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云户面色巨变,台下约有荒国人,起声喝道:“野婆子休要乱说,辱没了先帝名声!”
负雪冷笑:“我便是那对狗男女的私生,又如何?你们中了我的永夜,不可妄发真气,要靠我的解药活一辈子,如何这般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还未说完,却是漫天的碎金条飞下来,往上看,却是最上包间的垂帘被人震了个粉碎,化成漫天飞舞的金屑,大小不一,却速度骇人,一靠近身就嵌入墙里土里,无比锋利。
众人皆骇,四处寻地躲避那漫天下来的金屑,躲避不及的被那一挨身,便是惨叫绝寰。
竟然也有硬气的人,也不躲避,愣愣地杵在那里,吼道:“我一世英雄,便是死在乱剑下,也不要做你着娘们儿手中牵线木偶!”
金屑入肉,掀起一阵血肉模糊,好好一个人顿时变得残破不堪。旁原来还有踌躇着的人,见如此,全抖缩着退散开去。
负雪狂笑,眼睛一刻未离上方:“好男儿!笨虽笨,但江湖中人,全该凭这一身骨气,生在江湖,死在江湖,不图一时的苟延残喘。”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最高处,凌空站着一人,玄衣飘飞,看不清面貌,却是气势逼人。
负雪狂笑,长袖一舒,挥开迎面来的金屑,一人从容地站在那黄金急雨中:“宫主,你当杀尽天下人,就守得住了么?什么亡亲故旧,我偏要所有人知道,江湖朝廷,这武林天下,不是让你们在手里把弄的!”
众人皆呆,我还愣着,却被若即一把抱出来,轻点几下屋檐栏杆,不一会便飞至数十丈开外。
迷糊中居然还有人在嚎:“那小子就是木尽风!命以命抵、血债血偿,再不要让那小子跑了!”
负雪一愣,竟起身追来:“木尽风你不要犯傻,你虽然会解永夜,此时毒在体内,妄用真气可是……”
若即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提速狂奔,风声贴着我们呼啸而去,淹没了负雪后来的话。我一回头,只看见僵在屋顶上一身艳红的舞衣。
早跑开好远,刚想松口气,却是熟悉的声音灌进耳朵里来:“把东西送过来,朕不会怪你们。”
突然浑身一阵冷颤,一揪若即的衣服。谁知他竟突然瘫软下来,从树梢上跌下,两人滚落在草地上。
刚坐起来,就看见他身形一颤,赶紧地用袖子去捂住口鼻,半晌不肯放开。
想起刚才负雪没有说完的话,心下一凉,也不顾浑身上下的痛,急急扯开他的袖子,白衣上一滩红,好似红梅压雪。
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四肢都在抖。若即反自嘲一笑:“竟然这样就中圈套,我终究还是比不上宫主。”
鼻子酸得我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抓紧了他的手。
他从怀里摸出块用白绢抱着的东西,隔着绢布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倒出一张纸笺和一块芙蓉玉。
“这便是沉檀姬留下来的东西。”
他取火折子将信封同绢布一齐烧掉,又将芙蓉玉挂在我脖子上,纸笺折好塞入衣服夹层。
他面色一阵白过一阵,手都开始抖。心中被揪得一痛,一把握上去:“负雪不是说你会解这毒么?”
他淡笑一下:“她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永夜是绝毒,我如何能解。原来剩下的解药,自己都不够用。那些人听了木尽风的名头,本就不会放过我了,现在以为我会解那毒,便会追得越紧了。”
我面色铁定惨白,若即勉强笑笑,手在我面上拂了几下,一片冰凉。
“那些人冲着我来,定不会轻易放过的,我一人应战,切不可再拖着你了。”
说到这里,他却连笑都撑不住了,嘴角一片僵硬。身体几颤,又要呕血,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倒出全部丹药,尽数吞下了。
不知为何,此时我的眼泪却下来了,没有声音,只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平生最恨在人前落泪,此时却一点不觉难堪,反而想,就要如此,流尽一生的眼泪。
若即见了,却笑了下,用手指接了泪珠,再伸至唇边舔下:“小若,你在人前总是笑,再多的喜怒哀乐,都只有没心没肺的笑给别人看。这般坚强的女子,世间没有人承得起你的眼泪。我还一直以为,有生之年,是见不到你在我怀里哭的样子。谁知竟是今日……”
没有等他说完,我便倾身上去,印住他的唇。他也不动,却仍睁着眼睛看我,突然笑了一下,眸里全是光彩。
突然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下瘫去,若即的唇在我耳垂上印了一下,模模糊糊地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了。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
混混沌沌醒过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楚冉的脸,见我醒转,竟瞬时充满了光彩。旁边一圈人,也都面露喜色,闹腾喧嚣开来。
转眼扫一圈,不见若即的身影,恍然记起来,从好久以前开始,他就一直不离我的身边。他曾说过,要伴我山高水远,笑望红尘,就这样一辈子……
他总是陪着我,现在,他不在这里……
神志又开始模糊,天地转得混沌。我毫不挣扎,眼前慢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时,楚冉却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不要再睡了,醒过来!”
他一动我,便是翻天覆地的恶心涌上来,一纵身,趴在床边就是一阵干呕。
旁边一个丫鬟见了,吓得面色全白,赶紧冲过来扶着:“姑娘,刚才好不容易一碗药灌下去,可不能就这样没了。大夫关照要多休息,就睡着别动才最好。”
我盯着她瞧半天,认出是二王爷的那个丫鬟,脱口喃喃道:“二王爷……”
丫鬟叹了口气:“梅萼残到处找不到沉檀姬的东西,说什么都不肯给解药。谁也不敢乱动,都在屋里歇着呢。深公子一定说东西给出去了,那些没中毒的,都出去寻木尽风了。五个时辰之前,就是他们在砀山脚下找到你的,现在想必在带着人搜山。”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砀山西面大漠,东片环水,只是地形复杂,要费些时间罢了。”
我将被子一掀,顺手拂过腰间和胸前,若即放着的东西还在。
跳下床来,楚冉将我肩头一压:“你不会武功,去有何用。若非拖累,他怎么会把你放在路边,只身逃命?”
