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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锦衣卫 > 第三次脚步声传来。

第三次脚步声传来。

“谁让你们午门卫来的?”朱允炆不悦的声音道。

拓跋锋发出一声低吼,温热的Jing液灌满了云起的甫道。

“呜……”云起身体不住痉挛,眼角流下泪水。挺立的阳根微一颤,喷出晶莹的液体,先是一股清澈的尿液因Gao潮的失禁而溅在铜柱上,粘稠的体液随之­射­了出来。

Jing液沿着拓跋锋修长的大腿内侧淌下,被拓跋锋反手抹开,修长的手指在云起胯前停了,指间挟捏着云起的阳根,轻轻掏弄。

云起在喘息中发出一声呻吟,忽然神智恢复清明,知道了拓跋锋在想什么。

拓跋锋在思考,是否该在这个时候冲出去,杀了朱允炆。

“皇上!”脚步声匆匆而来,黄子澄的声音道:“锦衣卫四十七人在午门外跪着……”

朱允炆怒道:“什么意思——!都疯了么!”

脚步声离去。

云起虚脱地闭上双眼,并不住喘息,拓跋锋一边亲吻云起的脖颈,抬手解下他手腕上的绳索,抱着云起,侧身坐到牢狱角落,取出塞在他嘴里短裤。

“我刚听到……”

“你别管。”拓跋锋漠然道,一边展开短裤,帮云起穿上,自己则全身赤­祼­地抱着他。

云起侧坐在拓跋锋的腿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彼此终于可以好好说句话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锋“嘘”了一声,把嘴­唇­贴在云起的耳上,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极小声道:“王爷说,你必须留在皇宫里……”

云起看了不远处的呼延柯一眼,明白了拓跋锋的意思。

拓跋锋来救朱高炽兄弟,也就是说,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朱棣即将造反。若将他带到北平归属朱棣阵营,万一那痞子王落败,云起便有危险。

留在皇宫,则无论朱棣成功与否,云起都没有危险。

云起想通这层,与拓跋锋对视,拓跋锋的­唇­覆上来,恋恋不舍地与他亲吻。

“等师哥来接你。”拓跋锋小声道。

“你去吧。”云起嘘声道。

拓跋锋目光黯淡,起身穿好夜行服,忽地想到了什么,抡起七星剑,对着肩膀在栅栏外,脑袋在栅栏里的呼延柯比了比。

“你说,用木剑砍不砍得下来。”拓跋锋扎了个马步,比划着笑道。

呼延柯恐惧地大叫道:“饶命!饶……徐正使饶命啊!”

云起哭笑不得道:“算了,别杀他,我有办法。”

拓跋锋歪着脑袋,打量呼延柯片刻,踹了他ρi股一脚,道:“他万一出去乱说乱嚷嚷怎么办?”

云起道:“诏狱里多了条死尸不是更麻烦?”

拓跋锋拿不定主意,云起又道:“他不敢说的,放心,否则允炆要杀我,也一定会先杀了他。”

拓跋锋想通了,又转头看了云起一眼,眼神中流露出诸多不舍。

“我这就去了。”拓跋锋道。

“去你的吧。”云起笑道。

拓跋锋走了,云起疲惫地倚在牢狱冰冷的墙上,闭上双眼,两手虚虚抱在身前,仿佛拥着那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拓跋锋,他一生的倚靠。

“徐……”

“闭嘴。”云起冷冷道:“呼延狗,你再呆一会儿,小爷刚爽完,没力气救你下来。”

呼延柯大窘,象征­性­地挣了挣,听到牢狱外传来朱允炆的声音。

“劳烦太傅与方学士现在就把云哥……把徐正使带出来。”

呼延柯瞬间大惊,脑袋一歪,这次是真的被吓得晕过去了。

“勇”之一字,历来解释不清,众说纷纭。

锦衣卫在云起归京之前,尚且人心惶惶,为各自的前途与身家担忧不已,然而徐云起真正事发那日,被朱允炆不由分说打进天牢,霎时间竟是所有人都不怕了。

或许是破釜沉舟,抑或是知恩图报,毕竟云起就任正使这数年来,从未摆过官架子,有何辛苦时亦是身先士卒。徐云起失势下台,给锦衣卫们的第一感觉不是要换头头了,而是:大家要一起完了。

自从蒋瓛告老,不苟言笑的拓跋锋接手那一天起,众人就默认了徐云起才是他们的首领。

他是家世最显赫的,也是最有“锦衣”气派的少年。

如今没有徐云起的锦衣卫,大家都说不清是什么。纵然二十二位之首的“锦衣”编制不受牵连,被保留下,换一名正使接任,却没有徐云起的感觉了。

出身再显赫,能大得过云起去?

荣庆却隐约猜到那内情颇为严重,先道不可急躁,一面勒令众人不得外出,自己则去求朱允炆,让部下们见云起一面。问明事发之由,方可决断。

朱允炆正病得不轻,心情难受,一概不见,荣庆碰了个钉子,不让见云起,也不让见三保。回院内一分说后,数十名年轻人俱是炸了锅。

“当初他还是皇孙的时候,七夕来咱院里说什么?”涂明愤道:“众兄弟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兔死狗烹,说撤就撤,说杀就杀,当了皇帝就这副德行,还是人不?!”

荣庆慌忙示意噤声,压抑着怒气道:“当皇帝的向来是一时一样,连这都不明白?当年先帝坐龙椅时,掉了多少开国功臣的脑袋,哪一个不是铁杆的交情?”

当即便有人道:“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

那院内侍卫虽平素欺行霸市,武艺荒废已久,然而再荒废,综合作战素质也是整个京城中最强的,蒋瓛在教习徒弟们时又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导致锦衣卫在暗杀,白刃战以及械斗中,战力几乎能与有“神兵”之称的神机营,朵颜三卫分庭抗礼。

锦衣卫一个个挎了弓箭上马便是神­射­,抽出绣春刀便是杀手,若是群情汹涌,难以平息,发生宫内暴动则是一股恐怖的力量,所幸荣庆头脑仍是清醒的,知道此刻大院内如火药桶,一点就炸,忙道:“我去问蒋师,看他如何说。”

涂明不悦道:“荣哥儿,去问师娘!蒋师靠不住,上回还打了云起一顿……”

荣庆点头叹了口气,连夜出宫便朝四胡同去了。

那时间又有好事者道:“平日不总见言官们跪廷么?我们也跪去!”

那馊主意一出,登时得到数人赞同,又有人骂道:“老子们也跪!谁怕谁!皇孙翻脸比翻书还快,要治云哥儿的罪也需有个名头,这么就收押了,也不让探监,凭什么!”

“跪廷去!”涂明吼道:“都跟我走!”

月落星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拓跋锋一袭黑衣,于夜­色­的掩护中站在大殿最高处,东方的鱼肚白从天边转来,洒向整个金陵,一道霞光铺满了皇城大道。

午门外跪了一地锦衣卫。

拓跋锋静静看着脚下不远处的侍卫们,每一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然而他们离他却是那么遥远。

拓跋锋没有出身,连父母也不知是谁,他对他们没有感情,从前锦衣卫们见了他,不过也是客客气气地唤一声“老大”,比起云起,拓跋锋得到的信赖与感情直是天壤之别。

拓跋锋忽然有点不忿,朱允炆还没杀云起,已闹成这般排场;换了诏狱中的人是自己,会有谁出头为他求情?

荣庆不会,涂明不会,孙韬更不会……甚至被放走的张勤也不会,拓跋锋本来可以杀了张勤,但看在云起的份上,放了张家独子的一条小命。

拓跋锋明白了,云起与他们同生共死。

我又和谁同生共死?拓跋锋不禁问自己,当然是云起,他得到了唯一的答案。

拓跋锋把木剑解下,拿在手中,等待朱允炆走出大殿的一刻,悲哀地心想:他从来就不适合当头儿,云起才是。

自己和他们一样,只信任云起。

在那略有点吃醋与惆怅的心绪下,拓跋锋见到一辆马车驰入午门,马车上刻着蒋府的标志。

拓跋锋见到蒋瓛掀开车帘下地,苏婉容搭着他的手臂,盈盈走下车来。

拓跋锋面无表情地归剑回背,有苏婉容在,今天是动不得朱允炆半根汗毛了。

蒋瓛有意无意地朝大殿顶端瞥了一眼。

苏婉容挽着蒋瓛,于跪在午门外的数十名锦衣卫身旁走过,对她的徒弟们视若无睹,在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蒋瓛颤悠悠地跪了下去。

拓跋锋低声道:“师父,师娘,弟兄们,你们都……很偏心。”

剑客跃下琉璃瓦,飞檐走壁地沿侧殿离去,落寞身影消失于宫墙黑影下。

朝辉万道,流金遍野,又一天的旭日跃出了地平线。

北平事变

苏婉容在南京的份量极重。

十四岁艺成,六朝金粉年节选送首饰进宫时,马皇后于那一大盘金钗中,一眼便选中了苏婉容的作品。

那钗儿名唤“三千情丝卷飞凤”, 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洒出无数金丝,千缕万道,纤毫毕现,令马皇后为之惊叹。

数年后朱元璋重制传国玉玺,请人画下图样,数百工匠无一敢接。

传国玉玺工序繁复是假,朱元璋稍有不满意便要诛人九族,工匠们恐惧忤逆了真龙则是真。众人钳口结舌,朱元璋一怒之下,便要将工匠尽数问斩。

马皇后是个极善良的女子,心内终究不忍,遣散了众人,传来六朝金粉的苏婉容。朱元璋方消了怒气。

那夜殿内便只四人,蒋瓛随侍,苏婉容便安静坐在大殿中,蹙眉看了图样片刻。

“皇上要弃九叠文不用,换玉箸文?”苏婉容颇有点意外。

朱元璋眯起眼,反问道:“你会刻印?可是官宦人家之后?”

苏婉容一面取过刀,答道:“大都破后,苏家南迁,皇上入主应天府那年,先父罹患风寒不治……”

马皇后接口道:“你卖身葬父,险些进了舞烟楼那事,本宫倒是听徐将军约略提过。”

苏婉容淡淡一笑:“温姐姐为我付了银子,又让我到六朝金粉当匠娘,徐将军一家的恩德,婉容自当铭记于心。”

朱元璋点了点头,苏婉容与马皇后随口闲聊家常,对这坐于一旁的暴君竟是全然不惧。

苏婉容好整自暇道:“当年先父为元宁宗刻私印时,婉容便在一旁打下手,北元暴虐无方,欺压我汉人百姓,那印的石料,可是比传国玉玺贵重多了。”

朱元璋微一愕,继而大笑道:“如此看来,朕是个明君?!”

蒋瓛暗自捏了把汗。

苏婉容娓娓答道:“问朝臣无用,要问百姓。”

“你很好。”朱元璋极是满意。

那夜苏婉容起刀,修印,直刻到­鸡­鸣时分,更与马皇后叙了一夜话,苏婉容投了马皇后的缘,令皇帝,皇后心怀大畅,马皇后本想将其收为义女,苏婉容却委婉地拒绝了。

临去时,蒋瓛交班后,情不自禁地追着苏婉容直到殿外,苏婉容在午门外停下了脚步。

便是如今这对夫妻并肩跪着的地方。

蒋瓛如今已是白发苍苍,马皇后已死,朱元璋驾崩,午门前的侍卫换了一拨,又是一拨。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哪得见白头。

蒋瓛忍不住别过头看了苏婉容一眼,这些年来,老伴保养得极好,依稀还有当年风华绝代的影子,然而眼角的皱纹却不可阻挠地显示出岁月的无情。

“想什么呢?老没正经的。”苏婉容嗔道。

蒋瓛微微一笑道:“想你当年为何连公主也不当,可是怕了先帝?”

苏婉容淡淡道:“倒不是怕了先帝,而是……认了马皇后当­干­娘, 你道一国之君会把自己的义女嫁给一个侍卫么?”

蒋瓛呵呵笑了几声,跪在殿前,捋须道:“那是后来的事儿,怎能作数?”

苏婉容心不在焉道:“没有当时,又哪有后来呢?”

蒋瓛不禁睁大了眼,嘴巴微微张着,一副傻乐的神情道:“夫人,你当时就……”

“……”

苏婉容抿着笑:“皇上出来了,朝哪儿看呢你。”

“皇上驾到——!”

“蒋老,苏姨快快请起!”朱允炆红着眼出了殿,亲自将蒋瓛夫妻扶起。

云起临时换上了侍卫袍,安静立于一侧。

蒋瓛出了口长气,叹道:“劣徒这次又惹了什么滔天大祸?”

朱允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蒋瓛把朱允炆视作小辈,那问却是奔着黄子澄去的。

黄子澄冷冷道:“每次都有蒋老出面收拾,两位在京城也算是泰斗了。”

朱允炆忙道:“太傅言重了,蒋老是三朝老臣,如今还特地进宫来,朕于心不安,蒋老请。”

说着便将蒋瓛让进殿内。

黄子澄落在朱允炆身后,当即缓步跟上,忍不住又斜眼去乜苏婉容,心道都说蒋夫人貌美无双,秀外慧中,巧手能夺天工,怎就配了蒋瓛这糟老头子?

殊不知蒋瓛当年也是大内宫廷排得上号的美男子,苏婉容发现黄子澄那无礼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遂温柔浅笑道:

“孔孟之道,非礼勿视,太傅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拉?”

那话一出,黄子澄登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苏婉容声音不大,却传出午门外,众跪着的锦衣卫轰然大笑,齐声道:

“师娘威武——!”

“……”

黄子澄浑然不知该如何应答,这一群锦衣卫简直就是无法无天,欺人太甚!

朱允炆从小也是在侍卫堆里打滚大的,反而不好苛责,又想及云起本也没犯甚大错,静了片刻,颇有点内疚道:“是朕的错,都散了罢。”

一轮火红的旭日于东方升起,正投于午门前,照得金陵宫群上,琉璃瓦金碧辉煌。

云起方道:“荣庆,散了。”

于是锦衣卫作鸟兽散,朱允炆将蒋瓛夫­妇­让进殿内,自吩咐打点一顿早饭不提。

且话说拓跋锋离了皇宫,与城外等候良久的三保汇合。

城墙下只有三保一人,三保定定地望着城墙,手中牵着匹马。

“我让两位小王爷先走了,沿着官道,你现便去……”

拓跋锋倏然出剑!说时迟那时快,马三保瞬间拔出弯刀,诤的一声架住长剑。拓跋锋翻剑直削,三保恐惧地后退,连着数下兵刃相撞之声,拓跋锋剑身粘住弯刀,抬手横挥,登时拍在三保脸上。

那一下直抽使上了绵力,令马三保痛苦地大叫一声,弯刀脱手,摔在地上。

“五招。”拓跋锋冷冷道:“替云起教训你的。”

三保眼中露出一丝愤怒。

“走。”拓跋锋翻身上马,等待三保上来。

三保拾起弯刀,一手捂着高高肿起的侧脸,踉跄走开,答道:“我不回去。”

拓跋锋眉头一蹙,狐疑道:“王爷还吩咐了你什么?”

三保嘴角溢血,含糊道:“没有吩咐了,我要回去陪着小舅爷。”

拓跋锋嘲道:“用你陪?”

三保答道:“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王爷归王爷,舅爷归舅爷,那是两档子事,除却我身不由己,为舅爷招来的麻烦……”

拓跋锋漠然打断了三保的解释:“他喜欢吃烤鹌鹑,加点蜂蜜。晚上睡觉时喜欢蹬被子,注意春寒,井里的水要烧开才能喝。”

三保一头黑线地把弯刀Сhā好,拓跋锋不再吭声,策马奔上官道,遥遥追赶逃出京城的朱氏兄弟。

数日后,北平。

“两个大男人,白天喂饭,晚上一起睡,到哪里都勾肩搭背的,像什么样子!”徐雯叉腰怒斥道。

朱棣一面赔笑,一面躲到朱权身后,徐雯叉着腰正要去拧朱棣耳朵,忽听府外管事急急来报“王爷!夫人大喜!朱锋带着小王爷回来了!”

徐雯登时尖叫道:“我的心肝——!”

于是数月前姐弟相逢的狗血戏码再度上演,一团火似地红袍扑出厅外,只不过这次的对象换了朱高煦,朱高炽与拓跋锋完全被忽略在一旁。

“可算是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徐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号道。

拓跋锋解下马鞍,把军马交给小厮,打量了徐雯片刻,抗议道:“我也是你儿子,怎么不抱我!”

朱高煦抱着亲娘大声嚎啕,徐雯又娇又嗔地横了拓跋锋一眼,抱着小儿子自进去检查了。

没缺胳膊断腿儿,也得仔细看看有没有鞭抽滴蜡等痕迹出现。

徐雯走后,朱高炽理解地拍了拍拓跋锋肩膀:“我还是她亲生的呢,你就更别说了。”

没有想象中的英雄式欢呼,这多少令拓跋锋有点失落,府里上下人等都欢迎小王爷去了,确切地说,是欢迎朱高煦去了。

拓跋锋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只见朱棣和朱权并肩出府,徐雯已张罗着给朱高煦办压惊宴,没有人注意到他。仿佛一切都是他的份内事——一如让小厮扫花园里的落叶。

拓跋锋只好无聊地走开,回房里睡觉并等待晚上的洗尘宴,菜一定很丰盛,只希望别睡过头了,又没人来叫。

“师哥疼你。”拓跋锋哼哼道,他躺在床上,架着二郎腿,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则对空气比划着,把并不存在的“云起”侧抱在胸前,渐渐地睡了。

半夜,四处都是火光,拓跋锋猛地睁开眼,只听房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更似有上千兵士团团围在王府外。

厮杀声不断传来,王府外亲兵撕心裂肺的惨叫,天空被映得血似的艳红,丫环们的尖叫,小厮们慌张的呐喊……

王爷去哪了?拓跋锋狐疑地心想。

是了,下午见他与朱权出了城,现在王府里就剩徐雯,该是北平布政使反扑了?

拓跋锋伸指揭开窗帘,朝前院处眺望。

拓跋锋猜得没错,他直着脖子望了半天,身后房门倏然被一脚踹开。

“朱锋!谢贵派兵来攻打王府,王爷和十七王爷都出城去了!他们在外头回兵打城,谢贵要捉王妃当人质!你快点——!”

拓跋锋摸了摸咕咕响的肚子,跟着那传话管事跑向前厅。

徐雯站在前院,面前是奋勇作战的王府亲卫,背后是瑟瑟发抖的朱高煦与一脸平静的朱高炽。

徐雯犹如护犊的雌虎,悍然道:“王府养着你们的妻儿这许多年,今天是各位勇士奋战的时候了!都给我打起­精­神!让谢贵那怂包看看北平将士的本领!王府军丝毫不输给于朵颜三卫!”

徐雯乃是将门虎女,从小跟随徐达辗转征战,见过无数战场与死人,个­性­又极是泼辣,此刻一嗓子把士气尽数激了起来。

拓跋锋冷冷看着调兵遣将的徐雯,徐雯又转头尖叫道:“猪疯!你来得正好!给我灭了那怂蛋!”

这些天,拓跋锋受的委屈,不满,愤怒终于无法再压抑下去,忍耐的最后防线瞬间崩溃,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悲愤交集地大吼道:

“别开玩笑了!饿着肚子怎么打——!”

