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封龙,就连水云儿、水月儿,也不见踪影。
白少情不死心地来来回回,跨进房,跨出房。
他总有错觉,觉得封龙就在身边,看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封龙的唇边应是带着笑意的,可恨、可恶的,以为算计了天下人的笑意,但又没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只是云淡风清的,淡淡一笑,似乎天下事于他,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总有错觉,仿佛每次一躺下,就感觉身侧躺着一个火热的身子。封龙会直起身子,带笑的眸子盯着他。他定又使那些邪门歪道的迷|药,那些旁门左道的魔功。
他总有错觉,每次他一跨出这厢房,封龙就会出现在厢房里,随意地走动,坐他的椅子,坐他的杯子,睡在他的床上,随意地拥着他的被子。
可他每一回来,却总免不了一阵失望。
那不过是错觉,真的是错觉。
众人都在仰仗他。
天极道长,地极道长,通智大师……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白大盟主,每次听见封龙这个名字,都心如刀割。
他高高在上,已是武林盟主,已是武林的神话。
这不知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
站在高处,受万人仰慕,就象飞得过高的风筝,被持线人松了手,再找不到起飞的地方。
越飞得高,越仿佛被人遗弃。
厢房空空,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的踪迹。
封龙,封龙,你这个恶人!
你到底在哪里?
这般折磨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横天逆日功在体内奔涌,烧得他无法招架。
缠在心上的铁铸的蛛丝,嵌入心脏已经很深很深,他甚至起不了把它扯出来的念头。
他被遗忘了,被封龙遗忘了!
封龙将他送上武林盟主的宝座,用千万根看不见的针将在他钉在这个孤零零、冷冰冰的宝座上,看他的笑话。
让他焦急不安,让他欲哭无泪,让他有苦说不出,让他对着那寥寥几笔的锦卷,几乎快要发疯了。
白少情低头,狠狠揉着那不离身的锦卷,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烧成灰,让风吹到天边,永不复见。
他内力深厚,别说锦卷,就算铜铁,到他手中,也片刻融为铁水,但那薄薄锦卷却在他手中一次又一次逃脱了厄运,仍旧在深夜之时,安安稳稳贴在他胸前。
这让白少情气得咬牙,恨得吐血。
“盟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锦卷,小莫的喊声随着脚步声逼近,片刻已到屋外。
白少情收了锦卷,沉声道:“我说了,内伤未好,不开什么武林大会!”隐隐有了怒意,三申五令不要为了这些事烦他,怎么偏偏要逼自己干这干那?
话音未落,小莫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纸般苍白,见了白少情,嘴唇嗡动,太过激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少情心内凛然,站起来问:“怎么了?”
小莫还未开口,门外又掠进天极道长,一见白少情,沉声道:“有封龙的消息了,这恶贼竟敢上少林寺留信。”
“什么?”
通智大师和地极大师他们显然是一证实了消息就赶过来的,念了一声佛号,敛眉道:“老衲看过了,确实是封施主的亲笔。”
小莫这个时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口舌,颤声道:“他……他抓走了晓杰!”声音又尖又利,年轻的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
白少情向前一把扶住他的手,感觉他手上冷汗潺潺,指甲几乎掐入白少情肉中。
“别担心,我们会把晓杰救回来的。”他沉声道,又回头去看天极道长,索了封龙留下的信笺。
骤然看见封龙的亲笔字迹,心里酸酸麻麻,又说不出的安定,好像在快没顶的水里踩到石头似的。可看那信笺上言辞,却是大大戏谑嘲弄,白少情脸色一黑,唇边勾起冷冷笑容:“了结上次未竟之战?原来是找我决斗。”
众人正忐忑,见他虽然沉了脸,却无一丝惧意,顿时安心,纷纷道:“这是封龙自讨苦吃,看盟主怎么教训他。”
“自古邪不压正,封龙必输无疑。”
“准备好武林大会,待生擒了封龙,将他千刀万剐!”
小莫对身边一切豪语皆不在意,牢牢抓着白少情,一双虎眸宛如钉在白少情脸上,咬牙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有心或无意,封龙的挑战,刚好约在初十。
三月后,初十。
又是初十。
塞北遥遥处,蒙寂峰侧。
不到一日,封龙挑战武林盟主的消息传遍天下,众人大哗。
这恶贼,竟还如此嚣张。
但心中,多多少少也有着几分憧憬。
封龙,青衫、蓝巾、碧绿剑的封龙,被称为剑神的封龙,那明明是武林盟主,已是天之骄子,却自甘堕落,当了正义教教主,让万千人愤恨切齿的封龙。
孤傲的新任盟主,那俊美如天外之人,白衣飘飘,持剑挺立的白少情,遇上他的碧绿剑,将是何等结果?