我一愣,顿时记起逃出时耳边闪过的声音:“把东西送过来,朕不会怪你们。”
一揪楚冉的衣领:“宫主呢?灵珏宫主在哪里?”
若即,只要能救若即,要什么都可以。
楚冉反抓住我的手:“东西在你手上?”
此时听他只一句话,心中便一冷,不愿想他的心思,就要推开他的手,提裙跑出去。
他一把将我拉回来直盯着我的眼睛问:“东西在你手上?”
我一愣,回头看他,居然全不见了平时的淡然从容,一双桃花眼,亮得好像要喷出火来。
宽大的衣袍下左手按住开始抖动的右手,冷声问:“便是在我这里又如何?”
楚冉咬唇低头,却避了我的眼睛:“萼残见不到东西,便不发解药,二王爷他……”
他话没说完,我心中就已经清楚,顿时不知什么滋味。
楚冉,你定是知道了为那东西,我和若即冒怎样的风险,现在这话,你要我怎么回答。
他见我不动,竟下身要跪。我一吓,从床上倾身翻下来,砸落在地。楚冉一惊,向后退了半步。
撑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淡眼看他,却说不出话来,心中一片空落。
突然笑出来,楚冉,你也要逼我?
他见我笑,却是抿唇转过头去,不肯再看我。我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
碰得迎面撞上一个人,自己倒在地上,抬头看,却是深云户。
他似吃了一惊,一边扶我起来一边问:“若离?你怎么在这里?”
无心管他,我揪住就问:“灵珏宫主在哪里?”
他迷迷糊糊地给我指了路。我再不管其他,一路狂奔到门口,伸手便推门进去。
皇上斜靠在卧榻上看书,旁边站着个书童样的小厮,竟是一派悠闲清淡。
拼命喘着气,皇上挥手示意小厮出去。他一关上门,我便扑通一声跪下去,摸出那封信和胸前的芙蓉玉放在地上,磕头点地:“皇上,请您救救若即!”
他竟放了书,笑一声:“朕的话,你倒是全听见了。”
见他这样打着官腔,脊背一片冰凉:“沉檀姬的东西全在这里,民女求您救救若即!”
他翻身下榻,缓步踱过来,走到跟前,弯身取走了那块芙蓉玉,拈起信纸看了会,又扔给我:“念念看。”
觉着他心境不佳,更加战战兢兢,心里再着急也只能按耐下来,抖抖地取过那张纸展开看,竟然只是一首诗。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夫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还未念完,皇上竟将芙蓉玉砸在我面前地上,大喝一声:“住口!”
从未见他这般暴怒,吓得手一抖,掉了信笺,跪趴在地上。
他在我面前踱了几回,居然笑道:“朕竟不知母妃是如此无聊之人,大费周折留下来的,竟是块下乘劣石和这般不雅的诗。”
我一惊,读出了话里面的意思:“皇上,这便是所有深公子送来的东西。”
他坐下来,抿了口茶:“照你这样说,木尽风把东西给了你,自己一人倒空手逃了?”
他将一张东西扔到地上,我看不懂上面的字:“皇上,这是……”
他还是微微的笑:“这是今天中标的答卷,你看清了,下面署的是若即的名字。”
愣愣地直起身来:“皇上可是不信若离?”
他笑着看我,如缎眼神还是那样,千帆过尽万种风华,却冰冷无情:“你为了救他,宁可来骗朕?”
心里被刺了一下,疼得难受。极想夺门而出,再不要在这房间里多呆一秒钟,可想到若即,却是咬牙,向那青花地板上猛一磕头:“皇上,求您救救若即,民女……”
他却不让我说完,淡淡地开口:“若姑娘不用担心,既然木尽风身上没有那东西,想必不会怎样遭险。”
这话一说,我心中便彻底冰凉,看着那个淡然抿茶的人,从未有过一刻像此时般觉得遥不可及。
阵阵恶心翻上来,咬咬唇,向他笑下:“多谢宫主。”
他一愣,竟转头看我,烛光照着他左耳上的银钉一闪。
恍然,伸手摸到右耳上一小块冰凉,用劲一扯,银钉便切断耳垂。将那血淋淋的东西往地上一掷,抓住芙蓉玉和信笺,踉跄地起身。
他竟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衣袖,欲言又止:“朕……”
我笑:“皇上可是愿救若即了?”
他一僵,又不说话。
我笑,甩袖,拱手:“若离打扰了。”
再不看他一眼,踉跄地夺门而出,身心一片冰凉。
浓重的夜气扑面而来,暗得密不透风,浸淫一切。
面上还是刚才屋里的笑,僵得回不过来。
那人是皇帝,是宫主,江湖与朝堂,翻手成云覆手成雨。
那是立在整个时代顶端的人,吞吐这一片天地,早该是绝情绝性了。
我本来就不该希冀些什么的。
往前奔几步,脱离了那一片灯火,独独站在浓重的夜里。
只身一人。
我从一来这里,便注定是只身一人,看一场戏,却被拽入其中。
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像是牵线的木偶,自觉地在这场台戏里轮转。
从什么时候开始,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介入这一场翻覆轮回。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我和若即说好,要远离喧嚣,携手笑看红尘。
黑暗的恐惧攫住我,压迫得空气都变得稀薄。
我开始狂奔,一人在夜里狂奔,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不断被绊倒,再爬起来,想象自己鲜血淋漓的样子。
整个世界只剩了黑暗和我的心跳声,粗重的呼吸迷蒙了整个天地。突然一阵眩晕,身体向前倒去,再也没有力气起来了。
若即,若即,想见他,我在这世界里认识的唯一一个人,就是他。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
朦胧醒转,浑身痛得叫嚣,明明被人抱着,却觉不着一点暖意,耳边只有飒飒的风声呼啸而过。
勉强睁开眼睛,见到的果然是若即。他见我醒转,似是不曾料想,轻声惊呼一声:“若离?”
