过。”
他说:“我没有难过。”
“没有难过就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姐姐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吧。”我关切地对他说。
他抬起头,失神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说:“阿碧是个好女孩。她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她对你一定会非常好的……”
他依旧是不说话。
我又说:“虽然她是在翠微楼大的,但是还从未接过客,她的身体是干净的,比我好——”
“姐姐不要说这些!”他突然吼起来,“她好不好我不在乎,只要姐姐说要我娶她,我娶她就是了!”
他一拳打在桌上,木头桌面被打裂了,断起的木刺扎入他手中,血流成一条线。
他们的婚礼在秋天举行,不算太隆重,但也不算寒酸。听说他和我姐弟相待的人都前来庆贺了,并送了不少的礼物。
那一天他母亲也来了,坐在高堂上,满脸欣慰地看着她的儿子和儿媳妇。
我也郑重地拜过了他的母亲,从此往后,我便正式算是他姐姐了。
后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窗边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道:
“如果那一年在徐州,我第一次叫你的时候不是用姐姐称呼,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叹气,然后我轻描淡写地说:“也许吧。”
然后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像一个真正的姐姐那样,温和地对他说:
“不要胡思乱想了,要好好对待你的妻。”
他低着头,很艰难,很艰难却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
他说:“好的,姐姐。”
我不再说话,走到窗边去,静静看天上的浮云。这一天是有风的,云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变幻出莫测的形状。看着浮云,我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
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
两世花 卷二 赤壁 一 少年游
章节字数:4054 更新时间:07-03-31 23:20
建安六年那年除夕,大乔死了。
我想她纯粹就是因为思念而死的。自从孙策死后我就没见她笑过。也许在孙策死的时候她就应当跟着死去了,在这个世上所多活的两年只是她为了孙策临终的托付所尽的最后一点义务。因此当她离开时,她的面容显得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劳累过后的一场酣睡。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茹。弥留的时候,她用手指着茹,近乎哀切地看着我。
我明白她要说的话,我抱起茹走到她身边,捉住她的手,轻声说:
“放心,我一直就把她当女儿一样。”
然后她的目光变得欣慰,她放心地舒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那双曾经倾国倾城的眼睛。离开的时候,她的嘴角竟隐隐带了些笑意。
我想我宁愿看到这样的结局,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美女,在几十年后,带着满脸的皱纹伸出干枯的手回忆年轻时光的情形。她获得了美好的结束,可是我呢?
除夕的烟花仍然一如既往地燃起,点亮了吴的大半个天空。我抱着茹站在院里看烟花,周瑜走出来,安静地走到我身边。
他伸出手,我将茹送到他怀里。他将茹抱在怀中,很安静地看了许久。然后他突然叹口气,说:“现在只有靠这张脸,才能找回对伯符的记忆了。”
我深深地看他。这句话,让我觉得苍凉而悲伤。
“现在想起来啊,第一次见到伯符,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十三年前,他在马上,伏下身来对我说:‘周郎,以后我们一起去打天下好不好?’”
他看着天空,喃喃地说。
一朵烟花绽放开来,迅速地照亮我们三个人的脸。
“还有四年前去皖城,初次见到二位夫人的时候,”他静静回忆着,脸上是交错的光影,“本是说好他娶姐姐我娶妹妹的,结果到那里他又改变主意,为此我们还打了一架。”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我们还会打架吧,”他笑着看着我,然后笑容褪去,依旧看着天空,“可是现在不会了,即使换了另一个人也不会了,我老了。”
“公瑾哪里老了?公瑾不过才二十七岁。”我忍不住说。
“至少比你大。”他淡淡地说道。
比我大?我有些茫然地想到,似乎并不是这样。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二十岁,那时,那时他应该只有十七岁。
应该是我比他大三岁。
这么说,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突然吓了一跳。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停留在二十岁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个世界过了十年。
二十岁的身体又怎样,我的心,比三十岁还要苍老。
“公瑾,借你的剑给我一用好吗?”我突然这样问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还是将剑拔出来给我。
而我将剑举起来,将剑身作了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仍然有着姣好而年轻的容貌,但神情却陌生、苍老、疲惫,眼里的黑夜无际无边。
周瑜也好奇地将脸凑过来,我看见镜中的英俊男子,嘴角有冷酷和愁苦的纹路,仿佛背负了一个世界的爱恨。
“是否感觉,你我很有些相似之处?”他突然这样问。
我说不。自然是不像。如果我长得像他,早被江东的女孩子打死了。
“或许吧。”他并不争执,只是淡淡地带过。
我轻轻收起剑,还给他,说:“你这个剑,照人一点都不好看。“
六月,江北的使者到了吴,命令孙权送质入朝。
这件事情让孙权很是烦恼,连续几天晚上,他都辗转难眠。
若是从前,他会征求我的意见。但自从成亲以来,我们之间,反而仿佛隔了道无形的墙。
每一天,我们都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活。
我照顾他的起居,每天夜里睡在他身边,但我不再与他对饮,不再换了男子装束陪他去巡军,不再关切地询问他一切大小事务,我每天安坐家中照顾茹,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安详得如同几十岁的老人。
我恨他,尽管他给我财富给我地位给我安稳的生活,可他以近乎粗暴的方式夺去了我的自由。
——他夺去了我爱别人的权利。
可是,心中有一种火光,关于“江东”的火光,却是怎样也无法被熄灭的。
所以在一个早上,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走向议事厅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句:
“外事不决问周瑜。”
他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有些什么东西亮了起来,然后这点明亮变成了激动。他捉住我的手,说:“夫人——”
可我却抽回了手,兀自走回屋,关上门。
朝廷使者回去的那天晚上,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在屋里一个人坐着,突然觉得月光漏进了我的屋子。我走出门,看见门外是周瑜。他骑了一匹很漂亮的马,马背上还放着一个很漂亮的大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