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恬哼道:“即是说以后还要紧紧跟随,发展这大主顾么?只是你们一路下来,可曾赚得我们黄管家的一钱银子?”清风不以为然,道:“放将长线才能捕获大鱼,我们的耐性好得很,不劳你老人家操心劳神。”
红孩儿却对黄松笑道:“此刻方知,你才是他们一家子的管家?既然他们都是不曾做主,以后的药事买卖,你我二人再细细商议便是。”黄松嘴角一撇,颇是无奈,连道好说,心中忖道:“你要他们便罢,何必要将我陷没下来?”
稽不康听说杨起的能耐,又惊又喜,嘱咐村民备好一辆上等的驴车,载着杨起、祁恬四人一并前往。杨起看村人眉飞色舞,暗道:“他二人邀我们降妖除魔,自然是口泛莲花,将我们的本领极尽膨胀,你们如何当真?”
看黄松也一并跟将过来,不由诧异,便叮嘱他留下等候。黄松不肯,轻声道:“他二人与村民有怨,倘若稍有不慎,彼此又争闹打斗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青衣窥得他的心意,见杨起颇为茫然,便道:“莫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村民气恼之下,反将那二人的熟人相识一并训责斥教。”
杨起与祁恬恍然大悟,皆道:“如此说来,你们与我们一起寻那妖巢,反倒比留在了此地要安全许多。”黄松连连点头称是。
飞来峰是极其显目的一处山峰,巍巍群山、峦峦层叠之间,俱是荒土硬石,惟有它能草木丛生、纳绿引翠,好一番生机盎然的情景。
黄松引着驴车走了多时,眼看渐渐到得峰下,笑道:“不想这妖怪竟有着好品性!既然是通情达理之人,我们好生说上几句话,想必它便会乖乖地将解药相送。”他这话说得突兀,众人皆是不解。
杨起道:“你又怎么知晓它是一个好妖怪了。”黄松甚是得意,道:“大凡恶妖凶鬼的所在,周围暴戾之气都极其凝重,各类牲畜对之最是敏感,早早便会挣脱逃去。你看这毛驴悠然拖拽,全然没有觉察得什么凶险,可见住在峰里的妖怪,定然不是恶蛮彪悍的主儿。你我轻松即可应付,岂非正是大幸?”
三人相顾无言,虽觉得此话荒谬无据,但细细听来,又颇有几分道理,一时也判断不得,只好笑道:“若是你的预言果然应验,就是大幸。”
路旁有许多的花草,皆是绿叶红瓣,青枝粉蕊,教人赏心悦目。杨起叹道:“在那念凤村中,如遇大漠之风,四围石山虽然雄威伟壮,但难掩荒凉颓丧的气息。而到得此处,便如身在江南一般,实在美妙无比。”
青衣一指那七瓣花叶,道:“这是白鹿衔珠,每年夏日结出果实,便如海底的珍珠一般,晶莹剔透,璀璨光亮,据闻只能生长在吉祥安康之地。”
黄松听得真切,不由笑道:“吉祥安康之地么?既然如此,那妖怪莫非尚是吉祥安康之人?若是好一通的殷勤招待下来,你我可莫要惊惶失措才好。”神情跃然,颇有得意之意。
祁恬将青竹细哨衔在嘴里,听那峰中鸟兽的言语,道:“这里住着一位年迈的树妖,唤做树婆婆,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高龄。平日里对峰中的生灵俱是关照有加,似乎真是好妖。”杨起眉头微蹙,喃喃道:“既然好妖,为何会去悄悄施毒害人?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峰中小道有绿湿之息,沁人心脾,颇为畅怀,只是路上岔口极多,所幸祁恬听得禽兽言语,一路指点。黄松悉数照办,便看驴车转了数个圈,又绕了几个弯,在一处树林之间停下。
林中开阔之地,不知被谁建了一个戏台,帷幕青青、台纹深深,竟有说不出的精巧雅致。台下围着一袭涓涓细流,清凉明晰、光鳞荡漾,却是不渗不溢。那台上的帷幕偶尔飘落其中,未有湿滞之感,清风一起,依旧飞扬蝶舞,却是无穷无尽的轻逸飘然。众人下得车来,仔细打量,啧啧称赞之余,不禁诧异不已,忖道:“山中仙境,想必也不过如此。”
却听见有人叹道:“此台唤做凤舞台,与那轩辕之台遥遥相对。轩辕之台再无后羿射日,这凤舞台也是空荡无凤,都是一般的凄凉惨淡。”
祁恬一惊,大声道:“是树婆婆讲话么?晚辈四人受念凤村乡民托付,特意替那五户人家求情,还望您老人家垂悯。”话音方落,便看林中袅袅飞出一人,纹叶长袖,翠蔓轻纱,一双大眼明眸善睐,却是如冰似雪的肌肤。
众人面面相觑,讶然道:“她便是树婆婆么?”却听青衣诵道:“一袭红袖掩婀娜,倚风犹护衣裳薄。嫣然一笑断魂魄,最爱月下看嫦娥。”这本是后羿题于其妻嫦娥的诗词,碑刻于崖壁之上,被青衣记得,不觉便朗颂了出来。他有感而发,无意无欲,却教杨起三人好不难堪,只羞臊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心道:“你爱读书看物,往往如痴如醉,那倒也罢了,如何连人家情诗恋词也一并记忆了下来,偏偏还要在此大声复述。可惜我没有你那变幻大小的戒指,不然即刻戴上,寻上一条地缝钻将进去也好。”
祁恬尚有一番心思,看得树婆婆如此模样,心中既是称羡,又有几分嫉妒,忖道:“她年岁极高,却依旧如此风华貌美,莫非是习得了什么朱颜不改的不老妖术么?却不知凡人能不能修习?”蓦然一惊,暗道:“此刻救人方是大事,我如何一味胡思乱想?只是依外表看来,她大我不上十岁,要我称她树婆婆,又哪里能够开口?”
第六章
那树婆婆窥破得她的心思,笑道:“我的本家姓名便是绿娘子,你们若是唤我婆婆,以为年高,我反倒不悦了。”
杨起微微一愕,心道:“听她语气,分明就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妖怪。那霓裳剑仙曾夸赞华山之山神土地,说道他们眼中不分人妖,只辨善恶,我也莫要一味糊涂偏见,失了恭敬礼数才对。”方要搭话,便看黄松近前几步,将来意尽悉说明,不禁叹道:“若是恶妖,你躲避唯恐不及。看着善灵,心思或能慈悲,你便冲将过去,只当与寻常人一般谈起了买卖。”
看黄松殷勤陪笑,心念一动,恍然道:“是了,若是将解药顺利带回,乡人感激之余,说不得又送你一些好处。难怪连那西天罗汉迦楼罗也要对你刮目相看,以为生意大才。”
绿娘子听明了来意,喟然一叹,道:“那五户人家最是殷实富裕,罪孽也最是深重,合该受此报应,如何能够轻易便解脱出来?”黄松听她如此说法,始料不及,不禁愕然道:“富则富矣,为何要受什么报应?莫非赚得的都是一些不义之财,有那谋财害命、妄加掠夺的罪孽,因此恶贯满盈、不得善了么?”
绿娘子笑道:“他们也不是强盗,哪里会有如此的胆量?”众人不知她何以如此仇富,尽皆惘然迷惑。
只听她轻声道:“此地本是后羿射日的所在!他虽然尊奉天帝天旨,射杀了九日,但却因此得罪了王母娘娘,从此不得返回天界宫廷。他看地上恶佞横行、为恶凡间,便携弓挟箭四处除暴安良,倒也逍遥自在,不想再作神仙。
只是游走之间难免冷落了其妻嫦娥,夫妇间便渐渐伸出了隔阂,日积月累,难以消除。嫦娥原本就是王母身边奉茶倒水的婢女,不能回归天庭已然藏恨匿怨,且看与后羿始终争吵不休,索性一人独食了她丈夫千辛万苦求得、本该夫妻分食的不死金丹,瞬间羽化飞升,去做了什么月宫的仙子。
后羿伤心之际,便对天地公道颇有微词。孰料天帝也是心有愧疚,思忖之下,便传唤百花百树之神在这漫山遍野种上了梧桐巨树,又将凤凰仙子配于后羿,以为二人的栖息所居。是以其后千百年来,这轩辕之台周围,多有凤凰往来,舞蹈娱乐,再筑凤舞台,也是天地一绝。”
杨起愕然道:“如何现在却成了这般模样?那念凤村的人吝惜树木建房,以为消耗极大,如今却都在峰壁山墙之上凿石而居。”绿娘子哼道:“这正是他们贪图钱财,肆意胡为的恶果了。”
青衣道:“我先前看得他们各家各户的门上皆挂有许多的竹篾细篮,莫非是用来在河砂之中淘金所用?”绿娘子甚是诧异,讶然道:“你看似年岁最小,却如何懂得这许多的道理。莫非本是成|人,却与我一般,学了不老法术么?”杨起咳嗽一声,朗声道:“他就是七八岁不假,不过是我们不爱读书罢了。”
绿娘子微微一笑,道:“戏凤村的乡人本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无大富大贵,却也断然称不上清贫。只是数百年前,此地不知被谁发现了极大的一处金矿,顿时群情汹涌,不能按捺,皆想一夜暴富,人人成为那员外地主。”
杨起愕然道:“听闻这开拓金矿甚是伤害水土,莫非这轩辕之台变成如此光景,也是因为这等缘故么?”
绿娘子道:“他们倘若有节有度,万事举止不离中庸之道,损伤多少树木花草,便去补上多少树木花草,那也不会将整个山峦尽皆毒化,造成如此不堪境地。偏偏人心贪婪,看黄金价值不菲,于是得了一两,便想得到半斤,好容易收了半斤,又想车载斗量。到了最后草木调零,鸟兽逃匿,那梧桐更是不存一棵,哪里还会再有凤凰?所谓的戏凤村名不符实,也只好叫做念凤村了。实在可笑之极。”一指四围草木,叹道:“这飞来峰有我法术维系,方能安保无虞。”
祁恬道:“如此说来,那受黑葖髯之病、又中奇毒的五户人家,既然最是殷富,想必对这草木河流的破坏也是最大,因此便要吃上许多的苦头,以为惩戒报应么?”
绿娘子道:“他们凿壁而居,不见花红柳绿,已然便是惩罚。若非他们前来盗窃树精花元,又肆意破坏之地的草木,我也不会降病施毒。”
青衣惊道:“那树精花元应该是这飞来峰的万物灵性维系所在,若是被盗,只怕此峰不过两日,便也成为一座死地,再无什么生息繁衍?”杨起、祁恬三人不禁相视愕然,皆道:“如此说来,那几户人家罔顾天地造化,不念飞来峰上的生灵息养,果然是有违天道大罪,合该受此苦楚折磨的。”
他心中犹豫不已,再要央求有所不妥,若是就此回去,终究给不得稽不康等人一个交待。那清风与红孩儿折腾闹将起来,只怕还会耽搁了辉照山西去的行程,不由左右为难,束手无措。
踌躇间,却看绿娘子脸色一变,脆声喝斥道:“是谁,还不与我出来?”便听得一声啼鸣,一只大鸟横空飞来,缓缓降在地上,便似旁若无人一般,只用那巨喙整理身上的羽毛。杨起与祁恬瞧得分明,不觉讶然道:“魔使银瓶。”话音方落,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我此刻已非那魔使,依旧还是昔日的魔相乌麒麟罢了。”
众人皆是大惊,忙不迭转身观看,正是那昔日的仇人、难缠的冤家不假。
黄松连连跌足,苦道:“这人委实是阴魂不散,我们走到哪里他要便跟到哪里,竟是丝毫也不肯懈怠,就与清风、红孩儿二人一般。倘若相较起来,一方是售药求财、强要买卖交易,此人却是穷凶恶极、追索性命,毕竟大不相同。”携了青衣的手,往后退得几步,径直寻了一处遮掩颇多的地方躲避。
杨起不敢怠慢,一手便往怀中探去,握着干莫小匕的把柄,厉声喝道:“你来此地作甚?莫非还是为你家的三眼主子追踪那地图碎屑不成?当初未敢给你,此番又见识得黎锦的野心逆志,若是教其得逞,势必生灵涂炭、万千浩劫,如此一来,便更加不能交出。你用诡谋也好,用武力强夺也罢,还是尽早消没了这份痴心妄想才好。”
祁恬附和道:“不错!若是远攻远伐,自有玉月弓与驱剑术抵力防御。若论近战肉搏,他那风雨剑法七十二式皆已纯熟。你再要纠缠,未必就能讨得好去。”
银瓶愕然一怔,旋即不以为然,笑道:“我来此地是求绿娘子帮忙,施舍一些救命的药物,又不是有意寻你们的晦气。”
祁恬哼道:“你说得好听,却叫人如何相信?若是不想再生事端,便快些离去。”银瓶甚是不悦,冷笑道:“这正是不讲道理、蛮横荒唐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有事来得那飞来峰,我若有事,便到不得这凤舞台么?”众人啊呀一声,被他如此抢白一番,不觉有些理亏词穷,彼此支吾得半日,却说不得半句话来。
银瓶甚是得意,拍掌笑道:“况且绿娘子才是此地的主人,她尚且不来轰赶,你们依凭与我一般的客人身份,又怎能擅作主张、越俎代庖呢?”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不由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绿娘子微微一叹,暗道:“他若是不来捣乱,那什么话都好商议。”心中稍安,道:“却不知你千里迢迢而来,求索的却是什么药材。”银瓶不敢唐突,正色道:“此草药唤作牵熙草,又叫做引阳叶。”
绿娘子哦道:“此药材虽是本地的特产,倒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你要十株八株尽皆无妨。”祁恬咦道:“如此说来,他果真只是求药?”杨起笑而不答,心中依旧不敢放松怠慢。
绿娘子言罢,看银瓶喜形于色,不觉眉头紧蹙,欲言又止。银瓶本是极其聪明之人,最懂察颜观色、揣摸心机,此时见绿娘子似有顾虑,便试探道:“莫非还有什么不妥?”
绿娘子叹道:“只是它又分为绿根白株与褐根黄株两种,前者尚可依二叶、三叶、六叶区分,后者犹有二叶、七叶、十叶的不同,入药之时稍有混淆偏颇,这救命之药便成夺魂之毒。你要用它,可曾事前识辨得清楚无误?”
银瓶闻言,便似如雷贯耳一般,半日回过神来,勉强为难道:“这引阳草如何这般复杂?此时问我,我也是毫无头绪,不能选择。”
绿娘子看他甚是为难,心中不禁有些惊惧,叹道:“你不妨先回去,向那开出方子的郎中索问清楚,这叶数根茎不分,能够活命的药材也能致命,莫要因此反倒生出无穷贻害。”
杨起忖道:“她深恐银瓶不慎,误了那牵熙草的秉性,因此伤害性命,可见得的确是个慈悲心肠的好妖。是以虽然对那五户窃盗精元的乡人恨之入骨,也只是拨洒一些不能伤魂动魄的疫病,痛苦呻吟数日,斑毛皆生,只教其形貌邋遢可怖而不得出门。
如此看来,也算是禁锢看押的责罚。只是清风与那红孩儿要医治黑葖髯,她暗地里横加阻拦,不惜再施奇毒,破坏了二人的疗效,想必是心中的积怨极其深厚,犹未得以宣泄。”
却听银瓶苦笑道:“那郎中甚难说话,本领高强,脾性无常。我若是再去寻他探问一个究竟,莫说能够救得别人,只怕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心念一动,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便请绿娘子观看揣摩。
绿娘子连连摇头,惶然道:“我只能识得一些治喘退热的寻常药方,你这里用到了引阳叶,分明就是针对三界方圆与那化外魔山都颇为棘手的疑难病症。我看不得,看不得。”银瓶大是愕然,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神情不觉有着几分的幽怨。
黄松见他颓废,便对那青衣笑道:“你从那毫州稍带了数本医术,每日里稍有空暇便刻苦钻研,想来多少习得一些华佗皮毛,好歹沾染几分神医风采。若是他叫你辨识这药方,或许尚能判断得一二。”
他故作宣扬,却教青衣大是诧异,奇道:“你是让我替他挑选药材么?”黄松脸色微红,咳嗽一声,道:“他是我们的大仇人,我自然不会请你替他验方。只是听闻医者悬壶济世,最是天下的菩萨心肠,你如果要去帮忙,我也是万万不会阻拦的。”
第七章
黄松心中忖道:“若是替他择选了那引阳叶,他从此就欠了你我的一个天大的人情。莫说他再来抢掠这地图碎片,便是受了三眼魔君的号令,要来取我们的性命,也不得不有所顾忌踌躇。”
灵光一闪,又生一念,反倒唬出了一身的冷汗,暗道:“这引阳叶倘若挑选合适,自然甚好。假如出了差错,他岂会善罢甘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断然不肯歇手。”只是先前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不觉叫苦不迭。
杨起看黄松神情变化,忽而欢喜,忽而愁黯,讶然道:“他心中又在打什么算盘?似乎举棋不定,难以运筹。”祁恬略一沉吟,笑道:“我也不知他如何盘算,终究是不会吃亏的罢了。”
银瓶喜道:“原来你这娃娃懂得医理。”果真拿着那纸笺走将过来,递于青衣观看,既有得七分桀骜,又不失三分的恭敬。青衣也不推辞,淡然接过,看得半日,对绿娘子道:“却不知那药性如何辨识?”
绿娘子笑道:“这些我倒是熟谙于心,不会说错的。先道那绿根白株,二叶的药材不可外用,可以解心热,清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但是用量过度,反容易生出无数寒气,轻易间便招惹鬼袭。三叶引阳用于内服,能够散瘿破气、最擅治疝,若是与红莲花子共用,又能消风清肿,宽中下气。倘若外用,闻之能明目清风,再涂抹在患处,瞬间可消痈毒。
六叶引阳只能外用,可以理脚气而除风湿,抹于关节则可以消瘀血而除肿胀。不过也曾听说它与那瓜蒌子合用,亦可内服,润肺喘兮,又且宽中,只是我也未曾亲眼见识。”
银瓶闻言,额头尽皆冷汗涔涔,忖道:“这药性如此纷繁难懂,若叫我强行记忆,便是对牛弹琴无异。”偷眼瞥看青衣,见他神色定然,不慌不忙,想必是悉数了然于胸,不由心中稍安。
绿娘子又道:“再说那褐根黄株,二叶、七叶、十叶秉性迥异。二叶内服,可止泻利小便兮,尤能明目。七叶的引阳内服,则有退热除蒸之效,能够疗肌解表,倘若与干葛、柴胡共用,治疗肺热、咳嗽极好,饮服三碗,便可痊愈,饮服六碗,就能根治。
十叶引阳最是奇异,与栀子花煎煮,可以凉心肾,医治鼻衄最是适宜。假如与玄参搀和,能治结热毒痈,清利咽膈。若是又配升麻,轻易便能消风热肿毒,发散疮痍。只是这十叶的引阳万万不能用金箔盛装,二者稍事便能变性,先是迷惑心志、混混噩噩,其次鼓乱魂魄、苟延残喘,拖延到了子时,便会一命呜呼,成为那无常的客人。”
银瓶看青衣闭目不语,犹自摇头晃脑、安然惬意,心中甚是焦急,却又不敢催促喝将,只好按捺下性子耐心等候。待他双目睁开,颇似有了主意,心中顿时欢喜,忙不迭问道:“却不知我这方子,究竟该采用哪一种药材?”
青衣胸有成竹,将那纸笺又仔仔细细揣摩了一遍,笑道:“不难,不难,我看你这上面开得芍药车前与还阳莲花两味奇药,依此判断,也惟有绿根白株的三叶引阳方能配用。”
绿娘子讶然道:“原来那方子上有着两位稀罕的药材么?不错,它们也只能与绿根三叶统合,或是煎服,或是研磨。我这便替你取来。”银瓶哭笑不得,暗道:“先前你不敢窥看配方,只怕稍有不慎,便会出将差池。如今这娃娃已然决断,你反来事后孔明,巧言附和。不过既然你二人心思一致,想来这药材就不会有错了。”
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齐身笑道:“先前息斗大师也从那白起帐中得了这两件药材,那时看他骑得小黑鹏,心中便有怀疑,不想正是替他取药。”
银瓶看他们谈笑甚欢,眼波流转且不时窥看过来,面色不觉些许微红,竟似有些羞涩,索性咳嗽一声,撇下青衣、黄松二人,大大方方走来,道:“那两味奇药确是息斗和尚所赠。”
杨起抱拳道:“莫非还是用来救你那至亲至爱之人?有了药方,又能渐渐收集齐全各味药材,可喜可贺。”银瓶哈哈大笑,待到得二人跟前,才要说话,忽然眉头紧蹙,神情狰狞跃然。杨起心中一惊,暗呼不好,拉着祁恬急忙往后退去,却已然不及,便觉得银瓶双臂如铁钳一般,将自己二人牢牢箍住,再也动弹不得。
祁恬慌道:“你要做甚?”已被银瓶挟持而起,三人腾空纵飞,便往另一处草坪落去,降落之时立足不稳,你我彼此携带拉扯,尽皆摔将地上,便看沾惹了许多的草根树屑,俱是灰头土脸不已。
杨起方要怒喝,却听得身外一声巨响,定睛观看,先前所站之地赫然一个极大的坑|茓,气息袅袅,尚有余烟残雾不止。杨起浑身陡然一颤,抖将出一袭的寒意,再看祁恬,也是一脸苍白惊骇,相顾无眼无语,心中皆道:“若非受银瓶相救,只怕此时已然销魂碎骨,不复存世了。”
银瓶松开他二人,奔到绿娘子与黄松跟前,拔出腰间软剑,厉声喝道:“你好有长进,先前若是打架,还能事前打上一个招呼,如今却连这几句寒喧也悉数息免了。”
众人愕然,见他仰头喝斥,便依着他的方向往树上看去,待瞧得分明了,不觉苦道:“这秦缨如何又来了?”秦缨看众人觑望,冷笑道:“你的夸赞我可当不起,若是再要叫你仰视,岂非更是被你奚落?”双袖一展,盈然飘落,只是较那绿娘子的飞天舞姿,多了几许诡异,眼角瞥视微笑间,竟是遮掩不得的隐约煞气恶意。
她手上长鞭早已抽出,依旧是紫光流溢,寒气阴恻,微微颤抖间,虽然不曾有鬼哭狼嚎之声,犹能听闻幽魂怨魄的叹息。银瓶不敢怠慢,一柄长剑护刺胸前,沉声道:“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段时日不见,你的魔性修为竟能见长如斯?”
秦缨一直那地上的坑|茓,嘴角似撇未撇,若有笑意,道:“你以为我一鞭下去,便能撼天动地么?此时莫说竭力一击,就是让我再抽上十次,也断然不能陷落一个如此大的葬坑。我昨日得了一枚天火弹,听闻其威力颇大,却有些不信,于是方才借故小试一番,真正与传言不差。”
银瓶脸色一变,冷笑道:‘你说它是葬坑么?这般巨大,却不知里面即将葬的是谁?”秦缨扑哧一笑,道:“乌麒麟是魔山的灵异之物,怎会如此愚钝,我送那息斗和尚奇异的车前草,有意让他转托于你,难道是与你示好交善么?”银瓶连连摇头,哼道:“你自然别有所图,所以我得便得了,也不会对你感激一分。”
秦缨故作诧异,道:“你若是感激我,那一株药草岂非白白相送了么?千万不可。这不过是你我的一笔买卖,怎能有所情绪?”银瓶看她继而嫣然一笑,心中竟是惴惴不安,暗道:“她究竟是何用意,我却窥破不得一丝半毫。”
秦缨看他蹙眉思忖,叹道:“其实这缘由也颇是简单,何必需要穷思苦想,却终究不得猜透?我不过是看你我都是昔日同僚,无论彼此好恶,多少有些颜面交情。所以若要向你索取,好歹也要送上一两件礼物,一来一往,如此便两清了,互不赊欠。”
银瓶道:“你那草药极其珍贵,却不知我能用什么东西抵偿?”一拍脑袋,恍然道:“是了,我的一条性命倒也值钱,只是将它给你却大大不妥。一者与你那佛手车前相较,实在贵重了太多,我轻易陪上,岂非吃了大亏?二者此物尚需凭你的真本事过来拿取,你若是拿不得,反倒会因此送掉自己的性命,实在叫我为难之极。”
祁恬轻声对杨起道:“这便是勾心斗角了,如此累赘,何不索性打将一个痛快?”杨起摇头道:“她若是以前的秦缨,若是有心和人打斗,此番早已动手相搏,或抓或踹,或咬或挠。只是此刻变得有些斯文,话也不觉多了。”
祁恬呸道:“说话阴阳怪气的,哪里是什么斯文,分明就是诡异阴恻罢了。”二人悄悄挪到黄松身畔,却看他神情茫然,正与青衣道:“可惜那清风与红孩儿药散神奇,却偏偏没有能根除魔性的丹丸,否则便是花上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我也定然买下,想法子教她服用。”
青衣道:“莫说他们没有,就是偶尔配制得一两味,你又哪里去寻十万两银子?”黄松道:“我先前曾试过那迦楼罗送于的还原袋,一些小件物什放在里面皆能复原,以后我便用它来替城里的妇人修理吊坠、耳环、戒指,可得一笔收入。你帮人医病开方,再卖些疗伤圣水权作副业,价格也比药铺中的金创药便宜许多,又能得一笔收入。他二人便四处降妖除怪,专寻那有官家悬赏或是私人花红的,所得必然不菲。此后你我大家的开支也要节约一些,我再与清风、红孩儿商侃杀价,也并非不可行之。”众人不禁讶然。
秦缨笑道:“你的本领比我高强,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便向魔君借了这九龙魔火柱,势必能将你和那四个惫赖之人一并烧化。”又瞥看那绿娘子一眼,道:“那念凤村的村民人心贪婪,我便将这轩辕之台周围的金矿也悉数烧化,你看可好?”从怀中掏出一物,雕龙石柱,柱上盘旋几条黑龙。
祁恬甚是奇怪,对杨起道:“这三界之中有那云中子的九龙神火柱,难不成化外魔山还有一尊九龙魔火柱么?”杨起苦笑道:“莫说九龙魔火柱,若是不能听你提起,我便是连那什么云中子、九龙神火柱也未曾耳闻。”
秦缨冷然道:“你这便是少见多怪了,三界之中有的宝物,我四大魔山十二奇峰一样也不缺。那天庭有着三眼神君,以为正统栋梁,我化外之界尚有三眼魔君黎锦,堪为不世奇才。你有灵珠三太子,我这边也有老将九道,不过其日夜与息斗猴子厮混,反倒忘了自己的魔家本元。那九龙神火柱可以唤出九条神龙喷火吐炎,彰显神器的赫赫微风,我这手上的宝贝也能招出无穷力量,呼吸之间,魔焰滚滚,可烧化一切浊物。”
绿娘子看秦缨得意,便默然不语,待她说完,轻声道:“你若是要烧化那金矿,我是欢喜得紧的。只是他五个算来也是你的故人,你果真能够下手,追魂夺命不成?”
秦缨喝道:“我本是心狠手辣之人,杀人从不眨眼,你说我有忌惮,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实在可笑。”绿娘子道:“你双目赤红,分明就是中了魔降之息,我此处的林中有一种唤做鹿角檀香的树木,虽然不能根治你那已然附心合神的魔性,但是却能极力抑制控将。目下你尚不察觉,但真要下手之时,便会生出不忍之意了。”
秦缨也不知为何,受她一说,心中陡然愤怒,厉声道:“你速速闭嘴缄言,再要胡说八道,我也将你烧化,若是莫名枉死,休要怪我无情。”绿娘子叹道:“你突然发怒,正说明你心中良心复苏,却苦于被魔性钳制,不得超脱,是以烦恼不已。”
秦缨横眉怒目,狠狠道:“你如此说来,不过是一番一厢情愿的谬论罢了。好,我先将那金矿焚毁,再取你们六人的性命不迟。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委实笑话,魔火吞噬之下,岂有完卵安然?”
她说话间便将手中的宝贝掷出,便看天地之间顿时变色,乌云翻滚,狂放大作。秦缨喝道:“此时无火,何时燎原?此时无焰,何时毁天?疾行之。”便看九龙魔火柱迎风而长,放出九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浑身上下为魔火环绕,通体乌黑发亮。众人骇然失色,一时手足无措,皆惊道:“好厉害的魔器!稍时用来对付你我,皆要死无葬身之地也。”便看黑龙所过之处,石焦土枯,山崩峰析,一切灰飞烟灭,再无完所。
只听得秦缨哈哈大笑,状若痴狂,拍掌道:“有趣,有趣,此地金矿尽悉被毁,那念凤村尚是思念凤凰不得,即刻又要哀号黄金了。索性便更名叫做什么念金村,岂非更加妥帖?”看杨起一众惶然无状,被空中九条黑龙的气势牢牢压迫,俱是动弹不得,忽而嘶声力竭地吼道:“我本是狠心之人,你们忤逆了魔君,三番四次与他作对,惟有死路一条。”
杨起灵光一闪,大声道:“那些地图尚在我们身上,莫非也要被你一并烧成灰烬?”心中忖道:“你若是有所顾忌,便不敢用魔火烧将才是。”
孰料秦缨冷笑道:“那些地图碎屑的秉性正与魔火相合,愈烧便愈是齐整新然。是了,将你们烧成骨灰,被风一吹无影无踪,只剩下地图留存,也少了我取一副副尸身之上依次摸索搜寻的工夫。”众人望绿娘子看去,见她也是花容失色,浑身颤栗不定,嗫嚅道:“不想她的蛆附魔性如此沉重怪异,便连鹿角檀香也无济于事。”
第八章
却听见空中又是一声巨响,众人抬头望去,见那遮天盖地的乌云如被利爪撕裂了一道口子,无数浓浓密密的金烫大云不断从中涌出,肆意翻滚吞噬。银瓶惊道:“这是九龙神火柱的火烧云彩,如何会在这里出现?”
祁恬喜道:“莫非是天上的神仙看我们落难,心有不忍,便央求那云中子下凡施救不成?”几人揣测说话间,空中嘶鸣吼叫不断,火烧大云中赫然飞出红、黄、蓝、绿、青、紫、白、褐、银九色天龙,尽皆金角光须,圆目灼灼,劈挂无穷神焰,俱是三味真火,不息不消。十八条巨龙相遇,果然是那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般,彼此厮杀,相互纠缠,一时间声动九霄、山海呜咽,天庭为之惶恐,地府因其股栗。
斗不多时,魔龙气力不济,便要往那石柱跑去,好教秦缨收了法宝,从此逃遁。孰料就闻得一身大喝,便看一柄日月禅杖横空出世,正扎在石柱之上,顿时击打得一片粉碎。
九条魔龙失了栖息之所,无可奈何之下,依旧回头再战,正被九条神龙赶上,一番苦搏,折角脱鳞,悉数被撕扯得粉碎。秦缨大惊失色,不敢恋战,化作一道光影逃去,转眼失没了形迹。
黄松初时看得魔龙肆虐,本是魂飞魄散、心惊肉跳不已,此番回过神来,心志平复,不觉喜道:“这就是善人有善报、功德有庇佑的天道应验了。我们来着飞来峰,不过是好心替那些乡人请愿求情,助人行善,却受三眼魔君算计,莫名招此暗算,险些便要落入到化尽一切的大火炉中,陷入万劫不复的恶境。若是因此平白受害,岂非不合公理大义么?”
众人死里逃生,皆是欢喜不尽,又看得天空重又拨云见日,再无方才魔火炼狱、魍魉勾魂之感,不觉相视而笑,擦拭冷汗之余,依旧唏嘘感慨。惟有银瓶叫苦不迭,暗道:“不想他们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果然是天涯海角,终究逃不出那无边的手掌。”眼看着那九条神龙没入云际的七彩光芒之间,似轻舞炫耀一般,渐渐消失不见,竟是被人收了法器。
绿娘子仰天叫道:“不知是哪一位神仙救了我这一寸半分的锦绣山峰?还请现出法容真身,也好教我们恭敬瞻仰。”连唤三遍,始终无人应答。
黄松搭张手篷,逆着日光觑望了半日,不见任何动静,叹道:“想必这又是一个做了好事不肯留名的神仙,看灭了魔龙,毁了法器,吓跑秦缨,于是悄悄笼袖离去,依旧过他的逍遥快活的日子。”
银瓶闻言,心中窃喜,暗道:“莫非是走了不成?他本是没有什么耐性之人,或是一时未曾察觉我在下面,嬉闹打斗完毕,一个筋斗云又到别处肆意自在去了。妙哉,妙哉。”只是暗呼庆幸之余,胸口怦怦乱跳之觉丝毫不减。
他正思忖间,便听见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这九龙神火柱毕竟还是技高一筹,不过十余回合,便将那魔火柱悉数砸烂。难怪云中子老儿始终纠缠不休,四处寻我讨还法宝。也罢,今日便去还债,也免得他对我日夜惦念,终有一日会夺了我这天上天下第一纠缠之人的名号,那时岂非大大的吃亏?”
杨起、祁恬识得这豪莽不羁的笑声,拍掌笑道:“今日又被息斗和尚救了一命。”银瓶乍舌不已,跌足苦道:“难怪方才看不见小黑鹏的下落,想必正是被他不知不觉地唤去,稍时便要骑乘了它大摇大摆地下来。”
银瓶神色惶然,其戚戚之态,尽被杨起收入眼中,不觉疑窦丛生,方要张口询问,便听空中一声长鸣,那息斗和尚果真端坐在那黑鹏鸟之上,双手合十,缓缓飘下,俨然一幅庄严宝象。
只是他尖嘴猴腮,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滑稽鼓闹之风,却偏偏正襟危坐,反倒是极大的不伦不类。如此一来,教凡人看了,不象天仙神佛,多似山妖泽怪,这飞来峰的主人绿娘子若是和他相较,更有几分仙子神女的风韵。吴九道踩着一朵八瓣莲花彩云,跟随在后,依旧是右手执枪,左手扶持一人,却是那早日被银瓶掠去的钱烟敷。
黄松、青衣二人也只在毫州遥遥见过息斗和尚一面,其时相隔甚远,面貌神态皆不能辨识,此番看得真切,相顾怔愕,心中暗道:“如何这神仙和尚竟然生得这般猥琐邋遢?”
旋即心生一念,忖道:“是了,世上的褴褛无状之人,往往都是藏有大才的高人俊士,或隐于野,或匿于市,不一而足,不一而论。这个和尚想必也是神仙中的隐士,虽然相貌形态寒酸了许多,但法术本领定然是极其高强的。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评判之话对于凡人和神仙都是一样的。”
祁恬却是忍俊不住,初时尚能按捺,过不多时,便已捧腹大笑。息斗和尚怪眼一翻,甚是不服,呸道:“好一个不懂得识礼重仪的女娃娃,那文殊、普贤可以乘得大象、金狮,我的本领也不比他们差,难道还坐不得这一只小小的黑鹏么?”
祁恬掩口道:“坐得,坐得。”息斗和尚看她敷衍,眼睛一转,笑道:“是了,那夜你二人躲在罗帐之中,彼此拥抱怀搂,相互紧密依偎,却不知后来怎样?”
此言一出,杨起不觉大是窘迫,暗道:“难怪那日他出帐之时,说到白起尚有客人招待,远离就是指我二人了。”祁恬看黄松、青衣目光异然,嘴角似笑非笑,隐约有些揶揄之意,更是羞臊得赤腮粉颈,浑身上下滚烫不已,急道:“好不正经的大和尚,胡乱说话,满嘴恶言,也不知当年是怎样当上神仙的。看你也算是佛门弟子,好歹也该避讳一些荤言腥语,说了反倒教人耻笑。”
吴九道喟然长叹,道:“你如此说他终究无用,我也劝过他不知多少回,这无赖的和尚何曾听进去一字半句的?”再看那钱烟敷,与众人微微颔首行礼,一双眼睛只往银瓶看去,双目之间盈盈似水,尽是说不出的无尽温柔。银瓶咳嗽一声,转过身去,却不看她。
息斗和尚瞅见银瓶,顿时吱牙咧嘴,面有怒容,放声骂道:“好个无情无义的汉子,好个洒脱放荡的丈夫。你撇了自家的娘子,一人逃到这里清静惬意,却留下我们两个老头,日夜听她啼哭啜泣。实在是可恨克恼,可气可怨。”挼起袖子,一手揪住他的衣裳,另一手捏成拳头便要打去,正被吴九道拉住,听他喝道:“如何说动手,就动手了。你也文雅一些。”
息斗和尚哼道:“我既是粗鄙的和尚,哪里还有什么斯文?他逃得三日,一日十拳,我便要打他三十拳。若不如此,我心中的气愤无从发泄,憋闷的时日久了,那可是要病倒的。”
银瓶领口堪堪被他捉住,一时动弹不得,虽是惊惶失措,却也不敢还手抵挡,苦道:“他那拳头不大,气力却是极其惊人。倘若打将下来,莫说三十拳,只怕五六拳便能将我打死。”
钱烟敷看得花容失色,哭泣道:“息斗爷爷法力无边,他一个孱弱的身子便是连您老人家的拳风也经刮不得,还是饶了他吧?”银瓶忖道:“你说这些胡话作甚?我何曾有你说得这般不堪,徒然让人笑话。”瞥见杨起众人瞠目结舌,脸上尽皆呆愕诧异之色,不觉大是尴尬,低下头去,竟有些许扭怩羞涩。
息斗和尚叹道:“我若是不能应允,你又要哭泣流泪,那时滔滔不绝,也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歇止?也罢,这拳头毕竟是挥舞不得了。”却看绿娘子盈盈走将过来,一个万福谢了息斗和尚的救援大恩,又将那药草递于银瓶。
息斗和尚道:“三界之中,人人以为魔比妖强,妖比魔贱,其实也不尽然。你得了些许好处,便能感激不已,铭记于心。有人受了无穷的恩惠,却是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就是依凭这一点,可见有些妖怪还是比魔家高贵许多的。”
银瓶听他嘲讽,也不顶嘴争辩,只将那引阳草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不敢有丝毫的闪失懈怠。钱烟敷看他状若可怜,有意劝慰几句,只是一介婉柔女子,光天化日之际,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够随意开口搭讪?心中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祁恬暗道:“钱小姐不是被银瓶掳掠而去么?此刻为何反倒是银瓶刻意逃避,她却苦苦追索一般?”心中疑窦万千,不得诠释注解,便想吴九道询问。息斗和尚甚是不悦,哼道:“他口齿笨拙,哪里能够说得清楚分明?你若要听个真切,便该问问本大师才是。”
祁恬忖道:“不就是怕你颠倒是非黑白、胡乱言语,伤了钱烟敷的颜面,我方才故意回避的么?”但听他抱怨如是,只好笑道:“请大师聆训教诲。”
息斗和尚甚是得意,看吴九道一旁窃笑,也不与自己争执,便道:“我生平最恨掳掠人口,那日这女娃娃受他捉去,正被我觑见,于是拉上吴老儿紧紧追赶,正是一丝一毫的也不敢怠慢。孰料这乌麒麟实在是狡猾得紧,竟一路逃到十万大山之中,没入其中的什么洞|茓不见。
那里天生有十万洞|茓,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彼此能够贯缝连隙,四通八达,我二人再是神通广大,茫茫丛林秘道之中,也一时寻他不得。偏偏那里的山神土地俱往天庭述职,因此也寻不得一个主事的神仙探听询问。真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杨起笑道:“大师从来就是古道热肠,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委实教人敬叹佩服。”钱烟敷垂眉顺目,低声道:“那时有劳两位前辈挂念牵怀了。”
息斗和尚摇头道:“那也没有什么,我与吴老儿都是不肯轻易死心熄意之人,他愈发隐藏,我们便愈发执拗,非要将他揪出不可。”吴九道极其诧异,咦道:“这等好的脾性,你只说自己便好,何必还要将我扯上?”
息斗和尚嘴角一撇,大声道:“你与我在一起,多少变得有些品性高雅、毅力顽强,这样的好事,就是天下皆知也是应该,如何故意隐瞒遮掩?”吴九道恍然大悟,不觉哭笑不得,叹道:“你说了半日,还是绕着圈子为自己表功诵德,哪里是真正夸赞于我?”
看息斗和尚不以为然,依旧道:“好容易等候得山神土地回来,已是三日之后。他们被我一顿喝斥训责,不能懈怠,于是施展浑身的本领,竭力索地搜山,终于在一处双拱岩下寻获得他二人的藏匿之地。
我们提着兵刃进去探看,却见这魔家后生竟然直挺挺地躺在石台之上,呻吟喘息不已,脸色蜡黄淡金,竟是没有半点的血色。那女娃娃却也奇怪,不思逃走,采摘了许多的野果山蔬,用竹斗盛舀内河清水,温柔有加,殷勤伺候。
唉!我虽是见识渊博,阅历透彻天地三界,终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对吴老儿道‘莫非他将这女娃娃掠来,就是顺应你魔家的风俗,抢亲纳妻不成?’吴老儿神色一变,即要与我翻脸,怒道‘我魔家虽是久居化外,却甚是重视礼仪道统之学,嫁娶婚配都颇有讲究,如何会有这等荒蛮不羁的举动’。我看他受不得这揶揄,便不与他争执。”
祁恬惊道:“莫非是三日朝夕相处,竟磕碰出了无数的缘分,彼此生出情愫不成?”钱烟敷羞臊得无地自容,喃喃道:“妹妹说笑了。”
息斗和尚道:“这银瓶儿身体有恙,神志尚是清醒之极,看见我们闯将进去,便要努力挣扎,可是又动弹不得半分。我们问情缘由,原来是这魔家的后生看女娃娃吞服了百毒消,忽生奇念,便想取她的几滴鲜血,验出其中的药材奥妙。他不懂玄黄医学,不知从哪里搜得几本奇书异简,一知半解之下,胡乱猜测,倒也自己拟出了几个方子。”
银瓶甚是尴尬,欲言又止,看众人兴致盎然,又不敢唐突打岔。息斗和尚道:“好在他也有些怜香惜玉,舍不得用女娃娃试药。这汤药煎煮出来,尽是他自己悉数吞服,结果药性相冲相乱,虽不曾中毒,却也麻痹了浑身上下的经络。哈哈,他这秘方私药委实厉害,便是与凡间华佗的麻沸散相较,亦是不遑多让的。”
钱烟敷看银瓶脸上青白不定,不禁生出几分怜惜,轻声道:“所幸大师请来了附近菩提观的百元上人,以紫绛果相救。不过也并非全然无功,至少知道了那还阳莲花的种子可抵百毒消的少许奇效。”
第九章
息斗和尚笑道:“你又替他说话了?那还阳莲花的种子也不是他勘验出来的,若非百元上人指点,又怎能知道此药材有用无用?”
杨起道:“那日大师问白起索要药材,也是应银瓶所请?”息斗和尚呸道:“他自视甚高,哪里会肯央我相助?是他那女娃娃苦苦哀求,托我寻觅药材,说道哪怕只有一味,也能教他宽心畅怀一些。我受她纠缠不过,看不得扰人的眼泪,无奈只好答应。后因种种机缘巧合,与那白起协定了一些事宜,后面那翠竹峰下、小乌巢中如何的情景,你们都看得真切分明,我也不再徒费口舌了。”
银瓶咳嗽一声,朗声道:“两位前辈,晚辈来此寻访药物,本是光明正道、天经地义之举,从来未曾害人夺命、行那种种不义邪恶之事。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不肯轻易放将?”
吴九道叹道:“一者这女娃娃对你思念颇深,我二人见识不得,只好带她四处寻你。二者你那校验的方子有着极大的缺陷,便是多少的药材全部配齐,依方炼配,也是救不得你那至亲至爱之人。你四处奔波、颠簸穷索也好,徒费气力、枉耗心智也罢,到头来不过就是一场虚幻罢了。我们看着不忍,自然想要阻止,希望你们能有正道顺途才是。”
息斗和尚冷笑道:“你休要不信,我此刻便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方子虽然能够医得石化之毒,但尚缺一个天时和两位外用药引。所谓天时,便是金环日食之际才能用药解毒。外用药引,则是玄机圣水和天地丹捏碎后混合沐浴,如此齐全,你将方上的药材按量同时服下,方能见效。”
银瓶只听得冷汗涔涔,颤声道:“如何会有这许多的讲究?”吴九道喟然长叹,道:“你是魔家丞相,想必也该知晓,这天地丹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三界方外只存得两颗,又到哪里去寻?”
银瓶瞠目结舌,忽然大吼一声,跃上小黑鹏疾飞而去,一路犹自呐喊喝呼。息斗和尚惊道:“如何说话之间又变得疯疯癫癫了,只怕是先前的药性稍有余积,此刻又不觉发作了。”
“清神静息平贪念,知足者常乐兮。朴日素月养生息,寡欲者安然兮。金矿敛富,犹不够,山河多知却,呜咽兮。青峰颓荒,尚无止,碧水终不见,唏嘘兮。戏凤成念凤,空往忆,因得而失兮。黄土化春泥,终还绿,因失而得兮。”
息斗和尚与吴九道既然受不得钱烟敷的眼泪,无可奈何之际,依旧携着她腾上云空,追将银瓶而去,却剩下杨起众人受了那绿娘子的解药,连带治疗疫病的药草,乘上先前的驴车回到念凤村。
稽不康听得他四人将前后原委细细诉说,又闻得青衣朗声轻诵绿娘子转托嘱咐的这几句谒语,不禁叹道:“先前魔龙肆虐,将轩辕之台的金矿悉数烧化,我们虽然藏匿在壁|茓之中,心惊肉跳,切齿痛恨,心中却隐隐约约有着几分轻松。
是了,这宝脉若是为人所用,但是不能善用,反倒生出无限祸患。烧了也好,烧了也好,从此让这四围的无数山脉自养生息,终有一日恢复得元气、漫山遍野披绿缀红、小河溪流鱼跃虾腾之时,看凤凰来仪,这念凤村还是要叫回戏凤村的。”
众乡人甚是欢喜,皆道:“不错,梧桐成荫,凤凰归巢。若是有此怡然乐趣,还要黄金作甚?”
杨起忖道:“他们有如此憧憬,从此身体力行,栽树植被,何愁不能寻回昔日欢愉?”想起辉照山迢迢路程,不敢耽搁,辞了乡人离去。黄松心有不甘,叹道:“那九龙魔火倒也怪异,将地下深处的矿藏金脉烧化也罢,如何能渗析民家,竟将洞中库房的金锭金砂也一并焚毁?否则要他们奉上一些黄金权当我们的路资旅费,岂非更显人情浓厚?”
青衣道:“此魔火非同凡响,能寻金索银,烧化一切钱财。你身上的财宝若非早已置换成了银票,魔火又偏偏不能识别得纸张,此刻也是难逃大劫,身无分文了。”
黄松连道侥幸。祁恬笑道:“若说最是伤心失意之人,只怕尚是清风与红孩儿,五百两黄金凭空化去,尽是一丝一毫的碎屑也不曾得到。只好另外再寻售药主顾,先换取一些收入再说。”
杨起故作惊骇之状,惶然道:“你说大主顾么?如此听来,他们必定不能罢休,还是会跟随我们西去采风不成?快些走,快些走,莫要叫他们抢先一步,反在前面苦苦等候。”众人哈哈大笑,甚是畅怀,稍时攀上筝船,扯起风帆,乘云破雾而去……。
世上的风云变幻皆由天庭风后掌管,袖中的一口巽位绸袋可容纳无穷风息,但有三种风却是管不得的。
一种唤作水鳞风,是九重天里四处穿堂贯室的神风,或大或小,凶猛之时能惊天动地,柔顺之时却惬意拂然。此风起于六重天上华欣银河的层层浪涛之中,不知根源所在,因传闻银河与化外魔山的水禺流域相通联系,又多有人揣测那水鳞风与魔山黑波风本就一物,但从来无人胆敢下去一窥究竟。便是那水性极佳的天蓬元帅,也是对之噤若寒蝉,不能涉足。
第二种风唤作无道风,此风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只在红尘俗世、群山大河之间肆虐不羁。此风最初偏好在昆仑盘亘,被西王母及辖下神仙厌恶,同样不能抵挡,于是遣黄巾力士挪了一块岩石屏风挡在山前。此风无处可去,便在各处游荡,所过之处,鬼哭狼嚎,叫人苦不堪言。
那剩下的一种风唤作冰魄风,是地府阴司的黑狱之风,销魂惊鬼,厉害之极。十殿阎罗深受其害,听地藏王菩萨之言,于空旷或是悬崖处挂上迎风鬼灯。那阴风颇有灵性,寻风而转,便渐渐被引开了。
筝船在空中行驶漂流得几日,始终如有天助,竟是一帆风顺,乘云破雾。待到得荣祥郡,却正遇上那无道风,众人看船身颠簸得厉害,不敢执拗强行,便挑了一处山凹处停歇。
祁恬无事,见青衣衣裳破缺,便拿起针线,替他细细密缝针补。杨起与黄松笑道:“你的手艺虽然不甚精巧,但也能够缝堵破洞,凑合穿用,终究还是有些许用处的。”
祁恬脸色一变,呸道:“你们的缝织本领难道还要高强一些不成,如何口出妄言,反敢看不起我的女红造诣?”杨起听她用词,不觉心中好笑,暗道:“这造诣二字听来,便是有种种高深莫测之感,岂是你随意可以引用套将的?”又恐再要揶揄下去,惹祁恬生气,于是笑而不语,自与黄松一旁,顾左右而言他。
祁恬颇为恼怒,连连跌足不已,哼道:“好,这几日怪风忽起忽消,大伙儿也不能飞天逍遥。我这便进那荣祥郡学习女红,勤学苦练一番,终要叫你们刮目相看才是。”众人初时不以为然,待无道风暂时歇止,看她拎着一个包裹便往城中跑去,方觉愕然,彼此面面相觑,喟然一叹,紧紧跟随。
祁恬寻得一家女红私塾,听闻里面的织娘唤作催丝西施,刺绣的本领乃是当地第一,不由大是兴奋,道:“名师方能出高徒,精石才能磨利刃。虽然这里索要的学费高昂了些,想必也是值得的。”连连催促管家付钱。
黄松一愕,旋即苦笑道:“你果真要学?”见她正色凛然,遂不敢再问,又看杨起隐匿其后,颔首示意,只好买下一个名额。祁恬欢喜不尽,习练得甚是刻苦,不过几个时辰的教习下来,受了资深炼道的织娘指点,那针刺纹绣的本领果然是大有长进、更加不同。再过得一二日,杨起接过她的刺绣绸缎评鉴,见上面花瓣娇艳欲滴,虫鸟栩栩如生,走兽奔跑跃然,不由啧啧称奇,夸赞不已。
祁恬眉飞色舞,得意甚然,道:“如今你可心服口服了?小觑于我倒也无妨,反倒将我逼将成一个行家能手。”杨起不禁哑然。
再过得一二日,无道风依旧不息不休,空中嘶鸣凄厉之声依旧不绝。杨起心中渐渐有些焦急,忖道:“如此耽搁,何时才能起程?”黄松亦是神情忧虑,心结重重,抱怨道:“此刻哪里都不能去得,只得住在客栈等候。每日的开销用度极大,却没有一分银子的收入,长久下去可不是办法。”二人言罢,反观那一女一幼,皆是逍遥自在,不觉哭笑不得。
青衣一书在手,无忧无愁。偏偏祁恬又结识了私塾中的一个姐妹,唤作茉莉,短短时日里,二人交情便颇为厚契,竟是无话不谈、无语不欢。杨起叹道:“莫说城外的大风一时半会停歇不得,就是即刻湮灭,只怕她也舍不得离去了。”
黄松摇头道:“她若是不肯离去,你我日后的支出便又少了一笔开销,岂非也是善事?”话音方落,却见祁恬神色惶乱,急匆匆跑了回来,叫道:“快些救人,快些救人,茉莉被妖怪捉走了。”
杨起与黄松相视一笑,皆道:“她本是活泼好动之人,此番如寻常女孩儿一般静雅了几日,终究再也不能忍耐,于是故意鼓噪呐喊,肆意调皮淘气。”一指青衣,又道:“若是真有妖精,那也是气力极其单薄的小怪,他便能够降服了。”
祁恬奔到跟前,见杨起无动于衷,不禁大是奇异,愕然道:“你没有听到我说的凶讯么?如何还这般安然随意?快快起来,与我一并去救人回来才是。”
杨起却是不信,月眼弯唇,打趣道:“这荣祥郡本是此地大城,河宽墙高,守卫森严,大街小巷之间三教九流之士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能够降妖除魔的和尚道士,里面又怎会冒出什么妖怪,如此唐突兀然,且能在光天白日之下掳掠人口、胡作非为?”