枭雄遇上英雄,只遥想那蒙寂峰侧,两道傲然对立的身影,已让人心驰神迷。
江湖人所盼望的,不正是这刹那的快意潇洒?
少林寺再度成为禁地,不能出,不能进。
倒不是又发生了惨事,不过白大盟主有令,他要潜心疗伤,备战封龙。
此令一下,谁赶违天下之大不韪,打搅少林寺的安宁?
众人远远避开白少情的厢房,那间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厢房,已是武林中的圣地。只有小莫每天沉默地将三餐送到门外,让白少情自行取用。
他瘦了很多,显得眼睛更大更亮,臂膀黝黑的皮肤,衬得脸色更白。
每天除了送饭,他都在练剑。
白天练,晚上练,刮风练,下雨练。
这段日子,他练剑的时间,远远超过他过去十几年练剑的总和。
没人再看见这个喜欢笑的孩子的笑容,没人听见这个总喜欢大叫大嚷的孩子的声音。
仿佛封龙带走的不是晓杰,而是他的笑容和舌头。
只是,他的目光变得坚毅,就象即使面前横着泰山,他也要把它搬走。
三月后,初十。
塞北遥遥处,蒙寂峰侧。
那个所有江湖人默默等待的日子,那个所有江湖人注视的地方。
那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清风,安静的少林寺。
少林寺一直紧紧关闭的大门,忽然“吱”地一声,被缓缓推开了。
就在这轻轻的一声传来的时候,一直等候在少林寺外的人们猛然抬头。他们被少林寺的禁令阻在外面,却怎样也迈不起下山的脚步,江湖百年,能有几场这般惊天动地的决战?
他们在寺外搭棚,烧饭,用属于江湖人的傲气苦苦支持着,不过也就为了等这一刻。
白少情出关,跨出少林寺大门,迎战封龙的一刻。
大门轻轻开启,一只穿着白布靴的脚,从容地迈出少林寺的高高门槛。
那脚,说不出的优雅,说不出的好看,动作虽然轻柔,却充满了自信,缓缓地伸出,缓缓地踏在少林寺外的泥地上,就象无声无息地,踏在每一个凝视它的人的心上。
当另一只脚也迈出来时,这双脚的主人已经现身了。
白衣、白靴,白色的发巾束着乌黑的发,被风轻轻拂动着。可他的人,他的表情,却比身上的白衣还要一尘不染。
他身后有许多人,有武当的天极道长、地极道长,有少林寺的通智大师、恒智大师,有云南的天毒掌门……每一个都赫赫有名。
但在所有人的眼里,只看见这白衣人。
他只是静静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千万年,而即使再站上千万年,他的腰杆还是会挺得那么直,他还是会那般一尘不染。
他的手象玉一样晶莹,就连最花的江湖浪子,也想不起有哪个女人的手,能比他的手更好看。
“盟主……”
“白盟主……”
人们站在树下,没有人能挪动脚步。
发亮的眸子带着迷茫的色彩,感慨地偷看着他。
这就是白少情,这就是即将和封龙一决生死的白三公子,这就是正道武林的希望。
在荒地里露宿了多日的人们再无遗憾,仿佛只要曾经看过这么一眼,就已经见证了那场会被武林永远记住的大战。
他们亲眼看着白三公子跨出少林寺。
他的脚步如此从容,他的风采如此迷人,他的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深邃得不见底的眸子缓缓一扫,仿佛已经将一切都印入眼底,又仿佛所有印入眼底的,都不足为道。
所有人中,最最善于察言观色的,还发现了他的脸上,有淡得象烟霞一样的落寞。
这抹不经意的落寞使他变得遥远,遥不可触。
当众人忙着把这永恒的一幕刻在最深的回忆中时,白少情已经动了。
他一动,仿佛天地太阳都跟着他在移动。
“盟主……”
“白三公子……”
人们低叹着。
没有谁敢阻在他的面前,没有谁敢高声说话,打搅了这里的宁静,因白少情而凝固的宁静。他们远远看着白少情上马,远远看着天极等一干武林高手上马,看黄尘扬起,渐渐混淆了视线,才匆匆赶上去,各自牵了自己的马匹,在后面追赶。
每个人都知道白少情的去处。
初十。
塞北遥遥处,蒙寂峰侧。
白少情一骑在前,他总是那么遥远,遥远得象一个太美的神话。
他是去与封龙生死决战的。
白衣、白靴、白巾,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仿佛从天外来,要去搏击深渊里的恶蛟。
可他那么从容,那么镇定,没有一丝儿悲壮的味道。
