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口号是要从传奇里看普通人,又从普通人身上看传奇,她习惯于严格地写实,唯恐有脱离了生活的荒腔走板。只是写到自己的家族,尽管力作公允,还是难免带点偏见,我这样热衷于探佚,我想她是会赞同的。
而我对于张爱玲的家事如此热衷,则因为,张爱玲所以能成为张爱玲,才华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在于她有那样一个沧桑堆积的家族背景。
她初露峥嵘时,傅雷这么形容广大读者的目瞪口呆,"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后来胡兰成初读她的小说,也有似真非真的魔幻之感--她那一手犀利又华丽的文字,实在不像出自二十出头的女生之手。
不过,天上或许可以掉下一个林妹妹,却掉不下一个张爱玲,她如此早熟,跟大家族的生活方式有关,人来人往间,成就多少世故人心,我自己就是通过亲戚间噪噪切切的闲言碎语开始阅读理解人生的。她的祖父是晚清名臣张佩纶,曾外祖父是更有名的李鸿章,随着辛亥革命等一系列变故,昔日的辉煌已经变成"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的慨叹,但正是那夕阳余烬,照进张爱玲的字里行间,如飞金走彩,韵味无穷。
《金锁记》里七巧的原型,张爱玲称作"三妈妈"的,是李鸿章的孙媳妇;《创世纪》里紫薇的原型,是张爱玲的姨奶,李鸿章的小女儿;《茉莉香片》里的聂传庆,很有些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模样儿,《花凋》里的郑先生,那个"酒精里泡着的孩尸",摆明了就是张爱玲的舅舅黄定柱,据说小说出来后,这位舅舅大发雷霆,说,她问我什么,我都告诉她,现在倒在文章里骂起我来了。
写小说的张爱玲,就有这种见佛灭佛的狠劲儿,在旖旎的文字间杀伐决断,真得用她自己引用过的诗句:静静的杀机。
不过,若她的家族,只是作为她撷取写作素材的自留地,那么,她跟自己的被写体之间,总归是隔了一层,她的家族对她更深的意义是,起头就影响了她的心灵,她呼吸感知着那种氛围,形成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父亲的温度和遗少习气,母亲的激进与矫情,姑姑的真实和冷清,弟弟的可爱与软弱,随着时代的翻云覆雨,都推到了极致,张爱玲一路走来,遇见这样的亲人,才有这样的一个她,和这样的一些作品。
托马斯·沃尔夫说,每个作家的作品,都是他(她)本人的自传,我觉得,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她)本人的心灵史。回望张爱玲的家事,对于更深刻地理解张爱玲,是有好处的,我梦想通过她的亲人,还原一个张爱玲的前世今生--别急着嘲笑我,我也知道是痴心妄想,我哪里能够做到还原呢?不过是用我自己的心,照一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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