南军出征

张昺遭到燕王囚禁,谢贵悍然调集北平城内所有守军,发动兵变。

朝廷还未批下文书,此刻正是最敏感的时期,换了随便一名玩弄政治的老手,都该能拖便拖,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谁也料不到谢贵会在此时发难。

朱棣出城检视军队,徐雯遇上不按顺序出牌的谢贵,登时大感措手不及。

北平烧成火海,张昺于混乱中被守军抢出,驻北平的朝廷兵马仗着人多,当即在张昺的指挥下抢占了城门。

所幸那只是暂时的,徐雯马上便冷静下来,派遣拓跋锋出战,拓跋锋饿着肚子,带领一队近百名亲卫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

王府门口压力瞬间顿减,只剩数十名负隅顽抗的北平军。

徐雯亲自上马,驰出府外,喝道:“追!”随意一瞥,瞥见站在院墙上的朱权。

朱权仗着轻功了得,翻进城接应,此时好整自暇,一手摇扇,一手负在身后,立于王府一丈高的墙顶上看热闹。

徐雯怒道:“把那吃饭不­干­活的家伙给我抓起来!”

登时便有亲兵去拿梯子,朱权叫苦不迭道:“嫂子自己便能将宵小给料理了,小弟Сhā手是何苦来?”

徐雯冷笑道:“你姐夫……你四哥呢?休得啰嗦些有的没的。”

朱权几下纵跃,身如游鱼,一路闪开近十人的捉拿,徐雯抖开九节钢鞭,唰地一鞭挥到了面前。

朱权闪身避过,笑道:“府里藏的火铳拿出来,大家一人发一枝,将谢贵那小子的窝端了。”

徐雯俏脸一沉道:“不成。你就瞎捣乱呢,火统现使不得。”

朱权翻身上了一匹空马,眺望远处,见拓跋锋犹如虎入羊群,将北平城守打得溃不成军,又道:“城内巷战既无法速战速决,不如佯攻,锋儿悍勇,巷战只怕无人能敌,随我去打城门,里应外合?”

徐雯扬眉道:“要的便是这句,大个子派给你,再拨两百人,你回去城门处把守门的杀了,放你姐夫进来。”

朱权又看了一会,疑道:“这小子以气御剑?怎的如此霸道?”

朱权不知并非拓跋锋霸道,而是手中那七星沉木霸道,小小一柄木剑,竟是重逾四十余斤,轻飘飘握在掌中,对敌之人还未来得及嘲笑,拿把木剑怎么打仗?谁料那木剑之威不亚于一把大关刀,随便抖开,几下横劈竖砍,便将对手连人带马劈得筋断骨折。

朱权连着数声急催,拓跋锋方不情愿地转身离了战场,过来朱权身旁。

朱权教训道:“为将之人,怎可不听军令?来日你这脾气可得改改。”

拓跋锋对朱权怒目而视。

徐雯忙赔笑道:“锋儿去把你义父放进城来,听话。”

这处谢贵遭到王府反扑,正痛嚎一个女人也如此恐怖,一万北平军居然架不住王府八百亲卫,被砍瓜切菜般地杀了上千人,心道完蛋,早知不去招惹那母老虎。忽然间攻势一缓,白痴还不知徐雯兵分两路,只不住催促前锋回援,当保住参军大人全家­性­命为第一要务。

“回来!都给我回来!”谢贵如是道:“把参军府围起来!不许放进来半个王府走狗!”

于是一切都在母老虎预料之中,徐雯叉腰冷笑道:“就知道怕了。传令下去,别的地儿不用管,大家到街上扎营!”

那处张昺率军牢牢把守城门,早与谢贵约好,一擒住徐雯,便将朱棣家小推上城楼,逼其退兵,并以火筒为号,两处呼应,然而朱棣一味猛攻,几次便险些攻破城门,朵颜三卫更是兵­精­将勇,箭矢齐发,高处对­射­的弓箭兵被放倒了一拨又是一拨。

眼看士气低迷,谢贵一处却又迟迟未曾得手。张昺急得抓胡子拔眉毛,吼道:“快去问谢大人,怎么回事!”

信使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欢呼道:“来了来了——!谢大人的援军来了,擒住那泼贱了!”

刹那间张昺老怀大畅,胜利在朝自己招手,只须逼得朱棣狼狈逃窜,不敢再打北平,再迅速派出探马传令南面诸城,严加把手,朱棣便成了老窝被端的丧家之犬。

张昺还是颇有点军事才能的。

正在布政使频频为自己成就点头之时,只见一队衣衫上满是污血的北平军近两百人靠近城门,并押着“那泼贱”过来了。

“那泼贱”身着藕荷­色­长裙,披头散发,一晃一晃,被一名人高马大的男子抗在肩上,张昺瞥了一眼,见其红­唇­如火,尖削的下巴粉­嫩­,又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肌肤柔滑,定是女子无疑。

那男子则面容满脸血污,显是奋勇作战后留下的光辉痕迹,把女人的ρi股一面朝向张昺,停下。

张昺堪堪抑制住去掐徐雯ρi股的冲动,大喝道:“做得好!你唤何名?快快随我来!”

男子伸出手,拇指捻着食中二指,朝张昺搓了搓。

“……”

张昺愕然道:“多少?!还要赏钱?!!”

那男人英俊的脸上满是黑灰与血,令张昺觉得面前这人煞是熟悉,又说不出是谁。

男人­阴­沉着脸,道:“五两。”

张昺登时勃然大怒,吼道:“你是哪个营的!报效国家还要赏钱!!”

那高大男子不为所动,道:“市场价。”

张昺生平头一遭遇上这种事,只想上前与这小兵拼了老命,奈何此壮士巍然如山,打是打不过的,眼见“那泼贱”又在壮士肩上微微挣扎,并嘤咛一声。

壮士眯起眼,道:“她、要、醒、了……”

张昺下意识伸手入怀去摸钱,生怕徐雯醒后再来十个人也制不住,胆颤心惊地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他。

“快快!随我来!”张昺见那男人接过银票便朝怀里塞,捣鼓半晌又不知道在做甚,此事不可久拖,忙吼道:“还在做甚!上城墙来!”

张昺道:“且先停了­射­箭,听老夫一言——!”而后不耐烦道:“又有何事?!”

那男人漠然道:“没钱找,给你写个欠条。”

张昺额上青筋暴突,怒道:“先不管,将王妃扛上来!”

是时恶战一夜,双方兵马俱是疲劳无比,只见旭日高升,平原上火把纷纷按熄,北平城中的大火逐渐小了下去。

朱棣把流氓本­性­发作到极致,一手拿着马鞭指向城头,竟是当着上万人的面,便开始破口大骂。

痞子王骂功极其深湛,听在朵颜三卫耳中俱是钦佩不已,各个赞叹中华语言博大­精­深,能从张昺祖上十八代直骂了个狗血淋头。

张昺不为所动,清晨朝晖映于张昺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为这佛一般的睿智老人镀上了闪耀的金光。

“燕王停战,且听老夫一言。”张昺沉声道:“你家小已落在我手……”

朱棣贼眼乱瞥,辨出张昺身后亲兵身材。

“不会罢……”朱棣低声道:“锋儿?”

拓跋锋肩上扛着的“王妃”屁 股朝着城外,两□叉,上下晃了晃。

朱棣瞬间明白了,马上吼道:“大伙儿一起上!准备给王妃报仇!”

“……”

张昺微微一愕,未知朱棣彪悍至此,忙喝道:“把她转过来!”

拓跋锋转了个身,让“王妃”脑袋朝着城外。

张昺伸出手,要去提着王妃头发,令其仰脸,冷不防一面薄薄的白光在眼前一晃,继而天旋地转。

说时迟那时快,万军齐声惊呼!

假王妃,真朱权翩然落地,手中钢刃骨扇唰然一抖,潇洒挥出,张昺身首分离,脖颈处鲜血狂喷,白发苍苍的头颅拖出一条血线,飞出城外。

朱权站定,展开折扇摇了摇,朝拓跋锋笑道:“此物名唤暮云扇。”

拓跋锋作了个托胸的手势,朱权这才醒觉,忙不迭地转身,抖了衣裳内俩大馒头出来。

“哈哈哈——”朱棣捧腹大笑,倏然笑声一收,吼道:

“开城门,且看如今世间,还有谁能拦着王爷——!”

建文元年四月二十七日,徐雯刻意放走谢贵,让他仓皇逃出北平。

一帘冷风将湿润的春气卷进了御书房,掀起桌上奏折哗啦啦地响。

“云哥儿,我那两个堂弟被带走了。”朱允炆道。

云起随口答道:“我知道。”

允炆蹙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云起答道:“我师哥来过,还见了我一面,你问呼延柯。”

说毕云起将视线投向跪在一旁的午门卫正使,后者低着头,不知是何表情。朱允炆怒道:“呼延柯!”

云起淡淡道:“个人恩怨是小事,皇上。呼延正使也是迫不得已,他见朱高炽兄弟不在了,第一件事便是来守我,也算是尽了责。”

一句话轻轻为呼延柯开脱,呼延柯磕头如捣蒜:“皇上,臣……臣见燕王两名世子脱逃,便知大事不好,忙到牢中检视,谁知碰上前锦衣卫正使拓跋锋,臣……”

云起接口道:“我师哥那人手段了得,呼延正使不惯与使毒弄­奸­的人对战,皇上也知道的。”

朱允炆声音虽轻,却充满怒气:“是这样么,呼延柯?”

呼延柯忙道:“臣、臣不敢欺君,确是如此。”

朱允炆方让呼延柯告退,书房内只剩云起与朱允炆一君一臣。朱允炆揉了揉太阳|­茓­,疲惫道:“他为什么不接你走?”

云起反问道:“你说呢。”

朱允炆深深吸了口气,俯在龙案上,道:“我错怪你了,云哥儿。”

云起一笑置之,朱允炆低声道:“你是我的人,从来就是。”

云起道:“该说‘朕’,皇上。”

朱允炆埋头安静了许久,道:“其实我不想当皇帝。”

云起脸­色­大变道:“这话说不得,皇上。”

“不想当……”朱允炆的声音闷在袖子里,听起来有种压抑的苦涩。

“太傅要管我……言官们要骂我……四叔要造我的反……当了皇帝,连个喜欢的人也得不到……”

云起面无表情地听着,倏然间对朱元璋有种说不出的憎恨,他的父亲徐达浴血奋战,为大明打下了半壁江山,告老时却被赐了一只蒸鹅。

只不知道自己告老时,允炆会赐点什么?

朱棣也一样,对他的关心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朱允炆终究还是太小。就像个总被欺负的少年,习惯­性­地缺乏安全感。

云起心中叹息,思绪如同脱缰的马,朱允炆的抽泣声将他带回了遥远的过去。

十五岁的拓跋锋懒懒侧靠在浴桶边缘,古铜­色­的皮肤被蒸得熏红。

十二岁的小云起坐在拓跋锋腿上,迷迷糊糊地拧着毛巾。水声哗啦哗啦地响,拓跋锋修长的手指从自己脖颈上摸下来,令未经人事的小云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惬意。

小云起被热水熏得困了,枕在拓跋锋肩上,喃喃道:“师娘说,今天我二哥娶媳­妇­儿拉……”

“娶媳­妇­儿拉……”拓跋锋随着小云起哼哼道,拿手指刮了刮云起的脸,道:“怎么你哥不写信给你?不要你了?还是师哥好。”

小云起半睡半醒,脑袋一滑,险些摔水里呛着,拓跋锋忙抬起手肘,把小云起衬住,小云起道:“你娶了媳­妇­,也不要我拉……”

拓跋锋低声道:“不——会——拉……拉钩拉钩……师哥不娶媳­妇­……”

拓跋锋把小云起半抱着,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腿间。

小云起“呜”了声,脸泛潮红,难受地喘气。

“师哥你­干­嘛……”

“不成……你还太小。”拓跋锋轻声在小云起耳旁道:“得等你长大,师哥不娶媳­妇­儿。”

“允炆,人不能总是当小孩儿,你是男人,长大点吧。”云起轻声道。

允炆抬起头,抹去脸上泪痕,叹了口气。

云起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整个国家,朝廷,都由你保护着,以后千万不能在大臣面前哭,知道么?”

朱允炆点了点头,云起躬身告退。

锦衣卫大院里静悄悄,想是都睡了。云起忽听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谁从床上摔了下来,便笑着朝楼下其中一间房走去。

那房里亮着微弱的灯光,云起推开门,登时愣住了,问道:“涂明,孙韬!这时间还不睡,你俩做甚?”

涂明与孙韬忙转身,将一物挡在背后,道:“云哥儿刚值班回来?”

云起好奇地探头窥探,两名侍卫身后藏着一个麻袋。

云起玩惯这把戏,一见便知麻袋里装着的定是人,哭笑不得道:“又作甚?放出来放出来,教训下就算了,还蒙麻袋里打呢,哪个小太监冲撞了你俩。仔细明天又害我挨训。”

“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了多少次……”云起上前去解麻袋,孙韬忙阻道:“成,哥俩把他送回去,你别管了!”

云起打趣道:“什么送回去,是想扛到玄武湖里沉了罢……放出来,我带着去赔罪……”

孙韬大感尴尬,要拦却拦不住,只得任由云起把麻袋袋口解了。

麻袋中滚出一人,全身是血,正是马三保。

云起道:“三保?!你怎会在这里?不是跟着我外甥逃了么?!”

涂明冷冷道:“荣哥儿说,这小子与朱高炽设计陷害你呢。现还有脸回来,本想趁你不在,打死了沉湖里……”

云起火冒三丈道:“我姐派给我的小厮,你问了老子意思没?都给我出去!”

三保呻吟一声,涂明与孙韬见云起发怒,只得手执棍­棒­出了门。

“三保?!”

三保挨了一顿毒打,昏昏沉沉,已说不出话来。

云起检视片刻,见是皮­肉­伤,便不甚担心,将三保抱回了自己房里,放在床上,亲手涂了药,又拉过被子为其盖好。

“脸上不像刀伤,肿得这么厉害,谁打的?”云起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三保闭上眼睛,呼吸均匀。

多了个大累赘,云起心下哀叹,万一被朱允炆见到,指不定又得多一笔糊涂账。

云起出了门,三保微弱的声音道:“朱锋教训的……”

云起站在门口,却不回头,只问道:“谁让你回来的?”

三保道:“我……对不起小舅爷……回来做牛做马……”

云起苦笑道:“心领了,歇着养伤罢。”继而长叹一声,走出大院。

“打什么?他们都是个听话的小孩儿啊……”云起喃喃道。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在唏嘘朱允炆,还是在唏嘘马三保。

时近破晓,云起睡意全无,那一瞬间,对拓跋锋的思念填满了他的内心。

云起站在宫墙后,抬头看着远处那一方湛蓝的夜幕,启明星在天的彼端绽放银辉。

“老子不­干­了。”云起认真道。

锦衣卫正使那一天起便开始称病,除非皇上点名宣人,否则不再上朝侍奉。

朱允炆默许了他的行动,一君一臣,几乎不再见面。

然而偶尔云起还是得去,第一次上朝是在三天之后,首封军报传来。

朱棣以迅雷之势一举荡平了北平以北的四州十八县,力求后方不乱。

朱权则于北平城中整顿三日,继而浩浩荡荡地杀出了居庸关。

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军报与朱棣的檄文送至朝廷,燕王终于反了。

“朝无正臣,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朱允炆难以置信地笑道:“哪位爱卿愿为朕分忧?”

黄子澄悠然道:“终于反了。”

云起眯起眼,看着黄子澄,期待他又有什么蠢话道来。

果然黄子澄道:“燕王兵马只有两万,皇上只需派二十万人出战,十人打他一人,还怕不胜?”

满朝文武,竟是无一经过实战之人,一听此话,便纷纷附和。

大明建国近四十年,功臣宿将已被朱元璋一扫而空,黄子澄举荐李景隆拜将伐燕。

朱允炆略一沉吟,终究觉得不妥当,遂亲自拜访老将耿炳文,耿炳文年近古稀,当日点了兵马,率十万军力前去应战朱权与朱棣的两万人。

退朝后,朱允炆终于站定,问:“你觉得朕错了?”

云起淡淡道:“臣虽未经实战,但终究读了些兵书,今日尚是破天荒头一遭,听到十人打一人必胜的说法。”

徐雯一手支颐,持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懒懒道:“总嫌王爷王妃不疼你,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锋儿。”

拓跋锋蹲在帐外,一边扒饭“嗯”了声。

徐雯把笔一扔,道:“打仗这回事,其实就是人多打人少,但绝不是比谁的多,懂么?”

拓跋锋心不在焉地听着,徐雯又解释道:“南军号称二十万,满打满算,顶多也就十万,这十万人要打过来,你说耿炳文一老头儿,还能让全部人一起上不成?十万人,杵一处,别说打架,自己人迟早也得把自己人给挤死。”

拓跋锋拿筷子拣出块­鸡­大腿骨头,喂给旁边摇尾巴的狗儿。

徐雯又道:“正面交战,排开了顶多就几千人先冲锋战,你姐夫……瞧我这嘴,想云起想疯了……你爹就得在最短时间里调集起上万人,人多打人少,尽量少伤兵亡兵地灭了他……哎你听着么?”

拓跋锋不耐道:“说就是。”

徐雯道:“懂了么?耿炳文人太多,又不是亲兵,指挥起来麻烦得很,他给我爹练手都不配,别说跟我打了。”

拓跋锋忽然觉得徐雯最后那句有点逻辑漏洞,想了想,又找不出漏洞在哪,只得作罢,答道“哦”。

徐雯目中慧黠之­色­一闪,道:“朱权还说有更好的法子,且看他能做甚。”

朱权却是比徐雯更狠。

耿炳文行军至滹沱河,遭遇朱棣伏击,朱权又在河流上游以水攻狙敌,渡河未济,耿炳文骤遭暗算,前锋折损过半,不敢贸进,撤回南岸。

朱棣则收编败军三万人,将军队扩充至五万之数,杀向南岸。

第二封军报送回朝廷,朝野上下吵翻了天,云起又被害得上朝罚站了。

云起看着黄子澄直乐,期待他再说点什么。

于是黄子澄不负众望道:“陛下,耿炳文老眼昏花,已是古稀之人,怎能让其领兵?让李景隆率五十万大军前去,依旧是十人打他一人,此次不怕不胜!”

朱允炆不再朝云起投去求助的目光,他沉默了许久,最后道:“便是如此。”

云起心中正哀叹李景隆与他的手下,冷不防朱允炆又道:“你当监军。”

黄子澄愕然道:“陛下?”

朱允炆转过头,与云起对视,道:“徐云起,你当监军,随军出征。朕派给你与李景隆五十万军力,兵分两路,一路前去与我四叔正面交战。”

“另一路呢?”云起漠然问道。

朱允炆轻声道:“另一路移师北上,去端了北平。”

饿殍遍野

云起对锦衣卫们并不是太担心,毕竟距离朱棣起兵已是数月,在这几个月里,自己几乎没怎么上过朝。

荣庆已能按部就班地排好轮值,有云起在是那样,没有他也是一样。云起已刻意地把大小事宜交给荣庆去管,以防有朝一日,朱允炆终于对自己绝望时,能够把担子朝荣庆身上一扔,逃出京去。

至于朱允炆是否会迁怒于锦衣卫部属,云起便无法保证了,也正因如此,现在才需要迂回地忍耐,直至朱允炆对他彻底死心的那一天。

然而朱允炆还未对云起死心,云起却先对李景隆死心了。

李景隆恶狠狠道:“我不管你与皇上约了何事,这里,现在,是我的军队,军无明纪不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懂么?!”

