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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脚步声传来。

明军登时大惊,各个高喊:“撤——!”于是战马慌乱,朝后忙不迭地逃了。

“不能逃!”云起吼道:“逃了必死!”

孰料那大炮却并非元兵援军,炮口疾速右转,弃大明边防军于不顾,瞄准了仓皇北逃的元人骑兵。

炮口“轰”的一声发出黑烟,炮弹借着风力呼啸飞来,将逃跑的元军轰死近十人。

拓跋锋与云起见过无数阵仗,俱明白炮弹飞在空中不容易杀敌,只有落地后方造成杀伤的道理,此时数人正在大炮­射­程圈里。

“那是什么人?”拓跋锋侧耳倾听,辨出风里古怪的音节,道:“回部也掺和进来了?”

“去看看。”云起道:“不知是友是敌,太危险了。”

二人朝敌军中的大炮不住逼近。

百丈,五十丈……兵发出听不懂的叫喊,拓跋锋猛然勒停了战马。

“怎么了?”云起紧张得不住发抖。

拓跋锋策马缓缓行进包围圈内,那掌炮敌首是个裹着白­色­头巾的少年,此时终于松了口气,匆匆奔来,喊道:“安拉在上!小舅爷!可算寻着你了!”

“三保?!”云起失声道:“你怎到此处来了?!”

自云起与拓跋锋失踪的那一天起,马三保便奉了徐雯命令,撒网搜索北平至济南沿路战场。

是时北军奈何不得铁铉把守的济南,大部队回撤,无形中为寻人添加了不少阻力,三保带着上百人西来,路上又颇经堵截,好几番恶战后,朱棣派来的亲兵几乎尽数阵亡。

无人保护,三保只得乔装改扮为商贩,雇来脚夫押着一门大箱,又购了上百把火铳一路往西北查看。

当接触到沙漠回部时,三保以其特殊身份得到了消息:云起与拓跋锋正在这一带逃亡。于是号召北回诸部,借了兵马,便打算闯进西北边防一探究竟。

三保一见云起,全身力量俱是使尽了般,哭道:“总算寻着小舅爷了。”

说着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来,跪倒便磕头,周围包着头巾的回兵又一并哗然,各个大声呱噪起来。

三保转身对部属狠狠骂了一句,那数百名回兵方纷纷跪下,大漠中跪了满地白衣战士,场面蔚为壮观。

“什么意思?”云起忙道:“行了没事,三保起来罢。”

“是小的错,小的顾着送信……没想到舅爷,小的该死!”

三保满脸是泪,大叫道:“小的该死啊!!”

说着便抬手要打自己耳光。

云起道:“好了别哭,早知你过来,我俩也不用东躲西藏的。”

话未完,马三保一头栽在地上,疲惫交加,竟是昏了。

云起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未料三保忠诚至此,自玳瑁戒一事后,他多少有点防着三保,如今这小厮没日没夜地寻找自己,多少令云起有点内疚。

“师哥会说回话?”云起问道。

“略懂。”拓跋锋谦虚道。

突厥语与回言都是中东语系,拓跋锋结结巴巴勉强能沟通。

云起抱起三保,将他放到马上,道:“传话带他们走罢,再将许慕达带上,朝东走,这便启程。”

沙暴散尽,商旅马车响着银铃之声,缓缓行进于戈壁滩上,地平线上隐约现出几点绿。

马三保睡了许久,醒过来时方断续交代军情,云起万万不料自己与拓跋锋离开数日,北军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

朱棣引黄河之水倒灌济南城,铁铉率众献城,提出唯一的要求,燕王必须单骑进城受降。

朱棣不虞有诈,仅带了数十亲卫便乘车进济南,待得入城时那一刻,城墙高处守军齐声山呼“恭迎燕王”,放下千斤大石,朱棣早有防备,抽身而退,拉车马匹被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王爷说济南城万众一心,再攻不下,写信问王妃有何妙计……”

“那八成不是姐夫。”云起嘲道:“应是宁王假扮姐夫入城受降。”

三保笑道:“舅爷真聪明。”

“我姐又怎说?”

三保道:“王妃那封信,是我亲手送的,信上便仅一句话:打不下济南,不会绕道么?”

云起放声大笑,心想这还真符合老姐的一贯作风。

许慕达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徐正使在说何事?燕王要打济南?朝中出了何乱子?”

云起心中一凛,暗道居然忘了还有个许慕达在,斟酌许久,还未出言,三保已抢先答道:“圣上被朝中­奸­佞把持,先是要削藩,又赐我家小舅爷毒酒,燕王爷率兵清君侧,此次是靖难之役,已打到济南了。”

许慕达悚然动容,心内一印证,正把云起拓跋锋逃亡之事对上,骇然道:“这可如何是好?徐正使身份特殊,现要回应天府,还是去入了燕王军?”

一时马车中数人都静了,目光投向云起。

云起透过马车窗格望去,只见远方绿洲如一块巨大的毯子,温柔地遮没了黄土。

清澈的大河从高山奔腾而下,银缎般穿过绿洲,向东流去。

“那是何处?”

拓跋锋漠然答道:“克鲁伦河。”

云起道:“是你家?回去看看?”

拓跋锋沉默了。

三保忽道:“小舅爷,听说你被赐了毒酒,王妃哭得……”

云起呆呆地看着远处绿洲。

“王妃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保的声音渐小了下去。

许慕达Сhā口道:“徐副使,男儿建功立业,忠君报国,如今­奸­佞横行……”

“现在是徐正使了。”拓跋锋放下架在窗栏上的脚,唰一下扯过了车帘,挡住了云起的视线,端坐,认真道:“云起,你要去哪,师哥都陪着你。”

云起点了点头,吩咐道:“想明白了,大家一起回北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与此同时。

南京方面,一封奏折递到了朱允炆面前。

李景隆元帅遭到刺杀;徐云起与凶手拓跋锋仓皇逃出济南,足迹于宁州一带出没。

叛贼朱棣久攻济南城不下,收兵回北平。

“前线大捷!铁大人乃是国之栋梁……”

“皇上节哀!李元帅为国捐躯……”

朱允炆­精­神恍惚地看着那两道奏折,黄子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唾沫四溅,朱允炆听到“徐云起”三字,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道:“太傅说什么?”

黄子澄愕然道:“臣请奏,率军围捕徐云起那逆贼……”

朱允炆将那份军报压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下,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般,喃喃道:“放他们走,朕累得很了,不想管了。”

黄子澄蹙眉,这叫什么话?当初不正是你派那妖孽当监军的?说不管便不管了?

朱允炆挥手道:“铁铉劳苦功高,以一人之力退去十万大军,派钦差前去封赏去罢。”

“朕要回去……”朱允炆起身,忽地静了。

朕要回去做什么?回后宫?找云哥儿说说话?

徐云起已离开了他,就如他的生命永远地缺了一角。

“不。”朱允炆道:“太傅,派兵前去追捕徐云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前线:

“济南都指挥司使盛庸,平北兵马大元帅铁铉接旨——!”

半月后,钦差大臣抵达济南,在给铁铉发封赏的同一天,朱棣率三万朵颜部,绕过山东,横扫陶渡河两岸,矛头直指东阿。

“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铁铉跪拜于地,领着济南上百官员拜伏,双手过头,在艳羡的目光中恭敬接过圣旨。

“报——!”城外探马仓皇冲进了城主府。

“大事不好!铁大人!盛大人!燕王克东阿,进军徐州!朵颜三卫已逼至徐州城下!徐州布政使飞鸽传书,恳请出兵解围!”

铁铉这方接了圣旨,北军的信报却令他呆在当地。

“徐州……东阿……”铁铉深深吸了口气,吼道:“派平安率军前去解围!同时发信通知扬州徐辉祖!快去!”

钦差略张着嘴,仿佛面前发生了一场闹剧。

然而朱棣却实实在在地摆了铁铉一道,德州兵守平安当天下午便率领四万军队出发,急行军至淝河,遭到姚广孝率军伏击,前锋部队被轻易击溃,平安只得掉头寻求大军支援。

与此同时,铁铉留守济南城,盛庸带着大部队朝徐州进发。

先行军朱权在徐州城外展开平原会战,以三万朵颜部对阵徐州军五万人,将徐州城守军打得落花流水,徐州都指挥司使紧闭城门,不敢再应战。

铁铉坐镇济南,军令一道接一道发出,熟知各城军力的铁铉判断清楚形势,只要徐州不陷,盛庸的平北军定能追上朱棣。

然而朱棣比铁铉更狡猾,北军在与姚广孝汇合后,不再留恋徐州城,反而再次绕过铁乌龟般的徐州城,挥军南下,冲向扬州。

而此时,扬州唯一的大将——徐达之子徐辉祖,接到了铁铉的军报,正在北上,赶向救援徐州。

徐辉祖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扑向徐州,扬州城内空了。

朱棣则与徐辉祖擦肩而过,老实不客气地前去占领大舅子地盘。

此刻徐云起,拓跋锋在半路得到消息,大吃一惊,只得快马加鞭调转方向,赶往扬州。

此刻盛庸带着二十万朝廷军疲于奔命,追着朱棣尾巴跑个没完。

另一队大军则从北平开出,徐雯挂帅,于淝河沿岸设下天罗地网,上万把火铳发到兵士手中,等候盛庸一战。

此刻朱允炆还在后宫御花园伤春悲秋,揽镜自照,形容消瘦,并颇为唏嘘那咫尺天涯的爱情,对皇帝而言,从来便是件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此刻朝廷众臣弹冠相庆,尚不知燕王已打到了家门口,破了扬州,渡江北上便是应天府。

京师军力空虚,风雨飘摇,垂手可得。

阵前换将

建文元年腊月廿六。

徐辉祖兵横长江,筑起一道强力防线,朱棣终于迎来了他造反之路上最强大的对手。

然而“最强大的对手”刚在长江对岸建了点防御工事,积木还没搭完,就被朱允炆调回京城了。

一道黄锦轻飘飘飞来:

京师要地,不可无将镇守,徐辉祖大将军即刻回防,守护天子。兵部尚书齐泰接管扬州军,诸爱卿尽忠报国,在此一战。

徐辉祖望江兴叹,拂袖而去。

朝廷大臣争这次出战机会可谓是争得不亦乐乎,盛庸率军南下,京师有徐辉祖扬州军二十万,朱棣驻军江边,腹背受敌。

只需拦得他一时三刻,伙同盛庸夹击北平军,还怕打不下?

徐辉祖被一群争功的大臣们宣回京城,名为守护天子,手中只有二十二卫近四千人,还有一半鼻孔朝天,不听使唤。

朱棣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几乎突了出来,结巴道:“什么意思?朱、朱、你说我那皇侄儿派谁来了?”

朱权冷冷道:“别得瑟过头了。”

朱棣大笑道:“不妨不妨,齐泰是个蠢材,虽有战船四百,却指日可破,三天内老子必能废他二十万军。”

朱权道:“只怕未必,四哥,骄兵必败。”

朱棣起身踱出帐外,朱权跟在其身后又道:“上百战船,弓箭手四万,你要如何破?以盛庸脚程,第七日定能赶到,到时我们就得两面作战,形势颇不……”

朱权絮絮叨叨的声音瞬间哑了下来。

朱棣捧腹大笑,朱权讪讪道:“这……”

齐泰将四百艘战船挤在一处,架起跳板,船与船牢牢相接,密不可分。

战船于江心一字排开,侧舷朝着对岸,犹如一道以木船筑起的坚固壁垒,庞大的水上军事要塞。

建文元年腊月廿七:

“这是天底下最坚固的防线!”齐泰站在船头,羽扇纶巾,意气风发地宣告道:“只需守住长江六日,盛庸将军便将来援,到时定可大破燕王部属!”

“船上全是火药,靠得这么近,他就不怕被火攻么?”云起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记得上回听姐夫说书,就有这段来着。”

拓跋锋看了片刻,低声道:“应是忘了这茬。”

云起又道:“不是说我二哥在守,怎换了齐泰?你去打听消息。”

“汪!”拓跋锋快乐地去了。

云起与拓跋锋得到朱棣占领扬州的消息,弃马雇船,顺江直下前去扬州,然而到了半路却发现齐泰封守水道,只得再次上岸,混进了齐泰的军队,

拓跋锋身材本就高,戴着个小兵头盔,朝廷给兵士配备的又是矮小滇马,拓跋锋两只长脚垂在座骑旁,几乎要踩到地上,手里端着铁枪就像根牙签,颇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拓跋锋出外转了几圈,回来了。

“怎么说?”

“你二哥太抠门,每顿只给士兵吃俩馒头就咸菜,军里差点兵变,狗皇帝把他调回京城去了。”

云起哭笑不得道:“二哥就特会过日子。”

拓跋锋嗤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投奔他那会儿还没咸菜吃呢。”

云起霎那间心酸无比,泪流满面,扑进拓跋锋怀中大叫道:“这可怎生了得!”

拓跋锋一手在云起背后拍了拍以示安慰。

三保也回来了,拎着一小包米,几尾活鱼,又有牛羊­肉­等从运粮队中顺来的食材,几人远离后备军营,在岸边生了堆火,野炊般地煮起午饭,倒也自得其乐。

云起眼望遥远对岸的军营,朱棣大旗在寒风中猎猎飘荡,心想今年注定是无法与徐雯团聚了,二哥辉祖与大姐各属对立阵营,令他心内有股说不出的唏嘘。

“找我二哥过年?”云起出神道:“仔细算起,跟他都十多年没见了。”

拓跋锋一面给云起舀鱼汤,并小心挑掉刺:“听说你二哥是你们全家最能打的。”

云起又瞥了江岸一眼,懒懒道:“江南武功第一,儒生将军徐辉祖,你估计不是他对手。”

云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端详拓跋锋半晌,忍不住道:“你想和他练几招?”

拓跋锋不答,给云起夹了菜,云起给三保倒了汤。拓跋锋屈着脚,不舒服地捧着碗蹲到云起身旁。

正各自开动那时,炮声轰地一响,千门神武大炮并发,云起与三保同时把鱼汤洒了拓跋锋满身。

“混账——!”云起气急败坏,朝对岸骂道。

拓跋锋怒了,满身汤水要去杀炮兵,云起忽地意识到什么,忙将拓跋锋紧紧拉住,道:“这便打过来了?!抢艘船过对岸去,太好了!”

拓跋锋怒吼道:“不好!”

对岸无数小船扯起帆,乘着隆冬北风朝船阵箭似地­射­来。第一艘小船狠狠撞上了舰阵腹部,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黑烟连天,烈焰沿江,船上跃出北军将士,跳进水中,载满火药与­干­草的小船纷纷撞上南军船阵,哭嚎,爆炸震天动地。

寒风无情地吹来,揭起船阵着了火的白帆,铺天盖地的朝岸边飞去,犹如染了血的红云。

朱棣不费一兵一卒,便毁去了南军过半船只。

极目所望,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幕;断桨四散,飘橹满江,南军大船一艘接一艘地沉没,发出木料折断的声响。

直至滔滔江水将四百艘战船尸骸与数不清的士兵尸体卷向下游,江边再度恢复了平静。

北军没有渡来一名兵士,南军的所有家当,自洪武元年至今的十万水军兵力,一千二百门神武大炮,在短短数个时辰中,便这么没了。

腊月廿八。

一艘从南京前来的官船乘风破浪渡过长江,朝对岸驰去,朱允炆派出了他的议和信使——寿春公主。

唯有朱家的人,才能拖住朱棣最后前进的脚步,寿春公主奉命议和并拖延时间,等候率军勤王的盛庸抵达。

朱棣打量寿春公主许久,而后道:“四哥颇久没见过你了,过得好么?”

寿春公主年近三旬,夫家却仍未有着落,朱允炆也不为寿春公主指婚,便这么将她晾在宫里。

“好得很呢。”寿春公主接了茶杯,撇去浮叶,抿嘴笑道:“哥哥这是何苦来?都是一家人,回去罢。”

“允炆亲口答应了。”寿春公主俯身铺开那黄锦,嫣然道:“朝廷­奸­佞已伏诛,齐泰年后便将在午门外斩首示众,四皇叔靖难之心,与日月同辉,君侧既清,还请皇叔依旧为我大明镇守北平,保我万里江山。”

“真他妈的累死姑­奶­­奶­了,朱棣我告诉你,下次别想再让老娘带兵……”徐雯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徐雯摘了头盔,抛到帐边,寿春公主登时哆嗦着站了起来。

“四嫂。”寿春公主惴惴行礼。

朱权忙让出朱棣身旁的座位,徐雯蹙眉道:“六妹?”说着便朝将军榻上坐了,当着朱权与朝廷来使的面,径自卸甲除盔,一头青丝瀑布般泻了下来。

“允炆派你来的?四嫂正有话要问你。”徐雯峻容道:“把头抬起来!”

帐内静了片刻,朱棣方双手按着徐雯的肩膀,于背后为她推拿按摩,又道:“六妹回去罢,告诉允炆……”

徐雯冷冷道:“什么也别说了,你且去问我二弟一句,当年老头子杀我爹……”

寿春公主针锋相对:“四嫂,这话不可乱说。当年的事口耳相传,有几成作得准?再说了,允炆那时才几岁?”

徐雯喝道:“几岁?!他赐我小弟一杯毒酒那会,可是懂事了不曾?”

寿春公主见谈判破裂,只得起身叹道:“四哥知道京师坊间怎么说你的不?”

徐雯冷笑道:“说你四哥怕媳­妇­?”

朱棣“哈哈”一笑,朝寿春公主正­色­道:“怕媳­妇­乃是人之常情呐!六妹!”

“女孩儿年轻出嫁,坐于房里,象尊菩萨;生下子嗣,护子心切,像头雌虎;待得人老珠黄,威严仍在,又如佛经所言,吸人­精­气的冬瓜鬼。”

“菩萨你不怕么?老虎你不怕么?鬼你不怕么?”