他已经太完美,完美得不需要悲壮衬托。
遥遥一骑,连天极道长等,似乎也不敢过于靠近,只远远跟在后面,远远注视着他的背影。
一路南来,后面加入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他们不少是得了消息,背着干粮和酒水,牵马守候在路旁。待那云一般梦一般的身影擦身而过,就骑上马,加入寂静的跟随的人群中。
白少情毫不着意,他似乎不知道,他的身后已经跟随了成千上万的人,这是百年来的武林奇观,越靠近蒙寂峰,加入的人越多,就象百川东汇,细流频频,以至于成了一股令人惊讶的洪流。
即使百年之后,这场景也将被人津津乐道。
那位如神话般完美的白盟主,是如何带领着武林人对抗正义教,又是如何用他的魅力,使已经分崩离析的武林,不知不觉地再次团结在一起。
在此之前,武林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如此令人感动的画面。
只有当所有人抛弃成见,为了同一个目的,怀着同一种忠诚,走在同一条路上时,才会令人如此感动。
白少情一直不曾开口,多年以后,仍有许多人遗憾,他们没有好好听过盟主的声音。
他不必开口,每当天黑需要休息的时候,前方总会有亮着灯笼等待的店家,殷勤地上前牵马引路,总会有华丽舒适的厢房已经准备好了。就算天黑时到达的地方是荒地,也会无端出现一个安静宽敞的帐篷,里面自会摆好锦被和枕头。
佳肴美食,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甚至,还会有一个装满了热水的大木桶,放在角落。
连天极等人都有些感动,他们没有想到武林的同道们,那些豪爽好斗的江湖儿女们,还有这样细致的心肠。也许是白少情独特的魅力,开启了他们心灵深处最温柔的地方。
既然寻常江湖人也如此爱惜他们的盟主,那他们这些武林名宿,就更不该去打扰盟主了。
他们很有默契地闭上嘴巴,象影子一样远远护卫着白少情。只要白少情不开口,没有人会打搅他的清净。大战在即,没有任何人,希望给白少情增加一丝一毫的负担。
比天极道长离得白少情更远的,就是那些连白少情的背影也看不见,却仍坚持跟随在后的江湖儿女。他们从不知道谁为白少情准备了什么,他们只看见,即使天极道长这样的人物,也忠心耿耿地远远护卫着他们的盟主。
这些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平常总是高高在上,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现在,他们却相安无事地,虔诚地护卫着同一个人。
有什么,比这个更让那些担忧武林未来的人们安心?
这股沉默的洪流,就一直跟在白少情身后,直到那高耸的蒙寂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白少情仰望着蒙寂峰,下马。
他一下马,身后的人也开始下马。十个、百个、千个……寂静无声,没有喧哗,连马匹的嘶叫也不多,仿佛他们真的是一个整体,一个被很强的核心凝聚的集合。
蒙寂峰很陡,白少情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没有表情的时候,已是极美。他纵身,轻巧地寻找到一条上山的小路,天极道长提气,和地极道长并肩而上,他们的轻功都很好,但远远比不上白少情施展身法时的风姿。
跟在后面的人只要抬头一看,就能凭那抹白,那抹孤傲,认出他们的盟主。
小莫默默咬着牙,跟在通智大师身后。他的轻功并不好,至少比起天极道长们来,并不很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追赶着,用手牢牢抓住带刺的树干,不让自己落在后面。他无暇去看刺痛的手掌,那上面的殷红搀了泥土似的污垢,黑糊糊、红糊糊一团,又黏又邋遢,他虽然顽皮,却从来没有这么脏过。
可他无暇去管,他只知道,晓杰就在这座山上。
龙一样长的队伍蜿蜒到半山。
白少情跃上一个平台,忽然站住了脚步。
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虽然长得很可爱,但个性一点也不可爱的女人。
