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当县委书记,二十八岁当地委书记,进省委三十六岁!易封了吧?谁知三十多年过去依然如故,离休的副省级干部!”
他将“副省级”三个字说得特别重,似乎要引起听者的震动。周剑非也确实感到了钱老所言的内涵,当然他不便说什么。
“好了,这些都是题外话,言归正传,这个冯唐到底怎么样?”
到底怎么样?他周剑非也回答不清楚。不错,他同他在中学不仅同学而且同班,但他们算不上好友,很少在一起,原因可能是性格各异吧。他周剑非多少有些内向,平时的生活基本是四点一线:课堂、食堂、宿舍加图书馆,当然有时也看看打球什么的,看看而已从来没上过场。冯唐则不然,绝对的外向型:除了念书,他还是篮球队员、宣传队队员,还参加演讲比赛得过奖。那次比赛全校都参加了所以周剑非记得很清楚,时间是“五四”纪念,讲题是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周剑非记得,冯唐上台后几句话便吸引了听众,他说:
“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是什么?是坐享先辈们用青春和鲜血换来的成果,吃着蜜糖,游泳在幸福的海洋中,混混沌沌地让青春流逝?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是什么?是安安稳稳守住先辈们创下的基业而不思进取,像小店铺的老板,成天拨动着小算盘,但求保本而略有节余,小康而满足?不,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是继承先辈基业,恢宏志气,使我们伟大的祖国繁花似锦,光芒四射。为了达此目的,我们要努力学习,艰苦奋斗,无私地奉献出我们美好的青春,必要时乃至宝贵的生命……”
冯唐的演讲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掌声,全场听众的情绪都被他鼓动起来了。这就是中学生时代的冯唐。
后来呢?正如周剑非对钱林所说,他上大学去了北京,冯唐的学校则在上海。毕业后冯唐被分配到沿海一个省的省会工作,文革之后才回到本省,正如钱老所说他这个冯唐不像历史上的冯唐,他“晋封”得很快,几年工夫便由一个回省时的副处级“晋封”为副厅级,然后又到三江市担任了副市长的职务,可谓踌躇满志。
在此期间,他周剑非先在县里后来到地区工作,基本上没有同冯唐见过面,只是有一次省里开全省县以上干部会,冯唐代表三江市在大会上发言,周剑非才又见到了这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冯唐的那次发言使作为老同学的周剑非又一次想起了中学时代的那次“五四”演讲会,他谈的是三江市的五年发展规化,依然是洋洋洒洒,锋芒更胜当年,自然迎来了一阵掌声。然而,周剑非感到掌声与当年中学演讲比赛相比,差之甚远。他还发现在自己周围有人交头接耳,似有微言。
周剑非也没有像中学时那次为他的老同学鼓掌,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下意识的行动,总觉得那滔滔而谈的发言中缺少点什么。
现在面对钱老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呢?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
“钱老,派去的考察组还没回来,我一时半时还谈不清楚。等考察组回来汇报和研究之后再向你汇报。”
钱林听了周剑非的回答有些不高兴。你周剑非是怎么哪,如此迟钝!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应当有数。既然我已经直截了当地向你推荐,你就应当相信我,还对我卖什么关子?但他并没有发作,却面挂微笑地说:
“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还有什么需要考需要查的嘛?他老子抗日战争中就跟着我,文化不高,本事不大,干了一辈子得了个处级离休,还不是正式而是享受!”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重新整理思路,时间不长最多分把钟,然后说:
“冯唐这孩子随他老子来过我这里几次,最近一二年是单独来的。只要他从三江回省城差不多都会来看我的。我看他谈吐不凡,很有见解。想不到三拳打不出两句话的老子生出了这么个出色的儿子。老子忠心耿耿一辈子,儿子也不会含糊的。用这样的青年人来接班,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心!”
他又停了一下,继续说:
“当然罗,按你们现在的规定办,什么民主推荐,民意测验,还有什么?”
周剑非连忙回答:
“还有民主评议。”
“对了,”钱林笑道,“民主推荐,民意测验,民主评议,三民‘三民主义’!”
他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又说:
“还是按你们的规定办,唉,按既定方针办嘛,哈哈!不过我希望不要因那个‘三民’而埋没了人才!其实嘛,三民、四民,到头来还不是书记一句话!”