徐雯本在思念云起,心情抑郁,此刻被朱棣一逗,扑哧笑了出来,继而笑得花枝乱颤,心情好了些许。

朱棣眯起双眼:“老十七,送六妹出去,这靖难未完,只怕君侧,还得清一清,明日待我亲自过江,与允炆谈谈。”

寿春公主一面走一面埋头思索,与另一欢呼声不绝于耳的士兵队擦肩而过。

她瞥见了极为熟悉的一个人,愕然抬头。

“拓跋锋?!”

云起警觉地一手遮着拓跋锋的脸,转身道:“公主殿下?你来议和的?”

拓跋锋眼睛被云起手掌遮着,茫然抬起英俊的脸,在日光下令寿春公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寿春公主眼里噙满泪水,满脑子里俱是拓跋锋……

“我的心肝……”

“啊——!!!”徐雯眼泪在风中汹涌而出,发出震撼全军的尖叫,压路机一般地冲来,将拦在面前的寿春公主撞得直飞了出去,揪着云起的衣领便往回拖,霎那间消失了。

腊月二十九:

云起正式回归北军阵营,徐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五花大绑,扔进了帅帐内,从此寸步不离地守着。

“张嘴,啊——”徐雯春风满面,一手端着碗,一手拈着勺。

云起那表情既绝望又无奈:“姐,不用这么狠罢,还带把老弟绑着的。”

徐雯正­色­道:“绑着不好么?来日史官们要写,徐云起忠心护主,一马当先闯进敌营,落败被擒……这不是成全咱徐家的忠义名声么?造反啥的,最讨厌了,跟咱姐弟俩没半点­干­系。”

云起道:“别胡闹,先把绳子解了……人都来了,还怕我跑回京城去呢。”

徐雯嫣然道:“那简直是一定的。”

云起没辙了,又道:“二哥现还在城里,你这么杀过去……”

徐雯啐道:“别给我提辉祖那没眼­色­的。”

云起忽又道:“许慕达……”

徐雯打断道:“昨晚三保便带了那人来,与你姐夫见了面。待入主应天,再给他封个大点的官儿,我们徐家向来也是知恩图报的。”

云起又吃了口燕窝,忽有种恍惚感,似乎面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

“姐夫这就得当皇帝了?”

徐雯被问得也有点发怔,显是一路冲过来,不思前不顾后的,凭着那惯­性­收了脚,颇有点不敢相信。

“姐,你以后就是皇后了?”

徐雯放下碗,喃喃道:“弟呐,我也有点懵来着……这咋就跟做梦似的呢。”

云起与徐雯俱是笑了起来,片刻后,云起道:“进了京城,姐夫想怎么处置允炆?”

徐雯静了,云起试探地问道:“你朝他讨了人情不曾?若入京乱杀,二哥,舞烟楼,蒋师、师娘,还有我锦衣卫的弟兄们,他们咋办?”

徐雯悠悠道:“姐是个女人,云起,不能管这事。朱四本就是个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我只与你说……别的事能管,是他让着我,疼我爱我,唯独这等大事,姐是万万不能吭声的,这话可千万不能让旁的人听了去……”

拓跋锋站在帐前,漠然道:“我已经听到了。”

“闭嘴!”云起与徐雯同时斥道。

云起忍不住道:“舞烟楼是咱娘出来的地方。你不能说,我去说……”

徐雯与云起显然都把拓跋锋当成摆设,徐雯心内衡量,也知轻重,索­性­道:“罢了,姐去寻他,这点小事还是行的。”

“锋儿把燕窝喂小舅爷吃了。”徐雯将碗塞到拓跋锋手里,又作势要拧:“敢偷吃一口,仔细你的皮儿!”

拓跋锋咻一下闪到墙角,战战兢兢地目送徐雯离去,云起兀自喊道:“姐!你好歹让我出去走走!要憋死老弟么?”

“绳子不能解,吃完锋儿牵着他出去遛达就是……”徐雯那声音去得远了。

云起忙道:“快,我们去找朱权!”

“找宁王爷……做什么?”拓跋锋紧张起来,端着那燕窝就要朝云起嘴里塞,云起哭笑不得道:“不吃了!快把我绳子解了!想办法救师娘他们……”

拓跋锋停了动作,道:“你又要回去见狗皇帝?”

云起道:“不见狗……皇帝!我怕万一两边打起来看,三卫错手杀了师父师娘咋办?!”

拓跋锋面容迟疑,显是在天人交战,云起又道:“以师父那­性­子,大军进了应天府,你觉得他会躲着?!”

拓跋锋与云起俱是同时想到蒋瓛率领宫中侍卫,于午门外浴血死战的一幕。

拓跋锋下了决定,草草把燕窝给云起塞下去,拣起捆在云起手腕上的绳子,牵着他走了。

廿九夜,北风万里,携着细碎的雪花融进了江中。

长江波涛此起彼伏,永不封冻。

雪夜明亮,朱权难得地换上了将军战袍,肩上盔甲折­射­着寒冷的光辉。

云起与拓跋锋在朱权背后停下了脚步。

朱权并不转身,只望着江的那一头,打趣道:“小徐出来放风了?”

云起沉声道:“什么时候渡江?”

朱权答道:“明天早上,预计明晚可抵达秦淮河边。”

拓跋锋问:“盛庸呢?”

朱权微笑道:“盛庸永远不会到,他在路上已被四嫂伏击,损兵折将地逃回济南了。”

朱权扬起将军剑,遥遥指向对江,朗声道:“云起,你看。”

寒冬的白霜中,长江彼岸现出金陵的依稀轮廓,朱棣兵临城下,金陵城中依旧点着繁华的灯。

“十六岁的时候,四哥和我接了太祖藩书,玉册,同一天离开京城,他去北平,我去宁州。”朱权喃喃道:“宁州你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么?”

“大漠。”云起答道:“我从朝廷军中逃出来时,与师兄就到了德宁两州交接之处。”

朱权点了点头,云起又道:“寸草不生,风沙千里。”

朱权侧过身,朝云起微笑道:“那时四哥就拉着我的手,说:老十七,我们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明天我们便要回京城了,只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朱权语气平淡,云起却察觉到了一丝难明的意味在里头。

云起被朱权的心绪感染了,静了许久方道:“允炆本不是个坏人,错就在错在他坐上了那位置……”

朱权淡淡答道:“自古成王败寇,落败君王,俱得不到什么好下场。他从决定要削我与四哥的藩那一天起,就得准备面对这最坏的结果。”

云起道:“我要回京城一趟。”

朱权微笑摇头道:“你救不了他,没人能救他。”

云起道:“并非要救他,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人在京师中,皇宫对我的意义来说,与你们不同。”

朱权沉吟片刻,问:“你要救锦衣卫?”

云起想了想,道:“不止,还有许多与我有牵连的人。”

朱权道:“这我做不了主,云起,我们都是战场上的小人物,你到现在仍未明白?不仅是你、我,甚至四哥,在他打起靖难旗帜的时候,明天的决战就已经注定了,谁也改变不了。”

云起叹了口气,笑道:“虽知如此,但也要勉力一试。”

朱权微笑道:“你要怎么做?站在城头对我们大喊大叫?或是挡在我那皇侄儿面前,闭上眼,等四哥给你一刀?”

云起正­色­道:“你觉得这很可笑?小人物也有朋友,家人得保护,我阻挡不了你们攻进南京,更没法解决允炆和你俩的矛盾,但还是得做点什么。锦衣卫于我有情义,蒋师与师娘对我有恩,舞烟楼更是我娘出来的地方。”

朱权沉吟许久,转身要走:“你去找四哥,这我答应不了。”

云起拉着朱权的手,道:“大师兄,只有你能帮我。”

朱权年轻时曾拜徐达为师学习武艺,此时云起一声大师兄,正是逼得他无法再走。

云起道:“我得过江去,回京城一趟,等你们进城,答应我一件事,这并不难做到。只要照着做,就能把无谓的杀戮减到最小。”

“你们是要夺位,不是要屠城,大师兄。”

朱权终于点了头。

建文元年腊月三十,子时,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拓跋锋护着云起,搭上了渡江的小船,

朱权的身影逐渐在南岸变为一个小黑点,徐云起裹着毛毯,与拓跋锋依偎在一处,笛声悠悠,穿透漫江霜雾。

一曲“击鼓”在波涛中起伏,载着他们驰向靖难之役的终点,历史长河的彼岸,六朝古都——金陵。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历史上这个明代版的火烧赤壁确有其事

只是并非齐泰所为

而是发生在朱元璋征战天下的时候

张士诚把上百艘战船牢牢绑在一起,结果被徐达烧得哭爹叫娘,大败。

当年明月说:张士诚估计没有看过三国演义

所以偶尔看看粗浅读本,听听评书也是有好处的

此处渡江和谈之人在历史上本是庆成郡主而非寿春公主

率领­精­骑接应的人是朱高煦而非徐雯

靖难终战

年夜。

金陵城中人心惶惶,漆黑一片,皇宫却依旧灯火通明,全城加强了警戒。

云起与拓跋锋对京城地形再是熟悉不过,于秦淮河畔入水,一前一后地泅进了城中。

“哗啦”一声水响,拓跋锋跃上河岸,转身将云起拖了上来,环顾四周,那处正是西水道口。商货船只已调集到城南,这处空空荡荡,唯余几艘腐旧的舢板。

云起喘息片刻,隆冬时节,被冰水冻得嘴­唇­发紫,拓跋锋除了外袍,将云起抱在怀里,二人贴着墙依偎了好一会,云起方逐渐回暖,上下牙关咬得格格响。

“分头行事?”

“不。”拓跋锋漠然道:“师哥离开京城太久,不记得路了。”

云起无奈地笑了笑,知道拓跋锋仍是放不下心,生怕自己回皇宫去,只得道:“蹲着,肩膀借我用用。”

拓跋锋两手撑在膝上,微俯下身,云起跃上其背,取出怀中炭条,于秦淮河大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个“雲”字。

拓跋锋背着云起,呵出一口白­色­的雾气,一同穿行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中。

午夜的黑暗中,云起依稀辨认出街道的拐角,巷子深处是承载了童年时回忆的地方。

那处有挑着面担的老妪,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撒上葱花,递到拓跋锋手里。

拓跋锋接了筷子,再交给小云起,蹲在一旁看着他吃。

“战火一来,就什么都没了。”云起唏嘘道。

拓跋锋停下脚步,答道:“这些就像田里的麦苗,又会慢慢长出来的。”

云起直起身子,在一家人的门板上写下“云”字。

门外挂着“涂”字的灯笼,是涂明家。

乌衣巷外:

“你说一别京城六年,还这般轻车熟路的。”云起揶揄道。

拓跋锋微笑不答,再次停下脚步,那处正是舞烟楼前门。

舞烟楼早早歇了业,几名阿姑抽着水烟筒,凑作一桌打牌,雏妓们在另外一桌包着饺子,温暖的黄光从窗格外透出。

云起斟酌片刻,不知徐雯劝说得如何,还是在舞烟楼前门画下标记。

春兰嚼着颗糖,于那窗外依稀见到人影,忙弃了牌匆匆跑出。

“你……”春兰讶道:“你怎回来了?!朝廷重赏缉你人头呢!快出去!”

云起笑道:“明儿一切就结束了,记得告诉楼里的妈妈们,外头不管出了啥事,都别出楼一步,保你们无事。”

春兰裹着貂皮袄子,立于大门外,道:“你做什么去?”

云起笑着转过头,伏在拓跋锋背上,二人渐远,天空中飘起细雪。

六胡同:

蒋府门外的灯笼熄了一盏,云起跃下地来,照着灯光划了字,见拓跋锋抬头跳了几次,单手攀住院墙,忍不住道:“怎么了?”

拓跋锋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朝云起招手,师兄弟二人并排扒在墙外,朝蒋府中张望。

蒋府一应下人俱被遣散,厅中点着昏暗的油灯,蒋瓛负手立于厅内,苍老的侧脸朝着苏婉容。

苏婉容叹了口气,道:“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得去与朱家卖命,要让我自个走,怎走得心安?”

蒋瓛沉声道:“我还没老到拿不动绣春刀的那一日!云起那小畜生远走高飞,锦衣卫谁来带领?!”

苏婉容脸­色­苍白,紧抿着­唇­,抖开了飞鱼服,蒋瓛侧过身,穿好,苏婉容又为其系上腰带,低声道:“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云起心酸难耐,叹了口气,正想跃下院墙,入内见蒋瓛时,拓跋锋却将其手腕握住。

蒋瓛接了绣春刀,低声道:“婉容,我这就去了。”

苏婉容笼着纱袖,闭上双眼,站于厅内,蒋瓛叹了口气,道:“大丈夫当­精­忠报国,婉容,委屈你了。”

苏婉容略睁开双眼,与院墙外的云起拓跋锋对视。

云起吓了一跳,险些摔下地去,只见苏婉容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云起强烈地预感到,即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蒋瓛低下头,一手撩起苏婉容的发鬓,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苏婉容抬臂,素手纤纤,­干­净利落地以手掌蒋瓛脖颈上一砍。

蒋瓛登时软了下去。

“师娘威武——!”云起与拓跋锋同时挥拳助威道。

苏婉容将其半抱着,怒道:“还不快进来帮忙?”

蒋瓛武功底子在,兀自留着一丝意识,苏婉容忙顺手捞来个前朝古董花瓶,朝老蒋后脑勺上狠狠一砸,哐当声响,瓷片碎了满地,这下彻底安静了。

苏婉容对云起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随口便吩咐道:“把你师父抬到后院去,抬上马车。”

“师娘你……要带师父去哪?”云起直起身问道。

“回老蒋家里……”苏婉容匆匆下楼,抱着几卷字画,提着一笼八哥穿过后院,问:“秦淮河水路封了么?”

云起道:“朝西水道走,那处我留了个门。”

苏婉容点了点头,面带忧­色­,将狗儿提了,甩进马车内。

“你不用走。”拓跋锋忽道:“在这儿住着吧,明天大军进城,不会来蒋府。”

苏婉容瞥了拓跋锋一眼,漫不经心道:“当年私造圣旨,送燕王出京你们还记得么?”

“师娘不走?你道朱四会容得下一个随时能私传圣旨的人留在京城里?”苏婉容温柔笑道:“这次是必须得走了。”

苏婉容将字画,票据等一束,拢作包袱,掖起两角,又拣出几张银票递给拓跋锋。

“喏。”苏婉容笑道:“大年夜的,师兄弟忙活一晚上也累得很了,锋儿领着云儿,门口面摊上买两碗面吃。明儿麻烦事还多呢。”

拓跋锋愕然,云起笑道:“谢师娘。”

“以后……”苏婉容拢着袖,站在后院外,安静看着漫天飘雪,交代道:“云儿,师父和师娘走了,锦衣卫一脉,便没人再能帮得了你。”

云起心中一凛,躬身道:“师娘放心去罢。”

苏婉容那话声如在梦中,喃喃道:“你与锋儿相依为命这许多年,以后也得彼此护持,朱四那厮并非易相与之辈,不可恃宠而骄。”

“是。”

“更得提防功高震主,知道么?”

云起与拓跋锋答道:“徒儿明白。”

苏婉容悠悠叹了口气,道:“师娘的戏唱完了,退了,徐云起正使,拓跋将军,苏婉容敬祝二位武运昌隆,当谨记造福黎民百姓。”

说毕苏婉容转身盈盈一福,拓跋锋忙拉着云起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苏婉容上了马车,一振缰绳离去。

“别磕了,师娘走了。”云起善意地提醒道。

拓跋锋低声道:“再磕几个……心里堵得慌。”

云起嘴角抽搐,问:“又不是见不着了,以后去看她就是。”

又见拓跋锋眼角竟是带着泪,云起这下倒是骇了,忙安慰道:“别难过,师哥,走,事儿都办完了,吃面去。”

拓跋锋抹了把泪,道:“拿这玩意买面,只怕找不开,都给你了。”把苏婉容给的银票交到云起手里。

云起笑道:“师哥真好,嗯这算咱俩一起的,我先收着……唷,有五张,师娘赏了多少钱……”

云起借着光端详那几张银票,京城福隆钱庄,联号花押,每张上俱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大字:

“一千两”

云起登时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杜胖面馆,年三十夜的最后一桌,小炭炉上煮着一锅五花­肉­,桌上摆着了两个小杯,一壶酒。

“师哥,你说这玩意儿能真的换到银子么?”云起拿着银票对着油灯抖个不停,只觉自己恍惚有点不识字了。

拓跋锋挠了挠脑袋:“你问好几次了。”

云起将银票一揣,道:“去换换看。”

拓跋锋忙将云起扯住:“这时间钱庄不、开、门。”

云起哀嚎道:“我坐不住呐!万一明儿兵荒马乱的,钱庄被劫了咋办!”

拓跋锋道:“你不是在福隆大门口写下几十个云字了……担心这做甚,况且是联号。”

云起两眼涣散,拓跋锋漠然道:“啊。”继而挟了一筷­肉­,喂到云起嘴里。

“跟师哥走吧。”拓跋锋忽然道:“钱也有了,事也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云起静了片刻,道:“成,吃完就走。”

拓跋锋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目中颇有丝难明的神­色­。然而下一瞬间,拓跋锋警觉地转过头,望向面馆门外。

门外走进一人,身影挡住了年夜的风雪。

“难得除夕之夜,还有城外来客在此饮酒。”那男人出现的时候,云起与拓跋锋登时紧张地放下了筷子。

男人一撩袍襟便坐,目中笑意盎然:“可愿让在下蹭顿饭?”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与拓跋锋交换了个眼­色­,按住了他的疑惑。

“请坐便是。”云起释然笑道。店小二添了杯筷,那男子便不客气入座。

男人举杯道:“两位小哥贵姓?”

“姓徐。”云起淡淡道:“兄台贵姓?”

