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个调皮的微笑:“不卖,哪里有钱来这里?”
他来的第一天,我们的谈话并没有继续下去。我想,现在应该是时候继续了吧。
我问他:“索菲亚……她,怎么死的?”
他脸上的表情很自然:“病死的。癌症,肝癌晚期。”
“她死的时候你在她身边吗?”
“嗯。”
“人死了的样子是不是很恐怖?”
“不,就象睡着了一样。”
我听说癌症中,肝癌,肺癌还有骨癌是最痛苦的。索菲亚,一定受了不少折磨。虽然她的死对我来说应该是件好事,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然而我却说不出来不高兴的理由。
罗江焱的神色很差。他似乎不愿再回想起过去,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敷衍。
我试探地问:“我还能再问几个问题吗?”
他笑了起来:“请便。不过我希望,不要超过三个。”
“好。”我也笑了,“NO. 1,你上次不辞而别,就是去找她吗?”
“不是。”他答。
我等着他后面的详细内容,可他却又就此打住。
“就完了?”
“完了。”
我哭笑不得。
他提醒我说:“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第三个是什么?”
“什么?”我大叫,“这也算是一个问题?”突然意识到如果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今天就没有机会了,不禁上前去捂住他的嘴,“这个你不许答!”
他呵呵笑,将我的手拿开。他深呼一口气,道:“好吧,小艾。反正我已经跟很多人说过了,再跟你说一次,也不算多。
“我结束了在上海的公司,回到纽约的寓所,只等着有朝一日,警察来将我带走。可我等了近两个月,没等到警察,却等到了索菲亚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得了绝症,希望见我最后一面。我便去了。医生告诉我,她最多还有一个星期。我见到她时,她已骨瘦如柴。她对我说,其实她并不想那么对我,她的所做所为只是想和我在一起,希望我能原谅她,还把她藏录相带的地方都告诉了我。”
我暗想,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他接着说道:“我告诉她我没有因此而恨她。原本就是我做错了,理应受到惩罚。她听了,很欣慰。她说,她没看错我。她其实一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立下遗嘱,她的财产一半捐给基金会,另一半,都留给了我。我不肯要。她说,现在改遗嘱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你不想要,就捐了吧。
“她离去的比医生预言的要早两天。那天晚上,她突然呼吸衰竭,医生来不及抢救,她便走了。第二天她的律师便找到我,约我去办理相关手续。
“没想到,第二天麻烦就跟着来了。她的三个儿子同时出现在了律师楼。他们不相信他们母亲的遗嘱,不相信他们母亲一分钱也没有给他们留下。”
“啊。”原来美国人一样的会为钱财争得头破血流。我还一直幼稚地认为他们都很达观,和我一样视钱财如粪土。
罗江焱哭笑不得,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说:“她那三个儿子,从来没把她当母亲,每次找她就是为了钱。事情就这么闹大了。他们先要做笔迹鉴定,接着又说他们母亲应该是在我胁迫之下写下的遗嘱,再后来他们还怀疑是我谋杀了他们的母亲。官司打了好几个月,最后终于尘埃落定,索菲亚的遗嘱有效。”
那么,现在,罗江焱是用着索菲亚的钱修了我的学校?我心中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罗江焱却说:“我没有拿她的钱。我不会用女人的钱。我的钱,都是我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这十年来我帮她赚了不少,我只要我应得的。”
我轻轻靠在他胸前。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让我觉得很舒服。小时候曾有过的踏实感终于回归。我从此再也不必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烦恼了。我说:“我们就在这里呆一辈子,好吗?”
他按住我的头,说:“不。我还没有带你去注册结婚呢。”
我决定教到这学期末,放暑假了就走。罗江焱,是不属于这里的。在这里的更多日子里,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山头发呆。男人毕竟要有自己的事业。他命中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只会将他的灵气消磨殆尽。我不能这么自私地让他做我的保姆。
听说我要走,梅校长长叹:唉。我早知道你待不长的呀。曾伟眼里又流露出自怨自艾的神情。我对他说,如果将来他需要我帮忙,只管来找我。我想,到时候请罗江焱为他安排一份象样儿一点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的。他只是点头。
我觉得很愧疚。但我必须走。我只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做更多的事来减轻自责。
还有一周就要放假了。这天本应该是曾伟送孩子们回家的。想到在此时日无多,我便对他说,今天我来送吧。我能多送一天是一天。他推辞了一番,还是答应了。我便招呼着孩子们,领着他们向村外走去。
罗江焱在身后喊:“小艾,早点回来。”
我头也不回地对他挥了挥手。
这条路线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只要再趟过那条小溪,孩子们就到了自己所在的村子,不需要我再送了。这两天连续在下暴雨,小溪水流变得又急又深。平时只没过我的脚踝的水,现在几乎要没过我的膝盖了。我便让学生停下来,自己挽起裤腿,每次背一个过去。
这样来来回回地走,背到倒数第二个孩子时,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我感觉水流变得很急,而且变得混浊起来,还伴着一些小石头撞着我的腿。我还没有来得及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我前面的学生们惊得一齐尖叫:“艾老师!”
顺着他们的目光,我回头一看,原来最后那个孩子看到水流变急,怕来不及过河,竟自己跑到溪里来了。没想到这水一下子涨了好高,淹到了他的胸口。他吓得不敢动了。我吓坏了,一边大声喊叫他快退回去,一边迈开大步向对面走去,放下背在身上的孩子,再回头去接他。可他却还是象个木头一样站在中间,只是不停地哭。
我只好大声安慰他:“别怕!老师马上就来了!”
水流越来越急,石块越来越多,打在腿上生疼生疼的。轰鸣的流水声夹着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充斥着我的耳膜,让我紧张得眩晕。我努力走到他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顺着水流将他带到我面前。水已淹到我的胸口了。我虽然会游泳,但还从来没有托着个孩子游泳的经历。更何况刚才背孩子们过河,我几乎精疲力尽了。
死亡的阴影在我面前掠过,我却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来临。不到绝望,谁相信自己会死掉?我强打精神,努力地在水中走走游游。眼看就要到岸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作任何挣扎了。下意识中,我拼尽全力将那孩子推到岸上去,任凭自己被湍急的溪流冲走。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片浑浊的浪花,最后听到的是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叫喊。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几乎在同时,罗江焱正炒了我最爱吃的菜,用碗反扣着,摆在桌上,只等我回来,就可以揭开吃了。他忽然听见外面一下子热闹起来。不爱凑热闹的他,也忍不住出门看个究竟。
大家见到他,突然一齐沉默了。
他一直都是个敏感的人,此刻明显感觉到这喧闹与他有关。他一言不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梅校长终于开口道:“老罗,你冷静点听我说,小艾老师……小艾老师被泥石流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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