她是正义教刑堂堂主赫阳的师父,她曾笑吟吟地,把酷刑用在无法反抗的白少情身上。
整整一个白天,她给他灌了十三碗参汤,换了七套干净衣服。而他疼得颤抖着滴淌的冷汗,整整有十三碗参汤那么多,把七套衣服全部湿透了。
现在,她就坐在大树的树杈上,穿着翠色的新裙子,两只小巧玲珑的脚悬在半空中,那么无忧无虑地晃着,还笑得那么甜。
白少情向来不喜欢她,更讨厌她的笑容,但此刻骤然一见,白少情射向她的目光,竟藏了点温柔和安心。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象永远见不到水月儿。
就象永远见不到封龙。
“封龙在哪?”他的眸子虽然藏着温柔,声音却仍是冷冰冰的。
天极道长等几人已经跟上来了,警戒地站在白少情身后,打量附近的地形。
水云儿灿烂地笑起来。
白少情以为她会卖关子,她却没有。
“白大盟主,请随我来。”她跳下大树,转身就走,似乎毫不知道自己把背后留给了一群虎视眈眈的敌人。
但白少情不会出手,其他人更不会出手,虽然他们已经暗中蓄力,随时可以出掌,那让他们一直施展轻功而保持平缓的呼吸更加悠长。
每个人,都想知道封龙到底在哪里。
那个青衫、蓝巾、碧绿剑的封龙,那个曾经是整个江湖最尊贵的男子,那个充满了阳刚气,似乎永远不是被打败的自得的封家少主,到底在哪里?
他们跟着水云儿在茂密的树林中迅速前进,百年老树上缠着暗青色的藤蔓,丰盛的枝叶尽情舒展着,将蓝色的天遮去了大半。
水云儿象林中翠绿的精灵一样,在树与带刺的灌木丛中腾挪,她似乎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眼前密密麻麻没有一点空隙的枝叶交错,她一抬手,就分开了,露出一条弯曲浅浅的路。
忽然,她停了下来。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小小的石门,嵌在巨大的山岩中,也许直通到山腹。
石门很小,仅容一人通过,它那么小,那么看着弱不禁风,似乎禁不起武林人士的一掌,但不知为什么,却给人震慑人心的感觉。
水云儿在石门上轻轻一推,石门应声而开,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
众人终于肯定,这是通向山腹去的。
通道这般漆黑,也许入得很深,很深。
他们忽然想起,这座塞北的蒙寂峰,和许多古老高耸的山峰一样,拥有许多古老的传说。最古老的一种,是说这山峰的底下,藏着魔王的地宫。
而这条黑黝黝,看不清前路的通道,让人们猛地想起这个古老的传说。
它不过是个小小的石门,却似乎充满了魔力。
可以吞噬神话的魔力。
“白大盟主,请。”水云儿收起了笑容。她忽然变得很正经,很严肃,原来总是喜欢玩笑的人一旦认真起来,给人的压迫感却是最强的。
白少情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人集体跨了一步。他们已是一个集体,白少情的脚步,仿佛就是他们的脚步。
水云儿却忽然掠过去,稳稳站在白少情身后,面对着天极等人。
她很有礼貌地问:“除了白大盟主,还有谁要向我们教主挑战?”声音清脆,十分悦耳。
数十道愤怒的目光,剑一般射向她。
水云儿将双手拢在翠绿的长袖子里,抬眉,无声地,扫眼前的人一圈。
“除了白大盟主,还有谁要向我们教主挑战?”她又问了一遍。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没人敢轻视的傲气,只有长年跟随在封龙身边的人,才能沾染到的,一丝若有若无地傲气。
谁敢向封龙挑战?
除了白少情,谁敢不自量力,挑战那把晶莹的碧绿剑?
就连天极,也知道遇上封龙,他毫无胜算。
但一把声音偏偏响亮地传了过来。
“我!”
清脆的,毫不犹豫的声音。
小莫排开众人,走了上来。他的样子很狼狈,双手脏兮兮满是污垢,衣裳被树枝勾了许多口子,额头的汗混着黄尘。
但他的人,一点也不狼狈。
至少,他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大,目光是那么坚毅,坚毅得如白少情腰间的剑。
水云儿上下打量着他,她本来很严肃,这时候却温柔地笑起来:“你就是小莫?”
