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任只觉耳边忽忽风响,大地、山峦在眼前不停的旋转,一切都变得十分模糊,他的思想也渐渐的变得有些模糊,正迷蒙间,已到了崖底。他直上直下的撞入水中,似一块巨石激起丈余高浪花。他只觉身上如挨了重重一击,全身似乎都被拆开来,一下子便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程天任好象又回到了小的时候,回到了老家,与三叔一起出船捕鱼。那时经常趁三叔不注意跳到水中嬉戏,记得有一次在水中抽筋,差一点便丢了性命,那一次河水也是出奇的冰冷。他忽然一机灵,蓦地醒了过来。初时他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被湍急的河水呛了几口,才醒起是在水中。张目四顾,只见身处一条大河中心,这河水甚急,自己正身不由已顺水漂流。他自幼在水边长大,便是再大的风浪也奈何不了他,这点水流自是不放在眼里。他手脚并用,顺着河水向斜下游泅去。忽然一个人影从眼前漂了过去,他顺手一抓便捞住了那人的身体。这身体十分弱小,好似个小孩的模样,他一愣怔间想起宝元,心想一定是他也被宋兵逼着跳下来了,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奶奶的,看你再跟我凶!手一松,那小孩又顺手漂走了。
眼见那人影越漂越远,他忽然有些后悔,心想:若是这人先被水淹死了,倒也没有什么,又或他漂到我面前,我没有去救也罢了。可如今既经了我的手他再死了,跟自己亲手杀了他又有什么两样?想到这里,他奋起精神,也顾不得浑身疼痛,手脚急划,片刻之间已到那人背后,抓住他的头发,向岸边拖去。他在水中泡了多时,手脚冰冷,又从悬崖上摔下来,浑身疼痛难忍,此刻再拖了一个人,在水中只觉有些困难了。几番他都想丢下金人自己逃生,却都因存了一丝善念,咬了牙坚持着。足有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岸边,把那人拖到岸上之后,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仰面倒在草地上,贪婪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四肢尽情舒展开来。
过了半晌,他的力气恢复了些,却感到有些寒意,他忽然想起这半日那金人不言不动,也不知死了没有。自己费了这许多力气,若真的死了可不是晦气?他手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骂骂咧咧的向金人走去:“他奶奶的,有本事你再对老子凶!要死你赶紧死,死在老子跟前,让老子……”他翻过那人的身体之时,忽然愣住了,原来这小孩并非那金人宝元。这人虽也是一般的眉清目秀,眉目之间却是一股正气,绝不似宝元那般的邪气。
见不是宝元,他心中郁积着的一股恶气忽地散了,忙蹲下身探探那人的鼻息,又听听他的心跳。心跳虽很微弱,却还有一口气在。他忙双手按住那人胸口,用力挤压,又为他过气。直到弄得浑身冒汗,那孩子才有了一丝反应。程天任大喜,忙加紧动作,那孩子连吐了几口水,剧烈的咳嗽起来。正在这时,忽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道:“你这恶徒,好大的胆子!”
程天任抬头望去,一匹栗色矮马向自己冲来,马上端坐一个英俊少年,这少年手中捏着一柄长剑,不由分说便向自己头顶劈来。他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救人,就地一滚,剑锋便贴着他的脊背划了过去,这凉飕飕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冰冷的河水,也不同于山间的寒风,竟使得他浑身起了一层寒栗。他想也未想,拔腿便跑。少年一击不中,也不再追赶,飘身跃下矮马,扶起地上那人,大声唤道:“香儿,香儿,我来了,你没事吧?不要吓我!”