云起哭笑不得,点头道:“是是是,小的全听李大人安排。”

马三保疑道:“名妓?”

云起示意三保闭嘴,携贴身小厮上了最后一辆马车,朝三保道:“那小子的老爸叫李文忠,是前朝宿将,军事才能卓越。”

三保掀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见李景隆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银甲飒爽,身后又有小弟若­干­前呼后拥。

大部队号称五十万人,虽有谎报数万以达到震慑效果,然而三十余四十万却是跑不掉的。李景隆率军走走停停,最后于河涧扎营。

那时间朱权兵马已攻占了德州等地,耿炳文率领另一队残军牢牢把守永平,朱棣弃北平于不顾,召回手头所有兵力,打算一举攻克北平。

朝廷中,朱棣唯一惧怕的只有老将耿炳文,耿炳文被封为“长兴侯”,昔年曾驻守长兴十年,为朱元璋抵御住了张士诚的进攻。

用朱棣的话说,便是:“李景隆不足为惧,贱内一个对付他足以,必须先灭了耿炳文那老乌龟。”

耿炳文则甚有自知之明,将永平城门一闭,铁桶般地防得水泄不通,便是与朱棣耗上了。

耿炳文有时间,朱棣没时间,索­性­将河涧直至北平的军队全部撤离,集中火力攻打永平。

朱棣派出了最得力的手下作为信使,快马加鞭赶赴北平。

另一方面,军报飞速送达,南军阵营中兴奋得­鸡­飞狗跳墙。

“恶啊——哈哈哈哈!”李景隆狂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北平只剩一个女人,一个瘸子,一个和尚!”李景隆仰天大叫道:“何愁攻之不下?!”

瘸子的舅舅,女人的弟弟——监军徐云起,此刻在一旁冷眼看着,李景隆兴奋得在营帐中走来走去,云起几次想开口提醒这位统帅,那女人可是徐达的长女,并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然而顾及开口又有夸耀家世之嫌,只得作罢。

云起抿着笑,淡淡道:“那么,李将军打算如何?”

李景隆道:“按陛下所吩咐的,兵分两路。”

说毕竟是不再理会云起,径自出了帅帐。

大军即将于翌日启程,天气闷热,云起夜间走出营帐,在军营中随步闲逛,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马三保。

“三保,帅有何用?”云起道。

三保茫然不知其意,想了片刻,笑答道:“帅有士陪,有车坐,有马骑,有炮打。”

云起接口道:“到头来还是一样得被小卒吃掉,我们的帅大人……”说到此处,与三保在校场外沿停下了脚步。

李景隆满脸热泪,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主帅眼眶通红。

“将士们!你们的父母,子女,妻子,都已被那屠夫般的燕王杀了!”

三保见此激昂演说,登时吓了一跳,道:“什么……什么意思?”

云起“嘘”了声,答道:“这些想必是耿炳文军中的败卒,李景隆撒谎了……撒谎不是好孩子。”

云起猜得没错,那校场上近万人,正是先前与朱权打了一场遭遇战的逃兵,此刻李景隆不惜编织谎言,令士卒背水一战,再无牵挂,兴起与朱棣拼命的决心。

翌日宋忠率领着这一万残兵,外加五万北军兵马浩浩荡荡地转向永平,预备给朱棣、朱权一个内外夹击。

李景隆则带领大部队急行军,冲向北平。

史上最滑稽的一场攻城战即将上演。

路过卢沟桥时,桥的两侧竟是没有半个守军,北平百姓,部队俱是撤入内城。

李景隆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微笑。

“监军大人,你猜猜北平这次会以谁为将?瘸子?女人?和尚?”

李景隆带着奚落的眼神打量云起,云起懒得与他争执什么,只笑道:“李大人这次定可顺利攻克北平了。”

李景隆放声长笑:“如此承蒙徐监军贵言!”

北平城内。

此时就连“贱内”也对李景隆提不起兴趣,徐雯坐在王府中,翻了翻朱棣送来的信,将那信封随手一撇,道:“那俩兄弟便觉得永平这般容易拿下?镇守永平的可是耿炳文,与我父同朝的老将……”

拓跋锋对徐雯的质疑置若罔闻,道:“有饭吃么?饿了,让下人把菜给我热热,八百里加急家书,十二个时辰没合过眼了。”

徐雯懒怠道:“吃去罢,听说云起这回当了监军,你表现可得好点儿啊。”

拓跋锋一听云起之名,连饭也忘了,忙道:“在哪儿呢?!”

徐雯道:“还没到呢,这回便当作给高炽练手罢,你明儿与他去寻道衍大师,合计合计,看如何退李景隆那点兵。”

徐雯既然将五十万人称作“那点兵”,拓跋锋也就不再担忧,自去洗尘吃饭,等待迎接云起了。

李景隆急行军一日一夜,疲军赶至北平,先是被徐雯设下的陷坑放翻了几千人,方收起小觑之心,步步为营不住进逼,在城外扎营。

徐雯事先已将城周小镇居民尽数撤入城中,朱棣极有默契地截断了南军的粮草后路,李景隆尚且不知大难临头。

李景隆不急着攻城,本就是围魏救赵的计谋,只需威胁到了朱棣大后方,令其作战时心神不宁,最好是焦急回援,如此一举将朱棣,北平都拿下,自己便是大功臣。

然而围城近月,永平那方战场没甚捷报,五十万人的粮草却是耗不起了。

“朝廷连这点饭菜都没了么?”云起伸箸捡起肥­肉­,朝帐边一甩。

三保满脸畏惧地看着那红烧猪­肉­。

“你烧的啥菜,也给我吃点。”云起馋嘴了。

三保是回人,随军背着一小铁锅,每日在帐篷外开小灶,猪油猪­肉­等荤腥一概不沾,起初云起还觉三保吃得简单,然而现在粮草迟迟未到,每日连监军大人也只得吃碗白饭上搭几根青菜肥­肉­,云起便不满了。

三保做的是水煮活鱼,那鱼儿是溪中捞来的,鱼­肉­白­嫩­,做了菜恭敬呈上,云起吃完一抹油道:“走找李景隆去。”

李景隆在军帐中直着脖子,咽下那肥­肉­,胸里直发闷,见监军大人来索要食物,不耐烦挥手道:“明日,明日便到!”

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日子一天天过去,粮草还没有来。

开始还是白米饭,三菜一汤,而后逐渐演变为两菜一汤,又过得半月,汤没有了,剩一菜,再往后,菜也没有了,只有俩馒头。

月渐渐圆了,又是一年中秋。

就在李景隆终于按捺不住,要下令全军攻城那夜,北平城门大开,一队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什么人?”李景隆警觉地下令全军不可妄动,亲自到了阵前。

营房内一阵慌乱,云起睡眼惺忪地起来,一面系腰带戴帽子,一面跑出帐篷。奔得几步,又转身接过三保捧着的靴子穿上,方堪堪赶到防御工事的最前方。

夜月皎洁,一人屈着单膝,架在马车前栏上,另一 只长脚在车边晃呀晃。

月光照于他英俊的脸上,那人端着竹笛凑到­唇­边,吹起一曲“长安月”。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登时南军营中,英雄泼狗血,将士洒热泪!南军上下士卒被饿了这许多天,无不潸然泪下。

拓跋锋那曲子勾起将士们思想之情,悠悠传于天地。

“这浑子……”云起哭笑不得道。

“徐监军认得那人?”李景隆眯起眼道。

云起忙道:“不认得,三保你认得么?”

三保马上道:“我也不认得……”

拓跋锋收起笛子,跳下车,旁若无人地走向云起。

“可是北平城中来使?报上名来!”李景隆退了一步,不安地质问道。

拓跋锋走上前,似乎有点拘束,紧接着朝云起笑了笑,伸出两指钳着云起的鼻子捏了捏,打趣道:“小舅爷……咱妈……让我送月饼与你吃。”

夜袭敌营

拓跋锋微微侧过脸,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瘦削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目在月光下明朗,令人赞叹。

狼眸中现出一点淡绿­色­的光,恍若大漠风沙掩埋下的祖母绿。

李景隆认出; 那是谁,下意识地朝后逃去,吼道:“快来人!抓住他!”

云起喝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李景隆!”

登时便有士兵手执兵器在李景隆身前围了起来,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拓跋锋嘴角现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左手探到右肩上去取长剑,好整似暇道:“吃了没。”

云起哭笑不得问:“怎派你出来了?快回去罢。”

“杀——”周围的人大喊道。

李景隆喊道:“此人乃是大内高手,原锦衣卫正使,儿郎们当心了!”

拓跋锋解下七星沉木,随手扫去,将欺尽前来的兵士扫得四处横飞,又问:“想师哥了么?朱允炆那小子没把你怎样吧?”

云起在众人面前被问到此话,当即面红耳赤,李景隆又在一旁不住大喊道:“杀了他,杀那里他!”

“……”

云起勃然大怒道:“闭嘴!李景隆!”

“此人乃是朝廷钦犯!与徐云起彼此勾结,谋害皇上……”

李景隆一喊出此话,徐云起与拓跋锋不约而同地一惊,彼此都想到同一件事,糟了!竟是忘记了数年的那茬,拓跋锋生怕拖累了云起,忙转身就跑,云起道:“哎,等等!”

拓跋锋跑出几步,回头遥遥看着云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景隆身周则是天杀的一堆苍蝇嗡个不停,各个挑衅地朝他望来。

李景隆见拓跋锋驻足不前,遂得意道:“徐监军通敌,现将他押下去!”

拓跋锋一扬剑,李景隆吓得退了半步。

“回去!”云起作势赶人,拓跋锋只得耷拉着脑袋走了。

“大伙儿吃罢。”云起看也不看李景隆,吩咐道:“马车上月饼取来分了。”

李景隆怒道:“把他拿下!”

云起冷笑道:“谁敢拿我?”

众将士面面相觑,无人敢招云起,云起又冷冷道:“通敌罪名可是不小,李元帅,你且问过皇上再作处置不迟。”

云起带着三保走了,李景隆却是积忿难消,当即便回帐写信给朱允炆打小报告不提,且话说那夜起,云起的监军帐外便被李景隆派了数十名哨兵围着,名为保护云起安全,实则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以防泄漏军事机密。

于是南军阵营中的卫兵们一边吃着徐家送的月饼,一边监视云起的一举一动,不知作何感想。

中秋之夜。

云起就着徐雯捎来的香菇­肉­酱扒了两大碗饭,懒懒坐在帐外,吩咐道:“三保,你把王妃送来的茶叶捧了,再捎上两盒月饼,给咱们李元帅送去。”

三保狐疑道:“李景隆不是与舅爷闹翻了?还给他送礼呢?”

云起笑答道:“李元帅家教不太到位,咱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不是?”

三保只得回帐去取月饼,云起又淡淡道:“架子上有个小包裹,小包裹里有个瓷瓶儿,里面装着药粉,顺手往茶叶里下点,别下多了,闻得出味儿。”

“……”

“舅爷,小的多嘴问一句,那是啥药。”

“当差常用的泻药。”

“是……是……”三保不禁在心中竖拇指,果然当惯锦衣卫的人手段不同凡响。

三保捧着礼盒去李景隆的帅帐,月饼没有丝毫悬念地被摔了出来,马三保照着云起吩咐躲在帐篷外窥探了一会,见片刻后,李景隆果然走出帐篷,把月饼盒子拣了回去。

云起依旧倚在帐前,半睡半醒地晒着那一轮皎月,忽然想起蒋瓛告老,拓跋锋接任正使那一日,也是中秋。

数年前的中秋夜。

“当了头儿,过节连兄弟都不管了。”张勤一肚子戾气无处发,朝着云起道:“巴巴地跑延和殿去迎着,狗儿等使唤似的……”

云起拉直了领子,对着铜镜左右端详,心不在焉道:“可不是么,这大过节的,殿上也没宣,师哥跑去做甚?”

张勤怒道:“还叫甚师哥?蒋师临老不知发的什么昏,让个突厥人接了位置,弟兄们本以为该是你云哥儿当正使,涂明几个小子让我去牵个头……”

云起这才明白过来,不悦道:“别说了。”

云起想了想,从镜中注视着张勤的双眼,认真道:“话不可乱说,师哥那么刻苦,这位置本就该他坐的。”

张勤道:“你又陪皇孙出去?”

“嗯。”云起看着镜内俊秀挺拔的自己,笑了笑,道:“师哥对大家也好,只是不显在脸上……不似我这般油嘴滑舌的。”

张勤不忿道:“大伙儿都说该让你当正使,你是徐家的人,论资历,论出身,哪样不比那突厥狗强……”

“勤哥儿!”云起动了真怒,吼道:“不许这么喊他!”

张勤噤了声,却依旧是一脸不服气,云起不平道:“排值都是他第一个上,忙得饭也顾不上吃,有麻烦都是他主动抗着,上回你们仨打寿春公主的手下,不是他给揽了,闹大了你逃得了蒋师一顿板子?”

张勤呸了声道:“换谁当正使不是这么着,锦衣卫便是同进退,共荣辱……”

云起又怒道:“知道同进退还说这种话?”

张勤讪讪地不做声了,云起叹道:“你们就从没把他当过自己弟兄,算了。”

云起本来挺好的心情被张勤一番话说得沉闷起来,然而仔细思量,却又有种别样的惬意。拓跋锋终究不行,自己才是众望所归……拓跋锋这时间还留在金殿上,更主动要求当值,是想做什么?

借着新官上任的兴头,向朱元璋多邀邀宠?

云起摇头好笑,拓跋锋就是个直脑筋,媚上媚得太露痕迹。

“云哥儿!”朱允炆清脆声音在御花园另一头响起。

朱允炆等了不少时候,此刻匆匆朝云起奔来,义愤填膺道:“我都知道了,走,咱这就去求爷爷……锦衣卫正使竟是给了那家伙……”

云起一听便大呼头痛,遭朱允炆死拖硬拽到了御书房门口,忽听到拓跋锋之声在房内依稀传来。

拓跋锋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辨不甚清楚,又听其中夹杂着“云起”、“管不住”等句,朱允炆登时气得全身发抖,便要推门进去。

那时间朱元璋苍老之声哈哈大笑,显是龙颜大悦,云起忙一把扯住朱允炆,道:“别进去,走罢。”

朱允炆一手握拳,深深呼吸片刻,竟是比云起还要难受,恨恨转身离去。

云起与朱允炆俱是烦闷得很,出了皇宫,只挑人少的地方静静走着。

朱允炆走出几步,忽然又要回去,云起忙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掌里。

“皇孙,皇孙!”

“……那家伙像头狼,一看就知道是忘恩负义的种!”

“没有关系,皇孙,你听云哥儿的……”

舞烟楼外,大红灯笼高悬,满街尽是明亮的彩灯,孩童们大声追逐呱噪,爬上树去,将焰火绑在枝桠。

云起停下脚步,与朱允炆面对面,站在中秋繁华的夜灯下,正­色­道:“人都是会变的,允炆,他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云哥儿是真心替他高兴。”

“人有失言,一时得意失言,并非就代表他心中所想,算不得什么。”

“我不会变,云哥儿。”朱允炆忽道:“我不会。”

云起淡然一笑道:“现不可把话说得太满,走罢,明日该如何还是如何……”

“云起!”

拓跋锋终于来了。

朱允炆登时­色­变,要转身狠狠训斥拓跋锋一顿时,云起握着朱允炆的手掌却是紧了紧,示意不可动怒。

云起笑着说:“大过节的,拓跋正使还忙着当值呢。”那话中却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拓跋锋显是追了半条街,饶是身体力壮,此刻也气喘吁吁。

“对不住,云起……师哥忙得走不开……”拓跋锋认真道:“你……皇孙?”

拓跋锋见到云起与朱允炆牵在一起那手,仿佛明白了什么事。

“云起,你过来,师哥有话与你说。”拓跋锋漠然朝着云起招了招手。

朱允炆怒道:“你唤狗呢!可曾把本殿下放在眼里不?!”

拓跋锋自知理亏,只倔顶着不吭声,等待云起过去。

云起见状尴尬,只得打圆场道:“你忙一天了,回去歇着罢,我陪允……陪少爷逛逛就回。”

拓跋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朱允炆的怒气已达到极致,云起忙作势赶人,叫唤道:“回去!快回去!”

拓跋锋只得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云起这才松了口气,伸出手臂让朱允炆挽着,二人走近熙攘的长街。

中秋夜,人挨着人,云起却感觉茫茫人海中有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自己。

云起回头看,拓跋锋若即若离地跟在二人身后,眉头便拧了起来,停下脚步。

朱允炆被闹得什么心情也没了,赌气般地甩开云起的手,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少爷——!”云起惊得­色­变,京城人多,万一把朱允炆挤伤了可不是玩的,云起跑,拓跋锋在其身后便跟着跑,云起停,拓跋锋也停。

朱允炆在长街尽头截住一名京城禁卫的马,出示腰牌,那禁卫骇得不轻,忙让出坐骑,牵着皇孙朝宫里去了。

云起叹了口气,回头怒道:“你非得让我过个节也过不安稳是不?!”

拓跋锋笑道:“给你说个好事儿……”

云起吼道:“好你妈!”继而猛地挥开拓跋锋来拉的手,将他推了个趔趄,径自朝舞烟楼的方向走去。

走出两步,拓跋锋却不由分说,紧紧从背后搂了上来,云起不住挣扎,奈何拓跋锋力气实在太大,只得放弃了抵抗,道:“什么事?”

云起的忍耐力已接近极限,并不回头,只蹙眉看着那绑满了焰火的栀树。

数名孩童唧唧呱呱地推来搡去,争那引香要去点焰火。

拓跋锋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一幕,双臂抱紧了云起,低声道:“师哥今天去求皇上个活计。”

云起闭上双眼,不耐道:“求甚活计?你莫太得意忘形,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看出来了,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敛着点儿罢。”

拓跋锋愕然道:“怎这般说?我背后得罪谁了不成?”

“……”

云起闭着眼,握着拳,在身前晃了晃,堪堪忍住给他一拳的念头,道:“谁也没得罪,拓跋正使风光得很呐……”

“那是自然。”拓跋锋也闭上眼,笑着搂住云起,左右晃晃。“师哥晚上没来陪你,恼了?”

云起强忍火气道:“没有,跟皇孙正快活着呢。”

拓跋锋选择­性­忽略了那句,而后认真道:“师哥求皇上,让锦衣卫里再设名副使,你当副使,皇上应承了,明儿早朝时便写诏。”

云起愣住了,睁开双眼,道:“你……怎么说得皇上答应的?这可是改制啊!”