祁恬急道:“我何时说过了,她是在城里遇险?”杨起咦道:“不在城内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道:“是了,她倘若出城逢难,外面的无道大风肆虐正急,摧枯拉朽、飞沙走石。一个女孩儿家身体单薄、轻盈飘然,那想必也是被飓风狂息卷走,而并非被什么妖怪摄去。”
黄松笑道:“四方城门紧合封闭,也只在大风停歇的间隔方才小开微张,且不许郡内居民任意外出。那茉莉儿想要被风卷走,也是极其不易的。”祁恬心中焦灼不已,看他二人轻描淡写,不曾留意关注,不觉跌足道:“那无道大风便是再厉害十倍,也断然不能将她刮走。”
杨起拍掌道:“不错,城门尚且不得出入,怎能与大风亲近。”心中忖道:“她被妖捉去不得,被风卷走不能,你还有什么花招蒙骗,能够肆意捣蛋?”
祁恬看杨起与黄松挤眉弄眼,愕然道;“我说了许多,胸中急火缭绕,你们却以为我是谎言相欺,要捉弄你们不成?”看他二人微笑不语,便是默认了,不觉叫道:“我哪里有心情玩笑?你们有所不知,这城下三尺有一条青砖地道,也不知是何时所筑,迤逦而行,可直通北部瓷器大山的内道。其间路途狭窄、甬壁坚深,就是那无道怪风也无可奈何。”
杨起与黄松不禁面面相觑,暗道:“看她正色惶然,莫非城中果真还有这么一个密道。只是那茉莉儿去那瓷器山作甚?”
祁恬叹道:“山中有一片奇异的桑林,专司养殖一种大齐白蚕,它吐出的丝条洁白坚韧,是此地特产荣祥云锦的绝妙材料。若是再教几个技艺高超的织娘,在上面针刺纹绣,精心装饰,那果真就是锦上添花、华丽甚然,方圆七百里之内的三郡五府皆是闻名无双。茉莉儿闲暇之时,便与一众姐妹采摘蚕茧,结果被一个山中的老怪捉将去。十余人中,也只逃得一人回来通风报信。”
杨起心中一惊,收起顽皮颜色,眉头紧蹙,肃然道:“山中既然有妖,就该千万小心,如何这般冒失胡为?”
祁恬哀息不已,道:“山中原本清净太平,从来无妖。城中的地道也是用于昔年兵荒马乱之时,能够偷偷采摘蚕茧而挖掘建筑,以维系一郡的收入绵亘不绝罢了。至于现在的怪物是何来历,竟然无一人能够知晓。罢了,你现在喋喋不休又有何益,还不快些与我赶去救人?”一把拽住杨起的胳膊,撇下黄松、青衣瞠目结舌不提,径直往那城中青牛观跑去。
待到了观内,却听见哭喊震天,原来是官兵恐妖怪顺着地道入城,便要用数块千斤石板将其封堵。被掳女孩儿的家属俱是啜泣不已,苦苦哀求。官兵喝斥道:“那妖怪若是闯进了城来,和尚道士又降它不得,那可怎样是好?你自己的女儿受害,难道还要别人家一并殉葬不成?”将众人推搡,便要将洞口堵上。
祁恬慌忙叫道:“这里来了降妖除魔的法师,正要去那瓷器山救人,堵不得,堵不得。”众人闻言,甚是欢喜,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放他二人进来。
那官兵校尉上下打量,细细斟酌一番,不觉斜眉吊眼,冷笑道:“你们这十几岁的娃娃,如何能够除妖?一个个体裁轻量,只怕被妖怪捉住,填塞了牙缝犹嫌不足。”
祁恬拉扯杨起袍袖,轻声道:“你最是喜欢卖弄,如何此时反倒斯文雅致了?”杨起满脸通红,辩驳道:“我何时炫耀本事了。”看她使将一个眼色,蓦然领会,忖道:“不错,若是不能显示一通本领,他们如何肯放我们进去?”不敢怠慢,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便用那驱剑术将它往空中扔去。就看得它随风而长,化成三尺青锋,在观中四处飞来穿去,寒光闪耀之处,莫不叫人胆战心惊、不敢正眼窥看。
众人拍掌称好,皆道:“如此本事,去得,去得。”官兵也是唬将得不能动弹,好半日回过神来,俱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祁恬劝道:“那妖怪倘若神通广大,你们便是将洞口封死,这千斤的石板又能其奈它何?不如乘此时将它除去,也免了无穷后患,从此安枕无忧。”
官兵连连称是,校尉却道:“此事干系重大,我还要上报衙门才是。如何定夺,岂敢擅自作主?”祁恬呸道:“如今事态紧急,哪里还能在此等候,贻误时机?”推开洞口的一个肥胖兵卒,拉着杨起钻将了进去,回头道:“我们一时未归,你们便一时也不能将洞口封堵。倘若我们除了妖魔,却反被你们困死在这地道之中,就是化作历鬼,也要来寻你们报复,可曾明白?”
官兵拦截不得,眼睁睁看他二人没入洞中,又听得最后的狠话,皆是怔愕诧异,不知所以。
也不知走得多远,二人拐到了一处甬弯,便看前面青砖之上、四围墙壁皆是绿蔓交纵,道路顿时变得磕绊坎坷。杨起道:“既能破砖生蔓,土气必然旺盛,想必是山中的内道不远了。”
第十章
祁恬颇有顾忌,道:“这绿物愈来愈多,再走下去更是艰难。”左撩右拨,横竖遮挡,渐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再抬头观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便看那蔓藤由一根根变成一串串,由一串串又变成一片片,熙熙攘攘、无数无计,竟将道路一并封死了。
杨起惊道:“她们先前便是从此经过么?如何才一会儿,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祁恬亦是一无所知,急切恐慌之下,不及思忖,伸手便要扯将藤蔓,又哪里能够拉断?
听得后面有人说道:“这是隔尸藤,专司阻碍僵尸之用,莫说用手拉扯,便是刀砍斧劈,也是不能伤它们分毫。”却是青衣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他无声无息,偶尔出言,却将杨起二人唬将得一跳,讶然道:“你如何进来的?莫非是黄松胡闹,也要带你过来除妖不成?”
青衣低声道:“我二人正是有此打算,只说是你们的同伴,官兵便不加阻拦。”看他们四处张望,窥破得其心意,旋即笑道:“那官兵的头目一时醒悟,说道‘他四人既然是同伴,去得三人,却要留下一人。若是那三人不归,便将此人扭送到老爷处治罪不迟’。于是黄大哥无奈,被执作人质了。”
杨起闻言,对祁恬笑道:“如此一来,你我救得那妖怪的人质,全身而退,方能救得官兵手中的人质。”
祁恬叹道:“只是这道路艰难,如何才能出去?”青衣不慌不忙,道:“这隔尸滕与毒蛇习性相近,最是厌恶雄黄。”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翻开来看,正是雄黄粉末。
杨起道:“前面的道路尚不知多远,你只有这些,如何能够撒将驱赶?”青衣笑道:“何必驱赶它们,只消给我们让出一条通途即可。”将药末分成三份,各自往身上撒去。那藤蔓闻得雄黄之味,纷纷往后面推搡躲避,便是连他们的衣角也不肯触碰。
杨起与祁恬相顾而笑,齐声道:“竟然是如此的轻易,若是未能窥破得法门,又是那般的艰难。”
三人出得地道洞口,看前面一条颇为狭长的山路,正衔接于瓷器山腰腹之中,两侧俱是千仞陡壁,风鸟不入。祁恬四围探窥,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低声道:“想来这就是内道了,你我可要小心一些,莫要中了那妖怪的圈套。”言罢将玉月弓摘下,三指扣箭,搭载弦上,不发不离,不射不卸。那柄杆三寸处又缚将一张符文黄纸,画上震卦爻条,取意破魔识妖之箭。
杨起见她谨慎,方要说话,却一眼瞥见后面的青衣沉吟不语,忽而蹙眉,忽而摇头,心中不觉奇异,道:“可有什么异常么?”青衣神情甚是迷惑,愕然道:“不是说妖怪掳人么?如何此地皆是新生的隔尸藤?若是僵尸逞凶,它本是游离于阴阳二界的恶患,非魔非妖,非鬼非怪,莫说三界方圆不肯收纳,便是化外魔山亦然驱而避之,属粗鄙混浊之极的污秽苦毒之物。”
祁恬浑身一颤,喃喃道:“难道是僵尸为恶不成?”青衣目光迷离,摇头道:“僵尸凶残,往往就地食人血肉,弃之残骸,呜咽而去,从来不会掳人掠夺。妖怪与之相较,更是开化文雅许多。”一指洞口台阶之上的几点惨绿浑水的斑迹,道:“这正是僵尸留下的足迹,想必是它到得洞口,未曾进入地道,便被隔尸藤抗拒鞭打。犹豫踌躇一番,始终不得,只好悻悻离去。”
杨起伏身观看,闻得那斑迹隐隐有一股腥臊恶臭之味,心中一寒,不由叫苦不迭,暗道:“莫非这山中既有妖怪为非,又有僵尸作歹不成?倘若彼此勾结行恶,对方定然势大强悍,只怕以后的打斗颇为艰苦。”
惶恐凛然之下,倒也不敢怠慢,伸手将干莫小匕从怀中掏出,仔细揣摸,见其刃无光无亮,方才稍安。蓦然灵光一闪,又生一念,忖道:“我这匕首之中有妖元气,又吸了鬼元灯的精华,自然能够识妖辩鬼。只是僵尸既然不属妖魔鬼怪之列,却不知能否及早觑认,也好小心防备?”
三人各有心思,听见山外的无道大风肆虐吼叫,俱是惴惴忐忑。杨起苦笑道:“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是此时的情景了。昔日听到这句,往往极其佩服知险犯难的英雄,不想今日也要威风浩然一番了。”相视一顾,尽皆默然无语,便顺着内道往瓷器山小心探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过得一处桃花坞,越过一隅碧玉湾,翻上一座织雨丘,蹬跨一条笏牙溪,尽是风景清雅、美幽贻人之所,终于来到了一处遮天盖日的桑林,里面白蚕累累,丝茧森森。
杨起护剑当胸,慎然道:“想必这就是那大齐白蚕的饲所了,茉莉儿她们就是在这里被妖怪摄去的么?”
祁恬不及回答,却听见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我以为城中之人都是怯弱无能之辈,既然畏惧了我这大妖怪,便不敢再到瓷瓶山中采摘蚕茧丝团,那云锦自然从此绝迹。不想欢喜之下,竟是低估了你等荣祥郡民的胆略气势,不过三个细柔的娃娃,体削裁薄,也敢带箭携匕,前来施救援手,委实教我佩服。”声音如雷似涛,震天动地。
祁恬大惊失色,厉声道:“何方妖怪,还不快快现形?”一箭往空中射去,便看方圆数十丈在内,金光粼粼,桑林前渐渐幻出一个巨大魁梧的人形,气息荡漾间更见清晰,竟是一位通体红色的妖怪。杨起看匕身诡光流溢、深不可测,不禁暗暗吃惊,忖道:“这个妖怪的气势极强,不可小觑。”却听那妖怪哈哈大笑,道:“你这破魔之箭可清除一切妖鬼的匿形隐踪之术,火候虽然不够纯厚老到,但尚能有些微功细效。”
祁恬看他神态睥睨,胸中微有怦怦之意,却犹自不肯服输,哼道:“我的箭法好坏不用你来评判,虽然不能抹入法眼,但也足以教你现形。”那妖怪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在胡言乱语不成?也罢,且教你看看我的本事,也好知晓若非那羽矢才技高绝之士,如何能够与我在一起探论箭道?”便看手中幻出一把长弓,苍劲古朴,纹理暗深,细细打量觑看之下,似乎有无穷风韵,绝非寻常兵器可以比拟。
祁恬愕然道:“你这长弓不过是比我的玉月弓宽上几截罢了,也未曾看见什么奇异稀奇之处。听你说上老长一通的大话,莫非其中还有什么来历不成?”
妖怪哼道:“你这娃娃见识浅薄,如何知道这长弓的厉害?此弓唤作跋扈三张,便是说无论是什么对手,都不能当得此弓的三箭之射,是以见了九重天的神仙也好,碰上化外魔山的奇人异士也罢,执弓之人皆能跋扈嚣张,无甚顾忌。”
青衣惊道:“你说得可是当年万妖老祖的龙马雕弓?”杨起奇道:“难道你也识得此弓的渊源?”
青衣点头道:“据《神志史记》记载,此弓乃是用天台峰下随风潭的龙马肋骨所制。此马开天辟地之时便已存世,嘶鸣之际,山河呜咽不已,蹄踏之间,江水逆流不息。天地虽大,洪荒甚广,却是无神无佛、无魔无妖能够骑乘驾驭。后龙马服食终南山碧血丹心而亡,其遗骸遇火不焚,入土不化,被神仙妖魔众界用以煅制各式兵器,威力无比。有刀有枪,有戟有戈,无一不是三界方圆、化外魔山的库藏至宝。只是岁月久远,纷纷迭失殆尽,乾坤难求。”
略一停顿,又道:“此龙马雕弓也是其一,为万妖老祖随身不曾离弃的兵器,神魔大战之时,神兵天将闻之无不惊骇色变,退避三舍。后混战之中,万妖老祖被广元子与太白金星用计诳入万仙阵中,数把斩妖剑下,终于身死元灭,这龙马雕弓也从此不知所终。传言有了宝弓,一箭出,可风起云涌,二箭出,能天地变色,三箭出,趁敌人失魂落魄之时,便能轻易夺命。”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骇然道:“想必正是如此,所以又叫做跋扈三张了。既然失传已久,为何此时却在这大妖怪的手中出现?”
那妖怪哈哈大笑,夸赞道:“你这冲天髻儿年岁虽然不大,但是见闻学识却是比他两个大娃娃渊博了许多。我有这天地至宝,无所畏惧,睥睨横行,便是天帝魔王也要畏惧我三分,不敢肆意欺压无礼。”说到得意之处,手臂上扬,弓柄轻转,露出一朵微细青花。
青衣看得真切,啊呀一声,咦道:“不对,不对,你这长弓并非龙马雕弓。”妖怪笑声嘎然而止,怔愕道:“你说话好没有道理,如何又不是宝弓了?”
青衣不慌不忙,道:“当年龙马雕弓失传之后,皓山隐士鬼谷子心有念慕,便用残阳洞的森桐岩石打铸弓身,取寒山牛筋为紧力崩弦,做了一幅一模一样的赝品。我虽是没有亲眼见过,可若是所料不差,正是你手中的这件物什才对。”一语即出,却唬得妖怪瞠目结舌,口中支吾半日,却说不得一句完整的驳话。
祁恬看青衣胸有成竹,甚是不解,道:“你又如何知道这是赝品?先前不是口口声声说道那跋扈三张的来历,言之凿凿,不能抵赖么?”
青衣羞臊得面红耳赤,喃喃道:“龙马吞噬的碧血丹心为天地至刚浩然之物,无毒无害,隐味匿气,但偏偏与随风潭的黑心火性相冲,在龙马体内生成元气风暴。此风暴厉害无比,将其肋骨磨蚀出一些刻痕,那被制做成宝弓的骨头之上,伤如十叶河草,而非青花之状。”
旋即拍掌笑道:“是了,昔日听得茶斋说过,妖界万宝品鉴大赏之时,有一人便曾携带此假货入会,结果被妖界行家识破,徒然落下笑柄。那个大妖怪唤作执弓状元,想必就是你了。”那妖怪往后退却几步,大是诧异,惊道:“世上稚童,如何能够窥破这等天机?了不得,了不得。”
杨起忖道:“原来是个弄虚作假的妖怪,既然如此,想必它的本领也不会太过高强。”思忖间,方要说话,却听得祁恬厉声喝道:“此刻向你索人才是紧要,你若是懂得好歹,快快将人交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二不相犯。”
执弓状元冷笑道:“你以为我这弓箭既然不是真品,所以我的本事想必也不甚高强是么?有趣,有趣,既然如此,便教你看看我的厉害。”双臂一张一合之间,身上陡然升起层层气焰。
杨起惊道:“不好。”甩手投掷干莫小匕,幻成三尺青锋,如电似闪,径直便往执弓状元飞去。祁恬不敢怠慢,玉月弓一扬,扑哧一声,羽箭贯风破雾,紧紧趋随,口中犹自喝道:“你的厉害怎样,这一次便可见个分明。”
执弓状元看二兵袭来,眉头微蹙,却不肯躲避闪让,便看浑身半尺开外,火星四溅绵绵、奇光怪晕不绝。杨起不觉叫苦不迭,暗道:“它有奇妙妖术护体,我这驱剑术竟是不能奈何其半分半毫。”
祁恬连射数箭,或断或折,或弹或震,悉数散落于地上。她再是强逞气势,也不禁大惊失色,颤声道:“这是什么妖法,好生厉害,寻常箭矢伤它不得倒也罢了,难道玉月弓的半仙之箭也不能伤筋动骨不成?”
却听得那妖怪放声吼叫,四方影雷翻涌,似有魍魉鬼魅之状却又多有迥异。杨起三人把持不住,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待它吼音断绝,平静如昔之时,方才安稳身形,不觉心惊肉跳,相顾骇然。
祁恬灵光一闪,恍然道:“它既然使弓,想必也只是擅长得远攻遥打的本领罢了,若是近战,只怕便无能为力。”
杨起喜道:“不错,我习练得小木人的风雨剑法七十二式日益纯熟,却不知实战如何,此番正好校验一番。”收回长剑,一手牢牢执定,另一手骈指作势,心中默念剑诀法要,正是风雨欲来、一剑待发之势。
执弓状元喟然长叹,摇头道:“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们一副棺材,再教黄河干涸怎样?”
杨起听它胁迫,隐约一股寒意升浓,忖道:“莫要被它胡言恫吓,不过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深吸一气,猛力大喝一声,飞身而上。
青衣若有所思,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唤道:“这妖怪非同一般,不可与他力敌。”便看那二人早已厮杀在一起,身影纠缠,哪里还能阻拦。祁恬闻言一惊,惟恐杨起不慎有个闪失,只觉得心神不宁,张弓搭箭,却又射将不得。
杨起看它将长弓收起,双手再无一兵刃相执相持,心中一时惊疑不定,忖道:“这妖怪如此胸有成竹,莫非果真有着无穷的本事,竟然视我这锐利剑锋于无物一般?”凛然之下,更是不敢怠慢,剑势如夏日之雨打梨花,横点竖戳,左勾右劈,招式绵绵不绝。
执弓状元笑道:“如风潇潇,似水绵绵,这风雨七十二式果真是名不虚传。若是寻常的妖魔鬼怪,你这些套势足以应付降服,只是本老爷道行精深高炼,你的修为便是再增添几分,又能岂奈我何?”
双臂往他剑身抓来,喝道:“撤手。”杨起看它这等举动,不觉惶然恐慌,暗道:“难不成它的手膀是金刚不坏之体不成?”待它五爪逼近,长剑如有无尽气势所迫,巍巍然震颤抖动不已,刃上隐约龙吟虎啸之声,犹惊似骇。
杨起顿时心惊肉跳,苦道:“此时长剑尚未与它实际接触,就已然变得不宁不息,倘若真要被它捉到手里,岂非更是颓废不堪,如何还能除妖杀怪?”收剑凝势,侧身逼开。执弓状元哈哈大笑,道:“你不敢与我对峙,却要怎样取胜?”
从此更是无所顾忌,手足并用而攻,能夺剑便夺剑,不能夺剑则抨踢勾打。一方上风甚然,另一方下风昭现,只看得祁恬与青衣失魂落魄,焦灼不安。十余招式下来,杨起已是大汗淋漓,叫苦不迭。
祁恬忖道:“这妖怪用得虽然是赝品宝弓,不想却有着一身极好的本事。”心念一动,叫道:“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此番形势大大的不利,莫要纠缠苦斗,还是先逃去性命、后面再从长计议为上。”
杨起哭笑不得,心道:“我自然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只是所有的退路都已被这妖怪封住,岂能轻易逃窜?我有心往左,尚未迈足,他已然到得左边,我再要去右,不知他又使将得什么换形移位的法门,竟然早早得了右边等候,便似我肚中的蛔虫无二。”
第十一章
正思忖苦恼间,却看得执弓状元突然腾空而起,硕大的形体漂扬浮舞,如风中叶舟一般,不禁喜道:“四方八道的通途皆已打开,这番便能冲出去了。”
那执弓状元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大声道:“四处有路便是四处无路,无路之处却是分明有路。先前你若是纵身跳跃,便能逃脱我的真正风雨攻势,虽是尚不能走出这瓷瓶山,但此时想必也已经回到那几个娃娃身边,一块儿抖索震颤。此番我跃上空中,六才八方皆在我的掌握之内,你逃得哪里,我便能一击掌心雷送将过去,可谓是天罗地网,无处逃遁。”
话音方落,看杨起情急之下,抱剑翻滚而出,不觉愕然,怔道:“是了,你还有些本事,竟然窥破得离地二尺正是破绽所在,一个就地十八滚,倒也真让你逃了出去。”杨起听他言语,不知是夸赞,抑或是讥讽,也不及思虑揣测,跃身而起,奔到青衣与祁恬身畔,早已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青衣正色道:“执弓状元乃是天地间的大妖怪,它那龙马雕弓虽然是赝品,但也是颇有威力的宝器,大意不得。”
祁恬跌足道:“莫说它那弓箭有多么精妙,此番赤手空拳已是极其厉害,何不先退避一二,后面再想出一个救人的法子。”只觉得手臂一紧,已然被杨起卷袖捉住,再看他另一手紧紧拽着青衣,沉声道:“你说得甚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快走。”三人尽皆是张惶失措,彼此提携扶持,便往近旁的一处小道逃窜而去。
执弓状元冷笑道:“你们知道我这宝弓的厉害,但是毕竟不能知晓其中的奥妙所在。也罢,所谓鬼神利器,正是如此气势。”
杨起暗道:“可惜将那隐身披风放在了客栈之中,不曾带来,否则怎会如此狼狈?”双腋各挟祁恬、青衣一手,也不敢回头,竭尽全力便往前奔冲,却听得后面一身巨响,不觉回头观看,俱是啊呀一声,骇然不已。
第九章 鬼神驱僵尸
杨起只觉得背后一阵雷天咆哮,回头观看,满目尽是一片狂风暴气,径直卷起漫天的草叶尘土,如万马奔腾一般宣泄呼啸而来,不觉骇然,忖道:“虽然不知那真正的跋扈三张第一箭威力如何,只看这赝品宝弓一射而出,风息激荡不已,只怕也是不遑多让。”
祁恬心细,无意间瞥他一眼,见其神情惶然,不由惊道:“怎么?莫非是那妖怪追将过来了不成?”心中不禁惴惴不安,有意转身觑望,却被杨起阻止,听他大声喝道:“此时休要再好奇探看,要知道你只为了莫名的一眼,便足足抵得上二三十丈远的距离,保全得一条性命。此时正是万千危急的时刻,如何还敢耽搁迟疑?”
祁恬心中顿时凛然,不敢顶逆,她又看青衣毕竟年幼体弱,渐渐有些气力不济,身形或停或滞,拖泥带水,惟恐杨起一人挟拽吃力,急道:“你何不将手上的戒指转它一转,变化得微小,纳入袖中也更好携带。”青衣恍然大悟,依言变化,正是那好久不见了的一二寸的模样,一阵清风攀入杨起腰间的一处小小臭囊之内。
二人竭力狂奔,俱是气喘吁吁不止,那惊魂落魄之下,漾心颤神之间,虽是大汗淋漓,犹自不敢停歇半步,又过得一时片刻,耳闻得身后鼓荡激扬的动静似乎趋息趋宁,方才面面相觑,执手凝视,尽皆忖道:“这第一支妖箭好容易销声匿迹,毕竟算是逃过了一劫。”
执弓状元哈哈笑道:“方才正是我这滥竽雕弓之风起云涌的威力,你们见识得如何?若是依旧不能尽兴,再看我这第二箭的献技?”便看他在空中跟随而来,弯弓引射,作势又是一击。
杨起苦道:“好一个惫懒无赖的妖怪,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它却执意要苦苦追踪,肆意攻击驱赶,竟然丝毫也不肯放松。”祁恬闻言,甚是喟然无奈,叹道:“虽然是冒牌的雕弓,却比那滥竽之数不知强悍得多少倍,实在教人难以应付。”
听得后面执弓状元大吼一声,厉声道:“连环二击,天地动容。”二人不由叫苦不迭,看着前面一处岩石,忽而喜道:“先寻着隐蔽之所,避过这风头再说。”纵身跃入石后,只看方圆十丈之内,黑风凄惨、妖雾滚滚,枝叶悉数枯损,如有百千鬼魅魍魉呼号奔走。
祁恬附住石壁,颤声道:“这天地变色的箭招比那风起云涌声势浩大许多,但未必力量也有长进。”杨起一怔,愕然忖道:“不错,此刻便是灭敌人威风、长自己志气的时候。”方要应和,却探头看那箭矢陡变,由空中来回穿梭之势,反倒往此处石头径直扎来,不觉大叫不妙,拉着祁恬极力翻滚闪避。一身轰隆之下,巨石裂成几块,崩析出无数碎屑。
执弓状元咦道:“你们小小年纪,却能躲避得我二箭追缉,了不得,了不得。蝼蚁尚且偷生,你们比它们却是敏捷快活了许多。”
祁恬又气又怕,骂道:“我们腾挪跳闪,便是为了逃却一条性命,何曾快活过了?”杨起拉她藏在一棵大树之后,低声道:“他讥讽嘲笑我们,不过是扰人兴志的妄言,何必太过介意?”旋即大声道:“何时得了机会,也请你快活快活,你作了妖怪,上不能容于天庭,中不可得意红尘,下不得逍遥地府,外不成栖息魔界,正是那三界的摒弃、化外的厌恶。”
祁恬轻声笑道:“你这话语可是刻薄了。”杨起不以为然,道:“它害得我们狼狈不堪,难道我还要对它礼俗有加、刻意殷勤么?”那执弓状元怒道:“好一对伶牙利齿的小娃娃,如此不知轻重,果真是死有余辜了。”
杨起二人甚是不服,大声道:“你先前两箭,无一不是夺命的招式,何曾手下留情?”执弓状岩闻言,蓦然一怔,待过得半日回过神来,不觉哈哈笑道:“原来你们是恼怒我的无穷力道,却又无法抵挡,因此恼羞成怒,便只好躲匿在暗处,肆意逞将口舌之威么?”
他见杨起乘隙拉着祁恬,拔足又跑,跌跌撞撞,左右回避曲折,禁不住连连摇头,张弦又是一箭,道:“第三箭,收笼纳袖,你们便给我回来吧?”青衣在囊中叫道:“这是天地吸纳大法,不可小觑。”
祁恬张惶失措,惊道:“如何周围的气息都变化了?”便看四处现出七彩光芒,眩目迷离,中间似乎有许多的小人儿往来奔梭,手中隐约执将着绳索。杨起奋力拔剑四护,却如砍空断影,无功无效。
青衣道:“这些小人儿唤作唑人,专司编制风口漩涡,与那僵尸一般也怕隔尸藤。可惜没有随身携带一二根。”杨起奇道:“什么漩涡?”话音方落,却听得两声大吼,一声是执弓状元振威所发,一声却是众小人齐声呐喊,喊声处一处树林轰然断开,现出豁然一块空地。
平地之上,便看陡然现出一个极大的风口漩涡,杨起三人啊呀一声,受大风吸将,双足离地,拿捏不得,就如飘摆落叶一般,没入风口,又被执弓状元纳入袖中。那妖怪哈哈大笑,甚是得意,便往一处极其隐匿的山洞走去,洞门关闭之下,门扇上分明便镌刻着“名妖府”三个大字。
天下石洞之多,似天上繁星,数不胜数,但其中惟有十余种名洞可谓珍贵。如黄玉之洞,本是寻常风|茓,因为洪钧老祖居于其间,经千百年修炼,飞升成仙之日,四处石壁皆化为黄玉材质,金光璀璨、富丽堂皇之极。此为仙气熏陶所致,脱胎换骨,终究是人力所为。
又如岱融天岩,盘古开天地之时,划分阴阳,破除混沌,形成三界、化外,唯独一块气息昏噩异常,不能为神斧所劈。该气息以后逐渐凝化为中空洞天,中间寒风阳焰交纵横贯,环境极其险恶,凡人不能轻入,却是各路神仙佛士、妖魔鬼怪的甚佳修炼之所。
此外青城山太君荒洞,前后有九个大池,分别唤作铸剑池、铸枪池、铸刀池、铸戟池、铸棒池、冶斧|茓、冶钺|茓、冶锤|茓、冶弓|茓,但凡从九池之一得到的兵器,俱是上乘宝物,三界众生、化外魔民,无一对其不是梦寐以求。可惜当年共工与祝融大战,水火压轧,竟将此洞悉数毁灭。
杨起三人被执弓状元关于石牢之中,心中虽然惶然,但打量四处,却不禁暗暗乍舌称赞。皆因这石洞也是天下奇洞之一,风流神采都大是不同。壁上天生自然有着许多形画,俱是长久之间的天地造化拟生而成,依着执弓状元所言,每一幅壁画都有来历,分别都是有名的妖怪。
祁恬哼道:“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所谓名妖府,不过是你们自己将妖界中的枭雄镌刻上去罢了。”
执弓状元呸道:“三界之中每出得一个有名的大妖怪,乾坤享誉之后,这石壁便会自然生成一幅肖像图画。正因为如此,方显得无限神奇。你们见识浅薄,哪里能够知晓其中的奥妙?”
手指闭目青衣,颔首道:“你这小娃娃阅历甚广,可曾说得出此洞的来历?”
青衣略一沉吟,道:“这名妖府本来也是普通山洞,只是得了当年妖界的画圣元气所孕,渐渐生成能够自画的秉性。”
执弓状元瞠目结舌,叹道:“了不得,先前道你是三分的真才实学,七分揣测的运气,此刻观之,该当是三分运气,七分才学才是。”
言罢若有所思,又叹道:“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妖怪,可惜始终未能得到造化之认同,迟迟不能在壁上寻着自己的影像图画。它愈无形迹,我便愈不甘心,其时虽然住得极远,偏偏还要每隔三个月便回来一次探看。
后来跑得厌倦了,索性便搬到这名妖府中居住,正是那守株待兔的道理。我又放下重重誓言,说道那何时壁上也有了我的肖像,终于流芳百世、传唱不息,我何时才搬出此地,从此云游天下,逍遥快活。”
杨起听它暴露心迹,不觉一怔,愕然道:“你将城中的采茧女一并捉来,分明就是作恶多端,如何还能流芳百世?”
祁恬手扶牢栏,呸道:“它是妖怪,善恶生非与我们自然大大的不同,明明是一些遗臭万年的事情,在它眼中看来,那也是得意之极、传唱千古的。”
执弓状元在牢外石椅坐下,端起石桌的酒杯便是一通斟酌饮用,待得过瘾尽兴,方才笑道:“那几个女娃娃倘若仅是采茧的姑娘,我才不愿捉将过来呢!听她们哭泣哀号不说,还要解决伙食住宿,好不烦恼伤神。”
看祁恬欲张口反驳,不肯听她说话,依旧道:“我看她们身上的芙蓉刺绣,分明就是城中大绣纺私塾里的学生。虽然手艺机巧比那西施娘子要差上一些,但名师手下有高徒,若是用心针刺,想必也是能够做得一幅极好的锦缎描绘的。她们若是早一日干完,便能早一日回到那荣祥郡,我也早一日有了炫耀的物什,岂非正是皆大欢喜?”
杨起甚是不解,道:“你要一块锦缎炫耀什么?”便看它吱牙咧嘴,哼道:“既是名妖,自然便要有标榜身份的种种名产,而此中的所谓名产,与那一般的名产却大是迥异。”众人面面相觑,颇为莫名,皆道:“一般的名产我们尚能懂得,却不知那所谓的奇异名产与之又有何区别?”
执弓状元甚是不屑,大声道:“汝等何其愚钝?一般名产往往是指优质精良的物产,而此间我口中所谓的名产,却是因为名妖之故,从而被他人羡慕收藏的东西罢了。”言罢从腰间的囊中掏出了许多纷屑之物,有那尚值二两银子的白玉印章,有那破损一角的通天虎衔,还有半黄半百的象牙玉笏,以及其他或贵或贱的大小物什云云。
杨起目力极佳,见每一件东西都刻有“执弓状元品鉴”或“执弓状元把赏”数文,不由奇道:“你收拾得财宝,却也纳了许多的垃圾,何不剔优弃劣,好好整理拾掇一番?”
执弓状元呸道:“我的影像若是成于壁中,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大妖,那时在妖界被推崇备至,敬慕崇拜者必然极其渴望得到我的一两件赐物以赀留念。其时之际,莫说手中的这些珠宝工艺,便是我用过的锅碗盘勺、便溺马桶,那也是万千小妖追捧不已、抬高身价的至重宝贝。”
众人恍然大悟,俱是哭笑不得,讶然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名产了,果然是独具匠心、与众不同。想必茉莉她们刺绣的锦缎,定然也是你的大名赫然其上、夺目万分了。”执弓状元甚是得意,笑道:“何止大名,还有我的才俊相貌呢。”
忽然听得一身咻响,一只红毛绿羽的八哥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那僵尸王把大门砸坏,硬生生闯将进来捣蛋。”
祁恬听得真切,眼波流转,一扯杨起的衣袖,低声道:“看来这大妖怪山中还有仇家,一者砸门,二者砸锅,都是非深仇大恨而不可为的。”杨起摇头道:“虎狼虽然相争,但毕竟都是食人之物,未必就是好事。”
听执弓状元怒道:“好个不肯死心的僵尸头头,我消声匿迹躲到这瓷器山中,神不知、鬼不觉,却还是被它一众嗅得了动静,一路追随而来。”将牢门大锁松开,放出他三人,喝道:“你们去内室寻着那几个丫头,叫她们莫要再刺绣编织了。快快从后门出去,顺着内道而下,只要进了地洞返城,有隔尸藤防护,便不怕大小僵尸横追竖赶了。”将弓箭拾起,急匆匆往前门赶去。
杨起忖道:“看它掳掠人口,不过是强征女红劳役罢了,并无太大的恶意。若是好色敛食,又岂会关心我们的生死,唯恐大伙儿受了那什么僵尸王的毒手?”慌忙来到内室,将茉莉儿一众尽皆救了出来,叫祁恬与青衣先行护送她们回郡,自己却要折去观看一个究竟。
祁恬急道:“从后门出去太平得紧,小孩儿与她们自然无恙。我也想看看那僵尸王是何方的神圣。”将青衣与众女子打发走,推搡着杨起往前门挤去,娇憨任性之下,教人无可奈何。
他二人来到洞府前门,看天窗照映,那传讯的八哥鼓闹喧噪不已,底下一处凹陷广场之上,执弓状元正与一个赤红血目、惨绿黯毛的巨大怪物打成了一团。
二者皆是拳脚相搏,气势却大大不同,执弓状元每一拳击去,虎虎生威,既有温侯睥睨的神勇,又有壮士断腕的魄力。那怪物拳打脚踢,阴恻恻寒风袭袭,粘乎乎腐液稠稠,呼吸间恶臭吐纳,动静间如鬼似魅。
杨起看得真切,见那怪物动作凝滞缓慢,不及执弓状元轻便灵活,一时间便受了大妖怪游斗绕争的好几拳,却依旧不痛不痒,若无其事,不由惊道:“僵尸最是天下不惧刀枪劈刺的浑浊恶物,它既然号称僵尸王,想必一身横练便如精钢淬铁一般,区区拳头岂能奈何得了它?”
祁恬捏着鼻子往后退却几步,眉头紧蹙,喃喃道:“臭死了,我若是与这僵尸王相斗,即便是不被吓死,早晚也会被其熏死。大妖怪竟然能够忍耐,如此说来,我也有些佩服它了。”
第十二章
她言语虽轻,却还是被执弓状元听个分明,于是哈哈笑道:“我既是名妖之选,一身各样的本领那都是上乘的。这避臭闪浊的功夫,那自然也是颇有造诣,岂能是凡人小妖所能企及的?”
略一分神,正被僵尸王的一记拳头砸中,轰隆一声,就如同锤铁碾铜一般,只疼得眼冒金星、冷汗淋漓,却犹恐在杨起跟前丢失了颜面,牙关紧咬,反手就是几拳,要夺回亏空。
杨起赞道:“苦战倒底,绝不轻言放弃,果然是有名的大妖贵怪,非同一般。”执弓状元愕然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娃虽然|乳臭未干,但所谓英雄惜英雄,你也是个人间的豪杰胚子。”
侧身避开僵尸王的一腿,足踝顺势一勾,险些将那怪物绊倒,见祁恬瞠目结舌,又道:“是了,你这女娃娃也是一个还能说得过去的美人胚子,正好与男娃娃配成一对,生出十几个小小娃娃。”
祁恬怒道:“你以为我是母猪么?哪里生得了那许多的儿女?”蓦然一惊,回过神来,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慌忙转过身去,偷眼瞥看杨起,却见他精神悉数贯注于打斗场景,竟是一丝一毫也不曾发觉。
一妖一尸斗了数十招,你来我往,终究还是识不得胜负、看不出分晓,尽皆有些焦急暴躁。那僵尸王往后退却几步,张口便是吐出了一股绿雾,气息之间有如千万只爬虫毒蝎蠢蠢欲动。
执弓状元脸色一变,飞身而起,反倒笑道:“你违逆了赤手空拳打斗的契约,肆意用毒气害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苦苦固守承诺,却显得迂腐古板不已?”摘下长弓,一箭射出,正中僵尸王的肩头
那怪物厉声吼叫,声如夜枭,却更能夺人魂魄,未及攻击,便看执弓状元第二箭从容刺到,羽翼扑哧一声,堪堪贯穿胸口。僵尸王再是强悍,也不能抵挡,低声咆哮两声,跌跌撞撞往洞外逃去。
执弓状元却是不依不饶,喝道:“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果真觑我这偌大的名妖府如无物不成?”一手又往腰间囊中探去。杨起叹道:“只怕僵尸王有心逃却,却未必能够如意。”
祁恬拍掌咦道:“这是自然,大妖怪要放出第三箭了,正要夺魂。”那僵尸王看似呆愕,却也似乎识得后面招式的厉害,手脚伸缩间,不知从哪里变化出一面奇形怪状的森森骨盾,如老大的乌龟壳一般,紧紧护住前胸后背,竟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执弓状元哼道:“你将前后左右的空档悉数护住,便以为没有破绽了吗?八方缝隙,你这盾壳却只能护住七面,还余出一个口子如何安排?”言罢,便见其身形一晃,瞬间闪出八个身影,一真七假,围着僵尸王便旋转起来。它转得大圈,那怪物却是转得小圈,未过多时,便看僵尸王有些头晕目眩,足下不见稳妥安当。
杨起道:“以前在铁鸡镇时,听得老人说过,山中的豺狼捕食农家黄牛之时,最是诡异狡猾,常用的法子便是围着其划圆奔跑。圈中的黄牛不敢懈怠,便原地自转防护,结果反被蒙晕了头脑,容易跌到在地。”话音方落,便看僵尸王一个踉跄,几乎摔跤磕绊,勉强方才拿捏。
执弓状元笑道:“你这娃娃却是在绕着圈儿骂我了。”将手一松,就看八支长箭从八个方位射出,皆是风声萧厉,莫能识别其中的真假。僵尸王张惶无措,电光火石间正被一箭透通喉咙,暴叫一声,即刻气绝陨命。
祁恬看得惊愕不已,旋即便是极大的羡慕,啧啧称赞道:“它使得长弓,我使得玉月短弓,虽然人妖殊途,但就兵刃而言,也算是同道之士了。我若是也有着八方幻影变化的本事,便是遇上了三眼魔君,也未必就要怕他。”
执弓状元得意洋洋,大声道:“要当名妖,便该有一身强悍的法力修为才是。”一拍脑袋,又道:“过不得多时,它手下那大小僵尸便会蜂拥而来。此地不能久留,其时也必定凶险无比,你们若是热闹也看够了,便快些逃命去吧。”却听得那八哥叫道:“走得迟了,走得迟了,僵尸到了,僵尸到了。”
执弓状元脸色一变,急忙奔出洞去,站在门前的一块巨石之上往下观看,便见漫山遍野绿雾惨兮,呜咽哀吼之声不绝于耳,凝重气息中皆是木然而来的无数僵尸。
有那蹦跳的,有那一步一步缓缓挪将的,还有那半人似鬼,以手代足攀爬的,果然是数之不竭、计之不尽。祁恬只瞧得头皮发麻,心中寒意陡起,不觉拉着杨起的胳膊,却看他也是机伶伶一个寒颤,鸡皮疙瘩抖落了一地的风景。
那八哥叫道:“苦也,苦也。”抖擞这翅膀,便往山后飞去,转瞬不见了踪影。执弓状元呸道:“太平之时就回来觅食安歇,看着有了一些小小的危难,却逃得比谁都要快捷几分。”
祁恬急道:“既然是危难,便是无比的凶险,你不妨快些用那风起云涌的法术,一箭刮起无穷大风,将这些浊物僵尸一起卷走才是。”执弓状元面有为难之色,苦道:“我这雕弓毕竟还是赝品,云不过几仞,风不过数丈,哪里能够除掉这许多的不死僵物?便是刮将得几个,不过也就是从山顶掀到山腰,看它们再拍拍灰尘,稍时又走了回来。”
见祁恬依旧不信,便努力放出一箭,炸土震灰之时,被波及的几个僵尸轰然倒地,过不多时,却又颤悠悠重新爬将支稳,若无其事地朝着名妖府径直趋逼而来。祁恬慌道:“先前它用这同样的箭势追击我们,威力甚是教人惊骇,如何此刻反倒不济了。”杨起叹道:“心境不同,感官体悟自然也就不同了。”
他二人看执弓状元虽然也是满脸焦灼,但弓步直腰、挺胸昂然,睥睨群雄的气势却是丝毫不减,不觉忖道:“它是一个大妖怪,尚且有如此的雄威姿态。我们若是气质薄弱,畏缩悲怯,岂非要被它明里取笑、暗中蔑视不成?便是这危难之际,好歹也要自我鼓舞,撑壮出仙侠的模样。”
心中如是想,那面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惊惶神色自有昭显若然的途径,控制不得、按捺不住,却如何能够压抑?三人飞剑射矢,相互配合,便看四围的僵尸除了一波又上来一波,绵亘不断、络绎不绝,便似汹涌洪水,无绝无止。又过得一时,虽是极力抵挡,那惨兮绿雾依旧是缓缓推来,众人皆是叫苦不迭。
却听得天上一阵喧嚣呐喊,单薄之际,倒也闻得声嘶力竭、不遗余力。三人极其诧异,抬头观看,见空中飘来一艘帆船,二人站在上面,攀着船舷,不断往下撒将各种灰粉白末,惹得僵尸纷纷仰天怒吼,却又无可奈何。
杨起与祁恬相顾怔然,齐声道:“他二人如何驾驶得筝船来到了此地?莫非外面的无道怪风已然停歇了么?”黄松与青衣忙得不亦乐乎,看地上僵尸或蹲或伏、或匿或逃,大声叫道:“此刻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执弓状元与杨起蓦然惊觉,应答一声,方要祭出各自法宝,却看筝船后面又闪出二人,一个槌鼓放雷,轰将得浊物惶然无措,一个却是掏出芭蕉大扇,喝道:“休要着急,一扇便能清平干净。”
杨起惊道:“这鼓贤士和七郎神如何也到得此处?怪哉,怪哉。”那七朗神双手执扇,用力挥舞,便看平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之间,绿雾尽皆清洗消匿。那筝船上空却是朗朗清明,雅云红日,果真是无道已去、怪风不再。
地上僵尸平白间受得阳光照射,慌忙掩目遮挡,却不防足下流波振荡,不能把持,尽皆如那风中落叶、灰烬飘尘一般,一时竟然被吹刮得干干净净,瞬息消没了踪迹。
祁恬拍掌称好,看筝船缓缓落下,急忙迎将过去,笑道:“不想今日连黄牙稚童与贪财管家也能前来助阵,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
黄松有些尴尬,讪讪道:“我们虽然不能近战肉搏,但躲在空中扔些雄黄石块,那还是轻易得紧的。”祁恬笑而不言,看七郎神面生,受杨起引见,躬身施礼称谢。
七郎神摇手道:“我与黑炭头奉闻大人之命,要将这千里送风扇还给兮地谷的铁扇仙子,天上驾云之时,却真巧与筝船相遇。我们看他二人惊惶,问明缘由,索性也来助上一臂之力,也免得他日僵尸入城,反教荣祥郡的无数居民受害。”
一瞥手中的芭蕉大扇,笑道:“不过这许多的僵尸也颇是难缠,若是没有此等宝物,我与黑炭头也是束手无策,只好在船上一道,往下扔砸东西了。”
巨黑鬼大眼一瞪,甚是不服,道:“你手足无措倒也罢了,如何还要将我扯上?我这大雷威力无比,应付那僵尸正是绰绰有余的。”
七郎神哈哈大笑,道:“不错,你在船内向外释雷,便是再失了准头,只怕也不会误中无辜的。”众人闻言,想起当日被它莫名一击,不禁莞尔。巨黑鬼虽然难堪,但它本是皮糙肉厚的憨直之人,自我嘲弄一番,却也无妨。
黄松道:“那些女子回到城中之后,官兵也不再与我们为难,却口口声声咬定我们是不祥无吉之人,非要驱逐出郡门不可。其时无道大风已然停歇安复,我们索性上得筝船过来救援。”
青衣道:“他们不过是有心私吞衙门的花红赏金罢了,又恐我们努力相争,是以千方百计轰赶。”黄松叹道:“那赏金本有两笔,一笔是救得女孩儿的三百两银子,此刻想必都被官兵拿去挥霍了。尚有一笔是捉妖悬金,此刻还在榜上,无人能够取得。”
偷眼瞥看执弓状元,四目对视,不觉忐忑不安,便又侧头转身,一味顾左右而言他。执弓状元微微一愕,哼道:“想要用我去换什么赏钱么?委实是可叹之极、好笑无比,天下谁又能随意缚我?”拨弹手中长弓,看黄松神色顿失,又道:“不过今日除去了僵尸王与它一帮尸子尸孙的多世宿怨,我心中也是开心得很,便不与无知狂妄之人斤斤计较了。”
杨起陪笑道:“一时戏言,玩笑而已,且莫挂怀才是。”朝黄松使将一个眼色,心中默默念道:“莫说捉不到它,你便是侥幸将这大妖擒获,只怕依旧得不到一铢一锂的赏钱,终究还是被官兵、捕快侵吞私分的。”
那七郎神与巨黑鬼便要告辞离去,听杨起四人挽留,连连摇头,道:“速速还了这芭蕉扇子,也好早日回到雷部缴令。”
祁恬道:“既然不曾有得什么紧要的事务,晚上一些时刻又有何妨?”
巨黑鬼不以为然,道:“你有所不知,过得几日,天下群妖又要在庐山召开什么天下名妖大会,评选妖中的才俊、怪中的豪杰。其中有几个却是大旱干涸之妖,是以我们雷部众神都要早作准备,时机一到,就要降雨施露,确保东南一方风调雨顺、农水无虞。”
此言一出,便看执弓状元眼睛一亮,急切问道:“庐山之上又要召开名妖大会么?”杨起与祁恬相视而笑,忖道:“它极其嗜好功名,这等机会如何肯白白错过?”
巨黑鬼道:“也不尽然,虽说是天下名妖大会,其实我看也就是东南部诸山洞府、各河水宫的妖怪罢了,还有许多的有名妖怪是不曾来得的。”言罢,不敢耽搁,辞了众人,便与七郎神腾云而去。
执弓状元颇为欢喜,笑道:“好极,好极,先去当了这东南群妖的小状元,然后再打败西南、西北、东北、西北各地的分状元,岂非就是名扬三界的大状元?”
祁恬笑道:“不错,你这执弓状元的名号是自封的,当不得数。若是成了群妖的状元,才是真正的妖中名流。”
执弓状元哈哈大笑,道:“托你吉言,他日必定能够衣锦还乡、无限风光。也罢,时不我待,此刻便去庐山转他一转,也比在这瓷器山中苦守滞留得好。说不定日后再回到名妖府时,我的雄伟肖像早已镌刻壁上,流芳百世又有何难?”将那白玉印章、破损虎衔、半黄玉笏悉数解下,给杨起、祁恬、青衣每人一件,因犹自恼怒黄松先前的言语,却偏偏故意漏下他来。
大声道:“以后怕是相见无期,这些名产便先一步送于你们,日后得了我的名声,你们拿出炫耀,也是无上光彩的。”招来一片千层云裹,扶正了身子,大摇大摆而去。杨起一众俱是哭笑不得,唯唯诺诺,待看他走得远了,又好生劝慰黄松一番,四人上得筝船,扯帆西去。
这一日,正遇上一阵风息逆行阻碍,众人慌忙将白帆卸下,操起拨风大桨,又借着筝船本身牵引之力,努力往前划去。杨起初时还能吆喝着几个号子,鼓舞宣扬,能够苦中作乐,但渐渐便有些气力不济。
眼看着船身隐约要往后退去,不觉叫道:“上次修理之后,还未曾试过这筝船陆地行走的本领。此刻空中难行,何不寻着一处小道另辟蹊径?”言罢,起身便去寻那转换的机括。
祁恬三人也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齐声道:“有理,空中走不得,咱们便陆上跑,陆上若是也走不得,不妨就水面游。”各司其责,将筝船降于地上,支起四个轮子,颤悠悠奔跑起来。虽是有些颠簸崎岖,倒也平稳,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处山谷隘口,见谷口立有一块石碑,只是那碑上的文字极其古怪,杨起竟然无一识得。
青衣道:“这文字唤做神农姚文,脱胎于草药树木的纹理脉络,世上甚少有人能够辨认。”祁恬哦道:“你既然看出了它的来历,想必也能够读出来吧?”青衣道:“我不过识得几个文字罢了,不能通全。只是石碑的文字颇为简单,书将的分明就是‘才情谷’三字。”
杨起喜道:“鬼太子说道,能够破译地图的书生便是住在那才情谷中,莫非误打误撞,偏偏凑巧来到了此地?”看黄松驱动筝船便要进去,心念一动,暗道:“如果有求于谷中之人,驾车入谷未免有些唐突,虽然心存恭敬,也怕被人以为大大的不敬。”招呼众人下船步行。
青衣翻爬之时,被轮轴磕上,顿时青紫了一块。他不言不语,却被祁恬看得清晰,叹道:“长久只在空中飞行,冷落了四个圆轮,它们竟然也有了脾性,寻着机会便要报复一番了。”替青衣挽起裤腿,倒上一些疗伤圣袋的清水,即刻痊愈无恙。
四人进得谷内,细细观看,见两旁皆是明山秀水,有泼墨豪撒之风,鸟鸣鱼跃,尽是江南翠雅之意,各处的景色极是精致美丽,不由啧啧称赞,心情也是大是不同。
谷中有一座木屋,正掩于一片枫叶之中,上下二层起间,方圆却有十七八丈的宽阔。虽是用圆木拼筑,未曾削椽雕梁,有些粗陋厚实,倒也不失有趣。门口一个青木机关,上面刻道四个小字,依旧用神农姚文书写,听青衣译来,却是“何妨一动”。
黄松奇道:“此间的主人是要我们扳动机关么?”未及伸手,早被祁恬抢先一步将那青木机关摇动,便看对面屋檐之上嘎吱一声,闪出一个小盒。祁恬惊道:“这有何神奇?竟然如此故弄玄虚。”又把那机关左右晃颤,便看盒子陡然打开,从里面现出一副黄布卷轴,在风中飘荡得半日,竟然荡下一副字条。
那上面的文字大伙儿尽皆认识,不觉齐声诵道:“天下第一才情之人,破乾坤奥秘。世上不二风流雅客,识天地玄机。”
祁恬甚是不屑,暗道:“原来又是一个肆意夸赞自己的惫懒无赖之人。”杨起无意一瞥,见她嘴角斜撇,猜测其心意,不由一惊,慌忙轻轻扯将她的袍袖。
祁恬嫣然一笑,低声道:“你放心,此时我们还有求于他的学问,我如何会胡乱说话,得罪于他?”话音方落,却听得屋后传来一阵喧嚣嘈杂,细细倾听,其中喝斥怒叫之声不断,便似有人在争执打闹一般。
他四人俱是好奇不已,便顺着屋壁循声摸索而去,却见后面一处颇为平坦的芳绿青地、无数翠叶红霞的熙熙攘攘的遮掩之处,有两个中年书生正在纠缠打斗。一个褐衣,一个蓝衫,彼此面貌极其相似,皆是红面青髯,浓眉环眼,又用三尺麻葛束巾扎缚长发,倒也整洁干净。各人手执一大一小两个葫芦瓢瓜儿,彼此敲打厮杀,正是铿锵有声,喧闹震天。
杨起愕然道:“这二人都是秀才装扮,想必就是这才情谷中能够通译破解地图的名士。只是他们此刻切磋武艺,看似正在兴头之上,我们反倒不好过去打搅干涉了。”
黄松颔首道:“不错,读书人心智疲惫之时,便需要一番活动经络,以通神明。他们既然是大才之士、饱学之人,这调理轻松的法子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的。”话音方落,便听蓝衫的书生骂道:“你胡说什么,老子与他争斗得如此辛苦,流淌的汗水没有一升,那也有半斗。是通经活络也罢,是抒发奇异雅兴也好,何曾会有如此辛苦艰难的?”
