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阵哄笑。

刚才接腔的人又说：“是啊，他以前是炊事班的。”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做的饭菜那么好吃。

罗江焱不置可否地笑笑。

开始打排球。

刚才那个老喜欢接腔的人，大家都叫他“小五”。原以为他排行老五，慢慢地我知道，因为他姓王，所以有了“王老五”这个绰号。但因为他在这群人里年纪最轻，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小五。小五球打得好，也很认真。谁要是犯了规，他就会严厉地批评谁。刚开始这些人还很规矩，慢慢地就露了原形，为了一点点小球争执，出口成“脏”。罗江焱气得大骂：“你们这些狗日的，嘴里放­干­净点！再有人说一个脏字就他妈跟老子滚蛋！”

我在一旁乐得捂住嘴偷偷笑。他自己这句话都不知道带了多少脏字。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后来发现，有的时候这样说话，很宣泄。

我们的家成了罗江焱和他的那帮朋友聚会的集散地。家里不久装了闭路电视，开始是每逢周二周五放节目，后来改成周一周三周五，再后来改成每天都放了。全部都是外国和港台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国产剧都不播。有时是武打片，有时是琼瑶片，再后来是警匪片，看得人眼花缭乱。

记得放《加里森赶死队》的时候，他们来的那个准时啊，刚刚把零食啤酒摆上，门铃就呼了。我便飞奔着去开门。他们进来后，照例会逗我一番，不是抢着抱我转圈圈，就是挠我痒痒，直到罗江焱大声呵斥电视开始了才罢休。于是大家各自找到各自的落脚处，有的歪在沙发上，有的靠在躺椅上，有的­干­脆坐到地板上，直看到深更半夜，才一个个打着哈欠离开。我跟着看过几集，但每次看到一半，便歪在罗江焱怀里睡着了，所以至今都不知道《加里森赶死队》究竟讲的什么。

但他们这群人却爱得要死，似乎一个个还有些对号入座的意思。赶死队里的成员，除了“头儿”以外，其余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骗子，没有一个“好人”。可他们却个个身怀绝技，让这群热血青年激动不已。

小五的绝活便是开锁。他当时就是以配钥匙开锁为生。不过是小生意罢了，他却牛气得很。因为他可是挂着公安局特许以经营的牌子的，诚信度极高。他常常自诩天下就没有他开不了的锁。老李就问他：“厕所你开得了吗？”我听了哈哈大笑。

老李其实不老，和罗江焱的年纪相仿，彼时不过二十开外。他也不姓李，姓胡。他的这个绰号有一个有趣的来历。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老李的营生是“摆残局”，就是在街边或者码头，摆上一个象棋的残局，他做庄，和人赌输赢。那残局乍一看庄家准输，可实际上走上几步后有利局势就朝向庄家了。来下棋的人大多是臭棋篓子，加上旁边还有三五个托儿在那里嚷嚷，混淆视听，基本没有人赢过老李。说白了，他就是在骗人。

一次他在码头摆局，正赶上那几天严打，他事先没收到风声，被逮个正着。警察把他捉了回去，问清姓氏名谁，落了案。他当时随口说自己是“李某某”。他母亲得知此事央求街道的人为他求情，街道的人跟警察介绍说，他家里真的很困难，迫不得以才会出此下策。他爷爷还是个老红军，抗日之前负了伤自己爬了回来，却被当地的地主武装捉去弄死了。一听说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加上街道的人还保证他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事，警察才同意放了他，但要他写一份检讨。

他正在为自己峰回路转的际遇得意，一时间得意忘形，在检讨最后的落款处写下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胡某某”。

警察一看，连忙叫他回来：“你的名字怎么和刚才登记的不一样啊？”

他的反应倒是奇快，沉着地说：“我妈妈改嫁了。”

这个故事流传了很久，加上他在他们中间年龄较大，所以大家­干­脆都称他“老李”。他每次来，非要我管他叫“老李舅舅”。我不叫。他便装做生气的样子：“嘿，这孩子！我是你舅的哥哥，管我叫舅还亏了你么？”我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学着其他人对他大叫一声：“老李！”

话说回来，老李的象棋的确不是一般的好。可以说下遍他所住的那一条街，未逢敌手。他常常望着我感慨：“小艾呀，你要是个男孩子多好！你要是男孩子，我一定收你做徒弟。”

我心里不乐意了：“你还没问我喜不喜欢象棋呢。”

他说：“有我在，不喜欢也得叫你喜欢。”

小五撇撇嘴道：“吹吧你。就你那水平，能赢罗江焱一盘，再提收徒弟还差不多。是吧，小艾？”

我答不上来。我没有看过罗江焱下象棋，他的棋艺怎么样，无从考察。

罗江焱嘿嘿笑。老李便不言语了。

小五是这帮人里来得最勤的人，常常跑到我们家里来蹭饭。只是每次都不空手，总会带上一些熟食，或者水果，倒是很有礼尚往来的风度。从打排球那次就知道，他喜欢管人，最喜欢管的就是我。有时罗江焱赶不及去学校接我，他便会代替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写作业时，他总是会守在我旁边，指手划脚，还主动承担起了给我报听写的任务。小测验的卷子发下来，他会罚我把做错的题目抄一百遍。

我自然不服气。我说：“我已知道错了，还要抄一百遍，不是有病吗？”

他理直气壮地说：“抄一百遍就是要让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后来才知道，这种变态的思想，源于他的母亲。他妈妈就是小学数学老师，他从小就是这样一路抄过来的。

我便跑到罗江焱那里去告状：“小五又罚我了！”

罗江焱却说：“你就认罚吧。谁让你做错的。”

老李便会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得了得了，等将来自己养了孩子去管自己的孩子吧。一天到晚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拉屎放屁啊？”

后来罗江焱告诉我，小五的身世也很可怜。他妈妈以前是他们这群人的老师，后来被打成了反革命，受不了屈辱，在小五十四岁的时候自杀了。他现在这么做，也包含着对母亲的缅怀。

原来他们都有着这样心酸的经历。我只好认罚。但不知罗江焱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呢。我只能偶尔猜想一下罢了，因为他从来不跟我提他的过去。

小五和老李是一对冤家，不管什么事，两个人都可以抬上半天的杠。屋子里只要有他们在，就没安静过。相比之下，罗江焱显得要沉闷得多。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说话总是很有分寸，这群人都喜欢和他来往。

说到孩子，罗江焱的朋友们对我的来历也十分好奇。他们也许以前从未听说过他有个外甥，常常故意乱猜我的身世。小五还一本正经地问他：“罗江焱，小艾该不会是你的种吧？”

罗江焱便笑着踢他一脚，骂道：“你他妈的十四岁就能下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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