“不错,我是小莫。”小莫牢牢抓着他的剑,站得象标枪一样。
“真好……”水云儿轻轻赞叹,她忽然伸手,折断一节树枝,象舞蹈般地,绕着小莫转了一个圈。她的身形很快,簌忽一转,竟连身在小莫咫尺的天极等人也没来得不伸手拦住。
当他们意识到要保护小莫时,水云儿已经静静站回原处。
小莫的身边,已经被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水云儿看着地上的圆圈,问小莫:“你想再见到晓杰吗?”
小莫脸上猛然扭曲,他咬牙:“想!”
“在白大盟主和我们教主的决斗没有结束之前,只要你跨出这个圆圈一步,”水云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就会立即见到晓杰的尸首。”
小莫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愤怒地看着水云儿,牙齿磨得吱吱作响,蓦然吼道:“封龙!你给我滚出来!我要和你拼命!”但他的脚,却动也不敢动。
他越愤怒,水云儿笑得越甜。
白少情一直盯着幽幽的石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转身,回到小莫身前。
他对着青筋暴起的小莫,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拼命是很容易的事,比为了心上人的安全要一直站在这个圆圈无休止的等待,要容易上一百倍。”
他闭关许多天来,第一次和小莫说话。
他的话就象他的人一样,总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水云儿本来甜甜笑着,这时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小莫看着他,身躯不再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白少情沉声道:“你一定要赢。”
“盟主,”五甲门门主东来庆一直在注视那个石门,这时候忽然跨前一步,站在白少情身侧,压低声音:“盟主小心,这个石门有古怪。”
封龙选的决斗场地,如果没有古怪,那就真是奇了。
东来庆低声道:“这石门上面,有绝情大师的标记。”
鬼斧神工,绝情大师。
以鬼神莫测的地宫建筑,在江湖上威名不灭的绝情大师。
东来庆又道:“石门过小,看来是准备随时封闭的入口。盟主进去之后,如果发现隐蔽的铁索,千万要小心,通道中极有可能悬了断龙石,只要正义教的小贼斩断铁索,让断龙石落下,就能将盟主困死在里面。”
天极灰眉一耸:“封龙下帖约战,选的地方定有诡异。”
地极道:“而且我们也不能封龙是否在里面。没有证实之前,盟主还是不要轻易犯险。”
小莫听在耳里,脸色已经铁青。
白少情的唇角,逸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必须进去。”他轻轻地,坚决地说。他含着笑,伸手指向山下:“你们看。”
众人回头。
山下,是成百上千的人和马,他们仰着头,在山脚下,屏息等待着决斗的消息。
他们的脸充满了仰慕,充满了重见光明后的希望,充满了战胜邪恶的信心。
白少情道:“不管此战结果如何,他们已经站到了一起,已经学会并肩抵抗。正义教,不会再成为江湖的阴影。”
白少情又道:“只要我跨进这个石门,正义教的力量,将从此瓦解。瓦解它的不是我,而是山下这些江湖儿女。”
他淡淡地笑着。
没有人想象过,世间有这样充满力量的笑容。
他的力量不再剑上,不再掌上,不再他高强的武功里。
他的力量,在他的淡淡笑容里。
“而且,封龙一定在里面。”白少情道:“因为他是封龙。”
他说完,就转过了身。
他转得很优雅,速度不快也不慢。看着他转身的人,有的以为那个转身慢得恍如百年,有的又以为,那转身快得根本不曾看清,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记住了白少情的这个转身,就象许多人,永远记得白少情穿着白衣,跨出少林寺的瞬间。
他们看着他们的盟主,不快不慢地,穿过石门,跨入那条黑黝黝的通道。
他们看着他走了,却知道他留下了什么。
他留下了力量,属于武林的力量。
白少情在漆黑的通道中平稳地走着。
他一丝也不害怕,他根本不害怕。甚至,还有点享受此刻的黑暗。
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平静。
他很清楚,他的表情总是冷漠,或平静无波,但他的心总是砰砰乱跳的,或常常紧绷着,象要断掉的弦。
只有此刻,说不出的平静。
象茫然在荒漠上闲荡了半世的途人,终于明白了日从东起,而日落后,会有月儿相伴。
他笃定地在黑暗中前进着,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透出一点亮光。