祁恬甚是奇怪,讶然道:“读书人也会如此粗俗么?”黄松脸色微红,喃喃道:“胸怀鬼谷学问、藏匿乾坤玄机的隐士,性格大都有些怪异,以常人姿态揣测琢磨,就会有些偏颇了。”
那蓝衫书生呸道:“老子的脾气如何,心中自有一面明镜,又怎会轮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娃来肆意地品头论足?别人皆称我是好善先生,你不能识鉴,却偏偏说我诡异,岂非刻意气恼于我?”黄松愕然,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再随意言语。
他二人战得甚欢,游斗了多时,蓝衫书生毕竟凶猛,大喝一声飞身跳起,抡起大葫芦瓢儿便用力往下压砸。褐衣书生看似暴躁,目光却有些呆滞,随手用自己手上的一只小葫芦瓢儿抗迎抵挡。相撞之下,听得嘎吱一声,小葫芦瓢儿顿时崩裂,几块碎屑被震散于地上,滴溜溜乱转。
褐衣书生大惊,一手握定大葫芦瓢儿横竖防护,一手撩起衣袍下摆,接连数步往后跌撞退去。蓝衫书生哈哈大笑,道:“那九妹爱的便是你重承守诺的气节,你若是抵挡不得,用了道外法门,破坏你我决斗的规矩,便是无信无义的小人。”褐衣书生口舌微张,正作咀嚼吞纳之状,闻言不觉怔然,略一迟疑,左右肩头正被对方的一大一小两个葫芦瓢儿打中,不由痛得纸牙咧嘴、唏嘘不已。
蓝衫书生看他犹未反应过来,不敢怠慢,手中的两个葫芦瓢儿划着圈儿摆回,勾出的弧线圆滑顺畅,倒也有几分的干净潇洒,犹自哼道:“你分明便是呆板迟钝了许多,如何还执迷不悟,竟说自己未陷入邪道旁门?”
褐衣书生眼波沉腐,却是不言不语,只将剩下的一个小葫芦瓢儿往他掷去,如此便是赤手空拳,果真两袖清风了。
蓝衫书生轻轻避开,狂妄不羁之中似乎隐约夹带着几分无奈,骂道:“你善性虽然蒙蔽,但死不悔改、执拗难返的恶劣习性却是丝毫未变。我又是劝说喝斥,又是拳打脚踢,十八般的能耐都用上了,依旧还是对你无功无效。可笑,可笑,难道我这兄长还会捉弄陷害你不成?”
言罢双臂一合,将二个瓢儿彼此磕碰,一番相撞振威以后,蓦然一步踹出平底黑鞋,竟用那不着布袜的赤足堪堪踢去,喝道:“莫要胡乱抗逆,还是乖乖给我倒下吧?”
褐衣书生猝不及防之下,不及躲闪回避,索性牙关紧咬,反倒提脚迎上,却以膝弯箍凹顶力架住。蓝衫书生极尽气力地踹踏,有意教他跪下,却如扳动那大石头一般,始终不能动弹。
青衣一旁瞧得仔细,低声道:“不对,这并非寻常的凡人力道。”杨起三人甚是不解,皆道:“不过是气力雄厚一些罢了,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呀?”青衣只是摇头,眉头微蹙,更是全神贯注地观看。
蓝衫书生心中惊疑不定,慌忙往后退却几尺,厉声道:“你这是作甚?”。褐衣书生冷冷一笑,猛力喘息呼吸,身上竟似生出了许多的风云,悉数贯入长袍之中,如一个庞大的气囊,摇晃震颤。其神色也变得更加狰狞,目光森然阴恻,尽是遮掩不住的凶恶之意。
第十三章
蓝衫书生脸色微变,一改先前的放荡滑稽神色,大声道:“你看不是敌手,毕竟还是要用那法子不成?”话音方落,便看褐衣书生狂声怒吼,形貌瞬间变幻,身材体量暴长一丈二尺有余,将衣襟尽皆撕碎散下,飘落一地。
黄松颤声道:“它的手掌大如蒲扇,只怕有千斤之力尚是不止,若是相扑肉搏,还要那葫芦瓢儿何用?”见其胸阔腰圆,肩背四肢之上黑毛汹涌遮盖,赫然便是一头巨大的熊怪。
祁恬惊道:“原来是个妖怪!这番现出真身原形了。”看蓝衫书生形势危急,张弓搭箭便是一射,正中熊妖的足踝。那妖怪负痛不过,转身便跑,它虽是硕大无朋之极,但却颇为敏捷,顺着后面的一处内谷山壁攀援而上,机巧灵活,不多时便已然窜上了崖顶,翻身而过,从此再无踪迹。
蓝衫书生顿时慌了神,手舞足蹈,奔走呼喊,竟是招呼那熊妖回来,眼见得它杳如黄鹤,不觉怒道:“眼看便能分出胜负,乘其不备之时就能将之擒获,不想你们却跑来捣蛋,坏我好事。”用力将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葫芦砸来,被杨起一通拳脚打落。
祁恬大是恼怒,驳道:“若非我将妖怪吓走,你此刻早已被它咬伤,不思感激倒也罢了,如何还恩将仇报、无理取闹?”
蓝衫书生呸道:“狗屁,狗屁,他哪里是什么妖怪?可怜我那兄弟,不过是受了莫名邪药,暂时成为半妖而已。我好容易将他诳回此地,设计绑缚之后,再慢慢寻思救治之道,却功亏一篑,被你们肆意臆测、破坏殆尽。”
杨起闻言,不禁与祁恬三人面面相觑,暗道:“当时情况突兀,我们也不及思忖,他也未能解释,这误会实在是万难避免的了。”蓝衫书生犹自跌足不已,忿忿闯进木屋,轰隆一声,顺手将木门甩上,竟是泄气冲怨之状。便看那楹上的夸赞美誉晃晃悠悠,一时拿捏不住,又被谷风轻轻挤兑,终于震将了一条下来。
黄松苦道:“若要破译地图碎屑的奥妙,便非要这好善先生觑看研究不可。此刻不经意得罪了他,耿耿于怀之下,如何还能尽心尽力地帮忙?”
青衣眼睛一转,一人缓缓走到木屋之前,大声道:“大凡中了半妖邪物之人,世上更无一种草药丹丸能够解救,便是三界、化外的神医再世,也开不出一张医治的方子。”屋内蓝衫书生冷哼一声,口中嘟哝不已,却听得不甚清晰。
祁恬颇为奇怪,道:“但凡病患伤势,皆会有一味或是几味药材对应,难道这半妖之症,尚有什么奇异独特之处不成?”
青衣道:“服下能够变化成半妖的邪物,既不同于吞食毒药,又不同于阴阳失调、经络闭塞的病患,所以不能合于那一般的解药、药方奏效之属。若非找着适宜的驱妖引,再辅以《诗》、《书》、《礼》、《乐》或是《论语》教化,还原人性文化,便是过得千秋万载,也不能除去体内的妖气。当日受鬼太子恶事,那郡王妃便是尚在人世,此刻想必也与褐衣先生无二了。”
众人闻言,皆是讶然。杨起凝神倾听,发觉屋内抱怨哼呼之声渐渐熄绝,不由心中笑道:“他所言所语,一字一句,悉数是那蓝衫书生颇为关注之事。他便再是恼恨气愤,也在那不知不觉之间,安静平复了心志,也好探听得一个明白。”
黄松摇头道:“这道理好说,举止却甚是难为。你看了那熊……褐衣书生的本相及变化之状,可能推测出他的驱妖引是何物什,所在何处?”
青衣不慌不忙,道:“我若是知晓他的前后来历,细细琢磨,未必便是一件难事。得了……”话未说完,便看木屋之前,本是闭合得严严实实的大门,砰通一声被人推开,微微莞尔一笑,忖道:“你还是按捺不得,自己出来了。”
蓝衫书生神色颇为尴尬,咳嗽一声,鼓状了中气底息,大声喝道:“你一个牙齿尚未长全的娃娃,如何敢在我这汗牛充栋、才识五斗的学士面前胡言乱语?倘若汝等只在一处不相干的地方呱噪倒也无妨,却偏偏赖在我的房前来那怪力乱神之论,教旁人无意看见,定然会将我这才情谷的严谨治学之名一并陷没了进去,其时岂非冤枉?怪哉?苦哉?罢了,罢了,看来你们不说将一个痛快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不如因此进到屋里来,絮叨完了,速速给我离去才好。”
青衣微微一笑,依旧是神态从容,衣袖摔荡一番,掸掸身上的尘土,引着众人跨门而入。
屋内别有一番风景,舍却了那锦缎棉绣的屏风,却是竖起几块为支架撑承的壁画,青衣啧啧称赞,道:“这是那曹不兴的西域画像了,此物失传已久,不想今日却能在这里相遇。”
再看边上一幅,奇道:“这莫非是顾恺之的维摩诘真迹么?如何被搬到了这屋内?”仔细一看,恍然道:“原来是绝世的壁摹,虽然少了真品的三分神韵,却也将那七分的光彩悉数临摹了下来。”
走得几步,看后面立有一壁,沉凝良久,拍掌笑道:“是了,这是那妙手神匠戴逵所塑的佛像与狮子国王像。世人所谓的瓦棺寺三绝,不想都在这偏僻山谷中得窥形容。”
他自言自语,却听得杨起三人云中雾里,不知所以,蓝衫书生更是瞠目结舌,讶然道:“甘罗十二岁为相,说服得张唐出使燕国,是为大智之童。曹冲七岁称象,解弱冠之尚且不能,是为大慧之童。外黄少年进谏项羽,消江东霸王屠城之厄,是为大勇之童。此时观你言语,轻易见便能辩别三宝,是为大学之童。”
杨起微微一叹,对祁恬笑道:“这番赞誉,我等不学无术之辈,一生也是不能企及的了。”祁恬扑哧一笑,低声道:“所以你还是学好降妖除魔的本领,以后竭力成为一代小有名气的剑侠好了。”却听得蓝衫书生又道:“依笔划雕刻而言,却不知我这维摩诘的临摹如何?”
青衣不假思索,应道:“我观其技巧,一应以朱色层层绚染着墨,眉目鼻梁当以白粉凹凸予以琢刻,正得好处。”蓝衫书生哈哈大笑,连声称妙,甚是畅怀抒意,与方才阴沉横挂、恼怒昭显的神色,果真是判若两人。黄松心中稍安,喟然一叹,低声道:“幸甚,幸甚。”
众人在一处圆几盘膝而坐,寒喧几句,又受了主人的好茶。只是那蓝衫书生只对青衣殷勤有加,瞥看杨起一眼,也是稍有和颜悦色,唯独对祁恬和黄松不理不睬,半句也不肯搭话。
祁恬暗道:“我伤了他那妖怪兄弟的足踝,敛财管家却做了不合他心意的阿谀奉承,自然不得他欢喜了。只是本姑娘行事端正、侠义皓然,自有一套评鉴品性的大道公义,又何必在乎他人的莫名想法?”她心中如是,便安然坐在杨起身边,四处张望打量。
蓝衫书生嘴角一撇,欲言又止,祁恬一怔,忖道:“难道我探看一番也会得罪他么?”毕竟有些不甚服气,便故意作出一些睥睨之状。杨起看她耍将起小性子,悄悄递将出一个眼色,祁恬心中会意,便吐吐舌头,低头细细饮茶,依然一副文静秀气的模样。黄松却是安分守己,垂眉顺目,听着蓝衫书生与青衣攀谈,竟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青衣问道褐衣书生变幻妖怪之事,却听蓝衫书生叹道:“我唤作杨江,有个弟弟叫做杨彪,都是此地六十里外花灯镇的秀才。初时生活倒也安康,一日三餐之外,心不旁骛,彼此皆努力攻读,只盼着日后中了举人,得了功名,从此光宗耀祖、衣锦荣升。”杨起大是诧异,忖道:“小镇之中的一对秀才兄弟,如何会为阴司的鬼太子所知,又在这山谷之内隐居遁世?”
杨江道:“十年前,我兄弟二人果真中了举人,但是推荐官职之时,前来巡察的吏部官员偏偏以貌取人,道‘杨氏兄弟虽然心怀锦绣河山,但赤面长须、墨眉豹眼实在有碍观瞻,伤害官场威严,不可大用’。
此话实在是大谬之极,只是官场之上,指鹿为马有何足怪哉?那一众地方官员纷纷百结奉承,一应附和之下,皆说我兄弟二人相貌奇异,上惊华表朝廷,下唬草野布衣,只可留候在书记房中撰抄档案记录,千万不可在朝堂衙门立足坐堂云云。
如此一来,竟然连个七品的官阶也不曾谋得,空白了举人的功名。我兄弟二人一怒之下,便去找那吏部官员评述道理,他不以为然,道‘与你二人才学能够相提并论之辈,此地不以数百论,那也是以数十而计,但品貌善于汝等,却是不计其数’。
我兄弟二人虽然不是那恃才自傲之人,但也不堪如此羞辱,于是放言道‘若是苍天有眼,便该布下一个天地玄机的考场,将此地所谓的才人秀士召集起来,好好考核较量一番才是’。当时不过是句气话,孰料苍天果真有眼,不过数日之后,那天地玄机的考场还真的在镇中贡院出现了。”
众人奇道:“那是怎样的一个考场?”杨江笑道:“倘若细细论来,这个考场委实与众不同,既可说是深不可测,教人难以揣摩,却又不能抵逆,逃脱不得。”
黄松嗫嚅道:“难道我不参与,还会受到勉强不能?”他声音虽然低微,却依旧被杨江听了个真切,冷冷瞥他一眼,哼道:“天帝设下的考局,便是比那人间皇帝的殿试还要高贵得千万倍,亦是严格得千万倍。若是不叫你参加,你便是烧上无数香烛,也踏不进门槛半步。假如你别纳入选考红榜,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却也出不得天罗地网之间。”黄松面有难堪,旋即将几案之上的茶杯拾起,饮啜遮掩。
第十四章
杨江又道:“镇上所有的文人秀才,或是官绅俊杰,但凡以为有些才学见识的,俱是在睡梦酣眠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挪到了贡院之内。醒来之后,尽皆躺卧于青砖石板之上,姿态各异,神色愕然。
众人身体都是睡衣睡袍的裹束,虽然不合孔孟礼仪,好在其中尚无女眷,尴尬之余还能忍耐。于是有人张嚷着回去,在那偌大的方方正正的院子探摸了半日,方才惊觉四处大门皆已紧紧锁闭,且木门莫名之间都变化成了石门,极其牢固强悍,竟是砸不开、撞不得,教人好不烦恼畏惧。
大伙儿无奈之下只好另选出路,有人不知从哪里觅得铁锹大铲,寻思挖出一条地道出去,偏偏地面坚硬无比,三锤五抡之下,也不过就是几道白印罢了。还有人搬来木梯藤索,有意翻墙而出,说来邪乎,每每都是梯折绳断,不能称心如意。”
杨起叹道:“果然是上天羁绊,不让出去的。”
杨江道:“不错,众人正值惶恐忐忑,却看贡院场中平地升起一阵白烟,雾消云散之后,竟是数根丈许高的竹杆撑着许多的大红灯笼。每个灯笼挂着一条纸符,上面读来,却是一条一条的灯谜。一人大声道‘我等都是圣人弟子、孔孟门徒,习得的便是圣贤道理、忠义礼孝,如何能够坐在此地猜谜玩闹?’我兄弟二人抬眼观看,原来正是那吏部的官员,见他也是白衣白裤、内寝装扮。后面几人纷纷附和称道,自然就是他手下的奉承拍马之人了。”
青衣道:“人间百世,皆受天帝辖制。若是这个考场为苍天所立,便由不得他抵赖逃匿。”
杨江哈哈大笑,道:“此人在那一亩三分地的官场里厮混,平日里狐假虎威惯了,一时哪里还能想起这许多的道理?他话音方落,便看天上飞来一只鸟儿,落在一根竹杆峰端,大声道‘贡院已然铜墙铁壁,万难离去。不过尔等若肯猜谜,只要得了三个正确的答案,便可受神灵护佑,从容穿墙而去,否则便要终老此地,徒然嗟叹’。
此言一出,大伙儿不觉是又惊又怕,惊的是飞鸟说话,正是神仙显圣,无论情愿与否,这灯谜都是必须猜测的,怕的是倘若果真未出答案,便困在贡院之内,再难自在逍遥。那鸟儿又道‘你们将灯谜猜出,无论对否,皆要写在白纸之上,再署上姓名,投入涟漪假山的缝隙之中。若是正确,山上的百合花便会开放,它朝一人绽放三次,便是允许此人安然出院,尚能得到一些赏赐’。
我大声叫道‘假如几人同时猜中一条灯谜,那又能怎样?’鸟儿道‘先投者先得,余下之人只好另觅机缘了。因为亲如兄弟、敬重仰慕,要彼此提携扶持、共同参悟晰透,那也是可以的’。
嘿嘿!这其实就是废话了,此刻既然限定那一谜只可被一人答对、旁人不得重复应猜的规矩,那院中的人人皆是自危吓然,一者害怕受困石门,二者唯恐好处、轻快都被旁人拿去,哪里还会友爱帮助?”
青衣道:“天庭颁下的谜语,若非极难,便是极易,只是那一猜即透的反倒不能为人相信,心中明明知晓答案,疑虑之下,终究不敢言明道破。”
杨江拍掌笑道:“正是如此!那鸟儿飞走之后,大伙儿四散挑谜。可惜上面的谜面也只有六条较为透彻,被那吏部官员尽皆包下。可惜此人疑虑极重,分明就是无比简单的答案,他却不敢轻易认同,左思右忖,竟然说了另外六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词语文字,委实是贻笑大方、丢人现眼。”祁恬道:“他猜不出,难道别人也猜不出么?”
杨江哼道:“无数的灯谜之中,便是这六条谜语最为容易,也最为奇异。他报了六个错误的答案,就看竹杆上的相应灯笼烛火外燃,不多时便已然烧成了灰烬,飘洒地上,随风而没。
别人自然也就用不得了。如此一来,院中诸人皆是惶惶不可终日,抬头观看,谜面森森,字字恍如噬人钢牙,不能猜测其中的究竟。唯独我兄弟二人,各自挑了三条谜语,皆是百发百中,看的百合花开了六次,与那一众迂生腐儒的狼狈不堪相较,心中委实是痛快无比。
有那空负虚名、脸皮甚厚之人,过来讪讪搭话,渴求我们替他解困,再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投入假山之中。我们也不加推辞,一并应承了下来,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过大半日的时刻,院中诸人俱是得了护佑,能够穿墙而出,待回头观望之时,那石门却又重新回复成红木朱漆的大门。”
杨起暗道:“那吏部的官员与他兄弟积怨颇深,莫非也受了救援不成?”
他四人尽皆神情疑惑,被杨江窥破得心意,便道:“我以为那厮尚能是个感恩戴德之人,不指望他多加报答,只希望从此不要处处为难刁恶,合理安排我兄弟二人的职务便罢了。
孰料他却是过河拆桥的无信无义之人,反将我们的一番好意看成是对他的肆意羞辱,动辄喝斥训责。我们气愤之下,是喟然长叹,痛悔无眼。后来这恶人不知如何,竟得罪了当地的妖怪,被绑缚到山洞之中受苦。我兄弟与一众捕快迫于无奈,提心吊胆去妖巢营救,人未救得,却悉数被人家拿获,一排排缚在洞中的聚义厅中。”
青衣叹道:“你在衙门当差,虽是无阶无品,但那长官受难,心中便是有千百个不愿意,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只是失手被陷,这苦头想必是此得大了。”
杨江摇头道:“那妖怪不坏,算来也是个文雅的大王,说道开罪它的也只有吏部官员一位而已,它不喜株连九族,自然不会伤害救援之人的性命。只是这恶人实在可恶,好歹也要取了性命,一泻胸中的怨气恼怒才是,却叫我们站在一旁观看。
那厮惊惶失措,大声哭泣哀求,妖怪道‘观你可怜,便给你一次机会,我也效仿天帝考验一般,在这里出将三条谜语。你若是能够猜得,便能即刻释放,既往不咎,若是不能,便要被放入油锅烹煮,喂了洞中的一帮小妖怪’。我小弟看他抖若筛糠,心中不忍,便要替他猜谜,却被那大王阻止,道‘天帝尚且难为你们不得,我的字谜自然更加不堪对手’。
三条逐一提出,其实不甚难破,可那吏部浑噩之人竟然一条也不能揭开,最终被扔如了双耳大锅之中,成了妖怪的血食。我们观其惊恐、闻其凄惨,也是魂飞魄散,如在地狱煎熬一般。”
杨起忖道:“原来贡院文字一役,三界传唱,便是红尘的妖怪也知晓了你们的名号。那鬼太子未曾见过你们,却口口声声说道你们能够破译得地图,想来也是猜测之故,未必便真能译注。”心中如是,未免便有些失望,一时却也不好明言。
杨江道:“我们回到镇中,便欲将吏部官员遇害一事表奏朝廷。未料众人唯恐京城责难,不分青红皂白,却将我兄弟二人以为替罪羔羊,大肆胡说八道、栽账陷害,说道什么彼此因为私怨怀恨、不肯出手相救、蛊惑妖怪云云。我二人得了这等消息,无奈之下,连夜逃遁到这山谷之中,筑屋而居,青山碧水、花红柳绿,倒也逍遥自在、快活神仙一般。”
青衣道:“却不知先生那兄弟如何被邪物所侵,竟然惨受半妖之厄?”
杨江脸色顿时变化,愤然道:“此地西北一百余里,有一处虎王庙,华宇雕檐,房屋数百,极其气派。庙中有着一个老妖怪,本是道行高深的老虎精,手下有着数千小妖,人数虽然甚众,但却能耕种畜牧,平日里自给自足,一味炼丹修行,也不曾危害四方百姓,算得上是个善妖。
但正所谓好林之中不避枯木,群芳之中难消毒花,其中有着一个金尾雉妖,最是天下妖娆可恨之物。它本是雌怪,素来爱化作人间的绝色女子招蜂引蝶,口碑甚差,听闻便是它洞府的妖怪,也甚是看它不起。
后来不知怎样,它与一帮小妖到这才情谷外采药,竟然看上了我那兄弟,继而便遣着几个妖媒怪婆上门求亲,口口声声说道对我兄弟一见钟情,日夜思慕之下寝食难安,硬要招他为夫为婿。
我一者嫌它本性放荡,难守贞洁妇德,二者顾忌人妖殊途,如何能够婚配?于是断然拒绝。它三次送聘,我三次返还,这金尾雉妖心中纵然不满,却因为虎王那免扰众生的禁令,急切间也不敢强行抢亲。只是它贼心不死,眼看求亲无门,竟然心生歹念,寻思出一个恶毒的法子来谋抢丈夫。”
众人不觉面面相觑,忖道:“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被贼惦记着,凡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被妖怪觊觎窥视?”
听杨江道:“杨彪与我虽是兄弟,都爱喝茶,但所饮用的品种却是不同。我喝得是翠微毛尖,谷中既能种植采摘,茶叶被轻炒烘培之后,以山泉沸腾之水冲泡,片刻便能享用。他却不屑此物,只对那小山灵芝茶情有独钟,每日三盅,其乐融融。
这灵芝茶长在谷畔七星岩上,当日采得当日便要食用,否则十二个时辰之后,枯萎败坏,只能扔却,是以杨彪日日清晨都去摘上几叶,回来制成浓香的茶水,如羹汤无二,风雨不歇。
金尾雉妖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将一株黑山灵芝换上,那二者本来就极其相似,甚难分晓。我可怜的兄弟不知是计,被其算害,却落得熊怪的下场。”
青衣恍然道:“黑山灵芝尚不能称得邪物,只是被那金尾雉妖用体毛熏染,方能成为半妖患害。”瞥看杨起一眼,低声道:“如此说来,还与那郡王妃不同,她服得是妖草,秉性即是邪恶。这金尾雉妖却是将自己的妖气贯于黑山灵芝之上,以之为引,倾注于他人。”
杨起愕然道:“若是仙人用之,岂非也能教他人成为半仙。”青衣笑道:“按理来说应该如此,只是我也未曾见过。”又对杨江道:“先生兄弟未付妖草,不过是受了妖气侵袭,虽是半妖,却也是半妖中的半妖,尚有四分之三是人。”
杨江叹道:“那又怎样?杨彪自从成了半妖,性情大大变化,竟然对那金尾雉妖暗生情愫,反要娶之为妻。我数落了他几句,他便勃然大怒,肆意争吵一番之后,断然离开了才情谷,日夜与那雌妖媾合鬼混。
我又气又恼,生恐再过得几日,那雌妖珠胎暗结,二人倘若生下一窝的小妖精,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便千方百计与他联络,约定各拿两个葫芦瓢儿厮打一场。他不得变化妖形,若是胜了我,我便认同这门亲事。”
青衣正色道:“实则无意与他一争胜负,不过是设计捉拿,伺机解救罢了。只是先生这法子实在不妥,若是用错,委实贻害无穷。”
他说话颇有一番见地意识,杨江虽是大上了许多,却也不敢因此欺他年幼无知,不觉怔然道:“如何贻害?尚请小兄弟指教。”
青衣道:“化作半妖之人,极其依赖源主,也就是对他施术的金尾雉妖,惟有与之相守,虽受妖气蒙蔽,但不至于被妖气所害。倘若二者分离,妖气反噬,只怕三日之内你兄弟便会气血逆流,经脉皆断而亡。此为其一。
二者那金尾雉妖恼怒起来,虽然不敢公开扰民,却在暗地里放上一把火,或是其他不明的勾当,先生如何抵挡?”杨江受他听他一述一问,不禁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杨起心念一动,问道:“那虎王大妖怪既然是个善妖,以明号严令约束属下,先生为何不去找他告状,叙述胸中的委屈?”
祁恬按捺不住,道:“莫非此时便是妖妖相护,不肯公正清明了么?”杨江连连摇头,道:“那倒不是,这虎王的来历颇不简单,气势派头极大,就是三界神仙对它也礼让几分,哪里能够轻易见面?”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讶然,暗道:“难不成这虎王还是紫禁城里的妖怪皇帝不成,架子竟然这般浩然?”
杨江也不隐瞒,道:“这虎王本是山中的修炼小妖,虽然一心向善,能够努力积累功德,但是毕竟德薄功微,难成正果。后来黄帝与蚩尤大战,又将三界众生与化外魔界一并扯入,那红尘的妖怪也不能独善其身,纷纷陷入争斗浑沌之中。
初时蚩尤八十一个兄弟占得上风之时,各路大妖大怪皆弃黄帝而去,转身投靠十二魔帝麾下,意图在谋得乾坤之后,能够分得一杯羹的好处,肆意快活胡为。唯独虎王高举义旗,招揽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妖怪,依旧对天帝、炎黄鼎立相助,立下了莫大的汗马功劳。
是以平定蚩尤大乱以后,黄帝大赏群臣之际,亲自于那黄土台上,钦封虎妖为虎王候,又将落焰山方圆二百余里的邑地尽赐于它,更名为白斓虎王山。着令黄巾力士与大臣在山上建立雄伟虎王庙,设香火神龛,立麾毛九扬旗,以为其候爵府邸。
人间如此,那九重天亦是对其恩宠有加,天帝念虎王对仙界尚是忠心耿耿,差人下凡送了免死金牌一面,有了此物,无常不得拘魂、阎王不得召见,便是未能成仙,那也是长生不死,可与天地同寿。”
众人闻言,不禁暗暗乍舌,皆道:“本以为妖怪最为神仙鄙视,不想其中也有那出人头地,享尽天地福祉、天界恩泽的尊贵老妖。实在是了不起、了不得的。”
杨江叹道:“我那兄弟被金尾雉妖迷惑之后,我也曾专程赶到虎王山申冤告状,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不了了之。究其缘故,一者是虎王此番已是尊贵之妖,天上地下的神仙鬼怪,三教九流之徒都有往来招待,听闻那庙门前何时皆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情景,有投帖拜谒的,有送柬请宴的,甚是忙碌紧凑。
是以庙门旁专门安设了一个接应台,自有那几个精明能干、相貌光鲜的小妖怪负责管事引见。依着它家的豪门规矩,若无预约先定,委实是不容易入门拜见的。”
祁恬惊道:“果然是王侯气度,不同反响。”
杨江道:“二者便是那雌妖从中作梗,不肯放我入庙了。”青衣甚是诧异,奇道:“你在半道之上被它阻拦,一次两此或能得逞。只是次数多了,便会招惹显眼,难道那虎王和其余的妖怪便不知晓么?”
杨江咬下切齿,分明就是痛恨不已的模样,犹自忿忿道:“那金尾雉妖极其狡猾奸诈,它思虑颇为周全,自然不会亲自出来阻碍生事,而是悄悄躲匿在某一阴暗角落之处,却指使杨彪以人形公然现身,与我纠缠吵闹。
如此一来,便是果真被其余的小妖觑见了动静,旋即向虎王提起议论此事,它也能从容不迫,说道这不过是两个凡间俗人之间的恶意相斗罢了,真相岂非轻易便能被遮掩?那虎王性格憨直,耳根软弱,又不爱介入红尘俗世,自然是蒙蔽不觉。”
黄松甚是忧虑,嗫嚅道:“若是见不得虎王,将那妖惑人的厉害与人陷妖的委屈细细陈情,这金尾雉妖不能受到责罚,岂非更是无所顾忌,再也不肯交还它的丈夫么?”
杨江心中颇为不悦,哼道:“我那兄弟不过是被它妖气加身,一时失伤了心神罢了,何曾算得上是真正的妖夫?他平日里心高气傲,寻常的嫁娶婚配皆不能入眼,唯独渴慕娥皇女英那般珠玉品貌的天人。那雌妖虽然娇媚无比,但毫无清纯之态,多缺妇德之心,双目秋水却不能内敛,嘴角桃花竟肆意含情,如何能够成为吾弟良媳?”
杨起暗暗忖道:“它被你说将得如此不屑,种种恶处的列举,却不知是那杨彪思忖所想,还是你自己心中厌恶?”只是瞥看得杨江眉头紧蹙,烦恼愁闷跃然脸上,也不敢多言扰心,听他一声喟然长叹,扼腕道:“只是兄弟受了那恶毒的妖气,贯于全身气血经脉之中,却不知如何能够解得?”
青衣不以为然,娓娓道:“凡人食了妖草或是被邪物传引,倘若真要解救,那驱妖引都是少不得的。此物外敷|茓道,内顺脉络,便能够清通神明、透涤灵台,但二者之间毕竟迥异,却是大大的不同。”众人面面相觑,大是好奇,俱是屏气凝神,倾听真切。
青衣道:“细细论来,用之前者的驱妖引,往往与本源妖草秉性互峙,因此也往往生长于对立之所、各占谷巅极端,采摘收集起来颇为困难。如专生于那天南沼泽的完颜草,若是不慎被人误食,依照用量阶级,则可分别化为半羊妖、蹄足怪。
甚者变幻暴跳精灵,惟有在地北苦寒荒漠之中,穷尽无数的缝罅洞孔,寻得一两株的抗惊微花作为驱妖引,再配上其余解药,方能教受害者还原人形人性。而那解药的配制提炼,更是纷繁复杂,亦是不可轻易求得。”
杨江脸色苍白,喃喃道:“如此说来,我那兄弟欲逃离半妖苦海,挣脱雌妖的羁绊,便如蜀道一般艰难,不知何以为治么?”
青衣摇头道:“那驱妖引就在眼前,只是不好得到罢了。”看大伙儿甚是茫然惊愕,不觉笑道:“邪物的驱妖引,便是那邪物本身。那黑山灵芝秉性中和,究其根本,一切不过是受了金尾雉妖的妖气,方才教彪先生受害落苦。你我只要得了金尾雉妖的体毛或是指甲、头发,用烈焰焚成灰烬,再取无根水调和搅拌,以文火熬煎成药,不过三服,便能痊愈,就是那解药什么都一并免了。”
众人恍然大悟,齐声道:“原来道路就在跟前。”杨江喜道:“小兄弟的一番高论,精彩之极,见识不凡,果真叫我如拨云见日一般,茅塞顿开。倘若杨彪因此得救,重返人间大道,皆是你们福祉所至、善心使然,实在是感激不尽。”
杨起道:“只是如何得到这金尾雉妖身上的驱妖引,却是一个颇大的烦恼。”祁恬咦道:“我们想法子将它诳出,合力把那妖怪捉住,不就得了驱妖引么?”
黄松颇为忌惮,心有戚戚,惶然道:“哪里会有你想象得这般简单?那金尾雉妖虽是雌妖,但能用借助黑山灵芝这等巧妙的手段传递妖气惑人,想必不是寻常的小妖小怪。它一身的本领究竟如何,八千小妖之中可有死党同谋,随身是否携带什么妖宝魔器,尚不得探知衡量,所谓知敌知己,百战百胜,不知敌而知己,百战五十胜,不知敌且不知己,百战不胜,如何一来,岂能轻进犯险、与妖相争?”
杨起暗暗称奇,忖道:“他佃户出身,如何能够说出这一番道理?是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衣日夜在他耳边默诵朗读,好歹也给他灌注了一些墨水文化。”
黄松犹自不觉,略一思忖,又道:“你二人的法术武功自然是大有长进,那兵刃的变化也是日益强悍,并非昔日的吴下阿蒙可以相较并提,但无知狂妄之下,仅凭手中的一匕一弓,偏偏要去逞将那匹夫之威、鲁莽之勇,却也未必就是金尾雉妖的堪堪对手。”祁恬愕然不已,杨起与青衣面面相觑,不禁拍掌称好。
杨江双目顿时一亮,咦道:“你们能够降妖?”灵光一闪,偷眼瞥看杨起、祁恬二人,见其神色平然,不由忖道:“初时看得她张弓搭箭,伤了我那按捺不得胸中怒气、于是变幻成熊妖泄愤的兄弟之时,尚以为不过是她胡乱射将,机缘巧合之下,莫名误中而已,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猎鸡捉鸭的小小猎户罢了。不想英雄自古出少年,他们胆色如是,凭得便是那一身真实的法术本领,如此说来,委实不能叫人小觑轻蔑了。”蓦然一念,暗道:“若是应付那金尾雉妖,他们正合甚好的帮手。”
黄松看他神情不定,忽而欢跃,忽而沉凝,心道:“你救人心切,便想拉他二人助拳打架么?不可,不可,倘若因此成了虎王庙的公敌,雷霆震怒之下,岂能共善其身?好歹也要叫你有所惶恐,熄灭了这等狂妄念头才是。”
急中生智,大声道:“其次那虎王不明真相,又甚是关爱身为下属的一众小妖微怪,我们若是一味用强逼迫,又不及解释说明,再被几个与金尾婆娘交好的谄妖在庙堂之上恶意诬告诽谤一番,定然就会开罪这个资历厚重的老虎候爷,惹它愤然恼怒、咆哮不已。
其时它若要存心捉拿我们,便是到了天涯海角、阳间阴司、化外地裂,只怕也逃匿不得,难脱牢狱之劫。皆因那虎王本非常妖,既然三界之中交际颇是广泛,神仙妖鬼的朋友不计其数,一声号召之下,大家纷纷拔拳相助,便与织将了一张密密的天罗地网无二。”
青衣不禁凛然,道:“不错,筝船虽然天上能飞、地上能走,水上能游,倘若因此三界通缉,却也无处可去、无地可逃。”
杨江脸色一红,念道:“我此刻若是开口求助,想必他们也是忌讳重重,断人不肯答允的。”心中思忖间,听杨起道:“却也未必,法子总还是有的,只是无论如何,终究还是要见得虎王才能做出道理。”
杨江本已有些颓废,眼看着便有些无精打采,叹道:“虎王庙禁卫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便是鸟儿也飞不进一只。莫说到得庙外山门,只在半道之上,恐怕已然被金尾雉妖谋划陷害了。”
杨起微微一笑,祁恬会意,喜道:“无妨,你我有了那宝物,自然能够轻易隐形匿踪的。只是妖怪与阴鬼不同,它们豺狼虎豹修炼而来,俱是野兽虫鸟出身,鼻嗅极其灵敏甚然,若是不能涂抹一些遮掩的药物,这气味只怕反倒露出了马脚。”
青衣听得甚是分明,知晓他二人谈论的正是那隐身披风,眼睛一转,便清杨江从厨房拿一些干净的炉灰过来,只说除妖救人将有大用。蓝衫书生虽然桀骜,此时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松懈,问着炉灰的颜色用量,用心记住,匆匆离去。
青衣待其走远,轻声道:“鹤鲢叶与炉灰相拌,放于臭囊香袋之中,便能混淆看护妖怪的鼻息。此番无形无味,除非它们有窥破宝镜,否则定然不能发觉。”
黄松大是惊异,待回过神来,不禁笑道:“你们说的是那隐身披风么?长久不用,几乎都将此物遗忘殆尽了。不妨再将青竹细哨携带,或能派上用场。”却看祁恬不待他言语,早已将哨子用一丝细绳穿好,绕花儿一般地缠在了腕上,不由哑然。
待一切准备妥当,杨江又端来许多的饭食,一者招待客人,以尽地主之谊,再者便是替杨起二人饯行壮威,是以极其用心用意。这才情谷虽是山间的一处隐居之地,少人往来,但方圆数十里皆是物产富饶之所,得此便利,山珍野宝颇为丰盛。看那慢慢的一桌,荤素俱全,正是鲜香美味,叫人垂涎不已。
杨起四人腹中本就饥饿,盛筳之前,大宴之际,便如干柴陡遇烈火、溺游突见浮板一般,不觉食欲大炽、不尽欢喜。众人也不去刻意按捺,客气寒喧得几句,便是一番豪饮狂吃,初时尚能有所节制,渐渐放开,索性大行狼吞虎咽之状,那风卷残云下来,果然是碗空盘亮,尽皆肚涨腹圆,心满意足。
杨江心中窃喜,忖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们受了我的这些好处,欠了我的恩情,此后便该尽心尽力救人、不该敷衍应付才是。”
瞥见杨起神色坦然,不由一愕,反倒莫名惭愧,暗道:“人家替我解困消厄,本来就是自愿主动的侠义之举,何曾让我开口央求?我堂堂一介名士,却以小人之心揣度臆测,鬼神有知,岂非贻笑红尘?”汗颜之下,不觉面红耳赤,浑身熨烫,慌忙凝息静神,更加殷勤恭维,以作遮掩。
杨起笑道:“酒足饭饱,正有无穷气力与妖怪打斗。”拉着祁恬便要动身启程,却被黄松唤住,听他道:“虎王山离此有数百里之遥,你们不能腾云,也不会仙家的千里缩地大法,又该如何代步?”
杨起一怔,愕然道:“谷中无马无车,我们也走不得那般长远的道路,自然是依旧坐着筝船前往。”黄松闻言,甚是得意,颔首道:“筝船么?此刻天上的逆风未息未止,帆桨尚是无济,飞天而行万万不可。陆上行走么?若是任由你们驾驭,只怕后日此时也到不得那妖怪的家门?”
祁恬奇道:“那筝船天上飞不得,地上也走不得,难道这里还有水路通将不成?”杨江一旁连连摇头,道:“虎王山四围皆是旱地,不通舟楫。”
黄松甚是尴尬,心道:“我向青衣学习得一些文采,以为从此言辨清晰伶俐,自有一番不同的风流。不想还是口齿有误,叫你们曲解断义。”咳嗽一声,讪讪道:“我只说筝船在天上逆风飞行不得,何时说过它在陆上不能行走?只是百里山道必定曲折艰难,若是不能对其好生驾驭爱护,只怕半道之上未逢妖怪,便已然自己崩析分离,颠簸坏了。”
杨起恍然大悟,笑道:“你是说倘若由你同行,那筝船便可陆上飞腾,快捷迅速么?”黄松大是欢喜,暗道:“我尚未明言,你便能知晓我的心意,可见得我的说话还不甚糟糕模糊。”
于是急忙应道:“铁鸡镇时,我替秦财主赶马套车,就是一把干净俐落的好手。这数月来,俱是我一人操控筝船,多少也识别得它的一些秉性,如何快慢,如何养护,尽皆心中有数。此地只叫青衣留下,我陪你们同去才是。”再观其神色坚毅,竟是心意决然,不容得一点半分的否逆。
杨起与祁恬大是不解,忖道:“怪哉,怪哉!先前数番降妖除魔之时,大凡哪里有上三分的危险,他必定是心生七分的畏惧,往往退避躲闪,唯恐藏匿不及。如何今日却这般反常?”
黄松心中自有一番心思,苦道:“你们机巧聪慧,难道看不出这房子的主人性格怪异无比,脾性恶劣无常,为人甚是刻薄尖锐么?他和青衣虽是莫名投契、一言立缘,与我偏偏如那天生的仇家、造化的对头,终究是左右不能合眼、上下不得共息、横竖不可言谈、同檐就要隔户。我夸赞他也好,同情他也罢,不过是热脸亲上了冷ρi股,自讨没趣。”
黄松眼睛流转,余光瞥见杨江冷冷看来,心中一慌,暗道:“他便是不言不语,一字未发,只看那阴寒沉闷的脸色与鹰隼锋辣的眼神,也尽是轻蔑嘲笑、恶毒讽弄之意。
我既然不是息斗和尚那般的出家人,七情六欲齐全不缺,又如何能够忍耐按捺?与其如此惶恐憋气,不若也往那虎王山上走得一遭,权当是踏春散心罢了。便是遇上了一两个妖怪,我也只是远远躲避,不去招惹即可。”心念如是,于是连连催促。
杨起无奈,与祁恬相视一笑,道:“他作秦缨家佃户之时,虽然平日里唯唯诺诺,总是一幅恭敬从命的模样,但倘若真要执拗起来,那通恶臭的脾气便是九头水牛也不能拉回。呵呵!秦家的财主尚且奈何他不得,我们也勿需再挼虎须了。”
祁恬不禁莞尔,轻声道:“你让他去,我也无话可说。”促狭心起,有意捉弄黄松,便回头叹道:“万一我们与妖怪打斗起来,自身难保之际,顾不得敛财管家的一条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黄松喜道:“无妨,无妨,我不入山门,只在隐蔽之处等候便是了。”杨起愕然,旋即微微一叹,悄悄将祁恬扯过近旁,低声道:“先前我还诧异他的胆略勇色,听方才一言,却知是我想错了,黄管家毕竟还是未曾变化。”祁恬扑哧一笑,反手拉着他走将了出去。
虎王山,又唤做落焰山,南起驻马镇城南之鹤雁峰,北止孟尝郡之客贤山,逶迤一千六百余里,中间二百里方圆,则是虎王庙私家禁苑所在,不容凡人杂妖出入。有大小七十二峰,峰峰秀丽,峰峰神奇,尽显鬼斧神工的无穷造化。
杨起三人坐着筝船而行,过得整整一日,眼看到得一处岔口,想必便是杨江口中离山门不远的彩石道,便歇下步来,四处察看究竟。
杨起见周围并无什么异状,吩咐黄松自去挑选一处藏匿隐蔽之地,自己展开披风,与祁恬一道,往正中的道路小心探去。二人走不多时,看路旁有一石碑,刻有“寿妖”二字,不由好奇。
杨起揶揄道:“寿妖者,长寿之妖怪也。此石碑想必是天庭天帝所提,可见得这虎王候实在是老天眷顾的福气之人,其寿命可以与乾坤一道,天长地久、万古不朽。”
黄松笑道:“也许它是阎罗王所赠或也不定,那阴间的勾魂使者从此经过,看得十殿王爷的御书手谕,于是皆要绕道而行,也免得有所开罪。”杨起哈哈大笑,道:“不错,若是虎王跑到十殿闹将起来,阎王爷为了息事宁人,自然会将那些不识时务的小鬼冤家打上一顿板子。”
他开心起来,自顾畅怀,却唬坏了一旁的祁恬,被她慌忙掐拧一下,轻声道:“你说话低低微一些,若是被此处的妖怪听到,循声找来,那可如何是好?”杨起蓦然一惊,暗自乍舌不已,携着祁恬往山门而去。
虎王庙的山门并非牌楼之状,而是青石累筑,与那寻常的关口极其相似。三丈城门之上,朱漆狮环,鎏金大钉,当有森森之意。跺碟之畔,有一座二层箭楼,雕龙画凤,有王者之望,颇为雄伟庄严。
前面又Сhā着十数大旗,红、绿、蓝、黑、黄、紫,各色不一,上面绣制的俱是虫蛰鸟兽、羽翼鳞甲之类,各悬一条垂摆,迎风而起,吐纳鼓荡,俱以金丝银线串成几个大字,灼灼耀目,难掩富贵逼人之势。
细观垂摆的书纹,彼此的内容却是一样的,皆为:“万妖始祖,百兽之王。天帝垂悯,不朽浩荡。安身红尘,不吝济帮。三界朗朗,盛名远扬。”
城下大门处簇拥列阵一百二十个妖卒,执戈者三十,虎妖,执戟者三十,狼妖,执金瓜大锤者三十,熊妖,执长刀圆盾者三十,狮妖。城上左边六十个妖卒,执枪者三十,鹰妖,执弓箭者三十,雀妖。
城上右边六十个妖卒,执大刀者三十,鹊妖,执钺者三十,雁妖。城小兵卒,一般儿的高矮,一般儿的体裁,皆是严肃正容,不苟言笑。城上护卫,一般儿的色彩,一般儿的高挑,俱是军甲整齐,赫然威风。
杨起只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赞不已,道:“整军严备,队列皓然,果然是万妖之祖,群兽之王。”祁恬也是目眩迷离,叹道:“不过一道区区山门,便有着如此无穷气势,只怕人间皇帝的紫禁城外,也不过如此光景。”
大城门两侧,各有一个小城门,开启关闭,颇有讲究,彼此却是不同。当中最大的城门,唤做振威门,专为虎王自行出入及迎接三界官家拜访敬谒之用,若非如此,断然不得开启,因此关闭的时日也是最久。
左侧小门,唤做凤仪洞,为虎王家眷私用,偶尔开放一二。右侧小门,唤做通顺洞,为其余官民百姓交通而设,从不关闭封堵。杨起揽住祁恬,仔细调放臭囊香袋的炉灰浑末,将隐身披风紧紧束裹,便小心翼翼往通顺洞走去。
二人彼此提携扶持,愈是走近,心中愈是惴惴忐忑,眼看得就要走到小门之前,胸中怦怦乱跳,额头的冷汗不觉涔涔流溢,委实难以心安静神。
忽看得一个狮兵从阵中跃出,一两个窜跳之间,疾步挡在他二人的跟前,迎面厉声喝道:“且给我站住,别人经过山门皆是神色坦荡,为何你二人却大是惶恐,如此不安?”
杨起与祁恬冷不防被它吓唬,只惊得魂飞魄散,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所以,暗道:“这隐身披风不是隐匿身迹的贴身宝贝么?如何到了这紧要的关头,它又往往不堪使用,被人觑出了其中的倪端?”
方要盘算几句说词,却听得后面有人恭敬应道:“老爷,我们都是这虎王山中的一些小妖小民,平日里见识浅薄,听闻孤陋,也没有得什么气势派头,自然不如您老人家气宇轩昂了。”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暗叫侥幸,忖道:“它一个寻常的妖卒,没有白起所说的第三只异眼,定然看不透这隐身披风的神奇。究其根本,却是我二人心中虚慌,在失乱张惶之下,险些就露出马脚破绽了。”
彼此使将一个眼色,会意一笑,继而轻轻一叹,也不管那兵卒对身后的妖民如何盘算计较,悄悄挪动脚步往小城门而去。
护城的妖阵之中,狼妖鼻嗅最是灵敏,二人移动之际,微风轻漾,便看几个狼妖眉头微蹙,相互道:“怪了,如何会有生人气息?”祁恬一凛,偷偷将腰间的香袋用力捏搓磨挫,那混合炉灰丝丝渗入空中。
一狼妖用力吸闻,道:“不对,不对,却是你多心多疑了。哈哈,老苍头,莫非是你喝了许多的烧酒,便有些胡乱猜测了?”杨起吐吐舌头,携着祁恬,小心翼翼地穿过通顺洞,终究算是过了山门,逃得一次大劫。
祁恬低声道:“听说那虎王庙中有数百间的屋宇,规模甚是庞大。我们便是进得了其中,如何寻找大妖怪的踪迹?”
杨起道:“无妨,这虎王得了天帝、黄帝的诰封赏赐之后,从此养尊处优,再是骁勇善战之人,受得这许多年的伺候,想必也是个颇为讲究奢华之人。我们便看里面的哪间屋子最大、最是富丽堂皇,便该是他的住所了。”又急急走得几步,弯过一处如渲似染的碧玉丛林,踩着一地半绿半桔的落叶草丛,来到了一条瓮仲石道。文武石像两侧,有那石马、石虎、麒麟等看护瑞兽,皆是雕刻得栩栩如生,似动却静。
二人暗暗咂舌,啧啧称赞不已,一眼瞥见石道边上有着一个白发白须的妖贩,身旁的枝头之上挂着一张红布大幡,书道“天地造化相貌本是固定,巧夺天工手艺却能装扮”,再看摊上放着许多妖怪的头形毛套、乔装面具、香粉胭脂、精巧装饰,吸引着几个妖女妖妇各自挑选,但凡得了称心如意的欢喜之物,便与那贩子讨价还价。
一个小妖叹道:“我虽然是姑娘家,可惜却不得老天眷顾,未能生出那绝世美艳的容貌,莫说进不得虎王庙中伺候大王、公子,便是寻常的出嫁招赘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如今虽然如愿以偿地得了一个英俊的丈夫,受它日夜宠爱亲抚,但未能教其享受得倾国香泽,心中总是戚戚不已,此时好歹也要买上一些上好的香粉,竭力补偿才是。”
另一个中年妖妇笑道:“这却是你多心了!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它既然颇为欢喜你,看着你自然也是如同天仙美人儿一般,如何瞧觑,如何美靓,哪里还需有意装扮、故意粉饰?不过轻笔描断眉、对镜贴花黄,那也是女儿们的一种极大的乐趣。”
一指蹲在地上细心探看的翠黄妖女,道:“小梅双八年华,正是教许多男人垂涎欲滴的年纪,又甚好的一幅端庄相貌,本来哪里还要化妆涂抹?却也是女儿家的本性使然,因此乐此不疲。”
那翠黄小妖受它夸赞,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婶子又在这里拿我开心取闹了。我哪里……哪里……”中年妖妇哈哈一笑,一手叉腰,一手却拾起一块石头扔将出去,听得有人哎哟一声,抱头从那石像后面窜将出来,张惶逃去。
中年妖妇叹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山前的獭妖张三。这委实奇异怪哉了,为何小梅妹子走到哪里,它便悄悄跟将到哪里?”翠黄妖女又羞又急,佯嗔道:“婶子总是笑话我,今日我可不能饶你了。”掏出一块花帕,张扬着便去追打,众人不禁哄堂大笑。
祁恬低声道:“原来它们也是用那银两进行交易,价格甚是便宜,这可好了,不若我们也买上一两件头套如何?”不待杨起应答,又道:“隐身披风虽好,终究不能长久使用。我看这乔装头套做得颇为逼真,你我小心使用,便与那一般的小妖小怪无甚区分。那时打探消息,便同乡里乡亲彼此交谈一般,岂非便利了许多?”
杨起为难道:“我二人此时隐身匿迹,如何能够现身买卖?”祁恬噗哧一笑,道:“你是何其的迂腐呆板?我们只要偷偷地拿了它的头套,再小心将银子放在摊档之上,不就是买卖成交了么?”