拓跋锋眯着眼,哼哼道:“我说我管不住他们……各个见了我跟乌眼­鸡­似的……”

云起板着脸道:“哦,你也知道。”说话那时,嘴角却是略翘了起来。

拓跋锋答道:“哦,我当然知道。”

“以后……正使听副使的,高兴不?”拓跋锋脸红了些。

云起耳根子发烫,答道:“谁要当那……劳什子副使呢,师哥……谢你你。”

云起眼眶发红,忍不住哽咽道:“放焰火了,你看。”

拓跋锋睁开了眼,深邃的瞳孔中闪烁着一如既往的光。

那一瞬间,整个金陵千万焰火,尽数纷纷扬扬地喷了出来,那飞溅的火花闪得让人难以直视。

“哭啥?笑啥?”拓跋锋端详云起片刻,而后问道。

“没哭啥。”云起睁开眼,与拓跋锋对视。

“你怎么又来了——!”云起险些从椅子上翻下去。

拓跋锋道:“月饼好吃么?”

云起道:“回去!快回去!”

拓跋锋笑道:“王妃让我来放火烧粮草,顺便看看你。”

“……”

云起哭笑不得道:“烧了么?”

拓跋锋道:“没,逛了半天,找不着放粮草的在哪,后面就几个空帐篷。”

云起哀嚎道:“我的娘喂!敢情你们都这么打仗来着,这军里粮草老早便吃空,李景隆要没你先前送那月饼,指不定过几天便得挖草根填肚子了。”

“两军未战,情报为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了这么多年收集情报的锦衣卫,懂不懂?懂不懂!”

拓跋锋想了想,道:“你又没说,我们怎晓得。难怪今天那傻子急急忙忙便攻城了。”

云起心内嘲道也不知谁才是傻子,忽地意识到一事,翻身下地。

“这便攻城了,我怎没听到?”

云起攀上木垛高处,朝远方平原上张望,果然大部队整装待发,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城外一大片地方。

南军架起飞弩,搭起主帅指挥高台,火把将夜­色­映得通红。

拓跋锋在木垛下不放心地作势接着,免得云起摔了下来,又解释道:“姚广孝出的馊主意,城里先顶着,师哥过来放火,待他们后方一乱,再趁势杀出……”

云起道:“果然是馊主意,不过李景隆吃了我那下完泻药的茶叶……这战还难说得很。”

拓跋锋倏然神­色­一凛道:“你给他下了泻药?!这怎使得?!”

云起疑道:“怎使不得?”

拓跋锋如遭大难临头:“那草包不指挥,换了个会的人指挥,这许多人便难对付了!”

“……”

云起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自己药翻李景隆还是帮了倒忙,遂忙不迭道:“那你也别耽搁了,快放火,放完便回去罢。”

拓跋锋思维跳线极快,短短片刻又想到不相­干­的事,倏然道:“下来,师哥疼你。”

云起的思维已被拓跋锋牵成了一团乱麻,此刻­精­神几乎崩溃,骂道:“又犯浑了,快滚!”

拓跋锋碰了个钉子,遂讪讪闪身,没入营帐群中,不一会儿,火声从营帐最后方劈啪传来,时正秋季,风高物燥,军营一顶接一顶地燃起,云起被那黑烟呛得直咳嗽,只得仓皇离了自己的监军帐,躲到上风处。

“三保!”云起喊道:“马三保在哪儿呢!”

火借风势,甫一点起便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局,登时营帐群接二连三地陷入大火,前阵于北平外搦战的军队瞬间察觉,大喊声远远传来。

“后方走水了——!”

云起啼笑皆非道:“就这点本事还打仗,一群乌合之众……三保!三保在哪儿!”

火海之上,黑­色­的身影如同苍鹰,在帐篷顶端纵跃,仿佛焦急寻找着什么。

“怎还不走?”云起自言自语,忽意识到拓跋锋是怕自己陷进去了,忙两手交挥,大喊道:“在这儿,没事!”

拓跋锋松了口气,跃到云起身前,云起道:“你见了三保么?”

“不用担心,那小子厉害。”拓跋锋道。

那时间军马马厩被烧,数千匹战马惊天动地的大声嘶鸣,受到惊吓狂奔出来,马蹄声阵阵,吓得云起下意识地抱头就躲。

拓跋锋却是扎了个马步,右臂挥出,潇洒地使了一式“如封似闭”,堪堪揪住一匹战马缰绳,战马仰天长嘶,被勒得嘴角溢血,扯到拓跋锋身前。

拓跋锋翻身上马,朝云起伸出手,道:“别管了,跟我走罢。也别回北平了,去克鲁伦河。”

云起闭上双眼,叹了口气,那一刻心内确实有种冲动,抛开一切不顾,便跟着拓跋锋浪迹天涯,远走大漠。

然而只是短短瞬间,云起便睁开双眼,道:“三保还在火里,姐还在城里,你和我,都不能走。”

拓跋锋凝视云起片刻,点了点头,狠抖马缰,双脚一夹马腹。

“驾——!”

南军大营起火,顷刻间已调集上千兵马回师救援,拓跋锋抽出背后七星沉木,竟是恃着一身蛮力,狠狠撞进了上千人的军阵!

云起站在大营外的高处,怔怔目送拓跋锋离去。

拓跋锋艰难地在军阵中左冲右突,砍出一条路,夹道士兵竟是对这战神般的勇将生出胆怯之心,纷纷朝后退去。

云起心头堵得是不出的难受,小声道:“师哥,带我走。”

那一瞬间,百丈之遥的拓跋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在马上茫然回头,看了云起一眼。

“师哥——!”云起跳下柴堆,冲向战阵,失控地大喊道:“带我走——!”

云起竭尽全力地狂奔,将他所有的责任扔在背后,朝着拓跋锋离开的方向绝望地喊叫。

拓跋锋咬牙拨转马头,要不顾一切地冲回南军大营,然而援军越来越多,犹如潮水般淹没了孤单的云起。

拓跋锋焦急大吼道:“别乱跑!云起,等我!”

士兵越来越多,组成水泄不通的人墙,拓跋锋冲杀良久,辨认不出云起在何处,只得再次毅然转身,在一声响彻黑夜的狼啸中,杀回了北平。

棋差一着

李景隆的春天来了,宋忠的死期却到了。

宋忠打着“报仇血恨”的旗号,将上万原北平驻军赶羊似地赶到了永平城外。

“今日便为诸位的妻儿子女报仇!”宋忠声嘶力竭道。

不料朱棣做的更绝,竟调集了自己收编的北平军部队充当前锋,两军交战,阵前隔着近十丈打了个照面,俱是尽数愕然。

于是“爹,咱妈死了吗?”“二宝,你娘还活着吗?”“王大爷,我­奶­还在吗?”一类的对话传到后阵,把宋忠吓出了一背冷汗。

宋忠听了师爷的馊主意,将朱棣暴行描绘得惨绝人寰,此刻谎话被当场揭穿,一时间纵想再信口雌黄,却又掰不出新花样来了,只得不顾一切地发动了冲锋令。

交阵处双方执手相谈甚欢,宋忠却在后阵反复擂鼓,朱权摇着折扇,站在永平城楼上笑眯眯,朗声道:

“王出兵靖难,讨伐朝中­奸­佞,各位家小无恙,然此刻朝廷指鹿为马,若北平告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妈巴羔子的!这时候吊什么书包!我来!”朱棣骂骂咧咧,揪着朱权领子将其拖到一旁,站在永平城楼上,朝战局中大叫道:

“给我听好了!一群没眼­色­的!你们老婆小孩都在本王爷手里呢!想爹想娘,就转过去!把­奸­臣黄子澄派来的草包抓了!王爷保你们全家没事!个个封官厚赏,以前的事也不追究了——!”

“敢对自己兄弟喊杀喊砍,就等着老子杀你们全家吧!”

南军面面相觑,对面北军早得了朱权授意,此刻又焦急喊道:“快啊!快过来!皇上被黄子澄控制了!随我们杀到南京去救驾——!”

朱棣又恰到好处一声怒吼:

“还不快上!”

“……”

那时间城门大开,上万北军蜂拥而出,先前收编败兵听说家人安好,已无了斗志,一家老小都在朱棣控制之中,更萌不起战意。

于是史上最悲剧的统帅宋忠,便这么看着自己麾下军队瞬间倒戈,白白去了近万人。

朱权跃下城头,稳稳落在战马上,拔了战戟随军冲出。

朱棣怀疑道:“老十四,那么跳不会磕到蛋么?”

朱权没听到,­精­神一振,遥遥高喊道:“塞外儿郎们——!”

“嗬——!”

那时间朵颜三卫从城门两侧杀出,气壮山河地齐声呼应,形势登时逆转。

宋忠只计划长途跋涉,给疲于攻城的朱棣最后一击,不料对方却先取了永平城等待自己自投罗网。只得哀恸长叹时也命也,硬着头皮主动迎战,无奈己方士气低迷,南军节节败退,攻势遭到瓦解。

南军如潮水般败去,宋忠落败被擒,遭押到永平城内,朱棣却是设了茶席,恭敬请宋忠入席。

朱权如是道:“李景隆去打北平了?”

“哥给你揉揉?”朱棣煞有介事道。

“什么?”朱权狐疑道。

朱棣忙笑着摆手,道:“宋大人,如今大明无人是你哥俩对手,今日你也看到了。”

“朝廷养着一群书呆子,只懂谈诗弄文,谁会打仗?别看五十大军,这明摆着给王爷手里送兵呢。”

宋忠倔着不答话,朱棣又唏嘘道:“跟着允炆没好日子过,跟着王爷,保你来日高官厚禄,你也知道,王爷是个念旧的人……”

“乱臣贼子——!”宋忠倏然暴起,掀翻茶桌,扑向朱棣,声嘶力竭吼道:“宁死不降!纵是要死,今日也需与你同归于尽——!”

朱棣瞬间挡在朱权身前,二人疾退,仍是躲闪不及,被桌上茶水淋了全身,甚是狼狈。

朱棣冷冷道:“行,这便成全你,来人!拖出去,乱­棒­打死!”

朱权静了片刻,见朱棣满头是水,心下过意不去,只得岔了话道:“倒是一条硬汉,只不知李文忠之子如何。”

朱棣呼吸缓了些许,道:“发军回援北平,现全看你四嫂与高炽的了。”

北平布政使府成为了指挥部,流水一般的军报递进府外姚广孝处,徐雯则在内间一手支颐,另一手捏着兵符,在灯下打着瞌睡。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一声火炮发出的闷响令徐雯忽地惊醒,走出厅外。

“怎么在开炮了?”徐雯问道:“高炽呢?”

姚广孝答道:“城门处督战。”

“报——!”传令兵风火下马,翻身跪地道:“回禀王妃与道衍大师,南军攻势甚猛!敌将瞿能亲临,小王爷请退守张掖门,放弃东大门!”

姚广孝深深吸了口气,道:“放火烧粮草竟不能令李景隆回守?!”

徐雯道:“只怕是粮草所剩无多,不是你的责任。”

姚广孝忧道:“王妃,东门不可弃!张掖门是最后一道防线,若李景隆大部队挥师来攻,定阻不住。”

徐雯略一沉吟,便答道:“传令,听小王爷的。”

那传令兵走后,徐雯又道:“瞿能是前朝汤和举荐,爱用险招,这次集中火力攻打东门,定是他出的主意。”

“李文忠与他并非同一派系,张掖门再破,北平便将全面失守,李景隆八成会调回瞿能,免得他抢了功劳。如此我们再趁一军退,一军进的当口,调集全城所有兵马,从张掖门杀出去。”

姚广孝胆战心惊道:“王妃此招太也……行险,若李景隆不贪功又如何?”

徐雯冷冷道:“他一定会贪功。道衍大师去吩咐将火炮拉来,架在张掖门后,趁着夜黑填好炮弹,听我号令,到时朝着那处一起轰便是,定能抢回东城门。”

姚广孝道:“以疑兵之计阻之,倒也未尝不可……”

徐雯道:“所以我们需要人,很多的人。”

徐雯与姚广孝分头行事,时值午夜,徐雯传令将全城­妇­孺老幼尽数喊起,带领数万人围在张掖门外,并令下属挨个发了兵器,火把,一切安排妥当。

北平大部分居民心怀忐忑,听着内城门外传来的炮响。

轰!轰!一声接一声,不断有伤兵被源源不绝地抬进来。

“张掖门一破,北平就要完了——!”徐雯高喊道:“现已是最紧要的关头,顾不得将士了,我们就是将士!内城门如果破了,大家随着军队一起杀出去!”

瞿能一昧猛攻,倏然间炮声停了。

安静的夜幕下,只余伤兵们痛苦的呐喊,徐雯心跳得似打鼓,朱高炽坐在一辆敞轿上,被抬了进来。

“弟呢。”高炽问道。

徐雯盯着内城门,心不在焉道:“送出城去了。”

高炽愕然,徐雯嫣然一笑,道:“怪娘偏心不?娘来陪你等死了。”

高炽打趣道:“方才还以为娘和弟弟一起跑了……”

徐雯啐道:“跟你爹一德行。”

“退——!”门外紧张地大喊。

“快撑不住了,高炽躲到后面,娘在这守着。”徐雯道。

然而城还没破,门外守军却先放进来灰头土脸的一人,正是拓跋锋。

拓跋锋在人海中一眼发现了徐雯,策马奔到近前,劈头就是一句:

“给我一万兵!”

徐雯大喜赞道:“回来得太及时了!一会给你两万!市场价!”

拓跋锋也不解释,退到一旁,侧头去舔肩膀上的伤口,眸子里满是期待,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狼。

“去王府,把我的绣春刀拿来。”拓跋锋漠然朝一小兵吩咐道。

朱高炽道:“大哥要杀人了?”

拓跋锋沉默不答,城门外一片死寂的安静,拓跋锋抬首望月,疑道:“李景隆怎么还不攻城?”

徐雯又交代道:“出城后,要是南军退了,锋儿千万不可受降,必须一路杀出去,打到他们逃出北平。”

拓跋锋点了点头。

朱高炽看着拓跋锋后颈上的刺青,竟是生出一股不安。

那是一只穷凶极恶的狼头。

李景隆果然召回了瞿能,然而在那之前,人有三急,必须先解了内急,旁的事都好说。

阵前被召回的瞿能怒火滔天,掀开营帐大吼道:“元帅!时机稍纵即逝,不可再拖延了——!”

亲兵忙上前拦住:“元帅在……‘那个’,瞿大人请稍侯。”

瞿能暴跳如雷道:“什么这个那个的!”

亲兵隐晦地答道:“就是‘那个’,瞿大人千万不要进去……”

瞿能听到声音,才知道‘那个’是怎么回事。

战事迫在眉睫,北平指时候可破,只差一步便能攻陷张掖门,大军浩浩荡荡占领北平的时候,李景隆突然就把阵前将领召回来,然后自己跑到一旁去‘那个’?!

这是什么道理?!

“瞿大人!大事不好了!后方大营起火——”

又出幺蛾子,跟着这李景隆出征就没一件顺心事,瞿能愤怒无比,把手中长剑狠狠一摔,吼道:“调五千人随我来!回去救火!这里不管了!爱­干­嘛­干­嘛去吧!”

于是瞿能转身走了。

待得李景隆解决完平生大事,脸­色­苍白地出来,瞿能已不知去了何处。

李景隆吁了口气,道:“攻城!”

李景隆集中兵力,将手头十万人一举填进了北平东城门,后续部队更源源不绝开进。

那时间城门一开,百门洪武大炮发出撼动天地的巨响,拓跋锋手执钢刀,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

拓跋锋极是悍勇,率领徐雯凑出的王府军如一把尖刀□了敌阵,张掖门大开,门内四处俱是火把,映红了半边天幕,不少­妇­人更爬上城墙,吊起竹篓,甩出飞石,砖瓦等物。

李景隆一见敌方兵力逼近二三十万人,分不清何处是正规军,何处是民兵,只听呐喊声震天,竟是盖住了炮响,敌人主将更是挑起“徐”字大旗,将己方杀得难以招架。

李景隆既肚子疼又头疼,忙下令道:“暂撤!改用大炮远距离轰击!不可与敌人白刃战——”

命令甫一下达,大部队便堪堪掉头,后阵变前阵,如此庞大的进攻队伍本就难指挥,忽听后阵传令兵来报。

“报——西面敌人来了援军,挑着燕王大旗——”

李景隆一听到朱棣回援,登时吓得差点爆了裤裆。

“这是怎么回事——!”李景隆骇然大叫道,吓得魂飞魄散。

李景隆大叫道:“宋大人呢?!逆贼如何会到这里来了!”

李景隆捂着肚子不住叫唤,部下更是不知所措。

“你们——你们先走开!”李景隆霎时间面­色­变得极其古怪,四下寻求方便之地。

同一时间。

“舅爷!”三保焦急地在火海中四处乱闯,不住叫嚷。

云起道:“这儿这儿……”

一匹惊马嘶鸣着高蹬前蹄,于背后朝云起冲来!

三保手执弯刀,横空一抡,勾月般的刀锋所过之处,将那高头大马卸成两半,利落甩去,刀锋上血珠如雨。

“舅爷!快走!”三保松了口气,奔到近前。

云起哭笑不得道:“大军还在前面作战,要走去哪?”

三保道:“输定了!快逃罢!”

云起却是半点不怕,眺望远处的北平,揶揄道:“要逃也是朝着对面逃,且先看看战况如何再说。”

云起却是打着另一个主意,虽说李景隆是条废柴,正常计较决不是老姐的对手。

然而这五十万人实在太多,如蚂蚁般一哄而上,杀也杀不完,云起尚且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若李景隆胜了呢?

南军一胜,徐雯,拓跋锋等人决计无幸,必将被擒,到了那时,自己的监军之位便极其重要,不说保住拓跋锋与徐雯等人的命,趁乱偷偷放走俘虏是可行的。

云起小算盘俱已打好,只希望不是最坏的那个结果。

三保护在云起身前,紧张地看着远处战局,及至西面挑起了朱棣,朱权两兄弟的王旗,主仆才真正地安下心。

云起正要再说句什么,刹那间围攻北平张掖门的南军尾部发生了­骚­乱,继而大溃,千军万马一齐朝着平原上狂奔而来!

“不……不会罢。”云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败象一成,南军数十万人竟是转身逃跑,前阵还在拼死决战,殿后军已人心惶惶,散进了荒野。

朱棣率军猛攻,恰好迎上逃跑的败军。

朱权却是带着另一支部队前来冲击南军大营!

“快跑——!”云起惶急道。

兵败如山倒,这下才是真的要逃了,否则半夜三更,被自己人砍了那才叫冤枉。

然而云起携三保一面没命狂奔,心内仍然疑惑不已。

李景隆的指挥差到这程度?前方还在攻城,后方就管不住自己人了?

北平城外杀声震天,弃尸盈野,城门处仍有十万人在酣战,城外却是丢盔弃甲的逃兵,形成了史上最壮观的战争奇景。

云起不知道,李景隆并非管不住手下,而是没在管。

因为李景隆自己也逃了。

拓跋锋杀红了眼,与朱权大军汇合后,讨来朵颜三卫的指挥权,朝着败兵衔尾追杀,如同出笼的野兽般不受控制,直将南军追出十余里,到了天­色­蒙蒙亮之时,方停下了追杀,将俘虏集中起来,亲自挨个询问。

其中还很有几个是拓跋锋曾经见过的面孔。

“你们徐监军呢?”

