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感觉到,黄素琼看张爱玲的眼神里,有一点投资人的味道,她投下那么多人力物力,还放弃了和男友在一起,张爱玲的表现,似乎配不上她的牺牲,她不由自主地,变得不耐烦了。张爱玲这时还颇不识相,三天两头问她要零花钱,黄素琼的烦躁可想而知,就是这烦躁,使得毫无准备的张爱玲猝然心惊,她还没有力量怀疑母亲,只能回头怀疑自己。
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祼祼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有多少少年,有过这样困窘的时刻?敏感使我们看得懂父母的眉高眼低,单纯又使我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我们是这样缺乏经验,不知道父母也并不像他们标榜得那样完美,当我们受到伤害,我们只是惶惑地自省着,这种自省有如一柄锐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将自己的小心灵,剜割得鲜血淋漓。
对于一个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在父母那里受了伤,是无处叫屈,无法疗伤的,而她和父母的关系,也决定着她将来和世界的关系,跟父母之间是轻松,是紧张,是尖锐,还是柔和,她将来和世界也是这样。
童年留下的心理暗疾,就像一棵树苗上的伤痕,会随着树的长高长大而慢慢扩展,变成一生的隐痛。而这些伤痕,大多来自父母老师,他们不可能有恶意,他们只是被生活的重压挤得失去耐心,一些言语,一些眼神轻易飞出,让柔弱的小心灵独自承受。
张爱玲后来在跟人交往上很没有信心,也许在她内心,永远有一双眼睛,不是爱怜,不是赞赏,更不是怂恿,而是冷静地审视地望着她,身处其中,必然锋芒在背,动辄得咎,所以禁忌多多,当每一个动作都危险,张爱玲习惯了收缩自己,抱紧双臂,无声地呼吸,有谁知道或许这姿态不是傲慢,而是少年时代,在母亲挑剔的目光中形成的一种习惯。
惶恐的同时,张爱玲还经历着人生最大的一场幻灭,之前,在父亲那里,她感受到一次幻灭--虽然她长期尽己所能地瞧不起父亲,这种瞧不起里,有一点撒娇赌气的成分,甚至是对于老爸的恨铁不成钢,有感情才会这样;她万万想不到,父亲竟会对她如此粗暴无情,而且是在继母的挑唆下,愤懑使她无力分析父亲这一突兀举动背后那千转百回的心结,只顾数自己的伤痕。
但不管怎样,至少她从不觉得他完美,母亲在她心中,却是戴着天使的光环的,现在,天使掉到人间,不,是张爱玲自己掀开了天堂的帷幕,本以为该是仙乐飘飘,鲜花如锦,却发现寒意袭人,彻骨的冰凉,不幻灭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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