旁边哈哈的笑声传来,转头看,却是巫马寐,他身边还有一大群凶神恶煞的人,可惜我唯一认识的就只有他,和面无表情的深云户。
“木公子为若姑娘如此奔命,区区如何忍心能让若小姐错过这场精彩。”
我向若即身后一看,三步开外竟然就是峭壁,山气云雾蒸腾,一片迷蒙。
那些人堵了退路,面上一片得色。巫马寐更是笑容满面:“永夜乃绝毒,萼残不见宝物就不肯给解药。还望木公子以大局为重,忍痛割爱。”
若即将我轻轻放下来,待我站稳,才松了手:“既然中标,便是我的东西,阁下莫不是要夺人所爱?”
巫马寐笑得愈加灿烂:“木公子误会了,区区可是那般巧取豪夺之人?这只是目前权宜之计,待解药到手,定会将沉檀姬之物原封不动送回木公子手里。”
若即仍是冷面:“阁下这样说,若即倒是一点选择没有了?”
“木公子少年英雄,定会以大局为重,这样的选择,再好不过了。”
后面一位粗汉,涨红着脸听了半天,再也忍不住,挥锤便进来:“多说无用,人死搜身,再便当不过了!”
原本若即和巫马寐两人还僵持着,他一冲进来,马上打破局面。
巨大的锤子过来,简直要将风劈成两半,若即把我向身后一推,拔剑便接。
我向后连退两步,还没有站住,想到烟云缭绕的峭壁,都要惊出一身冷汗,却突然被一只手一拉,往前跌了一步才站稳。
抬头看,却是深云户。仍然冰冷的面孔,却毫不关心他们混战的状况。
“你昨天可是去见了灵珏宫主了?”
我心中一顿,点点头。
他叹口气,同样看着若即在人群中四面招架,巫马寐却还站在一边,没有Сhā手。
“你不该去的。”
一愣,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
深云户脸上竟有一点点笑意:“就像木尽风今天一定会死,而你却一定没事一样。”
背上一阵阵发冷,捏紧了拳头:“若即不会死,就是要死也是我们一起。”
他退了笑意,又回了冷冰冰的面孔:“灵珏宫主要他死,便是神仙也不敢留,他要保你周全,阎王都不敢收。”
退后一步,骇然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日是你猜中的,连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你以为他会不知道?木尽风不可留,这便是他的原话。多亏了你才这么快找到他,否则他一人要逃也不是难事。”
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向后连退几步,脑中一片空白。那人竟像用颗棋子般用我?
向他求情,知自己是僭越,便是取辱,也无甚多可说。可为什么他要若即死?为什么还要利用我?
呆愣在崖边,一直袖手旁观的巫马寐却突然侧头,纵身向我而来,作势要将我打下崖去。
若即见了,急急从人堆里脱出,纵身向我这边来。
却不想巫马寐突然转身,一掌打在若即心口上,几乎将他打落崖去。
若即踉跄后退,跪停在崖边,弯身吐出一大摊黑血。
我见了浑身一冰,呼吸几要停了,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巫马寐一拉我的领口:“不要过去。”
一夜在森林里滚打,外衣早破烂不堪,我稍一挣扎,便撕脱开来,只剩了酒色暗红的里衣。
跪倒在若即旁边,扶起他冰凉的身子,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阵绝望。
深云户向前跨了一步,似是不可思议地问:“锁脉封毒,没有解药你也敢锁脉封毒?是成心求死么?”
不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抖抖地用袖子去擦若即嘴边留着的黑血。他转过来,清俊的脸上没了颜色,却还是一派优雅地笑着,嘴唇嗫嚅几下,却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猜他要说的话,心中一片冰凉,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手却揪紧了他的衣领:“不……不准说……不准说对不起……”
他清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化了一笑:“我只是想说好舍不得。”言毕,又暗咳几下,急急用袖子遮住,却还是喷出了一大口黑血。
见这样,心里顿时空了,手却不再抖,眼里也难得清明,嘴角化柔,却说不出话来。
生死一线,阴阳两隔。我与他都是少年时,何曾想过会到这番田地。山盟海誓都像是昨日,现在想起,却恍如隔世。
眼泪落下来,他却伸手拂去,面上还是柔柔的笑。
他的手抚过我的面,轻轻说:“如果今生就此,要好久不见,我真的舍不得。来世到底要隔多久?”
巫马寐脸色一变,转腕就要捅剑进来,却被深云户手中扇子一挑,偏了方向。巫马寐一顿,竟就与他打开。
不想管他们,若即要走,我便与这世界无关联了。
鼻子一酸,忍不住地去咬下唇,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
“不管多久我都等,如果不在一个时空里,我就来找你。”心脏疼得我一阵哽咽,“你……定还是风流少年……我只要见一面……就绝不会错过……”
他面上优雅的笑漾开:“只是下次见面,我不要再那样落魄。你要风华绝代,我要权势倾天,然后为你抛开这整片山河,再山高水远……”
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猛咳,斑斑点点的黑血落在已经蒙尘的白衣上。
我抓住他的手,咬唇,落泪笑道:“要随我山高水远,笑看红尘。”
若即看我,眼中溺满了柔情,微微一笑,倾绝天下。
一双眼睛里,承得下多少的柔情不舍。他的眼神紧紧地缠着我,却是慢慢地涣散。
长长的睫毛终是滑下来,遮住那双闪着不甘的眸子。
这一闭,便是此生此世的诀别。所有情缘,像是那双眸子的涣散,被这山涧的风吹得灰飞湮灭。
他转头靠在我身上,却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滑下去。
隔着衣服感觉到,像是整个世界的坍塌。
我生性畏寒,他总是嗔怒,再握起我的手捂着。而现在,他的身体慢慢转凉,冻结了一切温度。
巫马寐仍与深云户在打。已经与我无关了。这个世界,形同陌路。
若即冰凉的身体斜躺在我身上,我与他纤长的手指还交错着,却都是空的。
空的,世界都是空的。
第一次与他见面,以为他是个华服稚女,将他买回家去。
从那里开始,便是两个人一生命运的交错。
那日从船舱里走出来,见到他斜靠着门板。挺拔的少年转过头来,印着如血残阳,温柔地对我笑。
一转眼,便恍如隔世。
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还有一丝丝的温度残留,贪恋着不肯离开。
你可还记得你十六岁生日那天,许了我什么愿?