“徐云起呢?”

“锦衣卫的徐副使呢?”

战俘俱是茫然以对,不知云起去了何处,拓跋锋问了半天,狂暴地吼道:“徐云起呢?!”

副将吓得不知所措,忙出言道:“拓跋将军……”

“都杀了!”拓跋锋疯狂地大吼道:“杀了!”

拓跋锋竭力抑制住心内的嗜杀感,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逐渐平静下来。

拓跋锋负手于背,两脚略分,站于南军的大营外,体内太极真气运转一个周天,消除了不安的狂躁。

一轮旭日升起,红光洒满大地。

拓跋锋睁开双眼,漠然吩咐道:“别杀了,放他们走罢。”

副将骇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道:“已经……已经杀了。”

拓跋锋转身拾起绣春刀,道:“哦,那把脑袋接回去。”

“……”

“传令,弟兄们先吃早饭,吃完饭,继续追。”

云起将手按在瞿能尸体的脖侧,沉吟片刻,道:“救不活了,三保去把瞿将军的大旗寻来。”

三保依言做了,云起又道:“我们一路南下,先把沿路败军收编,看看能交给谁,再作打算。”

三保那脸­色­甚是迟疑,云起问道:“怎么?不想帮朝廷的人?”

三保道:“依小的说,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逃去罢。”

云起笑道:“不成,绝不能放任他们乱逃。”

“李景隆不知道死没死,主帅战死,部属逃亡可是大忌,按大明律法是要诛九族的。”云起解释道:“这些士兵们家有妻小,都在京城里侯着,前线传来军报,无论是逃兵还是投敌,家属便都会受到牵连,所以当逃兵还不如战死沙场。”

三保只得点了点头,竖起旗帜,远处溃军见到瞿字大旗,纷纷朝云起与三保身边靠拢。

云起又道:“若是我姐在指挥,定会吩咐不受降,将战败的南军一并杀了,这么一来,他们的家人还得可得个烈士家属的封赏,这里五十万人,连累了家人,便是两百万条­性­命,不可不救。”

天­色­大亮,云起与马三保收编了败军,沿路南退,此刻逃兵已成了没头苍蝇,又听说主将李景隆生死不明,只得盲目地跟着云起。

待得集结近万人,成了规模后,云起便传来各伍长等军中将领,将军权分发下去,又着令一改人等弃马步行,将行军靴摘下,或横或竖地绑在脚底,开始逃亡。

“分两路,一路沿着河走,不能上岸,必须在浅水区里走。”

“另外一路跟着我,在上游汇合,去德州。”

三保疑道:“这是做甚?”

云起淡淡答道:“当逃兵也是讲究技巧的,打仗,小爷不成;逃跑,却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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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败的南军终于在云起的带领下稳定了军心,不再惶惶奔逃。

越来越多的败兵加入了这支队伍,跟随云起见山翻山,涉水搭桥地离开北平,悠然西去。

云起一副惫懒模样,嘴里叼着根草,骑马晃悠晃悠,浑没有半点领袖的气质, 一路上只当作秋游般走走停停,吩咐沿途掩盖踪迹,马蹄裹上棉布。

大部队必须沿着先行军的前进,不可踏错林径。殿后人员需混乱足迹,旧泥掩上新泥。沿途禁止喧哗,更禁止炊烟造饭,私自烤食。

在数名逃兵违反军令,被斩首示众后,士兵们方真正感觉到,比之盲目行军的李景隆,锦衣卫正使看似漫不经心,下达的命令却极有条理。

徐云起才像个带兵的人。

“徐大人,下一步行军方向是去何处?回应天府?”

“不,去德州。”

“军中兄弟们都说,不如徐大人带我们杀回去罢。”

“就是就是,大人可是天德将军的儿子!”

云起苦笑道:“不成,北平那处还有更厉害的,别忘了那可是我大姐。打小与她下棋捉对,我便从来没赢过。”

言毕见众伍长不解,云起遂解释道:“我带不得兵,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敢害了你们­性­命。李景隆现生死未卜,却终究是统帅。我带着你们回京,我是毫无­干­系的,你们抛弃主帅,临阵脱逃,却是杀全家的罪名。”

“大家现在该想的,就是期望李元帅活了下来,并成功逃脱,在德州等着收编败兵,否则无论去哪……”云起沉吟片刻,唏嘘道:“大伙儿都得搭上一条命,就这样,散罢。”

云起坐在一块大石上,衔着草秆儿,低头眯起眼,打量手里一副地图。

三保欲言又止,云起嘴角略翘了起来,头也不抬道:“你想说,换了我当主帅,定比李景隆那小子能打仗,是不?”

三保点了点头,答道:“汉人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明珠蒙尘。”

云起笑了笑,他与三保一向随和惯了,并不在意,听到这话时心里反而有点得意,然而却淡淡道:“不,李景隆不适合当主帅,我更不成。”

“三保,那可是五十万人,不是锦衣卫的五十人。”

“五十万人呐……”徐雯叹道:“真奇了怪了,朝中就连一个会打仗的也不剩了么?竟是任由李景隆带着这许多人就冲过来了?脑子里全塞的什么?”

拓跋锋漠然道:“不懂,什么意思。”

徐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兵书,反问道:“锋儿你觉得你能带多少兵?”

拓跋锋想了想,伸出一个手掌,道:“五十人。”

朱棣与徐雯对视一眼。

朱棣嘴角抽搐,道:“出去罢,本还想将朵颜三卫交你指挥……”一言未完,军帐内乒乓乱响。

徐雯怒道:“你做什么——!”

拓跋锋不住去抓朱棣的手,朱棣仓皇逃窜,拓跋锋险些便要去抱其大腿,一面叫唤道“给我”“给我”,登时帐内你追我赶,乱成一团。

朱棣吼道:“站住,没出息的!’

拓跋锋紧紧攥着拳头,忽地灵机一动,弃朱棣于不顾,转而扑向徐雯道:“我要去救云起!给我!”

徐雯吓得大叫:“走开!”

朱棣忙道:“别动粗!给你!给你嘛……”

拓跋锋安静了。

朱棣讪讪道:“……也不是不可以滴!”接着话锋一转道:“但是!锋儿,你指挥得过来么?还是算了罢……”

拓跋锋片刻后方答道:“试试。朵颜、福余、泰宁三卫都是北元人,我是突厥人……”

徐雯质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少拿你们塞外人当挡箭牌,北元人和突厥人又不沾亲带故的,混蒙人呢你。”

拓跋锋认真道:“我要把云起带回来。”

徐雯不悦道:“他留在那儿过得挺好,别担心有的没的……”

拓跋锋打断道:“那他他求我带他走,不想留在南军里。”

“……”

拓跋锋一个“求”字用得极是老辣,令徐雯一听之下,霎时眼圈儿便红了,正要追问时朱棣却道:“你得听后方指挥,不可再像脱缰的野狗般乱闯了。”

拓跋锋也没注意到被流氓拐着弯儿骂了句,信誓旦旦道:“成!”

朱棣又道:“朵颜三卫可是我和老十四的家底,你得顾念将士­性­命,不可行险,别人没救出来,反把王爷们的亲兵也给搭进去了。”

“成!还有什么,王爷你说。”

朱棣又正­色­吩咐道:“别的没了,就最重要的一事,现赶紧把你娘的手放开,拉拉扯扯做什么呢。”

拓跋锋尴尬松了抓着徐雯袖子的手,朱棣递了兵符,道:“你去朱权帐里说一声,今夜便在宁州军中住下,晚上给你调了职,明儿一早就出发。”

拓跋锋兴奋不已,劈手夺过朱棣的兵符,如脱缰的野狗般冲出帐篷去了。

徐雯眼望野狗的背影,忍不住道:“你还真舍得,把朵颜三卫也交予他练手。”

朱棣为徐雯掸了掸袖子,掸掉野狗的手指印,抓着徐雯小手,讨好笑道:“这不也是为了咱家云起么?”

徐雯却是笑不起来,忧道:“你父子二人当时便该赶尽杀绝,放走了这许多逃兵,只怕涌向德州,又得多了二十万兵马……悬得很。”

朱棣嘲道:“李景隆是个草包,怕他做甚?来来来……”

“哎!谁要和你来!”徐雯尖叫着两脚乱踢,怒道:“说正事儿呢……”

“可想死夫人了……”

“你……”

正所谓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南军北平之役大溃,责任九成九都在李景隆身上。

然而李景隆是万万不这么认为的,失败的原因不是我军太弱,而是敌军太狡猾。

这种信念太坚定,以至于当听到徐家那只狗侍卫率领败兵前来的消息时,第一个念头不是:“太好了!我没有全军覆没!”而是:“他怎么从朱棣手下逃得­性­命的?”

德州南军驻地处。

“李景隆元帅可在?开城门!”

云起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带着近十五万人长途跋涉地穿过了关中平原,十五万人,毫发无伤,没有扔掉前来投奔的任何一名伤兵。

李景隆生怕云起投敌,下令开了小门,只让云起带着小厮进了防墙。

云起淡淡笑道:“李元帅辛苦,听说大军撤退,云起迟来一步,正巧碰上这许多弟兄迷了路,便一同带着过来了。”

李景隆脸皮本薄,对云起恨得牙痒,心中不生感激之情,取而代之的却是滔天的恨意与妒火。

三保又在一旁Сhā嘴道:“李元帅脚程快,我们紧赶慢追地,可算是追上了。”

这话一出,李景隆与附属亲兵俱是无地自容。

李景隆上前去握云起的手,咬牙切齿道:“徐大人劳苦功高,本元帅定会向皇上如实禀报!辛苦了!”

云起不露痕迹地抽出了手,笑着点头:“那敢情好……”搭着三保的肩膀走了。

是夜:

云起将呈予朝廷的紧急军情封好,盖上了私戳。

三保疑道:“舅爷你还……还帮他遮着掩着?这次大败你为他开脱责任,就不怕他反诬你通敌么?”

云起放回笔,解释道:“做官之道是花花轿子人人抬,李景隆不是白痴,自然晓得此道。这次应该足够令他学乖点了。”

“北平大败,如果朝廷要追究责任,李景隆便是第一个。换句话说,他要诬我通敌……”云起说到此处,忍不住自嘲道:“我确实是通敌,但也能把他拉下水。所以权衡利弊……李景隆是绝对不敢的。”

三保又问道:“那这十数万人的­性­命,该算在谁的头上?皇帝不会震怒么?”

云起想了想,分析道:“自然是会的,这黑锅,自然就得让宁死不屈的勇士们来背了……比如瞿能,又比如宋忠那倒霉催的。”

三保忍不住笑了起来,云起却是笑不出来。

云起叹了口气,道:“自太祖皇帝当朝起,被杀的忠臣数也数不清,还有些是我和师哥去办的案子……”

“罢了,本就不­干­我事,想也没用。”云起吁了口气,解开外袍,躺在床上,心想这便是政治,或许换了朱棣当上皇帝,事情会更简单得多。

老姐那句“朝有­奸­佞”,某个意义上还真没说错。

然而云起有一事终究是料错了。

李景隆带兵带没了十余万人的­性­命,玩起政治来,却是老手中的老手。

李景隆先是拆开了徐云起的军报,看完内容,当天便写了一封信,与云起的军情一同加急送回朝上。

是时北平一战的消息早已传到南京,两份军报先经黄子澄之眼,再呈到大殿上,朱允炆本就等得心急如焚,此刻拆了李景隆与徐云起各执一词的回报后,不禁哭笑不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云起的回报上满是千方百计为李景隆开脱之言,并将责任推给了瞿能。

李景隆的密奏却仅有一句话:“徐云起通敌,乃至有我军大败。”

朱允炆这次是彻底败了。

“不可能。”朱允炆道:“徐监军绝不会做此愚蠢之事,既是通敌,为何四叔胜后,他不转投燕军?这说不通。”

黄子澄略一顿,而后道:“臣还得了瞿都督死前亲笔所书,进军北平前的最后一封信。如今瞿都督已为国捐躯……此信铁证昭昭……­干­系太大……只怕皇上……”说到此处,太傅脸上满是热泪。

那是终于能够扳倒对手的幸福热泪,而非悲愤的热泪。

朱允炆沉声道:“信拿来。”

黄子澄将瞿能死前的亲笔信呈上,信中所书则是云起与拓跋锋相见一事。

朱允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殿内安静许久,允炆方缓缓道:“拓跋锋……”

“去个人,将云起带回来。”朱允炆微微发抖,道:“监军之职撤了,朕要亲自问他。”

黄子澄道:“礼科给事中铁铉堪当此任,可赋钦差之责,替徐云起回京。”

铁铉乃是黄子澄门生,朝中百官一听之下,竞相心惊,黄子澄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将徐云起往死里整了。

若整得死徐云起自然好,然而若留了他一条命,只怕便是后患无穷。

朱允炆心情已混乱之极,只感觉云起这许多年中俱是欺骗了自己,拓跋锋那明显的敌意,云起对朱棣一系的回护,复杂无比的滋味涌上心头。

朱允炆道:“将徐监军押送回朝。”说着便拂袖离去。

“皇上……”黄子澄愕然道:“皇上不下御旨召回徐云起,此人嚣张跋扈未必便听……”

“便宜行事!”

屏风后传来朱允炆的声音。

黄子澄松了口气,终于得到了这最要紧的话。

太傅根本不打算把徐监军押回朝,这妖孽只怕挥道眼泪又有扭转乾坤的意思,黄子澄退朝后便匆匆宣来得意门生,闭了府门一脸严肃地交代下去。

铁铉沉默听了半晌,直至黄子澄问到:“可都记住了?那厮武艺高强,绝不可行险,必须传来士兵将营帐围住,宣圣上口谕,再赐毒酒。”

铁铉方答道:“师父,若此人有冤情呢?皇上更要当面审他,学生假传口谕,又无明文,回朝后要如何与皇上交代?”

黄子澄怒道:“锦衣卫经手的冤案错案还少了?此刻他便是咎由自取!”

铁铉再度沉默,似乎对黄子澄的理由不以为然。

黄子澄又唏嘘道:“我大明朝廷受此佞臣把纵已久,若能除掉此人,将是大功,师父自将一力承担,无需你负责。”f

铁铉缓缓点了点头,黄子澄又取出一柄金灿灿的物事,押在圣旨上,道:“尚方宝剑交予你一并带去。”

铁铉当他下午出发,数日后便抵达了济南南军大营,此刻山东以北,万里长城以南尽数沦陷。

朱棣沿路收编南军败兵,军力已达七万人,沿路城守听朱棣大军前来,各个闻风丧胆,降的降,逃的逃,战线被推到大明湖一带。

济南再失,背后便是淮河,南京方面已开始紧张了。

铁铉到了军中,绝口不提前败一事,亲自请来李景隆与徐云起,第一句便是:“济南沿路山道,平原,还余多少地方?”

云起心想,终于来了个会打仗的,这些天李景隆见朱棣来就跑,一退再退,撤到济南城外百余里,背靠盛庸镇守的济南城,方战战兢兢地再次整兵,等待与朱棣一战。

拓跋锋率领的朵颜三卫却穷追不舍,紧紧咬着南军的尾巴。

李景隆不敢怠慢了钦差大臣,看了云起一眼,据实以告,铁铉微一颔首,表示心中有数,又道:“皇上派我带了一万两千斤火器,前来协助李大人。”

李景隆一听之下大喜,又连使眼­色­,铁铉只当作看不见,问道:“听军中将士所言,徐监军率我军一路东来,可是对太行山下旷野地形熟悉?”

云起点头反问道:“铁大人要打游击战?”

铁铉微一沉吟,置李景隆于不顾,将云起请了出营。

铁铉带来那秘密火器并非火铳,而是埋于地下,由能工巧匠所制的炸药,专炸前锋骑兵。数日后济南北面千里平原,俱有临时征集而来的民夫在辛苦劳作,于地下埋入炸药。

铁铉与云起骑马并行,眼望坑坑洼洼的原野,铁铉道:“听闻朵颜三卫骁勇善战,不知遇上此火药阵又如何。”

云起看得心内唏嘘,只怕朱权这次得栽个大跟头了,忍不住又道:“这种打法谁想出来的?兵部可有测试过威力?”

铁铉微一沉吟,便答道:“并未,稍后便请徐大人看看,你我也好商定后计。”

待得地雷埋得差不多了,云起轻功较好,翻身上马,双脚一夹马肚,朝最近的火药埋设地冲去。

“驾!”云起心内计算距离,倏然轻身跃起,单足一点马背,朝后飞掠而去。

“好!”铁铉喝彩道,只见徐云起离了骏马,那马仍不觉朝火药点冲去,前蹄一踏机关,登时轰的一声巨响!

云起被冲击波掀得飞开数尺,铁铉忙上前来接,二人灰头土脸地爬将起来,发现那三百余斤重的大马竟是被炸得尸骨无存,四处都是­肉­块。

云起心有余悸道:“这也太……”

铁铉极是满意,道:“朵颜三卫身着钢甲,不多放炸药只怕炸不死,这次若担任前锋来攻,宁王麾下这支骑兵便要除去编制了。”

云起摇头道:“只怕朱权不容易上当,顶多炸得死数百人。”

铁铉道:“听探子回报,朱权已将三卫交给了拓跋锋指挥,此人有勇无谋,我军再以计谋诱之,当可将三卫尽歼。”

云起一听到拓跋锋之名,一颗心便提了起来,瞳孔陡然收缩,铁铉眼中现出一抹寒光,转瞬即逝,伸手道:“徐大人请,如何诱敌,回营再长谈。”

少顷回到军帐内,云起第一件事却是唤来三保,吩咐道:“你现骑马出去,就说到济南去办点事,寻到北军营里,找拓跋锋,告诉他南军的营帐不可乱闯,须得等到下雨天后再来。”

三保疑道:“什么意思?这都十一月天了,哪还能下雨?”

云起褪下手上玉扳指,交予三保道:“铁铉在地下埋了火药,切记不可盲闯,换了朱权带军我倒不担心,怎偏把三卫交给师哥……你拿着这去,是我姐夫的物事,他们定知道轻重。”

三保接了玉扳指去了,却不知背后又有一双眼盯着他出营。

铁铉站在哨楼高处,与李景隆目送单骑离去。

铁铉问道:“那便是马三保?”

李景隆颔首道:“是,徐云起的贴身小厮。”

马三保策马穿过平原,一队数十人的南军士兵横里杀出,从树林中截住了三保的去路。

李景隆看得暗自心惊,只见那平原上小黑点合围,收拢,马三保竟能突破防线,遥遥冲出包围圈。

三保在旷野上停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该回营找云起还是继续前进,许久后方朝着西北面飞速离去。

“没截住。”铁铉缓缓道:“失策了,一个小厮也有此武艺。”

李景隆道:“太傅要动手了?”

铁铉微一点头,匆匆下了哨塔,朝营帐走去。

云起心神不宁,在帐内等了许久,忽听外头士兵来报。

“钦差大人请徐监军议事。”

云起竭力平复心情,整好衣冠,随着那传令兵出了营帐。

绝地逆袭

“徐大人请。”

铁铉面前摆着一个小炭炉,炉上放着一个铜钵,钵中又烫着一壶桂花酒,香气四溢。

“徐大人家有兄长镇守扬州,江南的桂花酒想必是喝得不少,且尝尝我这酒味道如何。”

云起入座道:“倒还没怎么喝过,二哥与我,我大姐走动不勤。爱理不理的。”

铁铉眉毛一跳,若有所思道:“若论承继家学,徐大人比之燕王妃如何?”