亮光越来越大,他一步一步走上去,一只脚踏上前,再提起另一只脚,踏前。
他的眸子,渐渐倒印出通道出口的一切。
很简单的,小小的石室。岩石的壁,深黑色的青苔爬在壁上。
一张白玉石的小方桌摆在石室中央,名贵精致得与这个简陋的地方格格不入,却意外地令人感觉亲切。
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玛瑙做的酒壶,玛瑙做的杯。
那人就坐在桌旁,悠闲地坐着。
江湖闻名的碧绿剑,被随便地搁在腿边。他慵懒地斜坐着,腰侧倚在桌子边缘,端着玛瑙杯,细细品尝着杯中的佳酿。
半眯的眼睛似乎醉了,但若看清楚点,又能瞧见眼底的一丝清明,仿佛他无论怎么喝,都是不会醉的。
他仰头,潇洒地又饮一杯,似乎这才发现白少情。
“你来了。”他深深看了白少情一眼:“坐。”
白少情坐下来,他发现,桌边已经东倒西歪了许多酒罐。
酒很香,那当然不是泫然不醉翁的独醉江湖,但仍然是好酒,会醉人的好酒。
“你喝了很多。”
封龙放下酒杯,温柔地审视了白少情片刻。
“每当我完成一件大事,都会有极落寞的感觉。”封龙道:“所以我总会一个人待着,喝很多酒。”
白少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封龙。
封龙总是强悍,不可捉摸的。此刻,却与他贴得如此之近。
“你完成了一件大事。”白少情点头,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你把真正的正义,还给了江湖。”
“正义,本来就是江湖的。”
“没想到正义教主暗中筹划的,竟是怎么瓦解正义教。”
“瓦解正义教何须筹划,但要让武林重新拥有真正的力量,却是一件很难的事。”封龙看着白少情,象看着一件能够让他心碎的宝物:“我要找一个人,可以领导武林重新站起来的人,他必须重新凝聚武林已经失去的力量,他必须有令人情不自禁崇拜的魅力。”
白少情冷冷道:“那个人还必须很笨,笨到被你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笨到被你捧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还要千里迢迢赶来和你决斗。按照你的计划,继承你在武林中的地位,成为武林新的神话。”
封龙沙哑地笑起来,毫不推搪,点头道:“不错,我一直在利用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切的计划,从三尺刀刺入腰间的那刻,开始。
他放他飞,看他越飞越高,看他越飞越远,看他淡泊站于颠峰,倾倒众生。
“我记得。”
“记得什么?”
“你说过的话。”白少情猛然仰头,让烈酒火辣辣地烧进五脏六腑:“你说过――我要让正道人人敬佩你,邪道个个惧怕你。我要天下人都宠着你,捧着你,让你富有四海,随心所欲。”他冷冷地吐字,忽然绷紧俊脸,咬牙,恨恨地问:“你为什么不说你想说的话?”
“我?”封龙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我要说什么想说的话。”
“说你本想把我留给武林,本想让我从此被天下人宠着、捧着,本想让我富有四海,随心所欲。”白少情冷笑:“可你现在却后悔了。”
封龙认真地看了他半晌,哑然失笑,叹道:“好,好,你动手吧。”
他仰头,闭着眼睛。
苍白的脸,却仍是棱角分明。眉间一抹傲然,谁也比不上的逍遥。
白少情长身而起,居高临下,缓缓抽出他的剑。
他腰间的剑是铸剑庄的庄主送的,那是铸剑庄的镇庄之宝。乌黑陈旧的剑鞘,古朴的剑身。
他缓缓地抽剑,剑身与剑鞘之间,磨出一道冷冽的声音。
白少情抽出剑,却不急着动手。他将剑举到眼前,仿佛要仔细看看剑尖的寒光如何慑人。
剑身光滑,印出他仿佛荡漾着波涛的眸子。
“你曾经问我,情为何物。”白少情轻轻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或他的话,只是说给他的剑听的。
封龙没有回应。
但他的脸上,却逸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锵!
白少情却忽然Сhā剑回鞘。
他问:“你抓走的女孩,在什么地方?”
封龙道:“就在他们身边的树林里,很快,她的|茓道就会自行解开。”
白少情点头:“好。”
他转身,跨出石室。
他的背影很坚决,仿佛这一去便不回头。但他只跨出一步,就停住了。
就在他停住的那一刻,白少情抽剑,毫不犹豫地劈向通道里那条发着黝黑光芒的粗铁索。
剑和铁索交击的火花,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铁索应声而断,而铸剑庄的镇庄之剑上,已经多了一个缺口。
轰隆隆的声音,从通道深处一声接一声传来。每一声都震动众人脚下大地。
守候在石门外的人们,脸色瞬间苍白。
“断龙石……”
“盟主!”