话的分量如此之重,叫周剑非怎样回答,他又能怎样回答呢?便只好唯唯诺诺,含糊其词了。
见钱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周剑非意识到请教的时刻来了,便说:
“钱老,我一接到任命通知就想要向你请教的,正好趁今天的机会请你指点指点,看看要注意哪些问题。你是省里的老领导又分管过这一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当认真听听你的意见。”
听周剑非说要向自己请教,钱林显得很高兴。眼前这个中年人虽说过去当过自己的秘书,属于朝夕侍候在侧,成天为自己服务的随员,但人家现在毕竟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了啊!
一时兴起,他摹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客厅走了一圈,然后在周剑非面前停住,以十分欣赏的目光看着他,说:
“你这样做很对,小周,不仅要听我的意见,也要听听其他老同志的意见,集思广益嘛!”
他又坐回到沙发上沉思片刻,依然带着十分兴奋甚至有几分得意的表情说:
“你向我请教,我倒首先想到了两句诗,一句是毛主席的:‘无限风光在险峰’!是在哪一首诗上?”
他停下来问周剑非。
“题庐山仙人洞。”
周剑非回答。
“对”,钱林接着说,“这意思就不用我来解释了。还有一句是苏东坡的,‘高处不胜寒!’这又是哪一首里的句子呀?”
这位具有师范学历的老前辈并不是自己不清楚这一名句出自苏东坡的哪一首词,也并不是有心要考一下周剑非,看他知不知道。不,目的是为了加重语气,引起对方的注意,这大概也是一种表达艺术吧。
周剑非自然深领其用意,微笑着回答了。
钱林听了笑道:
“好,高处不胜寒,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就是你当前的处境,明白了吧?”
不等周剑非回答,钱林却来了个自问自答,一句一顿地说:
“对苏东坡那句话我完全是借用,就是说在上层工作情况复杂,是非很多。特别是你现在担任的工作,更是矛盾的集中点。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把目光对着你,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不同的看法和议论,有人叫好,有人骂娘甚至告你任人唯亲,重用坏人如此等等。你准备着在这样的环境中过日子吧,这就叫无限风光在险峰!反过来说,什么都平平淡淡,无人颂扬也无人骂娘,那才难受!当然罗,如果只是一片叫好声,百分之百拥护也不见得好,也许因为你不坚持原则,有求必应。做你这项工作,不可能不得罪人的。”
周剑非洗耳恭听,觉得受益匪浅,他忽然想起临上任时来自朋友的那句警告:“那是折寿的工作。”
高处不胜寒,折寿的工作,无限风光在险峰!周剑非暗暗地品尝着这三句话,觉得很有味道,却又听到钱老在继续发挥宏论了:
“我刚才说了一通只是一个大前提,或者叫它前言、序论、纲要也都可以。你也许会觉得太笼统了对不对?我就给你来几条具体的,当然仅供参考!”
他哈哈地笑了,笑得很得意,显出一种自信、深广、居高临下的姿态,大有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气势,说:
“这第一嘛,就是在政治上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一切按中央的指示办,老老实实不折不扣,不要耍花点子。当然也要有创造精神,那就是创造性地执行中央的指示,不是要你去另搞一套。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到脱离中央的精神另搞一套就是你犯错误的开始。按照中央的指示办了,即使错了你也只不过是执行嘛,总结经验嘛。责任不由你来负。但有一条你按照哪个文件办的按照什么人的指示办的,必须记得一清二楚,否则有口难辩!‘四清’中有人要抓我的辫子,我据理力争,哪一条是根据中央什么文件办的,哪一条是根据毛主席的哪次讲话精神为依据!怎么着?你还敢怀疑中央?‘文革’乱了套不容分说,有口难辩那又另当别论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然后问道:“省委现在怎么样?”虽然问题既不明确也使人突然,周剑非还是猜到了,便回答道:“一切如常,没有什么。”钱林听了说:“那就好嘛!”他反问周剑非:“我说到哪里啦?”周剑非回答:“你说了第一条。”钱林把手一甩:“管它第几条,就是这么慎重一些就是了。”
稍停片刻,他忽然带着激动的情绪以同样激动的语气说: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特别是在当前显得更为突出,那就是怎么对待老干部。尊老爱幼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美德,这就不用说了。我这里说的老干部是指离休范围的老家伙们,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现在大部分都已退出政治舞台,但是他们心里不平衡呀!知道吗?心里不平衡!”
