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嚷嚷,温凯害怕!”“海不是嚷嚷,它只是在喧嚣,在咆哮!”小姑娘茫然凝视远方,又问:“海有腿吗?它能跑到堤外边来吗?”“不会的,温凯,你爸爸管着它,不让它出来,爸爸是堤长。”
“嗯,”小姑娘应着,拍着小手,脸上带着傻笑,“爸爸什么都能——什么都能!”随后,她蓦地转过身去,叫着:“让温凯到特琳·杨斯那儿去,特琳·杨斯有红苹果!”
艾尔凯只好开开门让她出去了。可在她重新关上房门以后,她便猛然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从她那往常总是带给丈夫安慰和勇气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深沉的哀痛。
豪克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仿佛他俩之间用不着再讲任何别的话。可艾尔凯轻轻说道:
“不,豪克,让我讲吧。这个我在结婚多年以后给你生的孩子,她将永远是个孩子。仁慈的上帝啊,她是个低能儿!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啦,”豪克回答,同时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她却企图把自己的手抽回去。
“像这个样子,我们将仍旧是孤孤单单啊。”她又说。豪克摇了摇头回答:
“我可是爱她的,她用小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偎在我胸口上,就算有谁给我世间所有珍宝,我还是不愿失去这幸福哩!”
妻子目光阴郁地望着前方,自语着:“可为什么呢?我这可怜的母亲究竟作了什么孽呢?”“是啊,艾尔凯,我自然也这样问过,问过那位唯一能知道为什么的主。可你也明白:万能的上帝不给人任何回答——也许,因为我们理解不了他的回答吧。”豪克又抓住妻子的另一只手,把她温柔地拉到自己面前:“别胡思乱想了,像现在一样继续爱你的孩子吧,你应该相信,她是懂得的!”艾尔凯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如今她不需要再独自忍受她的痛苦了。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丈夫笑了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后便跑出门去。把女儿从特琳·杨斯的房间里抱了回来,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一个劲儿地逗她,吻她,直到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叫着: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堤长一家就如此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一起。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也许还会感到一大欠缺哩。
夏天慢慢逝去,南迁的候鸟已飞过头顶,空中不再听得见云雀的歌唱,只在仓房外的打麦场,偶尔有几只来拣食麦粒,还时不时地可以听见它们惊叫着飞走的声音。一切都冻硬了。一天下午,特琳·杨斯跑到堤长的住宅中来,坐在厨房里靠近灶火的一架木楼梯上。最近几个礼拜,老婆子像是活得年轻了,很喜欢到厨房里来看艾尔凯忙这忙那。自从有一天小温凯抓着她围裙把她拽来这儿以后,她再不讲她那两条老腿驮她不动了什么的。孩子这时就蹲在她身边,睁大了两只眼睛,静静地望着从灶孔中吐出来的火舌出神。她的一只小手抓着老婆婆的袖管,另一只Сhā在自己那淡黄|色的头发中。特琳·杨斯冷不丁地给她讲起故事来。“你知道,从前我是你爷爷的女用人,”她说,“后来,我又不得不喂猪。可它比所有的猪都更聪明——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们突然叫人把闸门关起来,于是她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啊,她叫得真凶,还用像鱼鳍一样的手抓自己头上又硬又乱的头发!是的,孩子,我亲眼看见的,还亲耳听见了她的叫喊!在一块块庄稼地中间的沟渠里全是水,月光照在上面,像银子似的闪闪发亮。她就从一条水沟游进另一条水沟,举起胳膊和手——如果那也算手的话——举起胳膊和手来乱打,使人老远就听得见她的声音,仿佛她想要祷告似的。不过,孩子,这些东西根本不会祈祷。我那会儿坐在房门前一堆运来建房子的木头上,看得见整个沼泽地。那水妖还一个劲儿地在沟里游啊,游啊,胳臂高高地举起,也跟银子和钻石一般亮晶晶的。最后我瞅不见她了。刚才一直无声无息的野雁和海鸥什么的,这当口又重新发出呼哨,嘎嘎地叫着,从空中飞过。”
老婆婆不吱声了。小姑娘抓住她的一句话,问道:“她会祷告吗?你讲的什么呀?她是谁?”“孩子,”老婆婆回答,“她是水妖,是坏东西,所以得不到永生。”“得不到永生!”小姑娘重复着,然后从小胸脯中发出一下深深的叹息,仿佛她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似的。
“特琳·杨斯!”——冷不防从厨房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把老婆子吓了一跳。是豪克·海因站在门口:“你又在给孩子胡诌些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把你那些故事记在心中,要不就讲给你的鸡呀鹅呀听!”
老婆子抬起头来气呼呼地望着堤长,从身边推开了小女孩。“这不是故事,”她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咱舅公给咱讲的。”“你的舅公,特琳?你刚才不是还讲是你的亲身经历吗?”“反正一样!”老婆婆说,“不过您是不相信的,豪克·海因,你大概还想说我的舅公是个骗子吧!”说完她走到灶前,把双手伸到灶孔吐出的火苗上去。“走,温凯!”他说,同时把自己的傻女儿拉到身边,“跟爸爸到堤上去,到那儿我给你看有趣儿的东西!只是咱们得走着去,白马送到铁匠铺打掌去了。”随后他就牵着孩子回到卧室,艾尔凯给小女儿围上了厚厚的羊毛头巾和披巾。不一会儿,父女俩就沿着旧堤朝西北走去,经过了耶维尔斯岛,一直走到面前出现了几乎是一望无际的浅海。
他一会儿把小女儿抱起来,一会儿又牵着她让她自己走,暮色渐渐增长,远方的一切都已消失在朦胧的雾霭中。可是,在目力能及的前边,浅海的汹涌潜流崩开了冰壳,正如豪克在年轻时见过的那样,从冰的裂隙中升起滚滚的水雾,在旁边又出现了一些古怪怕人的形象。只见它们跟小丑似的乱蹦乱跳,相互碰撞,蓦然间又膨胀开来,变成狰狞可怖的庞然大物。
小姑娘吓得紧紧搂住自己的父亲,拉起他那大手来挡着自己的小脸。“海怪!海怪!我怕!我怕!”透过爸爸的指头缝,她声音颤抖地说。豪克摇着头安慰她:“别怕,温凯!不是水妖,也不是海怪。世上没有这样的怪物,是谁给你讲这些的?”
女儿呆呆地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慈爱地抚摩着女儿的小脸蛋儿,说:“你再看看吧!那只是些可怜的饥饿的鸟儿!你瞧,那只大的张开了翅膀,它在抓捕游到冒气儿的冰隙中来的鱼呢。”“鱼!”温凯重复着。
“是的,孩子。它们也全都跟我们一样地活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当然啰,亲爱的主无所不在!”小温凯的两眼死死盯着地上,屏住呼吸,恰似正凝视着一个可怖的深渊。也许真是如此吧。父亲长时间地注视着她,弯下腰来端详她的小脸,但从这脸上丝毫也捉摸不到她那神秘的灵魂的活动。他抱起她来,把她那两只冻僵的小手Сhā进他自己的一只厚羊毛手套里。
“这就好啦,我的温凯,”——孩子显然没听出她爸爸话音中包含着多少内心的激|情——“这就好啦,你就到我身上来暖和暖和吧!你可是咱们的孩子!咱们唯一的孩子啊!你爱我们……”豪克的嗓音喑哑了,小女儿也把自己的小脑袋温柔地贴在他那满是胡碴儿的脸上。
就这样,父女俩心平气和地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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