男人微一错愕,笑道:“鄙人也姓徐,竟是本家。”

云起端详那男人的两道剑眉,唏嘘道:“本家!未曾请教兄台大名。”

男人喝了口酒,道:“在下徐辉祖。”

拓跋锋端着酒杯的那手不住颤抖,终于发现云起与那男子,包括徐雯三人的相似之处——剑眉斜飞入鬓。

徐辉祖与云起兄弟二人十余年未见,当年的云起还是个孩童,如今长大了样貌变化,徐辉祖自是记不清了。

云起见二哥最后一面时则是印象深刻,十数年来,徐辉祖相貌无甚大变,自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然而兄弟血缘彼此呼应,徐辉祖仍是察觉出一丝熟悉,又问:“未知小兄弟名讳?来应天为的何事?”

云起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拓跋锋已截住话头:“师弟,你不是要去换银子?”

云起略一沉吟,心意相通,便知拓跋锋要自己脱身出城求援,便道:“如此便告罪暂辞。”说着不再耽搁,放下筷子,抽身而退。

徐辉祖阅人无数,自知面前拓跋锋才是高手,便任由云起离开,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道:“你唤何名?”

拓跋锋凝视徐辉祖,目光锁定了他全身的动作,嘲道:“见过二舅。”

徐辉祖终于觉察不妥,沉声道:“你是我大姐家的人?”

拓跋锋点头道:“好像是。”

徐辉祖眯起眼:“好像是?为何唤我二舅?”

拓跋锋拈着筷子,朝云起离开的方向点了点,一本正经道:“你最小的弟弟是我媳­妇­,所以唤你二舅,就刚才离去那个……”

“……”

徐辉祖彻底崩溃了。

云起一路奔跑,犹如白夜中的雪豹,时近二更,小雪铺满了京城要道,一行足迹在荒凉的街道中显得突兀而扎眼。

城门还未开,朱棣的大军更没有消息,蒋瓛已离京,该去哪里求助?

拖得越久,便越凶险,拓跋锋尚不知是否二哥之敌,然而两人若真打起来,拓跋锋必定留手不敢尽全力,而徐辉祖却是京城大将,要擒获或格毙拓跋锋方罢休。

云起在近城门的一条巷子内喘息片刻,听到民宅中传来女人与小孩的对话。

“爹还没回来……”四岁小孩儿­奶­声­奶­气道:“娘,这就包饺子了么?”

女人笑道:“你爹在宫里,陪着皇上,方誉乖,今儿就咱娘俩吃饺子了。”

“­肉­饺子,爱吃不?”

“­肉­饺子……”

“是呀,方誉爱吃吗……”那少­妇­一面包着饺子,一面哄儿子。

姓方的,方孝孺家?云起转身窥视房中人,方孝孺家徒四壁,简陋无比,年夜饭也霎是寒酸,仅一盆­肉­馅,妻子正擀着面皮。

方孝孺那独子却长得水灵可爱,云起看了一会,意识到不能再拖,于是摸出炭条,在方府门口写了个云字,转身朝着皇宫奔跑。

找锦衣卫弟兄来帮忙?云起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然不久前才被张勤背叛过一次,令他忐忑无比。

又或者是刺杀允炆?云起想到另一条可能的办法,若是允炆有危险,徐辉祖定会迫不及待回宫,如此也能解了拓跋锋之围。

该死的朱棣怎还不来?云起终于跑到皇宫后门处,扶着墙喘了片刻,心内叫苦,只要朱棣早一刻来攻城,徐辉祖便无暇他顾,势必率军迎敌,如此麻烦自解。

顾不得这许多了,云起翻上宫墙,唯今之计,只有先寻对策。

云起躬身,锦靴沾地瞬间,激扬起无数雪屑,继而背后远方传来“轰”的一声。

炮弹呼啸着冲进城内,酣睡中的金陵城在那一刻醒了。

朱棣兵临城下,万炮齐发,最后的攻坚战开始。

终于来了,云起松了口气,缓缓起身,掏出炭条,朝锦衣卫大院内走去。

南京陷落

锦衣卫大院内空无一人。

云起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时,下意识地捂住怀里那几张银票。然并不回头,捏着炭条,在大门上落笔。

“你何时回来的?”

“外头正打城,荣哥儿,你不去守着皇上?”

荣庆道:“云哥儿,朝廷上下都说你叛了,真叛了?”

云起略一沉吟,点头道:“允炆赐毒酒要杀我,不叛,像我爹那般站着等死么?”

云起笔力遒劲,挥洒自如,将字留在门板上,继而微微低下头,看到朦胧的雪夜之光,将荣庆的影子投在脚边。

荣庆一手按着刀,右手微微发抖。

“你既叛了,何苦回来?”

“放不下你们。”云起漫不经心答道:“我不在的时候,允炆对你们如何?”

荣庆答道:“和从前一样。”

云起吩咐道:“你去把锦衣卫的弟兄们唤回来,大家在院里歇着罢。”

荣庆应声,却不见挪动脚步,四周安静无比,唯有小雪飘落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远方传来大军交战的呐喊,大炮齐鸣,一道火光席卷了半边天幕,将京师的夜染得昏红。

“荣哥儿。”云起并不转身,空旷的院落中,景物忽地模糊了些许,而后恢复清晰,如同缺血带来的眩晕感:“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荣庆紧张地问道。

云起疲惫道:“当年蓝玉的事。”

拓跋锋张开双臂,犹如雪夜中的一只灰鹰,在房顶间纵跃,徐辉祖紧追不舍,一身白袍于雪中飘扬。

剑锋到了背后,拓跋锋一手按地,翻了个跟斗,两脚划出漂亮的弧度,武士靴激起纷扬雪粉。

反手,亮剑!

铮铮铮三声响起,一气呵成,徐辉祖手臂酸麻,被震得退了三步,拓跋锋抖开七星沉木,一股大力粘着徐辉祖的膂劲,将其横甩出去!

拓跋锋唰唰两剑刺去,嘲道:“城破在即,二舅不去守狗皇帝,反缠着我做什么?”

徐辉祖挽了个剑花,柔剑秒到毫厘地抬手一圈,绵力化去拓跋锋刚猛剑式,喝道:“擒贼先擒王,投鼠忌器,今日拼着宣德门告破,也须先拿下你!”

拓跋锋双目沉静如水,单手前伸,挑衅地朝徐辉祖招了招。

徐辉祖勃然大怒,正要挺剑前追那瞬间,一炮离了城外炮口,呼啸着冲进城内,将二人立足之地轰得粉碎!

二人身前隔着一间燃起大火的民宅,宅邸内哭喊之声不绝。

拓跋锋答道:“锋不过是个侍卫,没人在乎,想抓我当人质,太也抬举我了。”

徐辉祖沉声道:“我那小弟在乎你便足矣。”

拓跋锋问道:“你说什么?”

徐辉祖怒道:“仅云起一人,心系你­性­命便足矣!”

拓跋锋正是想听徐辉祖再重复一次,当即大喜道:“二舅说得好!”

“……”徐辉祖无言以对。

徐辉祖正要冲上前,拓跋锋却覷这空荡转身便跑,开足马力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锦衣卫是皇上身边最受倚仗的亲信。”云起认真道:“从太祖皇帝到允炆,有何不方便交予臣下的事,俱是锦衣卫去办的。”

荣庆答道:“不过是群狗腿子罢了。皇上的事一向令锦衣卫树敌众多……”

云起道:“所以如果要构陷臣子,这事儿定是不能明着来的。只能靠亲信去做,比如说蓝玉案。”

荣庆沉默不答,云起又问:“先帝在位时,办蓝玉一案,遣我与老跋去查,其中机关繁复,颇费了我俩一番脑筋……”

荣庆忽道:“所以你将勤哥儿放走了?”

云起嘴角略翘了起来,并不正面回答荣庆的问题,反饶有趣味道:“皇上要陷蓝玉谋反,派人埋下伪证,再派锦衣卫正副使前去查明,于是抄了蓝玉全家,株连两万余人……”

“那不是挺正常的么?”荣庆打断道:“有什么蹊跷?”

云起漫不经心道:“按道理说,当时我与老跋是先帝的亲信,那么,先帝派去陷害蓝玉大将军的人,又是谁?这便是蹊跷。”

荣庆退了半步,踏在雪中,发出“沙”的一响。

“云哥儿,你说锦衣卫弟兄里有­奸­细?”

云起一哂道:“­奸­细二字,言过其实,太祖疑心病重,连我与老跋,蒋师也信不过,可以理解,不过是个暗桩,做臣子的小心本分,不触到逆鳞,也没什么打紧。私放张勤,本是云哥儿的错,但师哥蹲监牢里,赐下来那杯毒酒,我可就想不明白了……”

“……再细说起,先帝仿佛把这暗桩留给了黄太傅,或者说是皇上?”云起冷冷道:“荣哥儿,这些年里,你便一点也没察觉么?”

荣庆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没有,你怎知道先帝将那眼线交给了皇上?”

云起缓缓道:“因为允炆要杀我时,铁铉手里捧着锦衣卫的尚方宝剑。”

“我离开京师那会,将尚方宝剑交给了谁?”

“荣庆!”

云起一声怒喝,转过身,荣庆瞬间拔出腰际绣春刀。

云起右手掷出那炭条,左手一翻,拔出佩刀,反手挥去,与荣庆“叮”的一声,双刀互碰,迸出火花。

荣庆咬牙喝道:“云起!跟我去见皇上!”

云起横刃斜掠,洒出一片雪亮的刀光,荣庆起刀挡架,云起勃然大怒道:“果然是你!”

云起刀式与拓跋锋大相径庭,拓跋锋刀路大开大阖,以膂力劈砍,走的是刚猛之路,云起刀招却是诡异多变,起刀,落刀时角度刁钻蛮毒,荣庆登时不支,连连败退。

荣庆吼道:“云起!你身为臣子,不忠不义!你父是开国功臣……”

云起­干­净利落地一挥,收刀,借着巨大冲势侧肩,将荣庆撞得飞出院外。

荣庆两脚猛地一蹬,摔到树旁,翻身时手中却多了一把火铳,指着云起。

“随我去太和殿。”荣庆喘息稍定,道:“太傅知道你会回来。”

云起手腕微微反转,荣庆便威胁道:“别动!收起你那劳什子暗器!否则杀了你!”

“识相的便走在前头……走啊!”荣庆勃然道:“别妄想再逃!”

云起冷笑道:“皇孙还想见我一面?”

荣庆答道:“这时间还想着皇孙会饶你?实话告诉你,徐云起,太傅要将你捆到午门外……千刀……”

“……万剐。”拓跋锋平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荣庆手指还未来得及扣动扳机,脑后重剑挥出,面前一片雪白的蝉翼刀飞来,前后夹击,冰蚕丝缠住火铳,遥遥一扯。

“砰”的一声枪响,火铳朝天而发,荣庆眼前一黑,被拓跋锋敲中后脑,昏倒在地。

云起抹了把冷汗,道:“别杀他。”

拓跋锋收剑回背,淡淡道:“舞烟楼外面埋伏了探子,都知道咱俩回来了。”

大火吞噬了南京的主街道,厮杀呐喊不断接近,云起知道城破了,朱棣,朱权两兄弟已攻至内城。

“走罢,去与大军汇合。”拓跋锋伸出手。

云起静了片刻,道:“二哥呢?我想去午门外看看。”

烈火沿着皇城一路烧来,长庆宫,慈延殿,养心宫接二连三垮塌,太和殿外筑起了三道防线,午门卫于内城门口拼死抵住朵颜三卫的冲杀,一道巨大的铜闸拦在午门外,广场上则是四十七名锦衣卫,整了队列,一字排开,各个佩绣春刀,穿飞鱼服。

再朝内递推,朱允炆站于台阶最高处,身周围着密密麻麻的太监。

黄子澄嘴­唇­颤抖,惊恐地看着那扇门,铜闸乃是朱元璋亲自监工浇筑,足有两千斤重。

朱允炆反而平静下来,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曙光再有半个时辰便要降临南京,又是新的一天,然而他的人生,马上就要结束了。

云起与拓跋锋一路穿过后宫,在御书房外停下了脚步。

“看什么?”拓跋锋歪着脑袋,左看右看。

御书房正中央挂着一副字,首书: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

云起忽道:“先帝死时的最后一句话,你猜他说的什么?”

拓跋锋茫然道:“不懂。”

云起喃喃道:“他说,刘基的烧饼歌……”

拓跋锋道:“这副字就是烧饼歌?”

云起点头道:“昔年太祖用膳,刘基得召入宫,太祖以碗覆一物,令刘伯温掐算……”云起转身进了御书房,站在题字下仰望:“这该是胡惟庸的字,胡惟庸是太子朱标的老师。”

“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拓跋锋笑道:“便是烧饼?”

云起点了点头,道:“碗里便是先帝咬了一口的烧饼。”

“防守严密似无虞,只恐北燕飞入京……”

云起不禁背脊汗毛倒竖,退了一步:“师哥,你记得这字是……何时挂在这里的?”

拓跋锋道:“自我们小时候便有了。”

云起颤声道:“刘基……竟是都知道了!这可是数十年后的事情啊!”

“北燕……北燕飞入京,说的便是燕王!”云起这么一说,连拓跋锋亦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寒意。

云起与拓跋锋的目光下移,见那题字上又有数句:“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

“一院山河永乐平?”云起疑道:“什么意思……”

拓跋锋心中一动,伸手去揭那字,云起正要制止,却见题字被揭开后,墙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暗格。

火海淹没了皇城宫群,一阵狂风吹起,摧向御书房的大火被刮得偏移开去。

铜闸外厮杀声渐低,传来朱权的声音。

“撞柱呢?撞柱在哪?”

“众将听令!撞柱擂门!”

朱允炆深深吸了口气,黄子澄颤声喊道:“逆贼便要进午门来了,呼延柯统领……料想已战死,请陛下入内暂避!”

朱允炆摇了摇头,道:“不,我要见四叔。”

“砰”的第一声响,千斤铜闸微微撼动,四周门缝落下细碎灰石。

黄子澄拔出长剑,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大伙儿护着皇上,今日与那逆贼拼了!”

“哈嘎嘎——”

撞门声停,朱棣与朱权在门外得意地哈哈大笑。

“锦衣卫各部属听令!”

朱棣冷不防听到云起声音,长一收,骇然道:“云起怎在里面?!”

“我­操­了!快撞门——!内弟怎跑皇宫里去了!”这下换朱棣大吼道。

“云哥儿!”

“徐正使回来了!”

锦衣卫们纷纷激动地大喊,一窝蜂涌了上来。

朱允炆难以置信地转身,看着殿内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人。

拓跋锋冷冷注视着朱允炆,云起行出殿外,朗声道:“荣庆除名,锦衣卫八队四十七人接令!”

四十余名锦衣卫轰然应声!

“听命拓跋正使,现全卫撤入太和殿内!黄太傅领军守护午门!”

那时间刀光闪烁,锦衣卫们护着朱允炆躲进殿内,拓跋锋反手关上殿门。

满身血污的呼延柯狼狈不堪,冲进殿来,咆哮道:“让我也进去——!本统领忠心耿耿——”

拓跋锋稍一用力,两扇大门将呼延柯脑袋夹住。

“你……”呼延柯咬牙切齿道,脖子被夹,一张脸涨得通红。

云起哭笑不得道:“放他进来。”

“你们守着大殿,不可开门,尽量拖延时间,听老跋的。”云起吩咐道:“皇孙,请跟我来。”

朱允炆此刻已神智恍惚,被呼延柯搀扶着一路踉跄朝殿后行去。

“那杯毒酒是你给我喝的?”云起淡淡问道。

“我没有!”朱允炆悲恸难抑,抓着云起的手臂,埋在他的肩头大哭道。

云起半抱着朱允炆,将他带到书房外,朱允炆那难过,绝望之情终于爆发出来,大声恸哭,犹如当年被欺负的小皇子般无助。

云起闻之心酸,不忍再听,抱着允炆,让他站到烧饼歌前。

云起低声道:“允炆,不是你的错,别哭了。”

朱允炆眼中噙着泪,怔怔地看着那副字,云起道:“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看。”

云起修长的手指划过烧饼歌上数行字,喃喃道:“你爷爷死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我想便是让你来读这副字。”

“他给你留了点东西,你打开看看?”云起掀开题字,现出墙上的暗格,又道:“一切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呼延柯忙道:“对!皇上不可放弃,此时说不定还有转机!快打开……”

朱允炆打开暗格,两手哆嗦着取出内置的一个包袱。

包袱抖开,灰尘四起,云起与朱允炆猛咳数声,俱是愣了。

包袱中放着一把剃刀,一面僧牒,以及一袭袈裟。

泛黄的纸条上所书:朕早年于皇觉寺为僧,后应汤和之约起义,入韩林儿军,得吴国公位,七路十三军北进中原,成就帝业。

然得天下易,守江山难,子孙后人若有危难,当谨记从何处来,归于何处之道。

云起万万料不到朱元璋留给孙子的竟是这么几件出家行当,一时间如中雷殛,不知该说何言。

朱允炆却是万念俱灰,捧着那物,道:“爷爷……”话未完,又是大哭起来。

大殿前,铜闸砰然倒下,燕王军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云起心头一凛,只想大殿万一告破,捉拿朱允炆的军队便要冲进宫内,忙胡乱抖了袈裟,套在朱允炆身上,道:“快走!”

朱允炆哭得半昏半醒,紧紧抓着云起不放,呼延柯手持火把,二人逃出御花园,到得玄武湖边,云起甩手勾来一小船,朝呼延柯道:“秦淮河西面水道没封,你护着皇孙,朝那堤坝上写了‘云’字的出口走,没人盘查。”

朱允炆大哭道:“不——!别扔下我!”那手紧紧抓着云起袖子不放。

朱允炆哭得天昏地暗,抓着云起袖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开。

云起焦急道:“快走啊!我不过是个锦衣卫,保不住你!”