钱林站了起来,又在客厅里绕了一个圈,正如影视上经常看见的大首长们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的行为动作,然后停在周剑非的面前,声音宏亮感情激越,像是面对千百万听众:
“他们忠心耿耿为共产党的事业奋斗了一辈子,也坎坎坷坷生活了一辈子,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十年,有哪一个幸免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开始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像我这种情况还算好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就恢复工作了。有许多人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才恢复工作,ρi股还没坐热又让椅子了!”
他停顿一下,又加重了语气:
“让椅子嘛,该让还得让,我们的事业要有接班人。但让得太急就让出了一个心里不平衡。过去说老中青,突然一下子老的一个不要了,越年轻越革命,越老越反动!这样行吗?说实在话许多老同志不放心,就是不放心!”
钱林说得太激动不得不再一次停下来自我调节自己的情绪,足足停了两三分钟语气才缓和下来。
“这也罢了,从大局出发早退迟退都要退,让年轻人先上来干干看,趁这些老家伙还活着。可现在越逼越紧,连奉献余热听说都不允许了,叫我们健康、健康、再健康!健康个屁,这等于叫这些老家伙不问天下事,一心等待火葬场!”
钱林又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
一直静坐一旁洗耳恭听的周剑非本来是拿定主意只听不说的,但看见他的老上级如此激动,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也不能用点头微笑的表情来敷衍了。但说什么呢?乘钱林激动地停下来的一瞬间,他迅速思考并形成了一个答案,然后微笑地望着自己的老上级说了一通话。
他的话不多,但贴切、动听。大意是老干部的历史是同中国革命的历史紧密相连的,尊重老干部也就是尊重革命历史;老干部是国家的宝贵财富这句话,他认为不仅因为老干部在长期革命历程中作过奉献、立过功劳,还因为老干部有革命经验,可以对中青年干部进行传帮带;老干部们虽然已退出现职,但是可发挥余热的范围是很广阔的。他列举了自己刚刚离开的松岭地区发挥老干部作用的种种途径:搞调查研究,整党,考察干部,经济咨询等等。当然,钱老所提到的有些事,例如ρi股没坐热就让椅子等,他回避了,这类事叫他怎么回答呢?
周剑非的一席话说得钱林心里暖和和的。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久握权柄退下来的人,最注意别人对自己的态度,特别是新当权者对自己的态度。在他们看来这是区分干部中正人君子和势利小人的重要标志。自己的老秘书、新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的周剑非显然属于前一种人了。听了周剑非的一番话他不仅消了气而且很高兴,情不自禁地拍拍周剑非的肩头,连连地说:
“小周,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然后坐了下来,依然坐在周剑非对面的沙发上,兴奋地说:
“有了你们这样的人来接班,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放心了!”
钱林坐在周剑非对面,用欣赏和赞许的目光盯他,竟然有一两分钟说不出话来,那神情大有诸门生碌碌,唯此生贤耳的味道。岂不是吗,就拿给他钱林当过秘书的人来说,前前后后不下十余人了吧,但达到周剑非这么高职务的就只有他一人,而且如此之懂事、明理!
钱林兴奋而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看看表说:
“哟,时间不早哪,都十点钟了你忙去,我也要休息了。”
周剑非忙起身告辞,钱林送到客厅门口,握握手说:
“冯唐的事你看着办吧!”