你许了我一生的不离不弃。
我向来不要别人的誓言,你硬要给我,我便要你践诺。
俯下身吻了吻他冰冷的唇,笑了下,强架着他站起来。抖抖地站在悬崖边上,抬眼看,却是巫马寐一掌过来,欲将我们打落。
一阵猛力过来,将我们打出悬崖,却没有意想中的下坠,甚至连若即在我手中的重量都消失了。
胸口的芙蓉玉一阵发烫,灼烧着我的皮肤,粉红的光团渐渐的迷糊了意识。
猛然记起那个晚上,被水汽薰得氤氲的芦苇荡,坦荡的月光照得异整。
面目如玉的白衣少年,从古琴后站起来,踏着如水月辉,慢慢地走过来,衣决飘飞间,是倾绝的风华。
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握住:“若即从此不再沾江湖之事,只陪你山高水远,笑看红尘。”
紧紧地攥住怀里的人,便是到天地的尽头,也不愿放开。
俯下身去,吻在他冰冷的唇上。
若即,你的誓言有多久,可以等到我们的来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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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完
香印成灰(番外)
巫马寐从腰间抽出软剑,转腕就向若离刺去,银剑劈风,寒气顿生。
深云户看那那红袍艳装之人,披散着头发,专心地看着身旁的人,不知是否没有察觉,一点反应也无。
原应该是毫无亮色的相貌身段,淹没在人群中,谁都寻不出来。可为什么,那样大气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一点不显浮夸,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样子,还配得起那一身血红。
心中乱想,手却已经伸出去,银扇一挑,让软剑偏了方向,向旁刺了个空。
巫马寐一惊,竟愣时忘记补招。深云户冰一样的性子,什么时候竟会帮人出头?何况为了这样一个无才无貌的平常女子,竟然对他拔剑。
那人平日里总是眼高于顶的样子,任他怎样用尽心思,仍是没有什么上心的东西,即便强着拜了兄弟,却还是无所谓一般。现见着这样,不由气笑道:“贤弟如何也变得这般侠肝义胆了?”
深云户的心思却还在那红衣人身上,明明哭得一塌糊涂,却还能笑着,眼里柔得化了水,俯在木尽风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凭他内力,要听见绝不是什么问题,可现在与巫马寐过招,本就是一心二用,如何再能集中精神去听。
心中难得有些焦急,全化在了手中银扇上,招招式式竟都要取巫马寐命门。
巫马寐本就胜他一筹,如何会看不出。眯下眼睛,怒极反笑:“贤弟如此,倒象是全不曾听过灵珏宫主之言。”
深云户闻言一愣,手中稍顿半秒,顿时留了个空,巫马寐翻腕将他的银扇一压,纵身上前,一掌打在木尽风身上。
深云户大惊,赶紧转身看,木尽风却是无甚反应,闭目屏息,应是早去了魂魄。只是他身后的红衣人,抱着他不肯放,被那掌力波及,竟一同要跌下崖去。
巫马寐也张大着嘴,一幅吃惊表情。深云户见了,知道他必定是故意,竟一阵火起,纵身想要拉那红衣人回崖上。
不料他刚一运气,便被巫马寐从后一抱,掐住脉门,闷声提醒道:“印灰崖你也敢跳,不想活……”
巫马寐还未说完,见得怀中人难得面露惊色,顺他眼神看过去,竟然是原该坠崖的那两人,竟被粉色的光团抱着,就那样浮在空中。
女子散发,一身宽大的红色衣袍,被山风吹得飘飞,风华倾人。少年白衣,一片萧然,欲绝于世。
少女脸上泪痕未干,却是笑着看怀中少年。眼中清澈,十丈红尘全不在内,一时之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亘古伊始,至地老天荒。
深云户同巫马寐两人僵在原地,竟是一动不能动。直到天空中粉色的光团慢慢暗去,消失得再无影踪。只剩一团落日,照得山河残破如血。
听完将暮的话,皇上扶在茶盅上的手一抖,竟生生将茶盅按得粉碎。血从千万道伤口里涌出来,瞬时染红一片。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皇上的语调冰冷平静地出奇,面色却是一片惨白,血淋淋的手按在桌上,有一些抖。
将暮还是跪在地上,却一点没有抬头。他向来最懂礼数进退,此时却浑身僵着,硬声回答:“若姑娘同木尽风一同掉下崖去了。”
皇上刷得站起来,面无人色:“朕说过要护她周全,你们没有听懂么!”