“白盟主!”
地极掠得最快,刚入石门,头顶涌起一阵狂风,巨石当头落下。
天极及时赶到,五指成爪,抓住他的后背就往外扔。
隆!巨大的岩石,完全阻挡在众人面前,通道完全被遮住了。
小莫额头冒着冷汗,下唇已经被他咬出鲜血。所有人都挤在石门处焦急地对付断龙石,但小莫没有动,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圆圈,感觉自己快被痛楚给扯的四分五裂了。
“卑鄙!”
“快救盟主出来!”
天毒来回掠了两圈,气道:“那女的哪里去了?”
水云儿溜了,在众人惊呼的瞬间,她动了身形,那是个最好的空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石门上。就算有偶尔机警的注意到她,也拦不住她。
天极和地极默契地看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站在门前,双掌伸出,按在断龙石上,气转丹田。
在他们出掌前,通智大师单掌竖在胸前,另一只满是皱纹的掌,已经搭在天极背上。
天毒的掌,按在地极背上。
而天毒的背上,又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掌暗上。
就象白少情来时的路上,百川汇合般,无数的掌和背连在一起。
小莫不能走动,但他伸出了掌,搭在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背上。
他只知道,他这分真气虽然渺小,却可以融入到最强大的力量中。
屏息的寂静中,一声大吼蓦然爆发:“开!”
彭湃的真气,如洪水般涌入天极和极的双掌,加上他们两人的真气,冲向那块将他们与白少情隔绝的断龙石。
轰!
石粉飞散,一片烟雾弥漫。
使出十成十掌力的众人个个大汗淋漓,胸膛剧烈起伏,宛如虚脱似的。但他们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飞尘逐渐散开的通道。
烟雾散去一半,被轰掉小半的断龙石出现在眼前,一个小小的开口出现在人们面前。
大家惊喜地对看一眼。个头最小的黄金镖道:“让我看看能不能爬进去。”
他将身子挤入那因为断龙石缺了一块而露出的开口,不一会就消失在小洞里。
但不一会,他的脚又从洞口出现了。
天毒抓住他的脚踝,把他从洞里小心地拖出来,焦急地问:“怎样?”
每个人的眼里,都怀着同样的疑问看着他。
“钻不进去,里面还有一块,不,是不知道还有多少块断龙石。”黄金镖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刚听见的,是一连串的轰隆。
他们终于知道,那抹白得如云的身影,已被深深封闭在这个地宫之中。
白少情就站在石室入口,听着隆隆巨响,一块接一块巨大的断龙石从高处坠下。
小小的石室整个都在震动,仿佛随时会倒塌。
白少情闭着眼睛,他的脸上呈现奇妙的笑容,似乎那轰轰隆隆的声音,不但与他无碍,而且悦耳得很。
轰隆声渐小,震动也停住了,白少情才转身,走回封龙面前。
封龙脸色苍白,他的伤还未好,他的威势却仍在,就好像他的笑,总是没有人可以动摇里面的自信,动摇里面让人恨得不行的从容淡泊。
似醉还醒的眼睛,看着白少情转身离去,又看着那道优雅的身影缓缓回到眼前。他的眼眸内竟没有丝毫激动,不知他真的如此笃定,还是把一切都藏得太深了,深得让人永远也看不出里面藏着的铺天盖地的情火。
小蝙蝠儿。
他的小蝙蝠儿。
他殚精竭虑,用尽心血,小心翼翼放飞的蝙蝠儿。
他不惜余力捧上宝座,却在最后一刻,恨不下心肠,舍不得让他飞离掌心的蝙蝠儿。
他一生叱咤风云,令出如山,杀伐果断,战无不胜,却也有心痛心挂,无可奈何的一天。
情,情为何物?
到底为何?
白少情Сhā剑回鞘,居高临下,凝视着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
“情,不过是这么痛快淋漓的一剑。”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从白少情唇边绽放。
他笑得太美,美得连封龙也要情不自禁地心碎,美得连九重的横天逆日功也无法消解。
封龙看他缓缓靠近,冰冷滑腻的颊,贴上自己的脸。
甜的唇,将气息吐入自己的唇中。
“我没有求你留下。”他贪婪地抱住这只小蝙蝠:“我再也不会开口求你。”
“我知道。”
粗糙的大掌,按上白少情柔韧的腰肢。封龙沉声道:“如今我有伤在身,迫你不得。又没有要挟你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大可以推开我。”
白少情让他狠狠吻上颈项,难耐地后仰了脖子,喘息着蹙眉:“怎会没有要挟我的东西?只有你才知道出去的机关。”
封龙失笑,一把撩开他的下摆,顺着大腿摸上去,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出去的机关?”