三
冯唐在黄昏时回到省城的家,他在院子里和司机分手要他晚上八点钟来接他。司机于是自己开车寻找住处去了,其实在省城他熟门熟路,不是住省政府招待所就是住冯唐原来那个厅的招待所,彼此熟悉也不用登记就可进房间的。
冯唐自己会开车并领有驾驶证,节假日回家他从来不带驾驶员。那样自由自在,带上娇妻驾车逛逛公园、商店或是串串门子,打听议论省里的要闻、轶事,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这种享受上了年纪的干部哪怕是高级干部是得不到的,即使年龄和他冯唐相当的中青年干部,也不是人人可以享受,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如此。这是近几年来在干部队伍中刚刚出现的新事物,他冯唐走在前面了,故而不自觉地有些自得。在三江市冯唐进进出出也多半是自己开车,虽说地师级干部没有专车却可以“固定使用”呀,他“固定使用”了车子,却让那随车固定的司机闲得发慌。
这次不同,他是因公上省跑项目,三江市计委、经委和财政部门的队伍预定后天到达,特别是他还决定要去拜访一些上层人士,能自己开车到这些机关和人家去吗?至少在眼前,或者用方言土语来说,“现而今眼目下”一个领导干部自己驾车是会降低身份甚至被看作轻浮的,这里是处于半封闭状态的内地而不是沿海。他冯唐深知其中的奥秘,故而把那个闲得发慌的司机带来了。
冯唐和司机分手上楼,他家住在三楼三室一厅的一套房子里。妻子还没回来,开门的是小保姆。这个小保姆大约十七八岁,长得清秀伶俐,是他从三江市的郊区雇来的
,同他非常熟悉。见他回来了,她便亲热地市长长市长短地说个不停,又忙着彻茶送烟,例将他当成贵宾了。
冯唐接过茶杯对保姆说:
“你快准备晚饭吧,我还有事要出去哩。”
保姆一边答应着便问:
“不等梅大姐回来啦?”
冯唐顺口便回答:
“能等就等,等不来我们就先吃。”
保姆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冯唐的态度有些反常,但她没说什么便进了厨房。
保姆的感觉是对的,冯唐和梅吟雪是一对有名的恩爱夫妻,要是在平时他一定等她回来才吃饭,可是今天不同,他要争取时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冯唐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了,他到卫生间擦擦脸后便习惯性地对三室一厅进行“视察”。一切都使他感到满意、舒畅。客厅和卧室用的是拼花木地板,是他冯唐从三江买回来的。四壁的贴墙纸是淡蓝色暗花,和地板、家具的颜色都很协调,是一种令人舒适的暖色调。至于卫生间厨房上等卫生材料和雪白的砖壁等等那就不用说了。在八十年代的中期一个干部家庭里能有如此堪称豪华的装修确是不多见。反正自己掏钱,别人在赞叹之余也无更多的闲话可说。大家更清楚,冯唐的妻子梅吟雪在一个国营的商业大公司里工作,公司意味着和钱打交道,奖金多、福利好,这点点装修又算得了什么?
冯唐走进那间十五平方米的客厅,忽然发现墙上多了一幅条幅,走近一看,呀,是一幅绝妙的国画:雪盖山顶冰锁瀑布,一树盛开的红梅傲然而立于悬崖之上。真乃“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呀!
这是哪里来的?一看那落款冯唐顿时便明白了,这是他专门为他父亲的老上级、原省委副书记、在这个省里具有很大影响力的钱林准备的礼物。为了这张画,他冯唐颇费了一番心思也颇费了一番力气。
他先是问他父亲钱林喜爱什么?那位老实巴交的老交通员不明白儿子的用意,便顺口答道:
“他喜爱工作,喜欢骂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老交通员说的也是实情,钱林可以说是个废寝忘食的人,为了解决一个难题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战争年代如此,进了城掌了大权也依然如此,老交通员深有体会。性情急躁,见不得办事拖拉不认真的作风,遇到这类事往往开口便骂人,不分时间地点场合,骂得你抬不起头来。对于这一点老交通员也深有体会。然而,儿子问这些干什么?钱老头和自己一样已经离了休,难道你还想到他身边工作?
冯唐见父亲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挑明话题:
“我是问他在生活上有什么喜爱,也就是除了工作他喜欢什么?”
父亲火了,他盯住儿子足足有分把钟:
“你问这个干什么?人家工作之外的事我怎么知道?吃饭、睡觉、抱老婆,这些你也要打听?你小子安的什么心?”