若换了平日,皇上这般语气,便是他也会后脊发凉。现在,他却抬头,看着皇上还易了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若小姐见木尽风无了人气,便抱着他坠崖。”
皇上一顿,显是出乎意料。左手抓着桌角,攥得关节都一片发白。
将暮跪在地上,眼睛砸在前面,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亲眼见了那红衣人凭空消失在崖边,怀中还抱着木尽风。他站在侧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面上,居然挂着笑。
他曾暗中监视保护了那么久,如何能对她的一言一行不了解。从临阳到罕殚,整整半年,他不曾见到那样的笑容。
什么样的女子,人前人后都是笑,距人何止千里之外。只有醉到神志不清,才肯靠着别人,放肆得哭出来。
将暮静静地跪着,不肯抬头看他的主子。这人要木尽风的命,又何曾没有想过,依她那冰犟的性子,会就这样随着去了。
皇上在那里僵了半晌,终是一攥拳:“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印尘崖夷平,也要找出来。”
将暮听了不免一惊,印尘崖又称断魂崖,终年绕雾,不见涧底。从那里跌下,便是神仙也难回魂。
微一抬头,却见了主子冰雕玉砌般的手,一片血淋,还攥得那么紧,血一滴一滴地打在青石砖上,关节一片惨白。
原本有再多的怨懑再多的话,都一时卡在那里,上下不得。
皇上冷冷地转身,踱到窗前站定,全不顾还跪在地上的人。
摊开左手,早一片血肉模糊,竟在轻轻地抖。
如水月华还是一样照进来,却让人窒息。
一阵风过,竹影随动,恍若初见。
勉强算是装扮过的少女,孤自站在中秋宴台的中间,含着笑一扫台下人,竟无一入眼。
月光照着素衣,风吹影动,她笑,伸手压住乱发。表面恭谦,却是毫不掩饰的少年张狂。
扯喉嘶吼一曲,聒噪至极。她却慢慢的自得,舔唇咧嘴一笑:“蒙王爷抬爱了,要是一曲还不尽兴,若离这里还是有些其他小调。”
清澈的眸子里却是三个字:奈我何。
猛一握拳,钻心的痛压下不受控制的回忆,垂了眼,背对着将暮说:“给你五十死士,三年找不到她,就提头来见。”
将暮一呆:三年?皇上,你也不能确定那人生死么?
紧紧抓着窗框,想起那个人,看上去清澈的眸子,对谁都是笑,所有的心思都一个人吞在肚里。
嬉笑随性,傲世不羁,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放得下红尘,那般的桀骜。
要走要留,要爱要恨,她都是那样决绝,不给他人一丝余地。
总是被弄得措手不及,但是这次,生死大事,由不得你任性。
清冷无语夜,天气却是好得出奇。一轮明月挂在天正中,照得空中乱云密布,一片异整。
巫马寐搬桌坐在院中,自斟自饮两杯,终觉无趣,叹口气,去邀坐在一边冰冷不动的深云户。
“贤弟,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要为那些事辜负这一番大好时光?”
深云户一直僵头望月,眼睛早看得一片迷蒙,听他这样说,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见他迷迷糊糊的表情,巫马寐的呼吸几乎一滞。少年的脸上退去了冷漠,原来的俊气姣好一下显出来,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轻咳一下,转过头去,给深云户倒了杯清酒。
“木尽风一定要死么?”
巫马寐手一抖,竟溢了些酒出来:“你可听见若离称呼他什么?”
“若即?那是哪里来的名字?”
巫马寐举酒闻香,随即一饮而尽,再看面前的少年。刚加冠,一片意气风发,聪明才智天下闻名,却独独缺了些世俗气。
莫不是自己平日里太过保护,才让他这般不晓世态炎凉。
总也是时候,让他稍微知道……
“若即便是若离当初在小倌馆门口买了他时,给取的名字。”
深云户原要去取酒的手一抖:“小倌馆?”
巫马寐淡淡一笑,便将木尽风的身世全部说了出来。深云户纵然聪明,又如何能料到后面那么多的故事,一时呆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再自斟饮一盅,巫马寐看着深云户睁大着眼睛,呆呆地念了遍:“若即若离……世间也真有人,配得起这样的名字……”
卷舌回味,巫马寐在肚里说:若即若离,天下也真有人,愿取这样的名字。是算要青梅竹马,还是隐喻分离?
深云户突然回神,猛抬头问,眼睛里都要射出光来:“他既然愿意以若即自居,必是放下了前仇旧事。既然已经无心计较,灵珏宫主为何还不能放他,定要赶尽杀绝?”
巫马寐似乎料到他的反应,轻轻一笑:“那我问你,如果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你会如何?”
深云户一愣,登时卡住,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原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地位,一夜之间家人鄙弃,一直追随的宫主差他去送命,被亲生兄长打得半死,再胁迫着一同灭了自己从小便拜的师门,尔后辗转到勾栏地,武功全废,险些沦得以色侍人,再后来被个小姑娘用银两买去。我问你,若你到了那番境地,会如何做?”
深云户瞬时语噎,竟觉一阵冰凉。若真是自己在那般境地,脑中除了复仇二字,还能想什么?
爬高跌重,真正被逼得走投无路过,松缓过来,想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复仇。便是有一丝丝希望,使尽各种手段,也要那些人不得安宁。
而木尽风呢?
巫马寐抬头看月,轻笑一声:“曾经也是叱刹江湖,风云变色的人儿。一夜倾覆,转眼之间,倒是绝口不提江湖事,变得儿女情长缠绵悱恻。他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再下自愧不如。”
深云户再想那见过一两面的谦谦君子,总是挂着温和优雅的笑,温润如玉,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
那样子,是真的,还是做出来的?
暗自斟酌了一番,喃喃地说:“若是假的,其人城府之深,可怕。若是真的,则更可怕……”
巫马寐点点头:“灵珏宫主慧眼识人,木尽风,取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一块璞玉,若不能得之,必毁之。一时妇人之仁,必成大祸。木尽风毕竟年少,虽懂进退,可这次示弱,却是选错了对象。”
怀碧其罪,太过聪异的人,这世间不能容。
深云户不能再多想,眼前不断浮现那一对人从断崖上消失的情景。
她的泪不断地流,却还笑着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
他淡笑点头,答应了什么?
坠印灰崖,可是要断这一生的情缘,两人约定的,会是来世么?
