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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周剑非听了笑道:

“这样很好,三老给我们做出了榜样,照办就是。”

说着他便起身去招待所办公室打电话,并很快安排好了一切。临上车时,张老回头问:

“一浩同志什么时候到呀?”

周剑非说:

“现在已经在回省城的路上了,再过一两个钟头就可以回到省城的。”

张老说:

“好,告诉他,我们晚上见。”

周剑非回到部里召集在家的副部长和有关处室领导听考察组对两个厅局班子的考察汇报,这个会前两天就要召开的,因为接待中央考察组的到来推迟了。

大约下午四点钟,秘书进来向他悄声耳语:

“赵书记回来了,在你办公室等你!”

周剑非感到有些意外,按贯例赵一浩应是先回家洗洗漱漱,然后到办公室打电话叫他过去,现在竟然直接上他办公室来了。他连忙将会议交给一位副部长主持,起身去隔壁的办公室。

赵一浩正坐在沙发上等他,显得有些疲倦,他同周剑非拉拉手,要他坐在身边,问道:

“怎么回事呀?”

是一种探询的表情和语气。

周剑非将考察组到来后的情况叙述了一遍。说得很详细,包括三老一局的表情、态度、要求以及他给他们送了哪些材料,今天下午的参观考察等等都仔细地说了一遍。

赵一浩听后略事沉默,他没有说半句官话,类似他周剑非对张老所说的“这是对我们的关怀和帮助”等等,他只说了三个字:“管他哩!”

这说明了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亲密,用不着任何官场语言来掩盖内心的活动了。“管他哩!”包含着理智、感情和态度,周剑非明白其丰富的内涵,他没有忘记将向邻省打听的情况告诉赵一浩。赵听后“哦”了一声,周剑非从表情上看出,书记对这一情报很重视,但未作评论。于是他对赵一浩说:

“回家换换衣服吧,晚饭后再去招待所。”

赵一浩没有按照周剑非的建议晚饭后再去招待所,而是回家洗洗脸换了一件衣服便到招待所去了。他的妻子田融还没下班回来,他想给她打个电话说他回来了,又想给她留个纸条,结果两样都没有办。他俩是大学的同学,一起分配到基层,又一起由基层到县到省到北京又从北京来到这个省份,可谓甘苦共尝,荣辱与共,感情甚笃。他以为她不知道他昨天去今天就回来,打电话留条子都说不清楚,反而引起她不必要的担心,还不如晚上回来再对她说说吧。

他已经换好衣服拉上房门准备出发了,忽然听到卧室里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开门进屋拿起话筒,只“喂”了一声,对方却已经听出来了,话筒里传来关切、柔和的声音:

“我猜你这时应该到了,我马上回来。”

赵一浩很惊奇,问道:

“你知道我今天要回来?”

“是周部长告诉我的,”田融回答,“他昨晚深夜给我打的电话,他怕电话上说不清楚引起我担心,今天一大早又来家里给我说了你回来的原因。他这个人真细心哩!”

“哦,原来如此。这个剑非!”

他心里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却没有再说下去,转而对妻子说:

“你不用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没有什么事的,我现在就到招待所去,晚上回来再说吧。”

“晚上回来再说”这句话使田融有些失望,她问:

“你不回来吃晚饭了?”

他顺口而答:

“也许吧。”

“好吧,”话筒里又一次传来田融的失望声,“我还给你买了卤猪脚哩!”

赵一浩感动地笑道:

“是吗?那太好了,今晚吃不上就明天吃吧,你可别一个人吃光了呀!”

挂上话筒往外走,赵一浩真有些情牵意连了,他忽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文革”年代,大约是一九七一年吧,那时他和田融都在北方的一个县里工作,田融生孩子还没满月他就被派下乡去了。去了很久很久,回来时妻子兴冲冲地告诉他,她用供应票买了一对猪蹄子专门卤了等他回来。谁知揭开一看,那对卤猪蹄子早已发霉了。他激动地将妻子搂在怀中,她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赵一浩没有时间沉溺在难忘的往事中,他急步走出门上了车直奔招待所而去。

当他到达招待所时,考察组的人刚从街上回来,张老见到他时握住他的手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打扰你们的正常工作哪,请见谅。请你回来嘛,一来是先听听你的,二来是安排一个日程。这两件事办完了,你要下去还照样下去嘛,有事我们找周部长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对正在为赵一浩沏茶的秘书说:

“去请刘部长、李省长和宋局长来,就说省委赵书记到了。”

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这位年轻的省委书记按照自己的要求赶回省城来感到高兴,因省委书记有意无意回避考察组的到来而产生的不快情绪终于烟消云散了。眼前的这位省委书记给他的第一印象也是良好的:仪表堂堂,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他正在和赵一浩闲扯,刘、李二老和宋局长都陆续到了,大家落座之后便开始谈公事。他说:

“我先说两句,刘部长、李省长和宋局长再作补充。我们这次来的任务嘛,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了解省委班子的运转情况,方法嘛,老办法:个别谈话。我们打算谈话的面宽一些,除了四大班子的领导成员,还要找一些退下去的老同志和现任的省委部长、厅长、局长谈,当然厅局长人数多,只能谈一部分哪。除此之外,还需不需要再找其他的什么人,那就根据进展情况而定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略作自我思路的调整然后继续说:

“考察班子运转情况自然要联系到人罗,会联系到每一个常委、副省长。请你回来就是开个会给他们说清楚,不要有什么顾虑嘛,我们不会偏听偏信的,我们的原则是实事求是,是红就是红,是黑就是黑。红也好黑也好都要有充分的事实根据,不能胡打乱说一通而又不负责任。这就是实事求是,小平同志提倡的实事求是!”他加重了语气,“我信奉这一条,没有实事求是,大到治国安邦,小到看一个人一件事都会走样,都要出问题,我们这些年吃亏就吃在不实事求是。不需要写几万字几十万字,只要一句话:实事求是或者不实事求是!”