程天任跑出几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救人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为何要逃跑?停住脚步,转身见少年的模样,知道他认得落水之人,忽然来了气,向前紧走两步,终究忌惮那长剑,便站住了,指着少年道:“你这小子好没道理,我救了你的朋友,你反倒要害我,真真的没有良心。”
少年听了程天任的话,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道:“你救了香儿妹妹,我自然要感激你,但你对她……对她……便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程天任这才知道自己救的是个女孩子,他不禁脸上红了一红,想要分辩却又无从说起,便气休休的骂了声:“他奶奶的,算老子晦气。”骂完,转身甩开大步向远处行去。
程天任奔出里许心中的怒气才渐渐的消了,举目四顾,忽然发现旷野之中,只有自己一人独行。此时不知身在何地,更不知要去哪里,天地茫茫,竟忽然间没了自己的落脚处。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自己受三叔的拖累,若不是顾念着三叔,天高海阔,自由自在,该是多么的惬意。如今,家真的毁了,他才蓦然发现原来那个破家对自己是何等重要,那个朴拙的三叔对自己是何等亲切,没有了家,便没有了根,没了三叔,便没了依靠。他开始想家,想三叔,想念过去贫苦的生活。这样想着,忽然悲从中来,竟扯天扯地的痛哭起来。
“喂,一个大男人家,学女孩子哭鼻子,不害臊么?”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程天任忙擦擦眼睛,见那少年和那个叫香儿的小姑娘骑在一匹马上正含笑望着自己。
程天任赶紧擦干眼泪,“呸”了一口道:“谁在哭,老子只不过被沙子迷了眼而已。”
少年温和的笑着,也不揭穿他,反道:“方才是我不对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坏人,现在我向你陪礼了。”说着在马上一报拳,接着道,“你救了香儿妹妹,我十分的感激你,一定会报答你的。我叫李仁孝,你叫什么名字?”
程天任这时忽然生出一腔豪气来,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拍胸膛,道:“我生平最恨人家冤枉,不过,大人不记……”他略顿了顿,才道,“不记小孩过,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谢倒不必了,只要你以后不随便冤枉人就好了。”说着他一拱手,算是还了礼,转身大步行去。
勘正 第三章 瞽目
躲在少年背后的女孩轻声道:“孝哥哥,爹爹平日里教导咱们要知恩图报,人家救了咱们性命,咱们总要报答才是啊。”
李仁孝点了点头,催马赶到程天任面前,纵身跃下马,道:“前面不远处便是我们的家,不如到我们家里歇歇,我叔叔定不会亏待你的。”
程天任拧了眉,有些恼道:“谁希罕你亏待不亏待,小爷着急赶路,耽误了小爷的行程,你担得起么?”
李仁孝见他如此粗鲁,也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却并未说什么。香儿在马上脆声道:“小哥哥,天色不早了,你就随我们到家里歇一歇,明日再赶路也不迟吧。”
这小姑娘态度温和,说话柔声细语,程天任只觉心里无比的受用,但既然已说出气话,自然不好收回,他冷哼了一声,抬脚欲走。但又不知该到哪里去,心中又有些后悔,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呢?李仁孝也不拦他,只道:“这位小兄弟既然着急赶路,我们也不好强留。只是这一带经常有虎豹出没,晚间行路可要小心。”
程天任听了心中害怕,他已许久粒米未尽,只吃了个水饱,又在水中消耗了太多力气,莫说虎豹,便是一只恶狗,也未必打得过,不禁心想:他奶奶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说。嘴上却不服软,道:“看在这位小妹妹的面子上,我就跟你们到家里歇歇脚,说好了,明天就走,到时候可不许拦我。”
李仁孝一笑,牵了马在前面带路。香儿在马上柔声问程天任:“小哥哥,你怎么会落在水中的?也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么?”
想起这事,程天任一肚子的怒气,骂道:“不小心?我小心的很,他奶……”忽然想起面前是一个女孩子,硬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撒了个谎,道,“你不知道,我遇见了金兵,有十七八个吧,他们欺负一个老婆婆,我看不惯,便和他们打了起来,我使出浑身功夫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李仁孝听他吹牛,在前面掩口而笑,香儿却听得认真,赞道:“你真厉害,那些金兵好坏呢,我们也被他们欺负苦了。可是,你怎么会掉在水里呢?”