二人挑了一狐一貉两个毛发头套,又押上二两银子,逃到一处树林之中藏匿。眼看得四周无人,便脱下披风,杨起扮作貉妖,祁恬扮作狐妖,整理拾掇之下,竟然颇为妥贴。
二人大摇大摆地往虎王庙走去,近得门前,见十数人各自引着抬盒挑匣的队伍,纷纷投帖等候,方想起先前杨江嘱咐的预约之言。杨起道:“莫说我们是假妖,便是真妖,无阶无品,也不能预约请邀。”言罢又将隐身披风束上,一路进得花园之中,待几个巡视的兵卒、端盘托盏的丫环过去,重又现出狐貉乔装,四处打探。
一番转悠下来,看得庙中果然是热闹非凡,人丁物事颇为兴旺发达,虽是秩序井然,各司其职,一举一动皆有规矩道理,但依旧遮掩不住许多的喧嚣张扬。
这假狐妖与那假貉妖扮相极其逼真,与庙中的大小妖怪擦肩而过,竟然无一生疑。二人心中释然,胆气勇略也有些长大,反倒不甚着急,索性便如那游山玩水一般,肆意参观品评。
先是转过一道长长的九曲弯桥,叹息石板虽美却太过艳丽,继而踏上一片布满涟漪的流水浮桩,腾挪纵跃,偏偏惋惜桩面有些光滑滴溜,又无意看得一旁秋千荡漾,便上去颤晃摇摆一番,却嫌那藤蔓粗糙简陋,不知不觉间,渐渐来到了一处火红的围建裙楼。
此楼为多间弧形房宇契合而成,形成一个圆形,与周围的屋舍大是不同。有那小妖从楼边经过,皆如躲避瘟疫一般,举止奇异无比。若是数人结伴,彼此往往拉扯招呼,互相提醒,皆离开楼壁远远而行。
若是有那形单影只行色匆匆的,心散神乱之下,不慎贴近了裙楼,却无一不是神色张惶,甩袖荡臂,跌跌撞撞地跳跃逃离。如此种种怪异之状被杨起二人看在眼里,不觉疑窦丛生,便有心探看一个究竟,又窥得裙楼豁口并无人看守,彼此相视一顾,便小心翼翼走将了进去。
祁恬看其中有一处六角花阁,似有相识之意,颇有熟忒感念,不禁沉吟良久,半日方才恍然大悟,拍掌奇道:“我曾经听得霓裳剑仙说过,昔日庐山五塔之一,便是‘器’宝塔,用以祭祀供奉三界的各种仙兵神器、奇珍佛宝。大塔主座之外,红尘世间中,另外尚有三座相关之‘器’塔,皆是无比奇异瑰丽,具有无穷神奥。
当先一座便是五角学士塔,以七彩缨络、流溢琉璃作顶,悬百宝风铃,有飞天仙女日常清洗整理。此塔为天界史官资料通鉴所在,详尽记录了三界方圆、化外魔山的无数宝器的来历、用处、相生相克种种资料云云,素来为碧螺山的西尧大神一人主事掌管,若是没有天帝的谕旨,皆不得查验勘看。”
杨起愕然道:“所谓汗牛充栋、书壁页墙,能收集得如此众多的记载,想必此塔也是极大的建筑,却不知另外二塔有何典故?”
祁恬莞尔一笑,道:“你胸怀的干莫小匕,也是一件留存凡间的稀罕物什,百般珍惜之余,自然对‘器’之种种相关也是甚为关注的。”杨起笑而不答。
祁恬道:“那桁山之东现在是浩荡大湖,但你却不知神魔之战以前,大湖坑|茓中却被一座横亘数十里的大山所添没,唤作云翅之舞。顾名思义,便是有白云飞舞、长虹流溢之妙。山上景色极其秀丽,具有无数飘缈风韵,九天的神仙、人间的名士,皆爱携伴敖游其上,纷纷题诗作画、立碑筑亭。最高峰上有一座神迹,便是六角塔,黄瓦灰檐,雕纹琢痕,实则当是将各种法宝升级淬炼的铸炼房,可炼各种既定现成的仙器、魔器及其余神兵利刃。”
杨起眼中一亮,喜道:“莫非你我的弓匕放入其中,也能淬炼得更强?”祁恬扑哧一笑,道:“此山非同一般,此塔也不同寻常,若是将宝器放入其中煅炼,自然威力更长。”
见杨起甚是不解,又道:“霓裳剑仙说道,那云翅山本为天下大志雄伟之山,神魔大战之后,应瑶池王母所请,此山被天庭诰封为仙女闺秀之山,专为九重天上各位神仙佳丽修炼的洞天福地。因此云翅之舞被山神从桁山侧畔移出,升迁至九重天界,至此等阶品位大是不同。”
杨起微微一笑,道:“那第三座‘器’塔呢?”祁恬道:“尚有一座七角塔,却是收集各种残破仙家法器的场所,那些器物秉性灵异,既然不能被用,多少便有些埋怨。天长日久之下,此塔又叫做怨器阁,竟有些邪异之气。”眼波流转,揣测道:“我看前面的这六角楼阁,与霓裳剑仙所描述的六角塔极其相似,想必就是那铸炼房了。”
杨起愕然一怔,道:“此塔不是已然上得那九重天了么?如何会在这虎王庙中莫名出现?若果真是那铸炼房,为何此地的所有群妖皆要回避而行?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祁恬摇头道:“宝塔如何出现在此,想必是天地造化使然,不过毕竟也是我的猜测罢了,究竟原因,实在不能说出一个所以。若要知晓其中有什么蹊跷,你我不妨进去细细探看一番?”也不待他回答,扯住杨起的袍袖,大摇大摆往塔中闯去。
六角塔看似纤丽,入得里面,方觉得竟是广阔无比。祁恬啧啧称赞,笑道:“看得塔门的碑谒,那一句‘红颜最喜花红粉,宝塔虽奇立凡间’,莫非是天上的女仙觉得这‘器’塔过于男儿铁血,或是工匠气息浓重,与神界仙境的无限旖旎多不协美?于是只留下那云翅之舞,反倒将六角塔降落人间,结果被虎王候所得,立于此处。”
杨起道:“如此最好!若是这果真就是铸炼宝塔,便该仔细探究一番精意打造的道理,我们也好借机将玉月弓与干莫小匕好好升级淬煅。”看祁恬一眼瞥来,讪讪一笑,喃喃道:“西天之游尚有老长的一段路程,兵刃愈是锋锐,道途便愈是坦荡顺然,便有万千的妖魔鬼怪阻碍也不用害怕的。”
祁恬喟然一叹,道:“不过这六角塔却也是一柄极其厉害的双刃剑,既能锻炼得兵刃,但倘若手艺不纯,技艺稍有瑕疵,那也是一样能够损毁器物的。”杨起顿时瞠目结舌,苦道:“如此一说,还是不去铸造的好。”
他二人绕着塔梯往上走去,第一层至第五层尚无什么奇异,待转上第六层,祁恬看得其中的一间屋子铁锁紧闭,正挂着一块“升炼玄妙”的牌匾,不觉笑道:“这就是铸炼房了,里面是神奇玄妙,或是如普通的铁匠铺子无二,实在叫人好奇,不妨进去看看怎样?”
杨起看铁锁森森,似乎颇为沉重,门上扣环之上又以粗若儿臂的铁链环围缠绕,叹道:“你说得甚是轻松,难不成要我们将大门砸开,公然闯荡进去不成?”祁恬不以为然,咦道:“这里有锁么?怪哉!怪哉!明明是通畅的大道,我却没有看见什么门锁铁链。”
@奇@杨起苦笑不得,忖道:“我只说了门锁,合成说过什么铁链?你若是看不得也觑不见,如何会知晓其中的究竟?”未及说话,看她笑嘻嘻地走到门前,将玉月弓摘下,与那门锁轻轻磕碰,便听得嘎哒一声,锁落门开,竟是好大的一个门户。
@书@杨起大是诧异,一时却说不得话来。祁恬吐吐舌头,得意道:“这铸炼房与众不同,但凡有得什么宝兵仙物,若是能够被它识别承认,门上大锁与那铁链便形同虚设一般,无功无效。若是来人器皿为其不屑,你纵然是万千的斧头无数的刀枪,那也是劈不开一分一毫的。”
@网@杨起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它也只是一味地区分淬炼升级的良劣,而不分神魔妖道么?”祁恬颔首道:“不错,因此六角塔又叫公正无偏塔。”二人相视一笑,俱是欢喜雀跃,更不迟疑滞缓,快步走了进去。
第十五章 虎王妖僧
二人进到塔内,见其中赫然整齐摆放着三个大盆,俱是一丈见方的宽径,二尺约余的深透。盆下各有石台一座,刻八卦爻符,细细观看,却与寻常的卦爻有一些不同。无论是伏羲之先天八卦,抑或是周王之后天八卦,阳爻尽皆以一道连贯的长横代拟,阴爻则用二段短横示意,代表天地造化、万物乾坤。
而这三个石台阶面的八卦,除了阴阳二爻之外,尚有三段短横的爻符,却不知就是何所指?若说是神工鬼匠的琢刻失误,雕坏了其中一个倒也罢了,如何三个石座都会具有这等形容?
杨起虽是好奇,但揣摩得半日,只觉得符文艰深无比,始终体会不得其中的玄机,不由忖道:“这卦爻如此奇特,莫非只有神魔之人或是凡间的饱学广博之士方能读解?台座既然如此,想必上面的三个大盆也自然别具奥妙,说不定便是升级各种法器宝物的悉数事宜。可惜我才识浅薄,不能窥看得其中涵意,徒然嗟叹而束手无策,也不知她受了霓裳剑仙的传说,可能对之译注真切、解读分明?”
他心念如此,于是瞥眼往一旁观看,却见祁恬也是眉头紧蹙,一指时而轻弹,时而抿唇压齿,全然一幅迷惑不解的浑昏模样,不禁喟然一叹,气息间,多少有些失望。
左首的一个大盆通体皆是金黄铜鎏之色,盘前以小毫篆体铭刻着“仙来擢升”四字,有古朴之风,如苍松迎客、叠翠迎门之感。盘周不甚光滑细腻,配十二柳叶亮甲鳞,贯三七红莲吉瑞草,中间更以许多拈珠龙骧纹首尾呼应,相衔相连,绵亘不息,正是“九重天上神仙宝,太君炉前不自惭。汝炼金丹我煅剑,擢升宝盆最稀罕。”
中间的大盆风景又有一番不同,更是黑中透亮,如乌海浪涛,昏暗汹涌,隐约可见红朱流溢,甲足弄潮。两侧带着一个圆扣的悬柄,如鼎耳一般。同样在盆前雕琢着“执耳魔山”四字,虽然看将整齐却颇有一些森然之息,似狮虎睥睨、豺狼瞪视之意。正是“化外魔器能争锋,撼天无畏射大鹏。如此魔盆走一趟,脱胎换骨更威风。”
右首的却是一个如锅铁盆,刻天地百花,纹乾坤生灵,走兽飞鸟栩栩如生,虫蛰皮毛跃然求动。便看它们姿态各异、神情活灵,彼此簇拥环绕间,却是“余者皆来”四个龙飞凤舞的小字。字形旖旎,终究不能掩藏江水的风情,勾勒细致,毕竟难以遮盖青山之婀娜。正是“非仙非魔又何妨,尚有锋锐如鱼肠。乾坤盆中多锤炼,照旧能上神兵榜。”
杨起啧啧称赞,道:“虽然知晓这三个宝盆绝非凡物,却不能知道彼此之间究竟有何区别?未免有些遗憾怅然。”
祁恬笑道:“这有何难?一个盆是只能盛放神仙物皿,一个盆却是只识得魔家宝物,余下或能淬煅的种种,自然就是放入第三个盆了。那十二个字都依然标书得明明白白,你不好读书,所以看得不甚明白了。”
杨起看她有意笑侃,心中颇为不服,忖道:“你腹中的墨水未必就比我多,识得几个字已是不错,何曾变得阅历浩翰、见识竟然这般广博?是了,必定也是那霓裳剑仙所云所授,你好奇之下,于是悉数记忆,此刻反倒刻意卖弄。”
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二人脸色一变,不禁面面相觑,暗道:“我看虎王庙中的小妖皆对此地忌惮畏惧,尽皆视其如瘟似疫,唯恐避之不及,如何还会有人过来探看?”情急之下,四目穷索,眼见得一处满是灰尘的帷幕之后尚有一处厨壁,不及思忖,慌忙便钻将了进去,里面空空荡荡,虽不甚宽敞,却也不是太推搡挤簇。
不多时,铸炼房的屋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人咯咯笑道:“好了,好了,进得此房,便再也无人过来干扰胡闹,正好与姐姐您安心地说话。啊呀!多日未曾叙旧,小妹我实在是挂念得姐姐甚紧,妖魔一家,如鱼似水,我这鱼儿可是极度脱水虚弱的。”言罢又是一阵笑声,虽然清脆悦耳,宛如风中的细片铃铛,尽显热情洋溢之念,但被隐匿在橱中的二人听来,却正是事故圆滑之极、奉承阿谀无比,甚是不能受用纳听。
杨起对此笑声最是熟悉,电光火石闪过,蓦然想起一位故人,心中不觉凛然震颤,暗道:“如何是她来了?言语如此亲密无间,却不知口中的姐姐究竟是谁?”
惊疑不定之下,便要透过橱门的缝隙往外窥探,却被祁恬拦住,只觉得她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依靠过来,在呼吸醇麝、娇香如兰之间,听其嗫嚅道:“你与敛财管家昔日的亲密伙伴、今日的莫大仇人,如何便同随影的阴魂、追息的恶鬼一般,悄悄入得山门之内,偷偷潜入大庙之中,竟也跑到这六角塔中寻幽探奇来了?”口中说得不是旁人,正是那数次无情、屡番绝意,每每几乎取了大家性命的女魔头秦缨。
杨起心中也是诧异无比,只是他那驱剑术与风雨剑法七十二式的使将本领日益渐长,勇气胆略愈是厚纯累聚,便是再遇见了秦缨,再不似当日的一般骇然畏惧。
杨起忖道:“这虎王庙可谓妖界的赫赫重镇、尊显一方的藩国,庙中的主人又是三界的功臣、天庭御封的贵爵,若说正是那化外魔山宿世的对头、不解的冤家,也实在不能为过。
秦缨如何这般鲁莽?竟然跑到塔中腹地与她的什么妖怪姐姐密会叙旧,便不知自己正是涉险犯难、没入重重危机之中么?虎王庙中耳目众多,妖法高强之人不计其数,她又不似我们一般有得隐身披风能够藏匿,只怕稍有不慎便会泄漏身份,成为人家的阶下之囚。”
却听得秦缨又笑道:“姐姐为何还是沉默如是,不肯与我说话?莫非尚在恼怒小妹的阻碍,心中颇有抱怨么?既然如此,小妹心中歉疚,就站在这里任由姐姐捶打鞭策好了,还盼你手下留情,莫要损了我的魂魄才好。”
祁恬素来爱称秦缨为小魔女,厌恶祁心思毒辣缜密,此番看得她如此光景,恭敬奉承,不禁目瞪口呆,甚是不解,于是轻轻掐拧杨起的手臂,低声道:“这便奇怪了!初时我看这秦家小姐气势凶猛狠辣,下手皆是咄咄性命的大招,动辄便将你与敛财管家二人逼迫得狼狈不堪、奔逃抵挡,丝毫也不曾念及旧日铁鸡镇的玩伴情义、儿时青梅,还以为她是魔性噬心、抛弃教化的无情无义之大恶人。今日观之,不想她对妖怪姐姐竟然如此恭维委曲,可见得良心未泯,尚有一丝人间性情么?”
杨起微微摇头,喃喃道:“她魔性早已透彻心肺、深入骨髓,若说心中尚有情意,也唯独只对三眼魔君一人而已。你我与她交手数次,岂不早已窥破得这一点了么?她在什么妖怪姐姐面前承受委屈,不过是别有他图,尚有利用罢了。”
他灵光闪耀,一念跃然而出,思忖道:“她每到得一处地方,必然是鸡犬不宁、凤波跌宕,平白要生出许多的事端。究其根本,所为种种,皆是要迎合大魔头黎锦搅动太平清静、挑起神魔再战的不良图谋罢了。今日潜入虎王庙中,自然也是不离这一道理,只是虽能知晓其叵测居心,但魔心似海、飘缈难探,终究不知盘算的谋划内容,实在是急煞人也。”
杨起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自言自语道:“今日既然撞见,便是造化使然,机缘合定,断然不可救了杨彪之后,就此漠然离去。”却被祁恬按住嘴唇,低声嘘道:“且静一静,莫要被她们发觉了。”
另一个女子叹道:“妹妹说哪里话来着?我若是强行索求,不小心揭开了封禁,只怕反倒要被他的渗溢法力所伤害,十天半月之间,想必也恢复不得元气,所以正该感谢妹妹劝阻才是。只是他愈是极力抵挡,我便愈发心痒难耐,心中便有些落寞怅然,一时迷失了心神,不觉间却冷落了妹妹。”那声音娓娓道来,极其娇嗲蛊惑。
祁恬呸道:“什么雌妖,既然是妖中的妇人,也该何当礼仪才是。公然……公然如此,正是好不知羞耻。”杨起看她如此模样,哭笑不得,暗道:“你要我慎言寡语,生怕不慎之间被她们察觉,在这六角塔中惹出纠纷,如何自己却不肯谨小慎微一些?”
听得那妖怪声音渐趋渐近,竟是缓缓来到了壁橱之外,杨起二人心中惴惴不安,苦道:“此时若是被它打开橱门,岂非一切昭然,躲无可躲了么?”再听得她抱怨橱壁灰尘太多,又往外移将了几步,方才心中稍安。
杨起鼻嗅甚是灵敏,闻得一股极重的胭脂香味从橱外传来,鼻中顿时如小虫轻爬、鸡毛挠痒一般,不及忍耐之际,正被祁恬伸出两个手指紧紧夹住鼻孔,用力揉捏,虽然疼痛不已,却消了那喷嚏,心中连呼侥幸。
他二人从橱门缝隙往外看去,一线天外,正见着一个妇人的背影,正是轻纱束裹,遮掩不严,虽是玉肤凝脂,欲显无数风流媚韵,却将后面的一对小儿女羞臊得六月飞虹、八月赤云,胸中怦怦然跳动不已。
秦缨笑道:“他虽然执拗,但毕竟已是姐姐的裙下臣俘,稍加耐心,软饮兼施,依着金尾雉仙的一表人才,还怕他不乖乖束手就擒么?”此言一出,杨起与祁恬俱是一怔,忖道:“原来这妇人就是被杨江切齿痛恨的雌妖?看她这般挑逗的模样、如此的轻浮言语,难怪会将杨彪化成半妖,肆意蛊惑迷恋。”
却听金尾雉妖哈哈大笑,道:“不错,我饿上他几日,教他身子疲软,再无气力反抗。那时再以计诱之,必定能成。若说我能得到这个奇人儿,还得感谢妹妹帮忙,若是没有你的缚仙金绳,我再有本领,也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杨起二人心中厌恶,不禁眉头紧蹙,低声唾呸。
秦缨道:“这绳索是三眼魔君得之南山红蝎洞的一件宝贝,祭将起来,上能捆缚大罗金仙,中能束绑红尘生灵,下能羁绊阴魂寒鬼。便是我那化外魔山的无数奇人异士,哪怕是神通广大,也一样不能逃出此绳的追踪捆缚,徒然嗟叹无奈罢了。”
金尾雉妖赞道:“不错,我只看得妹妹将袖口张开,一道金光飞出,那银瓶便已然被捉住,竟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妹妹便将那绳索暂且借我一用如何?以后但凡见着合意的美男,我便用它轻轻甩将,如花似玉的人儿岂非就唾手可得,老老实实服侍于我的石榴裙畔?”
祁恬心中惊讶无比,轻轻捉住了杨起的手臂,二人皆是一般的心思,暗道:“银瓶离了黎锦,四处采药求方,如何会跑到这虎王山中,反倒陷于这荡妇之手?”
秦缨幽幽一叹,轻声道:“这宝贝虽然神奇,但姐姐若是喜欢,我如何会吝惜不舍?只是此物尚属三眼魔君,毕竟不能由我做主行事,是了,你以后见着心动的男子,不妨就与妹妹我召唤一声,我携着绳子将他擒获便是。”
金尾雉妖闻言,将身子缓缓侧转过来,粉袖一分轻舞,拖曳二分的罗衫,满头的翠钗珠宝有得三分的震颤,胭脂香粉的张扬足有四分,待终究露出了正面,相貌堪堪被杨起二人瞥见,果真是惊讶无比,冷不然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那“塌鼻双孔,雨天稍息能蓄水;斜目一翻,壮士踉跄惊断魂;肥脸圆圆,羞煞中秋十五月;薄唇一线,愁煞刺绣巧织娘”。便是积累善德,不去说道她的无双丑陋,却也万万道不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
橱里亦然另有一番风景,杨起讶然,半日不得回神,祁恬嗔目,长久不能凝息,许久方才恍然,不禁大失所望,忖道:“此妖身段颇是婀娜,不想形容却生得这般的平庸古怪。”
金尾雉妖索要缚仙金绳不得,心中颇为不悦,神情黯淡却稍转即逝,掩口笑道:“好,好,只是妹妹可要记着自己说过的话语,莫要日后看着一个强悍的男子与我纠缠,你却袖手旁观,不来帮忙哟?”
秦缨连连称诺,道:“以后姐姐若是成了落焰庙的主人,成为三界之中赫赫有名的妖国女皇,那手下争相为你办事效命之人必定是多不胜数,哪里还能轮到我这妹妹来搅乱折腾?”
金尾雉妖愕然一怔,旋即笑道:“落焰庙么?不错,我得了这座山头,便要将山名重新唤回落焰山,府邸自然也要叫作落焰庙了。其时妹妹便是我的一字并肩王,从此与我共同享受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后宫美男,尽皆唾手可得。”
杨起心中大惊,忖道:“果然是有天大的盘算,莫非还想谋逆造反,对那虎王候有所不利么?”
秦缨从怀中掏出两个小小的纸包,轻轻磨搓道:“晚宴之时,姐姐想法子将这白纸里的毒药放入虎王的餐饮之中,自然便能大功告成。黄纸另外还有一粒药丸,唤做美人香,上面已刻有姐姐的生辰八字和造化符文,被虎公子服下之后,你在它恶眼中便是一位千娇百媚的无限可人儿。姐姐尚懂得许多的魅惑之术,随意使将几招厉害的,想必就可将它调教得俯首贴耳,从此恭敬从命。”
她教金尾雉妖接过,又嘱咐道:“只是此毒千万不可与美人香混淆,否则反生大祸。”金尾雉妖双手颤抖,既是兴奋,又是畏惧,嗫嚅道:“这毒物验不出来么?”
秦缨颇为自信,哼道:“只要不受美人香的熏染,便可安然地隐形匿迹,无人能够发觉。”祁恬附耳道:“用毒害人,谋权篡位,实在是卑鄙无耻之极的行径,却不知这恶毒的主意是她想出来的,还是那黎锦的诡计?”
杨起心中寒意陡起,满眼俱是橱外一妖一魔的狰狞可怖,不觉低声道:“若是被她们得逞,必然又是一场无边的浩劫,我们先前三番四次破毁了那三眼魔君的恶事,今日就是再多上一桩,又有何妨?”
金尾雉妖叹道:“事已至此,也不能回头了。妹妹不妨与我见见新来的小相公如何?”双手合击数下,大声道:“不嫌多!多不嫌!你这两个奴才若想吃饱饭食,在这庙中长久立足,便该极尽用心地干活、努力揣摩主子的心思才是,听我说话怎不带人进来?如何就不能机伶巧活一些?”
话音方落,便听得有人讪讪应道:“夫人,你责怪我们不更巧事,那委实是天大的冤枉、无穷的委屈。究其根本,正是此人惊惶之下,竟然肠腹荡漾,响屁不断,实在是奇臭无比,大失礼仪。我二人尚且掩鼻难耐,夫人冰清玉洁,又如何能够忍受,因此唯恐玷污了夫人的芬芳气息,困惑呕吐,所以才犹豫不已、踌躇万分,不敢贸然进来。”
杨起听得它二人的名号,颇为熟忒,不觉疑窦丛生,暗道:“这称呼虽然有些胡闹,却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却记不得了。”祁恬抿唇窃笑,喃喃道:“臭屁不断?莫非是个被它看中的鼬妖,情急之下,便以这看家的本领自保?”偷眼望橱外探去,见两个头戴毡帽的汉子拖着一个布袋进来,俱是体微裁薄,比那青衣长大不了多少。手中的袋子犹自抽搐不已,呜咽含糊,竟听不得里面说将些什么?
金尾雉妖不以为然,哼道:“是么?我阅历倒也丰厚,自恃见识过不少的奇异男人,有那畏缩颤抖的,有那破口大骂的,也有呆若木鸡的,却没有看过什么最爱清肠打屁的。”
却听见袋中传来扑哧一声,有悠扬之动,如鼓浪之气,不嫌多与嫌不多两个汉子不觉大惊失色,慌忙往后退却几步,以手作扇,横竖摇晃、左右摇摆不断,呸道:“了不得,了不得,此屁只该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秦缨眉头微蹙,撩起下摆,躲到塔梯之上,听得脚步声响,想必是犹恐避臭不及,索性下到第五层去了。金尾雉妖脸色青白不定,甚是难堪,方要张口怒骂,陡然之间竟闻嗅得一股极其怪异的气息,抑制不得,憋闷不能,慌忙奔出房门。
好半日方才喝道:“你二人将他关到塔牢之中,与那银瓶一并看押,稍时我用那淡浊丹给他服下,看看小相公还能否屁息翻滚,滔滔不绝?”言罢大声叫道:“妹妹,我再陪你到别的好去处玩耍。”携了秦缨离去。
不嫌多与嫌不多看她二人走远,相视哈哈大笑,伸手拎起袋子,便去解开上面的束扎,口中犹自嚷嚷道:“当日若非你们肆意破坏,我兄弟二人便早已将少主公请回了蚁州庄,如何还会被风雨大士赶将出来,贬将到地上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受了这许多的苦,遭了这许多的罪?
如此说来,你也算得上是我们的仇人,可我们非但不念旧恶,反倒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助你脱身,正是大仁大义的以德报怨之举,三界方圆、化外魔山,神仙也好,妖魔也罢,又有几人能够有得我们这般宽广坦荡的胸怀?”
袋里有人应道:“是了,你们方才正是侠义之举,功德无限、善意无穷,我自然佩服得很。只是你们依旧还要将我关押,说来说去终究逃不得雌妖的魔掌,如何称得上是脱身?”从里面往外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面有张惶不安。
杨起看得真切,不由苦道:“不肯教你跟随,你屡屡不听,此番却被妖怪捉住,少不得又要费上一番气力营救了。”正是躲在山门在外的黄松。
但他心中又有另外一通主意,皆因那不嫌多与嫌不多二人而起,暗道:“我想起来了,我们潜入红鼠府第偷盗玄机圣水,正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可不就是那两个乔装改扮的蚁兵探子么?听他们的口气,莫非是挟持青衣不得,被那风雨大士责怪,竟然赶出了地裂之界,流落凡间不成?”
祁恬摘下弓箭,方要动手救人,被杨起按住,轻声道:“这不嫌多二人似乎尚无恶意,否则也不会用熏臭之计谋,逼迫走秦缨与金尾雉妖二人。我们且再看看动静,若是能得知银瓶的下落,不妨一并搭救。”
祁恬颔首低言,道:“不错,一者叫敛财管家吃些苦头,知道降妖除魔的种种不易艰辛,也免得日后又要纠缠跟随,反倒防碍了你我的手足。二者也好解脱那乌麒麟的牢狱大厄,放他回去与钱烟敷相聚团圆。她娇滴滴的一个千金小姐,对这魔家的丞相早已生出了许多的情愫,若是听闻他被雌妖欺负,岂非又要心急如焚、哭哭啼啼的了?”
想起息斗和尚与吴九道或许也在一旁,心中不禁欢喜不尽,忖道:“他二人都是大仙大魔,想必知晓这三个大盆的使用之法,若是能够因此提携指点,我的玉月弓,他的干莫小匕,便自然会有一番新的成就铸炼才是。”
不嫌多叹道:“我二人还要在这虎王山中谋生求活,那金尾雉妖虽然脾性暴躁,但好歹还能管将我们的伙食用度,哪里能够轻易便放你逃脱,却开罪了这个长久的饭东?”
嫌不多道:“你也不用太过忧虑,无论它给你服用多少淡浊丹,你依旧还作放屁之状,我们再想法子送你一些恶臭气息。它本是无甚耐心之妖,觉得厌烦了,三拳两脚就会将你轰赶出去,你便是惦念它的好处,有心留下温柔,也是不得的。”
黄松闻言,竟是哭笑不得,讶然道:“受你们抬举,我是万万不会眷恋这等温柔的。二位若是欢喜,不妨再奉承谄媚一些,或者那金尾雉妖给些桃花恩泽亦是不定?”
不嫌多机伶伶浑身一个冷战,连连摇手,笑道:“要不得,要不得。我们虽然吃了那壮羲草,身体变得巨大了许多,但与常人相较仍然单薄孱弱,如何受得她的日夜恩泽?况且我们有品有性,也不愿意因此委屈了自己。”言罢,将黄松搀起,又是寒喧嘱咐了一番,便要引着他往塔下走去。
黄松无可奈何,眼看着自己是逃不得,挣不脱,说不动,喟然一叹,只好随二人去找那银瓶作伴。杨起与祁恬彼此一个眼色,心中会意,小心翼翼地推开橱门,蹑手蹑脚地悄悄跟将了过去。
不嫌多三人出得塔来,也不走出裙楼,却去搬弄堆砌在墙角一隅的柴禾,露出地上的一个木制翻板,道:“这便是地道入口了,平日里极其隐秘,便是虎王候爷也不能知晓。”黄松脸色苍白,不觉叫苦不迭,顿足道:“别人家的牢房皆是公然张扬,以为恐吓震慑之用。为何金尾雉妖却要独辟蹊径,将人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下?”
嫌不多愕然道:“你这话却是大谬了,倘若以牢房暴力立威,那自然是要建立在显眼张扬之处,叫人看见便不寒而栗,从此安分守己、奉公守法。这个地洞则是那妖怪的私牢,关押的都是供其享用的无数男宠,最怕被人窥知,所以万万不可昭然若显、为别人发觉。”
不嫌多道:“虽是如此,那金尾雉妖尚有些许的疑虑,它本懂得一些占卦卜筮之术,于是便装神弄鬼,跑到虎王座前胡言乱语,说道三月前的天降红雨是大凶之兆,能灭群妖、毁虎山、尽断魂。实则……”
嫌不多不待他说完,抢道:“虎王被它唬将得一惊一乍,急忙询问解救之法,却听它蹙眉说道‘六角塔是我庙的镇庙宝宇,能够吸纳天地邪气、乾坤罪恶,只是它替虎山群妖受了这无穷灾难,本身也是邪气凝聚,触碰不得的’。虎王因此诏书一道,叮嘱众妖尽皆回避此塔,以为若要保全性命,务必绕道而行,实则却是中了雌妖的诡计,将裙楼不知不觉间划作了它的独地私苑。”
他二人说完,推搡着黄松踩上洞口阶梯,口中犹自嘱咐道:“里面男宠甚多,唯独那个银瓶最是桀骜不驯、凶狠可怕。你与他关在一处房间,凡事小心应承一些,能避则避,可躲则躲,切莫叫他恼怒,便是一顿拳头砸将下来。”
黄松神情惊惶无比,颤声道:“他本是我的旧日对头,前些时刻虽然在轩辕之台有些交往,却还称不得是交情厚契的朋友,与他一起,岂非凶多吉少?”胡思乱想之间,双足竟是瘫软,一时动弹不得。
不嫌多笑道:“我兄弟二人不也是你的对头么,却没有为难你一丝一毫,可见化敌为友、解怨筹德倒也不难的。你二人囚居一处,正好借机促膝畅谈,说不得便成了那患难之交,成就好一番英雄惜英雄的真情。”黄松张口结舌,不及言语,已然被他们挟持了下去。
祁恬看他如此狼狈,忍俊不住,不由笑道:“何谓英雄惜英雄,该是平阳猛虎俱无奈才是。”杨起道:“你我也下去吧?小心一些,莫要中了其中的什么机关埋伏。”
祁恬嫣然一笑,轻声道:“无妨,这里既然是那金尾雉妖的温柔桃乡,它一味要轻松享受,岂会安设机括大伤雅兴?”看杨起怔然,旋即一丝窃笑,不觉惊觉,蓦然忖道:“我如何说出这些话来?”只羞臊得无地自容,咳嗽一声,朗清道:“我要下去了。”却被杨起扯住,低声道:“我先下去,你只在后面跟随,还是那句老话唠叨,定然要小心谨慎一些。”
祁恬低头不语,伸指拨弄着衣襟。他二人陷没洞中,努力藏匿形迹,只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以为追踪无痕、盯梢无迹,却不知未过多时,后面隐约身形一闪,又悄悄来了二人,四处仔细探看得一番,也往地洞跳去,正合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不嫌多走在最前,一蹦一跳之际,竟似颇有乐颠快活之意,便看他随意指点着两侧的洞窟,大声道:“这洞中虽然庞大,但道路畅通简单,甚好记忆。东侧的屋子,挂了许多的粉红帷幕,床上堆放着粉红的锦缎,那就是金尾雉妖的东宫宠室了。宠室一共有三间,便是说其中有三位东宫娘娘,一般儿的有着尊贵地位,自然也是最受雌妖宠爱的了。”话音方落,便看里面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抹粉涂脂,披红撒香,形容极其怪异,他手上拽着一条彩帕,肆意挥舞秋波,口舌微张,却又说不得话来。
黄松唬跳得啊呀一声,一把扯住嫌不多的衣袖,颤声道:“这……这就是东宫娘娘之一么?”嫌不多猝不及防,也是惊得三魂去了七魄,勉强答道:“不错,他便是由山下冬村选来的绝色娘娘。”一抹额头冷汗,拉着黄松奔跑几步,心中也是恶心惶然、肉麻不止。
黄松苦道:“我好歹也是世间男儿,倘若叫我变化成他们一般不男不女,宁愿死去,也绝不顺从。”
不嫌多哈哈大笑,揶揄道:“你二人为何如此胆小,不过是些女意男身罢了,有何惧怕?”一指西首的六间石屋,笑道:“那西侧的屋子颇有不同,挂清黄罗帐,放着清黄枕被,住了六位男宠。我若是不说,你也能猜将出来,自然就是西宫了。”
冷不防从其中一宫冲出一位油头粉面的大汉,将他拦腰抱住,满是虬髯胡须的一张大嘴贴在不嫌多的脸上,嗲声嗲气道:“你好久不来,却将我想死了。”不嫌多急道:“你要做甚,还不松手?”就要拼命挣扎,却不料那大汉的气力颇大,双手钳抱便如铁箍一般牢不可破,始终不得动弹。
不嫌多看黄松二人愕立一旁,慌忙叫道:“快摇铃,快摇铃。”嫌不多蓦然惊醒,忙不迭地从袖中掏出一只铜铃,叮叮当当摇晃了起来,便看那虬髯大汉双目发直,松开怀抱,转过身子回到“西宫”洞中,仰头便是大睡。
稍时听得洞中呼噜一片,黄松仔细打量,原来是那铃铛叮当之下,所有的“娘娘”都已然沉寐深寝,再也不能吵嚷胡闹,不觉心中稍安。
祁恬藏匿在后,低声道:“所幸我们跟随在后,如是与他们一般被这许多的‘娘娘’召唤,牵拉拽扯,岂非大大的糟糕?”
杨起亦是心有余悸,叹道:“如此看来,鬼怪或是阴恻,或是凶恶,皆是顺应其本来的秉性,不故作,不矫揉,竟是要比这些不男不女的宫人可爱了许多。”看不嫌多三人往一处内洞钻去,不敢怠慢,急忙奔跑过去,携着祁恬,绕到了一处石厅,便见当中好大的一个铁笼,长宽各有八九丈见方,栅栏以精钢炼铸,粗若龙臂、亮如乌金。
笼中的家俱物什一应俱全,床上盘腿坐着一人,果真便是那乌麒麟银瓶,只是双足被一条粗链束缚,虽是依旧儒雅,但难掩几分狼狈困窘。他看得黄松,不觉震愕,喟然叹道:“你我如何这般有缘?我被那秦缨与雌妖捉来,你也不能独善其身,竟千里迢迢跑到此地与我作伴。”
黄松看他神色木然,较念凤村时更有了几分平和,便不似先前那般哆嗦畏惧,只是心中尚有三分忌惮,不敢失礼,轻声道:“我被金尾雉妖捉来,也是无奈之举。”
不嫌多将笼门打开,也不推将呼喝,只请黄松自己进去寻着一个位置歇息,笑道:“你们两个相熟在此能够相聚,共渡难关厄难,却比那外面的许多‘娘娘’不知幸运了多少。他们心神紊乱,已然不辨不识、浑噩怅然,任由那雌妖随心所欲地摆弄。”
一瞥银瓶,道:“他虽然魔力大半封禁,但尚有余力自卫。你无依无靠,还是按照我教你的那个法子行事。”黄松不能违逆,苦道:“在此幽深地宫之中,既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只好充将一回黄鼬大仙,但求保全清白而已。”
不嫌多与嫌不多相顾一视,劝慰道:“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口口声声说道自己是行善慈悲之人,若非谎言,必定能够得到老天的关照,何须如此惊恐惴惴?我们若是另外寻着饭东,便想法子将你二人营救出去,只是听闻银瓶脚上的铁链是邪玄金石打造,若非有神兵利器在手,只怕不能释放。”
银瓶淡淡一笑,抱拳道:“多些两位关怀,造化若是眷顾,莫说一条铁链,便是十条、二十条,只怕也为难不得。”
杨起与祁恬藏匿在石柱之后,听得银瓶言语,不禁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忖道:“他若是尚在寻药求方,此刻被金尾雉妖困顿地宫,正该烦恼焦躁才是,如何说话却是这般漠然清淡?莫非是呆将的时日长了,心灰意冷,便同外面的‘娘娘’一般,断缺了逃跑的念头么?”见不嫌多与嫌不多抱拳还礼,讪讪离去不提。
杨起正犹自思忖间,却被身畔的祁恬轻轻推搡,听她低声道:“那银瓶先前为秦家大小姐偷袭,受陷于缚仙金绳而不得挣脱,却不知究竟被怎样封禁了一身高强的法力?你我倘若此刻出现,若是对他救援不得,单单只将敛财管家从铁笼释放出来,只怕此人气愤恼怒之下,又要招惹一番无穷的埋怨,甚或重树那宿敌旧恶也不定。”
杨起闻得其中言语忧虑,正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心思,不禁喟然一叹,方要答话应承,却听得里面银瓶哈哈大笑,颇为肆意张扬,朗声道:“我先前还在愁苦不已,眼见得妖链森森、坚韧不断,壁栅累累、网罗紧密,正不知要寻将一个什么样的法子,也好冲出这甚牢极固的铁骨樊笼?此番机缘巧合,苍天将你送来与我作伴,可谓那重见天日之时、扬眉吐气之际必定是招手将至,堪堪不远矣。如此甚妙!如此甚好!”
黄松大是愕然,旋即依旧一幅愁眉苦脸的不尽模样,喃喃道:“你说这话却叫我无比羞惭了,我不过是寻常的佃户凡人罢了,非仙非神,无法无道,哪里经受得起你的极重指望?我若是有着一身强悍护卫的本领,三拳两脚便能将妖怪打跑,又如何会在郊野小憩之间,竟被人莫名奇妙地套在袋中,拖拽到这地宫之内?”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忖道:“原来他是睡梦之中被人掳掠,如此说来,这委屈受得也的确冤枉。”
银瓶不慌不忙,笑道:“黄水岛上初识,便已然见识得你的畏惧谨慎,其时背上尚有一柄桃木道剑,虽然不能大用,却以为能够壮势助威,精心凝神。此刻旧人依然,木剑不再,可见你早已消遁了降妖除怪的剑仙宏愿,至此一心就是那市井民生,安养生息而已。既然我熟谙于此,若是再盼望你能斩断妖链、振臂震笼,岂非与那强求西头日出、明月晌午一般么?”
黄松甚是不解,口中支吾不定,竟不能应答,胸中却颇为不服,暗道:“我知道你本是化外魔山的丞相,胸怀锦绣、心机盈然,那腹中盛装的墨水文字自然比我这粗俗之人要富裕得许多。
只是目下彼此都是那金尾雉妖的阶下囚徒、抗逆‘娘娘’,再说这些文采风流、打哑猜谜又能有得什么作用?何不索性将话语痛痛快快地吐将出来,说得明明白白、通析透彻,岂非都要轻松许多?”念头如是,毕竟不敢出言顶撞,陪笑道:“莫非你还有什么逃脱的计谋不成?”
却看银瓶诡异一笑,将盘腿轻轻放下,轻轻揉搓摇晃,待经络通畅顺和,大声道:“不知小兄弟尚要躲藏到何时,莫非是隐匿于阴暗之中,看得我二人的狼狈光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竟然窃窃暗笑、隐约取闹不成?”
黄松冷不防听他大喝,唬将得一跳,奇道:“你要唤谁出来?”话音方落,便看石柱后面转出二人,待看得真切,愕然惊讶,继而呵呵笑道:“幸甚,幸甚!果然有救了。”
他手舞足蹈之间,无意看见银瓶斜眉吊目,满脸尽是揶揄之色,不觉羞臊得满脸通红,耳根赤烫无比,暗道:“是了,你早已知晓我四人从来就是公不离婆、称不离砣,我既然被人捉来,杨起与祁恬必定会努力搜救,不离不弃的,所以失了焦躁苦恼,反倒安然惬意,一味静心等候便是了。”
灵光一闪,又是一个心念,忖道:“你是奸诈之人,我却憨厚老实,自然思谋不及你的一半远虑。你是魔山贵人,我是凡间布衣,才情素养岂可相提并论?何况你在大风大浪之中厮打翻滚,我不过是一介安分守己的乡野小人,稳重果断不及十之其一,那也正常。如此种种,历历数来,皆是寻常淡然之极,我又何必耿耿于怀、自惭形秽?”
祁恬故作不悦之色,佯嗔道:“好你个只知道敛财聚宝的黄大管家,委实是好大的架子、甚高的目光,莫非那一双小眼之中,惟有璀璨黄白财物、堂皇金银珠宝、炫耀翡翠珊瑚不成?他银瓶尚且有得八分自信,能够料知我二人必定会追侠求义,势必排除万难前来营救,你却手足无措,竟然觑视玉月弓与干莫小匕如同无物一般?瞬间忘了个干干净净。”
不待他应答,一拍巴掌,若有所悟,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整日里嘟哝着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昏话,难不成陷身于地宫之中,还在寻思着给那不嫌多兄弟金钱贿赂,逃脱升天么?既然如此,我与杨起岂非正是不识时务,自讨没趣,厚着脸皮要被你戏谑一番?也罢,还是就此打道回府的好,只在才情谷中等候才对。”
黄松看她引着杨起,做势欲走,心中大是惶恐,跌足道:“我也不是不记得你们,只是以为这地宫非同其他,即在禁院之中,又为许多的柴禾遮掩,最是虎王庙中的隐蔽之所、藏匿之处,人迹渺茫、无影无踪,你们若是与山神、土地没有交情,如何能够探看得此地的奥秘?不想果真是造化使然,还是能够在此相聚。”
杨起看他窘迫焦急,不觉笑道:“你也该知道她的脾性,最是淘气调皮之人,方才的恫吓,不过是故意玩笑罢了,倘若当真,岂非正是上当冤枉?”
黄松蓦然惊觉,讶然道:“不错,我一时张惶,却中了她的心机埋伏。”不觉瞪视祁恬,看她嘻皮笑脸,全然一幅不以为意的神情,却也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杨起看黄松叹息,心中似乎犹难释怀,暗道:“玩笑若是太过无度,只怕就要生伤。”灵机一动,笑道:“她也是好奇活泼的性子,听说这地宫既然是那金尾雉妖的旖旎床帐、风流台炕,虽然厌恶唾骂,不屑一提,但好歹也要下来见识品鉴一通。她的主意既定,你也只好随将,是拉将不得,扯拽不住,倘若强加阻碍,只怕就要反目。”
祁恬啊呀一声,惊愕得瞠目结舌,连连呸道:“你胡说什么呀?若非看这黄大管家被妖怪掳走,怕他被其肆意强行欺负,我才不会到这等龌龊邋遢的肮脏之地。”一脚往杨起踢去,被他跳跃闪过,抱拳告饶。
黄松不觉畅怀,忖道:“果然还是好伙伴,看着我有危险,如何能够袖手旁观、蓦然瞥视?却是我打不开自己的甚小心眼儿,偏偏胡思乱想,迷惑心志了。”开心之下,肠腹顿时轻松,只听得扑哧一声,实实在在放出一个响屁,只唬得杨起、祁恬如雀惊飞,忙不迭后退几步,掩鼻蹙眉、扭头侧身。
银瓶则被大链束缚,躲避不得,慌忙甩袖荡袍,急急屏呼静吸,好半日方才长叹一气,苦笑道:“了不得,了不得,这等风起云涌的气势,岂能不教天地变色、山河动容?”
黄松叹道:“先前假放,如今却是真施。”欲哭无泪,再看杨起、祁恬神情有异,不觉一惊,忖道:“他们若是一直尾随其后,莫非也曾在六角塔层之上,看见得那金尾雉妖逼我顺从屈服的一幕?”
偷眼瞥看,愈发觉得他二人嘴角含笑,欲掩难盖,暗自叫苦不迭,心道:“我依从不嫌多与嫌不多的偷偷嘱咐,肆意放屁胡闹,熏臭搏恶,好容易惹得那无耻的妖怪厌恶,暂且躲避得一劫。这虽是大智广谋之为,也是迫于情形的无奈之举,但却颇为难堪尴尬,如今被他们知晓,日后再传于青衣耳中,那可如何是好?也罢,大丈夫吃喝拉撒,本就是天地一切生灵使然,何必再为这些碎屑小事烦恼踌躇?”
杨起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仔细探看得铁笼门把的动静,却是一把从未见过的枣金合锁,匕刃之上流光溢彩,不由讶然道:“这门锁妖气盎然,非同寻常。”撬动得几下,刃尖如被一股无形阻力相隔,难以定位。
银瓶道:“此锁唤作秦犬锁,外铸精钢硬铁为壳,内有戎山秦犬的十八颗犬齿交错构合,莫说不能被你那匕首可以撬动,便是自身的钥匙也是极其讲究,若是钥柄之上尚有划痕,就是合齿对位,它也一样不能打开。”
祁恬大是诧异,道:“那戎山秦犬究竟是何来历?”银瓶道:“昔日北海之内,有一座大山,名曰幽都之山,山中出产粘稠黑水,遇火即能燃烧。山上生有三种异兽,分别叫做玄鸟、玄蛇、玄狐蓬尾。
幽都之山后面,还有一座大玄之山,上面有玄丘之民,皆是隐士高人,识懂天文地理、饱览阴阳乾坤。幽都之山与大玄之山相隔一处平原,其上土地肥沃,有大小城池十二座,另外建立起了一个大幽郡国,里面郡民数十万,尽皆红腿善走、奔跑如飞,因此被世人称作赤胫之民。大幽郡国盛产各种鞋袜,天下闻名,据传穿上以后能够疾行千里而不困倦,便是三界众生、化外群魔亦是称羡不已。”
杨起三人暗暗咂舌,齐声道:“若是有着这等好鞋,我们也想求购一双。”
银瓶摇头叹道:“二山一国界疆分明,各自的居民彼此不愿往来,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大幽郡国出了一个王爷,野心勃勃,有心吞并二山,便悄悄厉兵秣马、打造兵器,待时机成熟,救寻着一个‘莫须有’的借口引燃兵火,肆意挥戈征伐。
幽都之山与大玄之山毕竟力薄,且猝不及防之下如何能够抵挡?便退到幽都列席峰上,联袂活祭求祀,意图召唤五毒始祖出来帮忙。前后共用了三百玄鸟、三百玄蛇、三百玄狐蓬尾、三百玄丘之民,历时三天两夜,终究唤出了猛力蜈蚣、大幻毒蝎、吞噬蟒蛇、可怖蟾蜍、红谷毒蜂五大如山巨怪。
这五毒始祖凶残无比,先灭了大幽郡国无数居民,又将二山生灵屠戮殆尽,犹自不能尽兴过瘾,便相互残杀,最后只余得红谷毒蜂一怪,却也奄奄一息,性命难以长久。”
杨起不禁唏嘘,轻声道:“二山召唤五毒,本是无奈自救之举,不想反受其害,实在是可怜之极。”
银瓶道:“只是这红谷毒蜂有着一个极大的仇家,便是常羊之山的大周水鸟。它看毒蜂伤重,便舍了看护之责,偷偷过来给了快意一击,教仇人不得善终,却因此险些放出刑天怨魂,铸成天地大劫。
天帝盛怒之下,便将大周水鸟雷毙于大玄之山,其魂魄与五毒、二山一国的怨魂仇魄相凝相合,结果生出一种异犬,专以石头土木为食,就是戎山秦犬了。犬齿为锁,那也是天地极品,价值不菲。”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顾,愕然道:“若是如此,也只有捉着不嫌多与嫌不多两兄弟,取到钥匙再作打算了。”
银瓶看黄松神情变化,颇有惊惧不定之色,便道:“此刻莫说没有钥匙,便是有得钥匙,也万万不可将笼门打开。”
黄松心中忧愁不已,再也撑将不起那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四顾环视,寻着一张铺有软垫、纹刺银绣的椅子缓缓坐下,不言不语,自顾颓然。
祁恬不解其意,道:“为何有了钥匙,也不能离去?”
银瓶眉头微蹙,略一沉吟,好半日方才抬起头来,正色道:“我听那息斗和尚一番说教,既算计不得金环日食的确凿时刻,又不能求得天地丹与玄机圣水相拌和的药引,虽然一时无措,伤神失志,但即有方子上的种种药材却是不能不配齐的。我恐他三人又要阻碍,勉强摆脱追踪之后,便一路颠簸流离,渐渐往西,极力隐匿形迹,不敢张扬呼喝。
经过虎王山时,听闻此地的虎王候藏有十柄孔雀宝,真是解除石化厄难的世间奇药。我掏出怀中的方子验看,见上面虽然没有这一味的药材,但想起所谓多备无患、少收生忧的道理,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向那虎王大妖讨取一柄孔雀宝为妙。
可是此妖颇有不同,它位高权重,素来为天庭眷顾恩宠,若非是三界鼎鼎名流预约,它手下众多势利小妖,断然不会替我安排相邀接见。我心有不甘,便在山门之外转悠了几日,终于看得两个游方商妖,专司买卖假货,便购置了一套伪作的官服、鉴印、文书,假冒是那七重天中寒星华馨真君府的使节。
我只求能够进得虎王庙中,与此间的主人见上一面,探看一下能孔雀宝究竟是怎样的模样与神奇,自然心中也有一些暗谋诡计,以为虎王若是不给,我也不去与它顶逆,依旧把手言欢,日后好歹再想法子偷取就是了。”
杨起与祁恬微微一叹,心道:“你进得庙内,不安好心好意,却被金尾雉妖与秦缨陷害,关进这铁笼之中,又以重链锁缚,如此看来,岂非正是一种报应?只是那妖怪不是好人,由它给你惩罚,未免有些冤枉,有些不值。”
银瓶道:“可惜我自以为天衣无缝,洋洋自得之时,终究还是被一个熟人识破。”杨起讶然道:“想必就是先你一步潜入虎王庙中的秦缨了。”
银瓶挼起袖子,颔首道:“你猜测得不错,正是这个无比奸诈毒辣的小魔女。她识别了其中的倪端,便悄悄告诉了庙门执事的金尾雉妖,言道如此如此。那雌妖果真狡猾,竟然不动声色,笑容盈盈地过来迎接,骗我说道虎王当日空闲,即刻便可相见。
我被它诳骗到裙楼之中,见里面平静荒凉,正自奇怪,却不防被它陡然发难,与秦缨携手暗袭。里面有一件缚仙金绳的宝贝实在厉害,一瞬间便将我绑缚得严严实实,丝毫也不得动弹。又给我缚上妖链,服下抑元压制散,便是天大的法力,也难以挣脱逃将。”
祁恬笑道:“这可正是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了。”
银瓶也不羞惭,坦然应道:“这把米委实巨大了一些,那金尾雉妖明明吃将不下,犹自不能割舍,还要强求媾合。眼看硬恶手段不成,又用软招,说道它日后若是成了这方圆数百里之地的虎王山之主,便奉我极其富贵,共享荣华云云。只怕它与秦缨对虎王有所不利,按捺不得,想必这几日就要动手。”言罢往杨起瞥去,目光凝视之间,似乎多有深意。
杨起心中一凛,若有所悟,恍然道:“你要我们前去阻拦,不教秦缨二人阴谋得逞么?是了,你有此顾虑,便要我们功成之前千万不可行搭救之事,也免得因此打草惊蛇,尽失先机。”
祁恬闻言,惊道:“自然是要以大局为重的,如此说来,少不得还要敛财管家稍事委屈,待我们清除了这天大的阴谋之后,再请君出瓮,逍遥快活。”
黄松看他三人主意既定,再也无可奈何,哀声叹气一番,言道:“无妨,无妨,你们就是此刻能够将笼门砸开,我也决然不走。想来身在妖巢之中,本就凶险万分,说不得未出虎王庙,就被那一个饥饿的恶妖捉去当了血食?还是留在此地歇息,自然安全一些。”
杨起与祁恬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二人辞了笼中的黄松、银瓶,思忖夜宴时刻不远,不敢再怠慢耽搁,将狐貉的头套依旧戴上,便往来处的地洞|茓口走去。
将近台阶之时,却听得嘎哒几声,似乎有人抢先几步奔出洞外,不觉骇然,齐声道:“莫非被人发觉窥探了不成。若是那偷偷滞留的不嫌多与嫌不多,可要及早将它二人擒下才是,也免得跑到金尾雉妖与秦缨之前告密泄漏。”
杨起身法更快,情急之下,三两个箭步冲上地面,便是被遮掩挡盖的柴禾细叶扑将得一头灰尘也不及掸拭,单手遮篷,迎着日光,极力地四处张望观看,却哪里会有什么人影踪迹?祁恬赶上,惶然道:“可是有探子过来?”