他越说越来了兴趣以致将话题拉长了,长得有些无边无际了。

“一亩地产几万斤几十万斤粮,现在谁相信。可是我们就­干­过这种蠢事,报纸大力宣传了,前往参观的人如潮涌,心头怎么想不知道,口头上没听见哪个公开说过不相信的话。这就叫谎言重复多遍就成了‘真理’!一会儿林彪成了井冈山会师的英雄、代表人物,一会儿他又成了不会打仗的元帅!自己给自己脸上抹黑!”他突然打住:“啊,扯远了扯远了,总而言之,找你回来就是讲明我们的来意,解除不必要的顾虑,然后通过你做做工作,让大家都说真话、实话,不要看风使舵。我们什么风都不刮,让那些想看风行事的人昏头转向,哈哈哈!好了,我先谈这些,看看刘部长、李省长还有宋局长,你们谈谈吧。”

三个人中的两个都表示没有什么补充的了,就按张老刚才说的原则办。只有刘部长,确切地说应该在前面加一个“原”字,他现在没有再作部长了而是中纪委常委。他戴一副老花眼镜,瘦瘦的个子,大概属于­性­格内向,说话谨慎并且不多言的那一类领导­干­部。他接过张老的话头,用手扶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

“张老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只补充两句:第一说真话,张老刚才讲得很清楚了,我不再多谈;第二,不要害怕,按常规考察组一来难免就有人要告状。告到谁也不要紧嘛,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怕什么?何况我们这次不是来办案而是来考察的,当然也不能截然分开,有问题总要了解清楚,我们也有责任反映,由专人来审查办理。只要实事求是就好办!”

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吧,他的调子显然与张老的不一致,当然也应该说有一致的地方,都强调实事求是。但他突出了办案,这也难怪,他的提包里装有一封检举信,是昨天临出发前中纪委某室的一位主任交给他的,请他带来顺便了解了解。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但可以想象一定同领导有关,否则怎么叫他带来顺便了解呢?故而引出了他刚才的那一段话题。

张老对这位中纪委常委的话明显地感到不以为然。对方的话音刚落,他便马上接过去说:

“不办案子,我们没有这个任务,也没有什么案子好办,我们的任务就是调查研究。”

作为对立面的刘老却并没有辩驳和争论,反而附合着张老的意见,一连说了两三个“当然、当然”,便把空气暖和下来了。

赵一浩一直在听,边听边琢磨。张老的话对他们此行的任务说得很淡,完全如电话通知上所说的“对省委班子的运转情况作例行考察”。真是如此吗?他有些琢磨不透,不过换个地位要他赵一浩去办这件事,他也会如此出马的。这样做主动。音起得低一些,如果需要可以自如地提高。一开始就把音起高了,最后变调就尴尬了。至于“案子”什么的,他才不怕呢,身正不怕影子歪;但也怕,怕牵连到政治上的事难以说清,比如方向呀,路线呀,就麻烦点了。要说有顾虑,他就是顾虑这个。不过,张老刚才反复强调了要“实事求是”,可以这样领会吧?他刚才谈话的主题就是“实事求是”。他刚才对刘老的反驳,如果称得上是反驳的话,其用意他赵一浩也是能心领神会的。既然如此,又何惧之有呢?他顿觉心情为之一爽,这是自从接到考察组要来之后没有过的感觉,几天来凝聚在胸中的疑问和闷气一扫而光了。但他赵一浩必竟是很稳慎的人,当张老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的回答很简要:

“张老和刘老刚才谈的我都听明白了,我完全拥护。这次考察对我们是一次检验、考验,也是帮助,就按考察组的意见办,我保证配合好,服务好。有了实事求是这一条,除非真是做了亏心事,否则,就不可能产生什么顾虑的了。”

张老哈哈地笑道:

“这样我们就有了共同语言了,也可以说有了一个好的开头。我们来研究一下怎样­操­作,怎样行动?我看这样,你是全省的一把手,四千万人口的主心骨,日理万机哪,我们都是过来人可以理解的。不用你天天陪我们,也陪不起。你明天上午先给我们谈谈,下午开个会,告诉几个班子的人有一个考察组来了,要找大家谈话。叫到谁谁去,有什么说什么,问什么答什么,考察组强调要实事求是。这就行了嘛,然后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有事我们找周部长,考察完毕我们再见一次面交谈交谈,然后我们就打马回朝奏报天庭了。”

他笑着征求刘、李二老和宋局长的意见,都表示同意他的意见。他又回头问赵一浩这样做行不行?赵一浩说:

“很好,就按张老的意见办。有两点建议请张老考虑:一是召开领导­干­部会时最好请张老或者刘老李老哪一位到会给大家说一说,更好一些;二是会议明天上午开我下午和考察组个别谈是不是更好一些?”

张老听后说:

“同意上午开会下午来谈意见,至于要我们到会上去讲话那就大可不必了。去­干­什么?制造大军压境的紧张空气?去向众人表示:钦差大臣到,有本者快奏?”

说得在场的人都乐了,空气异常活跃,然后他将笑容一收:

“就是你去说最好,如实转达我们的意见。”

话说到这里,招待所的人来请吃晚饭,说早已过了晚餐时间,看见几位领导在开会不敢打搅。大家一看表,已经七点多钟了,聚­精­会神谈事情竟忘了吃饭。于是大家起身向食堂走去,张老对赵一浩说:“一块儿吃吧,还有事情要谈哩,我们边吃边谈。”赵一浩也不推辞跟着他们进了餐厅,原来考察组其他的人早已吃过了,留下一桌“首长席”给他们。

在晚餐的整个过程中,张老再没说及考察的事,而是纯粹的闲谈。他不断地向赵一浩提出一些问题,许多都是要用准确的数据来回答的,如全省国民生产总值,职工平均收入、农民纯收入、人均粮食、粮食总产及商品粮比重等等,赵一浩毫不吃力地一一回答了。张老又问起市场物价:油盐柴米酱醋茶开门七件事的市场价格,他也一一问到了,赵一浩也一一回答了。老头子听了很高兴,特别是油盐米­肉­的价格,他下午已到市场了解过了,竟然和赵一浩的回答完全一致。他情不自禁地说:

“嗬!不简单,情况和数字都在你脑子里呀,这就足以说明你很务实呀?你是怎么掌握这些数据的?”

赵一浩如实回答道:

“前面说的那些数据来自统计局的报表,物价的可变数很大,我列了一张日用品的单子,让物价局每周给我报一次。有时星期天无事,也拉起爱人逛菜场跑商场,这是最实际的调查。”

张老一听乐了,说:

“这就对了,我们的领导要务实呀!如果满口新名词、新概念,挺‘现代化’的样子,人民生活怎么样?油盐柴米价格如何?一问三不知,这样的领导人能把一个地区搞好?”

张老的兴致很高,刘、李二老和宋局长也跟着凑趣,一顿不喝酒的晚餐却吃了一个多钟头。

赵一浩离开招待所已是八点半钟了,他没有回家却径直驱车来到组织部,见大楼上周剑非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便大步上楼朝那亮灯的办公室走去。

周剑非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赵一浩已经推门进来了,面带笑容地说:

“我估计你正在办公室等我!”

