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十一叔的往事,张先生就留下这么些柔和而又恍惚的记忆,他似乎有些抱歉,觉得不能为我提供更多,说族中还有一位张辅合先生,现居鞍山,对张家往事特别知情,还曾编过一部家谱,他告诉了我张辅合先生的电话号码。
我迟迟没打那个号码,主动跟陌生人联络,我总有些心理压力,不知道对方性情如何,手边是否忙碌,是否愿意跟我交流,直拖到初秋,某个早晨,对自己说,好吧,今天一定要打这个电话了。
与张允傥先生的热情不同,张辅合先生的声音平稳而从容,说起张家往事,仿佛脑子里就有一部纪年,不,纪年还不够,他对那些细节,细节之后的人情世故,亦能娓娓道来,听他说话,如对这明晃晃的秋天,如观略略泛黄但韧性依旧的书卷,不由得要屏息静气。
谈及爱玲父亲与姑姑之间的那段官司,张辅合先生道出些内情。按照张爱玲的说法,她祖母死后,她姑姑和父亲便跟着异母兄生活,直到张爱玲的弟弟出生,才分了家,各自过活。可是那财产分得颇不公道,核心是一套宋版书的归属。张爱玲的父亲和姑姑联手,一道将她伯父告上法庭,原本是个十拿九稳的官司,但最后,张爱玲的伯父赢了。
张爱玲她爸临阵反戈,撇下妹妹,倒向异母兄,继母孙用蕃在其中起到一定的作用,说起这桩恩怨又是一堆车轱辘话,不管怎么说吧,张爱玲伯父张志潜昧下弟弟和妹妹的财产,这一丑恶行为是坐实了。
我曾与一位张氏家史研究者谈起这个,他站到张志潜立场上,气咻咻地说:"幸好没给他们,不然也是送进当铺。"他有点意气用事了,倒是张辅合先生说得清楚。
这批宋版书,原是张佩纶用李鞠耦的嫁妆,从前任舅子那里买来的,辛亥革命时,旧日的贵族从京城出逃,这批书辗转落到了于右任手中,看着都没可能再回来,尘埃落定之后,是张志潜写了信去要,这批书等于是失而复得,而张志潜功莫大焉。
张志潜向来作风强势,照顾家人,承担祭祀,编印父亲著作,有典型的家族中老大的做派,他决定留下这些书,既强词夺理,也自说自话,却不见得就那么黑暗肮脏,确实有珍惜父亲遗物的缘故,经济价值倒在其次,上世纪80年代初,他将书一股脑儿捐献给了上海图书馆,那是个让人放心的去处。
虽然这不足以让我认同张志潜的做法,但对他的形象有所改观,生活总有源源不尽的层次,须得一层层看下去。
那年,张爱玲"考证"出李家跟写《孽海花》的曾朴的交情,感到很得意;如今,跟张家两位老先生谈话,能得到这一鳞片爪的细节,我也很高兴。它使我穿越张爱玲笔下那清楚决绝的亲情世界,看到生活的混沌与丰富,而追问这个,也是张爱玲喜欢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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