杨起不知所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又仔细打量得半日,方才讶然道:“若是真有探子,他们如何能够跑得这般快捷?便是腿力强劲,仓惶慌张之下,步履沉重,踉踉跄跄,地上必定会有凌乱清晰的足印才对。”
祁恬受他提醒,张望一番,奇道:“这便怪了,且不说有无探子进洞偷窥,只是那嫌不多与不嫌多先前从里面出来,也该留下一些脚迹才是,为何周围的土面之上,却是这般的平整无痕?”
杨起道:“他们出去,自然要将痕迹清理,也免得有人看见足迹生疑,一路探索,那个风流地宫便万难遮挡藏匿了。罢了,我们尚有紧要的事务办理,不该在此胡思乱想。”将洞口依着原样掩饰,又各自拾了一根带些枝叶的树藤,逆着裙楼大门的方向缓缓退去,每每挪得一步,便枝叶轻抹细扫数次,果然将行走的痕迹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到了裙楼之外,二人将树藤扔却一旁,走到一处过廊打探夜宴究竟,却看得几个小妖彼此推搡着往一处花园跑去,口中犹自招呼道:“再快一些,倘若迟了,鸿门阁地方狭小,我们无座无桌,怎能安然吃喝?”
祁恬心中大喜,暗道:“虎王庙中道路纵横,各方贯通,我们正愁不识得合适的途径,不想却来了这许多的引路小妖。”拽住杨起袍袖,紧紧跟随而去。
他二人随着欢喜的众妖一路行走,眼看着各路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的男女妖怪尽皆过来会合,神情欢愉,有笑有跳,皆是奔着虎王大妖的夜宴而去,便如百流汇海,群鸟朝凤一般,终于来到一处颇大的戏台,便看前面自上而下高悬三个金光灿烂的灼耀大字“鸿门各”。
群妖尚未入座,便听得阁前响起阵阵的锣鼓喧鸣,如山涛起伏,似河浪咆哮,甚是热闹,呱噪非凡。各处妖怪相聚一处,彼此呼喝之声不绝于耳,看着人数渐多,虎王的一众家仆被那管家一声吆喝,顿时忙碌劳作起来。
有那端盘的,看着盘口缺裂,急要更换迭新;有那托盏的,察觉杯水有些清凉,引着文火细细温烫;有那盛壶的,倒完一座客人的茶水,却被后面焦急等待之人连连催促;有那各处散放戏贴花单的,侃侃而谈一出唱戏,又被人问起另一出的来由,支吾不定;有那悄悄兜售货品的,看见庙中的家丁过来巡察,伏身低腰便往桌下藏匿;有那远亲近邻的,彼此寒喧客套,问及姓名字号,不觉愕然一怔,穷思苦想。
鸿门阁的戏台上下共有三层,或是镂花雕纹,或是刻龙画凤,整整齐齐间朱漆碧描,层层叠叠里挟珠含玉,端然一幅王侯的架势、赫然一片好大的气派。二、三层封壁遮帷,以作接待、休憩之用,而第一层长有二十余丈,宽约五六十余步,真是青衣老客、花旦小生唱舞之地。
祁恬与杨起心有旁骛,如何能够安心凑将热闹,只好小心避开群妖的招呼拉扯,寻着一处不甚起眼的角隅歇下。
祁恬低声道:“此处人口众多,怎样才能寻见秦缨与那金尾雉妖?”杨起不觉举目四望,瞥看得大戏台之前,无数桌椅之间,正摆放着一套百仙蟠桃的红木案几,极其大气,无穷富贵,与众颇有不同。
细细打量,见其左右两侧各有八扇山水屏风,描绘天下奇山异水、青峰秀潭,后面一顶福禄寿三星祈福黄金伞,悬挂九条百鸣颤风银铃飘旄,一扬福气绵绵,二扬禄途坦荡,三扬寿比南山,不觉笑道:“想必那就是虎王的珠玉宝驾了,它既然正被秦缨与金尾雉妖图谋酿恶,她二人自然也不会走远,只在近旁觊觎才是。”
话音方落,便看着园门之外远远来了一彪人马,中间一个妖怪眉须皆白,身穿朱红蟒袍,头戴朝天乌纱,腹围十八块象牙玉版的腰带,足蹬皂青金边的云靴,好不威风赫然。此妖身形庞大,乘坐着招喜露天大轿、临门迎风竹辇,由十八个小妖用力吆喝着抬将,虽是隔得老远,亦能听见那抬杠嘎吱倾轧之声,窥见轿座摇晃之动。
祁恬甚是讶然,啧啧赞道:“果真是了不得的一个大妖怪,我那叔父也是日夜渴求这等的富贵,但小小的七品县令,终究不敢造逆纂越,给州官落得一个治罪的把柄。”
杨起见戏台之上,顿时跑下几个穿绸披缎的旦角儿,也不论年岁老幼、气质风华,尽皆围着珠玉宝家闹腾承欢,虽然相貌俱是平庸不已,但若是看得真切、瞧得分明,中间的一个黄衣妖女尤为怪异滑稽,反衬之下,其四围的戏台同伴却似乎变得个个如花似玉一般。
不觉忖道:“难怪世间的女子,无论是那美若天仙的,还是丑如东施的,皆是一般儿的心思,都愿意寻着相貌远远不及自己的伙伴,相携同行、亲密共游,想来正是为了得到衬垫的种种好处,美则更美、丑则掩护罢了。”他正胡思乱想,却听祁恬一声冷哼,沉声道:“它形容本就古怪丑陋,却还要肆意涂抹,作出一番天地厌弃的花旦乔扮,若非浑沌懵懂、不识装饰,便是别有居心、真有鬼谋了。”
说的正是那最是招眼炫耀的黄装女妖。她看杨起迷惑不解,微微笑道:“她就是那金尾雉妖,你受了胭脂遮护,便看不出来么?”杨起大吃一惊,看它一举一动,渐渐窥破了其中的倪端,拍掌道:“不错,正是它。”灵光闪动,巡目游探,熙熙攘攘之间,又哪里能够看见秦缨的身影?
便看金尾雉妖一众载歌载舞,歌功颂德一番,齐齐伸出双手向虎王大妖讨赏。虎王从轿上跳下,大刺刺地坐在屏风桌前,大声笑道:“你们这些贪财嗜物的小儿,不在戏台上好生歌唱舞蹈,却跑到我的面前胡闹调皮。这夜宴尚未开始,如何就厚着脸皮过来求赏?”
一个白纱雀精媚然一笑,扭动着身子方要答话,却被金尾雉妖挤到了一旁,听它讪讪笑道:“今日是老爷为公子弱冠行礼的大喜之日,我们心中高兴,所以虽然不曾受过有名的师傅调教,却也要争先恐后地跳上戏台,唱他一出《倩女浣纱,意在恭贺》了。只是姐妹们头次登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不安,索性先争要些恩赐,也好静气凝神,平复张惶。”
杨起忖道:“这怕这出戏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才是。”
虎王愕然一怔,继而揶揄道:“你这金尾雉妖,不过胡乱唱了几句,就要捧盘收费,若是做起生意,想要亏本赊损也难。”叫身畔的内侍给了每人一盒香粉,又加上一贴唇布作为打赏,看群旦欢天喜地,免不得又夸赞几句,叫它们回到鸿门阁中好生准备。
那白纱雀精素来被金尾雉妖刻意排挤,此时又见得她大摇大摆地领头回去,心中颇为羞愤,冷笑一声,远远地跟随在后,从一侧悄然上得戏台,偷偷隐没于帷幕之后。祁恬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使将一个眼色,彼此会意,便从花石小径绕行,转到鸿门阁的后面,乘人不备,钻入后台戏阁之内。
金尾雉妖资历老重,别人皆是三四人一个小间,它却是独占一阁,便是外面的布帘也换作了亮闪绸缎,自拟不同的身份。杨起二人将隐身披风束上,蹑手蹑脚地走进房内观看,却见它正对着一面水磨铜镜搔首弄姿、自现风流。
祁恬忍俊不住,不觉呵呵一笑,只惊得杨起脸色苍白,慌忙掩住她的唇齿。金尾雉妖闻听动静,眉头微蹙,冷然道:“是谁?”却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金尾姑姑,那雕喜儿与红衣的戏袍,都莫名被人扯拽坏了,此刻正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金尾雉妖呸道:“难道我甚是苍老衰迈么?也不知提耳拧腮地训诫过多少回了,为何还是不肯长些记性,口口声声依旧唤我姑姑?”双手叉腰,前后来回踱将几步,恨恨道:“此时多少人都在台下等候观看?如何戏袍又偏偏不能穿套了?若是因为那几个刁钻的丫头,彼此口角纠缠,气愤不过而肆意扯破的,我定然不会轻饶?”气冲冲地撩开帘子,自去探看一个究竟。
祁恬喜道:“这是一个甚好的机会,你我快些将毒药与那什么美人香寻出,莫要让它害人才是?”
杨起苦道:“这却难了,一者房中杂物甚多,种种堆砌之下,也不能知晓那纸包究竟藏匿在了何处?二者即便寻得了毒药,若要不被金尾雉妖生疑,却用什么药材替代才好?”
祁恬急道:“此时哪里还顾忌得许多?”二人伸手便要将隐身披风脱下,却听得门帘一响,慌忙歇手凝息,心中暗暗叫苦,念道:“它如何这般快就回来了?”
却看一个女妖盈盈如水,一步跨进屋内,眼看着里面无人,不禁冷笑一声,哼道:“你的年岁本就极其长大,却不识自然风骨,日夜装嫩扮稚,岂不知正好叫人呕吐厌恶?蛊惑了虎王尚嫌不足,又对今日方才弱冠的虎公子觊觎眈眈,贼心不死,实在可恼可恨。我便偷了你的美人香,换上一颗酣睡丸,看你怎样得手。”
从金尾雉妖的梳妆台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打开观看,里面赫然便是秦缨托付交待的毒物纸包。便见这白纱雀精将纸包打开,取出里面的另外一个小袋,嘲笑道:“美人香么?你只能借助药物惑人,果然是年老色衰,力不从心了。”
掏出其中的一粒药丸,手指用力,拈成粉末,扔到旁边的一盅茶水里面,又换上一颗状若无二的丹药,原样封好,不落一丝一毫的痕迹。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暗道:“莫非是这妖怪被金尾雉妖压迫,心中忿然不甘,于是一直悄然盯梢窥探,伺机报复不成?它既然得了这等重大的机密,为何不将毒药也一并换了?”
白纱雀精甚是得意,冷笑道:“那虎王昏庸老迈,若是死了,老鸨子自然便失了靠山,再难威风逞恶。巍巍虎王山至此迎来新主,开拓出一番不同的天地,岂非一箭双雕、妙事不断?”言罢,提起衣襟下摆,倾听的帘外无人,急匆匆逃遁了出去。
杨起苦笑道:“不想这个妖怪也是恶毒之极,它因为嫉妒使然,千方百计要破坏金尾雉妖的如意算盘,不肯让它与虎公子亲密。至于虎王老妖,反倒任其生死,不管不闻了。”
二人伸手又要掀那披风,一阵风息吹来,帘门竟然再度打开。杨起不觉气馁,默然叹道:“若是窃玉偷香,被人横加打搅那也是善事一桩。如何我们行侠仗义,还要受这许多的干涉骚扰?”
祁恬也是有些焦灼不安,攀着他的身子,咬牙切齿不断。他们定睛打量,见进来两个体裁单薄的小妖,贼头贼脑,举止谨小慎微,却遮掩不住一丝惶然神情,正是不嫌多与嫌不多兄弟二人,不由大是诧异,忖道:“它们来到此地作甚?”
不嫌多喟然一叹,低声道:“乘着老妖婆不在之时,你我休要耽搁迟疑,快些将那些致命的药物换了。”与嫌不多奔到桌前,竟似轻车熟路一般,三两下将梳妆台内的纸包二度取出,散出毒药,藏匿袖中,又置入其余的一些白色粉屑替代,至于那另一个小袋中的“美人香”,却是不动分毫。
杨起甚是愕然,暗道:“秦缨小心密谋,却不该低估了山中群妖的能耐。她自以为此计神不知、鬼不觉,却未料早已昭然若现,被人窥探。算谋如此松疏,如何能够成事?”
思忖间,却看嫌不多将梳妆台细细摆放,琢磨着不曾遗漏什么破绽,叹道:“虎王若死,此山必然生出无穷大乱、昔日的清静太平不再,你我若是因此再要流离颠沛、居无定所,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还能吃得那许多的苦楚?”
不嫌多笑道:“这滑溜散尚称得上是蚁州庄的一味解毒神药,此后虽然有些腹胀腹痛,但好歹不伤性命。快走,快走,若是被那金尾雉妖回来撞见,岂非糟糕之极?”如风而去,瞬间消没了踪迹。
杨起苦笑道:“它们一拨儿换了美人香,一拨儿换了滑溜散,我们却是平白跑将了一趟。”祁恬也是哭笑不得,料想一时无事可干,便潜出鸿门阁,依旧回到先前的角落一隅,扮作狐貉妖怪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便看那金尾雉妖甩袖荡漾,一串莲花碎步,引着群旦蜂拥而上,抛将几个鬼魅眼神、寒碜秋波,张口便是一串串的怪异唱腔。杨起眉头微蹙,摇头道:“我只道鼓贤士的天籁大鼓已是天下极品之音,此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闻听这等美妙唱功,果真就是余音绕梁,三日不散了。”
祁恬嫣然一笑,轻声道:“是以三日惶恐,不得入眠了。”再看台上的群妖腾挪跳跃,袍袖展扬,更是目眩迷离,有群魔乱舞之感。台下群妖簇拥于虎王周围,拍掌鼓噪、呼喝喧闹,尽皆叫好称道。杨起二人终究是瞧得冷战不断、恶心绵亘,不禁面面相觑,一声叹息,心道:“人妖的品性赏鉴毕竟不同。”
金尾雉妖唱过一通,顿时偃旗息鼓,大声道:“吉时已到,奉上清酿请老爷饮用,送上成妖宝丹请虎公子吞服,以行弱冠行礼。”从帷幕后转出两个女妖,各托一个小盆,分放茶盅一个,小盒一枚。
祁恬心中陡然惶恐,拽住杨起的手臂,不觉轻轻摇摆。虎王拾起茶盅,轻轻饮用几口,一手抚摸身侧虎公子的头颅,一手拿起小盒,大声道:“你服下成妖宝丹,便是堂堂的大妖威怪,日后更当奋发努力,为我虎王山上下争光夺耀才是。”
虎公子躬身行礼,吞下药丸,群妖振臂高呼,齐声唤道:“妖道鼎盛,威名远扬,三界齐贺,虎王恩泽。”虎王受此奉承,不觉哈哈大笑,颇是开心畅怀,突然啊呀一声,脸色变化不定,只看得捧腹屈身,一时竟站不起来。
群妖欢喜之时,突然逢此莫名的变故,猝不及防之下,竟不觉阵脚大乱,便看得一片惊惧惶恐盎然,各种狐疑臆测不断。你瞅我,正是神情互异迥然,我瞧它,却是张口结舌不绝,纷攘涌动,摩肩接踵,拥挤着便要窜到珠玉宝驾之前仔细探看一个究竟。
杨起身陷热闹,亦是心潮起伏,轻轻按合妥当头上的狐套,便要混将在妖众之内上前窥视,正被祁恬紧紧扯住,拖拽回树丛角落,再看她满脸肃容,蹙眉凝目,端然一副正色道:“你好糊涂,先前还说我好奇胡闹,如何此时自己反倒浑噩起来了?你也不瞧瞧那里是什么所在?众妖混聚,群怪攒动,虽然头上戴着这狐貉毛套,若是遇上几个鼻嗅极其灵敏的妖怪,那臭囊香袋中的炉灰遮掩不得,被它们察觉了生人的气息,你我的身份岂非曝露无疑?”
杨起被她训斥,不觉满脸通红,慌忙歇住脚步,不敢言语。祁恬道:“倘若身份真被泄漏,那秦缨与金尾雉妖正好可以借机陷害,说道我二人就是偷偷混将进来的恶人,乘人不备,便往虎王的杯盏中投放了毒物。你我确实也是乔装改扮,其时百口莫辨,枉担无穷恶名,以后莫说虎王山容我们不得,便是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只怕从此三界之内、万千红尘之中,极地荒漠、树林草原,都再也不能找到一处容身之处、安身立命之地的。”
杨起不敢执拗,陪笑道:“你说的是,那里的的确确是去不得的!浑水虽能摸鱼,但鱼儿若是都往一处游去,便容易被人一网打尽,细细盘查之下,我这假妖怪即便是装扮得再是巧妙,也未免要露出马脚,自陷险境绝地。”
看众妖依旧推搡张扬,待到得案几跟前,却被虎王的一应锦衣贴护侍卫喝止,齐刷刷拔刀执枪,张弓搭箭,亮出一片明晃晃、亮森森的兵刃,尽皆挡在了外围,尽皆无法靠近。
一个横眉怒目的雄狮校尉一甩长袖,摘下头上的缎巾,无数金色鬃毛披头散发,颇有狰狞之状,厉声吼道:“老爷虽然腹痛,但是暂且无甚大恙,各位乡亲邻里休要慌乱,彼此正该好生地用心看护才是,莫要叫刺客乘隙二度偷袭,伤了老爷的贵重性命。”
它在情急之下吐泻此言,本是无意的喝叫震慑罢了,未及思忖,但那“刺客”二字非同小可,便如巨雷贯耳、百涛咆哮一般,唬将得众下群妖无不心惊肉跳、失魂落魄,颤巍巍往后退去。
也不知是谁害怕,一时按捺不住,蓦然啊呀一声拔足就跑,却正合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道理,顿时你推我搡,哭爹叫娘,皆是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子,就要往园子外面逃亡躲避。
杨起忖道:“秦缨此刻不知底细,只道虎王中毒不治,此番正好借机潜溜。”与祁恬四目相视,会意一笑,眼光逡巡之处,俱是乱神惊涛、恍志骇浪,哪里能看见她与三眼魔君的身影。
忽听得院外一声炮响,四方墙头冒起阵阵白烟浓雾,便看先前奔出园子的许多妖怪,彼此提携呼喝,或跳或窜,或跑或纵,忙不迭地退了回来,口中犹自叫道:“不好了,老爷的官兵开拔过来,逃不掉了。”
话音方落,数百铁甲铁盔的兵卒列阵而至,尽皆青面獠牙,凶悍无比,群妖心中凛然,虽然狼狈不堪,却也不敢大声喧哗。
为首将官盔顶二尺红缨,披挂角凹威风锁子甲,手执一柄丈八蛇矛,未曾骑兽跨马,大声道:“虎王山东平关节度使黑豹左将军救援到此。”更不答话,一诺号令传下,妖卒阵法相应变化,如一字长蛇般散开连贯,错落有致,前后三层重叠,竟然将鸿门阁一地团团围住。
那雄狮校尉不敢怠慢,推开众妖来到黑豹节度使跟前,附耳低言一番。节度使抱拳道:“此事全由校尉做主便是,本将军定然努力配合,全力缉凶。”
雄狮校尉也不客气,引着它与几位妖医来到屏风内侧,回头看众妖哆嗦畏惧,便大声喝道:“老爷被人陷害,大伙儿皆是现场的事主证人,统统都要留在此地才是,如何能够擅自逃跑,却不知不觉间给了万恶的刺客以隐匿躲闪的机会?”
一位鹿妖最是胆怯,受了惊吓,啜泣不已,哭诉道:“我等俱是山中的良民,从来安分守己,不敢违逆喧闹,便是借给我一千个胆子,也断然不敢谋害老爷的。”
雄狮校尉喟然一叹,摇头道:“我又何曾说过你是谋害的主凶?只是恶人想必就混在你们中间,若是不能将它揪出,今日能毒害老爷,明日就会谋伤公子,从此闹恶不断、为非作歹,终究是个毒瘤大患,不可不除的。”
众妖大是愕然,相顾道:“恶人就在其中么?你我都是熟人,就该相互证明一个清白,莫要被人冤枉才是。”话虽如此,彼此窥探打量,竟是疑虑不定,状若惊魂。
节度使附和道:“这等凶恶之事若是不能得出一个分晓、理出一个眉目,这戏台前的百姓布衣,无论男女老幼,悉数俱要扣押候审。”众妖闻言,尽皆怨声载天,叫苦不迭。
杨起暗道:“节度使的官阶本就比校尉高出许多,可是它反要听从这狮妖的主事指挥,皆因是虎王的随身校尉罢了,可见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皇帝内侍尚书郎的古话委实不错。”
祁恬甚是不解,轻声道:“不就是滑溜散么?不嫌多与嫌不多放得即非毒药,那虎王服下,为何会有这般巨大的动静?”不待杨起回答,便看几个妖卒过来驱赶,道:“你们这一狐一貉的两个妖精,如何躲在这等阴暗的角落窃窃私语?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快些到园中集合,一会儿都要接受盘查询问。”
杨起与祁恬无奈,走到戏台跟前,无意一瞥,正看见金尾雉妖倚靠在一根大红木柱之侧,眼中又喜又惊。喜的是以为毒物实在厉害无比,竟能攻破虎王百毒不侵的体魄,不时即可夺命,惊得却是那药物发作实在太快,不似秦缨的慢性所言,茶水杯盅是它差人供奉,倘若追究起来,必定是难逃嫌疑。那虎公子性格本就懦弱,一时动弹不得,更无主意打理,只能颓然瘫坐,任谁劝慰,依旧不言不语。
戏台之上一人大声叫道:“我知晓凶手是谁,这番便可将它揪出替老爷报仇。”雄狮校尉颇为不信,哼道:“白纱雀精,你若是真能说出个究竟,且不论公子如何赏赐,我内侍府也送你三匹上好的布料,教你请个极好的裁缝,做上几套华美的袍服。”
金尾雉妖浑身一颤,勉强按捺心神,沉声道:“你这丫头又要胡说什么?还不快些给我退下,却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嚼咽舌头,炫耀风头。倘若因此耽搁了官爷办案,你哪里担当着得起这许多的罪责,到时也莫要指望我来替你开脱求情。”
白纱雀精连声冷笑,森然道:“我说你将毒药藏在梳妆台内,想必校尉与节度使大人是不会相信的了。我再说你与化外恶地的魔女勾结,两位大人依旧是半信半疑的了。只是我偶尔得了一枚美人香,上面刻有你的生辰八字与一些蛊惑符文,给大人观看,或许能被它们赏鉴承认的。”
金尾雉妖听它第一句话,三魂便去了七魄,待闻得第二句话,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动弹不得。白纱雀精再朱唇微启,将第三句话轻轻抛来,便如一座泰山从天压顶,再也抵挡不住,瘫软在地,浑身抖嗦震颤不止。
校尉看得其中的倪端,不禁怒道:“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了!金尾雉妖,虎王老爷素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生出这等歹念,狠心下毒谋害?”
喝人上去便要捉拿,金尾雉妖眼见不妙,颤声道:“妹妹救我!”忙不迭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后台逃去。祁恬不以为然,冷笑道:“你这雌妖,这四周皆被官兵团团围住,便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一条鱼儿也游不出去,你再有能耐,又还能逃将哪里?”
杨起心头一动,一拍脑袋,大声道:“她尚在六角塔下开出偌大的一个地宫,难道便不能在后台隔间之内,偷偷挖掘出一条甚长的逃亡地道么?”此言一出,正被群妖听了个真真切切,却急坏了一旁的雄狮校尉与那黑豹节度使。
二人不禁面面相觑,讶然道:“这狐、貉两个小妖说得甚合道理,那金尾雉妖虽是禽属,但素来懂得一手掏土空|茓的上好法术。它若是早有图谋,只怕还真安妥了一处逃匿通途。”
几个小妖不敢怠慢,纷纷跳将到台上,方要撩开帷幕往后台赶去,却看迎面一股狂风袭来,猝不及防之下,皆被吹刮到了台下。只听得扑通不绝,这一跤摔跌得颇为沉重,妖卒兵器扔了一地,俱是吱牙咧嘴,苦不堪言。白纱雀精更是被骇怕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提起纱袖轻裙,惶惶然跳到地上,抱将这一个粗壮獭公的胳膊。
那獭公偶得艳遇,心中正在欢喜,瞥见一旁獭婆横眉怒目,陡升寒意无限,慌忙将白纱雀精甩开。杨起与祁恬识得分明,惊道:“这莫非就是化外魔山的飓风术么?”相顾讶然,不觉忖道:“原来秦缨一直就悄然隐匿在虎王山的暗处窥看,并未离去。”
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的脸色俱是青白不定,大感尴尬,有心上去探看一个究竟,再想起这飓风暴气的威猛,不觉犹豫踌躇,暗道:“我二人皆是虎王山上的武将重臣,威望颇重,稍时倘若擒获得恶徒,那自然最好,只是略一失手,也想一众小卒一般被踢下台来,灰头土脸之下,颜面何存?岂非正是大大的不妙?”
听得杨起与祁恬叫唤,心中不由窃喜,暗道:“何不叫他两个小妖上去,是好是歹,是凶是吉,后面再作分晓不迟。”便喝道:“只怕那金尾雉妖尚有许多的同谋,我二人大意不得,正要在此看护。你们提了兵刃,到台上逡巡一番,自己小心一些,莫要中了陷阱圈套。”
杨起闻言,哭笑不得,忖道:“一个是威武雄狮,一个是睥睨黑豹,如何在得了天地的元气、日月的精华,成了法力变幻的妖怪之后,反倒不见了昔日猛兽的胆略勇气,便如圈养的鸡犬一般畏惧?”
祁恬低声呸道:“想必是这虎王得了无穷的富贵之后,羡慕天地凡间帝王君侯的礼仪宝杖,便大兴扬文抑武的政策,以汉文教化来粉饰自己的一方小小朝廷,岁月长久,手下的众妖因此便失了彪悍强凶的本性。”斜眼瞥看那两个将军,却见它们颇有些羞臊不安,咳嗽一声,咽下一口唾沫,扭头观看虎王的病情颓势。
众妖苦道:“你一狐一貉天生相配,既然识得台上怪风的来历,想必也有一些破除此术的本领,不妨就上去走上一遭,也好叫我等心安。”百口千唇,尽皆张扬呼喝,唆掇着二人以身犯险。
杨起喟然一叹,无奈道:“所谓人言可畏,不想妖言一样叫人害怕,也罢,我与秦缨多日不见,也想看看她的本领究竟有何长进。”祁恬笑道:“只看方才的飓风,可见得她的修为尚未大进,你我小心应付,当无大碍才是。”
摘下玉月弓,张手便是一箭射去,只见光芒闪耀,一时间映照得鸿门阁蓦如电闪,果然有破魔之威、断魂之意。群妖纷纷喝彩,才要大声夸赞,却看杨起二人早已疾步如风,跃上了第一层的台面。
杨起拔出干莫小匕,迎风一展,瞬间化成三尺青锋,既是身处妖境之中,周围的妖气最是天下浓重之极,便看刃身如红日初升,璀璨鲜艳无比。群妖只瞧得瞠目结舌,目眩迷离,俱是唏嘘不已,万分称羡。那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也是极其骇然,心道:“区区小妖,如何会有这等法宝,只怕来历更不简单。”看着他二人在台上的一举一动,再也不敢小觑分毫。
祁恬低声笑道:“你我一路降妖除魔,今日反倒要替群妖出头,为大众共举,来会这化外魔山的厉害魔头。”杨起叹道:“若是与别的魔头争执倒也无妨,只是与秦缨动手,心中毕竟不快。你也说过,她是当日的伙伴,今日的冤家,为何偏偏只有冤家的仇恨,却不能留存一些伙伴的情意?可见得正是造化弄人呀!”
祁恬眉目轻柔,劝慰道:“待日后到了辉照山,见得赤足大仙,一切皆有分明。说不得便同银瓶一般,得了一个绝妙的方子,能够根除她身上的甚然魔性,依旧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秦家大小姐便是了。”
杨起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怅然,想起念凤村外飞来峰中绿娘子的作为,暗道:“它也曾悄悄清洗秦缨的魔性,终究无济于事,险些便被九龙魔火罩烧死。她的魔性深厚奇异,只怕那赤足大仙也要费上一番周折,方能有效施救了。”听祁恬清嗓提音,大声道:“何处恶人,见这我等伏魔大妖,还不乖乖出来归降,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
秦缨躲在屋梁之上,看见那匕首弓箭,早已窥破了他二人的身份来历,呵呵一笑,纵身跳了下来,脚步点跃三下,手中的长鞭趁势劈空甩响三次,赫然威风凛凛,若是不看眉目间的一丝阴恻,竟颇有风姿飒爽的气势。
祁恬见她嘴角微翘,隐约讥讽嘲笑,心中不免有气,忖道:“我上台之时射了威风一箭,她颇不服气,便用鞭舞回应。是了,她与我一般都是富家小姐出身,虽是入了魔道,但千金执拗的个性却是湮没不住的。”
方要说话,却听秦缨哼道:“你二人日夜思忖的,不就是成为所谓剑仙剑侠么?如何又肯自降身份,与这些熊狍鹿獐、獾雀虫蛰为伍。”若有所思,又道:“既要当上妖怪,那何必再去寻宝,不如就此将地图碎片送我回去好好拼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杨起看她手腕轻轻旋动,长鞭犹自微微颤抖,不敢大意松懈,正色道:“若是真将地图予你,你再奉给三眼魔君,教他从此胡作非为,那只是天大的罪孽一桩,如何会是功德?”
秦缨脸色一变,怒道:“我家魔君心怀大志,有千里宏愿、万里抱负,又岂是你们这些凡间草民能够知晓洞悉的。此时若是归顺黎锦大人,尚不嫌晚,自然能够受他大用提拔,日后功成之时,也少不得你们的一份容华富贵,那时的风光情景,便是这虎王也不能企及。”
杨起再难忍耐,冷笑道:“那等富贵,我二人可是瞧不上眼的,都留于你一人享受,也算是瞧在故人的情分,送你一份功德罢了。”言罢不觉后悔,暗道:“她是受了魔性侵蚀,方才如此恶毒说话,我本该体谅一些才是,如何也按捺不得性子,反唇相讥?”
秦缨也是愕然一怔,脸色铁青,森然道:“好,我这便承受你的功德,你且将性命送来罢。”长鞭一甩,将鸿门阁的台面抽出一道劈痕,鞭头如毒蛇昂头、紫舌吐信一般,觑视打量得杨起一番,更是不肯等待,便向他如电疾闪地弹跳扎去,务必夺魂散魄,以求喧泄得胸中的不尽气愤恼怒。
祁恬眼看不妙,扭身做势,一个弯弓引箭,厉声喝道:“你这魔女休要猖狂张妄,且看我宝弓满月、羽矢横截的厉害。”便见双臂用力之下,短弓果真如十五圆月,隐约可闻得弓弦之间、臂张环兮之内,竟然有龙吟虎啸之声。
祁恬喜道:“看来多日勤习苦练,功力又有长进了。”言罢,食、中二指八字外张,再也捏将羽翼不得,便看铁锋破风穿雾,尖锐呼啸有声,挟蛟龙出渊之威,持猛虎下山之力,径直往软鞭的一处腰身飞去,有意将其射断为二,不能肆意为恶。
秦缨窥破她的心思,却甚是不以为然,冷笑连连,颇有蔑视之状,哼道:“我这魔鞭也是化外的一件至上宝物,你不过自恃屑末的法力、浮萍的道行,便欲用那破铜烂铁与它一较长短,正是自不量力、螳臂当车了。”便要舍了杨起,反鞭卷打祁恬。
她手臂才要用力,竟然凝滞固牵,不能随意拖拽,讶然之下,定睛观看,却是鞭梢三尺之处正被箭矢刺中,钉在地上。
祁恬颇为得意,拍手笑道:“你瞧我不起倒也罢了,如何却被受你轻视之人封了长鞭、动弹不得?”秦缨受她讥讽,顿时恼羞不已,提脚踢开钉箭,喝斥之下,便看长鞭甩荡出无数的紫光暗影,朝着祁恬当头就是一击。
祁恬看见鞭势凶猛,魔光溢然滴散,不敢横弓硬行遮护抵挡,只好飞身后越,勉强避开其暴虐攻击,心中忖道:“数月前在吴九道洞中采摘百毒消时,与她也有过一次近战肉搏,却正是曝露了弓箭的短处,反倒合了她的优势。那时借着洞壁石柱的纵横交错方未落败,但也颇为狼狈、张惶不堪,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今日她故伎重施,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岂能再吃这等的大亏。”
祁恬向杨起望去,见他不敢迟疑,大喝一声,提起长剑冲将过来,正好挡在自己身前。他那一路风雨剑法七十二种变化,一招一式地施展开来,皆能封住对方长鞭的绵绵攻势,秦缨连番攻取不得,不由心中暴躁,虽是喝斥不已,犹自无可奈何。
祁恬闪过一旁小心防护,不知不觉间,他二人已斗了数十招,依旧是难分难解,不识胜负。秦缨愈斗愈惊,忖道:“他多日不见,这一套剑法竟然更趋纯熟,实在是大意不得的。”
杨起渐渐占得上风,只是恶斗之下,也有烦恼孕生,苦道:“这妖怪毛套戴在头上,初时缓缓行走、少动多静,自然是不重不憋、若无其事,只是这腾挪跳跃之下,使将的气力也甚是巨大,再将它粘在脖上,却有些难受了。”
众妖看得纷纷喝彩,齐声道:“捉了这魔女,用她的鲜血向老爷偿罪。”喧闹之外,周围的兵卒拄枪顿柄,铿锵轰然,那声响整齐划一,如海涛拍岸,不眠不息。
秦缨再是漠然冷傲,看得群情汹涌澎湃,也是不觉骇然颤恐,又见杨起一柄宝剑上下翻飞,铁钩银划之下,渐渐难以应付抵挡,更是莫名惊惶,便生逃遁之意。
杨起闻听妖怪呐喊,也是叫苦不迭,暗道:“她若是真要落在这些妖怪的手中,就是铁打的金钢、不坏的魔身,只怕也保全不得性命。这谋害虎王的罪责虽是极大,但倘若追究根本,还是那黎锦幕后运筹主使才对,秦缨不过是被他灌输了无边魔性,失了常人的心志,方才如此歹毒。一切皆要见着赤足大仙,再作道理不迟。”
杨起有心放她一条生路,又斗得十数招后,故作气力不济之状,气喘吁吁地往后退去,伸袖擦拭额头的汗水。祁恬早已窥破他的算计,心中甚觉有趣,暗暗笑道:“你此刻头上戴着狐套,哪里能够除汗消抹?若是果真大汗淋漓,那也该将毛套脱下,自然便有神清气爽的美妙。”
秦缨看他如此举止,大是怔然,略一回神,恍然大悟,忖道:“莫非你尚是不忍看我落陷群妖之手不成?”口中默念法诀,招手唤云,便要伺机逃走。
台下雄狮校尉觑得动静,不禁急道:“做了恶事便想逃遁,天下哪里会有这等的好事?”喝令所有妖卒便往天上放箭,云彩下来一朵,未及沾惹得鸿门阁顶层,便已然被乱箭射碎撞破,如何还能用得?秦缨连招三次座云,皆是不能垂降。
杨起与祁恬不由相顾惆怅,一时手足无措,暗道:“妖卒之力不同寻常,这等十万火急之中,她如何才能摆脱困境?”见救援不得,徒然嗟叹焦灼。
却看秦缨低头不语,似在冷笑嘲哼,待她缓缓抬起头来,双目竟变得赤红如潮,血丝密布网织,好不骇人。杨起不敢怠慢,急忙奔到祁恬身边,长剑横胸防护,低声道:“小心一些。”祁恬凝神静气,执弓拈箭,轻声道:“你也小心一些。”
秦缨大声吼叫,形容也渐渐有了变化,本是如编扇贝的洁白牙齿,却生出四颗硕大尖利的獠牙,寒光闪闪,叫人心恻不已,就如钢铸铁造的四柄短刀无二。背上之颈脖两侧,有物莫名鼓荡激扬,竟能将衣衫顶起,眼看便再难遮护。
她冷哼一声,神情更是狰狞可怖一分。杨起惊道:“不好,如此看来,她的魔性想必又深厚了一层。”见祁恬依旧呆愕,便一把拉扯着她往台侧的翠竹影壁退去,沉声道:“你我不懂天地间的玄机神妙、乾坤精深,看着她肆意变化,也是莫名诧异,不知所以。”
祁恬叹道:“无论怎样,必定不是善事。”言罢,便听得扑哧两声,秦缨左肩罗衫尽裂,凝脂肌肤之上,赫然长出一张极其宽阔的贯天翅膀,羽毛层叠,洒洒洋洋,每一根皆有尺余的纵长。
杨起与祁恬被唬吓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之下,支吾不定,便如喉咽桃核一般,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白纱雀精惊道:“魔性盎然,魔性盎然。”不觉抱持獭公手臂。那獭公不及甩脱,正被獭婆一巴掌打在了脸上,听它怒道:“你这天下第一无情好色的妖怪,便和它一起去过日子好了。”
獭公甚是委屈,喃喃方要说话,闻得台上又是一声响动,愕然望去,却见秦缨右边香肩也生出了一张翅膀,这一张一合之际,扇起颇大风浪气息,便与天上的大鸟无异。
黑豹节度使一按盔甲,紧束腰间勒带,大声喝道:“此刻还不放箭,更待何时?莫非还要看她逃脱,再来捶胸跌足不成?”妖卒受它怒喝,纷纷惊觉醒悟,射出无数如雨箭矢,却看秦缨哈哈大笑,早已腾空飞起。所有箭矢被她翅膀扑打,尽是强弩之末的颓废之势,如风中秋叶,散跌殆尽,空余不尽的无奈。
雄狮校尉大声叫道:“你们两个小小的狐貉小妖,竟有这样好的法力本领,如何隐没山野,荒废了一身的才学。待此劫度过,我便请老爷、公子赏赐你们一官半职,从此效命于虎王庙堂,人生更是一番璀璨的光景。”
杨起与祁恬受它夸赞,哭笑不得,暗道:“你若是知晓我们红尘凡人的身份,只怕就要暴跳如雷,叫唤左右兵卒,或是将我们投入大牢,或是一通乱棒打出,哪里还会有这般客气殷勤?”只好拱手称谢,退到一旁,心中犹在盘算那地宫之中,尚被金尾雉妖幽禁的银瓶与黄松之事。
黑豹节度使喝道:“那金尾雉妖还未曾捉到么?”有人远远应道:“那婆娘不曾捉到,不过它手下的两个同谋却悉数擒获。”杨起闻言,奇道:“难不成是那不嫌多与嫌不多两兄弟么?”便看一伙儿妖卒妖兵押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小妖过来,近到跟前,果真就是不嫌多与嫌不多。
一些与那金尾雉妖结有宿怨的,此刻俱是咬牙切齿,唾骂道:“那个水性杨花的雌妖掳掠男壮,这两个蚂蚁正是助纣为虐的极大帮凶。”有那妖怪奇道:“听闻金尾雉妖只是捉了许多的凡间男儿,为何你们却这般气愤,莫非也曾受了它的暗算不成?”
一众好看热闹的小妖乘机喧闹起哄,先前几个妖怪羞臊得无地自容,急道:“我们何曾被它相中?不过是看得山外村落的无数男丁遇害,心中打抱不平罢了。”
杨起甚是不悦,暗道:“你们若是果真有那大路不平旁人铲的胸襟气度,便该早早挺身而出,寻着虎王禀报揭露才是。自己受了羞辱,尚袖手旁观,漠视后人先后受难,不正与帮凶一般无二么?此时方才显示一番血性,委实可笑可耻,叫人汗颜。”
不嫌多受了几拳,腹痛不起,嚷嚷道:“我是救得老爷性命的天大的功臣,你们如何能够恩将仇报,不分青红皂白,便拳打脚踢,辜负了天地的大义公道?”嫌不多急道:“老爷若是知晓真相,赏赐我们犹嫌不及。你们再要胡闹,我便将打我之人的姓名、模样尽悉记下,待老爷好转,必定恳求它严厉惩处,绝不姑息放纵。”
白纱雀精喝道:“你胡说什么?死到临头,还敢执迷不悟。”扬起巴掌,朝着嫌不多脸上就是啪啪两下。
杨起忖道:“它二人顾念旧情,也曾努力帮得黄松一力,我好歹也要说上几句公道话才是。”却被祁恬抢先一步,看她早已按捺不得,冲到白纱雀精身前,喝止道:“住手,若非它二人机伶,悄悄换了金尾雉妖的毒药,此刻虎王早已魂归地府,哪里还能受这许多妖医的救治?”
不嫌多捧护着挨打的脸庞,喜道:“苍天有眼,总算是出来一个说将公道话的好人。”心念一动,连连摇头道:“我那滑溜散本是蚁州庄治疗便秘的好药,何须大夫簇拥于此,白白看治诊疗?老爷腹痛其实正常,只要叫人将他扶到茅房出恭,五谷轮回三巡,自然无恙,且遍体轻松愉悦,不觉下腹沉坠之感。”
雄狮校尉半信半疑,道:“你说的可是实话?”白纱雀精急道:“大人,你万万相信不得,这二人诡计多端,稍不留神便落入它们的圈套。是了,这貉妖也是金尾雉妖的同伙儿,快快羁押起来才好。”
祁恬看它肆意诬陷,不由大怒,冷笑道:“若说有意谋害虎王之人,尚有漏网之鱼。”黑豹节度使看她与杨起力敌秦缨,心中对其颇为信赖,道:“那鱼儿却在哪里?”
祁恬一指白纱雀精,正色道:“就是它了。”更不隐瞒,便将先前后台之中,雀妖与不嫌多二兄弟先后潜入金尾雉妖的小室之内偷偷换药之事娓娓道来,却将自己束戴隐身披风一节压下,只说无意窥探得罢了。
黑豹节度使忿然拍案,怒道:“你这雀妖,以为虎王宠爱金尾雉妖,便连老爷的性命也不顾惜了。如此说来,你假借他人之手杀人,也是极大的罪孽,如何能够轻饶。”喝将手下抬出一幅枷锁将它缚了。
杨起见白纱雀精拼命挣扎,苦苦哀求,忖道:“害人终害己,你因为嫉妒使然,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一场报应了。”
不嫌多与嫌不多好容易脱身逃难,心中自然感激,便朝着祁恬连鞠两躬,臊得她扭捏不安,颇是不好意思。杨起揶揄道:“这貉妖努力替你们开脱,正与那救命恩妖无二,你们该行三次大礼才是,如何还打了折扣?”
嫌不多笑道:“它说话迟了一些,害得我们平白替那金尾雉妖挨了两个耳光,所以要扣除一躬。”
不嫌多颔首道:“不错,不错,是以日后倘若再要行侠仗义,切莫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否则恩德即要折扣、功德难以圆满,岂非可惜可叹。”见杨起与祁恬瞠目结舌,受雄狮校尉催促,再不迟疑,便挤到珠玉宝驾之前,要扶虎王茅厕一往。虎王哼哼不已,百般抵逆,便如孩童一般终究不肯答应。
不嫌多与嫌不多劝说不得,情急之下,便去搬弄虎王的身体,只是虎王体态庞大魁梧,哪里又撼动得一分一毫?再被虎王一足无意间踹将,顿时一ρi股跌坐在地上,好半日方才能够动弹。
兄弟二人相顾无措,苦道:“老爷,你就在五谷风水之处蹲上一蹲,稍稍清除一些污秽,再放上几个臭屁,自然不会疼痛。何必苦苦硬撑,要受上这等的苦楚?”
虎王哼道:“你二人下药,也该早些通知我才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如今方来补救,已然迟了些。算上折扣缺憾,便是我偏偏不去茅厕,要这药性顺应自然性情地消除。不过我多疼将一分,你们以后便要多受一分责罚,断难赦免。”
它一字一句,竟然与不嫌多兄弟嘱咐杨起的语气丝毫不差,分明就是有意调笑戏弄。杨起与祁恬相觑莞尔,暗道:“想来它并无恙碍,莫不是借机戏耍玩闹一番,也是个童心未泯的老顽妖了。”
众妖无可奈何之间,忽然听见鸿门阁顶上有人哈哈大笑,道:“你们苦恼张惶,其实何其愚钝可笑?这老儿虽然比我稍嫌不及,但修为深厚、法力高强,岂是三眼黎锦区区毒药可以谋害的?那风雨大士的滑溜散倒是有些奇妙,不过若是不幸进到他那皮糙肉厚的肠腹之中,便同白面一般,无功无效,九转之下,也不知变成什么粉末了。”
群妖大惊,纷纷仰头望去,见顶檐角翘之上,背月立着两个人影,一个执枪睥睨,肩扛硕大麻袋,另一个僧袍邋遢,却是金鸡独立之姿。细细观看,后者早将一只鞋子脱下,却是用手指扣揉着脚趾中间的污垢。
杨起与祁恬尽皆愕然,暗道:“这不就是息斗和尚与魔枪吴九道前辈么?他们如何会在这里出现?”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想必就是为了钱烟敷的缘故,搜索银瓶而来。
雄狮校尉怒道:“哪里来的穷和尚,竟敢跑到虎王庙撒野胡闹。”呼喝兵卒方要捉拿,却陡闻一声巨响,却是虎王蓦然站起,大声笑道:“好你一个不要脸的猴子,昔日与我结拜之时,以各自的道行武功评论长幼,你便嚷嚷着要做大哥,只是何曾胜过我一招半式?不想当了和尚,入了佛门,好斗之心依旧不息。来来来,今日你我再斗上三百回合,定然教你输将得心服口服,再也不要纠缠不清。”声鸣如雷,精神倍增,哪里有丝毫的病容苦楚?
第十六章 摄元锻弓
息斗和尚甚是开怀,也顾不得金鸡独立的姿态,身形稍稍变化,努力恭敬谨慎一些,便看得又如童子拜佛一般,合十行礼,旋即拍掌笑道:“善哉!善哉!你尽管放马过来,踩着云朵儿,便在这空中痛痛快快地打斗一场就是了。一者你我多年来始终隔绝天涯,难以相逢相聚,今日机缘巧合,若是不能够好好地拳脚亲热、棍棒言欢一番,想必初始尚可无觉无感,但过得一时半会,彼此心中皆是抱憾不甘。
二者你这老儿的脾性实在太过恶劣,方才大声宣扬叫嚷,分明就是对我这远客贵宾有所寻衅、横竖撩拨、左右戏逗了,贫僧虽是佛门高人,自然六根清净、无嗔无为,但若是因此不来应战,岂非正要被你小觑?你心中介怀之下,看我日后再来登门,或是讨茶,或是求宴,必定是不理不睬,漠然招待了。”
虎王被他莫名抢白一番,哭笑不得,愕然怔却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喟然叹道:“好一个泼皮惫懒的猴子,好一个刁钻无赖的伪僧!当日三元夜游神趁黑来访,说道你冤枉困在洞中许多年一事,我还甚是欢喜,以为正好借此机会,教你修心养性、脱胎换骨一番。不想隔了多年,好容易今日重逢,你却依旧口舌伶俐,说得道理虽是一层二条三分属,其实终究还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罢了。”
不嫌多与嫌不多躬身恭立,伺候一旁,三缄其口之下,却是面面相觑,暗道:“你说他不甚长进,为何自己分明无恙,竟做出无穷苦楚疼痛的模样,唬将在场的千百群妖?依我所见,你们这两个未分长幼的结拜兄弟,正是半斤八两,彼此介于伯仲之间。”
息斗和尚故作佯嗔之状,呸道:“你这虎老头果真是大言不惭了。骊山结拜之时,口口声声说道有福共享、受难共当,这般说来,若是好兄弟,便该陪我在那封禁洞中一并修炼酣睡才是,如何却忘了誓言?”
虎王哈哈大笑,揶揄道:“你这猴子,难道不知道我的记忆向来不好么?能够记得前半句话,单单只忘了后半句话,这已是极大的不易了。”眉头微蹙,又道:“你来到我这庙堂,未及通禀投帖倒也罢了,为何还要乖张弄巧,竟然跑到人家的屋顶之上折腾鼓噪?是了,你方才搓脚抠趾,莫要将多年沉积的污垢脏秽迎风散下,不知不觉间,竟然纳入这鸿门阁下、大戏台前无数妖怪的呼吸吐纳之中。”
众妖听得它形色描绘,不觉忖道:“老爷说得不错,这猴子如此邋遢,也不知身上会掉下什么细末物什,若是瘟虫疫气,岂非糟糕,还是闪避开来的好。”纷纷推搡,有意无意地往后退却了几步,便是桌上的水果茶点,也不敢随意拿拾食用。
息斗和尚脸皮虽厚,逢此光景,却也不禁有些难堪,扭头对那吴九道叹道:“你的每日三餐皆是与我一道饮食用度,可曾受了什么迫害?”
吴九道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是魔山的铁枪将军,道行法力高深难侧,足以自护自持。你便是瘟神再世、病鬼投胎,我也不惧。”息斗和尚哭笑不得,呸道:“你说这话,莫名所以,不似在替我辨护,倒如同附和虎老头一般。”
杨起心中窃笑,忖道:“你二人最爱斗嘴争吵,不过一个颇为纠缠,一个文雅一些而已。素往听闻你甚爱寻究吴前辈的不是,今日教他得了机会,自然是温柔回击、绵里藏针了。”
虎王巡目群下,见得众妖被它淘气唆掇,尽皆议论纷纷、唏嘘不已,俱是明示暗指息斗和尚的邋遢不是,不觉若有所悟,忖道:“昔日太乙真人与广游祖师有隙,后又为还阳金丹被盗一事纷争吵闹,搅和得九重三界不得安宁。天庭既然调解不得,索性便在西华山的双仙峰顶摆下莲花大会,双方各能邀得六十大仙、前后一百余人,大行辩论之辞。
我受那井角狼与亢金龙二位星宿所邀,也曾溜到山上凑将热闹,却见神仙所用,皆是搬将大小道理、论说昔今典故、陈述无穷利害罢了,其时只觉得无聊之极,只道若是文攻不行,不若便用武卫来得痛快,谁的拳头强悍,自然就能占得上风,哪里还会有喋喋不休的甚多麻烦?
今日与这泼猴相聚,心中极其快活,一时按捺不得顽皮,便象往日一般与他口角戏闹,又故意用这许多的三寸不烂之舌与那猴子为难,不想却能让这天地不惧、鬼神无畏的劣性主儿羞臊尴尬,可见这巧言辨舌果真是颇有大用的。”
它心中得意,哈哈笑道:“你这泼猴居高临下,俯视睥睨,肆意张扬却反倒说我挑衅,难怪佛门广大、深浩似海,但就是不能容你成佛。我这如玉本是妖界宝器,后受第九重天上的西方佛主开光引渡,多少也有了一些佛性,不妨就此对你提携挈领,打开佛门风景如何?”
话音方落,便看虎王大吼一声,双手凭空张探,掌心陡现一柄金刚如玉。此物随风见长,竟有三丈约长,通体金黄璀璨,光芒万丈,教人不敢正视窥看。
杨起与祁恬心中一动,体内的半枚龙珠莫名生出感应之念,不觉骇然,忖道:“它那兵刃颇似迥异,与众不同。只怕所言非虚,莫非真的受了佛主护佑不成?”