周剑非看书记的脸­色­,知道他从考察组带回来的是喜不是忧,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便也笑道:

“我是在等,但是等你的电话,谁知你亲自来了。”

赵一浩依然喜形于­色­,说:

“都一样,都一样。”

他将同考察组谈话的情况和下一步的安排作了介绍,特别介绍了张老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周剑非忍不住Сhā话道;

“只要实事求是就好,否则有些事是很难说清楚的,说有就有说无就无。不像贪污、贿赂那样,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赵一浩不置可否,继续介绍情况,他特别向周剑非介绍了刘老那几句话。他认为刘的话虽不多但很有来头,看来是有人告了状,而且被告者是省级领导,否则为什么那样神秘呢?“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嘿嘿,这是一般原则,这些年真假颠倒的事还少?自然,现在毕竟不是“文革”时期了。被颠倒的现在都已经颠倒过来了,但不等于这种整人术就绝迹了吧!

周剑非说:

“那当然,否则什么事都用不着担心了。”

赵一浩说:

“担心也没用,只要心底坦然就行了。根据我今晚的观察,尽管这次考察的目的神秘莫测,但张老看来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派来这么一位有德­性­的长者,也是我们的幸运吧?”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自卫和自卫­性­的警惕大概是人的本能,高级­干­部也不能例外的。它属于自我保护功能中的一种,在一般情况下它是隐而不发,心照不宣的。当然也有“宣”的情况,那就要看条件和对象了,刚才赵一浩和周剑非的对话大体可属于这一类吧?可见他们交往之深,当然在他们两人之间也有心照不宣的时候,那就是对有关更上一层的人事变动和其他重大事件的实质­性­看法。

闲话少说。当下赵一浩向周剑非介绍了他和考察组谈话的情况之后,他们的谈话便进入了如何­操­作的实质­性­阶段。对这一点赵一浩刚才在汽车上已想好方案,他说:

“明天十点钟开四大班子领导­干­部会,我刚才在车上已告诉秘书通知办公厅了。开会之前我先和省长个别通通气,苏翔同志在家吗?”

周剑非说:

“在,今天上午我们还通过电话的,我告诉他你下午要回来,可能有事商量,请他和几个副省长都暂时不要出去。”

赵一浩点头称赞周剑非想得周到,然后继续说:

“上午开会出安民告示,然后你们排一个名单交给考察组,如果他们同意就提前告诉大家,大体上有一个日程表让大家心中有数。否则都下去了或者都在家里等着。按惯例你们要派个联络员住在招待所,定了没有?”

周剑非回答说:

“定了。”他并将定了的综合处副处长情况告诉了赵一浩。

赵一浩点点头没再多问。

赵一浩想想又说: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他们个别谈话分几个组进行也得二十来天。我继续三江之行,然后再到松岭去一趟。”

赵一浩想想又说:

“对了,有件事你掌握一下,考察组在考察期间一般不要搞宴请活动,但伙食要搞好使人家能吃得好一些。到结束时我们再便宴一次,陪的人不要多,我和省长加一个你最多再加秘书长就行了。我明天给秘书长交待,你心中有数就行。其他生活方面的事也注意一下,有晚会的时候安排他们去看看,星期天如果他们愿意也可安排在附近走走,放松放松。还要安排省委医务室一两个医生定期去看看问问,量量血压什么的,三老的年纪都大了,不能马虎。”

周剑非听了笑道:

“你真想得周到,照办就是。”他看看表,说:“哟,已经十点钟了,快回去吧,田融会担心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同考察组吵起来了。”

赵一浩笑道:

“不会的。好吧就这么办。”

他站起身来和周剑非握手告别,周剑非却一直将他送到楼下。因为离宿舍近,他来时已将车子打发回去了,只有警卫员在门房里等他。

赵一浩回到家时,田融正坐在灯下阅读等候。见他进来她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关切地问:

“怎么样?”

赵一浩说;

“没事!”

他自然知道妻子所谓“怎么样”的内涵,于是简要地将考察组和张老的态度向她作了介绍。至于刘老说的那段琢磨不透的话他没有告诉她,原因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顾虑。

田融听后说:

“既相信也不要全信,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人多的是,搞政治的人都喜欢说假话。”

赵一浩笑道:

“不能一概而论吧?”

田融说:

“差不多!”

赵一浩说:

“把我也包括进去哪?”

田融笑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说假话也有各种原因,比如为了保护自己而说假话情有可原。”

赵一浩笑道:

“这样说大概我属于后一类了?十分荣幸!想不到咱们大学历史系教师田融女士对假话还很有研究哩!”

田融说:

“我正是研究了历史和现实中许多政治家之后才发现这一真理的。比如说调动一个人的工作,明明是贬人家,却又要编几条理由说是工作需要哪,重用哪,这种事多了。至于你属于哪一类自己对号吧。”

赵一浩笑道:

“你不是已经给我对过号了,不存在感情用事偏心眼吧?”

田融轻轻地举起右拳捶了丈夫的胸部一下,深情地悄声细语:

“如果你是那种说假话害人的人,哪怕你是省委书记,你看我会对你怎样!”

赵一浩也深情地笑道:

“当然哪,知我者莫如田融矣!”

田融突然想起一件事,说:

“别让这些,时间很晚了,赶快洗澡上床吧。我去给你准备水,你赶快脱衣服,”她指指床头,“换洗的内衣我已给你准备好哪。”

她说着便向卫生间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

“什么也不用伯,身正不怕影子歪!”

口气柔和,充满了安慰、关心之情。

赵一浩笑笑,把身子一挺:

“你看我的身子不是挺直的吗?”

田融扑嗤一笑:

“行,就这样!”

说完一回头向卫生间走去。

田融在大学是学历史的,与赵一浩同学不同系更不同级。田融进学校时赵一浩已经是四年级的学生,他那时是学生会主席,田融则被他们班推举为代表参加学生会的工作,两人因此而认识并逐步产生了感情。赵一浩毕业那年正碰上文化大革命,被送到离北京二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军马场劳动,田融和他书信来往不断,一直到文革后期赵一浩调回北京安排工作田融也大学毕业时,他们才结了婚。后来他们又一起到北方一个省工作了两年再度回到北京。在这个过程中田融一直是个人事工作­干­部并被提拔为副处长。来到这个省之后,由于赵一浩是省委一把手,按照回避规定田融不能再搞人事工作了。组织部门征求意见为她改行安排时,她心一横,说:“我只有一个志愿,上学校教书。”因此而走进了大学当了教师,因为教龄短,虽然专业造诣深,授课反映好,至今也仍然是个讲师的职称,但她心安理得,一心扑在提高教学质量上。剩下的时间便是照顾丈夫,当好“后勤部长”,为他解除后顾之忧,创造一个安静、和谐的家庭环境,堪称贤内助。

赵一浩洗过澡回到卧室,田融依然坐在灯下想心事,见丈夫回来便说: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我看呀咱们应该做好两手准备!”

