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小五发去了短信，告诉他关于罗江焱的一切。他很快回了信，只有七个字：“我明白，祝福你们。”

为了不让猫猫受惊，我带着罗江焱回到那座老房子。当那把十几年都未曾用过的钥匙顺利地Сhā入锁孔，我的心都跟着在颤抖。

一切都如同我离开的那个上午一样，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原来的样子。茶几上扔着的几本《读者》，还是十几年前的版本。时间仿佛在此凝固，永远地留在了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夏天。

罗江焱问：“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我们的家。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就是和你住在这里的。”

他“哦”了一声，说：“难怪有些眼熟。”唉。情况还不算太坏，他还有些“眼熟”。

我说：“你看会儿电视吧，我把这里收拾收拾，再给你做饭。”

他听话地坐下，老老实实望着电视，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我叫他吃饭，他便过来吃。这是他第一次吃我做的饭。也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他的脸上一直毫无表情，只是那个酒窝依然随着他咀嚼的节奏若隐若现。

吃完，我对他说：“房间在楼上，你去选一间你喜欢的吧。”

他便上楼去，选的还是那间客房。

我无语。

我跟着上楼去，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他，手放在衣兜里，犹豫着该不该将那摞银行卡拿出来。

他将自己的行李慢条斯理地一一放入柜子。看到我，他问：“什么事？”

我终于鼓起勇气，将那摞卡摊成一排，摆在他面前：“这些卡，你还记得密码吗？”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这些卡，迟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看着他痴不痴呆不呆的样子，我真想大哭一场。原来那个充满活力充满灵气的罗江焱，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不能再此过夜，因为还要回去照顾猫猫。临走时，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我第二天一早就来陪他。他只是点头。

我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从父母家奔向罗江焱，又从罗江焱那里奔回我父母家，疲于奔命。

罗江焱的情况时好时坏。他的记忆似乎在衰退，很多事情他都记不起来了。陈医生说，因为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潜意识里会自己屏蔽掉一些不想再想起的记忆。这也无妨。反正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将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我只在乎现在。

只是现在，他对我却不再象以前那般亲近。我不过是他认识的一个人。

但我对他依然充满了信心。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发现我放钱的抽屉，就象一个神奇的聚宝盆，无论我拿多少钱出去，下一次再打开它时，里面总是会如数奉还。

我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每次我走后，他便收拾出一些工具，蹲在离家不远的一所中学门口，摆摊修车。

他没有忘掉他的责任。他是男人，他要养我，他要养这个家。

这天送走猫猫，我便火急火燎地赶到那座老房子去。让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罗江焱不在屋子里。这个时间学校没放学，他应该不会去摆摊。我在附近转了半天，仍是不见他的踪迹。他，又一次消失了。

我急忙给妈妈打电话，看她是否见过他。可妈妈的回答是：没有。

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妈妈又把电话打过来，叫我不要放弃，还催促我在附近去找找他，他身上没钱，应该走不了多远。

我说，他身上没钱才怪。但妈妈说的对，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走街串巷，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可仍是未果。直到幼儿园放学的时间临近，我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坐上回家的公汽。

然而，另一个更沉重的打击却在后头。当我赶死赶活赶到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却说，猫猫上午就被她爸爸接走了。

我的天哪！猫猫根本没有爸爸！

老师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猫猫没有爸爸。我看猫猫和那个男的长得挺象的，再说猫猫都没有拒绝。

妈妈慌了神：“报警吧！”

我大吼：“你还想报警？！”

妈妈哭：“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的争吵声引来了不少人围观。我不想被看客们无端猜疑，拉着妈妈说：“回去再说。”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他说，你们回来吧，猫猫和罗江焱，都在家呢。

猫猫和罗江焱，正在玩贴纸游戏。她见了我，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妈妈。”

我应了一声，正想对罗江焱说，叫他到隔壁房间谈谈，他却先开口了：“小艾，我有话对你说。”

我跟着他来到另一间屋子。刚关上门，我便揪住罗江焱的衣领子压低声音对他吼道：“我不管你是真疯假疯，总之以后你离我的女儿远点！”我不能想象罗江焱会怎么对待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我更不想让猫猫失望。

罗江焱却打断我的话说：“猫猫也是我的女儿。”

我一愣：“你再说一遍？”

罗江焱一字一句地说：“猫猫是我的女儿。我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不让我见她！”