息斗和尚喜道:“好,好,你若是胜得了我,莫说教我唤你大哥、尊汝为长,便是这袋中的金尾雉妖,我也一并交由你来惩处,也算是登门拜访的礼物罢了。”
众妖俱是惊愕不已,相顾讶然,齐声道:“那恶毒的婆娘竟然被他擒获了么?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便看息斗和尚纵身跃上一朵云头,将手中的日月禅杖舞弄得如那旋风水涡一般,空中顿时风起云涌、气息轩昂,竟将月亮的凉光青丝悉数遮掩。群妖何曾见识过这等气势,尽皆骇然失色。
虎王亦是争强好胜之人,看得息斗示威炫耀,精神倍增,一把便将身上的大红蟒袍扯下,大声喝道:“儿郎们,方才被那金尾雉妖与魔女娃娃破坏了兴致,不曾看得鸿门阁上的好戏。既然如此,何妨便由我兄弟二人献上一场绝妙的武斗,以镶补缺憾?大伙儿若是看得高兴,便大声喝彩张扬,莫教今日弱冠行礼的夜宴慌乱收拾、狼狈收场才是。”
群妖十之八九皆是欢喜热闹纷争之人,闻言大喜,俱是称道叫好。虎王哈哈大笑,仰天吼道:“兄弟,你我便来一出《二圣闹天,意在排行》如何,也好了结这千年的悬案,分出一个长幼。”飞身而起,因其体型庞巨魁梧,便寻着一朵颇为巨大云头踩踏。
二人忽儿嘻嘻哈哈,斗嘴嬉闹,忽儿喝斥连连,争锋夺狠,忽儿挥禅抡杖撞如玉,天地变色,忽儿发雷纵电斗内息,浪涛翻滚,终究是走马观花一般儿地纠缠在一起。彼此斗了五六十余招,正是实力相当,不分胜负。
祁恬拍掌笑道:“你二人既然在扮演武斗行戏,如何只有拳打脚踢,却没有唱戏的台词?”虎王耳力极其敏锐,虽在空中腾挪跳跃,但风声啸响之间,依旧闻言真切,不由颔首笑道:“你这小小的假妖未曾花费得一分一毫的银两,平白赏鉴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上好大戏,为何还有这等许多的讲究、莫名的为难?”
略一沉吟,又道:“只是本老爷胸怀开阔,素来从谏如流,你的抱怨有些不甚中听,但细细追究,也算得上是合情合理。也罢,管他是小生花旦,还是老衣丑角,既然上得这半空的戏台,就该尽心尽力地演绎才是|Qī|shu|ωang|,我便因此唱上几句又有何妨?只是这猴子学识浅薄,却有些教他困窘了。”
不待息斗和尚辩驳,张口唱道:“如玉一挥阴阳气,可怜那小猴儿心魄惊,强要逞强当兄长,当当当,却是痴梦一场靠黄粱。”群妖大声称好,齐声道:“老爷文武双全,三界闻名。”
杨起与祁恬被虎王勘破了身份,心中却是惊惧不定、疑窦丛生,忖道:“他与息斗和尚神通介于伯仲之间,想必都有第三神眼的极高修为。息斗和尚窥破得隐身披风下的藏匿之迹,它自然也能透彻狐、貉毛套的紧密遮护,轻易辨识得我二人的本来面目。”
息斗和尚侧身避开如玉一击,反手一杖横贯而去,笑道:“你这戏词果然绝妙,正是双槌击鼓,甚是不同。”虎王以为受他夸赞,不禁眉飞色舞,喜道:“你也服气了么?”
息斗和尚叹道:“一看便能知晓你是未曾敲过大鼓的外行,那一槌敲鼓是‘嗵嗵嗵’,二槌相击又是怎样?”虎王愕然一怔,哼道:“我虽是未曾亲自敲过,但这虎王庙的府院之内亦有大鼓数座,日夜听闻,难道还会生疏么?双槌相敲,自然就是‘卜嗵、卜嗵’了。”
息斗和尚嘻嘻一笑,道:“正是如此,就是‘不通,不通’了。”众妖忍俊不住,却又不敢张扬喧哗,尽皆掩口而笑。吴九道连连摇头,叹道:“他难道懂识得一句俏皮话儿,也不知对我说将了多少遍,犹嫌不足,竟然还要在此卖弄炫耀一番。”
虎王方才恍然大悟,一时又不知如何回应,便苦笑道:“你肆意打趣我不甚要紧,有本事便也唱出几句珠玉落盘的铿锵戏词。”息斗和尚不慌不忙,唱道:“禅杖能够撼天地,要分大小作兄弟,偏偏虎老头好老脸,哋哋响三响,锵锵闹三闹,硬着头皮大喘息。”手臂一挥,朝着虎王就是一个响亮的掌心雷,权且算做鼓铙跋铛的伴奏附和。
祁恬瞠目结舌,愕然道:“这便是珠玉落盘的戏词么?为何却象是唾沫星子飞溅一般?”杨起微微一叹,笑道:“这哪里是什么台词戏文,分明就是半白不雅的打油调谑罢了。”
虎王二人在空中厮斗,斗得既很,却三分手下留情,搏得虽凶,犹七分惺惺相惜。一个嚷道:“壮士倒海动山雷,你要逃来我偏追,背上大旗闪,呼呼呼,长兄不是我来又是谁?”如玉用力掼去,羞煞义神力劈华山。
一个应道:“好汉腾云吞云雾,拓开混沌一条路,打马扬鞭吼,哈哈哈,稍时你便要认输。”禅杖猛然架起,愧倒天王托塔威风。
一个畅怀开心,唱道:“三界皆道吾英雄,老爷大名贯苍穹,翩翩风度有,叮叮叮,泼猴休要再逞凶。”身形侧转,张口一道夺命电,借着云中弓步,自然是李广射箭,力透石虎。
一个嘻皮笑脸,和道:“乾坤尊我大圣王,九道戒疤最倔强,飒飒风姿起,啷啷啷,老虎不过小羔羊。”腾挪纵横,双目闪出摄魂光,就是顶天立地,不遑那吕布摆戟,震慑诸侯。
杨起与祁恬混将于众妖之中,只瞧得热血沸腾,雀跃不已,相互鼓掌赞道:“好本领,好法力。”
息斗和尚与虎王炫耀神通,精神盎然之时,再也不肯躲闪,彼此俱是大声招呼一声,挥舞起那金刚如玉与日月禅杖,竟是硬碰硬的尽兴打法。祁恬叫道:“这一次便能见得分晓了。”便看见两件兵器相撞之际,一道白光横空出世,便如海中蛟龙一般,没入云空不见。
众妖惊愕之时,却听得云层之中啊呀一声,竟莫名打下了一个路过的神仙。虎王与息斗和尚慌忙将他搀扶,识得正是月宫的吴刚,见他腰间Сhā斧,怀中却抱着一捆桂花树枝。
虎王笑道:“这正是欲擒一狼,却中一獐,如何把老弟给打落下了。”吴刚惊魂未定,好半日平复了心神,问明原委,不觉怒道:“你们若要打架,也该知晓一些轻重才是。这虎王庙上空本是九重天的各路神仙络绎往来的常道,这般胡闹,稍不留神便将上面的云头掀翻,于是路面动辄大如洪峰、小如气泡,哪个大神重仙还能不跌将一个跟斗?所幸此时尚是黑夜,也只有我从此经过,况且年轻力壮,倒也经得起这一些折腾。”
他虽被称作神仙,能够腾云驾雾,长生不老,但毕竟只是天界月宫之中的一介伙夫杂役,无权位轻,便是万仙蟠桃大会也沾不得一席半位。此番对着虎王和息斗和尚一番苦诉,好容易喧泄了胸中的气愤。
却也蓦然惊觉,忖道:“它一个虽是大妖怪,但蒙天帝恩眷,能与天官交往,可谓赫赫妖仙。另一个昭然和尚,更是三界头疼,众神恭维,便是西方的佛主相逢也不觉礼让三分。我胡说八道一通,他们倘若因此记恨在心,莫说跑到第五重天的灵霄宝殿告状,便是此刻抡起拳头打我一遍,我卑微樵夫、伐桂苦丁,倒也无话可诉。”
他心中惴惴忐忑,正胡思乱想之间,却被息斗和尚看出了其中的倪端,嘻嘻笑道:“是,是,你说得甚有道理,凡人赶将夜路最怕遇鬼,神仙若是披星戴月,那自然最怕道路磕绊。”
虎王连连摇头,大声道:“不对,不对,神仙虽然不喜那坎坷的道路,却更怕贻误约会时刻。”一指吴刚怀抱桂枝上的香花,揶揄道:“想必此花离了月宫,盛放之时便不能长久,耽搁得一分,便枯萎得一色。所以行色匆匆,不曾有心留意脚下的动静了。”
息斗和尚故作恍然之状,捶胸顿足,呜咽道:“了不得,了不得,你要与那托桃的女娃娃私会,却莫名被我这两个老儿坏了行程,叫我等心善慈悲之人如何能够心安?”众妖见他便在那云头之上纵跃,端端又是一幅无赖的模样,不由尽皆莞尔,有那嗓大喉粗的,笑声张扬,便似故意附和起哄一般。
虎王呸道:“你个泼猴,人家意中佳人分明就是奉桃女仙,为何在你口中却偏偏成了小娃子?人人都说天上倘若成就得一双神仙眷侣,其夫妻二人经常光顾的凡间红尘之地,便能三年风调雨顺、百虫不生、五谷丰登,却不知那一郡府王国能够得到这等福祗?是了,那奉桃女仙升天之前本在淳州府修为,莫非以后……”
他尚未说完,息斗和尚早已忍耐不得,笑道:“如此说来,他们若是再生下一个神仙娃娃,到那淳州府拜香求子也必定灵验无比了。”
吴刚闻言大惊失色,苦道:“我与奉桃妹子偷偷相会,素来小心谨慎,极其隐秘,只道从此神不知、鬼不觉,能够隐瞒得三界万千耳目。为何他们竟能知晓得这般详尽?”想起此事或已早被众人传说得纷纷扬扬,不禁大是尴尬,再受息斗和尚与虎王一唱一和的笑闹哭戏,额头竟是冷汗涔涔,也不及擦拭遮掩,索性抱拳告辞,匆匆离去。
虎王甚是得意,大声道:“我兄弟二人唱了一出好戏,又有那天上的神仙过来客串,可比那金尾雉妖的演排不知强上多少倍。这弱冠行礼大会也算是功德圆满,不妨就此告一段落,大家各回洞府安歇才是。”教黑豹节度使整肃军容,依旧还兵防护东平关,又让雄狮校尉与一帮内侍护送虎公子回房,小心护卫看呵。
群妖始惶终喜、先骇后乐,正是兴犹未尽之时,但受虎王送客散宾的号令,也不敢再滞留赖皮,相互提携呼喝,纷纷离去。
杨起心有不甘,暗道:“这金尾雉妖已然被吴前辈与息斗大师擒获,我二人受得杨江托付,特来寻求解救他兄弟的法子,未曾从那妖怪身上采集得驱药引,如何能够空手而返?”
祁恬轻声道:“走不得,好歹也要取了驱妖引,再从不嫌多与嫌不多的手上拿了铁笼的钥匙,其时若是能够救得敛财管家与银瓶二人,方能安然离去。”
却听得空中传来讯息,那息斗和尚大声叫道:“你们两个娃娃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究竟还要去哪里胡闹?还有那两个贬谪人间的蚂蚁儿,群妖走得,你们却走不得。”
言罢降下云头,一把扯下祁恬的貉妖头套,叹道:“你这女娃儿好不更事,若要扮作妖怪,也该戴上那狐套才是,如此方显狐媚异常。貉妖何物?邋遢寻常,你便不怕委屈了自己的天香国色么?”
祁恬又羞又恼,羞得是被他肆意取笑,以为扮作貉妖便如乡人着衣,大红大绿一般,色彩虽是鲜艳,却掩饰不住极其的庸俗土气。恼怒的是一时之间口舌支吾,竟然思忖不出几句既有尖锐刻薄之风、能够一吐胸中憋气,又可不失礼仪、尚合长幼道理的回击之词,不觉神情焦灼,连连跌足摔袖,暗道:“他明里赞扬叹息,实则取笑嘲讽,我又说将他不得,真真气煞我也。”
虎王看杨起摘下狐套,哈哈大笑,道:“你这两个娃娃虽是红尘凡人、年岁颇是少小,但引弓放箭的飒爽、变幻匕首的法术、迎难解厄的胆魄、神闲气定的轩昂,便是我手下无数自负的小妖尚有不及,那御校尉雄狮也罢,左将军黑豹也好,口中虽然不曾说得分明,其实想必对你们也是一半的羡慕敬佩,一半的自惭羞愧。”
杨起本是有些得意,却一眼瞥见手上的毛套,不觉满脸通红,竟有些扭捏,暗道:“我二人乔扮妖怪,终究还是被它火眼金睛窥破了身份。这等难堪困窘之际,它却不加责难疑惧,果真是个胸怀宽广的大妖怪。”连道不敢,引着祁恬小心地整理衣袖、掸拭一通灰尘,朝着魔、仙、妖三老躬身施礼,态度竟是极其的恭维敬重。祁恬本是一肚子气忿,此番听得虎王的夸赞,颇似诚心真意,不觉转嗔为喜。
虎王奇道:“我这山中除了庙堂尚有得几分壮观宏伟,其余各地皆是草木春深之地,既无壮志山河的风景,又无吟诗诵词的雅致。山门有雄兵把守,道上有捕快巡游,庙中亦处处岗哨护卫,你们两个娃娃扮作妖类潜将进来,风险且大,困难重重,却不知究竟有何所图?”
不待杨起应答,吴九道便将肩上的袋子扔到地上,笑道:“所有纷扰,皆由这金尾雉妖与那三眼魔君黎锦引起。”
虎王闻言,脸色陡然一变,讶然道:“你说黎锦?莫非是当年神魔大战之时,与三眼神君相战苦斗的那个三眼怪物不成?”见众人颔首称是,不觉沉声道:“此人不是已然被蚩尤八十一个兄弟迫害致死了么?如何重又复活,竟在此世依旧作恶?”
息斗哼道:“这却是后话,你且先叫那两只大蚂蚁乖乖掏出将身上的钥匙,将风流地宫中的男雄嫔妃一并清通神明、释放还家,以后再追究魔劫不迟。”见虎王甚是不解,便将六角塔下,地府洞宫的情景来历娓娓道来,只听得老妖怪瞠目结舌,一时动弹不得。
虎王好半日方才喟然一叹,一脚踢在袋上,怒声唾骂道:“你这无耻的雌妖,果真是胆大包天、要自弃性命不成?如何敢在我的清明庙堂之内,肆意行将这等卑鄙无耻、龌龊下贱之事?”袋中的金尾雉妖负痛不起,呻吟不已。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暗道:“原来我二人先前下得地洞之时,便是息斗和尚与吴九道偷偷尾随其后,这等无声无息,偶尔闹出一些动静,却几乎唬吓了我们的一条魂魄。”
祁恬手指刮脸,朝着息斗和尚就是一番羞臊,撇嘴道:“我们既是小蝥贼,偷偷摸摸也属正常。只是你老人家号称佛门的大师高德,却如何也与我们一般。”
息斗和尚不以为然,怪眼一翻,哼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可见得阅历浅薄。一者佛门有云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僧人自然也是该时常往那地下洞|茓走上一遭的。二者本大师有慈悲普渡之心,眼看着你们悄然潜入地道,我们心中牵挂,纵然不甚情愿,也要勉为其难地默默盯梢关怀才是。三者佛门又云之,‘万事皆空’,偷偷摸摸既是光明正大,光明正大也便是偷偷摸摸,有何羞惭可言?”
祁恬愕然一怔,呸道:“强词夺理,不羞不臊么?”侧身扭头,再也不去理他。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不羞不臊,不羞不臊。”解开袋子束缚,拎起两角轻轻提将甩荡,便听得扑哧一声,一只野鸡跌落了出来,正是那金尾雉妖的原形真身。祁恬疾步飞身,窜到它的跟前,伸手便拽下几根羽毛,又飘飘然回到杨起身边,嫣然一笑,道:“这驱药引算是到手了。”
虎王待金尾雉妖重又幻作人形,看它抖嗦颤动不已,不由怒从心起,上前一把将它揪起,喝道:“老夫看你虽是有些谄媚奉承,但以为不过过于机伶乖巧罢了,是以对你尚有体恤恩宠。何曾想到你狼子野心,却在我的六角塔下挖掘好大的一个洞|茓,竟然四处搜捕合意男丁壮宠。有何恶毒的图谋?今日老老实实于本老爷说来,若是能有几分情理,或能饶你一条性命。”
金尾雉妖早已惊得魂飞魄散,磕头不止,极尽哀求之事,哭泣道:“老爷,这都怪贱妾耳根疲软,听从那叵侧魔女的一番唆掇所致,如今回想起来,险些害了大人的性命,实在是后悔无及。”
虎王眉头微蹙,正被金尾雉妖看在眼里,不敢再有怠慢,急道:“那魔女秦缨说道,‘姐姐暗地里建立这逍遥深宫,虽然可以快活得一时,但是终究不能长久平安。若是偶有疏漏,那四周八围被掳掠男妃的亲属,竟然突破姐姐的阻碍拦挡,见得你家的虎王侯爷倾诉委屈,那地洞口便再是隐秘,也经不起老爷盛怒之下喝令实施的层层盘查。
其时一旦追究责任,姐姐就是有九条、十条的性命,只怕也难以保全’。我受她恐吓,不禁大是惊惶,便询问解救之法。秦缨笑道‘姐姐休要担惊受怕,法子不是没有,只怕你太过仁义,不肯听从妹妹的良言相劝’。我道‘忠言必定逆耳,若是金玉进谏,我哪里会对妹妹的用心生疑起惑?’
秦缨道‘虎王年迈昏聩,最是重雄轻雌,若是继续占据这虎王庙的一等侯爷爵位,只会耽搁济济群妖的大好前程,永无出头之日,不见风头之时’。我惊道‘妹妹休要胡说,老爷德高望重,重才用贤,人人皆是夸赞不已’。只是那秦缨既然有心挑唆,又哪里肯听我的公道之词?”
众人却是不信,暗道:“你此刻只求活命,自然将自己说将得无比委屈,竭力要将一切的罪过悉数推却到三眼魔君及其属下身上了。”
金尾雉妖道:“秦缨冷哼一声,颇为不屑,森然道‘容妹妹胆大,便以姐姐今日之失魂落魄的不堪状况而言,你好歹也是丝毫不遑须眉的巾帼妖雌、敢与雄妖争锋夺锐的胆色红颜,本该在虎王山中得到适宜重用才是,倘若努力,想必建立不灭的功业、从此流芳百世、传唱千古也是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可惜你却有生不逢时之苦、明珠暗投之憾,为何堪堪落入了无道……
虎王的辖制之中?偏偏至今依旧不能得志,始终还是百姓布衣,不过一个无官无阶的小妖末怪。如此种种不公,委实教人扼腕叹息,徒然感慨所谓的天道大义,不过是愚弄人心罢了’。
我虽然胆大,但也向来奉公守法、循规蹈矩,听她蓦然说出这等大逆之言,不禁极其骇然、张惶无措。秦缨又道‘我给姐姐一包毒药,送那虎王归西之后,这虎王山的一等候爵之位自然要被虎公子承袭。
此妖胆小怯懦,甚无主见,便是登上了富贵之位,还是不能够成就大器的。姐姐只要将它迷惑于掌心之中,不日便可被册封为一品的候爵夫人,以后只在幕后运筹帷幄,渐渐控制庙堂,岂非快哉?待时机成熟,再将虎公子废黜,自当一方女王,从此三界之中,九重天下,号令一出,莫敢不从’。我被她极力蛊惑,一时把持不得,便莫名答允了下来。”
虎王喟然一叹,道:“我那儿子倒是有些窝囊无力,此计正合弱点要害,果然狠毒。”
众人不敢怠慢,也不再理会那金尾雉妖的巧言辩驳,便要差人将它押入大牢之中。虎王面有难色,犹豫道:“我这大山的老幼妖精向来太平本份,那牢房废弃多年不用,早已改作库房之用。剩下的几处长久失修,依凭着它的一些妖法,只怕也关押不住。”
息斗和尚叹道:“你这老虎头儿养尊处优,果真是变得有些浑噩昏溃了。既然有心成为好当家,就该赏罚分明、黑白清晰觑辨才是。所谓刀枪剑戟孕清明、拳脚棍棒保安乐,你甘为宋襄公,却险些将性命丢失在金尾雉妖这楚敌手中。何不挑选一间上好的偏房权且暂用,外则请魔老头填压一道封咒,内则教它服下镇妖丸,自然无逃跑之虞。”
虎王张口结舌,笑道:“我一时理亏,反倒说将你不得了。”待一切安排妥当,从不嫌多与嫌不多手中接过钥匙,便将地府东西两宫的男色嫔妃一并释放。祁恬看息斗和尚颐指气使,心中颇觉有趣,对杨起低声笑道:“他出了风头,尽了兴致,竟然愈发喧扬嚣张了。”
黄松从笼中出来,又蹦又跳,活动一番筋骨之后,觉得浑身畅快欢愉,不禁喜道:“本以为还要大行放屁之道以求苟全自保,不想踌躇紧张得半日,这般轻易便出笼了。”
只是回头松解银瓶束缚之时,看着他腿上的森然妖链,那息斗和尚与吴九道俱是摇头不已,蹙眉咧嘴道:“你我的精华魔枪、日月禅杖虽是非同一般的兵家法器,但这两日却是疲劳困顿之期,脾性执拗起来,却也不能将这链子斫断。”
祁恬闻言大是惊愕,奇道:“这器物也能疲惫么?”息斗和尚哼道:“好无知的小丫头,仙宝魔器既有灵性,又有意识,自然也有精神抖擞、萎靡不振之状。”
祁恬鼻嗤一息,甚是不服不悦,便举目向吴九道看去,见他微微一怔,继而一呵了之,心中依旧是疑窦丛生、无从解答。息斗和尚嘻嘻一笑,招手讨要杨起的干莫小匕与她的玉月弓观看,拿捏把玩道:“可惜这匕首、短弓的威力稍稍嫌小,若是在上面的六角塔内、铸炼房中得到些许的升级铸造、威力再能强悍一些,依着二兵与此妖链相合相契的秉性,要救得银瓶脱难其实倒也不难。”
杨起、祁恬喜道:“如此说来,莫非它们也与前辈的宝器一般,不同凡响了。”息斗和尚与吴九道笑而不答,相视一眼,方才答道:“虽是凡品,却自出世之时起,早已非同一般!你们便是依着它们一路斗魔除鬼,人物皆有成长,不是心中早已知晓了么?”
虎王看似粗愧,心思却是极其敏慧之人,略一虑忖,已然体会得息斗和尚与吴九道的用意,不由笑道:“你二人的枪、杖既然无能为力,我的金刚如玉与其介于伯仲之间,自然也是束手无策的。不错,这法器本有灵性意识,何止振奋或是颓然,你们若是修为精深,尚能听见它的欢呼言谈之声。”
祁恬瞠目结舌,喃喃道:“果然如此奇妙?”虎王哈哈大笑,收起金钢如玉,道:“此刻它解救乌麒麟不得,正在喟然叹息,可惜你们偏偏听将不得。”稍事停顿,见息斗和尚抛将一个眼色过来,不禁忖道:“这猴子来得我家中作客,自己得了肆意胡闹的痛快不说,还要替别人索要好处,实在是惫懒的无赖。呵呵,不过成|人之美也是一桩善事,助人为乐尚为一件功德。”
于是又道:“这六角塔上有个大盆早已荒废,倘若能够使用,便将两个娃娃的宝贝放入其中淬炼一番,种种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话音方落,却看吴九道从怀中掏出一片晶光璀璨的碎屑,抚须道:“此物虎王候可曾识得?虽然不能教那大盆从此枯树逢春,再现昔日无穷光芒,但想必急促间用它一用,淬炼匕弓该是不会太难。”
他掌心闪耀之物,正是是硕大的一块元气珠碎片。杨起看得仔细,不觉怦怦然心动不已,默然念道:“先前铁额将军为争夺青衣、率领先锋大队攻打红鼠长老的后院府邸之时,记得此物就被分散镶嵌于城墙砖缝之中,彼此间隔呼应,如天罗地网之状,以作防护抗御之用。虽然不过是些粉屑,但光如刀刃、影似枪尖,却也教蚁州庄的兵卒吃了不少的苦头。那元气珠是天地至宝,若是不成破碎,也不知该是何等光景?”
虎王喜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留下黄松依旧陪伴银瓶,引着众人回到六层塔上,挑着第三个右首的如锅大盆,与息斗和尚、吴九道口中念念有词一番,便将那元气珠的碎片投放了进去。稍时“余者皆来”大盆即有得变化,通体火红,既无柴禾引燃,又无焦油可烧,却能映照得满堂灿烂、悉数映山红色。
息斗和尚叫道:“好容易借得三味真火、浑沌气息,你们还不将兵器丢入,更待何时。”
杨起与祁恬见他面容严肃,不敢怠慢,慌忙摘下宝弓良匕投掷。便看盆中隐约一个火织烟编的人影跃然昭显,捞过干莫小匕,一手按在台火之上,一手执锤用力敲打。打过十八下,便听得铿锵一声,匕首金光一闪,转瞬即没。那火匠影工将其抛下,双手鼓掌不已,似乎欢快之极。不待众人惊呼,它又顺手提起玉月弓,如是一番无二的捶打,同样十八下,闻得弓弦嗡鸣弹拨,自是功成。
吴九道借着杨起的匕首,大喝一声,果真断开了束缚银瓶的那条妖链。黄松忖道:“我好歹与他同囚一笼,虽然人魔殊途,毕竟也算得上是一番难友的缘分。”拱手道:“链条清除,手脚再无羁绊,就能自由活动、依旧逍遥了,实在可喜可贺。”
银瓶苦笑道:“他二人正是寻我而来,这逍遥二字,实在是承受不起的。”言罢,一只胳膊正被息斗和尚捉住,叫道:“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好的?竟然叫那女娃娃神迷痴情、不能自拔,整日里为这一头麒麟以泪洗面,叫人好不暴躁烦恼。”
吴九道颔首道:“不错,你是我魔山故乡的晚辈,因为这等渊源相系,我便是倚老卖老,自恃身份也该关照你才是。只是那钱烟敷日夜苦恼,便是能够按压住泪水,却依旧要时刻寻我二老倾诉衷肠,一丝丝的情愫吐露,一屑屑的幽怨渲染,我们的清静太平即便是精钢铁铸一般,也经不得这等鲸吞蚕食。”
银瓶脸色一变,冷然道:“你们如此说话,却待将我怎样?”用力便要挣脱息斗和尚的禁箍,摇三撼四,却哪里能够动弹得分毫。
息斗和尚呸道:“你那体内的封制此刻也不能轻易解除,也免得你气力恢复、翅膀硬了,便要想方设法地逃跑。”蓦然想起一念,不觉喜道:“费了好的周折方才偷得的宝贝,也不知能够称心如意地使用,正好借你一用,以观效验。”
一手执定银瓶,一手从怀中掏出条黑不溜丢的绳索,口中念念有词,喝道:“天涯遥遥,海角迢迢,绑缚万仙,洒脱无极。”便看绳索顿时卸去了邋遢暗淡的伪装,变得金光闪闪,风景大是不同。此物听得息斗和尚的口令,绕着银瓶团团捆绑,就如同编织了一个硕大的蚕茧一般,只露出一个头颅和脚踝。
吴九道叹道:“好歹你与那钱丫头先成亲拜堂,以后夫妻之间如何吵闹,却再与我二人无干。”银瓶闻言,不由唬吓得魂飞魄散,身形扭动,做势便欲抗争。
息斗和尚此时反倒松懈,嘻嘻笑道:“你若是能够挣脱得这缚仙金绳,就不会被那金尾雉妖囚禁在地府中宫之内。好,好,你再多用上一些能耐,倘若这绳子无甚大用,我便将它还于三眼魔君就是,也免得他到时索要,横竖纠缠不清。”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愕然不已,忖道:“他如何会有这等神鬼莫测的本领?秦缨将这缚仙金绳看待得极其重要,必定使随身携带、细心守护,不想还是被他偷偷窃取了出来。”便看吴九道与息斗和尚架起银瓶,辞了众人,一向腾云东去。
杨起惦念西天之行,也是不敢怠慢,只盼早日完成杨江托付,及早启程,于是恭敬拜谢虎王淬炼兵刃的恩德,引着祁恬、黄松径直出了山门,寻着筝船原路返回。至于那杨彪,虎王允诺自会派人相送,勿用担忧受怕。
三人回到那才情谷中,祁恬嘴快,便将虎王山之行娓娓道来,或是锦上添花,或是增油加醋,说到开心之处,不觉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不已。青衣微微一笑,不甚为意,捧着奇谈异说、百家经史的书籍细细观看体玩,始终是心无旁骛,依旧是神色平复、淡然恬静,却听得一旁的杨大举人暗暗乍舌不已,以为山中的神奇不能亲见,既是遗憾不已,又是羡慕甚然。
祁恬每每说将得几分风土人情,他便啧啧称奇夸赞一番,一个有了听众便不眠不息,一个闻得故事就兴致盎然,木屋之内一时好不热闹。
黄松颇有顾忌,咳嗽一声,躲在一旁,暗道:“我被掳掠男宠,又依着不嫌多与嫌不多二人教授的奇异法门自保,毕竟不是光彩炫耀之事,如何能够宣扬?”
过不多时,虎王遣人送来一头昏睡不醒的狰狞熊怪,细细看究,正是半妖杨彪的变身。青衣道:“此厄早解早善。”将驱妖引急急入药救治,众人又忙乎了整整一日一夜,便看杨彪熊毛褪尽,果真还复人心人性,杨江自号高人隐士,也不禁大呼恩德、感激不尽。
议起地图的来历,杨江道:“我有两本宝书,一本唤作《黄帝史记》,一本唤作《黄帝内经》,后者闻者甚众,但前者却是极少传世,可谓密录瑰宝。《黄帝史记》记载,当年三眼魔君与三眼神君激斗,三界化外皆是惊骇不已。
一者二人的本事不相上下,拳来脚往,也说不上谁的气力大上一些,谁的气息喘将急切。二者各种的画戟都是神魔宝器,神通本就介于伯仲之间。所以当时冯翊大才仓颉被选为黄帝史官之后,先是在天降雨栗、鬼夜号哭之间,破结绳风俗,依照鸟迹创造出文字笔划。
继而便在史书中写道‘神魔正邪相生相灭,却是各有能耐和本领,三眼魔君黎锦为魔界领军人物,能翻山倒海、摇动乾坤,众神皆难与之力敌。后三眼神君出世,正逢对手,堪能匹敌’。那魔枪吴九道也是一条好汉,只是此人素来低调,不似黎锦一般肆意张扬,自然也就没有他那般风光炫耀的了。”
杨起奇道:“这与那地图有何干系?”
杨彪痊愈之后,精神抖擞,笑道:“蚩尤八十一个兄弟俱是好利贪财之人,如何肯轻易便为四大魔山十二魔峰唆将,造车驱兽,抗戈执枪地与黄帝、天庭抗衡分礼?究其根本,便是因为他们得了魔帝的一番允诺,以为大战胜利之后,荒蛮一族就可以独占华夏土地、炎黄疆域,从此登基传嗣,享尽无限的荣华富贵。
那青龙山的中峰魔帝最懂冶炼金丹之术,又答应赐他们每人一粒长寿金丹,虽然不能不死,但却可延年益寿,个个都能活到八百余岁。黎锦酒后狂言,却道‘八十一个浊夫,如何能替代魔山统治红尘人间?本爵德高望重、文武双全,若是被立为大地之主,定然国势强盛,自有一番不同的光景’。
他无意胡说,却被蚩尤的一个兄弟孟尤听得真切,回来与众人一说,皆是对黎锦怀恨在心、愤然不已,密谋之后,索性便以仰慕犒劳为名,请那三眼的‘大对头’赴宴作客,却乘其大醉之时,陡施暗算偷袭,终于伤害了一条了不得的性命。”杨起叹道:“本是一员骁勇大将,却灭世得如此冤枉。”
杨江道:“蚩尤忌惮黎锦方天画戟的厉害,便将它藏到了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以地图标识,却分成了六份碎片小心收藏看护。你们手中的地图,依我观之,若是猜测得不错,想必便是其中之一二了。只是不曾窥得其完整大貌,我也不敢全然断言的。”
杨起四人不禁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忖道:“难怪那三眼魔君撩弄作恶之外,稍有时机空隙,便要从我们手中谋夺这几片碎图,想必就是为了找回那方天画戟,从此再无虑惧,敢于逆天而行。”
杨彪招手将他唤到一旁,又低声嘱咐得几句,便看杨起满脸惊愕,颇有诧异之色,怔然半日,旋即笑道:“晚辈知晓了,多些前辈的指点。”看青衣、黄松甚是不解,这祁恬又苦苦逼问,无奈之下,轻声道:“前辈说道,还有一页地图碎片或许就在此去西方三千里外的淳州府一带,我们倘若有缘,不妨也将它寻获才好。”
众人莞尔,笑道:“不过就是一柄方天画戟罢了,我们要来何用?不过也万万不可被那三眼魔君得了去的。”
话虽如此,既然淳州府也在西去之路,终究还是躲避不得。过得数日,筝船破云之时,远远看见下面有着一座锦绣的城池,赫然就是淳州府管辖之下的狉县。黄松将船身降低,见地上的一处草场之上,无数乡民团簇围座,呼喝呐喊,场上灰尘四起,却是几匹大马正在奔跑,不觉笑道:“此地有赛马之风,倒也休闲快活。”
青衣每到一地,素爱翻阅地方志史,以求对四围国府州郡有所知悉,这狉县的来历在才情谷中也有记载,他尚能清晰记忆得其中的内容,于是应道:“狉者,野兽蠢蠢欲动,继而竭力奔跑也,所以此地以戏马赛驹为乐,多年累积,自成一番迥异民风。”
杨起方要说话,忽觉怀中的干莫小匕震颤不已,不觉奇道:“此处该无妖鬼才是,如何响应如斯。”不敢踌躇,卸去匕鞘细细观看,却见匕刃之上隐约一片火影流溢,略一思忖,不觉大是惊讶,愕然道:“这分明就是‘余者皆来’的火匠形象,淬炼完毕它便已随三味真火一并熄灭无迹,如何又能在刃身留得三分气息?”
话音方落,握柄之处如烈火灼烧一般,滚烫不已,一时拿捏不住,便看它凭空飞去,绕着筝船桅帆旋转舞动,忽高忽低,寒光恻人,唬得黄松低头蜷伏,颤声道:“它这般雀跃,实在是危险之极。”
眼见青衣蹙眉观望,不由跌足急道:“刀剑无眼,哪里能教你这般清闲地思虑?”跃起身子将他拽扯,挟在腋下,一并寻了一处颇为厚实硬固的船舱挡板,战战兢兢地小心防护。
祁恬也是心惊肉跳,慌道:“你若要练那驱剑之术,此处不合时宜,快些将它收了才是。”
杨起叫苦不迭,道:“我何时使将了那驱剑之术?它莫名疯狂,我也是不知所以、束手无策。”灵光一闪,暗道:“是了,驱剑之术既然可以隔空操纵匕首,这等危急之际,我不妨再试上一试,且看看能不能将它如意制服、平复安定?”
口中念念有词,喝道:“风止树静,凝而不发,急急如律令。疾!”便看干莫小匕嘎然而止,悬于半空不动。
祁恬拍掌称好,笑道:“看你还敢猖狂。”话音方落,见匕首猛然往下扎落,便听得轰隆一声,竟将甲板贯穿了一个大洞。黄松哎呀一声,顾不得躲藏遮掩,急急往往便要窜去查看,惶然道:“不好,那水蒸瓶若是损坏,你我莫说再要西游,就是步行百十里的路程,没有了车具船用,也是万难。”却听得扑哧一声,干莫小匕重新飞出,径直便往桅杆的绳索刺去。
黄松骇然不已,急道:“这果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了,桅帆再坏,砸伤船身,自然也要花上好些银两方能维护。”
青衣心念一动,恍然道:“是了,这匕首被真火淬炼,虽是大福大缘,可是因其体内的妖元气盛悍凝滞,一时之间尚未与那元气珠的纯正气息相融,所以灵性紊乱,失了法度。还须玉月弓以自身的元气引导,才可无恙。”
祁恬脾性急躁,早已按捺不得耐性,摘弓弯弦,张手就是一箭射去。便看那箭到得半空,似乎正为干莫小匕吸引,略一停顿,忽急忽缓地向其靠近,离得约莫尺许距离,竟划着弧、绕着圈儿地相互追逐起来。
黄松愕然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看来此言也不尽然。”祁恬呸道:“你学得几句斯文,有形无神,莫要再胡说八道,徒然惹人笑话。”
黄松依旧不解,暗道:“倘若我哪里又曾说错话了,你也该明明白白地说将出来才对。这般横竖莫名地指责,实在是叫人不知所以。”思忖间,便看干莫小匕当啷一声跌在甲板之上,再也不能动弹。
杨起慌忙将它拾起,见它无甚异状,刃身的模糊火影小人也无影无踪,心中稍安。青衣道:“气息已然被导引通畅,灵性自然也就回复了。”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心神安定,方才发觉彼此皆是一头的冷汗,黄松躲藏之时,沾惹了舱房外角的灰尘,颇有蓬头鸥面之感,好不狼狈。
他讪讪道:“你们也小心一些,虽说筝船外有龙鳞庇护,坚硬无比,但内里却是极其脆弱,不堪接二连三的打击。”言罢,只觉得脚下一软,勉强站立不得,扑嗵便跌了一跤。
祁恬拍掌笑道:“有趣,有趣,你害怕之后,肚腹就会饥饿,想必此时已然饥肠辘辘,头晕目眩,竟然连那寻常的站立也是变得极其困难了。”
青衣脸色一变,道:“这动静大是迥异,如何会有咯咯之声,莫非是板下的水蒸瓶果真受了伤害,教筝船行使不得了么?”看船身抖动不已,众人不禁大骇,揭开甲板观看,见水蒸瓶依旧无碍,可是其中的雪石却裂成了两半。瓶口的蒸汽涓涓如流,少而无力,如何能够支撑筝船翱翔游动。
黄松捶胸顿足,大声道:“这番要摔死了,这番要摔死了。”杨起也是叫苦不迭,失魂落魄,暗道:“不想昔日干莫小匕降妖除魔,今日乱性胡闹,却将我们也一道降服了。其实降服也也罢,只是平白搭上一条性命,委实冤枉。”
青衣脸色苍白,静立于黄松之旁,口中犹自张合吐词,正在施展托云法术。他招来许多的白云、乌云、彩云,或是晴天装缀,或是大雨备蓄,因筝船下落之势甚猛,尽皆被船底撞得粉碎,不能遏制阻挡。
祁恬惶然无措,蓦然道:“敛财管家,那极北天山的雪石本有两块,一块已然粉碎,一块尚在你的口袋之中,快快将新石换上,莫要迟疑。”
黄松被她当头棒喝,喜道:“不错,若是瓶中的机括装置再能推吐得一些救命的蒸汽,筝船便是不能前行,也可漂浮空中或是渐缓下坠之势。”无意间一眼往外瞥看,却见筝船正往地上的草场压下,急切切抹将额头的如珠冷汗,深吸一气,翻开瓶盖竭力更换。
筝船飘落不定,摇摇摆摆,却将草场之上的乡人县民惊得瞠目结舌,俱是张口哑然,欲呼无声。待一人惊觉,竟是手舞足蹈,大声叫道:“天上掉下一艘大船了,不是神仙,就是妖怪。”众人如梦方醒,纷纷往外躲闪逃避。
祁恬看得场上犹然灰尘四起、蹄铁之声不绝于耳,恐一不小心便要相撞,不由慌道:“大伙儿借着风向,将船再往左边偏移一些,想个法子好歹歇缓降落,莫要与马匹冲突才是。”
杨起执定桅帆,却是不肯依从,朗声道:“左边便是庄稼耕地,稻麦丰收在即,如何能够践踏粮食?”反将大桅倒下,顺着筝船垂坠之势,正往右边倾去。群马受此惊吓,虽然不能受伤,却也是魂飞魄散,离了圈道,便在场中肆意撒欢野闹起来。
乡民看清船上四人,却是四个少年娃娃,不觉惊愕不止,满目皆是茫然。众人之间有得一个肥头大耳的土财主,四处张望一番,竟是勃然大怒,嚷嚷道:“这好好的一场赛事,偏偏被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男女娃娃破坏殆尽,实在是罪无可恕。
乡亲们速速拾起棍棒,将他们统统擒住,莫要叫小蝥贼们逃匿才是。”便看场上乡人悉数叫喝,拿起各式的家伙炫耀,形势果然不堪为妙。祁恬惊道:“此处民风极其彪悍,不是仁义礼教之地,若是落在了狉民的手中,只怕要吃上无穷的苦头。”却听黄松喜道:“雪石嵌入,水蒸瓶重新焕发腾云之力。”青衣不敢怠慢,唤来一片大云托将,便看筝船摇摇晃晃升空而起。
有那几个蛮横的乡人心有不甘,以为体力强健,一个跳跃,牢牢攀附住船舷的两侧,斥骂道:“不将性命留下,如何能够走得?”黄松急道:“若是要留性命,千万也要逃离。”拿起一块板子,沿着船舷来回奔跑,朝着乡人的手指便用力敲打起来,喝道:“下去,下去,稍时倘若摔跌,休要埋怨我们。”狉县乡人负痛不得,纷纷松手落地,再要报复,看得筝船早已拔高了数丈,底下清风横贯,仰头惟有叹息,又如何轻易够将得到?
土财主气急攻心,左右锄耙一时用将不得,索性拾起地上的石头,照着上面的筝船努力砸去,众人纷纷效仿。黄松窥得他们举止,心中反倒稍安,叹道:“外有既然有有着敖劫的龙鳞披甲,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小小的石头有何惧哉?”
言罢,看眼前一花,猝不及防之下,正被一块厚实的石头敲中脑袋,便看着瞬间青肿了一片,好不疼然?青衣呵呵一笑,将疗伤圣袋从腰间卸下,到处一些清水替他涂抹,不消多时便已清瘀活血,只余一片清凉。
祁恬笑道:“这狉县如此凶猛,却不知淳州府的居民又是如何一番民风?”青衣道:“淳州方圆七百余里,一府三县,独处于偌大的一个盆地之中。其四围皆被盘和山脉团团围住,山下有不飘河,万物不浮,水族不生,山上常年有那卷鹤风,飞沙走石,掀虎翻豹,便是苍天顾虑淳州民众为洪荒逃难之民余生繁衍而来,秉性凶残、脾品恶劣,不过放出作恶。”
杨起道:“山水围困,想必软禁得正是大恶。”黄松叹道:“修仙岛也是天庭忌讳之地,为黄水所困,尚有仙人留下的船只能够脱厄。这淳州府既然受困于恶水,又落难于穷山,只怕却不会有这等造化。”想起当日的两大神兽,蹙眉道:“不知是否也曾在盆地荒野之中放得什么怪兽,好生惩戒他们?”
杨起摇头道:“想必不会!灯芯一众是天帝旧敌的后人,为三界所恨,淳州府民不过是暴戾凶蛮,为众神所恶,这一恨一恶,待遇自然也是大不相同。被仇恨者,既有受困之苦,又有活祭丧命之惧;被厌恶者,仅仅是流放一处,受些闭塞之难罢了。”无意往远处看去,见狉县乡人簇拥着一尊铁管,远远上得一座土丘,晴天白日之下,尽是执火明丈,不觉奇怪。
青衣惊道:“那是狉县打架搏赌的器物,唤做轰天雷。”便看一团火焰飞快而至,将近筝船跟前,轰隆一声炸开,震荡得半空云翻气颤。土丘众人拍掌称好,船上四人却是惊魂骇然,催促黄松急忙扯帆纳风,又将水蒸瓶的扳括一扭到底,气息如喷盖啸,便要开足马力逃遁匿踪。
只闻得四周的雷鸣不断,便似许多大手依旧攀着船舷左右摇晃,虽是勉力平复心神,暗中却是叫苦不迭,忖道:“这轰天雷委实名不虚传,它未必能将天穹轰塌,但对付这小小的木船、区区的凡民,只怕是绰绰有余。”
黄松引着筝船亡命而逃,唯恐船甲的龙鳞一时遮护不得、抵挡不住,终究又要重蹈坠地空难。好容易脱了轰天雷的射程,眼看得安然无恙,身子不觉一瘫,就要往桅杆依靠,叹道:“好险!好险!只是你我胡乱奔跑,却不知到了什么所在?”
杨起三人闻言,抬头往前张望,不及应答承接,却是神情陡变、脸色幻化不定,连唤小心转舵。黄松不觉愕然,慌忙扭头观看,一瞥之下,顿时手足无措,惊呼尖喝不已。
原来前面正是好大的一片森林,枝叶叠翠,暗碧如云,便似一汪无穷无尽的深潭,不能见地,不能窥根。其中一棵大树甚是不同,便如一座山峰高耸入云、穿贯天帷、划破穹幕,果真是极其庞大、巨不可测。又逢一片落叶飘来,正打在筝船之上,竟然将其挤兑得如在波峰涛谷一般,无力自航定向。
杨起四人凄凄惶惶,手足无状,此时方知何谓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窘迫?只好彼此携手拉将,堪堪随着筝船往那树上撞去,皆是闭目祈祷、听天由命。好半日未曾动静,睁目打量,所幸筝船正被一条绿嫩欲滴的枝桠卡住,不由大呼侥幸。相视一笑,笑容干涩茫然,竟是难掩那散魂断魄的狼狈。
祁恬最是天下好事活泼之人,她看这大树神奇,颇为诧异,讶然道:“天地之间,如何会有这般巨大的树木?莫非是你我被那轰天雷炸昏了心志,此时神明不清,产生了些许幻觉不成?”
青衣摇头道:“此树唤做天梯树,昔日曾是地上的半仙通天朝觐之路。便是有一些法术轻微的神仙,若是不能擅长腾云驾雾,也可来此上天。只是现在却被灵霄宝殿的南天门守将封了,从此再无大用。”
祁恬甚是不解,奇道:“为何要将好好的天梯大树封堵?莫非是那些天兵天将俸禄低微,便效仿拦山截道的强盗,要向来往的神仙索取买路钱不成?”
青衣道:“听闻五百年前,红尘群妖作乱,巨灵神领兵下凡征伐之时,与一民间女子不期而遇,又误食红线草,竟然对她伸出了无限的倾慕爱恋之心。
那女子虽被天神垂慕,但看他一介如山的巨人,心中恐惧万分,便收拾行李躲在武夷山的灵岩洞中安居,不敢出来相见。巨灵神按捺不得,有心进洞陪伴,但洞口狭小,容不下一只手足,于是执斧劈山。
那女子见其状若痴狂,更是魂飞魄散,看灵岩洞将破之时,慌忙逃到了风洞,且在山壁之上留下‘妾不思君,高抬贵手’八字。巨灵神阅毕大怒,道‘汝生为吾妻,死为吾鬼,便是将你强占,也断然放你不得’。一斧又去劈开风洞的石壁。
女子苦不堪言,啜泣不已,背着包袱逃到右侧伏羲洞中,却也是最后一处掩蔽之所,留书道‘君若苦逼,逼近黄泉’。谁知巨灵神依旧不为所动,道‘十殿阎王本是我的旧友,你便是到了黄泉,我只要与他们打将一个招呼,随意便可将你的魂魄送回。你想要求死投胎也难’。大斧森森,用力将伏羲洞撞开。”
杨起愕然不已,叹道:“这等爱慕,如鬼魅追随,委实可怖。”祁恬喃喃道:“天下的女子能得倾慕之人,呵护备至、爱怜有加,那自然是幸福快活得紧的,只是追求之人倘若都似巨灵神这般庸碌纠缠,那还是小姑独处,依旧单身的好。”
青衣道:“巨灵神将伏羲洞劈开,一手便将那女子捉了出来。女子惊骇之下,顿时昏死了过去,魂魄果真往黄泉地府游荡。巨灵神却不食言,劈开大地的一个洞|茓,钻将进去,直通阴司鬼境。
只是他却不知武夷山的山神与土地早已不满,乘隙跑到天庭告状,诉他因凡心萌动,破坏武夷自然造化。天帝大怒,以为神祗如此胡为,天颜如何能堪,便教灵珠将巨灵神擒获,压在铁兽山下。又将那枉死女子封为奉杏仙婢,从此摆脱纠缠。”
祁恬拍掌笑道:“如此说来,天帝此为,正是极大的一件功德。”
青衣道:“巨灵神被压在山下,虽是寂寞凄苦,但也不过二百余年,却因为一只修得半妖的铁壳穿山甲的无意破坏,损了山壁和符印,竟然将他救脱了出来。天帝得了千里眼的禀报,初时尚是惊愕,但细细思忖之下,念及毕竟还有一些旧部下属的情分,又听得朝堂之上各路神仙的劝谏求情,便颁早赦御旨,以为巨灵神既然出来了,便自寻一处合宜之地安养生息,也不再将他重新看押遏制。”
杨起道:“看来神仙修道,清心寡欲,却也不是尽然。”见众人讶然,旋即笑道:“倘若真是清心寡欲,奈何还有旧情之念?”黄松恍然大悟,附和道:“不错,巨灵神修炼心神,既然当了神仙,纵然服用了红线草,也该无恙无碍才是。”众人不觉莞尔。
青衣道:“听说有那与巨灵神交情颇重的,借此机会奏请天帝,言道‘巨灵神为大力巨人之神,堪为灵霄栋梁,看护天庭,一者可保仙界无恙,二者正好教其将功折罪、痛改前非’。
但王母娘娘虑及此人实在是罪孽深重,且对声旁的奉杏仙婢犹未死心,心中依旧是惴惴忐忑,便进言道若要维护九重安定的秩序,还是将巨灵神放逐在地上的好。天帝与她一般无二的心思,自然是满口应承。
巨灵神苦盼无果,气愤之下,便跑到天梯大树,依着半仙之路往九重天径直攀爬,辛苦得三天三夜,待到得云霄之时,正被值日的巡天神仙发觉,一个闭门闪电将他轰了下来。
他爬了三次,三次皆不能得偿所愿,穷思苦索之下,便在身上绑缚绳子,每每上得一千丈,便将绳索也往上提得一千丈,如此一来,将到云霄之时,绳索也就系在了云端锦勾之上,就是再有电闪阻遏,那也有这绳索牢牢扯拽,是再也跌将不下去的。天庭见其惫赖,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命南天门的天王好生看护,莫要放他入宫胡闹。”
黄松道:“难不成大门要整日闭合么?”青衣道:“偏偏那南天门的天王与巨灵神本有结拜之义,若是以后兄弟见面,受其苦苦央求,不放他入宫则有伤兄弟间的盟誓情意,若是胆敢放他进来,违反了森严的天条天律,自身只怕也难逃贬谪人间的责罚。索性便将天梯大树的顶端用逆反云彩笼罩,设下无穷结界,天梯也从此不再。”
却听得下面有人哼道:“那巨灵神不过连破武夷山的三个洞|茓,开出了一线天的狭谷,便受到如此重大的天谴。你们毁了我的玄妙好画,又该怎样赔偿?”四人冷不防听到言语,俱是唬吓了一跳,惊道:“是谁?”眼看四周无人,便攀着船舷往下探去,却见一片绿叶之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翘腿跌足,双手枕于头下,好不惬意舒适。
杨起与祁恬方要翻下船舷问话,却被黄松扯住,低声道:“这白发的老儿好不古怪,年纪看来若无八十也有七九,如何跑到这树上来睡觉打尖,便不怕被风吹得风寒、摔跌闪了腰身么?是了,莫非他也是那狉县的乡人?一路跟踪至此,既然泼皮无赖,极恶刁民,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杨起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休要胡说,惹得人家怪嗔。我们乘坐筝船到此,借风而行、破雾穿云,那是何等的迅捷轻快?他老人家若是真有一路尾随追踪的本领,那或是天上的大神,或是地上的半仙,得罪不得的。”
黄松愕然一怔,笑道:“你说得不错,却是我连番惊骇之下,竟有些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了。只是听他口气,分明就有一些讹财诈金的心思,你们休要中了圈套,平白送他银两才是。”
那老者缓缓坐起,打着一个哈欠,看杨起与祁恬走到了跟前,躬身施礼请安,不觉呵呵一笑,道:“虽说礼多人不怪,但你们坏了我的好画,纵然再是恭维尊敬,还是逃脱不得惩罚的。”
杨起苦笑道:“晚辈倘若不慎损害了先生的物什,自然是难辞其咎,一定要好好赔偿的。只是我二人愚钝,委实未曾看见先生的好画究竟放在了哪里?莫非是被此船降落之时卷起的风息刮落地面,不能窥见踪迹了么?”
