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去睡过一次,但蚊子太多,还专叮我一个,我倒成了他们的活蚊香。无奈之下,睡到半夜我们就回来了。屋里不通风,闷热无比。罗江焱便往墙上泼水,好让屋子里凉快一点。在我的眼里,他总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夏夜里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电视了。那台电视机应该是九吋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小得可怜。但就是那么小的一片银幕,却带给了我无穷的欢乐。虽然一共只能收到三个台,但能有电视看,已是非常兴奋的事了。每天晚上八点钟,省台都会准时播放《聪明的一休》。每到这时,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同事们,倒变得和善起来,没有人来同我争频道。我可以美美地独享这段时光而不受任何打扰。或许,是罗江焱送他们的烟起了作用吧。
罗江焱终于赶在九月一日开学前帮我联系好了学校。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辆破自行车,其破旧程度正如后来我的同学嘲笑我时所说的,那车除了铃铛不响以外,到处都响。每天他就骑着它送我上学,中午又接我放学,下午再送去,放学再接回,一天四趟,风雨无阻。
他骑车的技术并不高明,龙头夸张地扭来扭去,却还骑得飞快。我坐在前杠上,看得心惊肉跳。由于铃铛不响,遇到险情他只能高声大喊:“看车!看车!”
我便快活地大笑。
他大声问:“怕不怕?”
我也大声答他:“不怕!”
他便说:“那好,那我们再去冲个大坡。”
明明拐个弯过去就是车行了,他偏偏直走再拐,只为去冲那个大坡。我们一起欢叫着冲下去,上坡时,就只剩下他吃力的哼哼了。
我回头笑他。他也冲我笑。那神情,真象个调皮的孩子。其实那时,他刚刚二十出头,的确也只算是个孩子。
下雨的时候,他会用一件大大的雨衣将我罩住,罩在他怀里。在这件雨衣笼罩下的小小世界里,就只有我和他。我可以近乎恃无忌惮地观察他,欣赏他,看着他清瘦的手在车龙头上打着拍子,听着他得意地哼着歌儿。
雨衣带着一股浓浓的塑胶味儿。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足以驱散那股怪味儿。再抬头看他,他的喉结还跟着音乐一动一动的。
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他很亲很亲。于是将头挨在他胸前,紧紧贴着他,听他的心跳。每到这时,他便会松开一只手,拍拍我的头。
偷闲的时候,罗江焱会去菜场买一点大骨和海带回来,亲自煨上一锅汤,改善改善伙食。平时都是吃老板娘做的大锅饭,只能算管饱,好吃不好吃另当别论。当厨房飘来诱人的肉香,每个人都激动得直咽口水。虽然一人只分得一小碗,但人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同事们终于对我们有所改观。他们拍着罗江焱的肩膀由衷地说:“小罗,你倒真不是小气人啊。”他只是笑。
但不久,他却变得非常小气了。原因只是为了一把吉它。
车行对面,有一家国营饭馆。钣馆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和罗江焱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成日里没见到他做事,到了晚上他却总是抱着一把吉它,坐在饭馆门口拨弄个不停。
那个时候,吉它对少女的杀伤力不亚于现在的钻戒。他的身边总是围了一群年轻人。但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女孩,每次只和她对望。那是个漂亮文静的女孩子,年纪约摸十五六岁,每次都亲昵地坐在他身边,捧着脸崇拜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可爱极了。
我也坐在对面的车行门口捧着脸望着他,竖着耳朵聆听着吉它发出的优美旋律。跳动的音符象一条欢快的小溪,温柔地流过我的心田,只听得人如痴如醉。罗江焱坐不住了。他抱着双臂站在我面前,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问:“嘿,他弹得就那么好听吗?”
我点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人弹吉它。
有人给他扔来一支烟。他接过来,深深吸了一口,狠狠地吐出一口烟圈,挠了挠脑袋,喃喃自语道:“从明天起,戒烟啦。”
“为什么每次看人发誓,他们总是要说‘从明天起’?为什么不从今天起?”我歪着头笑着问。
他一愣,从口袋里掏出最后的那包烟,数了数,犹豫再三,咬牙道:“好,就从今天起。便宜那帮小子啦。”说罢,转身进去将剩下的半包烟分给了其他人。
他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说到做到。其实他并不喜欢吃橄榄,尤其怕它那涩口的感觉。不过就是因为这种涩感,才会象冲淡味觉一样冲淡他对烟的依恋。烟瘾犯的时候,他就含一粒橄榄,直含到橄榄再也吮不出一丝味道,才郁郁地吐出一粒核。我哭丧着脸说:“你还是不要戒烟的好。你看你,把我的橄榄都要吃光了。”
不出三个月,他终于也搞来了一把吉它。虽然只是二手货,但他已经心满意足。
吉它到手的那天晚上,我激动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不停地调弦试音,心中满是期待,不停地问:“好了吗?好了吗?”
他也不厌其烦地不停回答:“还没呢。再等会儿。不要着急。”
终于调定。他抱着吉他,拎了张椅子,坐在车行外面,右手大拇指在六根弦上从上往下一拨——我的耳边一亮。和饭馆的小伙子不一样,小伙子只是弹曲子,他却是边弹边唱。他冲我挤了挤眼,清了清嗓子,开唱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唱的第一首歌便是:“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个不停……”
歌声很快吸引了许多人围观,就连车行老板都跑了出来,和别人一起拍手叫好。他这样唱法,引起了对面那小伙子的不满。他停了下来,待罗江焱唱完,他便也跟着唱了起来。他唱的是“兰花草”。待他唱完,也引来了他身边人群的一片叫好。但我觉得,他的吉它固然弹得好,但嗓音和罗江焱比起来明显逊色一筹。他的声音不够嘹亮,也许是不会运气,声音并不从胸腔发出,而是直接从嗓子喊出,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如果加上一个麦克风在他嘴边,相信所有人都会清楚地听到他不停的换气声。
罗江焱笑笑,礼貌地听他唱完,又接着唱了一首“雨中即景”。这次,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弹片,不再象刚才那样用指头拨弦,而是捏着那枚弹片不停地扫弦。弹片拨出的声音更加嘹亮,且富有活力,配着欢快的旋律,让现场气氛一度高涨。
小伙子不甘落后,又唱了一首“我心里埋藏着小秘密”。
罗江焱又回归到民谣状态,唱了一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两个人就这样轮番地表演,大概各自唱了七八首歌,那小伙子终于声嘶力竭,败下阵来。他收了吉它,气呼呼地回了饭馆,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瞪了罗江焱一眼,也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车行的人都欢呼起来,好象打赢了一场大仗。
罗江焱得意地冲我一笑。我也觉得很是得意。
这是他第一次哗众取宠,也是最后一次。此后,他总是背着吉它,带上我,步行至江边,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悠然地拨弄着琴弦,只唱给我一个人听。太阳即将落山,最后一抹斜辉在云层上散发出万丈光芒,映得江水金光粼粼。我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我也想学吉它。但那时太小,手指甚是无力,按了几下琴弦,便觉得手指生疼,最后还是放弃了。罗江焱教会了我唱很多的歌。最喜欢和他一起唱的便是那首《请跟我来》。我甚至学会了唱和声部分。有时他唱我和,有时我唱他和,那稚嫩的童音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并不和谐,但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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