程天任搔了搔头皮,道:“那个老婆婆差一点掉到水里,我是为救她才跳下水的,不过我水性很好,这点水根本奈何不了我。你是怎么落水的呢?”他生怕香儿追问,忙转换话题。
香儿信已为真,对程天任好生佩服,听他问,便道:“我和爹爹、孝哥哥出来打猎,孝哥哥射中了一只獐子,那只獐子冲过来惊了我的马。马儿跑了一阵,撒起野来,就把我掀到了水里,我又不会水,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幸亏被你救了,要不然连命也给丢了。”
程天任指着李仁孝与香儿哈哈笑道:“你们长这么大连水都不会,算是白长了。”
李仁孝回过头来,瞄了一眼马背上的雕弓,想说什么,终于又忍住了,只淡淡的一笑。香儿却欢喜起来,道:“既然你水中的功夫那么好,不如你教我们吧?”说着祈求的望着程天任。
望着她的眼神,程天任豪气顿生,似乎一下子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拍着胸脯道:“这个容易,有我这个师父,保管你几天就学会了。不过,你不学也无妨。”
香儿“咦”了一声,询问的望着程天任。程天任呵呵笑着道:“你只要带着我只好了,反正有我在,决不会让你被水淹了。”说完了这话,程天任忽然有些后悔,心想自己与人家又不是很熟,干么要人家带着自己,你是一条没人要的狗吗?想着这些,不禁懊恼起来,低着头不再说话,拿脚尖用力的踢着地上的石子。
香儿却当了真,郑重的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样我再也不怕水了。”
程天任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跑上两步,与李仁孝并肩走着,搭讪道:“这半天怎么还没到?”
李仁孝忽然指着远处道:“前面就到了。”
程天任举目张望了半天,却看不到一丝迹象,他看看李仁孝比自己高出一头,便跳起来极目向远处望去。身子腾空的一刹那,他隐约看到了一丝灯光。虽然这灯光在夜幕中显得比较微弱,却实在给了又饥又累的他无限的希望,全身似乎生出了无穷的力量,步子也大了起来。
又行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三人终于来到了那灯光切近。在远处望着,那光似乎极微弱,让人误以为是一盏油灯,走的近了,才发现这光亮竟是一堆熊熊的篝火。程天任又冷又饿,见了这篝火自然欣喜万分,一溜小跑的来到火堆旁,近乎贪婪的靠在火边烘烤着。这一路上,三人已互通了姓名,这女孩子名叫百合,小字如香,与李仁孝是堂兄妹。此刻李仁孝把她扶下马,二人一齐来到火边。百合望着程天任吃吃的笑着,道:“你水性不错,只可惜‘火性’很一般呢。”
程天任先还不明白什么是“火性”,看她指着自己的笑意,忽然明白了她说的是自己着急烤火的模样,竟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脸上有些发烫。李仁孝不去向火,眼光向四周一扫,奇道:“怎地阿叔他们都不在?”
程天任这才发现围着篝火支着四五顶帐篷,却不见一个人影。香儿听他这么一说,也着起急来,顾不得烤火,站起身向着黑暗中大声叫道:“爹爹……二叔……我和孝哥哥回来了,你们在哪儿?”随着她的呼声,远处想起一阵应和之声。那应和之声越来越近,不逾时已到了帐篷前。程天任举目望去,只见黑暗中四五个人影疾步走来。为首的是一个颇为高大的汉子,初时看不真切,渐渐显出了轮廓,终于连五官也辨得清了。这人浓眉大眼,方面阔颐,连鬓络腮胡须,身子高过常人两头,四肢粗壮有力,走起路来呼呼带风,端得十分威武。
汉子望见李仁孝,喜道:“原来你们自己回来了,可把我们急坏了,到处找你们俩个……咦,这是谁?”汉子一眼看见程天任,不禁奇道。
李仁孝只向这汉子点了点头,道:“有劳阿叔费心了,今天都是我的不是。多亏了这位程天任程兄弟,他救了香儿妹妹一命。”
香儿飞扑到那汉子怀中,道:“是啊,爹爹,要不是程家哥哥,我今天就淹死在水中了。”接着连说带比划的把落水的情形与被程天任搭救说了一遍。
那汉子听着听着,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他忽然一把推开香儿,道:“都是你要跟着出来玩惹出来的事,还好是你掉在水中,若是……若是连累了你孝哥哥可该怎么办?”