一瞬间,深云户不愿再去想第一种可能,木尽风肯自居若即的原因,定是只为那个女孩。
抬头看月,一片青朦。那两个人,现在会在哪里……
同样的月光,照着一片石子滩涂,静静地铺在水边。水流都无声,只有山涧里的风刮过去,一片哭嚎。
轻轻的刮纱摩挲声从岸上传来,一片纯白的后摆,覆着青藤草鞋,才在松散的石子上,慢慢走向水边。
清幽得发绿的水,却有一块像是燃烧起来一样,耀眼夺目的红。等靠到近处才发现,那红只是一个女子松散的衣衫而已。
衣服虽破烂不堪,却仍鲜亮无比,红得夺人心目。可是里面包着的女孩,却早已遍体鳞伤,像凌乱的布娃娃,支离破碎,连面部都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什么。松散的头发随着水漂,随波逐流的海草一样。
白衣人站在月光下看了半晌,柔得发亮的头发垂下来,映着月光,竟反出幽幽的深蓝。
思量半晌,他终于弯下腰去,抓住女子的一只脚腕,也不顾其他,就这样将她倒着拖出了这一片石子滩涂。
鞠花残
月上清明了。
手浸到水里,一阵钻心的冰凉。
山涧里的水,总是冷得最快的。
一双玉手伸出来,也是冰肌玉骨的,在水里印着月光,却无故显得惨淡,粼粼的波纹碎了月光,无法收拾。
艳红衣服的女子倾在水边,披头散发,跪在这片碎石子摊上,弯身下去,侧面贴着冰凉的水,黑发散开来,情思缕缕,漂在水上。
当初,是在这里被捡了的,为何明明掉下来的是两个人,如今却只是孑然。
若即,我们不该是一起的么
不该是一生一世,携手笑看红尘的么
最少,我们该是要一起死,一起转世
来生不管在哪里,我总找得到你
因为这次,我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为了见你
我说过,只是为你
可你最后为何放开了手
是生是死,便是最后两具残尸,都该在一起的
你许过我一生的不离不弃
一生就只要这一个誓言
那时是谁放开了手
是谁留我独自在世上
若即,我看着你走的
我许诺,要和你一同转世
那个吻,定你的来世
奈何桥上,你可会等我
被索命后,可会在彼岸花丛中看见那一身白衣,看你还是那样笑着,等我
百里看信看得一阵火气,倾身纵手往桌上一撸,东西顿时翻得一片狼藉。
露冷听了赶紧站起来迎过去,少主这些天才接了府里事务,总是这般烦躁,膳食里要再加些败火的东西才好。
百里咬牙冷笑道:“一帮老迂腐,便是辅佐过老爷又怎么了,拿身份来压人,也不自己掂量掂量。”
露冷也只好好言相慰:“总是这样,老主子死了,巴巴的都哄到新主子这里来,拿捏不了尺度的也不少,何苦跟他们计较。”
便是心里清楚,也还是忍不住火气,最恨便是别人只把他当小孩子看,这些信件来往,竟是一点没有把他这个新主人放在眼里,让人如何不恨。
咬咬唇,手上都攥紧了,冷道:“总要叫他们见见我的厉害,死他一两个,其他猴子就不见得会这般放肆了。”
露冷却只是笑道:“少主在这里住久了,下面的人不知道也是多的,等久了摸熟了,做事便不会这么毛手毛脚了。”
百里抬头看窗外,明月一片清辉,可也该是时候下山去了?念至此,便想起了那天见到的人,也要好几个月没听到消息了。
便顺口问:“那个女人呢?可别告诉我她死了。”
露冷眼里暗了几分,却还是不变的笑:“哪能阿,少主要活的人,便是阎王殿都不敢收。前些天才好了点,这会子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命贱福广,倒还是有些道理的。”
见着百里不回话,她又殷勤道:“少主可要歇了?”
百里摆摆手:“烦得很,出去走走。”
他没说,露冷也不敢跟得去,只好垂头回了厢房,挑灯找出秀活来做。
百里随处逛,却是无聊,月光太凉,照得哪里都是一阵萧索。却想到,捡了那人的晚上,不也是这般天气。
心中想,不由地往水涧边走去,还有约摸半里路,却听得风中夹着隐隐的声音,一阵一阵凄凄幽幽。
难得好奇起来,脚下轻点,几下便跃至水涧边。
还是那片石子滩涂,月光铺开来,反得一片冰凉,只是这次,那个一身艳装的女子半泡在水里,沉沉浮浮,几个月前还是一头青丝,现在却是雪发如瀑,全部漂在水上,反印月光,倒好像是根根银铸。
百里何尝会想到是这般光景,不禁一顿,未上前。
红色艳服,包裹着少女小小的身体,看她面庞相貌,再加一头白发,倒像是经了千年风霜一样。
少女沉眸,只细细地看着面前不断流走的水,发白的唇微微抖着,一翕一张,断断地吐出残音破调。百里凝气禀神地听,才勉强凑出首曲子来。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
温热前世的牵挂
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
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
我又留长了头发
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
大雨就要下
风狠狠的刮
谁在害怕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新长的枝丫
和我的白发
蝴蝶依旧狂恋着花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转世的脸颊
你还爱我吗
我等你一句话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沙滩上消失的浪花
让我慢慢想起家
曾经许下的永远又在哪
总是放不下
轮回的记忆在风化
我将它牢牢记下
少女浸在水中,唱得满面潮湿冰凉,语凝音滞,噎了半晌,又是破碎的半句: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唱完,竟然一笑,放了手上扶着的岩壁,本来就摇晃的身子更没了支撑,随着水流打了几个旋,慢慢地就被冲走了。