朱允炆还要再说什么,呼延柯Сhā嘴道:“徐云起,你呢?你回去与逆贼死战?”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去……带领锦衣卫弟兄们……那个。”

说话间云起抽出绣春刀,朝袖上一割,呼延柯荡桨离岸,朱允炆抓着云起半截短袖,大哭着飘离了岸边。

云起挠了挠头,小声道:“对不起了,呼延狗……你才是真正的……忠犬,我是要回去带领锦衣卫……投降。”

朱允炆哭声渐远,云起叹了口气,跪在玄武湖岸边,朝小船磕了三个头。

朱棣大军如洪水猛兽,撞垮了外城门,砍瓜切菜般地放倒了午门外老幼­妇­孺,冲进来了。

撞完铜闸撞太和殿门,只撞了三下,大门便垮了,太监们作鸟兽散。黄子澄被轰然倒下的大木门砰地压在了下面。

“锋儿!”朱棣大吼道:“这是怎么回事!小舅爷呢!”

“乱臣贼子——!”黄子澄被那大门压着,门板上又踩着个朱棣,朱权率领上百人匆匆奔入,几百号人俱是一起踩在门板上,黄子澄吧唧呕出白沫,昏了过去。

“等等等!都下去!”朱棣忙吩咐道:“别把太傅挤死了,要留着凌迟的,拉起来拉起来。”

众锦衣卫打了个寒颤,拓跋锋紧张地握着绣春刀,颤了好一会,方道:“云起……让我在这守着。”

朱棣又是一声咆哮:“反了你们!把刀都收起来!”

涂明眼见大势已去,然而云起又吩咐拖延时间,此时绝不可硬拼,只得率先收了刀,朝朱棣道:“王爷……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还求王爷念在旧日的交情上……”

朱棣叉腰冷笑道:“旧日的交情?什么交情?踢毽子,挤墙角的交情?对了,荣庆那小子呢?!上回挤我的事,王爷还没找他算账!跑哪去了!”

云起扶着后门喘了片刻,听到这句,方一整袍服,走上大殿。

“这些都是臣的部下,管教无方,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云起命令道:“锦衣卫!跪!”

众锦衣卫齐齐抽了口冷气,云起率先跪下,绣春刀纷纷入鞘,殿内跪了一地锦衣卫。

朱棣眯起眼,打量云起片刻,答道:“起来罢,国舅爷。”

朱棣一声长叹,抖开王袍宽袖,殿外日辉朗朗,流金万道。

云起又道:“二十二卫,锦衣为首,代正使荣庆告假,徐云起率拓跋锋以下,锦衣卫五十人,恭迎吾皇。”

朱棣沉默不答,殿中静得可怕,数万午门外的将士注视着他走向龙椅。

“乾坤黯淡!日月无光!乱臣贼子!秽乱朝纲!”方孝孺一身鲜血,被强按着跪在午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想我大明竟要奉一贼子当皇!朝廷百官!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朱棣转过身,左手摘下右手上玉扳指,拉过云起的手,放进他的掌心中。

朱棣玩味地嘲道:“朝中­奸­佞当道,皇上受贼人所掳,不知所踪,国不可一日无君,本王暂摄其位,待寻得皇上下落后便即归还,方大学士有何异议?”

方孝孺拼尽气力,嘶声喊道:“九五之尊,你凭何上位!”

朱棣冷喝道:“九五之尊,朱允炆又凭何上位?!”

朱棣朗声道:“文人误国,就凭养了你们这群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磨嘴皮子功夫之辈?!若北元来犯,今日打进京师的是塞外军,你又该如何应对?!”

“连我朱棣也拦不住,凭方大学士这三寸不烂之舌,能将元人赶回万里长城以外?!”

“终我一生,大明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朝晖初升,南京城内四处俱是败瓦残垣,秦淮河之水滔滔南去,小船所经水道,竟是无一人把守。朱允炆脸上挂着泪痕,身披僧袍,坐在船头。

水闸处迎着旭日那一面,闪烁着金­色­的阳光。

朱允炆抬头望去,犹在梦里。

水闸上写着潦草的“锋、云”二字,在朝阳的照耀下,犹如两只展翅相伴的凤凰。

四海求凰

南京陷落的第二天,雪停了,现出晴朗的冬季天空。

“二十二卫名册在这,除却孝陵卫一直在守皇陵,锦衣卫无人……仅一人死,其余侍卫队中各有损伤,午门卫更是全军覆没,正使呼延柯畏罪潜逃,臣临时从王府军内调集了人,填入侍卫队里补缺,等明年武选,再作后续安排。”

“锦衣卫拨一半人,六班轮换,每班四人跟随皇上,有何吩咐,直接与他们说。”

“宫中执事,宫女被火烧死许多,臣把剩的人召集在一处,因不知哪些是太傅心腹,便撤了所有的司监头领,让他们前去与宗庙内的公公们调换职位,太庙里都是侍奉先帝爷的老人,换回宫里先让皇上使唤着,也是暂时之计,后年大选再换新人。”

云起又问道:“皇上,依臣所见,不如宫内上下都让三保管着?”

战后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朱棣尚不知成皇有这许多麻烦,光是宫中繁复礼节,人事调动便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朱棣道:“你说了算就是。”

云起又道:“先帝定了规矩,马姓不得入朝堂,这一当司监头领,就是一辈子的……事?”

徐雯道:“给他改个名罢,赐姓。”

云起点了点头,随手记下,朱棣又道:“禁军城防安排得如何?”

云起漫不经心道:“那不归臣管,得问拓跋锋。”

“一百四十二间宫殿,被大火烧剩七十间,字画,古董,建筑损毁已派人去算,午时工部会送上清单,诏狱里关着十六名罪臣,都是皇上亲口吩咐的……”

朱棣警觉地问道:“派人守着了么?”

云起答道:“剩下一半锦衣卫轮班守着诏狱,只有皇上亲临才可进入,其余人等一律不许探视——包括我。”

朱棣道:“只抓了十六人?”

云起答道:“不,人太多了,诏狱关不下,十六人都是朝中结党之辈,六科给事中乃至六部,涉嫌有党派的共七百七十三人,这还未曾动用先帝定下‘瓜蔓抄’的甄别法,臣只抓了党首,昨晚上都打进了刑部大牢,见圣旨才能提人……”

徐雯疑道:“七百七十三人?何处来的名单?我怎不见?”

云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朱棣失笑道:“他在京城当差这么多年,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徐雯啼笑皆非道:“这也太多了点,抓这么多人,只怕有的人也没做什么,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杀七百多人……”

云起又道:“君子群而不党,既拉帮结派,头头倒了台,一同打入天牢就是活该的。谁叫他们结党呢,是不?”

朱棣驳道:“女人就是心软,莫Сhā嘴,内弟这事办得最是­干­净,甚得朕心。”

徐雯讪讪笑着,打了个呵欠,朱棣道:“你回去歇着。”

徐雯转身离去,云起认真道:“臣以为,处理完这些就算了,只要他们不太过分,这些人的妻小,家人也是无辜……”

朱棣打断道:“锦衣卫里死了一个人?”

云起淡淡答道:“荣庆。”

朱棣耸然动容,失声道:“荣家的小子死了?!怎么死的?”

云起躬身答道:“那夜皇上入城,拓跋锋将荣庆打昏至于御花园内,翌日再去寻……人已是不见了。”说着云起打量朱棣脸­色­。

事实上荣庆去了何处,连云起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大活人,想是便跑了,该与朱棣没多大关系才对,然而云起依旧怀了警惕之心,端详朱棣表情,期望能寻到点蛛丝马迹来。

万一荣庆的身份是双重间谍,八成逃不脱被朱棣灭口的下场。

朱棣微有不快,片刻后冷冷答道:“炮弹不长眼,想必也是尸骨无存了。”

云起点了点头,提笔将名册上荣庆之名划去。

朱棣又道:“荣家给点抚恤。”

云起点头道:“按一等侍卫战死的份例……”

朱棣沉声道:“你不在南京时,荣庆是代正使?”

云起哂道:“那按照我死的份例抚恤……”

“臣的事儿完了。”云起实在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朱棣讨论了半天荣庆的问题,他折好奏章,放在朱棣面前。

朱棣道:“去哪?”

云起舒了口气道:“回去睡觉,从前天晚上和师哥入城,一直到现在都没睡过,给你卖命两天两夜了,我的姐夫。”

朱棣看了云起一会,笑道:“还好有你,否则非得被折腾疯了。”

云起转身告退,朱棣又道:“方孝孺被关诏狱还是天牢?朕现便去与他谈谈。”

云起答道:“放回家了。”

朱棣登时蹙眉,云起道:“他不会跑的,正在家里等死,再说就算跑了,上万禁军去追个瘸子,还怕追不到?”

云起行出大殿,朱棣又喊道:“弟,谢你拉。”

云起疲惫不堪,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头也不回道:“不谢!御书房里有刘基的烧饼歌,你去看看罢!”

云起深知朱棣的那一句,并非仅指从入主应天起,一切由自己打点完毕的感激,更多的则是率领锦衣卫在殿上的那一跪。

朱棣的帝座得来颇不光明正大,坐上去时则有种不安,那警惕的眼神仿佛看着所有靠近的人,并勒令他们噤声,不得发出丝毫质疑。

云起下了狠手,一夜间为他收拾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反对的声音。

云起穿过午门外,停下脚步,看着那冰天雪地里齐刷刷跪着的言官们。

一个个视死如归,午门外跪了不下两百人。

云起叹了口气,道:“改朝换代了,先生们还不懂?趁早回去罢,别连累了妻小。”

无人应答,俱是死死盯着大殿。

云起又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打入刑部大牢!妻女充教坊司作妓!”

言官们瞬间炸了锅,为首之人吼道:“徐云起,你有何权收押我等!朝秦暮楚的狗腿!卖主求荣的­奸­贼!”

云起那一声令只是为了唬人,见为首言官接口,道:“庄麓?当年你在殿上挨先帝廷杖,你媳­妇­儿可是递了银钱进宫与我师哥……”

庄麓登时­色­变,身后追随者们议论纷纷。

云起又道:“来人!”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远处巡查禁卫应声而来,单膝跪地道:“国舅爷有何吩咐?”

云起道:“这群言官手上都有笏板,且都收了,拿去太常寺查出住处,抄他们的家,把祖宗牌位取来,到舞烟楼去……”

一句话未完,众言官登时面如土­色­。

“……给舞烟楼的姑娘们每人发一个,着她们天天晚上抱着那牌位睡……喂!不是忠肝义胆的么?跑什么啊你们!”

云起得了便宜还卖乖,对着逃之夭夭的背影喊道:“不是要死谏的么?回来啊!皇上快出来了!”

“给脸不要脸。”云起嘲道。

舞烟楼……云起站在空旷的午门外,忽觉得十分寂寞。

“小舅爷。”

“三保?什么时候来的?”

云起忽地转身,审视马三保,三保已换上了一身青­色­锦服,腰间系着靛蓝绣纹带,不自然地拉扯衣领,笑道:“刚来,见你教训言官呢,真绝了。”

云起笑道:“这可当大官儿了,大司监马三保。人模狗样的。”

三保讪讪笑答道:“王爷……皇上赐三保姓郑,单名一个和字。”

云起点了点头,三保又道:“小舅爷,皇后娘娘让小的传话,让你好好歇着,今儿晚上摆家宴。”

云起问道:“姐没说别的了?”

三保答道:“小舅爷,三保不过换了个名字,这名字里的三保,还是你的小厮……”云起蹙眉打断道:“这话不可乱说,提防宫内话多,学着点。给我备辆车去。然后就忙你的罢,晚上我若没来,让他们先吃。”

连场小雪初停,地面湿滑,马车开出京城,云起拨开车帘,张望良久,寻不见要找的人,大声问道:“拓跋统领呢?!”

城楼上士兵一见是皇宫的车,忙答道:“统领大人出城去了,请国舅爷的安……”继而下来奉迎,云起放下车帘,微有不快,吩咐那车夫:“出城,上紫金山。”

紫金山上笼着一层皑皑白雪,云起在山腰下了车,抬头眺望直通向山顶的青石台阶,选了另一条路,朝山谷中走去。

谷内是一片墓园,这时节空空荡荡,唯有某个坟前跪着个高大的男人。

云起气息一窒,认出那人正是拓跋锋。

拓跋锋身穿­精­铁将军铠,手持三炷香朝那墓碑磕头。

云起躲在树后,遥望拓跋锋。

拓跋锋凝视墓碑,墓碑上刻了一行朱字:温月华之墓。

拓跋锋低头去提酒坛,朝墓碑前的空杯斟满酒,跪了片刻,等香燃尽后方起身离去。

云起看得既是心酸,又是幸福,待拓跋锋离开许久,方上前磕了几个头,两天两夜未曾合过眼,此刻脑中昏昏沉沉,再扛不住,下山回了皇宫,入房倒头便睡。

锦衣卫大院内冷冷清清,凡是当值侍卫连日俱高疲劳轮班,偶有人回院,都是直入各房补眠,不多时夕阳西照,天­色­昏黄,云起房门方被“吱呀”一声推开。

半睡半醒间,只觉拓跋锋的手臂温柔地抱住了自己。

“困得很呢,别弄……”

“师哥疼你。”

“疼你个头……”云起迷迷糊糊答道。

拓跋锋笑了起来,伸手去摸云起心口,摸出那从不离身的麒麟玉佩,确认还在,低下头,把两片玉佩拼在一处确认完好。

“今天是你生辰,云起。”拓跋锋小声道,继而拿了件物事,在云起面前晃来晃去,道:“喜欢不?”

云起清醒些许,被逗得笑了起来,接过那物,见是套薄薄的牛皮,以几十根竹签绷着,牛皮里又有些小物件,云起莫名其妙道:“这啥?多少钱买的?又乱花钱?”

拓跋锋道:“你坐好。”

云起一头雾水地被拓跋锋推到床榻靠墙那处,拓跋锋转身关了门,挑亮些许油灯,拉开薄牛皮蒙板。

“什么鬼东西……”云起莞尔道。

拓跋锋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那表情活像个得瑟的大男孩,蒙板两边支好脚架,端正放在桌上。

拓跋锋伸手取了油灯来,放在牛皮蒙板后,灯光将他的侧脸剪影投在薄牛皮上,高挺的鼻梁,转折的­唇­角,英俊得令云起屏息。

云起不说话了,专注地看着拓跋锋,拓跋锋将油灯端近些许,继而低头去数竹签。

一根,两根……分好竹签,拓跋锋两手十指夹了些五颜六­色­的小玩意,侧过头,露出脑袋,问:“看着么?”

云起笑了起来,发现拓跋锋脸上微有点红。

拓跋锋转过脑袋,将手里玩意朝着薄牛皮蒙板戳了戳。

云起惊呼道:“皮影!师哥你从哪儿买来的?!”

那物正是皮影,拓跋锋把一只小蝴蝶皮影晃来晃去,云起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拓跋锋躲到蒙板后,道:“开始。”

云起哭笑不得,道:“就你这口才还演皮影……”

“这是个姑娘。”拓跋锋傻乎乎的声音从牛皮后传来,屏上现出一个女子,脑袋晃来晃去,拓跋锋力气一大,那“姑娘”胳膊掉了。

云起以手捶床,登时笑岔了气。

拓跋锋拣了“姑娘”胳膊,接不上,丢到一旁不管,又端起另一个小人,接着说:

“姑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里很有钱,有一天,她爹宴请很多很多宾客……”

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画屏上跑过去,拓跋锋把那堆看也看不出的玩意从左边推到右边,便算是“宾客”们打酱油过场,没了。

云起笑得眼角飙泪。

拓跋锋竖起一个小人,指了指,道:“这个才是正主儿。”

“姑娘的爹说,这个人会弹琴,弹得很好。请他抚一曲,这人便弹了首……忘了。”

“……”

云起嘴角抽搐,好奇道:“这些人都没名字么?你好歹给人取个名字……”

拓跋锋不答,放下皮影,取出怀中竹笛,煞有介事吹了起来。

笛声清越嘹亮,仿佛呼唤着什么,云起心内唏嘘,这二愣子给自己过个生辰也不容易,又说又奏的,心中颇为感动。

拓跋锋吹毕一曲,又持起皮影上俩小人——缺胳膊姑娘和那“抚琴男子”,道:“很好听。”

云起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附和道:“对,真好听。”

拓跋锋低声道:“姑娘听完琴,便喜欢上这小子了……”

真是太俗烂了,太狗血了,云起心想。

拓跋锋的声音中却带着一股摄人的磁­性­,接续道:“小子当天晚上拿了几百两金子,来找姑娘……”

俩小人越靠越近,然后粘到一起,拓跋锋腾出一手,去拿别的竹签。

“……的侍婢。”

“?”云起莫名其妙。

拓跋锋拿着“侍婢”晃过去,认真道:“买通侍婢,让他见姑娘,说我们私奔吧。”

云起只觉得逻辑随着拓跋锋一起混乱了,相爱不会提亲么?好好的私奔­干­嘛?

“小子带着姑娘到了家里……”拓跋锋这才说出私奔的理由,道:“姑娘才发现小子家里穷得很,只有一把琴。”

云起同情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不就和你一样么,嗨真是的。”

拓跋锋笑了起来,答道:“差不离。”

拓跋锋又缓缓道:

“才子说,我没权没势,家中一贫如洗,唯有对你,是一片真心……姑娘,你生气我骗你么?”