正文 第三章 瞽目
香儿没想到会兜头挨了一顿呵斥,一时委屈了起来,眼圈一红,竟淌下泪来。李仁孝忙道:“阿叔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不关香儿妹妹的事。”
汉子见香儿落泪也心疼起来,却终究不肯说一句软话,只重重的哼了一声,扬了扬手,向身后一人道:“五十两黄金。”身后那人匆忙回帐,不一时取了黄金出来交给汉子。汉子端在手上,递给程天任,道,“这位小兄弟,这些金子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了快快离开此地吧。”
五十两!还是黄金!程天任何时见过这等宝贝,他双眼直勾勾的望着黄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但那人冷冰冰的语气却使他心中着实的不快,听他的语气,就象自己是一个要饭的化子,倒似他在施舍自己,现在还不胜厌烦的赶自己走!他心中腾起一股火气,又狠狠的看了一眼那些黄金,抬起脸,叮着汉子的面孔,亢声道:“谁稀罕你的破东西,这个当得吃,当得穿么?反正也不是我强要来这里的,走就走,你请小爷留下我也不留了!”说完转身便走。
香儿见程天任要走,着起急来,扯住他的袖子,央求汉子道:“爹爹,你就让程家哥哥留下吧,天色这么晚了,让他往哪里去?”
李仁孝也道:“阿叔,天色确实有些晚了,他一个人上路实在危险,不如就留下他吧。”
那汉子听了,看着程天任沉吟未决。他身后一个与他长相相仿,身材略矮的汉子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旁轻声嘀咕了几句什么,这汉子默默点了点头,眼中精光一闪,瞅了程天任一眼,道:“既然你们都要他留下,你便留下吧。大家累了一整天,早点开饭休息吧。”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进了一个大帐。
程天任听见“开饭”两个字,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了上来。嘴里却逞强,向着汉子的背影大声道:“这可不是我要留下的!”
香儿见程天任不走了,兴高采烈的拉着他的手,悄悄的道:“爹爹可厉害呢,在我们那里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他的话。不过,他是个大好人,从来不会欺负别人。那个矮个的,是我二叔嵬名昧勒,他脾气大得很,千万不要惹了他。”
程天任却觉得嵬名昧勒比之他哥哥要好上千百倍,却又不好当着香儿的面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李仁孝向程天任温声道:“这里荒山野岭的,咱们只好将就一些,今晚你就住在我的帐篷中吧。”
反正帐篷总比草地上舒服多了,况且程天任从小苦惯了,也不在乎什么,便无所谓的点了点头。李仁孝高兴的带着程天任与香儿来到自己的帐篷中,这个帐篷从外面看着不大,进到里面却相当宽敞。除了地上的油毡和墙上的弓箭和几件衣服,帐篷中便没有其它物事,所以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十分轩敞。程天任从没住过这种东西,一时好奇心起,站起身来绕着帐篷走来走去,饶有兴致的四下张望,连饥饿也放到了一边。不一会,几个家仆模样的人端来了食物,看到程天任好奇的模样,都笑了起来。程天任看了看他们,心中骂道:笑你个狗屁,把你的大牙笑掉下来。心中想象着仆人真的把牙笑掉下来的样子,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走了过来看那食物,竟是一大盘烤肉和一大盘煮的油乎乎的野味。肉的香味飘的满帐篷都是,他忍不住大口吞咽着口水,肚子已不争气的叫了起来。那些仆人见他如此情状笑得更欢,李仁孝挥了挥手,把家仆打发了出去。转过头来时,见程天任与香儿已饕餮开了。
程天任自幼在江边长大,从小便对烧烤颇有研究,说来奇怪,同是烧烤出来的东西,这里的东西却透着香味,留着野味,又沾着点焦味,放到口中嫩滑无比,绝不似他所吃过的任何一种食物。程天任边吃边啧啧道:“这是什么肉,好香!”
李仁孝笑着道:“这是黄羊肉。”
程天任疑道:“怎地没一丝腥膻味?”