百里呆站在那里,看着幽蓝水里的红衣女子,沉沉浮浮在暗流里,一头银发被冲得飘散,却阖上了眼,静静地笑着。
我曾经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童话。
只是原来生命的意义,可以只是这样的。
生命的全部,原来可以只为一个人的。
头顶的星空一片璀璨,只是好远
而我好冷
水慢慢覆上来,淹过了头顶,摒了气,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若即,真的好冷
是不是再睁开眼睛,就看得见你
醒过来,会是你抱着我么
就像以前一样
衣料吸足了水,甸甸地像铅一样沉,倒像是水里伸出来无数只手,要把她往下拉。
她也不挣,觉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没下去,穿过水面,看见被折射得扭曲的世界。
阖上眼睛,这次,总算是要告别了。
肺中憋得实在受不住,张嘴吐出一大串气泡,慢慢地窒息,死亡终于近在咫尺。
这样想,还未来得及笑,却是胸口被人一抓,狠狠地拎出了水面,往石子滩上一掼。
百里武艺不精,自己也折腾了半晌才从水涧里爬起来,早弄得一身狼狈,原本也是极重仪表的人,不由一阵火起,反手就一个耳光,将女孩一下扇过去。
“也是什么,耍性子学人殉情么。该是瞎了眼的东西,亏我当初救了你。”
红衣女子被扇得转过去,翻身趴在那里,昏天暗地地开始吐水,好像要将心肺都呕出来般。
百里看她样子,也不像是在拿乔,再看她身上,早是冻得一片蓝紫,都不似个人样了,火气才下来些。
伸手拨了一塌糊涂的罩袍,让她只剩了里衣,倒显得更加单薄,被风一吹都抖。
百里皱皱眉,想了半天,还是伸手抱了她起来,弄回山上去。
露冷在油灯下一阵阵的发困,可是少主没回来,她如何也不想去睡,无聊地叹口气,找了笺挑了挑灯芯,刚要起来舒舒腰,就见门一下被踢开了。
她一转头,却见得是浑身湿拓狼狈的百里,冻住的面上一丝丝的怒气,含星似水的眸子一扫怀里抱着的人,惊折出一点点心疼来。
露冷心下一动,见着少主的眼神,全不是滋味,便是自己侍寝的身份,何曾得到这般的关怀。且不说上次病倒,也只是给扔到郎中那里了事,前后三个多月,他连看也不曾来看过,自己虽心冷,却也知道少主就是这般脾性,任谁都是如此,还是不要计较的好。
可是现在蜷在少主怀里的,看那小小的身形也知道是女子,即便心里不是滋味,还是要迎上去。
少女身上披着百里的外衣,似是怕冷,蜷成了一团,不住地抖。
百里向内走,把她放在了自己榻上,露冷眼里一沉,少主那张榻,连自己都未碰过。
可是她的外衣一掀,露出面貌和一头雪白银发,露冷便吓得几要惊呼,往后一跳,双手夹怕捂住了嘴。
百里见她这样,刀一样的眼神便刮过去,露冷自然知道,赶紧摆手道:“我今早上才去看过,那时都好好的,怎么就一下变得这样了。”
想着在水涧边见得她,哑着嗓子,不知在唱给谁听,百里冷笑道:“可不是一夜白发。”
露冷也捉摸不出什么意思,不好随便搭腔,只垂了头看着。
百里见她浑身冻得青紫,里衣又湿溚溚地黏在身上,伸手便要去脱。
露冷一下回神,赶紧用手按住她的衣领,红着脸道:“少主,使不得的。”
百里不解,侧头问:“什么使不得?”
露冷涨红了脸:“她是姑娘家,使不得的。”
百里已经有一点不耐烦:“你不也是,到底什么不行?”
“我是少主的侍妾,她还是姑娘家,不一样的……”
百里还是不甚清楚,手上却停了下来。
露冷接着说:“还是让奴婢来,等换好了衣服再请少主进来。”
百里见得如此,虽不懂,倒也不再问了:“那好,我在外面等。”
露冷一点头,转身去取了热水来,掩了门,才脱开女子的衣服,开始擦她冰凉的身体。
百里在外面靠着门,抬头看月,山涧水汽上来,居然一片氤氲,凝了半晌,不知怎么,居然又想起刚才,红衣的女子浸在水中,白发披散,哑声一遍一遍地唱。
露冷将她身上湿透的红衣剥下来,心中颇有些不解。少主未曾怠慢她,合身的衣物也从山下送来好几套,如何只见得她穿这些血般的衣衫,偏还全是戾气,连嫁衣都说不算像。
将衣服全部退尽了,才见那雪白如脂的身子上从横交错全是狰狞的伤疤,像是将这身躯硬生生劈成了好几块再让人缝起来,触目惊心。
绕是露冷也叹了口气,自作主张换了件白衣,再将那一头银发打理好了,才开门让百里进来。
百里一见塌上的人,呼吸几要一顿。她全身都是素白脱俗,却只有那张脸,被数十道伤痕划透,像是爬了十几道蝗虫蚂蟥在脸上,惨不忍睹。
他在侍妾露冷那里是早就知晓了人事的,却还不懂人情。五岁便被领入山里来养,虽是几个师傅教得文治武功都全了,终还不是在人群里长大的,心中清明算计一样不差,却还是少些味道。
将床上人仔细看了半晌,像是在估量什么,心回路转,面上却是没一点颜色。
露冷便知他又在打主意,也不多言,无意将手搭在塌上女子身上,却觉着她身子一阵热一阵凉。
知道她原先的病,马上便道不好,刚看向百里,他却是已经微微淡笑起来,早知道了的,朝露冷吩咐道:“去取我那象牙盒来。”
露冷脸色一变,瞬即便知道了他的打算,刷得一片惨白,喏了一声,小碎步退了出去。
百里笑转过头去,竟然伸手抚弄她的银丝,向着床上人说:“你便当死了吧,这条命我留着用几年。”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
三年前,荒国大将军安昭文,渡十三万大军过洧水,缴叛平乱扫匪,一直打到淮水以南,与巫马寐大军隔江而望,后经皱步亭一事,两方休军,荒国与凉国便划江而治。
十八月前,凉国皇帝薨,二、三皇子相争继位。三皇子即墨得八皇子司空之助,斩二皇子于都城之外,得太后外戚扶持,可登大宝。
淮水以南虽归了荒国管辖,却相隔两江,鞭长莫及。再说十国之内,却是于三年前起,革新维法,朝中换上一批新鲜人物,涤荡整个朝堂,倒也是国运日上,逐而强盛起来。
十国与荒国交界地最多,以往国运不昌时总是有些俯首纳贡,而今农商渐贸,逐是有些强势起来,边境上再有纷争,绝不会是低头退让了事。