云起代那缺胳膊姑娘答道:“不生气。”

拓跋锋点了点头,代那男子道:“那咱俩就成亲了。”

接着,拓跋锋做了件很邪恶的事。

他将那缺胳膊姑娘平放,又将男子小人压在“姑娘”身上,抖了几下,把那“姑娘”的另一只胳膊也给抖掉了。

云起笑得直抽过去。

拓跋锋笑了笑,续道:“他们生活拮据,越来越穷,连饭也没得吃了,但还是每天恩恩嗳嗳在一起,从不吵架。”

“……直到姑娘饿得不行了……”

云起心想,姑娘简直就是个杯具,断胳膊掉腿儿的,饭也没得吃,跟着这小子,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姑娘就把小子的房子给卖了,俩人去开了个客栈,后来姑娘的爹知道了,拿了点钱来接济小俩口,日子就好起来了。”

“没了。”

云起笑道:“真有意思!”继而昧着良心拍了拍手,只觉这皮影戏实在乏味至极,换了个大舌头说都比拓跋锋效果好。

拓跋锋笑道:“还有呢,他俩的事儿没了,这还有别的。”把小人放到一旁,伸手去拿另外的竹签。

云起正要求他别再说了,忽见拓跋锋手指灵活一错,双手端起似乎是非常繁复的物件,于那灯屏上一抖,登时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云起惊叹一声,道:“真漂亮!”

屏上俱是花羽,火红长尾一展,映得满房红彤彤的霎是烂漫,拓跋锋低声温柔地唱道: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曲调正是先前拓跋锋所吹的笛曲,云起抽了口气,怔怔看着花屏上的皮影。

彩凤展开双翅,红羽纷扬,拖着长尾缓缓掠过,另一只金凰飞来,凤与凰彼此追逐,在灯屏上轻轻相触,又缓慢分开。

拓跋锋低沉的嗓音唱道: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云起跟着拓跋锋低唱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拓跋锋放下两只凤凰,道:“好看么?”

云起仍沉浸在那段歌中,微笑道:“好看,才知道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凤求凰。”

拓跋锋想了想,道:“对,卖我皮影那人就说是凤求凰。”

拓跋锋收拾起皮影,道:“累得很了?师哥抱你。”

拓跋锋上榻来,云起一手摸着他的侧脸,另一手去解他衣领,笑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拓跋锋半抱着云起,二人嘴­唇­抵在一处,呼吸交错,拓跋锋小声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云起搂着拓跋锋的脖颈,那一夜是他最为渴望爱情的时刻。

他们褪去衣服,云起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拓跋锋进入。

云起喘息道:“师哥……”

拓跋锋专注地吻着云起,炽烈的情yu从吮吸间化开,俱成了难以遏制的火热,瞬间的疼痛过后,云起彻底沦陷在拓跋锋的Сhā入中,他跨坐在拓跋锋的腿间,竭力使那滚烫的硬物深深进入,直坐到根部。

拓跋锋抱着云起的腰,野兽般在他锁骨上轻咬着,云起咽下眼角抑制不住的泪,把头埋在拓跋锋肩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拓跋锋转过身,将云起放躺在床上,伏身下来,昂挺的那物不受阻碍地深入到底。

“啊——!”

拓跋锋霸道的吻封住了云起的­唇­,云起几乎要窒息了,他清楚地感觉到后庭被拓跋锋顶开,深入,并缓慢抽动的惬意快感,自己胯前的阳根被压得贴在拓跋锋健壮的腹肌上,敏感的阳筋在他的腹部反复摩挲,不住颤动并流出清液。

云起竭力配合着拓跋锋的动作,拓跋锋的­唇­一离开,云起眼角蕴着泪,发出呜咽般地哀求。

“呜啊……师哥!”

拓跋锋整根抽出,看着云起的双眼,急促地不断喘息,云起失神的双眼恢复焦点,忍不住笑出声,知道拓跋锋情热难耐,在自己的刺激下险些­射­了出来。

拓跋锋亲了亲云起:“太想师哥了?”

云起含糊地“嗯”了声,拓跋锋将云起翻了个身,伏在他背后,手肘半支着自己身子,道:“抬高点。”

云起趴着略微跪起,抬高下身,感觉到拓跋锋阳根正抵在自己的后庭上,云起闭上双眼,期待地直起身子,让拓跋锋进入,被捅开的兴奋与刺激感令他再次大声呻吟起来。

“啊……别摸……要­射­了!”

拓跋锋一手在云起胯间轻轻掏弄,笑道:“今日怎这么听话?”

云起侧脸贴在枕头上,呻吟道:“想你……师哥。”

拓跋锋捞着云起的腰,抽来靠枕,垫在他的小腹下,继而将全身压在了云起的身上。

起初还是缓慢地抽Сhā,那幅度逐渐加快,云起闷在枕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大叫,感觉拓跋锋的­肉­囊撞在自己后庭下,那硬直长根更连番猛捅,捅得云起连声呐喊。

随着拓跋锋的冲撞,云起胯下硬到极致那阳Wu更反复摩擦着柔软的枕头。

拓跋锋紧紧抱着云起,反复抽动,轮番快感的冲击下云起已再忍耐不住,竭力撑起身子,求饶道:“别……压着,要­射­了……”

拓跋锋放慢了抽弄,顺着怀中人起身之势,二人侧躺在床,拓跋锋伸出一臂让云起枕着,另一手环抱着他,略弓起身子,将云起一脚架在自己膝上,继而屈起长脚。

“云起。”拓跋锋迷恋地吻着云起的脖颈。

“嗯……”云起略侧过头,眼里带着迷蒙的雾。

拓跋锋拉着云起的手,摸到二人张开的腿间,引着云起的手指,摸上他的硬根捅开云起后庭之处,接着缓缓抽动。

“啊……啊……”云起手指摸到拓跋锋阳根,并清楚地感觉着他的反复抽出,Сhā入,那一瞬间涌来的情yu登时冲垮了他的意识。

拓跋锋感觉到云起微微痉挛,喘着气要去箍他身前,却终究慢了一步,云起“呜呜”呻吟,断续­射­出几股白液,拓跋锋索­性­猛然开始抽Сhā,发出“啪啪”的声响,并失神地抱紧了云起,并发出压抑的咆哮,在他体内注入灼热的体液。

云起抬起手,摸了摸拓跋锋的脸,舒了口气。

拓跋锋拉过被子,又Сhā了数下,云起忙不迭地求饶道:“别动了!”

拓跋锋笑着将被子覆在二人赤­祼­的身躯上,窗外飘雪,一室春意,云起生命中的又一个年头过去了。

较之那求凰的凤,上天仍是无比地眷顾他俩,一辈子仅有五年的时间不曾相识,在那空白的童年后,他们便彼此相伴,纵使天各一方,心仍是在一处的。

香消玉殒

永乐元年三月十七。

春雨淅淅沥沥,带着黏人的劲儿,睁眼那时,仿佛全身的懒都从骨子里钻了出来,令人不愿起床。

“什么时辰了……”朱棣挣扎看几下,将被子蹬开。

徐雯倚在画屏外,手里拿着份折子,没好气道:“卯时三刻。”

“怎不叫朕上朝!”朱棣骇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起来,喊了几声,那老态龙钟的太监方进来侍候更衣洗漱。

朱棣一面扒拉自己外袍,一面悻悻道:“老子自进宫来就没件顺心事……我说……皇后!”

徐雯怒道:“叫你上朝?!昨夜回来可与我说半句话了不曾?”

朱棣这才记起连续数月,政事繁复俱是忙得天昏地暗,回殿时已是半夜,遂倒头就睡,竟是忘了与徐雯招呼。

朱棣自知理亏,“呵呵”一笑,上去牵着徐雯小手,赔笑道:“皇后在看什么?”

徐雯将折子朝桌上扔了,吩咐道:“用早膳罢。”

御膳房早已侯着徐雯之令,此时开了饭,朱棣看了那折子一眼,奇道:“这官宦家闺秀名单……皇后要选宫女?”

徐雯只懒怠吃,用调羹拌了拌­鸡­粥,答道:“给云起锋儿办婚事,高炽也到年纪了,别的不说,房里总得指个人……”

“嗨!”朱棣放下碗:“不是早便说了,让你别­操­心么?”

徐雯忿道:“皇上,先前便与你提这事,你定的可是进了应天再说。”

朱棣怕了徐雯,忙道:“好好好,不过你最好得与内弟说了这事,再好的女人,他不愿要,你也不……”

徐雯蹙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他愿不愿有什么关系?皇上,你太宠着云起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儿怎能由得他自个说了算?”

朱棣 时语塞,徐雯打量朱棣片刻,朱棣嘴角微微抽搐,道:“那个……单子我看看?”

徐雯按着名单,忽觉胸口发闷,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斥道:“皇上也想纳个妃?”

朱棣叫苦不迭,忙帮徐雯抚背,答道:“看来朕还是把龙嘴闭上的好。”

席间静了下来,只听碗勺轻碰,夫妻二人俱是心情不太好,徐雯叹了口气,道:“应天这鬼天气,闷得人难受。”

朱棣知道徐雯这是变相地给台阶下,笑着顺杆爬:“要不……你先回北平去?”

徐雯不答,朱棣三两口把粥喝完,重重出了口长气,道:“京师的事没忙完,还得过段时日才能考虑迁都之事,不是朕要拖……”

徐雯蹙眉道:“为将之人,最忌专断独行,况且你只一人,忙得殚­精­竭力,这怎么成?仔细累病了。”

“将事儿放给大臣们做多好,现皇上都一力揽着……”

“皇后!”朱棣怒了。

徐雯不作声了。

“走了走看,午饭自个吃,不了,待会让云起陪你吃。”朱棣又吁了口气,接过茶水漱口,便匆匆起身。

“皇上起驾——”

朱棣自入主南京,便忙得没日没夜,从未做过皇帝的他坐到金案前,才发现这皇帝,原来也不是个轻松的职业。

朱元璋在世之时一日批阅奏折三四百封,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朱棣还未登基祭天,甫一接手,又遇战乱方停,无数军报,民生之事雪片似地扑上来,几乎就要把他埋掉。

铁铉还在山东,济南军未荡平,随时可能反扑。

小舅子还把朱允炆放走了,放走也就算了,但万一朱允炆与铁铉汇合,再打过来,该多麻烦?!

北元得知大明燕王篡位,蠢蠢欲动了。

江南上表朝廷,请赐谷种。

大明水军毁去近半,需拨款重建。

宫廷被火烧了八成,拆的拆,修的修,要妥善处理。

前朝乱臣仍有余党,城内散播谣言,要斩草除根。

能用的大臣们在闹脾气躲着不见,不能用的大臣们闹哄哄。

外加竹马成双的小舅子,­干­儿子在搞断袖,­干­柴烈火,皇后还硬要给他俩配媳­妇­……

朱棣大叫道:“我他妈的——”

朱棣欲哭无泪,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金案一脚踹翻,大吼道:“老子不­干­了!”

云起站在一旁,善意地劝解道:“皇上,你身为天下表率,不能开口闭口他妈的……”

朱棣道:“国舅爷,朕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锦衣卫不是禁止Сhā嘴的么?”

云起打趣道:“侍候允炆的时候,臣也经常Сhā嘴。倒不怎么掉脑袋。这就是三朝老臣的好,仗着自己服侍的皇帝多,怎么着?”

朱棣疲劳无比,脑袋靠在龙椅上,连日高强度的工作,睡眠缺少令他心情烦躁,云起柔软的手指按在朱棣太阳|­茓­上,轻轻按摩,令朱棣舒服了些许。

朱棣舔了舔嘴­唇­,只觉嗓子有点­干­,坐起身,云起手里的杯已凑到朱棣嘴边。

朱棣喝了口冷茶,­精­神了不少,咂吧舌头,正觉嘴里有点淡,云起手指已拈着参片,喂进朱棣口中。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云起递来的朱笔,继续批阅奏折。

“我算是知道了。”朱棣忍不住好笑,只觉没了这狗腿侍卫确实不成。

云起道:“当年先帝更忙,御书房里折子多得要叠在地上。”

朱棣唏嘘道:“我打进应天来­干­嘛……当这皇帝真是自讨苦……”

“皇上。”云起沉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又问:“允炆从前也这么着?每天这么多奏折?”

云起答道:“不,有太傅,方孝孺与齐泰帮着批折子。”

“下了早朝,黄子澄便来御书房里把奏折领回去,大学士们凑一处批了,午后再拿回来,由臣或荣庆帮着盖玉玺。”

云起笑道:“允炆连拿玉玺都嫌手酸。”

朱棣沉吟片刻,而后道:“还是得分下去做。”

云起淡淡道:“文官们虽然嚣张,但在处理民生,政事方面,还是颇有本事的,像方孝孺,他就善于从奏表上的行文,来判断一个人的作风,带起来的人,通常都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棣忽道:“朕原以为你是最想杀他的人。”

云起答道:“国家没了这些人不行。况且把他的俸禄扣光,让他给皇上打一辈子白工,臣以为,比杀了他更惨。”

朱棣大笑起来。

书房内静了,云起知道朱棣在思考,遂不作打断,朱棣又道:“你姐也常催我,让我把事分下去,看来我得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帮着批折子。”

“……为这事,还吵了好几次架。”朱棣道:“你觉得谁信得过?”

云起答道:“五月份便是科举。”

朱棣明白了:“对,让方孝孺带几个新人,教看折子……国舅爷,咱俩换换罢!当皇帝不容易呐!回家还得挨骂……”

云起忍俊不禁,朱棣又道:“你去与皇后说说话,吃了午饭再来,换个人侍候。”

云起躬身道:“既是如此,臣先告退。”

云起走出御书房,转身关门时,却发现朱棣仍在看他,二人视线对上,云起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摇头离去。

“笑什么!你放肆……”朱棣那声音被关在御书房内。

云起走了几步,正走进御花园,忽一名太监脸­色­苍白,风风火火冲来,一 路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云起被吓了一跳,喝道:“站住!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那太监几乎是直奔着云起而来,扑倒在地上,满脸是泪,大叫道:“皇后娘娘不成了——!”

云起登时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天旋地转,扶着墙,问道:“何事?!不要慌张!说清楚……”

那太监连哭带喊,远处又有一人奔来,半路摔了一跤。

云起认出摔跤那人正是三保,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三保离着近十步便失声大叫道:“舅爷——!”

刹那间御花园东面乱成一团,三保连滚带爬扑到云起身前,仰头大哭道:“皇后娘娘不成了——!”

云起刹那间眼前漆黑一片,靠在宫墙上,艰难道:“什么事……别慌别慌,三保?”

三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

“皇后吃过早饭胸闷……传御医来看诊,用错了药……一剂服下去就不成了……现正躺床上喘……”

云起茫然道:“你……三保,你带我去……”

云起到的时候,徐雯已经死了。

所有人俱是措手不及,无人料得到她竟会在此时死去,云起只觉双眼时而失明,时而恢复视力,周围的景物一闪一闪。

他跪在徐雯的床前,发着抖,去握她早已僵硬的手。

“姐……姐……你怎么了。”云起喃喃道:“姐,醒醒啊!”

徐雯的身下漫了一滩紫黑­色­血液。面容现出安静的苍白,甚至连遗言还来不及留,便已撒手西去。

“那御医是黄子澄引荐的人,现都招了。”拓跋锋沉重的声音缓缓道:“皇上可以亲自去问……皇上!陛下!”

“来人!”拓跋锋焦急地喊道:“皇上不好了!”

云起呆呆地跪在床前,不知跪了多久,拓跋锋将他抱了起来,之后云起彻底晕了过去。

入殓。

“云起!”

云起大哭,喊道:“不——!姐啊!”

“快拉住国舅爷!”朱棣大吼道。

云起扑向徐雯的棺木,声嘶力竭地大哭。

“云起!人已经死了——!”朱棣狠狠抓着云起的衣领,将他扯回身前,不由分说地抱住,在他耳旁大喊道:“人死不能复生!云起!”

云起神智恍惚地跪了下去,抱着朱棣的一脚,放声大哭道:“姐没了!怎么就扔下我了——!姐啊——!”

守灵。

孙韬道:“云哥儿醒了么?”

涂明答道:“嘘……让他再睡会儿,老跋守着。”

孙韬低声道:“老跋不用睡觉的么?白天陪云哥儿,晚上守灵……这么连着七天,铁打的也吃不消……”

云起推开门,孙韬忙上前拾了孝带为云起系在额上。

“起来了?”拓跋锋回了大院。

云起疲惫道:“你睡会儿,我去……”

拓跋锋两眼布满疲惫的红丝,走上前去,孙韬自觉地让开,拓跋锋为云起系了孝服腰带,搂着他的肩膀,二人并肩走向灵堂。

灵堂中空空荡荡,云起疲惫地倚在拓跋锋肩头,二人安静地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

拓跋锋困得不行了,脑袋磕了下去,云起哽咽着将他抱在怀里。=

“别哭……师哥陪着你。”拓跋锋喃喃道,趁着势儿,侧枕在云起脚上,睡着了。

头六,登堂。

“三躬告慰外戚——”礼官唱道。

朱棣带着披麻戴孝的高炽,高煦与拓跋锋跪下,朝着棺木磕头。

云起站在棺旁,怔怔看着,朱棣磕最后一个头时,额头杵在地上许久,起身时吐出一口血,歪倒下去。

“皇上——!”

“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数月后。

朱棣与云起并肩坐在皇陵外的台阶上,孝陵卫端上茶,云起接了,双手捧着。

长空万里,青山如黛,紫金山下沃野连绵,秦淮河如丝锦般铺展。

皇陵的大门砰然合拢,云起眼角的泪再次滑l下来,滴在茶盏中,溅起水花。

朱棣侧头,看着云起,继而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人都会死,云起。”

云起哽咽着点了点头。

朱棣又道:“你姐走的时候很平静,应该不怎么难受。”

云起出神道:“御医用错了药,肚子里怀着小孩,可能疼的时候就那么一阵,过去了,就没知觉了。”

朱棣问道:“你与那大夫谈过?”