李仁孝听了开怀大笑,差点没有把嘴里的肉吐出来,程天任实在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便疑惑的看看百合。百合笑着道:“黄羊虽也称作羊,却跟普通的羊不同。”
“那是什么羊?”程天任不解的道。
这话却把百合问住了,她想了想才道:“这羊不是家养的。”
“原来是野羊肉,怪不得味道这么怪。”
听了这句话,李仁孝终于再敢忍不住,一口吐出嘴里的黄羊肉,只管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程天任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百合也有些不知所以然。笑了多时,才渐渐止住,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道:“这野羊可浑身是宝呢,它的皮光滑、轻暖,是上等的制衣皮料。肉的味道你们都知道了,奇的是它的角。”他故意把野羊两个字说得很重,显见是觉得这个称呼十分有趣。
百合奇道:“孝哥哥,它的角有什么奇的?”
“它的角不但可以制成各种玩意儿,还可以入药,不但消热解毒,还能治些小儿惊风、癫痫、中风什么的疑难杂症,天底下也许只有鹿角能与之媲美。方才程兄弟把它与普通羊儿相比,实在有些……有些阳货仲尼了。”说着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程天任虽不知道什么是“阳货仲尼”,但大致意思懂了,不禁也笑起来,道:“既是如此,多多的抓些黄羊岂不是衣食无忧了?”
李仁孝摇着头道:“若是如此易得,也称不得宝贝了。这黄羊奔跑甚速,便是草原上最快的马儿也未必能赶得上它,成年的黄羊轻轻一跃可及丈余。”
“怪不得说‘黄羊跳一跳,马儿跑断腰’。”百合一边嚼着黄羊肉一边轻声道。
“是啊,想要抓住黄羊可不是件易事。”
程天任心想若是自己有黄羊这般本事就好了,再也不必怕什么幽云双鹤了,不禁又有些好奇的道:“果真如此,这黄羊岂不是谁也抓不住了?”
“那倒也未必!”李仁孝先卖个关子,撕咬了一口羊肉,慢条斯理嚼了,看着二人一脸焦急的模样才徐徐道,“黄羊跑得虽快,却有一惧一喜。”
正文 第三章 瞽目
“一惧一喜?”
“草原上,黄羊最怕的便是狼,狼虽没有黄羊奔跑迅疾却精明的很,它专找那些老幼病残的黄羊下口。而比狼还可怕的便是狼群,狼群行动起来尤如行伍,它们会在黄羊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把它们合围起来,狼王一声令下,狼群便合力围攻,无论羊儿向哪个方向跑都逃不出它们的手掌心。”
“这些羊儿真可怜!”百合轻轻叹息一声,竟把手中的黄羊肉放回盘中发起呆来。
李仁孝却不以为然:“弱肉强食,这也没什么。”
程天任却丝毫不以为意,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道:“那一喜是什么?”
李仁孝道:“一喜便是喜光,只要见了光,无论多远,黄羊都会飞奔过来。所以那些猎人专门在夜里来猎黄羊,他们生起一堆篝火,自己却躲在不远处的阴暗里,等那些黄羊走近了,便以弓箭射杀。奇的是有些黄羊明明见同伴死在当地,竟仍呆呆的望着那火不知躲开,所以赶上运气好些,一次便可猎杀十数只。”程天任吃得津津有味,听得也津津有味。不移时,两盘羊肉便吃了个精光。
李仁孝道:“明天咱们一块去打猎,这里奇珍异兽多得很呢。”
程天任边应着边打着嗝回味黄羊的滋味,心想什么时候也要养几只黄羊来玩玩。三人又说了回话,天色很晚了,香儿便回自己的帐篷休息,程天任与李仁孝各自躺了沉沉睡去。李仁孝辛苦了一天,睡得极香,连身也不翻一个。程天任却因贪口,多吃了些肉,腹内胀胀得难受。他怕被人笑话,又不肯说出来,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塌实。到了半夜,实在忍不得,要去大解。他瞅了一眼李仁孝,见他睡得正沉,便轻手轻脚出了帐篷,找个草窠蹲了酣畅起来。东西倾出,身体立时舒服不少。他正要站起身来,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他想起李仁孝说这一带野兽甚多,只恐碰到了什么大虫,一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响声渐近了在他身边不远处停了下来,只听百合爹爹的声音道:“二弟,这么晚了你叫我到这里来有何事?”