赵一浩表情严肃地说:

“对呀,谁要敢胡来,咱们就同他斗!”

谁胡来就同他斗,这是赵一浩的心里活动。这几年,每提出一项改革新举措,就要遭到不少非议,他感到压力很大,他总认为这次“例行考察”和这种情况有关。

田融从丈夫的表情和口气看出,这句话出自赵一浩的内心。看来他也真是做了两手准备的,那另一手便是“斗”。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斗?你并得过!我的意思和你不一样?”

“哦?”赵一浩说:“你的意思是?”

田融说:

“我的意思是,不行就回去搞你的老本行,免得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要担惊受怕!”

赵一浩说: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等着瞧吧。睡觉,我困了。”

说着他便带头上了床,而且很快呼呼入睡。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他按时召开了省级领导­干­部会,如实讲明了考察组到来的消息和考察意图,并对当前的工作与考察怎样两不误作了安排。为了让大家心中有数,周剑非也在会上说了同考察组谈话的先后次序。没有人发表意见提出什么问题,对这类事大家都见惯了,有疑问也是­阴­在心里或者三三两两私下议论几句而已,不会拿到桌面上来的。

下午两点半钟,赵一浩来到省委招待所,他下了车径直朝张老的房间走去。组织部派来的联络员迎上前来告诉他,会议改在小会议室举行。考察组今天早上商定;省委书记赵一浩、省长苏翔和组织部长周剑非三人的谈话,考察组全体人员都参加,然后再分三个组分别进行。这样一来张老的那个套间客厅自然也就容纳不下了。

赵一浩走进招待所一楼会议室,考察组的全体人员已经全部就坐只等他的到来了。赵一倍瞄了一眼,正中坐的是三老,宋局长离三者约空一两个座位以示区别。其余人员则依次围坐会议长桌的周围,每人面前都摆好了笔记本子,可谓严阵以待。三老的正对面却空着一张椅子,赵一浩明白那是他的位子。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三堂会审”,其阵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他走到那张空椅之旁,伸手和正对面的三老握手,正准备坐下却听宋局长说:

“一浩同志还没见过考察组其他的同志吧,我来介绍介绍。”

于是,他从赵一浩的身旁那一位起,依次一一介绍。出于礼貌,赵一浩也依次一一握手,转了一个椭圆型的圈再回到那张空椅坐下,稍事寒暄诸如昨晚睡得怎样,适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等等,然后话入正题。赵一浩面朝对方的三老问道:

“张老,你看怎么谈?”

张老看看面前翻开的笔记本子,戴上老花眼镜,边看边说:

“一浩,你看是不是这样?首先嘛,请你介绍一下你们省的基本情况,然后嘛是不是着重谈谈这么几个问题:第一,全省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情况;第二,你们的经济发展思路和发展战略以及贯彻中央方针政策的情况;第三,党建情况包括整党是否结束,整得怎样?第四,班子情况,包括是否团结,结构是否合理?成员是否称职等等,当然嘛,主要是谈省的班子,地、县两级概括说一下就行了。第五嘛,谈谈还存在哪些问题,包括经济的、政治的、领导班子和领导作风方面的等等。”

说到这里张老两眼看着笔记本欲言又止,抬起头来说:

“先谈这些吧,其他的再说。”

他回头征求刘、李二老和宋局长的意见,得到首肯之后又面对赵一浩问道:

“你看怎样,一浩?”

在张老开始谈提纲时赵一浩早已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将几个“考试”题目都记录下来了,边记边琢磨:张老出的这几道题目都属一般­性­了解情况必谈的内容,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暗暗地放心了,几个题目的答案全在胸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交卷的,他于是从基本情况起,款款地谈开了。

赵一浩属于那种口才好的人,也就是说他表达能力和逻辑­性­都很强,再加上对全省情况熟悉,谈起来驾轻就熟,生动形象而又不失其可信­性­。五个试题他滔滔而谈了两个钟头,中间还穿Сhā着一些问话、Сhā话,要是谈得烦琐,至少需要加倍的时间甚至需要一天。从表情可以看出考察组的成员们对省委书记的谈吐很感兴趣,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主持会议的张老也情不自禁地连声说了两遍“很好”。

要回答的问题都回答完了,但“考试”并没有结束,张老以一种漫不经心,给人一种顺便问问的印象问道:

“一浩同志,你是不是还可以向我们介绍介绍你们同中央保持一致的情况?”

赵一浩忽然想起张老出完五个题目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先谈这些”的话,原来如此!真实的意图还在这里哩!但他并没惊慌失措,稍微考虑之后便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我们在政治上和行动上都是和中央保持一致的,前天剑非同志代表省委送来的那些文件和省委负责同志近几年来的主要讲话都可以作证。当然,考察组还要找许多同志谈话,也可听听他们的意见。”

这时坐在张老旁边的刘老突然Сhā了进来,问道:

“在经济政策上也同中央保持一致吗?”

他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很微妙给人一种审问者的印象。

赵一浩心头暗自一震,原来如此,要来的终于来了。他立刻又想到最近的那些流言,这似乎成了他的心病,一触即发,心情矛盾,既提心吊胆,又觉得理直气壮。他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依然保持着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作了回答:“昨天晚上已向考察组送了省委这几年所发的文件和主要讲话,我们的言行都反映在上面了,如果考察组发现有什么不和中央保持一致的地方,我负责回答。”

说到这里会场上引起了一阵轻微的笑声。

刘老还要问什么,却被张老抢了先,他笑笑说:

“我们是随便聊聊,就到这里为止吧。”

赵一浩心有不甘,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见张老已经说到这个分上也就只好止住了。于是他问:

“看看,张老和其他同志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

张老左右看看,问道:

“谁还有什么问题呀?”

会场上一片沉默,没有谁提出问题,张老回头问刘老:“你刚才好像要说什么?”

刘老说:

“算了吧,以后再说。”

张老于是说了几句收场话:“今天听了赵书记的详细汇报,很好,这算是一个开头吧,以后有需要我们再找赵书记,今天就谈到这里了,晚上大家看材料,明天上午听省长的。”

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多钟,张老留赵一浩在招待所吃晚饭。赵一浩说他有些事还要回去布置,饭就不吃了。

从招待所出来上了汽车,司机问:“回家?”赵一浩说:“不,省政府。”

到了省政府,苏翔已经收拾好文件提起皮包准备开路了。见赵一浩突然来访只好坐下。赵一浩将考察组的日程和他下午的汇报简要地说了一下。他说得很简单,只是让苏翔知道哪些问题他汇报过了,怎样汇报的,好叫苏翔心中有个数。苏翔平时对什么事都有些满不在乎的味道,但对和中央考察组谈话这类事却又很认真。听完赵一浩的介绍后他像探听机密似地问道:

“根据你的观察,去谈话时要注意哪些问题,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哪些方面的问题?”