祁恬岔口道:“便是吹到天上去了也不一定,稍时跌落下来,或能回到原地。”轻轻一扯杨起的袍袖,嗫嚅道:“果真跌下,只怕也是粉身碎骨,一堆烂纸了。其时被他责骂,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杨起蹙眉轻叹,一时也拿不得一个主意。
老者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两个娃娃果然愚钝,少了一些机巧活灵。我且问你们,天地之间亦当以何作画?”祁恬甚是不服,嘴角一撇,暗道:“我们敬你年长,言语举止竭力恭敬,你却为何倚老卖老,要如此小觑我们?”脱口道:“自然是纸笔为画了,这又有什么好问的。”
老者哼道:“我商皓公一生最好画画,三十岁时以一流纸笔作画,色彩渲染鲜艳,栩栩如生;四十岁时以颓笔废纸作画,神韵内敛含收,如梦如幻;五十岁时以枯枝黄土作画,一笔一划皆有神笔之妙,世人难求。
六十岁时悟道,方才知晓天地自然便是纸笔,其造化铸就的皆是玄妙好画,又岂是凡人狼毫泼墨可以媲美的?只是这无数的好画之中,却也有极品、一品、二品之分。
七十岁时我看得春蚕在寒岩之上吐丝,雪中成茧,那是极品好画,七十五岁时我又寻得一幅绿水红焰图,阴阳互济,无限神奇,也算得二品好画。今日老夫八十岁了,本来能够看得枝条互绕、相生一体的一品好画,可惜却被你们一番冲撞折腾,稍稍偏微差池了枝叶生长的方向。可惜,可惜。”
杨起讶然道:“原来先生口中的好画,悉数都是天地自然的种种造化和变化的大道。人人都说风景如画,在先生眼中,却要改却一个字了。”
商皓公哦道:“却不知是哪一个字?”杨起恭声道:“风景即画。”商皓公哈哈大笑,目光迥亮,夸赞道:“好,好,孺子可教也,你能有这等觉悟,他日或能有所成就。”
杨起颇为羞惭,暗道:“你说将的意思其实再是明白不过的,何必还要细心体会?”咳嗽一声,道:“晚辈只是明白先生所说的道理,至于那风景即画的意境,还是丝毫不得窥探。”
商皓公抚须道:“你年岁尚幼,若是此刻便能知晓其中的奥妙,岂非是说老夫六十岁之前的光阴尽皆虚度怅然了么?只是你虽然聪慧,也能讨将得我的欢喜,却不能抵偿毁坏一品好画的债务。”
杨起愕然一怔,默然不语。祁恬心中却是有些气恼,暗道:“你不过是闲来无事,跑到树上看将一些寻常的风景罢了,便是偶尔被人打搅又有何妨?若是什么鸟兽虫蛰从那枝条之上经过,教树枝不能缠绕,难不成你也向它们索赔么?”
大声道:“你老人家若是索要钱财,与我二人纠缠终究无益。我筝船之上的所有财物,俱是由一位黄大管家打理整齐,你要一文也好、十两也罢,不妨便去与他讨价还价。”
商皓公抬头往那筝船瞥看一眼,哈哈大笑,叹息道:“黄金白银不过是世间的浊物罢了,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吃不得,用不上,徒然沉重张扬,既然如此,我还要得它们作甚?你们口中说将的什么黄大管家,莫非就是此刻依附船舷、不断四顾张望的那个少年么?
呵呵!依我看他,眉目狭蹙必定手脚吝惜,神情张惶却是心中不舍,想来也该是个节俭省约之人才对。我若是此番上去与他商议赔偿之事,一者攀爬树枝颇费气力,我年迈体衰,脚步不稳,万一有个摔跤跌撞,岂非又要你们承担责任?
老夫实在是心有不忍。二者此子的口舌虽然平庸无奇,但倘若专议价格钱两,却是只有一通三寸莲花。其时我说他不过,心中忿恼之下,气血翻涌波动,突然折腾出莫名疾病,岂非还是我为苦主之外,你们难脱被告的干系?小小的年纪,沾惹这等官司,委实不是善事妙历。老夫既然心存怜悯慈悲,自然不能与他论纵指点的。”
祁恬脾性急躁,方要说话,却被杨起轻轻扯拽,一个眼色使来,暗道:“这白发老儿分明就是一个惫懒无赖的老泼皮,他闲来困乏、百无聊赖之时,偏偏看得我们误打误撞地闯将了进来,于是故意说出一番破损天地好画的妄语谎言,依着自己年长,强行索取赔偿。给他黄金不受,送他白银不收,只是一味地纠缠不休。是了,莫非还想要我们长久地留在此地,与他闲谈绕嗑不成?”
她心中如是,但看杨起依旧恭敬不已,也只好按捺心思,默然不语。杨起咳嗽一声,陪笑道:“不知老先生究竟想要什么赔偿,晚辈愚钝,还请明言才是。”
商皓公颔首道:“好,你这娃娃说话如此的痛快豪爽,老夫若是再支吾唯诺,反倒被你们以为年迈昏溃、喋喋唠叨了。其实说来简单,我便要你们四人将衣袍清理拾掇齐整,扎好头上的发束,再细细掸去身上的灰尘,或站或立,一并聚在那新芽叶蕾之前。能够以此采风写生,作出一幅自然造化的好画,便是赔偿了一半。”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得将黄松与青衣唤下,果真是依言站立一排。一样的神情,皆是似笑非笑,细窥端倪,难掩三分尴尬。一样的姿态,俱是立而木然,稍有打量,不遮七分的狼狈。
商皓公抚须笑道:“这就是无品的好画了,不过少男少女风华正茂,正显得乾坤万物的生机盎然,如此说来,勉强算得个半品。”长袖一展,放出一张约莫有五六余丈长宽的白布,径直往他四人卷来。
黄松惊道:“不好,中了妖怪的诡计,正要被他一网打尽了。”拔足欲逃,却看白布在它面前陡然逆向,绕着众人旋转三圈,又回到商皓公的手中,好不奇异。商皓公道:“好画既成,你们债务此刻便轻负了一般。”众人愕然不已。
杨起抱拳道:“却不知另一半的赔偿该是怎样的光景?”商皓公笑道:“我看你们当中,除了那七八岁的幼童,余者皆是精壮强悍。”
话未说完,见祁恬嘴角一撇,神情颇为不悦之色,便改口道:“两个男娃娃身强体壮,拳脚工夫必定不差,女娃娃虽然体裁纤细,但背负短弓,想必也是有得一些身手、可以行侠仗义之人。这后面一半的赔偿,就是要你们替天行道、锄强扶弱,替老夫好好地打上一架,教那些三朝五晚便要来此捣乱的大恶人吃吃苦头,也好彰显我这护书老人的桀骜威风。”
杨起不觉哭笑不得,忖道:“这打架斗殴之事,与那降妖除魔毕竟是大大的不同,手脚棍棒稍有差池,便是一身的伤苦,或是会伤及性命却也不定。昔日我师父在铁鸡镇中救人,好歹也是一方名医,我是他弟子,虽然不曾学得什么医术,但性命关天、与人为善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方要说话推辞,却看商皓公眼睛一转,目露促狭之色,叹道:“你要先礼后兵、师出有名么?只要从此无恙,能够还得这天梯大树的清净太平,你数人想要怎样举止做事都是无妨的。”
手指树下的路径,道:“这般正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且躲避一阵,你们用武用谋也好,极尽礼仪劝说也罢,待一切事端皆已圆满解决,我自然出来与你们清算赔偿的债务就是了。”
杨起四人往下窥去,见树干之上,正有一帮大汉气喘吁吁地往上攀登,看其衣着打扮,赫然竟是官府的捕快。祁恬惊道:“如何会有公差离了城镇,大老远地跑到这天梯大树与他捣乱?是了,莫非是这老头犯了官司,正被官家通缉不成?”
黄松闻言,唬吓了一跳,颤声道:“你说什么呀?难不成是他负案在身,所以故意在此设计陷害,逼迫我们替他拒捕匿遁么?使不得,使不得!不曾看出他这般的老迈岁月,竟然还是老谋深算一介罪犯。可怜,可怕!”杨起心中也是惊惧不定,稍事犹豫,便看那五六个捕快已然到得跟前。
一个面目甚是狰狞、气势汹汹的虬髯粗壮的汉子四处张望,大声道:“怪哉,怪哉,方才分明看见了他的身影,如何转瞬即没,藏匿得无影无踪了?”祁恬自幼在官衙长大,见这几个捕快的服饰与家中的差役虽有得些许偏差,但终究还是大同小异。
他识得虬髯汉子是个带队的捕头,便低声对杨起道:“此人如此凶悍彪猛,一众手下也是个个如狼似虎,莫非是与那商皓公,有着什么深仇大怨,是以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她声音虽是轻微,依旧被一旁的黄松听闻得真切,不觉喃喃道:“捕快便是依仗着人多势众、挥舞刀枪剑棍来捉拿罪犯的,每日要与大恶小污交道、三教九流往来,与那江湖之上,舔着刃口过度日子的绿林好汉其实无二,不过就是多了一套官皮护佑罢了。
即非书生文人,就先少了文诌诌的几分酸气,又非寻常百姓,自然不会恭敬有礼,更不是朝廷的品阶官员,哪里还能诗乐礼仪?这般剩下的,也就只有粗鄙不堪,日里夜里都要装扮出一幅凶神恶煞的骇人模样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满脸堆笑,对着逃犯拱手作揖,恭敬道‘还请你稍息心中的畏惧,老老实实地随我们回县衙一趟’不成?”
众捕快寻商皓公不得,便将杨起四人团团围住,喝道:“这大树的高人、天梯的隐士究竟去了哪里?你们乖乖地从实招来,倘若耽搁了大爷的孝廉举荐之正事,误了我淳州府招才纳贤的利民大计,那可是极大的罪过,少不得要在牢中关上七年八年的。”
杨起哈哈大笑,道:“这位老爷委实言重了,你们淳州府邀请名士风流出仕,群策群力,鼎盛政务,这本是极大的一件喜事善德。我们区区的外来草民,纵然有得天大的胆子,也是识得大体全局的,万万不敢与之背逆破坏,担上无穷的罪名。
只是我看那商皓公年事极高,春秋足有八旬不止,正是安心凝志、好好颐养天年之时,若是强要教他下树为官,日夜操持许多的政务,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反倒不利于国计民生才是。”
虬髯捕头呸道:“狗屁,狗屁,八十岁当官又有何不妥?多活一年,便能多拿得十二个月的俸禄,这等好处,我们却是天天烧香拜佛也是求将不来的。”
杨起一愕,苦笑道:“你我二人所说,似乎公私分明,大不相同。”虬然捕头甚是不解,被一个尖嘴的捕快附言几句,顿时大怒,骂道:“你说自己为公无私,我堂堂的柴捕头却只有为私无公么?”
他说着伸手往腰间探去,就要拔刀拿人,却被另一个白脸的捕快拦住,低声嘀咕了几句。柴捕头受他阻隔,初时尚有些不悦,渐渐雨过天晴,眉开眼笑,夸赞道:“不错,此时打探得老头儿的下落最为紧要,今日若是再不能将人请回,只怕高胡子的板子早已擦拭得幽光透亮,正在等候你我几人的ρi股伺候。”
回头对那尖嘴捕快喝道:“老孙,你也偌大的一把年纪了,如何做事还是这般糊涂,总是不及老王的精明强干。下去,下去,将树下的迎宾马车看护好,倘若出了什么闪失,高胡子能够饶你,我也断然放你不得。”孙捕快脸色紫胀,忿忿瞪将王捕快一眼,口中嘟哝几声,便沿着树脉大道往下缓缓走去。
柴捕头一勒腰带,整理腿裤装束,便算是将先前有意抽鞘的举止“巧妙”掩饰了过去,鼻嗤几声,气息轰然,旋即讪讪笑道:“说来惭愧,先前我们来往了数次,老先生都是避而不见,便连姓名也不曾见告,只好以‘天梯隐士’、‘大树高人’权且称呼,实在是教人好生尴尬。听闻他并非淳州人氏,而是数月前来自这盆地之外,你们既然也不是本地乡人,如此说来,彼此正是那老乡亲邻才对。”
祁恬讶然道:“外面天地极其庞大,如何与他就成了老乡了?”柴捕头不以为然,笑道:“大家都生活与天地之间,未脱离三界之缘,就是老乡了。”杨起暗道:“这般拉扯干系,委实有些牵强。”
柴捕头道:“隐士肯将自己的名号据实相告,丝毫不加隐瞒,可见得老先生与诸位颇为投缘合欢才是,正是那所谓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了。”
杨起又是一怔,忖道:“不过是相见一面罢了,如何被这柴捕头口中说来,就成了相好的熟人了?商皓公大刺刺地告知我四人名号,这本是极其寻常的相互招呼之举,有何大奇小怪?他这样的说法,教人听来,竟有些莫名纠缠了。”
柴捕头道:“我看小兄弟也是忧国爱民之人,年岁虽幼,但是他日不久,必成国家栋梁、社稷雄才,一番撼天震地的作为不容小觑。商皓公他老人家脾性执拗,还请小兄弟多多美言劝说。
是了!该用他或是不该用、安排何等的适宜职务?自有府中的郡丞大人拿定主意,何劳我等小人下属徒然操心费神?迎宾车队都在树下等候,还是请他快些出来,便是辞官不受,也该见得郡丞大人之后,当面商议说将清楚才是。”
祁恬偷眼瞥看杨起,见他满脸无奈,忖道:“这捕头一改凶巴巴的气焰,变得这般客气恭维,反倒教人不好说话了。”
杨起叹道:“商皓公若是存心躲避,你们见他不得,我们也是唤他不得。”话音方落,便看王捕头怒道:“我家柴捕头也是淳州府里的一条大名鼎鼎的汉子,黑白两道,官绅百姓,皆要对他敬让三分。此番为求大贤出仕,他一再礼让谦恭,委曲求全,你们为何还是这等的铁石心肠,不存丝毫垂悯之意?”
一声冷笑,嘿嘿道:“你们交出商皓公倒罢,倘若依旧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始终隐匿不发,哼哼!我身边的兄弟几人都是粗人,恼怒起来,还管他什么衙门制度,少不得便要为难捉弄你四人一番。倘若严格追究,那老头子不肯入城便是违反了淳州府的王道律法,断然不能姑息,你们既然是他的亲属,自然也要连坐受诛。”
话音方落,便听得柴捕头一声喝斥,大声道:“老王,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小兄弟心中自有盘算思忖,不消得你在边上唠叨唆嚷。他若是肯伸出援手帮忙,那是你我一众衙役从此要欠下的天大人情,千古万世不敢相忘。倘若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高胡子的大板子将大伙儿打得皮开肉绽、三月五月不能动弹,那也是你我无能自取、便是死了也不得埋怨的道理。”
王捕快尚要说话,却听得劈啪两响,竟受了柴捕头的两个耳光,不觉又羞又急,满目骇然,嗫嚅道:“捕头,你这是作甚?”
杨起看得甚是真切,他本就精明机巧,大致尚能思忖得其中的缘由,不由暗道:“他二人行这苦肉计,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只是这出双簧好戏虽小,情面极大,那两个角色扮相无痕、演将逼真,又叫我如何是好,委实是凄凄惶惶、左右为难呀?”
却听柴捕头横眉怒目,大声喝道:“你我出府之时,郡丞大人是如何交待的,难不成你都忘了么?如何敢鲁莽暴戾,对他四个娃娃肆意恫吓?”
王捕头被他训斥,不觉愕然一怔,长长叹息一声,喟然道:“柴大哥说得极是,我喧泄个人怨气事小,耽搁了孝廉举荐事大。”从怀中掏出一个稠包,层层翻开,里面却是一些金锭金条,里面又有一颗硕大的明珠,晶莹璀璨,光芒通透。
王捕头叹息道:“我淳州府虽处于一个老大的盆地之中,为穷山恶水阻隔,不能自由出入,可是举贤荐士的制度素来便能以清新廉洁闻名。但凡见着了大才之人、大贤之俊,俱是以诚恳言语为道、真挚姿态为门,殷殷然相劝不已、苦苦兮哀求不尽,或是三顾茅庐而不懈不舍,或是雪夜迎候而以情动天,或是倒履相迎而手舞足蹈,或是一心恭敬而悬徐孺之榻。
种种风骨之行,无数气节所为,尽皆清高雅致,与众不同,却将什么黄金珠宝视若粪土,以为若是担盒抬礼而来,反倒是低蔑了高人的秉性。”杨起暗道:“这还是在演戏了,不知后面尚有什么台词?”
柴捕头怔道:“老王,你……”捶胸顿足,却也不是那么张扬,哼道:“罢了,罢了,如此一来,虽是混浊了我淳州府的孝廉清风,但既然是迫于无奈,也只有如此了。”
看杨起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祁恬三人唇齿难合,颇为不解的模样,眼睛一转,旋即苦笑道:“不怕小兄弟笑话!我们出来寻人不得,就是被大人留下一个办事不力的口实,回去少不得便要挨上一通板子,那真是皮开肉绽,铿锵有声,实在是好不苦楚。今日若是再被商皓公推辞,只怕高胡子的板子觉得更高,落得更重,想起来就叫人胆战心寒。”
王捕快抢话道:“我们平时也无甚积蓄,忙碌了许多年,省吃俭用之下,方才凑合得这些黄金钱财。”咳嗽一声,望柴捕头探去,却看他将头扭转一侧,竟似为难甚然之状。
王捕快又道:“商皓公既然不得,还望你四人能够随我兄弟回城一程,见得敝府的郡丞之后,多多美言几句,也好叫我们暂且交待了要命的差使。手中的钱财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但既是一番血汗拼搏,自然与那一般黄金物什不同,还请笼袖笑纳才是。”
杨起无奈,与祁恬、黄松、青衣三人面面相觑,彼此眉来眼去,皆是窥探对方的心思。祁恬亦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见着柴捕头踌躇、王捕快央求,心肠自然先软却了一半。青衣依旧是漠然无动、平复如昔,去也去得,留也留得,只随其余三人的主意。
黄松犹自疑窦丛生,暗道:“若是不肯依言听从,乖乖地去那淳州府里走上一趟、过上一遭,只怕现下这般客气恭维的情面便再也撑张不起,其时无论是王捕快还是那柴捕头,即刻就要翻脸变色,喝斥拿人的。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常言民不与官斗,还是莫要与他们违逆顶撞得好。”
杨起见祁恬、黄松微微颔首称是,只好应承了王捕快的所请相邀,却不肯收受财物,见黄松似有不甘,便低声嘱咐道:“这黄金烫手,灼伤了可是大大的不妙。”
黄松喃喃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是省得的,捕快的贿赂扎手的针,你收了他八两,到头却会还上十斤,最是天下不合意、不划算的买卖。”心念一动,又道:“稍时见了郡丞,与他能够投缘,或是再帮上一些小忙微助,郡侯与他一时高兴,再赏赐许多的宝物却也未定。”攀上筝船将雪石取下,封了飞升行进的动力。
柴捕头甚是高兴,炫耀道:“这船被吹到树上来了,下不得水,便与一般的废物无二。你们若是愿意,郡丞大人自然会派遣工匠,挑选最好的十足木头,替你们重新制做一艘大船,也不知会比这小破船强悍结实得多少倍”。杨起呵呵一笑,忖道:“你又如何知晓我们这紫竹筝船的奇妙玄通?”
四人随那欢喜不尽的捕快下了天梯大树,树脉分明,突兀纵横,稍有些许的不慎,便要磕绊一个踉跄,最怕落叶纷纷,倘若躲闪不得,就如百斤的棉被压身,一时难以动弹,如此走了许久,相互搀和,小心照应,终于踏足泥土,安然到得根地之处。
却见孙捕快与几个劳役正看护着一辆马车和数匹高头大马,神情愤然,似乎犹在抱怨,见得众人下来,心中尚有忌惮难堪,索性噤口不语,自顾上马待发。
柴捕头知晓他的小肚鸡肠的品性,也愿刻意去搭理抚慰,只对杨起、祁恬前后殷勤,与王捕快一左一右,分别撩开马车舱室的垂暮竹帘,请他四人上去落座安顿,又一声吆喝,马鞭一甩,引着众人绝尘纷沓而去。
青衣看竹帘之上,以丹兰花漆刷上六个大字,云曰:“尊贵骖骧之驾。”不觉念道:“骖者,车前两侧的寻常马匹也;骧者,骏马昂首奔跑也。合于一处,两字不过是说道赶车放马罢了,如何能与尊贵崇敬之意相合相裱?”
待要进得淳州府的城池,天色已然昏黄暗暮,正赶将护城的官兵归队列阵、闭门收桥。柴捕头大声叫道:“我们是府衙的缉盗差役,快些将城门打开,放大伙儿进去。”
城上的官兵哈哈大笑,却不肯将就应承,揶揄道:“你们既然错失了开关的时刻,怨不得别人,就只好在城外歇息一宿了。明日五更开关验行之时,你们第一批穿梭城门,抢得头彩,岂非快哉惬意?”
柴捕头怒道:“我们今日请得大贤回城,稍时便要受郡侯与郡丞大人的召见接待。若是因此怠慢了客人,被大人责怪,你们这一帮小子又有几个脑袋能够担待得起?那高胡子受命责罚下来,其时不过是拿板子敲将我们的几下ρi股罢了,对于你们,却必定是刀斧加身,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个官兵甚是不屑,冷笑道:“高胡子不过你衙门中的提刑掌堂,权责所限,又如何能够打得了我们军营兵寨之人?你少要在此恫吓威胁,徒然教人笑话而已。”
王捕快拍掌笑道:“好,好,你们既然活腻了,我们自然应该努力成全才是。高胡子动你不得,郡侯与郡丞难道也会无可奈何、袖手旁观么?是了,他们若是派遣高胡子率人前来捉你问罪,想必他心中畏惧,也只是呆呆地站在兵营之外窥探焦灼,却是万万不敢入内强行抓人的。”
柴捕头喝道:“不错,那营中的将军自然也是对下属百般呵护、包庇,想来他宁愿违抗大人的谕命,也断然不会提拎你们法办。”
一扬手,大声道:“弟兄们,这几个时辰只好委屈了大家,要在这城外荒郊野地露天安眠、枕地过夜了。四位娇客么?还请忍受些无辜委屈,便在车上饮风喝露,明日见了大人,再作道理不迟。”
此言一出,却惊得城上的官兵魂飞魄散,惴惴不安,急急忙忙地将木筏吊桥放下、洞开城门放行纳进,只说你我皆是在官家当差服役,不过是开将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何必耿耿于怀、穷究当真?
柴捕头冷笑一声,道:“我也是胡闹玩笑,未必便能践行。”杨起与祁恬相顾一视,尽皆讶然,暗道:“听他双方的言语攀谈,这什么提刑掌堂的高胡子果真有好大的能耐,莫非凶残暴戾,尚有好厉害的手段不成?却不知又有什么来历典故,似乎淳州府中的官兵士民都有些畏惧于他。难不成比那吃人的妖鬼还要可怖阴寒么?”
捕快纵马在前开道,行人游客忙不迭四散躲避,任由后面的马车踏石碾路,穿越条条大街小巷,一番喝斥威风,一片张扬喧嚣。杨起闻听得外面的动静,竟是鸡飞狗跳、扰民不宁,心中颇为不安,再看祁恬、黄松也是坐立不定,如履针毡。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车队来到一处青瓦白墙的院落歇下,早有几个家丁执火明丈地奔跑过来,竟似四分心欣喜,又如六分的惶然,慌张叫道:“柴头儿,你出去了好歹也有半日不止,如何现在才肯回来?老爷暴躁不安,正在院里喝斥怒骂,也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碟。”
柴捕头脸色一变,不敢怠慢踌躇,与那王捕快和孙捕快引着杨起四人越过门槛,绕过青砖镂空的屏风影壁,便看一个瓷杯迎面砸来。众人急忙散开躲避,看杯屑溅了一地,不觉惊出一身的冷汗,却听见一声咆哮,如雷贯耳,似滔拍岸,只是粗暴狂戾之间难掩清脆响悦,竟有得几分珠玉铃铛之感。
杨起与祁恬颇为惊愕,被黄松与青衣背后推搡,嘟哝道:“有趣,有趣,这声音虽雄似雌,莫非逆将天地间的种种造化而行?”
大家定睛观看,见一个面目姣好的少年男子甩袖顿足、跌跤荡臂,吼道:“都是一帮没有用的废物,那老头儿在树上滞留,你们请他不得,便不能将他绑缚回来么?”
柴捕头一抹额头汗水,低声道:“小兄弟,你们且在此稍待等候,容我先与郡丞商谈一二,稍后再来引见不迟。”众人愕然,暗道:“这嘻骂胡闹之人,难道就是淳州府的高官么?这样作为,虽是逞将了威风,却委实大失体统的。”
那郡丞看见柴捕头,踮足扬脖又往他后面看去,未曾见得商皓公,不觉怒道:“狗奴才,如何拖滞得日暮月升之时方才回来复命?你们熙熙攘攘出门之时,曾经拍着胸膛大声放言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软硬兼施之下,此番定然能够请得高人隐士回来’。我且问你,那高人却在哪里?”
回头朝家丁喝道:“将那高胡子叫唤过来,既然未能完成差使,那敲打板子的责罚即刻便要兑现的。睡梦之中若是还有疼痛,伤心伤身,才可以长些记性,不敢惫懒懈怠。”
柴捕头顿时惶然失措,躬身急道:“大人,小的一众差役实在是惊恐不安,未能请得那大德大才的商皓公移动宝驾。不过抛砖方能引玉,我身后这四人正是商皓公的老乡熟人,有了他们在此作客,想必过不得几日,那高人自己便进城来了。”
祁恬愕然一怔,心中隐约有得几分忿然,低声呸道:“他便是宝玉,我们却倒成了砖头么?可恶,可气!”杨起微微一叹,忖道:“这话语说得如此明白透彻,分明就是将我们几人当作诱饵了。”
郡丞脸色渐渐缓和,哼道:“好好,这板子权且记下。我便叫人从此刻计算,倘若过了三十六个时辰,依旧未曾看见天梯大树的高人显山露水,你这一班的捕头便该乖乖认罪,自己去找那提刑掌堂受罚挨打才是。”
他嘴角往上一翘,莫名兴奋起来,喜孜孜地跑到杨起跟前,横竖打量一番,笑道:“贵客临门,正是蓬荜生辉、荣幸三生,况且尚是外界而来,逾越那轻易不得纂跃的风山弱水,更是百雀欢腾、红日皓然。”
祁恬看他眉目含情,隐约之间似有轻佻之意,细细窥觑,竟如江南的女儿家一般有着几分妩媚、一掬风流,心中不知为何,隐约有得些许醋酸之情。又窥见他一双水汪大目默默凝视杨起,口舌微张,欲言又止,不禁心头火起,勉强难耐压抑,低声道:“此刻天色黑晚,哪里还有红日皓然?”
郡丞愕然一怔,看她装束打扮,颇有不屑之色,冷笑道:“客人好看映山红彩,你们难道是聋子不成,尽皆愣在一旁作甚?”话音方落,便看院中的数十家丁纷纷执火明丈,如焰映照之下,果然亮白如昼、阳光璀璨。祁恬讶然不已,瞠目结舌,一时动弹不得。
郡丞笑道:“我这淳州府中因为少有外客往来,是以不曾建设得什么驿馆行宫,几位客人若是不会嫌弃,不妨就在本官府第将就歇息。”看祁恬神情不悦,又道:“前几日城中闹腾小跳之灾,民居客栈皆受其害,苦不堪言。我这府中以药水熏香扫除整理,尚是清洁干净,自然能够睡得安稳。”
王捕快附和道:“所谓小跳之灾,就是说那跳蚤横行,肆意骚扰捣乱了。”祁恬啊呀一声,暗道:“他举止妖魅,实在叫人怪异。住在这府中虽然不甚舒服,却比与那什么跳蚤血虫要好上许多。”于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郡丞甚是得意,吩咐下人备妥客房,又是一番寒喧,自去歇息安寝。杨起、黄松分得一间房屋,祁恬、青衣分得隔壁一间厢房,青衣要与杨起二人合住,祁恬却是不舍,喝斥道:“他两个粗鲁男壮,哪里懂得照顾你这小孩儿?休要胡闹,乖乖与姐姐住在这里。”
青衣无奈,只好留下,又从房中翻开一本书籍观看,却是《宝鉴奇异录》。过得不久,有下人分别给两件屋子送去夜宵点心,吃喝用度一番,各自催夜渡眠。
如此过得两日,黄松每日跑到大门观看动静,终究未曾看见天梯隐士的踪迹,渐渐不能按压气息,心中惴惴忐忑之下,便对杨起道:“明日即是最后的期限,倘若那郡丞依旧不见得商皓公到来,其盛怒之下,柴捕头一帮人马定然要受将责罚,你我无用之饵,亦是城门池鱼,又岂能被他善罢甘休、脱得了种种关系?”
杨起也是束手无策,叹息道:“此事确是为难,委实不知怎样方能自保逃脱?”黄松眼睛一转,道:“若是你我上得筝船,一旦升空,这淳州府上下便再是叫嚣责备,想来也奈何不得你我。”
杨起摇头笑道:“依你所言,能够上得筝船踩云,自然是一切厄难可迎刃而解,何须烦恼踌躇?只是这大门之外、街巷拐角之处,皆是明盯暗守的护卫兵士,如何出得城墙?
便是侥幸到得天梯神物,避过落叶阻遏,绕过树脉磕绊,你以为就能万事顺利、溜之大吉了么?我看这郡丞的脾性虽是有些莫名古怪,但委实聪明机巧、灵动慧然,他听了柴捕头的禀报陈情,既然知晓了筝船的下落,为防止你我脱逃,自然也是派人看守、严加防范的。”
黄松不觉目瞪口呆,叫苦不迭,愁道:“那可如何是好?”杨起劝慰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我即来之,则安之,以精制动,随机应变罢了。”
却听得窗外有人咯咯笑道:“我哪里得罪你们了,竟躲在这里商议计谋,不知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对付我了。”正是淳州府的郡丞大人、不让娇媚的再世龙阳。
杨起猝不及防之际,冷不丁被他突然这一唬吓,只惊得魂飞魄散,胸中砰然心跳不已。再看一旁黄松,颓然而坐,早已骇然得脸色苍白丧血,额头冷汗涔涔,挂珠悬水,赫然一幅狼狈不堪的奚落模样。
郡丞拍掌笑道:“捉贼心虚,想来就是这等的形状了,有趣,有趣。”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身飘然白衣,束身纤细。
杨起凝神静息,暗道:“他堂堂一个郡侯的丞相,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如何躲在别人窗下盗听窃闻?也就不怕传扬出去,被世人百姓耻笑讥讽么?”
咳嗽一二,自壮其胆,旋即朗声道:“这是说哪里话来着?我兄弟二人唯恐辜负大人的美意,耽误淳州孝廉举荐的大计国事,所以心中惶恐,更生愧疚。”
郡丞微微一笑,揶揄道:“原来如此,杨兄弟胸襟宽广,不辞怪责,正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我贵为此城的主管执事,辅佐郡侯治理盆地朝政,本该肚中能容舟船、胸中可行车马才是,为何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愧哉!羞哉!是了,杨兄弟不妨就留下为官入仕,长久陪伴于我的身旁如何?但凡有着空闲,便讲述一些道理,提点一些人情,自然轻易胜过十年寒窗、春秋苦读了。”
杨起被他羞臊得满脸通红,顿时手足无措,不知所然,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嗫嚅道:“大人言重了,我小小的药铺伙计,不懂得礼乐诗书,不分辨黑白是非,又哪里承受得这等夸赞?委实是折煞我了、折煞我了。”
郡丞听他言语,脸色肃然,正色道:“当得起,当得起,你是药铺的伙计,我是堂堂的郡丞,莫非还会拍你的马屁不成?”
杨起、黄松闻言,大是怔然,暗道:“这话说得甚是有理,世间那有大官大吏向布衣草名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一时语噎,不知如何辨答承应。
郡丞看他二人颇为尴尬,扑哧一笑,道:“也罢,看你们如此腼腆拧怀、羞涩怯意,我便不好再开将什么玩笑了。今日来此,也是难得清闲,一时兴起,就想央请杨兄弟与黄兄弟讲讲外面的见闻故事。”
杨起愕然不已,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忖道:“他淳州府的居民,无论是那郡侯官绅,还是百姓走卒,世世代代皆生活于这偌大的山水盆地之中,受困结界、步履羁绊之下,千百年来也从来不曾出去探望观赏得一回,自然便对那三界方圆的种种神妙、千万玄机是极其向往、百般好奇的了。”
蓦然一念,心道:“那商皓公号称赏玩天下无数的自然造化,阅历见识可谓之广博无穷,郡丞将他纳贤,莫非也是因为如此的情由?”
第十七章 恶鬼索魂
三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论起过往,黄松口中皆是木工泥匠、农物成长,或是黄金白银的买卖生意一类,郡丞不以为然,对杨起笑道:“你们一路从东而来,阅历累累,见识森森,却不知哪里的风物最是有趣?哪里的人情最是殊异?”
黄松愕然一怔,忖道:“这位大人蓦然如此说法,那自然就是叫我闭嘴少言,嫌我唠叨罗嗦了。”于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之下,反倒落了个悠闲自在、轻松逍遥。
杨起心中自有一番心思,暗道:“我若是将当日妖魔经历娓娓述来,一者极其耗时费力,与此郡的掌权人物多有往来,便与那伴君如伴虎的亘古道理一般,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二者他素来养尊处优,如前夜院中所见,正是性情阴阳不定、气息暴戾莫名,若是不小心稍加得恫吓恐惶,脾性陡然变化倾轧,想必就要被他责怪追究下来,岂非正是天降厄难?
三者我与黄松尚有要事商议,明日期限之前好歹要寻思出一个脱身的法子才是,哪里还有时间与他在此纠缠不清?三弊不利,自然也就不能尽兴演讲了。”
他有此一念,便随意挑选了几个无足轻重、波澜不惊的细微琐事,既无楚霸王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又不见荆轲易水潇潇的不还悲壮,果真是平淡之极、索然无味,只是其神色语气都甚是端正,不易听出其中的敷衍应付之意。
郡丞拍掌笑道:“大千世界,玄妙万千,不想依旧是如此奇妙、叫人无比地向往慕怀。倘若日后苍天能够垂悯,教我得了机会,那还是要飞出盆地无穷谷、跳出山水羁绊地,努力云游,心悟体感,再好好亲眼看看、赏析品鉴一番的。”
杨起听他皆是温习旧景的语气,大是诧异,忖道:“你是淳州府的土人,既然没有腾云驾雾的神通本领,又如何出得这数百里的方圆之地?”微微一笑,道:“愿大人心想事成,能够早日得偿所愿才是。”
杨起若有所悟,眉头轻挑,抱拳道:“只是郡丞乃一府数县的总理,日月春秋俱是政务繁忙,寒暑交替皆是朱笔不辍,大人偷闲得半日,过来探望我等,虽蒙感激不尽,思德铭怀,想必那案头之上也必然已是积牍成山、沉折重叠。所谓为官从政者,国事民生最为重要,小人不敢耽搁挽留,还请大人早回罢。”
黄松闻言一惊,暗暗叫苦不迭,忖道:“你的这番说话虽是恭维尊敬,但分明就是驱客逐访之词。他要留便留,要走便走,一切随其心意使然就是了,你我二人不过谨慎应对、曲意奉承罢了,该无大碍大伤?兴头之上,嘎然而止,倘若因此开罪于他,他打个喷嚏、扔出小鞋,那你我都是承受不的、穿将不得的。”不免心中惴惴、怀中如系铅坠无二,长长叹息一声。
郡丞却不生气,颔首道:“杨兄弟说得极是!这日头三竿之时,青天白日之下,还是要芭蕉叶侧翻案卷、功德堂前修民诉,伺候着各种公事为重。至于那典故风物、史记方志,却有挑灯夜读的一番风景。”便要匆匆告辞而去,早有家丁将清凉小轿放于拾花台阶等候。
杨起不觉怔然,目送郡丞离去,待他一众主仆出得香鹤院门,方待对黄松叹道:“他若是晚上再来,那可如何是好?”黄松不及回答,便听见后面有人冷笑道:“你与他聊得如此投机畅怀,他无意一说,未必便会真来,你却已经迫不及待,如望穿秋水一般了?”正是祁恬引着青衣站立于后,一手叉腰,一手抚颈,满脸皆是不悦之色。
杨起哭笑不得,叹道:“我二人躲他尚嫌不及,又何时说过要盼他来着?”
祁恬不依不饶,哼道:“敛财管家口舌笨拙、无文无采,与他话不投机、半字不合,既然是见若不见的情景,自然是无盼无望的。你却不同了,分明就是满脸堆笑,口泛三寸莲花,竟然与他言谈甚欢、不尽不止。
是了,你以为被诳骗进淳州府虽是不幸,但攀附得一个不男不女的高官大吏作为靠山,似乎还平白得了一个妖媚的知己,正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极其兴奋之下,又如何不会雀跃欢呼、忘乎所以?”
杨起解释得几句,又央黄松一旁作证,折腾一通,见祁恬却依旧不肯信服自己的无辜清白之状,不由渐渐恼怒,忖道:“你与那郡丞自打见着第一个照面起,便彼此相生缝罅、眼目不容,胸中忿然,为何捉我撒气喧泄?他是官,我是民,他是主人,我是客人,难不成|人家有心有意地交谈,我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只在一旁哼哼卿卿、装疯卖傻么?”
黄松心中焦急,便向青衣偷偷使将一个眼色。青衣会意,咳嗽一声,朗声道:“此刻若是尚在筝船之上逍遥快活,白云清风之间,扯帆远航之时,任由你们如何争吵打闹,我也断然不加些许的干涉劝阻,只管尽兴而为、率意而作就是。
只是明日不同其他,你我或能安然无恙,或是啜饮苦酒,一身安危尽皆关系于那深隐大才的商皓公身上。其时那赶车载客的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莫说逃不得责罚,你我无用之饵、离玉之砖,想必也是不能独善其身,超脱事外的。”
黄松附和道:“不错,目下当务之急,便是在受得种种戕害之前,寻思出一个有用的保全法子。那高胡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想必也是一个极其厉害的恶毒角色,大伙儿若是被他惩处,只看先前柴捕头几人的惊惶失措,便该知道落不得什么好处的。”
祁恬受他提醒,蓦然一惊,暗道:“我为何会这般失态?喋喋不休,吵吵闹闹,反倒被他笑话了。是了,男儿就该堂堂正正,有顶天立地的气势才对,莫非是我看这郡丞是生得一幅狐媚状的艳丽容颜,心中厌恶之极,不肯与他说话,也不愿别人同他交谈不成?我是真正的女儿身,但好歹也是一介巾帼英雄、剑仙的门外弟子,正该大度豁然一些才是。”
祁恬羞臊得满脸通红,方要说话,却听得门外有人叫道:“恭喜杨少爷,贺喜杨少爷,我家郡丞大人差小的送来一份天大的礼物,还请你万勿推辞、欣然接受才好。”
祁恬怒从心起,呸道:“还未曾到得晚上呢!就怕情意凉却,要不断地添柴助火么?”杨起也是始料不及,叫苦不迭,跌足叹道:“如此一来,我便是再生上三张嘴、四条舌头,也委实辩白不清了。”
门外进来几个家丁,抬箱担匣,以红绸束缚,颇有喜庆之意,众人甚是不解,看后面转出一个浓脂厚粉、体态富贵的老妇人,张扬手中的大花绸帕,举止夸张,大声笑道:“这郡丞大人果真慧眼如炬,千里的伯乐呀!初时说道杨少爷造化得怎样一表人才,我还有些不信,今日见了,委实是气势轩昂、不同凡响。”围着杨起左右转悠、横竖打量,口中犹自啧啧称赞不已。
杨起颇为尴尬,往后退开几步,惊愕之下尚不及询问,听那老妇人又道:“好,好,往后走得几步稳稳当当,不坎不坷,倘若往前跨去,那更是矫健如飞、仕途坦荡了。”便要追将过去,却被祁恬一把扯住衣袖,愕然道:“你们这是作甚?”
老妇人啊哟一声,讶然道:“是了,我们如何竟将提亲求媒的大事给忘了?可见得杨少爷英明神武,倒与我家的郡丞大人一般,都能摄人心魄的。”
杨起听她刻意奉承,颇为不适,待听说“提亲”二字,不觉诧异不已,祁恬三人也是瞠目结舌,彼此张惶茫然,好半日醒觉过来,不由齐声道:“提亲么?给谁提亲?”定睛再看老妇人的神情装扮,暗道:“她是这淳州府的媒婆么?”
老妇人笑道:“老身是这城中八大石头巷内、撮花信义楼的头牌冰人马三姑,从业三十余年以来,撮合美满姻缘无数,积累善德甚然。你们若是游赏玩耍,得了机会可一定要到巷外空侧的菜兰台去,台上可见一座极其宏伟巍然的坊楼,顶上烫金大字无他,书写的正是老身的贱薄姓名。
也不是我王婆卖瓜,妄言自夸,它虽然不是什么守寡十年的贞节牌坊,却也非比寻常,正是众多鸳鸯、济济情侣心存感激,又无以言表,便自发集资、特意立塑的红绳碑建一座。”
祁恬听她唠叨,好不厌烦,喝道:“不知今日马婆婆到此,又是看中了那一对的鸳鸯,有心成|人之美,再建功德?”
马三姑道:“我家郡丞大人有个小妹,年方十七,正是豆蔻年华、貌美如花。城中富绅大贵人家的公子俱是倾慕爱恋不已,日思夜想的便是娶其为妻,共沐罗帐缠绵。偏偏小妹心气极高,左挑右选,竟没有一个是能够看得上眼的,只说能做她丈夫之人,若非是天地英雄,也必定是乱世枭雄,不可庸庸碌碌,虚看春华秋实苦渡。
说来也巧,先前郡丞大人与杨少爷屋内攀谈闲聊,小妹执扇扑蝶,正好从窗外经过,眼随蝶转,无意瞥窥得屋内的情景。她不看还好,这一窥之下,竟似失魂落魄一般,扇也不要了,蝶也不扑了,浑浑噩噩而去,自顾坐于闺房绣床之上,唉声叹气不止。
小妹本是个神清气明、活泼开朗之人,陡然间变成了这幅模样,却将丫鬟仆妇唬吓得着实不轻,唯恐那郡丞大人责怪下人照应不力,一顿板子鞭挞就是少不了的。后来细细探听缘由,原来是她见了屋内的年轻才俊、华茂英杰,也就是这位杨少爷了,惊为天人,不知不觉生出无穷的情愫,渴慕婚配不得,是以忧愁成疾、相思生病。”
此言一出,杨起不觉大惊,连连摇头,急道:“这玩笑开不得的,这玩笑开不得的。”马三姑道:“婚姻嫁娶乃是大事,如何能当作儿戏?你看这聘礼彩金都扛来了,正是郡丞大人兄妹情深,要替他小妹了偿心愿的。”看四人中唯有黄松似乎对这盒匣颇有兴趣,便扯拽着他过来点验收妥。黄松大惊失色,忙不迭挣脱开来,嚷嚷道:“这礼金我收不得,你们还是抬回去吧?”马三姑心有不甘,还要劝说,却看祁恬一个箭步冲将过去,费尽气力,拎起一个大匣便往门外挪去,口中犹自叫道:“我们西行甚急,四人一个也缺少不得,哪里还有空留在这里成家立室?”马三姑慌忙过来抢夺,喝道:“大人的命令,你们难道还要违逆不成。”祁恬怒道:“这话却是可笑之极了,娶妻嫁夫,本该就是你情我愿的美事,哪里有强将逼迫的?”看马三姑一手仍旧捉住盒笼不放,情急之下,用力推搡喧喝,便看这头牌的冰人拿捏不住,踉踉跄跄往后倒去,正被两个家丁搀扶。
马三姑看祁恬如此凶悍泼辣,不禁心惊肉跳,却又不甘示弱,挼起袍袖,破口骂道:“好你个不懂得天高地厚的女娃娃,杨少爷自去娶亲,又与你何干?是了,看你的模样,想必到了出阁的年纪,正是思春钟情的岁月,莫非因此对他心有所属,要霸占着当自己家的丈夫不成?”祁恬被她讥笑嘲讽,顿时羞臊得满脸红云流彩,一时辩驳不得,伸脚便将近旁的一个礼盒踢翻。马三姑甚是惶然,提起裙子往门外跑去,冷笑道:“好,好,你们错过了这桩姻缘,他日休要后悔莫及。”招呼家丁抬起盒匣,仓皇离去,又被路上石板缝隙磕绊,几乎就要跌倒,正是狼狈不堪之状。黄松的额头不觉冷汗涔涔,贴身衣裳也是湿渗潮透,惊道:“这番无情地轰赶媒人,便是羞辱了她背后的郡丞。苦哉,苦哉!”祁恬呸道:“有什么好叫苦连天的?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这宝弓能降服妖魔鬼怪,难道还会惧怕寻常官兵不得?”话虽如是,心中却未免有些忐忑慌张,暗道:“当日霓裳剑仙赐将玉月之时,曾说道此物万万不可用来对付凡人百姓,否则必受天谴,永世不得翻身超脱。”
众人不敢松懈,始终提防戒备,但一直等候得夕时黄昏,暮鼓轻槌、鸦声咂归,也不曾看见一个、两个官兵过来捉拿问罪,好容易盼得脚步,推门观看,却是家丁送来伙食晚膳。杨起心中稍安,笑道:“看来这郡丞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不辨黑白之人,他知晓婚姻自觉自愿、两情相悦方成,终究是奈何勉强不得的,所以也不会着恼气愤。”祁恬冷笑道:“果真是知己了,他心中所想所思,无形无迹,你没有读人心言的广大神通,又如何能够得知窥破得?说不得他正在堪堪等候着明日的期限到来,商皓公倘若不至,他再将我们与那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等人一并治罪发落,如此也能网罗得一些罪状、师出有名了。”杨起受她抢白,如噎似堵,支吾半日,哑口无言。
到了约定的第三日,四人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得、足踏针毡,眼看西头日下、暗月隐约,那商皓公还是未能投贤相见。黄松叹道:“郡丞不得孝廉举荐,最是无颜羞涩,只怕稍时……”话未说完,便听得扑嗵一声,房门被人撞开,一伙凶神恶煞的淳州官兵冲将了进来,吼道:“你们好悠闲呀!骗得郡丞大人苦苦等候了三日,每天焚香沐浴,恭敬礼敬,折腾了许多的工夫,又哪里迎接得什么天梯隐士、大树高人?这等欺诈实在是可恶,不加法办、不加惩处,又如何能够服众?难堵淳州府中十数万百姓的悠悠之口舌。”杨起愕然道:“这罪名安得好大,如何我四人分明无辜,却好似全城百姓的公敌共矢无二。”一个官兵头领喝道:“你休要为自己鸣冤喊枉,这孝廉举荐的制度关系到淳州府的国事昌盛、民生福祗,你们蒙蔽了郡丞、图耗了时日,便是对淳州府上下百姓的极大罪过,抵赖不得。”蜂拥而上,除了青衣年幼免执,其余皆是捆缚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便看门外有人笑道:“幸好你们未曾成为亲家,否则喊起冤枉,郡丞大人心肠慈悲之下,垂悯放人,反倒有徇私枉法的嫌疑了,妙哉!妙哉!”正是昨日被轰赶出去的金牌冰人、媒婆马三姑。
众人簇拥着杨起四人,喝喝嚷嚷,来到了府后的一处厨房。那官兵头领道:“松了他们的绑缚,就暂且关押在这柴房之内。”嘱咐兵卒分别自杨起、青衣、黄松身上取下干莫小匕、疗伤圣袋、还原宝袋等物,以防执利破牢、逃之夭夭。那马三姑却去摘祁恬的玉月弓,贴身之时,手指用力拧掐,冷笑道:“这番便算是连本带利一并收回来了。”祁恬恨得牙跟紧咬,但这等情形之下,既不能搏击,又不能回抗,虽是看得马三姑得意洋洋的嘴脸颇为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众官兵将房门锁好,其头领喝道:“这柴房不同于寻常的土屋,三番四次地改造砼实以后,最是坚固无比、牢不可破的。我奉劝你们也少些奔逃越狱的念头,不妨安养生息,老老实实等候郡丞大人的发落。桌上有着干净的茶水与馒头,又体恤你们是外乡来人,颇为不易,还送上了一小碟的辣咸榨菜。”
有人叫道:“顾头儿,那前院的高胡子到了,柴捕头他哥几个脱下裤子凉快了好半日,马上就要挨板子了。”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走,走,看捕快班的ρi股刀削面去。”渐行渐远,喧嚣吵闹之声再也不得耳闻了。
黄松愁眉不展,喟然叹息,苦道:“这番可好,由台上的贵客沦落为阶下之囚,莫说性命便要丢在这里,从此孤魂野鬼,流落凄惨,便是想起严刑拷打之下的皮肉之苦,那也是叫人不寒而栗、魂飞魄散。”
看杨起闭目不语,喃喃道:“却不知先前若是应允了郡丞家的提亲,大家都是亲家了,那大人可否会放过我们一马?”杨起闻言,微微一笑,道:“便是成了那郡丞的妹婿,你也不是我的亲戚,照样还是难逃一劫。”
祁恬看他神情释然,不似紧张忧虑的模样,不觉大是诧异,方要询问,却早被杨起窥破了心思,听他笑道:“官兵搜得仔细,但走得匆忙,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件颇为重要的物什。有它在此,倘若能够善加利用,便能盗得柴门的钥匙,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逃出去,上得筝船脱难安然。”
黄松奇道:“便是那隐身披风也被拿走,大伙儿此刻双手空空,正似两袖清风一般,又有什么东西能起大用?”
杨起不慌不忙,道:“这东西你我都是颇为熟忒的,青衣更是如声使臂、如臂使指,只是长久不用,反倒一时不能察觉它的存在了。”
青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件宝贝的。”将手臂高高举起,见中指之上,赫然一枚晶莹闪闪的戒指。
黄松喜极而泣,啜泣道:“原来是地裂之界的刺史官印,有了它,性命当无大虞才是。”言罢,便看青衣变化成二寸的小人儿,顺着门缝孔隙,轻轻松松地便挤了出去。
杨起道:“一切都只有拜托得你了,若是不得钥匙,便想法子将我们的兵刃、法宝偷偷取回,想必竭力之下,也是可以破开樊笼大牢的。”
祁恬笑道:“那时你依旧变成小人儿,躲在你杨大哥的袍袖、臭囊之中,我们则以隐身披风束裹匿遁,就是大摇大摆地从郡丞面前走过,料想他也不能发觉。”黄松急道:“你们都走了,披风狭小,那我可如何是好?”祁恬扑哧一笑,揶揄道:“你便留下来当那郡丞妹子的丈夫,从此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快哉?”
青衣沿着东南墙壁摸索而去,他此刻已然得了戒指的变化神通,体裁甚是微小,好半日方才到得前院,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止。听见啊哟呻吟之声不绝,拨开绿草往外小心观看,却是王捕快与孙捕快趴在地上,皱眉蹙目,犹自哼哼不已。
王捕快叹道:“这官家的皇粮虽然吃得稳重,但三日一小板、五日一大板的下来,便是铁大的ρi股也承受不起。”
孙捕快苦笑不已,轻声道:“高胡子平日里看捕快班颇不合眼,但究其根底,还是他与柴捕头向来犯冲不合的缘故,毕竟与你我一帮底下人无甚大怨。他的板子虽然打得疼痛,细细想来,好歹也留了三分情面,没有用上十分的狠劲。稍时待得柴红桧被按上板凳,你再看高胡子的动静神情,必定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换了板子替上皮鞭,若不是鼓足了气力往死里打,那才是见鬼了呢。”
青衣忖道:“原来他二人挨过了板子,却是趴在这里一个竭力抱怨,一个自我劝慰。那柴捕头曾经驳过孙捕快的面子,此时他将受那仇家一般的提刑掌堂鞭挞,这孙捕快竟隐约有得几分幸灾乐祸之感。”
王捕快低声道:“待这ρi股上的伤口结疤痊愈,你我一众兄弟又要被轰赶上天梯大树了,那时倘若依旧请动不得商皓公这厮,自然还有一番皮肉之苦安静等候。”
孙捕快呸道:“这老头儿最是可恶,所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此话是一点不假。他没有丝毫的垂悯慈悲之情、铁石心肠,如何还能轻轻松松地活到了八十岁?”眼睛一转,喃喃道:“老王,不妨你我离了这六扇门,便在这淳州府内开将一个酒楼饭馆如何?”