冯唐不得要领,只好自己冥思苦想。原来在上学的那些年钱林还在位子上,逢年过节他总是要随父亲到钱林家坐坐的。大学毕业回省工作后,他自己也去过几次。当然,都是空手而去,从不带任何礼品,但是他发现钱林的客厅里挂满了字画,每次都发现有“新陈代谢”,书画经常有更新。在钱林家进出,还发现他那小院里种有一丛翠竹,栽了几株梅花。钱林十分珍爱它们,有一回他还看见钱林亲自为梅花剪枝哩。
这么一想,他有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禁不住喜出望外,一个别开生面的送礼方案很快便在脑子里形成了。
他的方案就是投其所好,请名家作一幅画送钱老。本来嘛,他冯唐和钱老之间只有父辈的交情,和自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更何况他已经下了台。但他深知这位下台元老的分量,他决定来一点“感情投入”有百利而无一害,特别是现在调整班子之际。
事情一旦定下来便勇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也是冯唐的性格特征。当他正自思考找省里哪一位画家来完成自己的计划时,一位全国颇有点名气的画家从北京来到省城。那时冯唐正在省里开会,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立即备了一份厚礼,央求省里一位与这位画家有交情的美术界人士引见。可惜消息知道得晚了一些,当他们那天晚上赶到这位画家所住的宾馆时,他正在整理行装,第二天一早乘飞机回北京。
画家看见自己的老朋友引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求画,感到很愕然。后来听说他是来为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同志求画,才面露笑容答应了下来。但时间来不及了,便叫冯唐留下老同志的姓名和收件人的地址,答应回去后很快便画好寄来。
冯唐当下从笔记本上撕纸,写了钱的名字,至于收件人和地址,他写了那位美术界朋友的地址,请他收转。画家看看冯唐递给他的名字和原任省委副书记的头衔,只问了一句话:
“这位老同志喜爱什么?”
冯唐胸有成竹地顺口回答道:
“他喜欢梅花、竹子。”
他为自己有预见有准备而感到兴奋甚至暗暗地有几分自豪。
画家听了哈哈一笑:
“‘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嘛,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观,传统美德,哈哈,就这样吧!”
第二天画家走了,冯唐也赶回三江市传达省里会议的精神。谁知这位画家还真是言而有信,前后就这么个把月的工夫画就送来了,但怎么没写上钱林的名字呢?最初他有些纳闷,也许是那位画家不小心将他写的名字丢了吧?他一连作了几种设想也难于肯定,后来他释然了!最主要的是落下了作者的名字,说明是他的真笔画就行了。至于为送谁而画那是次要的,他脑子一转,不写也有不写的好处,对,好处多着哩!
这件事他事前没有告诉妻子,难怪她要将它挂在客厅里,要送人的弄脏了怎么办。他找来一个凳子站上去取画,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皑皑白雪,一树红梅,他忽然有所发现,妻子的名字不正好就是这幅画的最佳写照。她一定是产生了误解才把画挂在客厅的,如何是好哩?顺水推舟将它作为送妻子的礼物,另找人画幅去送钱老?当然了,这是最佳方案,可是时间来不及哪,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按原订方案办,将它取下给钱老送去,妻子这边好说,她能理解的,实在不行另外找人画一张送她就是了,用同样的构图还不行?
他这么想着站在凳子上犹豫了分把钟,权衡利弊的结果,他决定了将画取下来给钱老送去,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一早送去,这是什么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
他终于伸手去取画,虽然伸出去的手有些发抖,画还是取下来了。正在这时,做事麻利的小保姆已经准备好饭菜前来要他最后敲定是否不等女主人回来就开饭?
这位小保姆可是“参政”意识很强的青年,一见男主人在取那张画,便不觉“呀!”地惊叫了一声,问道:
“冯市长要把它取掉呀,梅大姐大喜欢这张画了,送来的那天她横看竖看也看不够,看了很久很久我们才把它挂上去的。梅大姐还口口声声称赞市长想得周到哩!每天下班回来她也要来客厅看它几眼的。”
小保姆的话说得冯唐又是一阵心跳,但他主意已定哪有回头的道理。他讨厌小保姆多事,你Сhā进来掺乎什么?当然他没批评她,只说了一句,声音有些不自在:
“我们先吃吧,不等了。”
说着便把那张画收卷起来,又找了一张牛皮纸包上,才向饭厅走去。
他刚拿起碗筷,小保姆还没上桌子,女主人梅吟雪便回来了。冯唐连忙起身相迎:
“你提前下班哪?”