程天任听是这兄弟二人,放下了心,刚要站起身来,转念想道:都这么晚了,这二人鬼鬼祟祟的跑到这里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这个百合的爹爹对我那么凶,莫不是商量着要对付我?想到这里,他依旧蹲好侧耳倾听。
嵬名昧勒的声音道:“大哥,汉人有句话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是动手的时候了。不如就在这里把那个小崽子杀了……”
程天任心中“咯噔”一下,心想:他奶奶的,果真是要对老子下毒手,真要谢谢那只倒霉的黄羊,要不然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再往下听,程天任却有些糊涂了。
百合的爹爹道:“二弟,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嵬名昧勒冷笑道:“从长从长,大哥总说从长计议,难道非要等到刀斧加身才能计议的成么?我知道大哥是怕那老的,不瞒大哥说,我早已在计划此事。宫中侍卫十有六七都是自己人,只要大哥一声号令,他们一鼓作气,那老儿能有几条命来丢?”
他顿了半晌,见百合的爹爹不语,又道:“到时候便说武安王蓄意谋反,连那老儿也一同诛了。大哥一人执掌天下兵权,整个大夏还不都是咱们兄弟的?”
程天任听到这里才明白他们不是在说自己,原来他们都是大夏人,怪不得衣着服饰与中原人有些不同。既然不是要杀自己,那定是要杀李仁孝了。只听百合的爹爹叹了口气,道:“想当年我嵬名永泰与乾顺纵横疆场,金戈铁马,何等快活……”
“大哥,你怎地还做这等春秋大梦,”嵬名昧勒冷笑道,“你不懂得‘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的道理么?现在李乾顺皇帝的位子已坐牢,大哥与他已无大用,况且大哥执掌天下兵马,位至镇西王,即便功劳再大,也无可加封,除非他把皇帝的位子让给大哥。现在他既已对大哥起了疑心,事情便危急了,若大哥不先发治人,必被人所治……”
嵬名永泰急声道:“二弟不必再说了,兹事体大,容我考虑考虑。”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嵬名昧勒在后面喊道:“大哥,大哥……”一顿足,追了上去。
程天任又等了片刻,直到一些声音都听不到了,方才起身。他心中算计着这个地方是个事非之地,不宜久留。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想起李仁孝对自己颇为关照,如今就这么走了,实在不够义气,思量一会儿,他打定了主意要告诉李仁孝此间的危险。转身向帐篷走去,刚刚走到门口,帐篷旁边一个黑影闪出来,挡在他面前,那黑影恶声道:“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了?”
这正是嵬名昧勒的声音,程天任吃了一惊,道:“我晚上吃得多了,出去大解,不行吗?”
“大解?”嵬名昧勒望了望程天任来的方向,逼近了一步,眼露凶光,咬着牙道,“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决不是什么好人……”说着伸手向程天任抓来。
程天任心中明白他已起了疑心,要杀人灭口,嵬名昧勒说话之际便在防范,见他身子一动,便就地一滚,从他身旁滚了过去。嵬名昧勒没想到程天任如此灵活,愣了一愣,转过身来时,程天任已跳起来,向李仁孝的帐篷奔去,边跑边大声叫道:“我哪里鬼鬼祟祟了,去大解也犯了哪家的王法吗?”
嵬名昧勒听他叫嚷,心中大急,迈开大步,几步追到程天任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狞笑道:“看你还往哪里跑!”举起掌,一掌向他颈上劈来。
程天任的叫喊已惊醒了帐中熟睡之人,李仁孝走到帐篷门口,见这情形吃了一惊,大声道:“二叔,发生了什么事?”