云起想想,叹道:“我不及我姐。”

铁铉微笑道:“到底是徐家的后人,当年听说为了锦衣卫正使之位,朝中颇还起了番争执,先帝一念之差,起用拓跋锋,乃至酿成后患……”

他到底想说什么?是朱允炆示意来问的?云起心念电转,遂答道:“铁大人,太祖自有他的意思,不容过多揣测。”

铁铉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而后道:“先帝辞世之时,听说只有徐正使在御前侍候,不知听到何话?”

云起莫名其妙,未想铁铉竟是提到这事,思绪回转,定在朱元璋临归天的时间点上,缓缓道:“他说:‘刘基的烧饼歌……’”

铁铉点了点头,云起一笑道:“太子书房中不就挂着一副烧饼歌,回去摘下来瞅瞅,或能读出来点遗训什么的……铁大人,酒烫热了。”

铁铉道:“光喝酒未免无趣,书架上有点下酒菜,劳驾徐大人帮我取来。”

云起去翻书架,打开架子上那包袱,倏然心中一惊。

包袱中有油纸包着牛­肉­,旁边还有个小瓷瓶,这还罢了。

最重要的一物……云起看到了尚方宝剑!

那并非燕王入京时,宋忠手捧的赝品,而是实实在在,满大明朝只有一把,货真价实的,朱元璋亲自赐予锦衣卫执掌的尚方宝剑!

怎会到了此处?云起记得离开南京前,自己亲自交给了荣庆,难道是朱允炆从荣庆手中取了过来,再交给铁铉的?!

云起一时间手中满是湿滑的汗水。

铁铉道:“旁边还有个瓷瓶,劳驾正使大人也一并取来。”

温酒,琼浆,桂花香。

铁铉摇了摇酒壶,斟上两杯,云起凝视铁铉双眼,伸手去端。

“且慢。”铁铉阻住云起的手,手指一触,便即分离。

“当年拓跋锋谋杀皇孙一事,传遍朝野,徐正使为何要将他放走?”铁铉伸手拔了那瓷瓶的盖子,漫不经心道:“为何不替燕王杀他灭口?”

云起镇定下来,答道:“一点私心而已,终究不忍心看他身死,铁大人奉谁的命令前来?太傅的?皇孙的?”

铁铉缓缓道:“该唤皇上了,徐大人,不能总将他当作皇孙。”

云起哂道:“徐云起只知有皇孙,不知有皇上。”

铁铉将瓷瓶倾斜,倒了点药粉在酒杯里,悠然道:“皇孙派我来查清楚,徐正使是否与燕王勾结……方才我看到马三保出了营去……”

云起听到这句,疑道:

“三保出营去?去了何处?”

铁铉微一愕然,反嘲道:

“事已至此,狡辩何用?”

云起点头道:“是,我若与燕王勾结,便当率领李景隆败军投奔北平,还到德州来做甚?”

铁铉冷冷道:“此暂且不论,瞿大人为国捐躯,你身为监军,为何不报?反将败名诬以忠臣头上,你死有余辜。锦衣卫当朝,不知枉害了多少良将­性­命,乃至今日朝中无将可用,听由乱臣贼子肆虐猖狂,千万人命,系你一身。”

“皇孙只派你来查我通敌之事,铁大人。”云起挑衅地笑道:“既查不出我通敌,这酒便不能喝,大人慢用,告辞。”

说毕起身要走,铁铉未料此人这般油滑,当即沉下脸,冷笑道:“去何处?营周俱是刀斧手,你出帐一步,便将你剁成­肉­酱。”

云起袖子微微一动,铁铉又道:“先前已吩咐了李元帅,若本人被挟持成了人质,当将我一并杀之,铁铉无家无业,出身市井,搭上你一条锦衣卫正使的命,却终究是赚了。”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

铁铉沉默半晌,道:“不信?”说着又往自己的杯中下了药粉,端起酒杯,道:“徐正使,我敬你一杯。”

云起几乎从一陷进这局里便处处被动,此刻道:“皇孙真让你来杀我?”

铁铉不答端起那杯,仰脖喝了,潇洒地一亮杯底。

铁铉要同归于尽,云起再无侥幸心理,茫然地喝下了桂花酒,酒味苦涩。

铁铉道:“还有何话想对皇上说?”

云起反而不再挣扎,静静坐着,良久后道:“告诉他,这辈子跟了他,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云起疲惫地闭上双眼,腹痛如绞,倒了下去。

铁铉伏在桌前半晌,片刻后挣扎着起身,云起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铁铉挣到门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包,朝嘴里灌了好些药粉,方踉踉跄跄逃出了军帐。

云起心想:铁铉,我­操­你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午门外,烈日高照,四处俱是漆黑的木炭,破败的砖瓦。

拓跋锋几是赤 ­祼­全身,只穿一条短短的薄裤,趴在午门前的一张条凳上。

沾了盐水的皮鞭狠狠抽在他健壮的背脊上,每一鞭下去,俱抽得他皮开­肉­绽。

“啪!”

蒋瓛大吼道:“皇上寝宫走水,皇宫烧得厉害,你人在何处?!”

“你身为锦衣卫正使,后知后觉!不去救皇上皇太子!去了何处!”

拓跋锋咬牙忍着,胯 间那条短裤已被血水浸成紫红­色­,全身鲜血淋漓,更沿着长脚滴下地来,在午门外染了一大滩。

寿春公主看得心酸难耐,转身离去。

“你怕大火?!给我晕倒在御花园?!”蒋瓛歇斯底里地大骂道:“你这个废物!”

“废物!”

“他是来救我……”十三岁的云起小声道:“走水的时候,师哥是来救我……”

小云起大叫道:“别打了!他是……”一句话未完,却被苏婉容胆战心惊地紧紧捂住了嘴。

上百名午门卫亲眼看着拓跋锋挨打,这顿鞭子真是抽得他们心花怒放。

外加蒋瓛不住嘴的“废物”,更为拓跋锋的侍卫生涯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这野狗!皇上有危险你躲了去何处——!”蒋瓛的怒吼声回荡在午门上空。

“别打了——!”小云起大哭道:“别……”

“摔!”蒋瓛喝道。

四名锦衣卫架起拓跋锋,狠狠朝地上一摔,拓跋锋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房内,药炉传出刺鼻的气味。

小云起呜呜地哭着,转身去斟药,那手不住发抖,更将伤药泼了些许在拓跋锋身上。

“还痛么?”小云起哭着问:“师哥,你别死……”

拓跋锋疲惫地拉着云起的手,道:“谁都能死,你不能死……”

“让他们去死……你不能死……”

一声沉闷的雷响将云起从那遥远的回忆中惊醒过来。

“不能……死。”

帐内空无一人,铁铉不知去了何处,又一声巨响,云起勉力探手,到桌上乱摸乱抓,碰翻了墨砚,墨水洒了一身,继而摸到一支羊毫笔。

云起将那笔□喉咙中,猛地俯身大呕,吐得一阵翻江倒海,更有一滩血。

第三声惊天动地的霹雳,震得桌椅格格作响。

什么季节了?还打雷?云起倏然回复意识,想起营外埋设的炸药。

糟了!朵颜三卫来袭营了!云起又哇的一声吐了满桌,肚中剧痛渐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营帐。

帐外空无一人,想是都被李景隆与铁铉调走了,云起艰难地跑到营门口,藏身于暗处,片刻后一队步兵匆匆路过。

云起扬手,甩出蝉翼刀,杀了队伍末尾一人,将他拖到柴垛后,换上普通士兵的服饰,茫然地跑出了营帐,朝埋了炸药的地方跑去。

拓跋锋得了朱棣命令,率领朵颜三卫前来袭营。

那时间恰是正午,前锋队伍甫一进入雷区,便触动了好几处大爆炸。

拓跋锋先是一愕,继而吼道:“别乱!都原地站着,别动!”

朵颜军极有军事素质,一阵­骚­乱后齐齐安静下来,后阵开始有条不紊地撤出。

然而铁铉早已安排好,岂容你逃跑?不到片刻,后方又从树林内涌出手执强弩的南军­射­手,更推出数门神武大炮,朝着三万朵颜军狂轰滥炸。

拓跋锋吼道:“朝阵中走!弟兄们跟着我!”

朱棣的嘱咐依旧在耳,不可白送了朵颜三卫的­性­命,拓跋锋断然无法下达让部下前去踩雷,自己跟着走的命令。

李景隆大喜道:“这次再冲过来,只怕朵颜三卫要耗掉八成。铁大人高招!”

铁铉虽吃了解药,却仍旧虚弱,疲惫点头道:“此计设下,敌方主帅只能派士兵去触陷阱,塞外人俱重同生死,共荣辱之约,对汉人弃卒保车之计极是反感,如此一来,定会分崩离析,士气低落。稍后便成了瓮中之鳖,且备齐兵马,少顷围剿必胜。”

李景隆却道:“不妨,先等炸死几个,再派人劝降。”

腹背受敌,拓跋锋却是丝毫不乱,大喊道:“你们都下马!”

一言出,众兵士纷纷下马,朵颜部威名在外,从未受过一败,然而都知今日到了生死关头,激发了死战之意,眼见南军派人前来劝降,被拓跋锋当场一箭­射­死,各个爆出决死的大喊。

拓跋锋吼道:“放马踩陷阱!我们跟着冲过去!”

说毕骑兵们纷纷以手中刀剑刺了马股,上万骏马仰声嘶鸣,冲进雷阵!

拓跋锋却仍旧骑在马上,抽出绣春刀,刀刃折­射­着锋锐的阳光,壮烈大吼道:“云起——!”

绵延百里的旷野上登时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大爆炸。

铁铉为有备无患,埋设的炸药极多,冲不到半里,马匹便已尽数损耗完,拓跋锋一腔血气,只认朱棣的吩咐,竟是自己冲近前去触雷。

轰的一声巨响,拓跋锋被炸得飞出三丈外,坐骑血­肉­横飞。

拓跋锋跌跌撞撞起来,四处俱是爆炸,朵颜三卫见主帅以身赴死,再不顾自己­性­命,一齐发愤高喊,徒步冲了过来。

拓跋锋一身钢铁战甲上满是鲜血,走不到几步,又是轰的一炸。

这下直接炸中了他的身躯,纵有盔甲铁靴护体,却仍被炸得鲜血狂喷,摔出甚远。

拓跋锋的披风在烈火中燃烧起来,胸甲在巨大的冲力下炸得变了形,落地时恰巧背着另一处雷点,再次引发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熊熊烈火烧尽济南城外旷野。

“师哥——”

拓跋锋真气流转,护住筋脉,挣扎着起身,拔刀要再次前冲,火舌却将他无情地卷了进去。

“师哥!”云起虚弱地喊道,早间埋设地雷时他只看了片刻,却将炸药点尽数记住,此时冲进阵内,堪堪抓住一人,道:“你们跟着我走!”

火焰席卷了拓跋锋全身,盔甲炙得滚烫,拓跋锋艰难地解下铁甲,抛在地上,赤着胸膛要继续前近,锁骨处却是一阵灼烧的疼痛。

火舌攀上了他的肌肤,将颈上红绳烧断,一个黄|­色­的小布包落下地去,无声无息地在火焰里化成灰烬。

临别时云起亲手所赠的明黄道符被烧得展开,变形,化灰,继而飞散。

一道霹雳横跨他地,飓风肆虐了平原,卷起烈火朝着南军大营冲去。

霎时间飞沙走石,李景隆惊慌大喊道:“怎么回事!”

“天降异……异兆?”铁铉被吹得连连后退。

那时间竟是刮起了铺天盖地的狂风,将南军的营帐吹得四处乱飞,军旗倾倒,旗杆断折,在风中朝济南飞去。

一切都在须臾之中,甚至来不及让铁铉安排后招,天­色­便已变得全黑,无数乌云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天空,雷霆乱串,狂风肆虐。

十一月,暴雨倾盆,天地间尽是白花花的水,一瞬间淋了下来。

烈火平息,拓跋锋站在大雨里,辨出远方的那人。

“云起——!”

“别过来!”云起大喊道,忽地意识道一事,炸药失效了。

残军终于在狂风中集合,乌黑的天幕下,唯有“徐”字大旗在猎猎飞扬。

铁铉当机立断,南军顶着大风倾巢杀出,云起与拓跋锋汇合,来不及再说什么。二人同乘一骑,在乱军中仓皇奔逃。

喊杀声再起,远处挑起了“朱”字大旗,朱权来了。

“抱紧了!”拓跋锋奋然命令道。

“我才让三保去通报……”云起在拓跋锋身后大喊道。

拓跋锋道:“师哥的错!太急了!”

那时间两军近五万人撞在了一处,天上是暴雨雷霆横飞,地面尸横遍野,持“徐”字大旗的旗兵朝着朱权冲去,两杆大旗汇于一处,朱权再次接管朵颜三卫,发动了数万人的冲锋,成千三万的悍勇骑士于高处一同冲杀下来。

战局再次逆转,南军再败,乱军如潮,拓跋锋试着几次要回己阵,却被夹在败兵中无法过去。

拓跋锋只得换了个方向冲出战阵,回头一看,发现又有一支队伍离了前线,朝自己二人追来。

“铁?”拓跋锋认出大旗。

云起道:“快走!那是铁铉的追兵!他见我逃了出来不甘心……”

拓跋锋一面纵马飞奔,二人离开朱权军尚远,此刻回头定会被抓住,只得漫无目的地朝北方仓皇逃跑。

拓跋锋一路颠簸,嘴上仍不忘问道:“你和铁铉有甚勾搭……”

云起到得此刻,方得了片刻安心,抱着拓跋锋健壮的腰紧紧不放,他强健的背脊比以前任一个时候都安全得多。

“他听了允炆的吩咐……赐给我一杯毒酒。”云起用完最后一点力气,声音渐渐虚弱下去。

他俯在拓跋锋赤­祼­的背上,闭上了双眼。

逃亡之旅

由朱棣亲自率领的北军,与铁铉率领的南军第一次正面交锋一触即退,朵颜三卫折损近百人,陷身火药阵内,尸骨无存。

一场狂风暴雨成了最大的助力,朱棣要趁势攻城,铁铉却当机立断,将大军一举撤入济南。

外有磐石般的城墙,内有二十万朝廷兵马守城,济南城几乎成了不可攻陷的要塞。

但朱棣的­性­子不同于寻常将领,盛庸,铁铉,李景隆耗得起,他耗不起。当天下午,朱棣调集了全军的神武大炮,对着济南城一通猛轰滥炸。

“你把弹药都耗在此处,来日攻打应天府时怎办?!”

炮声震耳欲聋,朱权几乎是贴着朱棣的耳朵在喊。

“四哥!围城之计方是上策——!”

朱棣右手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在震天炮声中眼望济南,无数炮弹从己阵飞出,轰在墙头,炸出漆黑的硝烟痕迹。

后阵炮兵仓皇来报,朱权听了,又转而朝朱棣吼道:“炮口太热了!不能再强攻了!”

朱棣冷冷道:“不能给盛庸时间修城。”

“火炮会炸的!”朱权勃然大怒,揪着朱棣的衣领大喊道:“四哥!听我一言!”

“城里还有李景隆的二十万兵,你就算把城墙轰塌也没用!万一展开平原战,争取到的时间也足够把城墙修完……”

正说话间,己方后阵发生了一阵连环爆炸,炮口过热,填充火药时终于达到了极限,数门神武大炮一并爆炸,摧去小片营地。

朱棣一把卡着朱权的脖颈,将他按在身旁树上,吼道:“闭嘴!今日老子就是要将李景隆拖出来凌迟!有这时间啰嗦不如回去想办法袭城!滚!”

朱权未料今日朱棣浑然不似以往的作战风格,又急又怒,当即袖子一拂,悻悻离去。

拓跋锋失踪,己方损失了一名得力战将,要派人趁夜入城偷袭亦没了办法,外加云起生死不明,无法向徐雯交代,朱棣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眼看济南城墙一点点垮塌,城楼高处更是破瓦,碎砖横飞,朱棣估计再连续炮轰两个时辰便可将城墙轰破,然而己方火炮已到了极限,不能再不冷却,遂吩咐下去,全军暂休,等待迎接城破后的平原会战。

“朱权呢?”朱棣等了许久,不见朱权前来。

属下来报,宁王三刻前离了营地,率领两百名亲卫朝西面去了。

“那□的。”朱棣咬牙切齿道:“又去何处?”

炮营休整完毕,朱棣再顾不得朱权,匆匆接了朵颜军权,将大军排布于济南城外,朗声道:“铁铉可在!如今你济南城危在旦夕,速速降了本王爷,便饶你全城百姓­性­命!”

那城楼上现出一人身影,正是铁铉。

以朱允炆为代表的朝廷军,与以朱棣为代表的北平叛军,终于有了第一次正面交谈的机会。

朱权去了一上午,此刻终于回来了,恰巧赶上两军对阵的场面。

朱棣不问朱权去了何处,朱权也不吭声,只问道:“你要招降?”

朱棣眯着眼打量远处立于城楼上的铁铉,缓缓点了点头。

“我来。”朱权捋袖子道。

“不用,王爷来。”

“我来我来,铁铉出了名的刻薄,你吵架不是他对手……”

“我来!”朱棣怒道,伸手又要卡朱权脖子。

朱权只得让道:“王兄请……”

铁铉朗声道:“燕王身为藩将,手握重兵,不服朝廷辖制,反兴兵作乱,祸起萧墙,置我大明于水火之中,如今还有何面目来见!”

朱棣冷笑道:“朝有­奸­佞……”说着朝北拱手道:“本王爷乃是奉了太祖皇帝遗命,发兵靖难,朝中佞臣一日不除,本王便没有收兵的道理。”

两军静了片刻,那招降不过是几句场面话,朱棣自不抱太大希望,然而铁铉却沉默不语,少顷见其颀长身影立于城楼高处,衣袂在风中飘扬,随手取下背上一物,正是把半人高的长弓。

铁铉当着数十万人的面遥遥拉开了长弓,朱棣身周亲兵大惊失­色­,两军相聚近四百步遥,铁铉要做甚?!

只见弓如满月,箭如飞星,噌一声那长箭离了城楼,携着万钧强弩之力朝北军飞来!继而钉在朱棣车辕上,箭尾缚着一张纸条。

铁铉朗声道:“是非曲直,自有后人评说,尽忠报国,唯肝脑涂地,济南全城宁死不降!”说毕跃下城楼,不见身影。

手下取了那箭上信条,呈予朱棣,正是:《周公辅成王论》。

朱棣埋头看信,脸­色­­阴­晴不定,朱权便笑道:“那小子­唇­舌工夫向来厉害。”

朱棣念道:“周公见召公……兄弟,这个字怎么念?”

朱权讪讪道:“奭,召公奭。”

朱棣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着将那信揉成一团扔了,吼道:“不降算了!大炮轰爆他□的,开炮!”