赵一浩笑笑说:

“也许,热点是在改革开放中同中央保持一致吧,你有点思想准备就是了,我们怎么做的就怎么说,不隐瞒也不编造。”

苏翔不解地问道:

“怎么?认为我们在这方面有问题?”

赵一浩连连摇头:

“人家没有这么说嘛,只不过问一问在这些问题上省委是怎么做的,特别是经济政策上。”

他本来想说当然要考察我们这些封疆大吏,走的是哪一条道路?他一直认为这是考察组的真实目的,下午刘老的Сhā语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但他却没将自己的想法对苏翔和盘托出,不是不信任苏翔,而是觉得这样做不好。考察组并没有这样说呀,怎能将自己的想象强加在考察组的身上哩。据他的观察周剑非也是这么看的,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这大概是上层处理政治生活中重大问题的特点罢,心照不宣,含而不露,明明只蒙着一张纸,一张通明透亮的纸却谁也不会去主动揭穿它。

省长苏翔的­性­格有些不一样,还带有比较浓烈的基层味,喜欢直来直去。刚才赵一浩的含而不露他却已经领会到了,按照他的­性­格报之以露而不含。他坦然地一笑:

“我早就说过了,我们这些人是土八路,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这就是我的本事。”

他忽然意识到书记同自己并不一样,便又笑道:

“当然哪你是北京来的,北京来的又怎么样?我们这些人的水平就是谁当权谁正确,我们的任务就是紧跟,不紧跟就不行。这不仅是水平也是体制,是组织原则嘛。我们这几年来都是按照中央的大政策在行动嘛,充其量是大方向不变小有创造而已,谈得上和中央不保持一致?”

赵一浩理解省长的心情,但他不能附和着乱扯一通,他也很清楚苏翔,这些话他只是对他说说而已,他苏翔决不会端到外面去的。他笑笑说:

“你老兄别胡扯了,什么土八路、野战军?人家问你什么你就谈什么,这类不相­干­的名词、概念可别端出去呀。”

苏翔笑道:

“嘿嘿,我又不是憨包,放心吧。”

赵一浩说:

“不存在放不放心的问题,一来是向你通通情况,二来是告诉你我明天还要去三江,家里的事不管属于省委那边的还是你省政府的都一一拜托了。需要召开什么会研究你就开不要等我回来。考察组那边组织部已安排了联络员,剑非抓总,有事就找他。”

苏翔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你还要去三江?”

赵一浩点点头说:

“那边的事还没完嘛,事情还很复杂哩。”

他将三江的情况作了介绍,苏翔听后仍坚持自己的意见,说:

“我建议这一段你暂时不要下去。三江的事叫剑非跑一趟也行。”

赵一浩说:“剑非也离不开,我看这样吧,叫考察组先回来汇报汇报再说。”苏翔听了很高兴,说:

“这样很好,有什么事好商量。”

赵一浩从省政府出来回到家里,田融已经下班回来正等着他吃晚饭。他一进门她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边替他脱上衣边问:

“怎么样哪?”

赵一浩笑道:

“没有什么事儿,没有什么事儿。”

他一连说了两句没有什么事儿以安定她的心,田融却将双手揽住他的双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带点儿嗲气地责怪道:

“没有事儿,没有事儿,你就会说没有事儿,那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哩?你在骗我!”

那表情只有闺房中才能见得到的,大学历史系讲师啊,当然,她同时又是女人,一个情感丰富年近四十岁的女人。

赵一浩被感动了,他­干­脆一反身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没事就是没事嘛我还骗你!”

他于是简要地告诉她回来晚了是因为去了省政府。至于和考察组谈话的内容,特别是那些比较敏感的问题,他没有告诉她。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但也可以说是有意识的行动,工作上的事一般不拿到家里去谈,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她知趣地不再多问,特别是不再去抠那些细节,再问他也不会说的。但她确实有些放心不下,说:

“他们没有目的来­干­什么?旅游!”

他依然轻声细语:

“别再去想它哪,管他们来­干­什么哩。吃饭去吧,我肚子饿了。”

她无可奈何,只好说:

“好吧,吃饭去,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还准备了酒哩,喝两杯。”

赵一浩又一次被感动了,笑道:

“还准备了酒?给我压惊呀!”

他一般是不喝酒的。

田融说:

“去你的,压什么惊嘛,是想到你这两天辛苦了,省城三江,三江省城马不停蹄,回来就没有休息过,解解乏吧。”

赵一浩情深意浓地笑道:

“好,多谢夫人,小生领了!”

两人亲妮依偎着朝小餐厅走去。

她边走边说:

“不要被那位张老的几句安慰话迷住了,两面派的人多得很,你现在走了合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哟!”

赵一浩说:

“要是有事防也无法防,我还是那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歪。有了这一条就无所畏惧。”

田融不以为然,说:

“还是想得复杂一点好,翻开中国的历史,冤假错案还少?”

赵一浩笑道:

“你扯得太远了!那是历史,现在都什么年代哪?”

田融对丈夫的说法不以为然:

“历史怎么啦,历史和现实是有线相连的,这就叫传统。社会意识、伦理道德、是非观念、政治手段权术、正的负的都代代相传。历史重演的事还少啦?不要忘记批‘党内最大走资派’还是昨天才发生的哩!”