如是,荒国无甚精力打理淮水南的军叛,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便将这大半土地还给凉国,做那新皇登基大礼。
他国新皇登基,使节带礼朝拜总是常事,如今带着这份人情厚礼去给凉国原二皇子祝贺的,便是烟尘出生,而今官拜上卿的湘楚冉。
三年前湘楚冉要入仕,举朝皆震,以他为二王爷党羽,反对之声如潮。
偏而湘楚冉入仕,不见二王爷一丝动静,却是五王爷几次入宫,用颈上人头作保,终是拜尹。谁知一年之内连遇三庄贪赃大案,连破,大获圣心,连提三级。
自此之后一直圣眷不断,却不再见那小倌出生的湘大夫和二王爷再有牵连,朝中渐有媚态惑主之谣言。却是在一年之前,皇上连封三位才人,数月之后便有喜报出,两位晋升贵人,又接连是在数不清的美嫔娇妃,原来那些公子,虽不见扫地出门,却再无往日风光,隔了些时日也放了好些出去,朝廷内外才将矛头收回,不再多言论。却是有人性急,渐渐上贴要立后,却不见皇帝任何举动。
再说那湘大夫,面目温润,玉树临风,断官了案,行事举止却是狠断异常,将些溜滑老官一路得罪尽,却是同那些新生进士热络的很,渐渐也自成一番气候。因为是幼时同王爷们一同教导长大,虽流落风尘一阵,却是心自比天高,在朝廷上不结党,却营私,收归了一批死士。
照说皇上不该由着官员僚下招死士,却偏赦湘大夫,明眼人不久看出皇上待他显而不同。若是湘大夫也做个宠臣模样,除了让人红眼,倒也天下太平。偏他便是对皇上也是一般冰冷态度,朝上争执违逆竟是常事,冷着一张俊俏面目,言辞都犀利。平常人听着都心惊,偏皇上不加计较,便什么都不好说了。
这次出使凉国,该当挑一个擅辞令的,偏是选了湘大夫,晋官上卿,揣着让地厚礼,不过几日便要动身。
秋风落叶,扫不去一地的荒凉。去年落红残英还在,如今春来又发花。
月白衣袍男子站在荒芜的园中,仰头看那老枝穹虬的花树。立春早过,却还一芽未发,完全光秃狰狞的苍老,独自竖在花间,像是守护什么,完全不动。
仿佛还是昨天,那个嘻嘻的女孩,不管自己一身白衣,就抱着树干笑道:“乱说什么,谁说春天就当发芽的,你才只见了一面,怎么知道老树就不能开花的?”
慢慢走过去,伸手抚上粗糙的树干。干和龟裂的表面,好像还残留着过去的温度,残留着那女孩几乎灼人心目的笑。
“这树晚春开花,开花时如雪如瀑,落花时黄金急雨。定要等花落尽了才肯抽芽。”
仰头看那枝枝杈杈,将一片天空划得支离破碎,恍然想起:“花不见叶,叶不见花,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那年初秋种的,连它一次花开都未见到,人就已经走了。
还晃然,身后却是一声轻笑:“湘大人好兴致,立时就要起身,怎么还在这里流连。”
楚冉不用转身也能想到,后面的安昭文会是怎样笑着。
没有转身,就对着那荒废破败的白玉浴池说:“楚冉心中自有分寸,劳安大人费心了。”
安昭文像是没有听见他生硬的语气,仍旧笑嘻嘻地向前跨了一步,似是要说什么。他眼睛在楚冉身上转了半天,终究把话咽回去,笑叹口气。
“三年时间已过,湘大人还是没有死心么?”
楚冉自是知道他的意思,就算一直相信着那人没死,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只能说明她不愿再见面,如此,即使再过一个三年,又如何能找到。
垂了眼,还是不咸不淡地回过去:“皇上的死士还上天入地地找,安大人这话可是什么意思?”
安昭文还是一样不变地笑嘻嘻:“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不知湘大人这样拼命,可也是有什么缘由?”
当时于罕殚,安昭文虽不在,却也是听了线子完全的报说,里面的事情不叫一清二楚,也多少知道些。可他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那个女孩就这样抱着木尽风投崖。
楚冉一颤,回过身,像是没见到朝服官帽的安昭文,只盯着他身后两间已经破败的房子,半晌没有说话。
那人已经不在这么久,甚至连她的音型相貌都要忘记了,只有那张永远笑着的脸,和难得笑出笑意的眸子,像是烙在这空气里,挥也挥不去。
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到当初,当初在街上捡到她的时候,从她最落魄的时候开始,一切重来。
只是一切重来又能如何……
回神垂眼朝着安昭文一揖:“烦请安大人转告皇上,楚冉定不负圣望。”
安昭文回礼:“凉地多蛮夷,湘大人还要自己保重才是,此次出使事关重大,湘大人年轻有为,皇上托以重任,前途不可限量。”
楚冉只淡淡一礼:“托安大人吉言。”也不抬头,兀自转身走了。
安昭文看他那愈发消瘦的背影,一直走出院门去,摇了摇头,面上的笑转淡。又再回头看那荒废多久的庭院,倒是想起以往在这里一杯劣茶,和那女孩几声谈笑,便是一个下午挥霍过去。
她虽貌若无盐,却既不似一般闺中羞女拘执谨慎,又不似灵巧女子心中算计。躲你不过,便勉强陪你喝些茶水,及时言笑,过耳不留,性散情懒,胸无点志,完全是个红尘闲散人。
真要说有些什么追求,怕也只有吃食了。挑而不捡,什么都可入口,可却不放过一处美食。
便是这般一个无聊女子,即使相貌已经记不起来,却还是没有忘掉呢。
淡然一笑,也抬起头来往那棵光秃花树,果真如他说的一般苍凉。
若故人还在,该是十五岁,及笄年纪正当好出嫁。
只是她那懒散的样子,没心没肺又清犟的脾性,真不知要哪个夫家不幸,得此女为妻。
虽这样想,心下却一动,再笑不出来。
看那惨败不堪的白玉浴池,嘴角轻轻一勾,皇上,怕你也是颇为怀念当初这里的松散,只可惜回不去了呢。
有些东西只能捧在手心里护着,即便这样还会变了,何况是如此一棒敲下去,到时如何希望不变。
立身起来,踩过一地的落英,从那衰破的后西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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