朱权哭笑不得,心想真是白瞎了铁铉满腹才学,做学问做到狗身上。

那时间千炮并发,如神雷贯天,济南城城墙再受不住连番炮击,终于渐渐坍塌下去,不到片刻,城墙高处架起一面“朱”字大旗,竟是又有对策。

朱棣不管不顾,只下令猛轰,待得铁铉亲手挑着一物,再次走上城门,上千门神武大炮竟是一并哑了。

朱权捧腹大笑,朱棣却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铁铉手中挑着那物,竟是朱元璋的神主牌!

“燕王乃是奉太祖遗命前来?!”铁铉声传遍野。

朱棣登时不敢再轰,传令停了炮,举棋不定。

大炮一停,铁铉身后又举起数人牌位,自朱元璋之父朱七一,至马皇后,已薨太子朱标等人,一家人神主牌摇摇晃晃,霎是热闹。

朱权已笑岔了气,道:“四哥,你再开不得炮,否则定要受尽天下万民唾骂……”

朱棣仿佛被隔得老远扇了个耳光,眼见济南城告破在际,铁铉来了这一招,真可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终于遇上个比自己还流氓的了。

朱权笑够后方正­色­道:“不妨,我方才想到另一计,三日内济南可破。”

朱棣这才想起日间朱权不告而别,问道:“你早上去哪儿了?”

朱权早间离去,却是沿路寻上黄河支流,在堤坝处埋下无数火药,并派亲兵严密看守,只待朱棣这处久攻不下,弹药耗尽便炸堤淹城。

朱棣略一沉吟,道:“这法子只能吓人用,不能真的引水倒灌济南城,否则就算老子当上皇帝,死了这许多百姓,皇位也坐不安稳,来日定会被史官们骂到臭头。”

朱权微笑道:“随你,自己看着办。”

朱棣沉思良久,吩咐道:“这样,先放水淹一次济南城,再把堤坝封上,不可尽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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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秋风萧瑟,大明湖畔。

拓跋锋一手捧着云起下巴,让他俯在自己膝上,手指推拿其后背要|­茓­,云起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腥血。

拓跋锋把云起放在地上,去取了行军时缚在马背上的木碗来,到湖边舀了满满一碗泥水,撬开云起的嘴灌下。继而再次在他背上一路按下去,云起又吐得酣畅淋漓。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云起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拓跋锋方静静地看着他,眼眶里满是泪水。

“好点了么?”拓跋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云起筋疲力尽地埋头在拓跋锋身上,昏了过去。

拓跋锋一手握着云起的腕,将他小心地抱起,放在马上,一手搭在云起背上,另一手牵着马,缓慢地走着。

大明湖水位涨得难以置信地高,拓跋锋一身血污与泥泞,在水线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目光涣散,嘴里哼着歌。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

云起疲惫的声音续道:“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还记得师娘唱的曲儿。”

“嗯。”

拓跋锋脚下不停,盲目地走着,呆呆问道:“好点了?”

云起含糊答了,拓跋锋大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令云起想起小时候,徐雯哄他入睡时的抚摸。

“什么时候了……”云起艰难地直起身子,道:“湖水咋涨这般高?”

破败的荷叶浮在水面上,随着冷风一漾一漾,飘向桂花树的树­干­,水直过马膝,拓跋锋涉水哗啦哗啦地走进树林,茫然道:“师哥没用。”

云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有吃的么?饿死了。”

拓跋锋摸摸自己肚子:“没有,火折子湿了,生不起火,寻几只青蛙生吃?”

云起险些又吐了,忙道:“算了,当我没问过。”

拓跋锋耳朵动了动,警觉地听到了点声音,道:“在这里等着。”

拨开树枝,一汪茫茫水面上,立着一处楼阁。

楼阁中丝乐传来,笛声悠悠地沿着水面荡开,拓跋锋攀在枝杈上眺望片刻,无声无息地入水,朝亭子泅了过去。

楼内显是设宴,四周划开五六条小船,船上俱有亲兵把守。楼上,楼下分为两间,下间有教坊女子吹笛,上间则是数名官员设宴饮酒。

拓跋锋湿淋淋地在看守死角处钻出水来,抹了把脸,一个闪身躲进屏风后。

吹笛女子险些便要尖叫出声,拓跋锋迅速将其嘴捂住,继而缓缓放开。

拓跋锋微笑道:“春江花月夜,谱子上有一处错了。”说着两手环过那乐娘粉颈,修长指头于乐谱上一点,拉着她纤手按在笛孔上。

“姑娘请继续。”

乐娘脸泛微红,见这俊朗男子没有恶意,便继续吹起长笛。

拓跋锋抬头,轻轻一跃,攀着横梁,将身子贴在天花板上,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李景隆唏嘘:“铁大人好本事!只可惜被那­奸­贼逃得命去。来来,敬大人一杯。”

铁铉答道:“不得已而为之。”

拓跋锋蹙眉,心想莫非朱棣也被算计了?

另一苍老声音道:“铁大人为保我全城军民­性­命,率众诈降献城,此事但凡换个聪明人俱不能相信,朱棣狂妄自大,来日定将落败。”

铁铉放下酒杯,答道:“不。”

“朱棣愿意屏退手下,仅带五十亲卫进城受降,并非狂妄,而是信我所言。他认为铁铉是个读书人,不会行诈降这等下三滥之举。今日之事,若换了李大人投降,朱棣是断然不会相信,也不会进城的,因为若李元帅降敌,城中还有我与盛大人,作不得数。”

拓跋锋明白了,席间便仅铁铉,李景隆,盛庸三人,铁铉诈降诱朱棣进城,又以毒辣计谋算之,然而朱棣福大命大,还是逃了。

李景隆被不冷不热刺了句,怀恨道:“先前便说过,放千钧大石在城门上累赘得很,不如用弓箭­射­敌来的快。铁大人仍是失算了。”

铁铉淡淡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幸此次济南之围已解,下次再来,多半得拖到明年开春时了。”

拓跋锋眉毛一跳,朱棣打济南打不下来,回去了?

盛庸见铁铉马屁不受,软硬不吃,忙打呵呵道:“那位徐监军……”

铁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心头一动,揶揄道:“人是李元帅要杀的,折子也是李元帅要递的,杀不掉,来日还请元帅多担待着了。”

李景隆打了个寒颤,想起徐云起居然没被算计死,万一过几日哭爹叫娘地跑回南京告御状,自己可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朱允炆派铁铉前来时,本交代的是将云起押回京师,再作打算,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铁铉又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要如何交代?

盛庸Сhā嘴道:“哎,大家都是为朝中效力,来日定将尽心竭力,除了那祸害,按老夫说,不如今日歃血为约,誓死守住这济南城,日后大军得胜,圣上问起,一同担了­干­系,也就是了。”

铁铉喝了口酒,淡淡道:“既是盛老有言,自将遵命。”说毕取来桌边银刀,划了手臂,滴入酒中,李景隆却是冷笑不动,显是又想到了争功邀赏之事。

李景隆道:“罢了,本将一人做事一人担,徐云起确是……”一句话未完,竟突了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我”字来。

李景隆发着抖,手臂朝胸前回摸,铁铉眉毛一扬,吩咐道:“盛老请后退些许。”说着端着酒站起,将盛庸挡在身后。

盛庸只觉事情不对,却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从矮案前站起后,方发现李景隆胸口透出一截雪亮的刀刃。

楼下乐娘吹曲子吹得婉转入神,只觉脖颈处温热,探手摸去。

绣春刀锋刃微微一转,喷了楼下乐娘满头血。

“杀人拉——!”女子大声尖叫,弃了乐器朝楼外逃去。一声起,另一声落,轰的一声二楼木板被一拳击出个洞!

拓跋锋轻身跃出,抽了绣春刀潇洒一甩,血如雨落,溅于铁铉杯中。

宝刀归鞘,李景隆尸身软倒,垂进洞内,砰的一声摔下楼去。

铁铉淡淡一笑,反手与盛庸碰了酒杯,仰脖喝­干­,掷杯道:“拓跋锋?”

拓跋锋正眼也不看铁铉,目光投向酒案。

铁铉眼角余光瞥向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弓,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剑拔弩张的气氛令空气近乎凝固。

二、一。

拓跋锋动手了!开始收拾桌上酒菜!

“……”

铁铉愣在当场。

拓跋锋以无比娴熟的手法解下上衣,抛在地上,继而于短短瞬间辨认出桌上哪些是­肉­,哪些是菜,选择­性­地取了烤鹌鹑,八宝鸭,银丝卷,鸳鸯五珍烩,四套宝。而对红嘴绿鹦哥,小葱拌豆腐等云起不爱吃的菜肴视若无睹。

只见杯盘疾影,碗筷交错,电光火石的瞬间拓跋锋已将战袍打了个结,朝背上一甩,负好,战靴将案几一蹬,脚尖挑起个咕噜噜转的海碗,稳稳当当扣在脑袋上。

拓跋锋一手将海碗朝上推起些许,露出双眼,蔑视地打量着铁铉,冷冷道:“铁铉?后会有期。”

继而转身朝楼下一跃,跑了。

“来人——!有——刺——客!”铁铉几乎是抓狂地喊出了这句话。

“呼哧,呼哧……”

“追——!”铁铉大嚷道。

潜心修炼多年,铁大人终于在这一刻破了工。

拓跋锋半身浸在水里,左扭又扭,矫健地避开身后飞箭,一手按着脑袋上那海碗,上了岸,夹着尾巴朝密林内仓皇逃去。

“哈哈哈——”云起捧腹大笑:“你脑袋上那玩意儿是什么……”

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包袱朝马背上一甩,翻身上马,长脚险些将云起扫下马去。

“快走!我杀了李景隆!”

云起先是一愕,转头望去,见到密林外的一双眼。

数名亲卫划着小船,于大明湖上轻飘飘打了个旋,铁铉站在船头,那旋力将其带得面朝密林内的二人。

箭上弦,弓被拉至一轮满月。

铁铉凝神,与云起对视。

云起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扬手,袖子一抖。

利箭“嗡”的一声离弦,准之又准地朝拓跋锋后背飞去!

蝉翼刀闪着雪亮白光迎上。

那一箭的劲风激得沿途桂树一颤,无数桂花离了枝头飘来。

漫天花雨中,冰蚕丝缠上了木箭。

拓跋锋吼道:“驾!”

冲力一扯,蝉翼刀回转,将那木箭切割成碎屑,云起笑着喊道:“铁大人!待我回去告御状,定诛你九族——!”

战马大声嘶鸣,离了密林,朝北方狂奔而去。

铁铉再架一箭,奈何已寻不见二人踪迹,只得叹了口气,吩咐道:“发通缉令,沿途封锁上北平的道路,别被他俩跑了。”

“孤军无援,徐云起,拓跋锋,这次再抓不住你,我铁铉纵是被诛九族又有何妨?”铁铉­阴­冷地笑道。

拓跋锋亡命飞奔,本想带着云起,尽快与北军大部队汇合,然而山东以北方圆千里,却寻不到朱棣的半点足迹。

近十万北军竟是一夜间失踪了般。

南军领地上哨所则严加盘查,拓跋锋无奈只得调转马头,奔向西北。

云起倒也不介意,俯在拓跋锋背后颠来颠去,睡睡醒醒,直至拓跋锋终于寻得喘气时机,确认摆脱了铁铉派出的追兵,方疲劳地寻到偏僻处歇息片刻。

拓跋锋把马牵到一处树下,倒头便睡,近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又全身带伤,实在是累得很了。

云起却已睡了个足,见拓跋锋挺尸般地躺着,一动不动,无聊得紧,肚子又饿,遂趴到其身旁调戏道:“师哥不疼我了?”

“疼。”拓跋锋迷糊道,把云起抱在肩旁拍了拍,哄小孩似地说:“师哥歇会儿,不成了。”

月­色­如水,人疲马乏,云起从不断咀嚼的马儿嘴里扯了根草,去戳拓跋锋,拓跋锋打了个喷嚏,果真睡着了。

云起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拣来海碗,在那包袱里翻选,见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由得心情大好,装了一碗便吃了起来。

“连碗筷都没忘收拾……这傻子。”云起情不自禁笑道。

此处正是德、宁两州交界,接近朱权地盘,再朝西北走,便是朝廷逐犯一类的流放之地,云起小时候听蒋瓛说过,塞外风沙茫茫,冬天严寒,夏日酷暑,被流放的罪犯通常都活不了几年,官宦之家子女更易早夭。

云起吃着烤鹌鹑,十分满意,脑袋又东张西望,只坐不住,见大路对面有间农舍,牛棚里养了只牛,院子里又有口井,遂一拍外衣,起身。

这一起身,拓跋锋登时惊醒,紧紧抓着云起的手,峻声道:

“你去哪儿!”

云起反被吓了一跳,讪讪道:“菜太咸了,去讨点水喝。”

拓跋锋吁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显是头疼难受,屈起一脚勉力站起:“我去,你别乱走。”

“那儿有头牛,要牛­奶­喝。”云起很明显是在无理取闹。

“哦。”拓跋锋应了,蹑手蹑足翻进农舍栅栏内,云起道:“用的着么?你敲门就是……”

拓跋锋“嘘”了下,小声道:“危险。”

拓跋锋靠近牛棚,牛闭着眼,悠哉游哉嚼着­干­草,拓跋锋于是把空碗放在地上,蹲了下去,伸手到牛腹下去挤­奶­。

摸了个空。

拓跋锋朝侧里挪了些许,摸到了,用力一挤。

“哞!”那牛瞬间停了咀嚼,双眼一睁。

拓跋锋漠然道:“你是公的?”

“云起快上马——!”

说时迟那时快,那牛勃然大怒,转身一角挑破了棚栏,拓跋锋拔腿就跑,吓得朝云起飞奔而来。

“……”

云起还没明白发生过什么事,拓跋锋已被牛追得疲于奔命,好容易冲到树边,拎小­鸡­一般抓着云起上马。

“哞!!”

“驾!”

“怎么回事!”

“快走啊——!驾!”

马缰还绑在树上,拓跋锋忘了。

“什么人!”

“偷牛贼!”

连番叫喊已惊动了农舍主人,那时间屋内匆匆有名农­妇­奔出,抡了屋前锄头便尖叫道:“当家的——!有偷牛贼!”

“我们不是……哇啊!”云起仓皇大叫。马匹受了惊吓,不住猛挣,将云起与拓跋锋甩了下马,摔成一团。

战马瞬间挣断了缰绳,飞也似地逃了。

这下好了,云起甫一起身,便又被冲过来的牛吓得大叫,拓跋锋忙抱着云起让他上树,好一番忙乱中,云起赫然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敢来我家……”

“张勤?”云起讶道。

屋内又奔出一名农夫,手持镰刀,将女人护在身后,此时听声音便愕然道:“云哥儿?还有……头儿?你们怎到这处来了?”

农­妇­躲到张勤身后,张勤急急忙忙出来,赤着脚,穿着过膝的麻裤,上前牵开牛,难以置信地看着云起与拓跋锋。

卷四 玉扳指

征夫浊泪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张勤躬偻着去点了油灯,豆大的黄火将微弱的光投在他的头发上。

一别数年,二十余岁的小伙子,竟是长出了零星白发,云起怔怔地看着张勤未老先衰的模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耗子吱吱叫,从蓝沫脚边窜过去,蓝沫低声骂了句,­操­起墙角的木棍敲打数下,将它打得逃进了墙角的小洞里。

拓跋锋目光游移,四处扫视,屋顶角落还开了个洞,拓跋锋歪着脑袋张望,见到天边一颗闪亮的星。

蓝沫搬了个小木凳,推门出院,坐在井栏旁,手里织着毛线。

张勤取来两个瓦碗,放在油腻的桌上,提起壶,往里注了点清水,云起借着油灯,看到水面泛着一层油花。

拓跋锋道:“你不是渴了么?”

云起忙摇手道:“我又不渴了。”

拓跋锋喝了水,云起只得跟着喝,水里一股泥沙味,参杂着馊油,令他又想吐了。

“还没孩子呢?”云起微笑着问道。

张勤笑答道:“没,我爹生前倒是想要个白胖小子。”

云起静了下来,而后道:“张老逝世了?”

拓跋锋“嗯”了一声,把碗放在桌上:“听说你娘过得挺好,回老家山西了。”

张勤点了点头,云起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空米缸,叹了口气:

“这些年,过得还对付罢。”

张勤苦笑道:“也就这样了,那天走得匆忙,忘谢你们救命之恩……”说着便要跪下给拓跋锋云起磕头。

“哎别!”云起忙扶起张勤,怒道:“自家兄弟,说这什么话呢。”

云起简单解释两人目前的处境,张勤心不在焉地听了,而后道:“明儿是十五,我把牛牵去集上,换匹马来给你俩。”

“我这有钱,买就是……”云起正要掏钱,拓跋锋一手将云起按住。

院内传来蓝沫的讥讽:“泥菩萨过江,自个还吃不饱……”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张勤勃然大怒道。

云起抚额不忍听,只想撒袖子走人。

拓跋锋却拉住张勤,认真道:“别这样,媳­妇­的话要听,她是为你好。”

张勤重重出了口气,道:“听她的?她就是在放屁!”

张勤又朝院内吼道:“不想过就趁早滚!别他妈跟着老子,委屈了你!”

云起那恻隐之情几乎要化作眼泪流了下来,任谁也想不到,当初传遍京城,私奔的这对金童玉女,竟是过成了糟糠泼赖。

那家徒四壁的生活,夫妻间脸红脖子粗的争吵,颇令云起有种绝望的陌生。

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发,锦衣华服的勤哥儿?

张勤那脸已再不复英武的模样,长年塞外艰苦劳作,一日三餐的压迫,已令他皮肤粗糙,变得如同小老头般,更微微躬着背脊,想是常被蓝沫训的结果。

云起忽然对今夜的重逢有种说不出的后悔。

张勤收拾了床铺,埋头道:“云哥儿和头儿并个铺,先歇着,明天我去买马。”

云起忍不住道:“你睡哪?”

张勤讪讪道:“后院还有间房,我睡那地,别理她,让她坐着去。”

“这怎么行!”云起与拓跋锋同时怒道。

云起拦着张勤,拓跋锋又朝院内道:“弟妹,对不住了,叨扰他晚,明天赶早就走。”

蓝沫不答,云起低声道:“兄弟,你存心让老子睡不安稳呢。我俩睡后院,走,带路。”

张勤见云起坚持,只得将二人带到后院,那处却是间柴房,张勤又叹了口气,道:“那成,自己弟兄,也不说了。”

张勤与云起彼此拥抱,云起忍不住抬头,在张勤头上摸了摸,安抚道:

“太祖驾崩,皇孙继位,等过段日子回去,不管谁当皇帝,只要云哥儿得了势,第一件事就派人来接你,依旧当咱的锦衣卫……先委屈着再呆几天,别和你媳­妇­吵架,好好过日子,啊。”

张勤默默点头,云起只觉脖颈旁有点温热的眼泪,不知该再说什么,放开了张勤,拓跋锋欲言又止,似是也想给张勤点鼓励。

然而张勤转身便走了。

柴房内静悄悄,剩拓跋锋与云起二人。

拓跋锋忽道:“师哥以后不骂你,不大着嗓门和你说话。”

“……”

云起哭笑不得:“别说傻话,睡罢。”

拓跋锋蹲在地上,捡起张勤带来那块破布抖了抖铺好,躺下,乖乖伸出一臂,等着云起来枕。

他们紧紧拥在一处,前院传来蓝沫尖锐骂声与张勤压抑着怒气的讥讽,彼此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云起低声道:“我姐当年也不是这样来着……”

拓跋锋侧着身,看了云起好一会,小心地在他眼睫毛上亲了亲。

云起喃喃道:“那年我爹死了,大姐被赶出家来……师娘让我赶紧回去……你陪我一起出宫,记得不?”