赵一浩情知妻子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但也太出格了,怎能将现在和“文革”以前相提并论呢?于是他说:

“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不要忘了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

田融并不退让,说:

“八十年代又怎么样,一心一意想回到‘文革’以前去的大有人在。他们这么想当然也就会这么­干­的。”

“怎么能这样说呢……”

赵一浩刚说了这么半句,“红机子”响了,田融伸手拿起话筒:

“喂,你那里?哦,周部长,你好,在,刚回来,请等一等。”

她将机子递给丈夫:

“周部长找你。”

赵一浩接过电话:

“喂,剑非吗?我刚从苏翔同志那里回来吃过晚饭,还准备给你打个电话。”

周剑非说:

“刚才我接到吴泽康的电话,三江那边出现了一些情况,他建议回来汇报汇报。我说,你们明天就要去。”

赵一浩皱起了眉头,说:

“苏翔同志不同意我马上去,这样吧,你打个电话,叫吴泽康和考察组回来汇报汇报再说。”

对方说“行,这样好!”便挂上了电话。

赵一浩也挂上电话,无可奈何地向妻子两手一摊:

“看吧,哪有时间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我们比不得中央,这里的政务、党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接一个的事务。我们成天在事务堆里爬来爬去,既没有时间去掌握全国乃至世界的信息,更没有时间去根据所获得的信息作点分析判断。判断了又有什么用?庸庸碌碌的事务主义者啊!这样也好,少了许多麻烦,反正我们执行的都是上级的。”

田融没有吭气,她在琢磨丈夫这段话的内涵。她隐隐感到话中有话,一时琢磨不透,也难以对答甚至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陈一弘带着一身泥泞回到家里。

他是三江市的中共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农业和财政。三江市除了三个城区,八个县都是农业县,其中的两个县属于贫困县的行列。陈一弘既然分管农业,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八个县里转。除了市委、市政府开会或者财政上需要他表什么态,签什么文件,很少能在机关找到他。

这天下午他正在临江县何家渡的水利工地上,忽然接到通知要他当天赶回市里,省考察组要找他谈话。他感到很意外,两个多星期以前,省考察组刚到的第二天就找他谈过了。而且那是一次长谈,整整花去了半天时间,要说的话都说了,要问的问题考察组也问过了,还要谈什么呢?这次考察组是为了调整充实市级班子而来的,变动的面并不大,主要是补选一个市长,与此同时再充实个把副职,如此而已。按常规这是不难解决的,这次却有些反常,考察组已到达两个多星期一直未走,根据常识推断也许在人选上发生了分歧,所以才来了个第二次谈话?他本能地不愿回去,甚至埋怨考察组缺少判断力。但也无法,既然来了通知,便只好上路。

北京吉普车在泥泞的山间道路上喘着粗气爬行,这是一条今年才修的乡镇便道。它的修建结束了这一片穷山僻壤不通汽车的历史,无疑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十多个村寨的村民们曾经用传统的敲锣打鼓放鞭炮的方式,庆祝了开车典礼。然而

,没有钱购买柏油,路面全是黄土,正如人们所说的:“天晴是扬灰路(洋灰的谐音,即水泥),下雨是水泥路”处处是坑坑,车子陷进泥里乘客还要下来推。这天下午陈一弘就一连下来推了三次车,弄得裤子夹克全染上了黄泥。三十里便道足足用了两个半钟头才到达大公路上,因此,陈一弘回到三江市,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他走进家门妻子沈琳已经吃过晚饭,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好像有什么心事。她面前的三屉桌上摆着一封拆开了的书信,一张薄薄的信纸压在信封下面。

沈琳意外地发现丈夫突然归来,顾不得他身上的泥污,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满腔的委屈找到了安慰,眼泪便流出来了。

陈一弘并没有发现妻子的异常表情,以为妻子的眼泪是突然发现自己回来而激动所致,便搂着她亲热了一番后才说:

“琳琳,我还没吃饭哩。”

沈琳离开他的怀抱,说:

“快去换衣服洗洗脸,我给你做晚饭。”

说着便往厨房走,陈一弘在背后吩咐:

“别搞复杂了,煮一碗面条就行!”

他回到卧室里换了衣服出来准备洗脸,发现了桌子上那封已经拆开的信,便漫不经心地顺手拿起信笺,是一封写给妻子的短信。虽然是夫妻,妻子个人的信他一般是不看的。但他忽然想到刚才沈琳的表情,便又把已经放回桌上的信纸拾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沈琳同志:

告诉你一件不愉快的事,有少数无耻之徒向省考察组告

状,诬蔑你和陈一弘同志的婚姻不正常,甚至说陈一弘同志是

依仗权势夺人之妻。

这当然是无耻滥言,陈一弘同志和你的为人我们都很清

楚,你们结为夫妻的过程我们也完全了解。但少数人心怀鬼

胎,趁市级班子即将调整之际来这一手,其用意可谓司马昭之

心,路人皆知,实在太卑鄙了。

我们写这封信是希望你和一弘同志心中有数,寻机会向

考察组和上级说清楚,以免混淆视听,遭人暗算。当然,我们也

会尽可能向考察组说明真实情况的,但人微言轻啊!

两个敬重你们的知情者。

看了这封显然是好心人所写的短信,陈一弘气得七窍生烟,拍着桌子连连地骂了几声“无耻!”

正从厨房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鸡­蛋面出来的沈琳,听到丈夫的吼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将面条放在桌上说:

“不值得生气,趁热吃,等会儿冷了。”

她现在反而冷静了,好说歹说地劝丈夫吃面,当然,心头的气依然是憋起的,多少有些强装镇静罢了。

陈一弘拾起信封看看,上面没有邮票,便问:

“是他们亲自送来的?”

沈琳说:

“我下班回来一开门发现地上有封信,自然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了。”

“这会是谁?”

“上面不是写了吗,知情人,我估计很可能是接待考察组的人罢。”沈琳说。

“不对,”陈一弘说,“接待的人和服务的人都是不参与考察组谈话也不能私拆考察组信件的,这是常规!”

“这就是问题的复杂­性­了,”沈琳说,“不管是谁写的,第一人家知道情况,第二人家是一片好心,就不用去过问写信人是谁了。”沈琳沉思了一下接着说:“真的说不假,假的说不真,现在要做的事是向考察组说明情况。”她忽然想起丈夫进门时说过接到通知回来的话,便问:“考察组通知回来,该不会就是谈……”

她的话音未落,陈一弘便近乎吼叫似的说:

“通知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审判我以权势夺妻?想得美!我没有犯罪,才不去接受审判哩,我明天一早就回工地。”

沈琳听了着急地说:

“一弘,千万不能这样,人家通知找你谈话,你就应该去,何况也不一定就是谈这件事呀。”

“不去就是不去,”陈一弘气愤地说,“又不是我要找他们,是他们要找我。现在我在水利工地上蹲点,有事到那里去说!”