云起点头,朱棣又道:“他还关在大牢里,姐夫过几日抽得空了,再亲手诛他九族。”

云起吸了口气,却被朱棣按着肩膀。

朱棣道:“弟啊,哥都安排好了,这样。”

“不杀他,先把舌头割掉一半,防他咬舌自尽;让他坐在刑场上,然后将他的亲人挨个牵来……在他面前凌迟……”

云起瞬时打了个寒颤。

朱棣语气平静:“朕觉得,杀完后,更不能让他死,得将那御医四肢砍了,眼睛挖了,耳朵刺聋,装在一个瓮里……”

朱棣掸了掸袖子站起,云起跟着起身,那一瞬间,脑中再次涌起眩晕,四周景­色­黑了下去。

朱棣忙扶稳云起,搂过他的肩膀,将他抱在自己怀中,一手拍了拍云起的背脊,认真道:“哥一直都是你的亲人,云起,回去好好休息。”

永乐元年八月,京师皇宫前南元街,设六尺高刑台,一丈见方。

齐泰,练子宁,卓敬,陈迪,凌迟,灭三族。

御医黄渊,妻,子,父,母凌迟,诛九族,其人收押终生。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妻女充教坊妓。

黄子澄年逾五十,不堪凌迟重刑,一千六百刀时气绝,余两千刀,分由其父、母、子、承刑。

百姓围于皇宫外,评头论足,指点不休,宫内停着朱棣的九龙金车。

拓跋锋一手按刀,在烈日下听着车内传来的对答。

“朕把你二哥放回钟离去了,赏了些田产,颁了张铁券。”

“臣谢主隆恩。”

“朕顺路着人将你家供着那张,老头子颁的也一并取来,当作你爹留给你的一点念想……云起,你看。”

“这张是老头子的,上面写着‘开国辅运’,给了你爹的……”

“嗯……”

“这张是哥给你的,‘奉天靖难’,你用不着,且收好,来日给你后人用,不可弄丢了,这朝中就只四张,你、朱能、姚广孝,张玉为我战死了,也给他儿子一张……”

“臣谢主……隆恩。”云起听着皇宫门口的惨叫,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皇上,臣想回去了。”

“成,回去,休息好再来上朝。”

云起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手里握着朱棣给的铁券,站了片刻,拓跋锋摘下头盔,扣在云起的脑袋上。

云起茫然抬头,视线被那战将盔挡着,看不到路。

拓跋锋笑道:“儿臣送徐正使回去歇息。”

朱棣冷冷道:“去罢。”

拓跋锋的声音:“铁券是什么意思,师哥还没见过……”

云起的声音:“免死金牌,分你一张,喏,这张太祖皇帝的给你,过时货……”

朱棣掀开车帘,目送拓跋锋牵着云起的手,二人渐行渐远,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按下了话头。

(本文结局是云拓HE,接下去的剧情若有微虐,请务必相信作者RP)

作者有话要说:

徐雯死了,正史记载,她是在永乐五年七月而死

关于徐皇后此人

历史上的评价是“将门之女,­性­贞静,素有女诸葛之喻”

她死了我很遗憾,如果她后来活着

说不定能在某个程度上影响朱棣的一生与政治立场——如马皇后之于朱元璋。

徐皇后死前对朱棣说:“要广求贤臣,礼遇宗室,不要太娇纵我的娘家人。”

又对皇太子说:“当年李景隆攻北平城,全城将士的妻女随我前去拿起兵器守城,要记得嘉奖。”

本文中将她的死因,逝期稍作改动,并略过了缠绵病榻的一些交代

纯粹为发展小说剧情需要,勿在意

又:再絮叨一下……其实我觉得这文CP已经灰常明显了嗷

话说第一章的开头,不就是开文亮剑抛官配出来了咩~~~

嗯而且也是官配的HE,至于姐夫要是没守住小舅子,那就不关我事了,谁叫他要当皇帝的~(蠕动)

断耳之辱

云起小时候想吃很多东西。

譬如说乌衣巷的麻杆儿糖,譬如说六胡同门口的葱花拌面,譬如说什么酥什么糕什么糖葫芦。

七岁时小拓跋锋牵着他,在金陵走大街钻小巷时,想吃又舍不得买的玩意。犹记当时年少,小拓跋锋买回零嘴来自己往往是不吃的,给小云起双份。

一份小云起当场吃了,一份偷渡回宫,讨好允炆用。

允炆若不吃,才轮到拓跋锋。

然而现在说起吃零嘴,怎就一点也不稀罕了呢?

玄武湖畔,桂香如海。

云起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身后太监先以银筷试过,继而恭敬退下。拓跋锋微有点不满地瞪着那家伙,对试毒这一工序满腹牢­骚­。

“吃。”拓跋锋命令道,并剥了颗花生糖递给云起。

云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下次让宫里管事的出去买就是。”

拓跋锋端起茶喝了口,漫不经心道:“他们记不得你爱吃什么。”

云起正­色­道:“让他们买的,不用花钱,算宫里花销帐上。”

拓跋锋笑了起来,随手拾了颗糖枣,口中“嗬”的一声,把枣弹出湖上,秋鱼正肥,一窝蜂地涌上水面,争抢那枚枣子。

云起看得有趣,随拾随弹,两手连珠弹发,源源不绝地将一盘花生以漫天花雨手法,撒出湖上。一时间湖面洒完一波又是一波,满湖花团锦簇地荡了起来,四处俱是锦鲤之­色­。

拓跋锋喝道:“好!”继而又拾了颗糖枣,看也不看乱弹一气,把走进亭来的姚广孝额头上弹了个大包。

“……”

姚广孝大声呼痛,云起讪讪道:“这这这……国师,我俩狗眼没看清楚,真是……”说着忙不迭地出亭来赔罪。

姚广孝摆手道:“不妨。”入席坐了,莞尔道:“国舅爷与大统领倒是好兴致呐!”

姚广孝语气中颇有点唏嘘,云起知道这和尚出身的家伙,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以眼神示意拓跋锋不可怠慢,方笑道:“国师今儿也好兴致。”

姚广孝点了点头,拣了根糖葫芦,打趣道:“方才到御书房瞻仰刘基大师天机,感触良多,正想到此处一抒胸臆。”

拓跋锋给姚广孝斟了茶,淡淡道:“看了烧饼歌?有什么感触?”

姚广孝摇头道:“未知‘秃顶人来文墨宛,英雄一半尽还乡’……”

云起答道:“秃顶人说的便是姚大师?‘尽还乡’该是说朝中大臣,走的走,死的死,被散得差不多了。”

姚广孝点了点头,凝视云起,仿佛还有话想说。

云起明白了,姚广孝定是为了朱棣的反常,方来与自己商量对策。

“皇上近来心情不太好,姚大师,这事我也没办法。”云起放下茶杯,又道:“化戾气,解血灾,当是你们佛家的事。”

姚广孝起身,行至亭畔,负手而立,沉思片刻后道:“皇上之结乃是心魔。”

云起道:“国师何时进宫的?与他谈过?”

姚广孝微笑答道:“未见到圣上,听说今日他早间出宫,去了城南。”

云起蹙眉道:“城南?”

拓跋锋道:“方孝孺。”

云起醒悟过来,方家正是在应他府南门处。自朱棣大肆屠戮前朝文官后,方孝孺便禁足于府中,半步不出,关了府门,隔绝与外界的一应交流。

此时朱棣前去,当是想请方孝孺上朝……云起思及方孝孺那脾气又臭又硬,说不定不到三句便会激怒朱棣,遂忍不住道:“国师可是想……让我前去走一遭?”

姚广孝答道:“方大学士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此人腹中经纶可造天地纬业,国舅爷若能请动其入仕,化解君臣宿怨,实是造化万民的福祉。”

云起沉吟片刻,的头叹道:“我尽力。”姚广孝狡黠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

姚广孝的马车便停在皇宫后门,锦衣卫大院外,上车时,云起才知姚广孝是有备而来,忍不住笑道:“我俩还是中了大师的计。”

姚广孝忙谦道:“不敢,普天之下,谁敢算计国舅爷呢,这不是贼孙子想偷贼爷爷么?”

马车到得城南,还未掀开车帘,朱棣那熟悉的嗓音便令云起一个趔趄,险些摔下车去。

“你­奶­­奶­的,方孝孺,别给脸不要脸……”朱棣手执马鞭,一身龙袍,站在车上喝道:“朕现就派人在你家外围着,别想让掏大粪的进去,我看你全家撑得住几天……”

云起扶着马车下来,怒道:“皇上!”

朱棣疑道:“你俩怎么来了?锋儿,来得正好!传两百名禁卫,把这房子围了,只让他媳­妇­出来买吃的,千万别让掏……”

云起哭笑不得道:“皇上稍安勿躁,交给臣。”

云起想起方孝孺一家在大粪堆中挣扎的景象,不禁背脊发毛。

云起走上前去,端详紧闭的两扇红漆门板,见上面还留了浅浅的炭痕,转念一想便心中有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锦衣卫正使徐云起登门拜访,请问,方誉在家么?”

朱棣疑道:“方誉是谁?”

方府院里响起清脆的一声童音:“啊——”旋即被­妇­人训斥了几句,便不再作声。

云起站了片刻,问道:“方誉,记得年初一那天,你家门板上有个字么?”

府内传来小孩对答声:“你是谁?”

云起微笑道:“韭菜­肉­饺子……方誉爱吃么?”

小孩答道:“爱吃呀。”

云起莞尔道:“我叫徐云起,门板上的‘云’字,是我写你家门上的。”

小孩好奇道:“写门上做什么呀?”

云起正­色­道:“坏人看到‘云’字,就不会来你家。”

小孩“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而后女人之声传出,方孝孺妻子紧张道:“谢徐正使救命之恩。”

云起再不答话,朝朱棣使了个眼­色­,君臣二人立于方孝孺府外,过得半晌,府门缓缓开了。

方孝孺之妻蓬头垢面,显是在家中多月,粮米耗尽,男人再无俸禄,生活过得甚是艰苦。

云起掏出一颗糖,递给方誉,又摸了摸他的头,躬身道:“陛下请。”

朱棣出了口长气,打量四周,缓缓行进院中。

方孝孺家徒四壁,唯一能看到的便是书。

到处都是书,东一本,西一本,发黄的线装书页散发着纸张陈腐的气味,阳光从中庭照入厅内,粉尘翻滚不休。

拓跋锋守在院外,低头看了方誉一眼,方誉好奇地绕到这大个子背后,伸手去拽他背上的佩剑。

拓跋锋索­性­蹲了下来,用手指戳了戳方誉的鼻子,漠然道:“你,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云起的?”

方誉煞有介事道:“勾搭?”继而哈哈笑了起来。

拓跋锋俩手指钳着方誉腮帮子,扯来扯去,冷冷道:“快说!”

方誉嘴巴里还吃着糖,被拓跋锋捏得流口水,嘻嘻哈哈地伸手来反击,也捏上拓跋锋脸,一大一小,在前院内捏得不亦乐乎。

朱棣与云起行至厅内,方孝孺之妻便朝楼上喊道:“老爷——”

方孝孺吼道:“不见!谁也不见!”

继而一大箱书从二楼狠狠掼了下来,摔得七零八落。

朱棣躬身拾起一本《春秋》翻了翻,在天窗下静了片刻,笑道:“哎,弟呐,我记得!从前我给你姐念过这本,书上的大道理却是一条不记得了。”

霎那间云起忽又有点晕眩,眼前漆黑一片,继而恢复了光明,他按着朱棣的手腕,让他放下那本书,低声道:“陛下,上楼去罢,刘玄德尚且三顾茅庐,陛下今日的胸怀,来日定会记在史书之中。”

朱棣不见喜怒,抖了袍襟,缓缓上楼,又回头朝云起道:“弟,待会你先说,你说不赢他,朕再出杀手锏。”

云起啼笑皆非地点头。

阁楼中地方狭小,光线昏暗,方孝孺背坐在窗前,挡住了大半面窗户,脸上看不清表情,活像个惧声惧光的麻风病人。

“方大学士,皇上来看您了。”云起拱手道。

方孝孺冷笑道:“皇上?恭喜徐正使赤胆忠心!终于寻得皇上了!朱棣那­奸­贼下场如何?快快说来与我听。”

朱棣谦虚笑道:“都是大家给的面子,朱棣那­奸­贼……登基了。”说着四处张望,见地上堆着几摞书,便朝那本《论语》一ρi股坐了下去。

“哎皇上!”那摞书一歪,朱棣险些崴了脚脖子,云起忙扯着朱棣衣领,随手抽来张朱熹画像,垫在朱棣ρi股下,这痞子皇帝才在铺满灰尘的地上盘腿坐稳了。

方孝孺坐得略高,朱棣坐低了一头,此刻仰头,认真道:“大明一日不可无方先生,还请方先生助我。”

方孝孺讥讽道:“大明不是亡了么?孝儒只知有建文之大明,建文帝崩,大明江山沦丧,此时是谁家天下了?”

云起淡淡道:“云起今日并非来说此事,有三句话,想请教方先生。”

方孝孺沉默不答,云起又道:“我想收方誉为徒,待他长大后,令他接任锦衣卫正使,方先生你说成么?”

方孝孺浑不料云起会把话题岔了几万里,扯起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先是一怔,而后冷冷答道:“休想!”

云起胸有成竹,笑道:“为何?方誉定是继承了方先生一身正气,若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位,他朝肃清宫闱指日可待。”

方孝孺静了片刻,哂道:“方誉心­性­单纯,不宜出仕。幼时体弱,更不宜习武。”一口回绝了云起的提议。

云起蹙眉道:“方先生觉得他不适合?”

方孝孺嘲道:“那是自然,非阿谀谄媚,卖主求荣之辈,是断断坐不上此位的。”

卖主求荣?!朱棣瞬间­鸡­血沸腾,又要开骂,云起忙按着朱棣肩膀,笑道:“方先生意思是……锦衣卫正使并非说给谁,谁便适合的。”

方孝孺冷着脸,嗤笑一声。

云起笑吟吟道:“那一国之君,便是生来适合的么?”

方孝孺正要发怒抨击,云起又道:“且勿动怒,请问先生,第一句话:先生认为,只要生而为嫡,便定是能担当君王大任的么?”

方孝孺还未想好如何回答,云起再道:“第二句:若允炆能胜任此职,今日燕王还会在此,与方先生长谈么?”

方孝孺道:“乱臣贼子……”

云起冷不防道:“第三句:先生知道李世民么?”

方孝孺之言登时被噎住,阁楼中静了许久,朱棣一声长叹起身,正­色­道:“当日大殿上我问先生一句,今天还是问先生这句:北元要是举国来攻,朱家人将忽必烈家族赶回塞北,比起全国交代在元人手中,大好山河沦丧,孰优孰劣?”

方孝孺冷笑道:“­奸­贼僭越,比之赤眉匪寇入京,孰优孰劣?!”

朱棣戟指怒道:“放肆!”

说完朱棣转头问云起:“他说的什么意思?”

云起险些摔下楼梯,扶着那把手,上气不接下气道:“他说王莽篡汉……”

朱棣勃然大怒,继而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纸!

纸上三个大字:杀!手!锏!

朱棣展开那纸!王霸之气威震四方!

云起十分紧张,正要为方孝孺求情时,朱棣却对着那纸念道:“先生!我不过是效周公辅成王罢了!”

“……”

云起看到那纸上正是朱权字迹,于是风中凌乱了。

方孝孺大吼道:“成王安在!”

朱棣照念道:“已自焚!”

方孝孺喝道:“何不立成王之子?!”

朱棣照着纸上答道:“国赖长君!”

云起登时便要喝彩,君臣对答如流,朱权竟能抢先料到方孝孺的心思!好本事!

方孝孺质问道:“何不立成王之弟!”

朱棣答道:“此事乃是天子家事,纵位极人臣,焉能涉天子家事?!”

方孝孺哑然。

朱棣收起那纸,道:“治国,立诏,决事,非先生不可,切莫如此固执了。”

方孝孺不答,朱棣又道:“况且先生拖家带口,纵不愿出仕,妻儿如何糊口?坐看她们饿死不成?!”

朱棣上前一步,又咄咄道:“听闻方先生老家,上有八十岁老母,宗族中举仕更众,方先生就不怕连累了一家人?!”

那话中隐隐带着一股威胁,云起暗道不好,方孝孺此人脾气倔强,吃软不吃硬,这么一恐吓,只怕要坏事。

方孝孺却安静不答,仿佛想起了何事,片刻后道:“听说徐皇后是被庸医害死的?”

云起蹙眉,知道方孝孺听说了那名被凌迟诛九族的御医。

朱棣深深吸了口气,未知方孝孺为何提及此事,方孝孺却缓缓道:“徐云起,你又断了一件冤案,凶手其实另有其人。”

“什么?”云起与朱棣同时失声道。

云起推开朱棣,箭步上前,揪着方孝孺衣领大吼道:“是谁!谁害死了我姐!”

方孝孺一脸冷漠,云起颤抖着将方孝孺松开,方孝孺示意云起凑上前来,嘴­唇­动了动。

朱棣拉住云起的手,将他护在身后,目光打量方孝孺,沉声道:“请先生赐教。”

方孝孺低声道:“御医黄渊……”声音渐小。

朱棣侧过头,将耳朵凑到方孝孺­唇­边。

方孝孺狠狠一咬,朱棣瞬间发出一声咆哮,推开方孝孺。

“姐夫——!”

阁楼上书架倾倒,乱成一团,朱棣耳根被血淋淋地撕开,现出一条寸许长的血口子!

“方——孝——孺!”朱棣疯狂地怒吼。

方孝孺喝道:“莫说诛九族,十族又如何——!”

云起已吓得懵了,朱棣捂着被撕开的半边耳朵,大声咆哮,踉踉跄跄地扑倒在云起的怀里,二人俱是一头一脸的血。

“先帝呐——!”方孝孺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哭。

众叛亲离

“轮到你来抓我拉!数一万下!”方誉格格笑。

拓跋锋双臂垫在眉眼前,伏在墙上,数道:“九千九百九十九……九千九百……”

方誉左右张望,提着衣襟躲进前院外的一口空水缸中。

阁楼上传来朱棣的咆哮与方孝孺的大笑。拓跋锋警觉地转头,一手抽出背后木剑,要走进房内,却见云起连滚带爬地下楼。

方孝孺时哭时笑,披头散发坐在阁楼上,活像个丧心病狂。

“可知你妻为何而死——!燕王,便是你亲手杀了她!”