嵬名昧勒听到他的声音,也吃了一惊,手蓦地一松,程天任趁机挣脱,他思量着眼前的形势,若自己直言嵬名昧勒的阴谋必然把他逼急了,说不定真的丢了性命。转了几个念头,打定主意见机行事,边向李仁孝跑边大声道:“我刚刚去大解,他偏说我不是好人,难道好人都不要大解么?”
嵬名昧勒怎容他逃脱,大步赶到他背后,一掌向他拍来,刚才程天任吃过亏,早已在防备背后。觑见嵬名昧勒赶来,突然向斜刺里跑去,嵬名昧勒一掌落空,忙移步换招,又出一掌。李仁孝见嵬名昧勒招招要杀程天任,又急又怒,大声道:“二叔,他是我的朋友,不许你杀他!”
嵬名昧勒又一掌落空,口中道:“你是疯了么?柔顺的羊儿怎能与豺狗子做朋友?他们这些汉人向来只会害咱们。”说着又一掌劈出。
李仁孝迎着二人跑过来,横在二人中间,道:“你住手!我已和他结拜,他是我的兄弟,我不许你伤他!”
嵬名昧勒突然发起狂来,话也不说,竟一掌向李仁孝劈去。这一掌倾其全力,挟着风声,若击在身上定然不活了。李仁孝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连自己也不放过,变出意外,竟愣住了。眼见便要命丧掌下。
正文 第三章 瞽目
“不得无礼!”嵬名永泰的声音忽然响起,随着这声音,众人眼前一花,嵬名永泰已挡在李仁孝面前,一手托住了嵬名昧勒的手掌。嵬名永泰沉声道:“二弟,我看倒是你疯了,连人也认不清,便胡乱动手。”
嵬名昧勒还想争辩,叫道:“大哥……”
嵬名永泰面色一沉,有些愠怒的道:“还不快快赔礼!”
嵬名昧勒看了看嵬名永泰的脸色,极不情愿的向李仁孝一拱手道:“方才我一时糊涂,几乎铸成大错,我在这里赔礼了,你要怪罪尽可冲我来。”
李仁孝定了定神,挥手笑着道:“二叔说哪里话来,我怎么敢怪罪二叔呢,只是你也不要怪我这位兄弟吧。”
嵬名昧勒望着程天任,气咻咻的道:“但他是汉人,又知道了我们是大夏皇族,若被他逃了去,告知那些该死的宋猪,只怕于咱们不利。”
程天任心想:此人真是阴险,不论我知不知道他的阴谋,只此一句话,我便休想平安的回去了。他虽明白嵬名昧勒的心思,这话却说不出口,只道:“你要杀便杀,谁希罕你什么大夏皇族!”
嵬名永泰略一沉吟,即道:“既然这位小兄弟已与殿下结拜,自然不能再回去,就随我们一同回大夏吧。”不容程天任分说,命令道,“夜已深了,大家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便回朝。莽古拙、济阿辽你们二人今夜守在少主的帐篷中以防不测,出了什么事,提头来见!”说完便自回了大帐。
程天任还想说什么,李仁孝扯了扯他的衣服,拉着他回了帐篷。两个壮汉跟在二人后面一同进来。李仁孝道:“二叔脾气暴臊,但人是不错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程天任看了看莽古拙与济阿辽,一肚子的话不知该如何讲,只道:“你果真是大夏皇族?”