沈琳知道他这是气话,他决不是那种完全凭义气用事的人,等到晚上气消了一切都好办的。虽然自己也在气头上,总还是要冷静处事才好,于是她顾左右而言它,转变话题谈起陈一弘的儿子星星来了。

星星是陈一弘的前妻冯菲所生,三岁时就由沈琳抚养,如今已八岁了,沈琳视若己出,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将星星交给沈琳,陈一弘十分放心。刚才一进门就看见那封不愉快的信,倒把星星也忘记了,还是沈琳为了转移他的情绪,主动告诉他星星他们学校组织郊游,今天一大早出发,晚上住宿青龙镇小学,明天下午才回来。

提到星星陈一弘的情绪果然好了一些,自从冯菲死后,他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过着十分艰难的日子。幸亏有了沈琳,一家三口才又重新过上了和谐的生活,结束了陈一弘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可以说星星是他和沈琳婚姻的媒介和感情的结合点。

当下听沈琳提到星星,陈一弘便问起他最近的学习情况,还提到他下乡时星星有些咳嗽,好了没有如此等等。沈琳都一一告诉了他,还把星星最近的作业拿出来给他看。

正在这时一阵门铃声,沈琳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市水利局何局长和张总工程师。何局长一进门便大声嚷嚷:

“嘿呀,我的大市长,我以为你在工地哩。给工地打电话才知道你回来了。”他诡谲地瞄了正忙着沏茶送水的沈琳一眼:“我又一想原来今天是星期六,怕有一个多星期没回来了吧?应该回来一趟啦,应该、应该!”

说着觉自哈哈地笑了,笑得很开心。他们虽说是上下级,看上去却像关系亲密的老朋友。

陈一弘见二人面有喜­色­,知道一定有好事相告,便说:

“什么应该不应该,有什么事就说嘛!”

何局长还想故弄玄虚,但他自己却是憋不住了,说:

“何家渡水利工程部里正式批准立项了,今天来的电话,文件随后就到!作为扶贫项目,投资国家拨一半,省里按规定配套,不足部分低息长期贷款!”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它意谓着八万多亩农田灌溉和五万千瓦的发电梦想即将变为现实。陈一弘喜出望外,刚才因匿名信而引起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诬蔑毁谤算得了什么?八万亩旱涝保收田,五万千瓦的装机容量电力才是硬的!让那些出­奸­计进谗言的小人们见鬼去吧!他情不自禁地对两个来访者说:

“我们应该庆祝庆祝吧?”

何局长和张总不清楚陈一弘所说的庆祝是什么意思,正待要问怎么个庆祝法,陈一弘却回头对妻子说:

“咳,沈琳,给我们炒两个菜好不好,我们来喝上它几杯!”

原来是这么回事,两位客人不约而同地申明:他们都已经吃过晚饭了。

陈一弘笑道:

“吃过晚饭了喝两杯酒还不行?你们吃过了可我还饿着肚子哩!”

这么一说他就真的感到肚子饿了,刚才为那封信的事生气没有胃口,沈琳给他煮的­鸡­蛋面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现在他突然觉得胃口大开,顺势便端起那碗面条说:

“对不起,我先来一碗面条打底,再陪二位喝上几杯,不醉不休!”

说着他便稀哩呼噜地几大口把那碗­鸡­蛋面扒光了。虽然面条和­鸡­蛋都已经冷了,但由于心头高兴,肚子也真的饿了,吃起来特别有味道。

沈琳不愧是一个能­干­的主­妇­,不到二十分钟便端出了三个炒菜外加泡菜两碟。陈一弘从屋里拿出一瓶陈年茅台来,边开瓶盖边说:

“七十年代的产品,过年都舍不得喝哩,今天高兴我同二位共享了吧!”

他给二位客人和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又给妻子沈琳斟了半杯,那十多个平方米的客厅兼餐厅的屋子里顿时便酒香四溢了。他端起酒杯,神采奕奕地说:

“来,为我们的八万亩旱涝保收和五万千瓦­干­杯!”

三个人一饮而尽,在主客人的半强制下沈琳勉强喝了一口。

酒一下肚话也就多了,谈的自然都是何家渡水利工程,确切地说应该是水电工程的事。何局长说:

“市长你两年前的决策是对的,先­干­起来再说,用行动去感动上帝,要不然呀,嘿,可能到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哩!”

陈一弘不无得意之­色­,笑道:

“那时就铁了心的,上级不立项我们自己­干­。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上级真的不立项光靠我们自己的财力,还不知­干­到哪年哪月哩,工程成了胡子工程我们也成了货真价实的老愚公哪!”

说得大家都笑了,何局长正想说什么,突然电话铃响了。沈琳接了电话回头叫丈夫:

“组织部找你接电话!”

陈一弘不高兴地走过去拿起话筒:

“喂,哪个?”

对方说他是市委组织部小韩,没有别的,他问问陈市长回来没有,提醒一下明天早上八点钟到市委招待所找考察组的事。

一听考察组,陈一弘又火了。他想大声地问对方:“是去接受审判吗?”但脑子一转,人家是­干­具体工作的,关别人什么事?说不定那封匿名信还正是他们的所为呢,于是把声音放缓和了问道:

“小韩,我不是已经谈过了嘛,你知不知道他们还要找我谈什么?”

对方的语气也十分平和:

“陈市长,我不清楚他们要谈什么,我们当联络员的只负责通知,不参加谈话的。”

陈一弘说:

“嗯,我知道。他们通知谈话也应当事先出题目好让别人有所准备呀!”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了,好像我陈一弘心中有鬼怕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事先要作好对付的准备,呸!于是他迅速地改变了口气:

“小韩,我明天一早要回何家渡工地去有急事,请你转告考察组有什么事他们先找别人调查吧!”

他本来还想说如果实在要找他就请他们上水利工地去,但话已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了。

对方显然是很为难了,组织部的­干­部是不能随便使气的,何况对方是市委常委副市长哩,小韩的口气依然和和气气,乃至低声细语:

“陈市长,你看是不是先来谈谈再去工地,我想谈话可能不会太长的。”

不愧是作组织工作的人,在短短的一句话里,他先加“我想”在先,“可能”押后,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陈一弘可没有如此的耐心,终于将那句已经咽回肚里去了的话又甩了出来:

“如果实在有事找我就请他们上工地来吧!”

当然他还是有分寸的并没有将话说完,比如刚才对妻子所说的:“是他们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他们”就给保留了没有说出口来。但这已经很够意思了,甚至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了。一个普通群众乃至基层­干­部拒绝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谈话,也许是有的。但到了如陈一弘这样的层次,而且是调整班子的考察组,竟然呼之不来,实属罕见。乃至他的那句话后来被层层简化成:“有事找我上工地来”,成了一时的名言,传到省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的耳朵里,传到常委们和副省长们甚至部分老同志的耳朵里,引起一片议论之声,自然是褒贬不一,这是后话。当下可为难了那个组织部的联络员小韩。他手握住听筒哑口无言足足有分把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组织部工作五年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动员还是尊命?沉默了一阵才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陈市长,你看?……”

看什么他没有说出口来,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陈一弘说:

“就这么办,小韩,你按我的话回答他们,一切由我负责。”

话说得很温和,他的气本来就不是对着小韩们啦,更何况他总觉得那封好心的信,也许就是小韩们的作品。

对方无可奈何,听筒里传来了婉转的声音:

“陈市长,那我就告诉他们你有急事回工地去了,过天把再谈。如果他们有什么意见,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好吗?”

