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那种感觉,叫作委屈,她以前跟母亲姑姑走得很近,现在投奔她们,尽管不是慷慨激昂着来的,多少也有点悲情的色彩,她们应该想方设法安慰她受伤的心才对。可是,母亲总在怀疑自己为这女儿所做的牺牲有没有意义,姑姑亦没有想象中的温情表现,现在,吃着她一时心情好捏出来的"芝麻酱"包子,怎能没有因为委屈衍生出来的酸楚?张爱玲的不忍想,为这姑姑算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愿意想起,则是,面对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实处。
当然,更真实的是姑姑,她从不表达内心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张爱玲着急到阳台上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子上,涂上红药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张爱玲赶紧去配了一块。
张爱玲说,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破损,所以她急急地把木匠找来,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块。
"精致完全的体系",点明了和姑姑之间的距离感,只有对外人,才会那样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完整性,时时处处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样一种完整,对此,张爱玲也不是不惆怅的,她又说,现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地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这从前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已经将它抛弃了,知道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起码,它让她不那么紧张。
张茂渊经常抱怨张爱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罢了,这是天才的特征,张爱玲似乎也乐于以此自诩;唠叨和嘀咕,不但使人显得琐碎,还因需要倾听者,显得太主动,太需要别人。这对于张爱玲是一种禁忌,她说,若是别人说我听,我会很愉快,若是我说别人听,过后想想就会觉得很不安。她后来爱上胡兰成,和这种禁忌不无关系--她终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
但张茂渊不在乎,她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多重,多么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从来都不怕与真相劈面相逢,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得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坚持真实,不但需要勇气,同时还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断,哪些是真情实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套进了情感或情绪的公式,否则,很容易将模仿来的身段,当成自己独特的风姿,独自玩赏不已。
张茂渊擅长自嘲,自嘲是自恋的天敌,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没有痊愈,换一个唧唧歪歪的人,黯然神伤在所难免,更高级的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病西施式的薄命红颜,张茂渊却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恹恹的天气,有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就那点抒情的小气氛,被她这一点自嘲破坏光光,让人想起某些矫情的形象,跟着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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