李仁孝道:“我父亲便是大夏的皇帝。那位年长的,也就是香儿的爹爹是我国的镇西王,执掌我大夏国的兵马。二叔是西平王,他们都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是大大的英雄。这次来大宋,一是打猎游玩,二是爹爹有意要我见识一下大宋的人情世故。只可惜刚来了两天就要回去了。”他又微笑着道,“因为我们时常与宋朝交战,他们定是误会你是宋朝的奸细了,你放心的跟我们回去,看看我大夏的风物也好,你什么时候想家了,便送你回来。”
程天任心想:去大夏看看倒没什么,只怕要丢了性命就不好玩了。总想着找个时机,把自己听到的事讲给李仁孝,但这一夜里两个随从看得甚紧,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众人收拾行装,向西夏行去。
接连走了五六日,一路上都有人“侍候”李仁孝,竟无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香儿又缠着二人玩耍,程天任怕她也是嵬名永泰的眼线,更不便说什么。
这日已到宋与西夏交界处。
既然没有机会,程天任索性放下心来,留心观察沿途景物。这里果真与大宋风俗迥异,不但衣着用度不同,说话走路也不一样。在大宋男女授授不亲,女子少出闺门,在这里竟不以为意,随处可见妙龄少女游走于街市之间,且见了人也不知回避,更有那胆大的还望着诸人指指点点,至于男女之间拉拉扯扯的更是屡见不鲜。这种情景程天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只觉新奇无比。
众人且行间,前面忽然一标人马直冲过来,奔到切近,勒住坐骑,为首的一个汉子道:“末将铁兀利得受丞相之命,前来迎接太子殿下与王爷!”
嵬名永泰提马来到前面,向铁兀利得点了点头,道:“铁兀利得将军,辛苦了你。劳你与二弟护送太子殿下还朝,我要去一趟天山,拜候恩师。”与铁兀利得交割了,他便带着四骑从别道奔天山而去。
程天任不知铁兀利得是谁的人,心中的话便忍住了,更不敢多说。嵬名昧勒几番要对程天任下毒手,却又碍着李仁孝与铁兀利得,都没有得手。一路上人烟渐渐稠密起来,再行了五日,便到了西夏国都兴庆府。
远远的便望见城门口旗幡罗列,显是迎接的人马。早有小校飞马前去报信,紧接着鼓号齐名,几队人马迎了上来。行的近了,才见为首的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这老者衣着整齐,举止稳健,在离众人一箭地之处,止住坐骑,下了马,垂手侧身而立,恭候着李仁孝。
李仁孝向那人呶了呶嘴道:“兄弟,这位便是我西夏第一能臣,大丞相陆振衣。他是我的老师,也是你们汉人呢。”
程天任听说是汉人,便对此人存了几分好感。心想:他既然是丞相,必是对皇帝最忠心的了,定要想办法告诉他嵬名昧勒的阴谋。
隔了很远,李仁孝便翻身下马,急向陆振衣趋去,陆振衣迎着李仁孝倒身便拜,嘴里道:“殿下一路鞍马劳顿,老臣迎接来迟,万望恕罪。”
李仁孝急忙搀起陆振衣,挽着他的手道:“老师哪里话来,老师日理万机,还劳您远接,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呢。”
陆振衣正色道:“殿下国之储君,再小的事也是大事,为臣的再大的事也是小事。”
嵬名昧勒纵马来到近前,向陆振衣道:“陆老,我们确实累得不行了,别在这里啰嗦了,快快回城吧。”说罢也不待陆振衣回答,纵马急奔而去。
陆振衣望着嵬名昧勒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李仁孝拉过程天任,向陆振衣道:“老师,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叫程天任,他也是汉人。”
陆振衣望着程天任,仔细看了两眼,冷冷的道:“金人未必都坏,宋人也未必都好。人心难测,殿下交友还需慎重。”
听了这话,程天任对陆振衣的好感一扫而空,忍不住道:“我看你这个宋人就不是什么好人!”
旁边众人吓了一跳,都吃惊的瞅着这个大宋来的孩子,谁知陆振衣也不着恼,只回身向铁兀利得道:“有劳铁兀利得将军把这个小孩带回去,严加盘查,看他有无可疑之处。”
李仁孝急道:“他救过香儿的命,决不是坏人,丞相就饶了他吧。”
香儿也跑过来,拉着程天任的手,道:“他是我和孝哥哥的朋友,你们谁也不许动他!”
程天任忍了这许久,终于忍耐不住,怒声骂道:“原来你这老儿与嵬名昧勒一般,都是该杀的。有本事你一刀把小爷杀了,反倒痛快!”
听了程天任这话,陆振衣转过头来,望着程天任,思忖了片刻,忽然道:“既然这个小孩救了百合公主,不如百合公主把他带回王府,你看如何?”
香儿听了大喜,拍着手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