白少情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蓦然抓住下体,轻轻呻吟一声,胸膛急剧起伏,回头在封龙肩头隔着衣料狠咬一口:
“如果我相信封龙会把自己藏在一个随时会被活埋的石室里,那我可真是世上最大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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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正义教已烟消云散。
江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失去了与封龙决斗的盟主。
那颗短暂的流星有最绚烂的光芒,成为了永恒的神话。
他留下的,是沉默、坚强的背影,是马上一骑遥行的潇洒,是少林寺外,蒙寂峰侧,那一抹天外的白。
是不畏生死,走进黑暗的勇毅。
是不惧横天逆日功,昂然前行的果断。
他留下的,是江湖的力量。
“少情,你知道吗?正义教,本来就是为了正义而生的。”
“而正义,却只永远属于江湖。”
“其实横天逆日功,原本是正义的武功。”
“当然,武功是不分正义邪恶的。只是……你下次再蒙面出去维护正义时,只可使用横天逆日功的内力,不可使用它的招式。江湖中人,毕竟还有认识它的人。”
“不过你今晚是去不成了。”
“你今晚会腰都直不起来,哪里还有余力出去维护正义?”
“……”
“我知道你的横天逆日功已经练到七重。但你知道九重横天逆日功的意思吗?”
“九重的横天逆日功的意思,就是无论你怎么反抗,今晚腰还是会直不起来。”
“蝙蝠儿,我的小蝙蝠儿,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一个情为何物的故事。来,我们到床上细细说……”
情为何物?
情,就是恨不彻底、痛不彻底,
就是离不开、抛不掉、舍不得,
就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脏六腑;
某天豁然发现,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情,是无可奈何。
美景良辰夜,无可奈何天。
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的无可奈何。
情,就是纵然那人十恶不赦、害尽苍生、伤尽人心,
我也要想着他,护着他,帮着他。
白少情,那个永恒的神话,那个用淡漠的表情魅惑了武林的人。
用他的剑,击亮铁索的火星。
他说
情,不过是这么痛快淋漓的一剑。
不过是,
这么痛快淋漓的一剑
end
番外:夜半无人私语时
夜半。
『你又在摸这伤疤……每当你碰这个伤疤,我就不禁想到三尺刀。』
『三尺刀,确实是横天逆日功的克星。』
『但你不知道,当我知道Сhā进我腰间的是三尺刀时,心里却欣慰的很。』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明白了,蝙蝠是关不住的。你关着他,他就会昏头昏脑地往墙上撞,直到头破血流。』
『当我明白过来后,我就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冒一个险,一个很大很大的险。一个也许到了最后,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险。』
『这虽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也许我无法控制的冒险;但它却有一个必定的结果。那就是,从此整个武林,再没有人敢欺凌你。』
『正义会回归武林;而你,会成为高高在上的传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活的很好、很好。』
『这一切,只要你愿意。』
『我?』
『你何必问我的退路?若没了你,我又何必再要退路?』
无人……
『江湖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我们的祖辈,四大家族里最杰出的人,希望把它变得更令人向往。』
『可惜,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欲速则不达。』
『就连天下第一奇功,也被染上了污名。』
『其实横天逆日功,原本是正义的武功。』
『武功是不分正义邪恶的。只是……你下次再蒙面出去维护正义时,只可使用横天逆日功的内力,不可使用它的招式。江湖中,毕竟还有认识它的人。』
『不过你今晚是去不成了。』
『你今晚会腰都直不起来,哪里还有余力出去维护正义?』
『……』
『我知道你的横天逆日功已经练到七重。但你知道九重横天逆日功的意思吗?』
『九重横天逆日功的意思,就是无论你怎么反抗,今晚腰还是会直不起来。』
私语……时……
『蝙蝠儿,小蝙蝠儿,听我为你说一个故事。』
『当然还是情为何物的故事,这个故事,说一千遍也说不腻。我知道,你也听不腻这个故事。』
『……当然,说故事的时候,还是要先上床,让我细细地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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