“好吧,就这样小韩!”

陈一弘放下电话回到桌边就真的对二位客人研究起明天赶回工地的事来了。他说: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明天一早我们赶到工地去把消息传给大家,以此作为动力加快工程进度,还要研究一些加快进度和保证质量的措施,你们看怎么样?”

刚才电话上的对话二位客人都已经听见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省里来的考察组要找他陈一弘谈话。他却以下工地为由拒绝了,这还了得?于是何局长便说:

“你有事还是留下先办事吧,我们明天一早先走你办完事后来。”

张总也附合局长的建议,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沈琳再也忍不住了,乘机Сhā进来劝道:

“一弘,我觉得何局长和张总的意见是对的,明天一早他们先走,你到考察组谈完话再去也不迟呀。”

陈一弘有些不高兴了,板起脸说;

“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我们还是来研究一下如何抓住这个机遇搞点大动作吧。”

二位客人见他如此坚决也不便多说,只好把话题转到工地上来。

三个人一边商量一边喝酒,等到事情商量完毕,一瓶“茅台”也酒­干­瓶净了。

陈一弘已有几分醉意,半躺在沙发上对刚送二位客人回来的沈琳招招手,说:

“琳琳,来吧。”

沈琳顺从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依偎在他身上。他伸出左臂将她紧紧地搂住,轻轻地吻她。这个没有生过孩子的中年女人身体依然是那么柔软而富有弹­性­,皮肤依然是那么细­嫩­白皙,简直就像二十多岁的少­妇­。他轻轻地吻着她,沉醉在幸福的温馨之中,过了很久才轻声细声地问道:

“琳琳,你说,是我把你从别人那里夺过来的吗?”

沈琳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一封信,便也轻言细语地回应道:

“别听那些胡说八道吧,一弘,我们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事?身正不怕影子歪,别人想怎么说就让他说去吧。”

她这么说纯粹是为了安慰丈夫,其实那封信给她带来的思想负担比丈夫沉重得多。当然,正如她刚才对丈夫所说,“自己的事自己还不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歪”。然而,她更清楚有些事只要别人咬住不放是难以说清楚的。俗话说:“蛇咬人有药医,人咬人无药医呀!”他是有­妇­之夫,妻子死了再娶无可非议;可是偏偏娶了她这个有夫之­妇­,当然一切离婚、结婚的法律手续都是完备的,无懈可击,但那些抓辫子的人不管这些。离了婚的是小小职员,后来的个体户,再结婚的是大大的副市长,何况还是老同学,老朋友,对,“老朋友”,问题就出在这“老朋友”上,这就够了,可以给人以借口了!我们现今的社会里,在一部分人的眼中,不分青红皂白,离婚就等于作风不正,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如此等等,这就给那些造谣者有了贩卖谣言的市场。可怕!

沈琳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将内心的烦恼去感染丈夫,尽量安慰他,稳定他的情绪。他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当她再次提起这件事时,他激动地说:

“我怕什么?只是气人罢了。有人造谣有人要相信,那就让他相信去吧。我一不违纪二不违法,半夜不怕鬼敲门!顶多不让我当这个副市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沈琳依旧心事重重,听了丈夫的话便说:

“一弘,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我觉得你明天早上还是应该到考察组去才对。也许人家就是不相信那些语言,才找你本人去谈谈,以便核实否定。也许,人家根本就不是谈这件事,不去好吗?”

经妻子这么一说,陈一弘的思想有些活动了。但他在电话上对小韩说得那么硬,明天一早又自己否定自己地跑去了,这算什么?小韩明明说了,他向考察组汇报,有意见再给他打电话。到现在电话还没来,说明考察组已接受他的意见,自己又主动跑去,像话?这么委曲求全真是想升官啦?更何况听到水利工地立项的消息,他的确是兴奋得恨不能立刻跑到工地向大家宣布。如果说党政­干­部也有“作品”,这项工程便是他的重点著作,得心应手之作。相比之下,那语言一类的事,乃至提升与否都不在话下了。于是他对怀中的妻子说:

“已经定了的事就不要改了,我上工地去一两天就回来,那时再谈也不迟呀!”

沈琳说:

“也许人家很急不能等呢?要不为什么特别打电话叫你回来。”

沈琳没有将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她是在想:也许人家就要整理材料上报名单,突然生出这么个问题来,作为紧急情况处理,抓紧调查后肯定或否定,要是那样岂不误了大事?她抬起头来望着丈夫,嘴­唇­翕动正要开口说话,陈一弘却用手指轻轻地将她的嘴­唇­按住,柔情蜜语地说:

“我累了,我们睡觉吧。”

沈琳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陈一弘洗洗漱漱上了床,他将后上床的妻子拉到自己的怀中,用左腕枕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洁白柔滑如凝脂的背部,很快便睡着了。

她却一直想着那封信,脑子里乱糟糟的很久很久睡不着。心里不停地自问自答:说得清楚吗?当然!不,有些事是很难说得清楚的。道理只能说给通情达理的人听,一旦到了胡搅蛮缠的人那里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唉!

过了很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而睡得不踏实,老是做噩梦同别人争论吵架,乃至大叫一声:

“岂有此理,太欺侮人了!”

吼声将陈一弘惊醒,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

“琳琳,怎么哪,醒醒。”

她“嗯”了一声,依然是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也依然躺在他的怀里。

“怎么,我在吵架?”

他抚摸着她那乌黑的秀发,轻声细语:

“没什么,睡吧,睡吧,啊!”

沈琳似乎睡着了,陈一弘却反而醒了,而且是清醒了。茅台酒不上头,那几分酒意早已全然消失。像是接班似的,刚才妻子所想的问题乃至在睡梦中和人争吵的同一个问题也在他脑海中翻腾起来。当然,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不是怕而是气,有什么可怕的?笑话,光明磊落,身正不怕影歪。考察组要相信就由他去吧,作为一时(实际也可能一辈子)难以查清的问题挂起来也随它去吧。自己从来就没有钻头觅缝去寻求提升呀,当然了,如果谁要当一件事情来查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升官可以,栽诬定罪,那是决对不行的!我陈一弘决不是可以随便让人欺侮的人!事实就是事实嘛有理就摆到桌面上来说吧,在背后偷偷摸摸告黑状,算哪门子英雄!

他越想越气愤,也许是为了坚定自信吧,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确切地说是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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