梅吟雪抿嘴一笑,用她那传情的眼神送过一个“秋波”,说:
“我会算命,知道今天你要回来。”
冯唐拿眼光瞄着妻子,只见她今天穿的是一身便装:蓝底印花蜡染短袖衬衫,白色薄呢短裙,祼露出一双雪白的臂膀和小腿,体态丰满有线有条,再加上那双多情善感的眼睛,冯唐顿时感到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涌上心头。俗话说“新婚不如久别”,要不是小保姆在场,他真想……然而他忍住了,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
“你真的知道我回来了?”
“当然,半个钟头之前。”
冯唐一听笑了。
“准是司机小马给你打了电话。”
妻子接过保姆递来的碗筷,撇撇嘴,说:
“那又怎么样,人家比你想得周到呀。我自作多情请假跑回来迎驾,谁知道连吃晚饭也不等我回来哩,真是自找没趣!”
冯唐看见妻子真的有些生气了,便连忙作解释:
“你看你,我要出去办事,所以提前吃饭了,还不是为了办完事早点回来陪你。”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瞅着妻子,说真的如果事情不那么急,他又何尝不乐意同她一起呆在家里。
妻子本来是几句气话,听丈夫这么一解释,涌上心头的那股气也就消去了大半,便顺口问道: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今天晚上办不可呢?”
对妻子冯唐自然用不着隐晦,便直说了:
“主要是去拜访我那个老同学新上任的组织部长周剑非哪!如果时间还早或者他不在家就去看望钱老。”
梅吟雪听了最初很不以为然,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股刚刚消去的火气又要发作了,但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对丈夫的事业非常关心,因而也终于领悟了丈夫的动机,她只说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知妻莫如丈夫,冯唐一听妻说出这四个字时的口气,便完全明白妻子已经理解了自己的用意。果然,不待他再作进一步解释,妻子便又关心地问:
“听说你们那里要补第一把交椅了,已经去了考察组,怎么样哪?”
冯唐点点头:
“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哩!”
他显得很潇洒,似乎对这件事满不在乎。但知夫莫过于妻,他的心事又怎能逃脱梅吟雪的眼光,她楞了丈夫一眼:
“别装蒜了,你不想得到那只鹿子,风尘仆仆而来,马不停蹄登门夜访又是为了什么?”
冯唐完全没有在妻子面前故作镇静的打算,刚才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辞令罢了,于是他以开玩笑的语气接过妻子的话头:
“是呀,登门夜访又是为了什么?考察组就在这两天要回来了,我不提前一步能行?不等你回来我们便提前吃饭可以理解了吧?”
“谁在乎这些,别说提前吃一顿晚饭,提前干什么都行。”
妻子是开玩笑的口气,丈夫也就不在乎了。这么既严肃而又活泼亲热地说着话,一顿晚饭也就吃完了。趁小保姆收拾碗筷去厨房的机会,梅吟雪看看表,八点差一刻,丈夫说过他八点钟去拜会组织部长的,于是便说:
“你带什么东西来没有?总不能空起两只手去吧,家里还有‘五粮液’,你拿两瓶去,还要什么?”
“我就是空起两只手去,什么都不带。”
冯唐斩钉截铁地回答。
梅吟雪不以为然:
“开玩笑,现在都时兴这个,就你独特?”
“不是我独特,平时礼尚往来该送的自然就送。唯独对组织部长不能送,现在又正在考察班子,你去给组织部长送礼,那算什么意思?岂不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说那也太俗气了嘛!”
冯唐在妻子面前显出一副高人一筹的神气。梅吟雪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似褒似贬兼而有之,并多少带点儿亲妮的味道说:
“高明!”
接着便又补充了两个字:
“狡猾!”
却始终带着那亲妮加赞许的味儿。
冯唐心领神会,自是得意,反问妻子:
“到底是高明还是狡猾呀?”
梅吟雪楞了他一眼,说:
“在有的时候高明和狡猾是一回事,比如现在的你!”
冯唐哈哈地笑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抓住妻子那雪白柔软如棉的双臂,将她的身子揽人怀中,笑道:
“知我者莫如吟雪也。”
说着便扳过她的头狂吻起来,梅吟雪将他推开,指指紧挨餐室的厨房,亲妮地骂了一句:
“你疯啦!”