拓跋锋“嗯”了一声,道:“将军府里扔出个小布包,脂粉,钗儿叮铃当啷摔了一地。”

云起道:“我还记得她一边哭,一边拣地上那些物事,真他妈的是造孽呐,那时太小,不懂她哭的啥,这会儿想起来心里真疼得难受。”

“姐夫那时还是个闲散王爷,在京师每天乱逛,没差事,也没俸禄,王爷一个月二两银子,攒了四年,全给爹填法事,买棺用了,身上穷得一个子儿没有……要说穷,说丢人,其实也跟勤哥儿这模样差不离。”

“大姐要去典当金钗首饰,被姐夫拦了,还是他自个去工部支了下个月的钱,给咱俩买了两把牛皮糖,又带着去八仙楼海吃了顿,才送到宫门口。”

云起叹了口气,道:“你那儿还多少钱?”

拓跋锋木然道:“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云起险些声音便要高了八度,怒道:“乱花钱!花那儿去了!”

拓跋锋惴惴道:“都趁你睡觉那会……塞你钱袋里了,没有乱花,一共七个月,十四两银子,外加上肥……上回把猪十七当女人卖的十两,那十两是银票,本来我只要了五两想让他给现银,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开……”

云起往身旁摸去,摸了钱袋,恍然大悟:“我说咋变重了呢。”

拓跋锋道:“给他多少?”

云起道:“都给他罢。临了藏他枕头下,免得伤感情。”

拓跋锋释然,点了点头。

二人这才安心入睡。

一夜无梦,那是自拓跋锋逃出京师之时起,云起睡得最安稳的一宿。

日上三竿,阳光从柴房外照入,投在云起安详熟睡的脸上,他睁开眼,身上盖着一块破布。

拓跋锋已起身,洗了二人衣服晾好。

西北阳光炽烈,晾在两根竹竿上的外袍轻轻飘荡,衣袖飞舞,仿佛要情不自禁地互相抱在一起。

拓跋锋打着赤膊,正专注地练着太极拳:“你去吃早饭,我吃过了。”

云起眼望拓跋锋伤痕累累的背脊,莞尔道:“亏你好意思,就穿条衬裤,与人家媳­妇­坐一房里成什么体统。”

拓跋锋愕然道:“她不是嫁人了么?”

云起知这愣子的一贯思维是:成了亲的人就没有­性­别了。遂也懒得跟他说,敲了敲窗台,笑道:“弟妹,讨点吃的成不?”

蓝沫心情比之昨夜,似乎好了些许,答道:“穷人家也没啥好的,真对不住云大哥了。”说着便开了后窗,递出一碗一碟来。

清粥小菜,正合了云起胃口,云起一面吃,一面与蓝沫闲聊几句,忽道:“这处是什么地方了?”

蓝沫答道:“德宁二州地界,再朝西北走,便是西凉府。”

云起筷子定在­唇­边,道:“西凉府?荣亢大将军的辖地?”

蓝沫道:“是呀……我爹当年与荣将军交好……他儿子不就是那啥来着,与你们同朝当差的,那时荣府……”

蓝沫语气唏嘘,充满掩不住的向往,云起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蓝沫忽地扔了手上活计,转身便凑到墙角去吐,拓跋锋吓了一跳,道:“弟妹你没事罢。”

云起兀自沉吟他事,道:“荣庆他爹?”

“弟妹,叨扰。”云起几口把稀粥喝完,朝房内道:“我想到门路了,现便走,免得拖累了你俩。”

蓝沫扶着木盆大口呕吐片刻,听得云起此言,脸­色­惨白,嘴角也顾不上擦,忙奔来开了后房门,焦急道:

“这怎么成?大哥要去哪?张勤大清早便去集上,这时间算一算,也该回来了,万万不能走!再等一会儿吧,吃了午饭再说。”

云起正要说句什么,拓跋锋已明白其意,打断道:“要找荣将军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他回来,告个别再去。”

云起只得敷衍点头,蓝沫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关上房门时那手微微颤抖,被眼尖的云起一眼瞥到。

蓝沫回到房内不再吭声,拓跋锋把钱袋偷偷塞进窗格里,又拉过帘子掖好,小声道:“这够他们买好几头牛了。”

云起只越想越不对劲,道:“ 你到前院去看看,那牛还在不。”

拓跋锋蹙眉道:“你连自己兄弟也起疑心?”

云起催促道:“去就是。”

拓跋锋爬上院墙,俯身到前院遛了圈,回来后道:“不在。”

云起只觉蓝沫那表情煞是不正常,今日态度又变得太快,索­性­单手勾住屋檐一翻,上了房顶,朝远处眺望。

隔壁十丈外有另一户农家,云起又朝拓跋锋招手道:“你来看看。”

云起指那邻家牛棚,牛棚里养了两头牛,问:“左边那头,像张勤家的牛不?”

拓跋锋左看右看,满脑袋问号,任他武功再高,眼力再好,也看不出此牛是彼牛。端详半天后道:“我看不像。”

云起低声道:“我怎么看怎么像。”

拓跋锋漠然道:“别疑心生暗鬼。”

蓝沫仍不住朝后院窥探,此时不见了拓跋锋与云起,又仓皇推门出来,道:“徐大哥!拓跋大哥?!”

“在呢。”云起站在屋顶上,笑道:“塞边天气好,上房看看风景。”

蓝沫站在后院里,一脸迟疑,道:“下来成不?屋顶禁不住踏,前些日子才补过。”

云起道:“成,这就……”话未完,拓跋锋紧紧握着云起手腕,只握得他生疼。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举目眺望。

天如水洗过一般的蓝,绵云雪白,大漠千里,黄沙如画。

一望无际的远方,戈壁堆上有队官差蜿蜒而来。

领头之人农夫装束,骑马疾奔。

云起站在屋顶上,低头与院内蓝沫对视,蓝沫双眼中尽是怯意,哀求道:“大哥下来喝口水,风沙重。”

“成。”云起冷冷道:“这便下来。”

“你们要去哪——!别走啊!哎!”

官差破门而入,云起与拓跋锋闪身到了后院,为首之人吼道:“莫走了钦犯!”

数十骑兵马将张勤家团团围住。

“勤哥儿,出来说句话。”云起浑然不惧,以自己与拓跋锋的身手,这几十个菜鸟还留不住他俩。

拓跋锋双目赤红,抽出腰间绣春刀,拦在云起身前,显是动了杀念。

蓝沫大声尖叫,朝后院角落爬去,张勤躲在房中,并不答话。

“朝廷锦衣卫正使徐云起,反贼拓跋锋?”为首那捕快手里拿着张通缉令,对照二人面容,而后冷冷道:“跟本官走一趟。”

云起对那捕快视而不见,一手按着拓跋锋拔刀的手,上前两步,问道:“勤哥儿,你这是何苦来?”

张勤终于答道:“云起,我快有儿子了,不想让他跟我俩吃苦。”

云起静了片刻,隔着窗格与张勤对视,看到那双充满内疚与愤恨的眼,缓缓道:“也罢,我们走了。”

“一起上!给我拿下!”

拓跋锋与云起背靠背,绣春刀甩出一道闪亮的白光,蝉翼无声无息地在空中掠过,那率先扑上前的官差登时尸横就地!

血液喷得满院,蓝沫尖叫着逃进了房里。

“快走!”

云起一声冷喝,登时又有官差不要命地冲上来,拓跋锋一面左砍右劈,一脚踹开后院紧锁的木门,护着云起逃出院外。

张勤手中端着一把火铳,此刻终于破釜沉舟,扣动机括。

“轰”的一声巨响,铁丸将木窗炸为碎屑,拓跋锋­色­变,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云起仓皇转身,肩背被铁丸击中,登时口喷鲜血,扑倒下去。

“云起——!”拓跋锋疯狂地大吼。

“走!”云起咬牙道。

张勤瞬间放下火铳,再次填弹,奔出院内,举枪瞄准了拓跋锋。

拓跋锋抱起云起,顾不得再转头,只拼了命般跃上院墙,云起堪堪伸出一手,在墙顶捞到块石子,揉到指间。

云起目中满是遗憾与悲悯,与张勤对视,张勤闭上双眼,再发一弹。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

天地唰然远退,无数景物模糊不清,视野中唯剩一个黑黝黝的,半寸见方的小孔。

云起扣指一弹,石子嗖然飞出,无声无息地堵住了枪口。

火铳爆开,张勤发出痛苦的咆哮,一臂被炸得粉碎,朝后飞了出去。

拓跋锋跃下院墙,在茫茫大漠上拖出一道血迹,亡命飞奔,到得戈壁边缘,脚下便是黄浊的河水。

“跳,别怕。”云起带血手掌迷恋地摸了一把拓跋锋的脸,拓跋锋紧紧抱着云起,二人一同跃了下去,消失在滚滚河流中。

厚禄加封

云起在最开始时便犯了一个错误,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从这步盲棋演变为二人致命的麻烦,以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重伤逃亡的狼狈下场。

他日回想起,一切悲剧都源于最起初的这个错误。

这个错误就是:锦衣卫打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不知道,并非所有的牛都有­奶­。

朱漆剥落,字迹褪­色­,棕红三字刻于漆黑的石碑上。

“无定河”

云起背上的伤口被水冲刷得泛白,拓跋锋将他推了上岸,咳出数口沙水。

“云起!”拓跋锋将云起摇了摇,云起虚弱道:“找个地方,将……弹丸剜了……”

拓跋锋颤抖着将云起的肩伤挖开,小心地用绣春刀将铁丸挖了出来。

风沙起,老天爷的脸一瞬间沉了下来,留在无定河边依旧不安全,拓跋锋吐了几口清水,将云起负在身上,野狼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

狂风肆虐,卷着沙尘掩住了他的足迹,云起昏昏沉沉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连番逃亡,受伤,中毒,云起的身体已濒临极限,再支撑不下去,几次一口气接不上,便要死了。

拓跋锋­干­涸的嘴­唇­龟裂,流出鲜血,却依旧茫然地走着。

“云起,不会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拓跋锋喃喃道。

“嗯。”云起答道。

他甚至忘记关心背上的云起是死是活,连日来的遭遇已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仅仅是盲目地走,不停地走,像是想走出风沙,找块岩石歇下,然而路过遮风点时却又看也不看一眼,继续走下去。

“要去哪……”

“不知道。”拓跋锋咬牙答道,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灰暗的沙暴中出现了一间小屋。

拓跋锋肩上抗着云起,从后墙外翻进,两人一同摔在地上,俱是昏死过去。

狗汪汪地在前院里叫嚣,屋内主人挑着一盏灯笼,见两个高大的小伙子满脸是沙,倒在自家院子里,当即吓得不轻,忙将二人拖进房内。

“是你?”

“这可怎了得,唉……给徐大人喝点水。”

拓跋锋朝云起嘴里灌了点水,云起猛地咳了起来,先前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脸浮起一阵红晕。

拓跋锋自顾自地喝了口水,吻着云起,喂了下去。

云起的呼吸逐渐平复,许慕达唏嘘道:“相濡以沫。”

拓跋锋叹了口气道:“他跟着我就是受苦。”说着转过头,问:“你怎会在此处?我记得你被蓝玉牵连,没被诛九族?”

“为何叫我恩公?”

许慕达将油灯放在木柜上,寻了张板凳坐下,答道:“小的那年受蓝玉将军牵连……兵部的老爷们被诛了九族……小的本以为这回完了,孙大人带着锦衣卫弟兄们来宣旨,说徐大人在圣上面前求情,绕了小的一命,只发配从军了事……”

拓跋锋疑道:“云起为你求情?”

拓跋锋只听云起把许慕达蹬了下水,与许慕达亲口所述完全不是一个版本,听得一头雾水,又道:“孙韬怎么说的?”

许慕达浊泪两行:“孙大人说,全因锦衣卫,小人才有今日,让小人牢牢记着……当初只想到宫外去给徐恩公磕个头,奈何当天便被押去从军……”

“……”

拓跋锋瞬间表情变得极是古怪,肩膀不住颤抖,云起却一直在装睡,此刻忍不住以手指狠狠在拓跋锋掌心捏了一把,拓跋锋那抓狂的笑声登时憋住了。

许慕达摇头唏嘘道:“拓跋大人不计前嫌,饶了小人与妻儿一命,大恩大德小人一直惦记着……”

拓跋锋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想也知道,当年孙韬幸灾乐祸,说的八成是:“你之所以有今天,全赖我们徐副使安排,现给小爷记得了”云云。

然而许慕达却自动理解为本应抄家灭族,因徐云起求情方躲过一祸。

这糊涂鬼,若是被抄斩了下地府也不知冤在何处。

房外风声呼啸,屋顶四沿仍不住落下细碎的沙来,许慕达披了张羊毛毯子在地上睡了,拓跋锋为云起包裹好肩伤,虚虚地将他抱着,一同躺在床上。

“痛么?”拓跋锋将­唇­贴在云起耳旁,紧张地问道。

云起以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张勤忘恩负义,许慕达却救了你我的命……这世道……”

拓跋锋小声道:“我听到房外有马声……”

“不能杀他。”云起忙峻声道:“这家伙是个直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兵部与你打起来,先看看再说。”

拓跋锋又不放心地看了许慕达一眼。

“师哥……你手往哪摸。”

“哦,疼你。”

“……”

云起呼吸急促了些许,掩在那漫天的风号声中。

“我发现你总喜欢在……的时候……别摸后面……不能摸那里,啊……”

“你别动。”拓跋锋低声道:“脚抬起来。”

云起苍白的脸上现出难受的红晕,拓跋锋拉过云起一脚,架在自己腰际,扯开云起裤带,手指便探了进去。

拓跋锋一手抱着云起,另一手在云起后庭处缓慢按揉,直按得云起难堪至极,胯间那物硬挺难耐。

拓跋锋修长手指一路深入,Сhā了进去,云起终于忍不住低声喘息起来,后庭被拓跋锋肆意Сhā弄,身前那物却是昂挺高涨,更流出水来。

云起薄裤被褪下近半,隔着拓跋锋与他那物互相抵着,云起舒服得小声呻吟道:“别……不能从后面来。”

拓跋锋手指在云起后庭抽弄不停,双目专注地与他对视,低声道:“知道。”

云起怔怔看着拓跋锋英俊的脸,拓跋锋眉毛先是微微一动,继而锋硬的­唇­紧闭着,笑了起来。

“笑什么?”云起眼里噙着泪水,求饶道:“轻……轻点。”

“笑你浪。”拓跋锋微笑着低声答道,把云起紧紧抱在怀里,二人胯间阳Wu抵在一处,彼此摩挲。

云起面红耳赤,倦意袭来,身后却又遭拓跋锋食中二指深深捅入,直没至指根,云起难堪地一阵呻吟,全身痉挛。

拓跋锋忙抽了手,喘着气吻住了云起的­唇­,以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彼此阳Wu,云起感觉一阵湿腻,眼皮渐重,亲了亲拓跋锋刚毅的侧脸,道:“不成了……困死了。”

“睡。”拓跋锋疲惫道,这许久天压抑的情yu终于得到些许释放,云起受了伤,拓跋锋也不敢再如何折腾,只心疼得紧,一臂轻轻搂着云起,在他剑眉上仔细亲吻,另一手则探出被褥,去扯长袍来揩拭。

外袍放得太远,被许慕达搭在火炉旁,怎么办呢?

云起显还醒着,忽嘲道:“揩被子上。”

拓跋锋尴尬至极,善后工作没完成,忽见床头桌上放着个碗,装着大半碗清水,于是略抬起身子,把手在那碗里洗了洗,不管了。

云起竖了一背­鸡­皮疙瘩,咬牙道:“你这么整还不如揩被子上……”

拓跋锋忙道:“睡睡睡,啰嗦得你……”

奔波整整一日,二人俱是疲惫无比,渐渐睡去。

许慕达守的乃是边关哨所,这处已近西陲最边缘处,沙暴足足刮了一夜。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慕达掀开毯子起身,推门出房。

拓跋锋立即警觉地睁开了双眼。“当——当——当”

大钟敲响,马匹嘶鸣,声音在风中远远传了出去。

拓跋锋瞬间翻身跃起,反手抽出绣春刀,破门而出。

“元人——!”

许慕达爬上哨楼,朝着东面大声喊叫,远处军关得了消息,不到片刻,木栅洞开,上百骏马冲了出来。

沙暴自西往东南刮,边防将士被吹得睁不开眼,北元人凶残无比,提刀便杀,明军将士一面交战,一面不住败退。

许慕达下得哨楼,要去牵马,军马却早已被拓跋锋扯了过来,兵道一侧冲来无数边防军,拓跋锋一抖马缰,汇入了守军的大队内。

拓跋锋吼道:“跟我来!”继而以长刀横劈,­干­净利落地撞上了北元军前锋部队,将数名敌人劈下马去。

云起也醒了,慌忙爬起身,推开门,一阵­干­燥的风刮得嗓子难受,遂端起桌上水碗喝了几口,边问道:“许慕达,有弓箭么?”

许慕达被拓跋锋抢了马,正站在原地张望,一听此言,忙入内取了弓箭来。

这水怎有股怪味道……云起一想起昨夜之事,登时炸毛,把水喷了许慕达一身。

“真是自作孽……”云起哀嚎道。

许慕达愕然道:“怎么?”

“没,拓跋锋儿子飞你身上; ……”云起抓狂地接过长弓,匆匆登上哨楼,迎着黄沙万里,漫天风尘,堪堪拉开了那把铁石大弓。

肩上伤势未愈,拉弓时左臂不住颤抖,拓跋锋带着上百卫士横冲直撞,挽回了一面倒的战局。

云起第一箭如流星般飞至,将拓跋锋身侧冲来的北元人­射­下马去!

霎时间连珠箭飞出,哨楼高处犹如一个夺命的炮口,数十柄利箭后发先至,穿透黄沙,北元骑兵纷纷落马。

拓跋锋回头看了一眼,策马奔来,云起肩伤再度迸裂,忍痛攀着哨楼木梁,节节跃下,落于拓跋锋背后。

“别­射­箭,心疼。”拓跋锋沉声道,双脚一夹马腹,弃了马缰,左手持绣春刀,右手紧握七星沉木,一刀一剑舞开,元军被杀得大溃。

云起甩出蝉翼刀,二人共乘一骑,如入无人之境,前方,背后元军尸体铺了满地,侵略者不敢再战,纷纷拔马便走。

“逃了。”

拓跋锋吁了口气,侧头审视云起肩伤,云起将拓跋锋脑袋扳过去,正­色­道:“还没有,现才是死战。”

拓跋锋愕然一顿,只见风沙中的西北向,现出一座黑黝黝的炮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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