云起护着朱棣匆匆行出大院,此刻心头一凛,朱棣停下了脚步,喘息片刻,转头遥望二楼的方孝孺。

方孝孺似哭又似笑,长声道:“这天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因你一念之差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燕王,你可切身体会到丧妻之痛?!你造的杀孽应于徐王妃之身,是你杀了她!你朱家列祖列宗势必在地底不得安生!”

“是你杀了她——!”

“闭嘴!”云起大吼道。

朱棣推开上前来迎的拓跋锋,缓缓道:“守好方府,任何人不许进出。”

朱棣离去,云起登上天子座驾,临走时与拓跋锋对望一眼。

那一瞥中,心有灵犀,拓跋锋瞬间明白了云起的意思。

云起放下车帘,周遭上百名侍卫各按佩刀,涌入方家前院,大声疾喝道:“谁也不许动!都到房里去!”

方誉好奇地顶开缸上木盖,露出乌黑发亮的眼睛朝外张望。拓跋锋将七星沉木斜斜搭在缸上,将那盖子压了下去。

“你们到后院去找他儿子,你们几个,守着二楼,别让他跳下来了。”拓跋锋吩咐道。

前院众禁卫散了,拓跋锋从水缸中提出方誉,小声道:“对街玉店门口等我,待会接着玩,别吭声。”

方誉似懂非懂地跑了。

片刻后拓跋锋寻了个由头离开方府,背着方誉穿过乌衣巷,哼哼道:“韭菜­肉­饺子,云起爱吃吗……”

方誉好奇道:“云起?”

拓跋锋“唔唔”几声,在巷子口买了点芝麻糖,收进怀里。

“不是给你的。”拓跋锋瞥了方誉一眼,道:“走开。”

方誉瘪着嘴,拓跋锋只好又买了块给他,牵着他的手,走进舞烟楼大门。

“哎哟,这位是统领大人?这可是稀客——”

原本或坐或倚,在花厅内弹琴的姑娘们尽数眼前一亮,纷纷围上前。

拓跋锋脸上微红,木然道:“不找乐子,寻春兰来的。”

姑娘们登时作鸟兽散,眼望拓跋锋把方誉带上了二楼。

朱棣坐在床沿,双眼通红,没有焦点地看着殿外。周围太监们忙得团团转,接水的接水,漂布巾的漂布巾,一盆血水涤完,朱棣的耳根伤口才开始泛白。

“留三保侍候,其他人都下去。”云起吩咐道,伸手到摊在案上的麻布口袋里抽了根针,又道:“三保去取酒来。”

“穿针。”

云起将银针折弯些许,放在火瓶儿上烤了片刻,三保端着酒瓶过来,朱棣看也不看,接过便喝了口。

“不是给你喝的。”云起哭笑不得,劈手夺了瓶子,喝在嘴里,朝朱棣侧脸上喷了口。

烈酒浸湿了朱棣的伤口,朱棣登时抽了口冷气,云起忙按着他的肩膀,道:“忍着。”

云起一手按着朱棣耳下|­茓­道,另一手开始缝朱棣的半只断耳。

朱棣紧咬牙关,死死地抓着云起手肘,云起低声道:“不痛,很快就完了,陛下别动。”

云起持阵那手竟是丝毫不抖,短短片刻,手起针落,便将朱棣耳根缝上,收针那时,云起捏着针尾,只怕铁器触碰伤口引起感染,便凑近前去,咬着线微一拽。嘴­唇­贴着朱棣的侧脸,将那线咬断了。

朱棣尚且感觉得到云起温暖的气息在耳边,此刻顺势侧过脸来,云起双眼中俱是茫然,道:“好点了么?”

朱棣蹙眉,抬起一手在云起面前挥了挥,云起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眼,目中恢复清澈,笑道:“还疼不?伤口碰不得水。”

云起短暂的目盲恢复后,只发现朱棣凑得极近,二人的­唇­几乎要挨到一处,便尴尬地转过了头。

朱棣长叹一声,缓缓道:“云起呐……”

云起心头一酸,知道朱棣在想徐雯,安慰道:“皇上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朕对不起她……她死的那天,朕还与她吵架……云起……”

朱棣涕泪横流,坐在龙床上大哭出声,那神态再不似当初的痞子王半分,仅像个失了爱人,肝肠寸断的少年郎。

天­色­渐黯,朱棣侧躺在龙床上,枕着云起的大腿,闭着眼低声道:“雯儿……带你回北平去。”

云起叹了口气,小心地拨开朱棣鬓发,露出他刚缝好的耳朵。

朱棣的头发已夹杂着几丝花白,然而眉眼仍停留在云起初认识他时的模样。这尚且是云起第一次见到朱棣软弱,曾经他以为朱棣的痞子作风,是无论遇见什么挫折都不会倒的。

顶多便是嘿嘿一笑,放弃反抗,只把身后的徐雯与云起护着,任人打骂——那是种近乎无赖的安全感。

朱棣睡着了。

他的眉头,自登基以来便时刻皱着,此时终于渐渐松了下来。

云起端详片刻,想起史官们对朱棣身世的寻根问底,据说朱棣生母是朱元璋的一名高丽妃子?

高丽人的皮肤通常很好,朱棣只继承了其母的白皙肤­色­,那­性­格却与朱元璋像得不能再像。

云起从沉思中惊醒,转头与殿外拓跋锋对视。

拓跋锋一手卡着三保的脖颈,将他推开,走进寝殿。

云起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拓跋锋停下脚步。

云起以口型示意“出去”,并不悦蹙眉。

拓跋锋站在原地,略有点不安,想开口说句什么,云起忙示意其噤声,拓跋锋在殿外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朱棣闭着眼,喃喃道:“锋儿回来了?”

云起“嗯”了声,吩咐道:“三保传人来,侍候皇上歇下。”

朱棣拉着云起的手,云起低声道:“皇上,姚大师还在外头等着,待会午门外指不定又有言官来跪了……”

朱棣道:“成,你跪安就是。”

云起躬身告退,行出殿外,拓跋锋大步追了上来,不满道:“方才在做什么?”

云起没好气道:“给皇上缝耳朵。”

拓跋锋道:“哦,用脚缝?抱着缝?”

“……”

云起岔话道:“方孝孺家里怎样了?”

拓跋锋将把方誉带到舞烟楼中之事交代了,云起点头,叹道:“待姐夫明儿起来,姓方的多半就完了。”

拓跋锋对着云起端详片刻,云起不悦道:“看什么?”

拓跋锋忽道:“想要个儿子。”

云起愣住了:“这叫什么话?”

拓跋锋想了想,显是极难措辞,片刻后云起质问道:“要成亲了?”

拓跋锋斟酌良久,跟着云起一边走,一边说:“没……对了,云起,你姐死了,你二哥回乡,不孝有三,无后……”

云起想起徐雯,又红了眼圈。

拓跋锋忙摆手道:“不说了,师哥错了。”

云起道:“那你自个成亲去,让我静一静。”

“你听我说……”

“走开!”云起炸雷般的大吼。

拓跋锋呆在原地,云起随手甩出蝉翼刀,扯住殿间雕栏狠狠一扯,刹那间半条回廊内瓷器,木架乒乓作响,倒成一片,碎了满地狼藉。

响声惊动了无数宫女管事,数十人奔来,见是锦衣正使与禁卫军大统领二人吵架,都不敢上前,只隔得远远地看着。

拓跋锋目送云起走远,当着那许多下人的面喊道:“云起!别走!”

云起身影转过拐角,拓跋锋又喊道:“我是想让你成亲,生个儿子……云起!”

云起没有听到,他一转过走廊,便开始大步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在另一个人身前,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

云起两眼发黑,听到朱权的声音:“云起?!”

云起艰难地撑着膝盖,摆手,喘息片刻,感觉到肩膀被朱权揽住。

“怎么了?”朱权关切地问道。

云起按着额头,倚在亭柱旁缓缓坐下。

朱权问道:“方才听说你与皇兄去了方家。”

云起道:“方孝孺只怕要被抄家灭族。”

朱权吸了口气,道:“我正与姚大师说了此事,这就去劝皇兄。”

云起道:“不用劝了,他活不了,谁去也是一样。”

朱权认真道:“方孝孺是全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云起冷笑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的种子,可是能把皇上耳朵给咬掉半边。”

朱权自觉地闭嘴了。

马三保匆匆追出御花园,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云起知道是来回报朱棣状况的,便起身要走。

“三天后,我在府里设宴。”朱权忽笑道:“请国舅爷与大统领喝酒听戏,来不?”

云起出了口长气,问:“什么日子,怎这般有兴致……”话未完,忽然想起过几天便是中秋,遂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事与你说。”

朱权又道:“方孝孺完了?”

云起颔首道:“别再想了,他完了。”

二人于玄武湖畔,以这最后一句互别,各自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然而最令云起措手不及的是,方孝孺的下场不仅仅是“完了”,待得数日后,朱棣平复了心情,开始着手处理方孝孺一案时,云起方真正认识了截然不同的朱棣。

“过完节便迁都,都退下罢。”朱棣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也不能再拖了。”

御书房中一老臣仍道:“陛下!宗庙之事繁多,陛下请三思……”

朱棣冷冷道:“那是你们现在该回去­操­心的事,再不迁都元人便要打过长城来了!滚!”

数名文臣登时心头发悚,纷纷告退。

朱棣嗤道:“文人误国。”

云起看着桌上的折子发呆,上头写着北元残军频繁进犯北面疆界的军报。朱棣已派遣二十万军队开向北平,一月后更将以举国之力,迁都北平,亲自与忽必烈家族展开决战。

也只有他才有这豪气,云起暗自心想,换了朱允炆,是决计不可能达到“天子守国门”这地步的。

朱棣又道:“明年开春,朕准备御驾亲征,到时也带你去玩玩。”

云起扑一声笑了出来,道:“御驾亲征便是去玩?”

朱棣眼中蕴着笑意,淡淡道:“有朕在,你便是玩了。不成你还会打仗?”

朱棣又道:“今年科举改在十一月,通告已发到全国,到时选拔点能做事的……建个内阁,便不用这般忙碌了。”

云起会心一笑:“皇上胸襟宽阔,堪为天下人表率……”

“不。”朱棣冷冷道:“朕原未打算赦免方孝孺。”

云起心头一凛。

朱棣微笑道:“如此人所请,朕要诛他十族。”

云起打了个寒颤,道:“自古只有诛九族,哪有十族一说……”

朱棣漫不经心道:“杀­干­净他的学生,凡是在他学堂中就学,挂名之人,一概杀头。”

“皇上!万万不可!”云起骇得脸­色­大变,忙撩起前襟跪下,伏身道:“方孝孺桃李遍天下,此例一开,至少得死上千人——!”

云起眼角瞥见朱棣龙靴有节奏地踏了踏,似乎在思考。

“上千人?”朱棣语气显得十分有趣:“这么一来,朝廷便­干­净了……”

“姐夫!”云起不敢抬头,额头磕了下去。

朱棣抬脚,靴子垫在云起额头与地砖之间,云起那头便磕不下去。

朱棣脚上轻轻使力,令云起抬头些许,不动声­色­道:“方孝儒的儿子失踪了?”

御书房中,死寂般的安静。

朱棣放下折子,提笔蘸墨,一脚仍支着云起的额头,云起不上不下的甚是尴尬。

“国舅爷呐。”朱棣唏嘘道:“当锦衣卫辛苦,辛苦呐!还得为大臣求情。”

云起不知该如何作答,把心一横,低声道:“皇上,方孝孺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朱棣冷冷道:“姚广孝也这么说,朱权也这么说。”倏然话锋一转,道:“让郑和帮你担点事罢,一个人扛着,终究是吃不消滴——”

说毕朱棣以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又道:“乖,起来。”

朱棣放下笔,温暖的手指摸上云起的脸,云起只得缓缓起身。

朱棣随口问道:“晚上要去老十七家里吃饭?”

云起答道:“是……陛下也去?”他忽对朱棣有种难言的陌生感。

朱棣道:“你先去,朕批完折子就来。”

“出去!”朱棣抬手虚赶,云起哭笑不得,还想再说几句,朱棣已变了脸­色­,云起只得讪讪走了。

方誉那事朱棣知道了?云起一边走一边思考,让三保帮着担点事,什么意思?

锦衣卫大院中摆了节饭的桌子,云起回到院内,拉住涂明问道:“老跋没回家?”

涂明笑道:“老跋?我怎不记得老跋家在这儿,禁军统领该住宫外府邸才对罢。”

云起瞥见桌上空置了三副碗筷,便嘲道:“还嘴硬呢你们,那碗筷摆给谁的?”

有人便笑答道:“一副你的,一副荣哥儿的,一副勤哥儿的。”

云起不知该如何对答,又有人高声笑道:

“云哥儿,昨天宫里不都传大统领要成亲,这贺钱多少……”

“就饶舌吧,都给我闭了啊。”云起没好气进了房,吩咐道:“弟兄们自个吃,我有事要出宫一趟。”

锦衣卫们一时人声鼎沸,俱是放了筷子,满脸无奈。

“几年没和弟兄们过节了,你自己说,云哥儿……”那时便有人端着酒来敬。

云起拗不过只得喝了,锦衣卫们逾发闹哄,挨个上来敬酒,一人一杯逼着云起都喝了,这才放他走。

云起空腹灌酒,又是佳酿,喝得脚步虚浮,孤零零地走到皇宫外,蹲在墙角边猛吐一番,又哭了片刻,方擦了脸,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地朝街上走去。

这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云起只觉四周景物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时又漆黑一片。初时只以为是劳累过度产生的目眩,如今靖难之役已过了大半年,目疾发作竟是频繁起来。

朱权于府内设宴,只摆了一张桌,四个位,客位下首坐着姚广孝,云起一进来,厅内乐声便停了。

“云起……”

“哎,国舅爷——”姚广孝大声招呼道。

云起点了点头,又眯起双眼,猛摇头。

朱权见云起脸­色­不好,忙上前去扶着,云起胸口难受,哇地吐了朱权一身,便醉倒下去。

姚广孝骇道:“国舅爷这是怎么了?”

朱权摆手示意不妨,道:“大师请自便。”说着将云起扶入内间安顿。

云起殚­精­竭力地过了这许久,再撑不住,躺在朱权床上便昏昏入睡。

朱权一见云起便知是空腹饮酒,劳累过度,忙着人点了房内安魂香,又备好热水毛巾,解开云起衣领反复揉擦,喂了块参片入口,不知过得多久,云起头疼欲裂地睁开了眼。

“什么时辰了?”

朱权矮身望向窗外,道:“月上柳梢头,再歇会儿。”

云起笑了起来,答道:“对不住,害你酒也没喝成。”

朱权这才起身换了长袍,白衣胜雪,拉开房门,走出庭外,满园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瞬间涌了进来。

“最近累狠了?”朱权立于院中笑道。

云起吁了口气,答道:“心累。皇上来了么?”

朱权道:“没有,锋儿也没来,厅内还是姚大师一人坐着,自斟自饮。”

云起系好衣领,缓缓走出院内,是时一轮圆月当空,银光千里,群星隐曜,庭中桂花树随着清风缓缓摇摆。

云起站在树下,探手折桂,喃喃道:“那年过节,我磨着师娘刻了根钗儿给我姐……用的就是这桂花枝的形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朱权微笑着从袖内取出一物,转身交给云起。

云起接过那玉钗,点头道:“对,就是这根。”

“云起。”朱权缓缓道:“我与姚大师,代这天下读书人,求你一事。”

云起端详指间玉钗,脑中尽是已故徐雯的音容笑貌,轻声答道:“我办不到,他不是以前的姐夫了。”

朱权忽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起道:“去哪?”

朱权答道:“云游四海,随处为家。”

云起蹙眉道:“你怎么能走?当年靖难时,你与他……”

朱权一笑道:“我等他一夜,到现在还不来。他不来,便只好我走了。”

云起忍不住道:“定是忘了,我回宫一趟。”

朱权又问道:“你觉得他就算来了,会按照先前所言,将江山分我一半么?”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朱权又笑道:“本就没打算要他的江山,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如今想与他告个别,他也不来,倒生怕我讹他似的。”

“长江边你求大师兄帮你个忙,我办到了,如今轮到大师兄求你帮我个忙,愿还不愿?”

云起记起前事,便点了点头。

朱权又道:“办完事,明日你要跟我一起走不?”

云起一口回绝:“不了。”

云起小声道:“师哥要娶媳­妇­……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成婚那夜,我不能不在。”

朱权点头不语,把云起让进里间,亲手打开一个匣子:“这是瞒着他,从北平运来的。”

匣子内是一袭漆黑的锦缎。朱权让云起坐在镜前,侧过头端详他的脸。

云起明白了。

朱权取出个小盒,道:“这也是四嫂用过的,待会不可哭,莫花了胭脂。”

云起笑道:“不哭,过节怎能哭?”

朱权微笑点头,以小指揉开胭脂,淡淡抹在云起脸上,又拈着­唇­纸,让他抿住。

“你给你媳­妇­儿……也常这么描眉涂胭脂的?”云起揶揄道。

朱权看着云起的双眼,笑了笑,取过墨笔,扯着衣袖轻轻勾勒,唏嘘道:“你们姐弟都是美人。”

“待会知道该说什么不?”朱权又问道。

云起闭上双眼,白皙的脸上现出胭脂所染的淡红­色­,睫毛在灯光下映着一层朦胧的光影。

云起答道:“知道。”

云起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眉,那眼,依稀便是徐雯的模样,他忍不住对镜笑道:“姐。”

朱权按着云起肩膀的手微微一紧,云起又道:“去不为天下人做什么事,只为他做这事。”

朱权问道:“为什么?”

云起淡淡道:“我姐死的那天,他与她刚吵完架,这结终究得想法子解开,不能压在他心上一辈子。”

云起上了淡妆,一头青丝如瀑,只以一根桂花玉簪挽着,全身漆黑锦服,衬得脖颈肌肤白皙似玉。

马车在皇宫后门停下。

“什么人!”