我呆住了。

他接着说：“这些日子，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你有没有想过，猫猫都有一半的可能是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算算她的生日和你怀孕的日子？”

我哭了：“你以为我没有算过吗？我算过的！猫猫早产了一个月，身体一直都不好……”

他说：“不，不是这样，她不是早产，她是足月的。因为她在胎中发育不好，所以看起来比正常的胎儿要小。我今天带她去做了亲子鉴定，下周结果就会出来。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我擦掉泪，开门出去。猫猫正站在门口。刚才的谈话，不知她听到了没有；或者说，刚才的谈话，她究竟听懂了多少？

猫猫一直缠着罗江焱，要他陪她玩，陪她看电视，喂饭给她吃，还要他给她“洗光光”，陪她睡觉。

我不敢打扰他们。直到深夜，罗江焱才从房里走出来，满脸倦意。

“猫猫睡着了？”我问。

“嗯。”他答，看看墙上的钟，又看看我。

我说：“今天太晚了，你就在这里睡吧。我去给你拿我爸爸的衣服。”

他没有拒绝。

我睡在猫猫的右边，他睡在猫猫的左边。猫猫睡得很香很满足。我起身看看猫猫是否蹬被，又看看他。他看了我一眼。只看了我一眼。

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自己更说服不了自己。

一周以后。

罗江焱将取鉴定结果单的凭条递了进去。他没有过来坐，一直静静地站在窗口等。我紧张得手脚冰凉，腿软得象刚解冻的泥巴。

看时间，应该只等了五分钟而已。但这五分钟实在是太过漫长。罗江焱从容地看过鉴定结果，迈开大步向我走来。他脸上无甚表情，只是将单子送到我面前。

我迫不急待地打开来。前面一些废话直接略过，我的目光高速搜索着最后的结果。只见白纸黑字赫然显示，罗江焱和猫猫的DNA相似度达到，也就是说，猫猫的亲生父亲，就是罗江焱。

鉴定完毕。

“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泪水早已涌出，眼前一片模糊。“罗江焱！”我大叫。我的声音在长长的走道中回荡。没有人答应我。我心中一紧，背上皮包便向外面冲去。

罗江焱正站在路边招手拦出租车。见到我，他似乎很紧张，火速拦截一辆的士，还企图将和他抢车的女人推到一边。那女人骂骂咧咧，却还是抢先一步上了车。

我趁机上前一把抓住他。

“你想­干­什么？！”我大声质问他，“你还想跑到哪里去？你觉得你给我添的麻烦还不够是吗？你……”

“我想回家。”他象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低着头，喃喃道，“你别再把我一个人送到那个大房子里去了，好吗。我要回家。我要和猫猫在一起。我是她的爸爸。”

我还是把他送回了那间老屋子。但这次，我和猫猫，都搬了过来。既然事情已水落石出，大家都已心安。我也不能再给父母增添负担了。

在猫猫的眼里，我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每次问她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总是答，最喜欢爸爸妈妈。没有人这样教过她。

带猫猫去商场给她买裙子。我选的裙子她都不满意，一个劲儿和我闹。我忍住气，问她：“你倒底想穿什么样儿的裙子？”

猫猫哼哼唧唧：“我要穿露大腿的裙子。”

我哑然。

世道早已变了。我似乎还活在中世纪。

罗江焱却道：“露大腿就大腿吧。”猫猫这才展开笑颜。于是按照这个标准，重新去择新衣裳。

望着他们俩快乐的背影，我心中酸酸的。

罗江焱的­精­神状态基本上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只要猫猫在场，他的脸上总会挂着微笑。他会不遗余力地为猫猫做任何她想让他做的事。看着他一天天地开朗，一天天地灿烂，我很安慰。同时，却又很失落。这段日子，我常常会回忆起过去，回忆起小时候在他身边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我甚至在比较，做他的女儿，或是做他的女人，哪个更幸福。

罗江焱，似乎已经将我遗忘。我只是他孩子的母亲，除此之外，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初夏的夜晚，很清凉。哄猫猫睡着后，我却没了睡意。于是我摸上一包烟，来到天台，翻上台面，慵懒地靠着墙抱膝而坐，点上一支烟，闭着眼睛从容地吐出烟圈。微风轻抚着我的头发，完全可以替代某人的手。很久没有这样惬意了。

只吸了一口，烟便被人从嘴里拔出。我睁开眼。原来是他，罗江焱。

他说：“我以为你真的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