厨房里传出洗涤碗筷的响声和小保姆的一声咳嗽,冯唐只好强制住自己冲动的感情坐回原处,一本正经地说:
“其实我也是给他这位部长准备了厚礼的,不见形的厚礼!”
“什么不见形的礼呀?”
梅吟雪好奇地问。
“规划,”冯唐得意地说,“三江市的五年计划和到本世纪末的长远规划。”
“哇,”梅吟雪吃惊地望着丈夫,说,“就是说你今天晚上要抱着几大捆材料,什么表格呀,文字说明呀,重大项目的论证呀,一起抱到组织部去?活见鬼罗!”
冯唐哈哈地笑了,笑得十分得意,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融自信与自豪于一体,笑过之后说:
“我一张纸也不带去,只带一个脑袋一张嘴!”
为了加重语气和效果,他用手指指脑袋又指指嘴:
“看我这位老同学的时间和兴趣,我可以一张嘴就谈它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甚至三个钟头,只要他肯听!”
“你这个家伙!”
妻子的口气是赞赏的口气,她接着便瞅着丈夫笑了,笑得很动情,似乎又一次发现了丈夫的非凡才能,并因此而感到兴奋。她含情脉脉地瞅着才华出众,前途无量的丈夫,足足有半把分钟,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
“你到钱老家也空起手去?”
一句话提醒了冯唐,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要来的事终于来了,便只好面对现实,老老实实地说:
“我正要告诉你呢,那幅画就是你挂在客厅的那幅雪地红梅图是请人专为钱老画的,我把它取下来了,今晚或者明天上午就给钱老送去,你知道这也是要赶时间的啦。”
他说完便拿眼光瞅着妻子看她作何反应。果然,梅吟雪听了丈夫的解说,一下子便变了脸色:
“原来如此呀,我是自作多情了,还以为你是专门为我画的,挂在客厅里每天进出都要看它几眼哩!咳,说这些干什么!”
她霍地站起来一扭身便进了卧室。
冯唐连忙起身跟了进去关上卧室的门,伸出双手搂着妻子那纤细柔软的腰,轻声细语地说:
“你听我说,吟雪,你听我说……”
“别来那一套,我不听,不听!”
她挣扎着要从他的控制下摆脱出来,他却将她抱得更紧。两只膀子铁钳似地挟持着她,使她动弹不得,而且感觉到了一股从男人身上发出的强有力的刚性。她不再挣扎了,不吭不声地听着这个紧紧地拥抱着她,使她感到舒适的男人作何解释。
他依然是轻声细语:
“你听我说,这张画我也是刚才回来才看见的,看了画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好了这不就是为吟雪画的?那就把它留下来吧,钱老那里我另想办法。但是,仔细一看,不对呀!这是一幅雪里红梅而不是吟雪。于是我转变了念头,要给我的吟雪单独画一张,请我省最有名的画家来画,作为丈夫对爱妻的三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我已经构思好哪,你看行不行?”
他略为停顿了半分钟,不,顶多十秒钟,一幅吟雪的构思便出现在梅吟雪的面前:
“我的设想是:大地一片皑皑白雪,一位身着大红披风的古装美人——唐装吧——伫立于小楼窗口观雪吟诗,小楼侧面一树盛开的红梅。你看这样的构图行不行,亲爱的?”
这一切自然都是在短短一两分钟之内编出来的,编得原丝合缝,不仅妻子相信了,连编造者的他自己也似乎相信了。或者说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的确是暗自下了决心,事成之后一定按刚才的构想请人为她画一张,好在离她三十五岁生日还有三个月,来得及的。
妻子没有吭声,依旧让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却不自觉地将头往后仰了一下,靠在了他的肩匕。他就势低下头轻轻地扳过她的脸狂吻起来,她也不推不拒就这么由着他摆弄了一阵之后,才说:
“八点了吧,你还不走!”
他一看表,八点过两分了,便松开她往外走,只见驾驶员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他了。
当他和驾驶员出了门正要上车的时候,梅吟雪拿着那张他取下来包好的画追出来,将画递给他,说:
“嘿,怎么忘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