云起隔着车帘递出牌子,那巡查锦衣卫正是孙韬,孙韬笑道:“云哥儿?怎出出进进的……”说着掀开车帘便要往上钻,与云起打了个照面。

“鬼啊!!”

孙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地爬下车去。

“是我!”云起哭笑不得骂道:“别瞎嚷嚷!”

孙韬心有余悸,看了云起一眼,又不禁直哆嗦,也不知是怕鬼还是怕徐雯,诧道:“你……云哥儿你这幅打扮……”

云起下车,捋起袖子一叉腰,摇头晃脑道:“像不?我去吓皇上。”

“鬼……鬼啊——!”

“妈呀——!鬼啊!”

“闭嘴闭嘴!是我!”云起斥道。

云起作温柔贤淑状一路走过御花园,沿路太监宫女一见之下,登时鬼哭狼嚎,也不知多少人被吓尿了裤裆。

“笑什么?”拓跋锋怀疑地看着孙韬。

孙韬背倚宣武门,环臂身前,兀自好笑,答道:“老跋怎上这处来了?”

拓跋锋反问道:“云起呢?找一晚上了,院里不见,宫里宫外都寻不着。”

孙韬揶揄道:“老跋你要成亲了?”

拓跋锋双眼一眯,孙韬登时打了个冷颤,只觉瞬间一股杀气袭来,哆嗦道:“云哥儿……嗯,在皇上那处,刚走不久,你现去还追得上。”

拓跋锋再不理会孙韬,大步匆匆追赶。

殿外两旁太监愣了神,云起比了个“嘘”的手势,交代道:“不用通传。”

他站在寝殿门口,沉思许久,心中想着要说的话,继而推开寝殿的大门,走了进去。

殿里没人,朱棣不知去了何处。

云起挠了挠头,站在落地铜镜前,端详自己,忽然见到镜中映出门口的拓跋锋。

殿外乌云蔽月,殿内空空荡荡,冷风穿堂而过。

数日来二人俱未曾说过话,云起看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八成是在宫内找了自己许久,遂叹了口气,转过身,要与拓跋锋说话。

拓跋锋呆呆看着云起,片刻后双膝一软,扑通跪下。

云起:“……”

拓跋锋哆嗦着全招了:“我……那个……大姐,娘,我真的……没打算娶媳­妇­……”

破釜沉舟

云起忽然有点淡淡的失望,揶揄道:“连你也认不出?”

拓跋锋听到云起声音,如释重负地起身。

“你要做什么?”拓跋锋笑着上前:“哪儿找出来的衣服?”

“站在那儿,别过来。”云起不悦道。

看拓跋锋那狼狗样,只怕又要过来讨好,撕衣服扯腰带的,万一推不开,稍后朱棣来了见到这一幕,可是天大的麻烦。

云起道:“我扮鬼与皇上说几句话,你出去罢。”

拓跋锋看了云起一会,忽道:“那年我头次进王府,王妃便是这身打扮,像极了。对不住,云起,师哥没认出你。”

拓跋锋又道:“师哥晚上把皇宫都找遍了……”

云起冷笑道:“从小在一处,还不知道我在哪儿等你?实话告诉你,我去朱权府上喝酒了。”

拓跋锋与云起再度冷场。

不久后殿外传来三保的声音,朱棣骂骂咧咧,显是醉了。

“一个……也不在,都把朕当什么……追!给我追!”

云起忙道:“你快走!”

拓跋锋仍有话想说,站在寝殿里,云起又赶狗般挥手道:“走啊!”

“猢——”拓跋锋不满地走到窗边,毛手毛脚地爬了出去。

云起既想笑,又心疼,转身躲到了屏风后,屏息等待。不多时三保扶着朱棣跌跌撞撞地回殿,朱棣又吩咐道:“你这就派人……出城,截住老十七!把他抓……回来!”

云起心头一凛,朱权已经连夜走了?!三保有什么权利能调动禁军?

三保唯唯诺诺,躬身告退,朱棣衣衫凌乱地躺在龙床上,“暧”地出了口长气。

朱棣一脚踹翻前来侍候的太监,吼道:“滚一边去!”

朱棣想了想,又道:“传徐云起来。”

那太监去了,云起又等了片刻,方将袖子无声无息地一挥,甩出蝉翼刀,截了灯苗,一室月光清冷,云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朱棣闭着双眼,听那脚步声时,一只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君臣互相静静对视,朱棣眼中满是茫然,怔怔看着云起。

云起拢了一把鬓发,露出白皙的左耳,扬袖,转身,于案前坐下,取过架上羊毫笔,在砚盘上蘸了蘸。

朱棣呆呆坐起身,道:“雯……”

云起抿­唇­不答,夜半冷风吹过,掀得桌上宣纸哗啦啦响。

初春一别,天人相隔,臣妾思念陛下日久,罔顾人鬼殊途,特来与君相见,然六道天机终不可违……

云起字迹娟秀,锋毫间又有股武人的洒脱大气,正是昔年徐雯把着笔,一撇一捺亲手所教,朱棣怔怔望着那字,又看着云起侧脸,一时间落下泪来。

云起提笔写至“方孝孺乃前朝忠良,皇上若不顾天下人之念杀之,将令臣妾九泉之下……”朱棣已不住颤抖,按着桌子,倾过身来。

云起略一沉吟,笔迹便断了,朱棣伸出手。

云起抽身而退,朱棣抓了个空。

朱棣泪眼相看,唏嘘难耐,云起­唇­角扬起一抹安慰的浅笑,手指拈着那纸,轻飘飘地交予朱棣。

朱棣的目光落在云起的左手上,玉扳指光华流转,折­射­着满月的银辉。

云起尴尬地用右手捂着左手。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朱棣冷冷道。

云起忍不住躬身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随手把那纸拍在朱棣身上,转身就走。

“站住!”朱棣喝道:“谁教你做这事的?!”

云起淡淡道:“姐他不怪你,我心里知道,别再杀人了,姐夫。”

朱棣重重出了口气,道:“过来陪朕喝杯酒罢,弟啊。”

云起挽着长袖,侧过脸,似在迟疑,那瞬间的一瞥,令朱棣砰然心动,看得竟是痴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寝殿中点起了几盏微弱的灯,云起安静地坐在龙床前的案边,手持瓷壶,斟了两杯酒。

“皇上耳伤未愈,不能喝酒,臣谨代皇上­干­了。”云起喝完一杯,­干­净地 亮杯底,又取过朱棣的酒杯。

朱棣只是定定看着云起,忽道:“朕心里难过。”

云起叹了口气,道:“朱权走了,起兵靖难那时,皇上答应过他什么?”

朱棣眼神茫然,随口答道:“朕忽然改变主意了。”

云起揶揄道:“铁券也不颁他一张?”

朱棣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云起,纵是你姐,也不敢管朕的事。”

云起将酒杯凑到­唇­边,答道:“所以她死了。”继而仰脖喝­干­。

烈酒入喉,云起禁不住猛咳,脸上泛起窒息的红晕,一抹嘴­唇­,道:“臣告退。”

正要起身时,三保于殿外匆匆奔来,见到云起时登时直了眼,吓得便跪。

“三保?”云起笑问道。

“小舅爷?”三保神­色­略定,又道:“回、回皇上,东厂百余人,被宁王亲兵杀得大败,截不住,此时权王爷已出了紫金山,往西面去了。”

“东厂?”云起疑道:“是什么?”

三保脸­色­迟疑,看看云起,又看朱棣,云起瞬间明白了,定是为了分锦衣卫之权而设下的新机构。

朱棣漫不经心道;“喝酒罢。”

三保仍在殿前跪着,朱棣亲自斟了酒,道:“喝了这杯,我便放过老十七。”

云起看了朱棣片刻,端过酒,一饮而尽。

朱棣又斟满酒,漫不经心道:“再过些时日,朕便带你回北平去了呐!还记得,当年朕带你就藩北平那会儿,你亲手在园子里栽的桃树。”

“什么?”云起蹙眉道。

朱棣笑了起来,打趣道:“当真不记得了?!”

云起茫然摇头,朱棣又道:“夫人,那年出京,马皇后赏了你个桃子,你一路吃着上北平去。把核儿留着,在咱家院子里埋了,又一春,细芽便破土出来,还不记得?”

云起端起酒杯,酒水映出他清澈的双眸。

朱棣又道:“喝一杯,朕便饶方家一人。”

云起喃喃道:“如此谢皇上成全。”

云起自早间至午夜,已是半点吃食未下过肚,黄昏时在院内被灌了一通酒,又大吐特吐,此时只觉气力不继,肚内本空,喝了几杯烈酒,此时已觉头晕脑胀。

然而听到朱棣之话,终究是­干­了那杯。

云起紧闭双眼,又咳了几声,忍着胸闷,道:“皇上……”

还未说完,朱棣的手已虚卡着云起的咽喉,微微上托。

云起被托得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难言的悲伤与倔强,朱棣恍若得了癔病般喃喃道:“还记得么?夫人,院里的那棵桃树,你我一同栽下,过完节,我们就回家了。”

云起颤声道:“皇上不可忧伤过度。”甫一说完,双眼再次漆黑一片。

云起的眼神倏然间涣散,视线茫然。

朱棣仔细地端详着云起的薄­唇­,片刻后专注地凑了上去。

“别碰他!”拓跋锋疯狂地大吼,破窗而入!

三保抽出腰间佩刀,木窗刹那间碎成千万片!

云起惶急喊道:“不——!师哥!”

“放肆!来人,把拓跋锋拿下!”朱棣狠狠将云起推开,­操­起酒壶便朝拓跋锋掷去!

绣春刀划开,荡出一道弧光,碎瓷飞了满殿,酒水四溅。

拓跋锋如发狂的野兽,甩出绣春刀,三保从背后扑上,一刀斩向拓跋锋腰间!

拓跋锋修长的身材平掠,飞向朱棣,手腕一沉,绣春刀下挥,刀尖支地,全身重量压在一柄薄薄的利刃上。

拓跋锋两脚借力荡起,一脚踹中三保胸口,三保登时弯刀脱手,口吐鲜血倒飞出殿。

绣春刀不堪重负,“叮”的一声断为两截。

拓跋锋摔下地,就地一个打滚,手执半把断刀,直取朱棣!

云起的双眼恢复清明,将朱棣护在身后。

四名锦衣卫冲进殿内,拓跋锋已逼至朱棣面前!

云起抽出头上那玉簪,朝拓跋锋一甩!

拓跋锋双瞳倏然收缩,玉簪破空而来,击中他手腕脉门,拓跋锋甩手抛出的半截断刀偏了准头,在空中呼呼旋转,继而噔然钉在了龙床后。

玉簪落地,发出脆响,断成数截。

锦衣卫与司监一拥而入,近十人将拓跋锋按在地上,拓跋锋喘息着道:“云起!”

朱棣怒吼道:“给朕拉下去!”

拓跋锋猛地一挣扎,几名锦衣卫登时拉不住,纷纷拔刀,云起忙喝道:“别动粗!”

拓跋锋喘着气,定定看着云起,被押出寝殿外。

待拓跋锋被带走,云起忙转过身,朝朱棣跪下,伏身颤声道:“皇上别杀我师哥,别杀他……”

朱棣面无表情道:“在你们眼里,朕就这般爱杀人么?”

朱棣勃然大吼道:“朕就这么爱杀人么——!”说毕猛地一脚,踹飞了酒案。

三保骇得再次跪下。

“你,起来。”朱棣命令道。

云起抱着朱棣的脚大哭道:“姐夫!求你饶了我师哥吧!我俩从小就相依为命!没了他我也活不成!姐夫!”

朱棣深吸一口气,歇斯底里地朝着云起大吼道:“平身——!”

朱棣静了片刻,神智恍惚道:“云起,平身。”

云起满脸是泪,哭得全身发抖,被朱棣揪着头发,拖了起来。

朱棣叹了口气,云起呜咽道:“姐夫,你杀方孝孺吧,想杀谁就杀谁……我再不敢说了,你别动我师哥……”

一句话未完,云起只觉眼前再次漆黑,头晕目眩,朝前扑倒。

朱棣抱着云起的腰,让他伏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不杀他。”

云起呜咽道:“也不……关他……放他出来吧,他不懂……他从前就是这莽撞­性­子……他真不是要弑君……”

朱棣柔声道:“朕准你把他送走,从前不是就这样么?哥只由得你任­性­。”

朱棣失笑道:“果真是惯坏了你。”

朱棣手指探入云起衣领,一手环抱着他,另一手扯开了黑锦衣的系扣。

云起颤抖着退了半步,却被朱棣狠狠搂回身前。

朱棣小声道:“雯儿。”继而吻了上来。

云起眼前漆黑一片,这次却是绵延长久,周遭的光线一点一滴地离开了他,酒意上涌,全身虚弱得筛糠似地发抖。

冰冷的风穿过寝殿,朱棣灼热的手摸在肌肤上,是云起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感受。云起忽然发自内心地感到一股无助,他惊慌地抱着朱棣,那是漆黑中他唯一的依靠,却又再度恐惧地缩回手。

云起发自内心地害怕,他转身要走,却被翻倒的案几绊了一跤,摔了下去。

“三保……三保在哪儿?”云起道:“三保!”

三保眼神极为无措,似乎不敢相信那乱撞的云起是他所看到的人。

“你要去哪?”朱棣柔声道:“云起?”

朱棣抓着云起的衣领,云起不住讨饶,大哭道:“我错了!姐夫,不,皇上!”

朱棣扯开云起的外袍,伏身在他的背后,云起深吸一口气,双眼已全瞎了,在朱棣身下不断挣扎,大叫道:“皇上——!我错了!”

“痛啊——!”云起痛苦地大叫,朱棣伸出一臂,狠狠勒着云起嗓子,云起死命挣扎,朱棣又给了他一巴掌。

云起被打得险些昏过去,“叮”的一声轻响,蝉翼刀从袖中掉出,云起不住痉挛的手前伸,却被朱棣狠狠按住,云起修长的手指被刀锋划破,在地上拖出一道殷红的血迹。

三保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云起身上黑袍已被扯开近半,露出白皙的肩膀,在朱棣身下狠命挣扎。

朱棣以膝抵着云起后颈,仰头望着殿顶铭刻的飞凤,伸手去解直系到脖颈的龙袍领子,三两下扯开,现出健硕的胸膛与腹肌。

“皇上!”三保连滚带爬地上前,磕头如捣蒜道:“小舅爷关心则乱!望皇上开恩!”

朱棣冷冷道:“去门外守着,三保,你也要造反不成?”

三保紧闭双眼,倚在寝殿外,将拳头塞进嘴内咬着,无声地恸哭。

殿内传来云起的叫喊,不到片刻,便转为求饶,那声音伴随着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渐小下去。

朱棣十分满意,他将云起按着,从背后伏下去,轻吻着他的侧脸,吻到他微咸的眼泪。

云起的衣服被扒开,他甚至已感觉到朱棣那胯下硬根抵着自己腿间。

云起只觉□撕裂般地剧疼,他悲痛地大喊。

“杀了我吧——!让我死了吧——!”

他的双眼漆黑,看不到一丁点光芒,云起放声大叫,那手在地上不停摸索,摸到一片碎瓷,要转而划向自己脖颈时,脸上挨了朱棣狠狠的一巴掌,

云起的呼吸几乎再接不上,满口俱是血腥,朱棣却又温柔地吻了上来。

“报——!”

“禁卫军大统领不受辖制!砍伤锦衣卫,正朝午门杀来——!”

朱棣正要强行Сhā入,却倏然停了动作,吼道:“还在这里做什么!调人拦住他!”

“报——!拓跋锋杀了十余午门卫——!正朝着后宫来了!”

朱棣怒吼道:“反了!谁敢跟着他造反!将名字记下——!调兵把寝宫围住!”

云起艰难道:“他只有一个人。他从来就是……一个人。”

“报——!皇上请移驾到御花园暂避!那厮上了屋顶!”

朱棣忍无可忍,吼道:“三保何在!上千人居然抓不住一个人!调东厂弩手!”

云起闭上眼,绝望地哭道:“不……”

说时迟那时快,远方传来的打斗声倏然大了起来,拓跋锋如野狼般的长啸响彻夜空,无数临死前的呐喊响起,三保再次抽刀出鞘!

拓跋锋爆喝道:“云起——!”

云起漫无目的地乱摸,虚弱地喊道:“师哥……带我走……”

三保在一声巨响中撞飞了窗板,摔进殿内。

“师哥!带我走——!”云起绝望地大喊道。

拓跋锋全身浴血,半只手臂垂在身旁,肩骨上深深砍入了三保的弯刀,挣扎着爬进殿内,那时间殿外又有无数侍卫手持佩刀,一拥而入,见到这幅场景,俱是愣在原地。

“云起——!”拓跋锋悲愤交集,大吼道。

云起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朱棣大骂道:“把他押下去!”

拓跋锋摔在血泊中,使出最后的力量挣扎着爬上前去,不顾一切地要去抓云起的手。

彼此的手只离了两寸,堪堪要碰到的那一瞬,拓跋锋已被狠狠敲昏。

“不得于飞……使我沦亡……”云起喃喃道。

朱棣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幕,拓跋锋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血印,被架出了寝殿。

朱棣不知不觉松开了云起,颤声道:“锋儿一个人……杀过来的?”

云起挣出了朱棣的压制,摸到倾翻的案角,狠狠朝着尖角一撞,额前鲜血长流,倒在地上。

绝处逢生

永乐元年,朱棣杀方孝孺,夷其十族。

九族依次:

父族四:姑之子、姊妹之子、女儿之子、同族(父母,兄弟,姊妹,儿子)。

母族三:外祖父、外祖母、娘舅。

妻族二:岳父、岳母。

妻、女、姑、姨,余人发配教坊司作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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