王捕快火辣辣地灼烧滚烫,极其难受苦楚,一咬牙,应承道:“老弟你说得委实不错,外面当爷呼喝炫耀,内里却是挨打受骂,这等非人半鬼的苦头老子吃够了,正有另起炉灶的谋计。只是你可懂得上好的厨艺?立得一块响亮的招牌?”
孙捕快嘿嘿一笑,道:“今日你便替我捧个圆场,且看我的口头手艺怎样?”王捕快甚觉有趣,连连点头,听他又道:“我便给大家烧个芙蓉白玉肥鱼王,且尝个鲜美再说好与不好。”
王捕快故作欢喜之状,忖道:“此刻我就是上门用餐的食客游人了。”于是压低声音,道:“孙厨子,你将配料报于我们听来才是。”孙捕快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上好的肥王鱼一尾、瘦猪肉若干,再且一些葱白段、姜片、白胡椒粉、香菜等等。”见王捕快呆愕不已,便用胳膊肘轻轻顶碰。
王捕快恍然大悟,暗道:“是了,你此刻扮作淳州名厨,烹饪得一手极好的菜肴,食客纷纷,甚是羡慕,自然是想要弄清楚调料、做法、火工等种种细末之处的。”心念如是,便应道:“那等等又是些什么?”
孙捕快叹道:“便是我那三鲜美味,你们如何不知?”王捕快哈哈大笑,惊觉失态,恐旁人发觉,慌忙掩口遮挡,嗫嚅道:“便是鸡汤、、干淀粉、熟猪油罢了,如此便齐全了。”便看王捕快作出几个手势,口中解说注释,如何正在伸手拎起一条活鱼,三下两下除去鳞鳃,剖腹清净内脏,洗净之后,用刀在鱼身两侧各划出小片柳叶刀花,手法甚是纯熟云云。
孙捕快极力配合,忽而瞠目结舌,忽而微微叹息,皆是一幅啧啧夸赞不已的模样。孙捕头笑道:“我再要过猪瘦肉,切成二指余宽,手腕微旋,竟做成花瓣薄片,便是芙蓉了。”
王捕头道:“是了,我看见几个伙计正抬上一口大锅,却有半丈方圆,安置在火上烧热,又下熟猪油。却不知火候该怎样掌握?”
孙捕快忖道:“你我若是搭台唱戏,只怕也是这淳州府的名角大艺了。”伸手往额头探去,擦拭火锅熏烫之下暴溢的满头大汗,不过其中一半假汗,一半却是正汗,心中骂道:“高胡子下手毕竟不轻,他日若是教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也必定要竭力报复,方显得我大丈夫的好男儿本色。”
口中却窃窃道:“烧至七成熟时,你们便将这鸡汤倾入,切莫溅起油花,烫伤了手腕。再放入鱼、猪肉和葱、姜,盖上锅盖便是。将汤煮成白玉之色,配上盐料与那白胡椒粉,此后只要等候它出锅便是。”王捕快笑道:“细细品鉴之下,果然是味道鲜美,人间极品呀!”
孙捕快道:“老王,你要与我合伙,也该有着一手绝技才好。”王捕快颔首称是,轻声道:“我的拿手好菜唤作鱼跃龙门。”孙捕快反串食客,咳嗽一声,道:“你那方子可还说出?要是不方便,我们不听倒也无妨。”
王捕快道:“大伙儿既然如此抬爱我王某,那里还敢隐瞒。若是自家小锅,便是以下用配了。”扭头道:“此刻我再教伙计拉出一副长长的字条,横贯半边厅堂,上面书道‘草鱼一尾,备泡酸菜三十余钱,泡红辣椒七钱,余者如泡仔姜、葱花各六钱,视口味浅重酌量添减。花椒一钱,蒜二钱,精盐一钱或二钱,水酿料酒三钱余,再得肉汤一百三十钱,熟菜油一百三十钱’。悉数详列,正显得无比的厚道诚心。你看怎样?”
孙捕快道:“开门大吉,正要用个什么法子吸引客人才是,此举甚好!”依旧还是客人的角色,故意称赞道:“你倒讨喜,竟诉说得这般详尽。”青衣哭笑不得,忖道:“你二人自娱自乐,我也不好潜匿一旁再偷窥打搅了。”
他不敢张扬,在草丛中蹑手蹑脚地行走,转到一块砖头之后,探头张望,见郡丞坐在一张簇花团锦的太师椅上,神情黯然不悦。院子正中以环匝绕拧的青绳为了一个大圈,圈中摆放着一条颇为宽长的杉木板凳,一人持板而立,三尺胡须迎风飘舞,神情睥睨桀骜之极。
青衣暗道:“想必此人就是高胡子了。”却听高胡子大喝一声,叫道:“将捕快班的柴红桧押将上来。”几个黑袍长衫的彪形大汉称诺而去,不多时,从影壁之后挟持着一人,拖拽推搡而得,正是柴捕头。
高胡子冷冷一笑,哼道:“你办事不力,耽搁了郡侯主上与郡丞大人孝廉举贤的大计,自当受罚。”看柴捕头默然不语,被四个汉子按在凳上,方要举板敲打,心念一动,朝郡丞躬身施礼,恭声道:“大人,这柴红桧是捕快班的带队统领,俸禄既高,责任也大,受罚也该有所区分才是。”
郡丞打个哈欠,露出编贝白齿,竟似无精打采、颇为颓废,懒洋洋地牵动手腕,漠然道:“你是提刑掌堂,如何惩处,一概按照律法认真惩处就是了,何必向我询示?”
高胡子喜道:“是,却是小人多虑扭捏了。”将手中的大板扔下,叫人送上一根长鞭,唤作引水点荷条,抽打在皮肉之伤,无形无痕,却是疼痛之极、透彻骨髓。
柴捕头脸色陡变,低声骂道:“好你个恶毒的三尺毛,与我有隙,便假公济私,借着这样的机会、寻思这等凶横的手段对付我。”高胡子甚是得意,却偏偏一幅凛然大义之态,喝道:“你咎由自取,休要在此怨天尤人、徒然牢骚。况且此鞭惩罚不留痕迹,也是我大发慈悲,成全了你的颜面。”手臂高举,扬手就是一鞭,只疼得柴捕头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柴捕头怒道:“胡说八道,难不成你的颜面也是长在ρi股上么?既然如此,何不脱下来给我们好好评鉴一番。”话音方落,便看得第二鞭已然呼啸落下,力度增大、气势更猛。柴捕头顿时一声冷汗,又受得几鞭,意识渐渐模糊,不多时,有人窥看得仔细,不觉惊道:“不好了,柴捕头昏死过去了。”如此方歇。
青衣摇头叹息,暗道:“难怪前几日在天梯之时,众捕快一旦谈及这位提刑掌堂,俱是神情惶恐,怒恨交加,今日观看了他的手段,委实是不折不扣的暴戾之徒。杨大哥三人倘若也交由此人惩罚,那可是天降险厄,正是大大的不妙了。”心中思忖柴房钥匙的所在,不觉有些焦躁。
有人看得郡丞落寞无奈,曲意奉承,送上一只白羊狮子犬。郡丞抱在怀里爱抚把玩了一番,叹道:“你若是不听话,我也将你关入大牢之中。此刻我有些累了,你莫要再来惹我,自去玩耍嬉闹吧!”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
狮子犬东张西望一番,径直往青衣藏匿的草丛奔来。青衣初时尚不在意,暗道:“我身体变化,气味也是淡却了许多,寻常的犬狗鼻嗅虽然灵敏,却不能探得我的所在。”待狮子犬渐渐走得近了,见其脖下挂着一个黄金铃铛,呈五角之状,却多不规则,不觉有些生疑。
蓦然灵光一闪,暗叫不妙,忖道:“这是无刺五行栓,专司锁缚天下奇兽异鸟之用。如此观之,这小犬想必是不同寻常,否则何必要用它镇压掌控?”又见小犬足上隐约紫斑,竟似团团梅花一般的形状,禁不住唬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失声道:“不好,这是诸夭之野、鸾鸟自歌之地的魍欲鬼犬,能自由来往阴阳二地,却如何会在这里出现?”见其口齿森森、垂涎不已,情急之下,拔足极力奔逃。
那魍欲鬼犬果真是冲他而来,眼见得猎物移动,咆哮狂吠,竟是穷追不舍。众人耳目皆不如它,既然看不得追逐之物,只道不过是这一只小犬顽皮淘气罢了,也未曾察觉什么异常。
青衣惊慌失措,一路奔跑到墙角之隅,眼见得魍欲鬼犬依旧追逐,眼看着四处无人,急中生智,将手中的戒指轻轻旋转,又恢复以往的真身。待魍欲鬼犬窜到跟前,青衣瞅准时机,更不迟疑,冲将上去抬腿就是利索的一脚,只踢得恶犬满地翻滚、呜咽呻吟不已。
青衣喝道:“你快些滚开。”见其踌躇犹豫,竟似不肯离去,心中不觉恼怒,哼道:“你虽然是鬼犬一族,但是受了无刺五行栓的压制,比那寻常的凡间之物也强悍不得半分,莫非还要我临头一脚不成?”魍欲鬼犬识得人言,听青衣恐吓,又看他故作狰狞可怖之态,不禁也有了几分的畏惧,一时不敢纠缠,掉头便往院中跑去。
青衣忖道:“鬼犬现于淳州,想必不远之处尚有阴鬼游魂的主人。它若是报信传讯,引了恶人回来,再要逃脱定然是比登天还难。”心中凛然,哪里还能怠慢,只是依旧还在郡丞府中,如此走动岂非正是张扬吆喝?于是还变作小人儿,穿堂越舍地探索,眼看着前面有一处屋舍,造型颇是迥异,与一般挑梁飞檐的建筑不同,心中顿生好奇。
他来到此屋阶外,见房门紧紧闭户,两侧的门环相合,却是以一枚蟠龙锁严扣,暗道:“此锁有三个锁头,并非一般的蟠龙锁制,只是细细窥觑,为何这般眼熟?”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籍观看,啧啧称奇不已,讶然道:“这是新野的茅庐蟠龙锁,相传为诸葛孔明所授。此地与新野相隔万里不止,又为盆地的穷山恶水阻隔,不该懂得此锁的铸煅工艺才是?”
他微微一笑,暗道:“此锁若无原配的钥匙,便极难开启。只是虽然如此,却并非它的奇妙玄机所在。”双手合十,喃喃道:“天地初生,本无门户,锁闭六合,有违乾坤。蟠龙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言罢,便听得嘎达一声,这茅庐蟠龙锁竟自个儿开了。青衣拍掌笑道:“果然是它不错,口诀也未曾有得丝毫的变化。”静气凝息地窥听了一阵,揣测得屋中无人,便偷偷钻将了进去。
两侧墙壁之上,挂着金线银丝织绣而成的缎画,各以密微彩绒细细裱装,或人物,或山水,或以诗佐意,或画中含情,或是精心描绘,或是一笔神韵,尽皆是世上的极品、无二的绝华。
青衣将戒指轻轻扭转,还复真身原体,只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赞不已,忖道:“不想这郡丞貌若女子,脾性无常变幻,却有得如此奇异珍贵的收藏。其中的一些风物若是以寻常纸笔构就,点毫泼墨,拖曳撇拽,倒也无甚玄妙,但倘若是作品的主人以轻针纤线小心地裁缝绣纳,这等手段、这等雅致,便足以称得上是巧夺天机、鬼斧神工了。”
他又往前看去,见焚香鹤炉之后,袅袅青烟之间,有着一个好大的牌位,仔细窥看,上面书道“草头夕阳作手势,双火燎原左贤王,世人只道文乐好,不知丹青更无双”。
青衣叹道:“后两句是说此人的画艺更胜其才笔音律,想来前面的十四个字正是姓名来历才对。只是此刻救人要紧,也不及在此穷思苦索。”默默将两句话记下,待背诵无误,便往牌位后面看去,却在背面贴着一幅颇为陈旧生黄的画像。
里面一个戴着鹰头金箍的沧桑道士倚石而立,直而不僵,斜而不倒,如迎风抗逆,又似云息搀扶。其双足约莫与肩同宽,不丁不八,左右各有三片湛绿长叶、一朵浅红小花彼此呼应传情。道士袍袖极短,只能遮掩得半臂而已,一手呈拈花之状,暗含吉祥无恙,另一手却是悬空五指,不知所抓,不知所取。右上角两个不大不小的篆体,如黑色柳条编织而成,略一辨忖,却是“接引”二字。
青衣暗道:“接引者,佛家以无上法力超度有缘体悟的大德大慧之人也,我看这画中的道人相貌不凡,非佛非魔,非仙非神,不似鬼魅魍魉,不同化外天魔,如何会是接引使者?相携超度,又能将他人接引到哪里去?”
无意一瞥,见道人眼目流转,愕然一怔,再要定睛观看,哪里见得什么异常,不觉笑道:“这画师好手法,如此逼真,如此传神,却教观赏评鉴的客人如痴如醉、目眩迷离了。”
见道人左肩之上停留着着一只苍蝇,也不知是真是假,振翅欲飞,叹道:“倘若果然是个活物,蹂躏糟蹋之下,极易伤了画卷的纸质,难以长久保存。不过它若是依旧风景,我横竖驱逐,却要贻笑大方了。”伸出手指轻轻掸拭,方要接触画面之时,竟听得有人哈哈笑道:“有缘之人,正要接引。”分明就是画中的道人说话。
青衣大是骇然,惊道:“不好,落入妖物的陷阱之中了。”抽身欲退,却看得道人一声冷笑,悬空五指从画中探出,急如闪电,迅同奔雷,正捉住了青衣的手腕。青衣几乎就要哭将出来,道人摇头道:“莫要哭泣,莫要哀伤,接引传送,天地收放。”用力一拽,便将他收入了画中,又翻滚起一大片缭绕的云雾,灰白缠绵,哧哧不绝,屋内再也看不得半分的真切……。
“独峰接踵幻成林,一水孤独映翠屏。竹楼小桥晾彩衣,枕月不醒到天明。”传言八仙之一的汉钟离升天之前,曾穷觅天下极至瑰丽的山水福地以为修仙求道之所,辗转无数里程,踏尽千万坎坷,终究在桂林一带得偿所愿。收日月之精华,积道义之功德,炼丹田之真气,纳还虚之清明,前后历时一百三十九年,容颜不改,青春常驻,为太上老君的青牛迎接,肉身成圣,位列天庭仙班籍贯。
青衣被道人扯入画中,惊慌惶恐之下,一口气息不曾接上,顿时便晕厥了过去。待他悠悠醒来,却睡在了一张甚是简陋的木床之上,鞋袜尽皆被人除下,整整齐齐地收拾于一旁。
青衣惊疑不定,四处打量张望,目光所及,尽是好一番秀美无比的雅致山水,再窥看自己的床外,由近及远,还有几百上千的床铺,层层叠叠,皆是露天而置。
其中或人或空,长短不一,花色迥异,床形不同,虽然各自的位置因地势不同而稍嫌凌乱,但床铺的被褥枕头皆是折叠齐整妥当,如此一来,也未有太大的窝囊狼狈之感。江岸边上人潮汹涌,或是锄头,或是簸箕,俱是忙碌不停,只是江面之上无船无帆,安静甚然,相较之下,倒也显得几分落寞了。
青衣看得这山水的姿态,与寻常的自然造化大是不同,似曾相识,又恍如旧梦,不觉愕然,思忖得半日,蓦然生出一念,不由惊道:“这里莫非是桂林山水么?那道人口口声声说要接引超度,却不入阴司,未进魔境,远避极乐,为何偏偏把我放逐到这万里迢迢之外的地方来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后面传来一阵淅淅倏倏的脚步声响,虽闻得一丝匆匆之意,却无仓促踉跄之感,稍时动静平复,有人哈哈笑道:“你这小娃娃倒也有趣,年岁不过七八,却也识懂得不少的地理。只是这番猜测却是大大的错误了,那滇越桂林极远,尚有西南之外三十千里之遥,正是无望无闻,不见不企。
这眼前的秀峰清河倘若强要与之相较,虽然也有得几分的相近形同、颇为神似混淆,但毕竟是不同的二物风物。你若要究其根底地盘问,其实此地不过就是极大之盆地边缘,是将我淳州一府数县、几十万百姓世代苑隔于此、横纵无数天堑的穷山恶水、结界一隅罢了。”
青衣冷不防被人背面招呼,机伶伶一个寒颤,忙不迭地回头觑探,却见三步开外,昂然站立着一个浓眉大眼、体态颇为魁梧雄壮的中年大汉,一尺发束扎带粘附着些许的汗渍,袖口裤腿之上,不掩二分的泥星、八分的土迹。
其人臂弯之间犹挎盛山收海的偌大竹篮,横为密篾,纵为粗箍,可见得编织之人的用心精细,里面又摆搭着一柄梨木黑铁的锄头,晃悠悠欲破土耕地,抖兮兮要犁石开荒,那刃锋之上尚粘有不少的草根末屑,更显锐利快劈的本事。
青衣耳目甚是分明,听得汉子说道所谓“三十千里之遥”云云,心念一动,忖道:“我昨日与前日俱在翻阅这淳州府的地方史志书籍,记得在末卷‘制仪更迭大事记’一章中,曾见闻一则与此地的计算测衡相干的故事,说道数代以前,淳州上下尚有‘万’、‘百’的量度数列,本代郡侯执政四十年前,依旧不变。
但四十年后,却陡然颁布莫明法令,严规酷律皆是禁止此二字的本来用度,悉数要以‘十千’和‘十十’取而代之,便是年号也由‘正训’换作了‘汉胡’。如此蹊跷,无比怪异,只是其中究竞有何原委,却不得知晓。”
青衣举目四望,不觉叹道:“这般看来,这里果然还是淳州府的境域之内了?所幸逃得道人毒手,未曾轻易被接引出去。”他正胡思乱想、自我揣度,却看汉子撇下竹篮锄头,甩开袖子横竖拍打甩荡一番,去了泥土灰尘,便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伸手将自己轻轻扶下床沿,就如同端台拿凳一般,一双小脚正合于布鞋之中。
青衣颇为惊愕,暗道:“淳州府民风彪悍凶猛,是以才被天帝厌恶,放逐于这牢房盆地之中。虽然自暮夜入城以来,未曾上街亲眼见识考证,但却领教过其辖制之下、狉县乡人的厉害,蜂拥攀爬、掷石放炮,不然怎会逼得筝船狼狈逃窜,却撞上了天梯大树,从而生出这许多的是非?只是此人形象举止大异传闻,农夫装扮之下,不失道理和蔼,怪哉,怪哉!”
大汉笑道:“一日不能挖掘得大湖,便一日不能离开此地还家。露天而眠,床铺马虎不得。”于是挼起袖子,两手分扯散开的被褥套角,抖擞开条条褶皱,垒实铺叠,竟是四四方方、极其平整爽净,没有半分半毫的马虎。稍时看他双臂平展,努力伸却一个长长懒腰,似乎颇为惬意,笑叹道:“即便被郡丞大人看见,他也无话可说了。”
青衣甚是不解,忖道:“难道郡丞也会时常过来探视么?挖掘大湖,果真是好大的一个工程,却不知有何用途?”见前面不远有一块青白银闪的巨石,石上刻有台阶,想必是攀爬得人渐渐多了,阶上竟残留着几个轻浮浅薄的足印,大笑不一,颇为真切。
大汉笑道:“娃娃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好闹爱玩的?见得山石树木,俱是要攀爬得上面游完嬉闹一番的。你这小儿看似老成稳重,却也不该压抑稚齿岁月,苦苦遮掩自己的灵动秉性,此时不妨也放开胸怀,索性上去叹赏呐喊一通,其时自然别有风景、犹然快活。”青衣微微一笑,依言石阶而上,角度不同,高度更甚,正是“举目一往扫千里,呼吸犹刮百里风”了。
却见西部河岸之上,竟似有着许多的披笠巨人,青衣大是诧异,搭将手篷踮足细看,不由莞尔,原来不过是寻常农家耕作汲水的踩踏撷风二用车罢了,只是扶栏之上未曾见人,风叶也被折叠拢收,想必还不曾使用。
这无数的水车层层沿袭排开,如一字长蛇,环江成弧,真是无边无际,不能计数,颇为巍然壮观。所以水车之后,被挖掘着极大的一个洞|茓,虽然尚显浅薄,那民伕立于其中,担土挑岩,无需竹梯木楼便能跳越上地,但目测其方圆广大,约莫十余里或是不止。
大汉笑道:“我们淳州府民虽然有云有日、星月不缺,能果腹,得秋衣,但是不可与外界往来,终究还似盆中的夜郎、当车之螳螂一般,莫若自大狂妄,即是枉自菲薄。所幸郡丞大人睿智英明,道‘弱水灌江,你我无奈。倘若江水不复存在,这道天堑自然废弃,再无大用’。
我等只要听从他的命令,齐心协力,群策合谋,将这再世之湖的伟业铸就成功,再用三千台水车日夜运作,不消十日,定然能够将江中的弱水汲移至湖|茓之内。其时再来观看,便是一幅江道干涸、土地坚固的情景,就是不更人事的三岁幼童在上面跌撞行走,也断然不存溺毙之虞。”
青衣惊道:“你是说三千台水车么?”略一沉吟,微微摇头叹道:“这法子虽然精妙,却不可取用。”
见大汉愕然,又道:“弱水与一般的江河不同,部分水质常年是凝胶不化,莫说凡间的水车无法抽动,便是神魔法器,恐被弱胶污秽之气伤了灵性,也是不敢收纳裹合的。唯一做法,便是取来三味真火猛烈烘烧,去弊除垢,得到的反倒是玛瑙翡翠了。”
大汉闻言,顿时唬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日醒觉过来,一拍脑袋,哈哈笑道:“郡丞大人上识天文、下通地理,见识阅历又岂是你们耄耋老翁、缺牙黄毛能够比将的?还是莫要在此杞人忧天,自降士气的好。”
青衣奇道:“还有他人也说过与这一般的话么?”大汉颔首道:“昨日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自称商皓公,也说道我们徒然辛苦,终究还是不能脱难逃厄云云,结果被监事的工头气愤之下,轰赶到前面的叫好台去了。只是说来奇怪,他因口舌不祥而被众人嫌弃,却偏偏不肯离去,只在松柏之下结了一张绳床睡下,说道今日将会有人莫名到此寻他。
呵呵!莫要看他已然是八十余岁的高龄,这身板委实强悍健康、结实固然,那绳床本是细藤串编而成,张开是床,稍缩成网,最是天下的凹陷锁缚之物,换作我等青壮,也未必能够撑将、挨挺得一宿,他却直到现在还在安睡不已,呼噜震天,想必还在做着什么好梦不成?”
青衣灵光一闪,忖道:“他如何到得这里来了?便不怕郡丞孝廉举荐不得,一怒之下,差遣官兵强加捆绑征仕么?”
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急急问了老者的位置所在,跳下岩石,慌忙奔跑过去窥觑,正是天梯隐士、大树高人、抛砖而不得引玉、杨起三人皆因其受劳受苦的大德大才商皓公是也,不觉叹道:“你如此逍遥,却不知城中有多少人替你遭罪落难。”
商皓公眼目睁开,哈哈笑道:“你莫非是在责怪我未曾按期进得郡丞府中,舍己为人,自投罗网,作出一番佛家抛身喂虎、割肉饲鹰的慈悲作为么?去不得,却不得,老夫真要接了他孝廉举荐的帖子,你家兄姐三人依旧是难逃厄难、不能脱困的,尚且还要将我这一把老骨头搭陷了进去,岂非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是大大的不划算。”
青衣淡然道:“先生流落在外,隐匿在这弱水江畔,日息夜眠,难道便有什么鬼谋的法子,可以施行救援不成?”商皓公暗道:“你这娃娃神情无异,口舌却不肯留情,想必是心中对我匿遁荒野犹未释怀,颇有抱怨了?”却也不以为然,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攀着绳床,就是要艰难下地的模样。
青衣看他手脚不甚利落,恐其跌伤有失,无奈之下,微微一声叹息,几步过去搀扶住他的胳膊,道:“你年岁老迈,为何要用这摇晃跌宕的绳床栖身?”商皓公扶须斜窥,见他眉头微蹙,不由暗暗夸赞,道:“老夫先你一步在此等候,正是有着一大一小的两桩买卖与你要与你商议。”
第十八章
青衣扶他在树旁一块将军石上坐下,愕然道:“我哪里会做什么买卖?”商皓公笑道:“倘若换作了别人,这买卖断然是做不成功的。”不待他说话,又道:“老夫抢先一步在此等候,究其用意,便是要与你携手入宫盗宝,一者必要夺得彭山铁钺,降服淳州的恶鬼毒魔,二者却是要撞击鼓楼暮钟,教盆地之外的看护地仙好生谨慎,万万不可让那郡侯与郡丞二人涸江洞山的鬼谋得逞。
倘若众民受不得二贼蛊惑,竭力移注环流弱水之后,又违逆皓然天意,强行穿山凿洞,痴望再挖掘出一条地道通途联系外界,必定是尚未如愿之时,便已然受得那九重诸神在天帝案前列数淳州居民抗旨造反、篡谋顶天的控诉怪责。”
青衣惊道:“不错,这等私自毁石破岩之举,与那愚公移山的秉性极其不同。后者可为世人无限敬仰,在王屋山顶逄佟峰上立碑传诵,以资于锲而不舍、努力坚持的品德张扬。前者却是越狱逃牢,事发东窗,更要严惩不贷。”
商皓公喟然一叹,嗫嚅道:“其时龙颜盛怒之下,莫需天庭派遣神兵神将下来诛逆,只要中南雷部悉数发力,放出那无穷无尽的天谴雷暴,只怕闪电轰鸣放后,盆地寸土尺地之上,无论男女老幼,不管善恶忠奸,尽皆是死无其所、永世不得超生的了。”
青衣道:“原来你说得便是这两桩买卖,我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交易不得。”此言一出,却惊得商皓公瞠目结舌,支吾许久,方才脱口道:“你一个小小的娃娃,如何变化得这般市侩功利?”
青衣不慌不忙,笑道:“老先生既然被称为天梯隐士、大树高人,识人断物的本领也该比常人高出几筹、慧眼辨德才是。如何这般性急,未及思忖之下,便要莫名责怪于我?”
商皓公略一沉吟,拍掌笑道:“是了,老夫耐不住性子,果真是误会你这小儿了。你是说得不到好处,不能成就一番买卖,却可鼎立相助,大有行侠仗义的气概不成?”
青衣道:“正是如此,却不知老先生如何得知我有缩身变化的神通,继而候我入宫盗宝撞钟?”看他惊愕不已,笑道:“我除了识得一些书物记载,又能懂得医理救治之术,所余唯一能够使将的道法便是缩身神通和采风飞天罢了。这盆地之中,郡侯宫内,折纸飞天纵然再是高妙,也禁不起其中的禁军护卫的千箭齐发、‘十千’矢横飞的供给,你要用的,自然就是前者了。”
商皓公竖起拇指,啧啧称赞道:“神童也,神童也!了不起,了不起!若是你日后得了机缘造化,再加雕琢修炼,定然能享誉三界方圆不止、名扬化外魔山无穷。只是说起度量,我也识得那个‘万’字,不必以‘十千’代之。”只是对待青衣心中的疑窦,始终不曾给出一个解答。
老幼二人便往淳州府赶去,青衣缩量体裁,依旧借着戒指的法力在空中飞行,顺风而走,倒也快捷。商皓公也是奇人异士,从袖中掏出一绢黄纸,轻轻摊展开来,却是一张纸驴,迎风一展,便听得一声嘶鸣叫唤,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活物。
老头儿倒跨其上,一拍毛驴的ρi股,笑道:“那张果老的座骑与你相较如何?它是仙物,你是半灵,想必也比试不过吧?”那毛驴似通人言,叫唤一声,颇有一幅不能服气、不甘示弱的模样,撒开四个团花白雪的蹄子奔跑起来,竟是紧随青衣,不落半步。
青衣低头观看,见其身后红尘滚滚、一路迤逦,不觉奇道:“纸幻毛驴之术倒也无甚奇异特殊,但要变出这等的千里宝驴,媲美世间名马良驹,那可谓之是玄妙无比、叫人称羡不已的了。”
过得半日的光景,二人回到了淳州城外,各自收了飞天、唤驴的法术,小心觑探窥看。青衣不知郡丞府中杨起、青衣、祁恬安危如何,料想自己逃匿躲遁之事若被看护的官兵发觉,少不得便是一番刑讯拷问,那十八般刑具之下,用上三十六种的恶毒手段,必定教他三人受尽苦楚、尝尽煎熬,不觉心中惶恐、焦灼不安。
商皓公见他虽然不曾唉声叹气,但捏袖拽襟,已然揣测得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劝慰道:“无妨,你我入宫盗得那铁钺之后,再想法子将寝室铜雀悄悄取出,一切努力之下,所有苦难皆能迎刃而解、薄云见日的。”
青衣受他提醒,想起先前一路之上,商皓公提及淳州宫中旧事,曾口口声声说道里面还有一件甚是稀罕珍贵的宝贝,唤作铜雀儿,只要将欲意寻觅之物的名字写于纸上,折叠之后置于雀嘴当中,这铜雀儿便会自行飞翔引导,不消半盏茶的工夫,便能轻易得到藏匿所在。
心中不觉忖道:“只盼这老先生所言非虚,并非徒然劝慰之语才是!倘若郡丞大人依旧要为难阻隔我等,也只有咬牙切齿,靠那铜雀儿找到干莫小匕与玉月弓等一般物什,砸开柴门大锁,横竖冲杀抵逆出去罢了。”
想到此,他心中稍安,方要说话,却看商皓公神情陡然黯淡,一手背负而立,另一手朝着城池指指点点,摇头叹道:“这磕损的城墙稀稀落落,也不曾看见墙官遣人修补,那积淤的城河隔水断流,亦是无人过来清理打扫,旗帜之上也是鬼气昂然,如何竟变得这般的颓废破落?”
商皓公脚上无意踩将一物,俯身拾起,正是锈迹斑斑的一柄残枪钝头,道:“这可了不得了,倘若狉县的刁民心志再失紊重,又要揭竿做乱、喧嚣造恶,那散漫的府兵在手忙脚乱之下,猝不及防之间,又如何能够抵挡抗御?如何能够镇压平叛?”言辞凿凿,举止赫然,竟似故地重游、朝花夕拾一般,顿时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二人有心入城潜宫,只是森森夜幕之下,淳州府的四方城门尽皆关闭封堵,出入不能随心所欲。青衣忖道:“当日柴捕头以孝廉举荐的要事恫吓,城上的官兵方才卸桥开门,今日可如何是好?”
商皓公呵呵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柄卷轴,展开来细细观看,却叫青衣大吃一惊,原来其正与郡丞府中的接引之画如出一辙,只是道人的苍蝇却跑到了另外一侧的肩头。
商皓公道:“你我有了这等接引之物,虽然被城墙阻拦,却也如空中的飞鸟一般,入宫是轻易之极的。”不待青衣说话,便看画中金箍道人的悬空大手伸将出来,正捉住其手臂不放。
青衣胸中砰然心跳,暗道:“这接引画卷究竟有何奇妙?此番再要受它传渡,那时万万不可昏厥的,好歹要弄将一个清楚明白才是。”心念如是,身子已然被卷入其中,只闻得耳畔风声鹤唳,凄凄然似如穿云破雾,寒气甚于玄冰,冷而不僵,潮气更胜浪涛,透而不湿。心中清明,但双眼被千斤之坠束缚,无力睁张、欲开不能。
不多时,便听得商皓公哈哈大笑,道:“小娃娃果真是长进甚然,惶恐惊慌之下,依旧能够按捺住神魄,沉稳之重、应变之活,委实是了不得的,叫我这白发苍苍的八旬老翁也不得不瞠目夸美、结舌称赞。
这一接一引看似便利,毕竟大不寻常,便是弱冠之后、胆气更旺的成年之人进得这牵引鬼卷,也往往受不得其中的声色汹涌、气息阴袭,轻辄呐喊尖叫,重辄昏迷不醒。”
接口又道:“此刻外面有禁军护卫来往巡梭戒备,轻易出去不得,再等上一些时刻,更迭换班的卫士交接之时,你我在觑机而动。”
青衣睁眼观看,见脚下踏着一片颇为齐整、填锋平凹的花榴水磨白玉石砖,身侧矗立四个合拢供奉龙刻香炉,四方皆是艳妆围墙,上面描绘着各色仕女彩图,身形婀娜、神情嫣然,或是飞天歌舞,或是斜卧慵懒,或是雪中吟诗,或是毛裘煮茶,各有迥异,不一而同,尽皆说不出、道不完的妩媚妖娆。
再走近观看,每一个仕女唇上,赫然又画着两撇胡子,微翘轻卷,栩栩如生,不觉愕然不已,好半日方才醒觉过来,讶然道:“好好的美貌女子,本是极其艳丽华美,如何却被作贱成了这等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商皓公笑道:“这郡侯的一手涂技画艺倒也不错,可惜魔由心生,愁怨之气不知不觉贯于笔中,所拟所思的美人便也与众不同。”
一指墙头之上的紫薇兰花,点点兮兮,却是模仿花草风中轻轻摇曳的姿态,叹道:“此花为世间极阴之物,最是受不得阳光日曝,三月绽放之际,大瓣金紫,花蕊银蓝,是以又称日月弄怡唯有羡、香玉愧慕小琼花,最是天下美丽风景。倘若它能迎风出世,便是与花皇牡丹相较,亦是不遑多让的。”
青衣颔首道:“这我也曾略得听闻,传说昔日九重天的百花园中,有‘左丞右相’二职,左丞者,指的就是芍药仙子了,右相也,便是这能教三界妇人嫉妒羡慕的小琼花了。后来托塔李天王寿辰之时,在云楼宫大摆筳席,广宴各处神仙,又请得百花园女仙过来助兴,载歌载舞,正是快活升平、逍遥自在。”
商皓公微微一笑,点头道:“后来怎样?”
青衣道:“所谓酒能乱性,凡人如此,神仙一样也是不能例外的。群仙之中,皆是道德稳重、举止合度的修为之士,偏偏有得一个惫懒无赖之人,唤作天蓬将军。
此人相貌寻常、体态也称不得魁梧,但却有着一身极好的水性,所以被着令看官银河水界。他被醇酒甘泉灌饮,神志渐渐模糊,隐约看见小琼花在场中献舞欢娱,一时兴起,也要伴跳助歌,离了座位便到了仙女的身旁。
倘若只是跳舞,那也是捧了李天王的人场气势,宣扬众神大仙的鼓掌喝彩,自然尚是好事,可是他看小琼花在四围如蝶穿Сhā、芬芳无比,竟忍耐不得,索性抱住仙子,强要一亲芳泽。小琼花极其惊慌之下,仓促间拔下发上的簪子将其戳伤。”
见商皓公若有所思,青衣又道:“说来也怪!这等防御之事本就是因为天蓬将军胡为恋色而起,他自知理亏失道,也不敢言语暴燥,却让旁边筳席之上的一个默默窥视的险恶神仙欢喜不已,自以为向小琼花示爱被拒后,终于得了报复的机会,究其姓名,正是百花园外的绛水园丁。
他跑到天帝跟前告状,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反说是小琼花肆意勾引天蓬将军,被训斥喝骂之后,胸中羞急,便拔簪伤人。天帝传天蓬将军对证,这厮心虚惶乱,唯恐因触犯天条节律受到责罚,不敢将罪责揽于己身,只好附和绛水园丁的说词,成了诬陷迫害无辜仙女的通谋共犯。
天帝盛怒之下,以淫邪之罪贬谪小琼花下凡受苦,又叫她服下炎阳之露,遇火即刻燃烧,从此只能苟且存活于阴寒潮湿之地。小琼花哭道‘莫名逢此厄难,天理何在?公道何存?’又诅咒绛水园丁道‘你索我不得,便用这等狠毒的手段残害,便不怕天地报应么?
日后落凡,可受阉入宫,先为中人内伺,后奉承风流天子,造花石纲,累升至节度使兵职,再连‘蔡’得王,终究陷没了两代的皇帝,自己也是受诏伏诛、身首异处’。
又与那天蓬将军啜泣道‘君平日品性尚端,奈何因贪色害我?我不敢诅咒大人,只是天界美人众多,倘若再有女子被将军窥中,不幸也落入了我这般的凄悲境界,还请将军有些男儿丈夫的气概,能够一肩承担,莫要再造下这许多的罪孽’。那天蓬将军羞惭难当,允诺道‘若是再有如此情形,我便是投入猪胎下凡,也决计不生歹念恶心’。实在是可怜,可叹!”
二人唏嘘不已,青衣奇道:“只是这墙头的紫薇兰花若果真是老先生所说的小琼花,它又如何能够长于暴露无掩之地,便不怕明日太阳升起,灼烧毁坏么?就是借着此地的无数灯笼烛火观赏,虽是美艳,却犹自不及芍药的七分,尚不合‘左丞右相’的伯仲传言。”
商皓公叹道:“此花被郡侯以莫名法术种植,教其受得日光曝晒而不死,自然是容颜憔悴、气息奄奄,如何能与芍药媲美?”青衣心中一寒,忖道:“这郡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举止乖张,品性似乎残谑暴戾不已,颇有不可理喻之感。”
商皓公笑道:“你疑窦丛丛,也不过是妄加揣测罢了。机缘逢合之际,自然能够与他相见,其时一切了然。”
青衣连连摇头,道:“我料他必非善类,还是躲蔽匿遁得仔细一些,求个安然无恙,不要与他碰面相逢的好。”
商皓公哈哈大笑,道:“你惧怕于他,能够躲藏不见,我厌恶于他,却是终有一约。”青衣暗道:“是了,你正是淳州府中孝廉举荐的隐士大德,我筝船一众不就是因此受得牵联,平白惹上牢狱灾祸么?你若是入仕为官,与那郡侯日日要在前宫的衙殿议事,自然是要成为老相识的。”
商皓公走到院门之前,隔着木户仔细探听,眉头微蹙,咦道:“这委实有些奇怪了,如何外面的守护到得换班之时,依旧还在此地巡卫,却不去领牌房邀得下一班人马当值?”
青衣见他有些急躁,劝道:“莫要着急,你不是还有那接引画卷的宝物么?”
商皓公愕然一怔,旋继笑道:“我年岁大你十倍,如何还是血气方刚,反倒听你安慰了。”
说着回过身来坐下,叹道:“这接引鬼轴虽然好用,但太过呆板,都需事先细细设定安排,以画后残留原墨的三分三各取一半,在两地雀|茓风水之地描绘太极。太极之外又以八卦表饰,虽然皆是乾、坤、离、坎、巽、震、艮、兑,但列位却是极大的不同,起者按先天八卦排序,中规中矩,终点却是采后天八卦之意,变化多端。
淳州府里受郡侯、郡丞所制的钟馗接引图只有两幅,一幅仅能在郡丞府的织绣藏画阁与水车河道之间相传相送,另一幅的效用却要低得多了,只能在这恨香院中与城墙外三里之内来回往返,也就是我手中的这件物什了。除此之外,再无什么精妙大用。”
青衣极其诧异,怔然道:“老先生说这接引画卷分别是郡侯与郡丞所作么?”
商皓公叹道:“你这娃娃心思如何偏颇?莫要以为天下的仕官者皆是庸碌无为之辈。这郡侯与郡丞二人画艺超绝不群,实在非那一般寻常的画师可以企及相提。”
青衣摇头道:“我何时说过大官者大是奉承,小官者小用马屁,俱是阿谀奉承才在仕途之上一帆风顺、踩云轻扬的?只是画技再好,若是未曾得到画中道人的灵力法术的应承,这‘接引’二字也是用将不得的。”
商皓公笑道:“这钟馗号称捉鬼判官,刚正不阿,其实与许多的鬼卒魂民还是颇有厚重交情的。若是不能如此,他哪里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你郡侯二人在淳州府中窃居权位,呼风唤雨、叱咤盆地?”
一窥画中图像,重新卷起收好,道:“只是他也对那流言蜚语甚是惊恐,郡侯二人知其心意,于是教钟馗脱去阴司官袍,只画成戴着金箍的半仙道人一般的模样。”
青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只是淳州郡侯、郡丞与阎王殿前的红人大吏、捉鬼钟馗之间究竟是何等亲密的交情,依旧还是不知底细,他在忙碌救人的趋念之下,倒也没有什么性情苦苦追究询问。
商皓公看他张口欲言,但唇齿方显,却又三缄其口、默然不语,神情淡然平复,不觉颔首夸赞,啧啧道:“好,好,你不去究根问底,竟能按捺得好奇的性子,只依凭着这一份深深的城府观之,他日成|人之后,若是效忠朝廷,定然是国家栋梁、不二谋臣。倘若自为一方之主,坐于或大或小的朝堂之上,面南而立迎巍然红日,则必然会是一介有道明君,唾手反复,轻易可得天下盛世也。”
青衣躬身相笑,口中连道不敢,心中却是颇不以为然,暗道:“杨大哥附和你的自然美景、造化之画的时候,你也是用如此一番语气的极力夸赞。可见得无论是谁,只要投合了你的心思、趋迎了你的意识,在你眼中,早晚都是大有出息的人才。”
二人一直在恨香院中等待,又过得约莫半个时辰,听得外面一声号角,脆而不震、清而不扰,正是两班的禁军护卫要到领牌房中交接换防之际。
商皓公喜道:“小娃娃,你我此时若不乘隙逃走,更待何时?稍时此地巡视依旧,便是没有一分一毫的遁匿机会了。”悄悄打开院门,见外面无甚异常动静,有细心觑探堪察得一番,心中稍安,便贴着青白腰花的墙跟一路摸索而去。
老翁在前,稚齿在后,紧紧相随相衔,不曾掉下一步。青衣见他如轻车熟路一般,但凡见着什么岔院支口、分道扬路,也没有些许的踌躇犹豫,蹑手蹑脚便是弯转曲拐,不觉暗暗生疑,只是如此潜匿的情形之下,委实不好张口询问。
他们走得快捷,便看着身边的大红灯笼,或是挂于屋檐之下,或是置于台钩悬臂,一步前,那假山平洞尚放着三盏,光影摇曳,二步后,这莲花小桥却拖着四串,恍如白昼,尽皆乘风后去、欲还不及。
过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院,迎面入眼的就是一道九十层的台阶,细细长长,竟有隐约纤弱之感,正端端架于荷叶裙下、小鱼逐食的一掬池塘之上,倒也精致,不失几分风雅。又见境中水月,波纹粼粼之间,如绽放含春笑黡,颇有迎客奉茶的美意。
偶然隐于对岸,一抹浓绿,却似松竹相依、箫瑟同鸣。抬足而起,轻轻放于阶上,缓则稍嫌凝滞,快则稍嫌愕然,终究是唐突情趣,如惊扰佳人,唯有小心迈过台阶,不徐补急。便似越过农家小桥,足下流水,东去捎带几家欢愁,更胜七夕鹊桥小憩,轻风拂面,西来不见织女欢颜。
对岸一座迎风小楼,商皓公引着青衣来到楼下,见花廊旁柱之上有些斑驳,不由低声叹道:“落魄了,落魄了,想必是长久无人清理,好好的藏兵阁都变得废弃了。”他二人来到房门之外,附耳贴听,闻得里面似有流水潺潺之声,鼻嗅用力吸将,竟是浓浓酒香、袭袭醇风,不禁面面相觑,俱是莫名诧异。
青衣低声道:“这里不是放置铁钺的库楼么?如何听来有些怪异?”商皓公搔搔头皮,也是困惑不已,摇头道:“你来问我,我心中一片茫然,又去问谁?”心念一动,轻声道:“是了,你有缩身变化的神通,不妨就从门缝之中钻将进去,摸索得一个究竟,再去盗兵不迟。”
青衣只盼着早些得了铁钺,再听他指点盗取铜雀儿,好歹回到郡丞府中得了杨起、祁恬的兵刃,逃脱厄难,至于撞击暮钟之事,却可往后面延迟一些时刻,心中虽有些窃室潜房的忌惮,但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依言行事,叹道:“也罢,情势所逼,既然做不得好人,就只好当一次坏人了。”
商皓公闻言,眉头紧蹙,神情颇为不悦,听他摇头道:“你若是未得我的亲口许诺,自己就冒冒失失地进得了这木阁这中,品赏观看以外,又顺手从案上箱中得了几件倒也值钱的东西,那便与偷鸡摸狗的小盗蝥贼无二。只是此番光景不同,分明就是我千嘱万咐、诚心托请于你,也算得上是大大方方拜访、投帖传名地求见了,如何就是恶人所为,被你如此惴惴不屑?大大的荒谬,大大的荒谬!”
青衣颇是无奈,看门缝处正有光线渗出,闭而不严,合而不实,只好缩量体裁,小心翼翼地钻将了进去。
待进得屋中,这细细觑看之下、四处打量之间,却是教人好不失望,便见木梁之上,每隔二丈约余,便挂着一片水粉抹红的亮纱,轻而不薄,光而不透,纱下放着楠木裕桶,依旧水气袅袅,香气浓浓。
青衣大是惊愕,忖道:“不是说这里本是供奉藏却铁钺法器的阁楼么?如何装扮得竟似一个颇大的澡堂浴室一般?不过这也好歹有了庇护,不能轻易被人察觉。”
心念如是,脚步不觉便放快许多,看着阁阶风屏之后隐约有璀璨之色,不由喜道:“那彭山铁钺既然不是寻常的兵器,自然灵性昂然,或有神茫佛光,莫非正是放在那俸台之内。”以为从此探得了宝贝的下落,顿时欢跃不已,便借着那无数垂纱、累累木柱的密密遮掩,踮着脚尖,一路小跑疾行,来到了最后一个红漆大柱之后。
他初为入室的盗贼,虽然听得商皓公的劝慰说服,但毕竟不能难耐忐忑惶恐之意,本就谨小慎微的性子更是甚然昭显。青衣暗道:“既然有宝,如何却没有护宝之人,莫非是因为天色已晚,他自己先去睡了不成?”
方要探头觑窥,却听得屏后传来动静,分明就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心中蓦然一惊,慌忙贴身附壁,胸中狂跳不已,一时动弹不得。稍时心平平复,叫苦不迭,念道:“果真是有人守卫,如此以来,急切间如何能够下手?”
他自顾疑惧不定,失魂落魄,有意凝神静息,也好揣摸心计、思忖出一个合用的法子,却正合了“福无双降,祸不单行”的古话,便听得轰隆一声,风屏陡然倒地,从后面窜出一条小犬,朝着青衣隐匿的木柱狂吠不止。
青衣不觉心惊肉跳,定睛观看,赫然便是一只魍欲鬼犬,只是毛色更加灰暗一些,龇牙咧嘴、鼓目嗅鼻,相貌也比郡丞府中的那一只凶恶、狰狞了许多,所幸它脖下除了无刺五行拴之外,尚系有一条角麟玉石串构的锁链,被一人牢牢扯住,不能挣脱。
再看拽犬之人,端端蛾眉柳目,分明朱唇白齿,高鼻求精落致,小脸更是风流,正是生得凝肤玉脂,宛如夜间明珠,堪称长得沉鱼落雁,一头秀发黑亮无比,顺垂间披肩而下,青丝飘香,惹无数男儿牵梦断肠。
青衣不觉瞠目结舌,惊道:“这绝色的女子莫非适才沐浴而出,自有芙蓉之清、百合之纯,只是为何穿着朝堂之上的郡侯服饰?”惊慌之下,手上的戒指无意轻轻撮磨,向着另一个方向不觉转动,便看着身体渐渐长大,再也匿遁不得,只好从红漆大柱后面羞涩转出。
那女子愕然一征,旋即冷笑道:“不想当今世道果然变化甚快,你一个|乳溴未干的小小娃娃,竟也懂得偷香窃玉,偷偷跑到我这浴室觊觎美色?”
青衣脸色顿失,忙不迭摇手道:“姐姐误会了,我……我……”支吾得半日,不知怎样应答,心道:“难不成要我与她说明,不过是以为此地尚是藏有彭山铁钺的所在,因此与一个八旬白发的老翁通谋共行、入宫盗宝不成?”
那女子看他神情张惶,哼道:“我白日化作男儿身体,处理这淳州府的一应事务,无论巨细大小,皆要批奏阅折,反反复复之下,好不辛苦,好不烦恼。唯有每晚月色极阴之时,四十九个大桶依次沐浴之后,方才能够还得三个时辰的女儿真身。你知晓了这等秘密,难道还想活命么?”
青衣甚是骇然,暗道:“原来她就是淳州府的郡侯、这宫闱的主人,只是这白日换阳成男,夜里回阴变女,却是怎样的一通奥妙?怪哉,怪哉!”听得郡侯出言恫吓,不敢大意,只待她稍有恶意举止,就要转身奔跑。
郡侯看他两手紧攥,双股颤栗不已,嫣然一笑,清声道:“想必你的心中正在骂我这妇人无比的毒辣,说道面对着一个七年八岁、尚不能完全更事的小小娃娃儿,又如何能够这般的蛇蝎心肠,苦苦要下不赦的毒手夺取性命?”
说着喟然一叹,便似无穷感慨,又道:“其实我纵然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看你可怜也好,赞你可爱也罢,亦是没有办法饶你,否则怎样善后、如何妥当处置?
须知小孩儿的口舌最是天下松懈之物,不严不实,莫说要用棍棒巴掌逼吐真相,准是一用一验,就是依着那些软法子,如给你一个拨浪鼓儿、一块粘糕糖、一句好听的话语、一件漂亮的衣裳,也是悉数都能撬开小嘴,所谓‘孩儿的口,缺盖的斗,随意取用不发愁’是也。
偏偏娃娃十个里面却又八个是好闹活泼的脾性,只要吐出第一个字,后面更是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万里长城,绵亘不断的了。”言罢,将手中的链条松开,便看魍欲鬼犬低头举目地咆哮起来,做势就要扑咬。
青衣啊呀一声,转身奔跑,便看那地狱狮子犬飞身而起,紧随不舍。郡侯挼袖拍掌,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小犬追小人儿,正是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倒也公道得紧。只是人人都说‘七岁八岁狗也嫌’,它苦苦接踵追赶,与你亲密得很,可见俗语也有大谬的了。”
青衣心惊肉跳,跑到门前推搡,竟然纹丝不动,不由苦道:“是了,这门被她从里面锁起,她身材高挑,锁头正在五尺之上,我如何能够勾将?”想要用那缩身穿缝的神通,听得后面风声正响,见魍欲鬼犬已然窜到了跟前,张口便往左腿噬咬,委实是不及应变。
青衣生性虽是沉稳,却也只在闲庭信步、无险无厄之时,便是有着什么妖魔鬼怪威胁、恐吓,也有那杨起、祁恬二人分执匕、弓冲锋在前,自己不用太多的忧虑踌躇。此番无依无靠,情形危急之际,他毕竟一介稚齿,哪里还能清雅儒秀、怡然自得,嘴角一撇,“哇”的一声便哭将了出来。
却听得轰然一声,门板扑嗵倒地,扑腾起一地的灰尘,原来是商皓公从外面将门板踢翻,宛如神兵天降一般。也不知他从哪里拾得一根五花木棍,竭尽气力地挥扬之下,正砸中魍欲鬼犬的颈脖,便看它呜咽一声,几个磕绊摔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商皓公威风凛凛,一手持棍笃地,一手叉腰,呸道:“狗仗人势的畜生,看你还怎样猖狂?”
青衣又惊又喜,方要说话,正被商皓公一把扯住,叫道:“我这打狗棒虽好,年迈体弱之下,毕竟不能多用的。你少要在此昏噩发呆,稍时多要奔跑,可切莫有丝毫的犹豫怠慢。快走,快走!”
郡侯将手中的链条一摔,十指掩口含语,竟是一幅极其愕然恍忽的模样,听得屋外乌鸦绕飞,三匝不归,方才如梦初醒,讶然道:“你……你莫非是……”不曾说完,便看商皓公连连摇手,嘟哝道:“我并非你的心意中人,你休要胡思乱想,自伤心神意识才好。”言罢拽紧青衣胳膊,越过门槛,便欲极力逃窜。
郡侯目瞪口呆,再回过神来,见他二人已然攀上躺上台阶,惶然惊恐之余,偶尔回头张望,却是幼者莫名诧异、长者垂目避闪的光景。
郡侯心念一动,跌足道:“你瞒得别人,如何瞒得过我?这等切齿铭记,便是挫骨扬灰,我也识得。”急切之下,也不及顾虑尚在地上躺卧的魍欲鬼犬,提着衣襟下摆,敞开双足阔摆之地,紧紧追赶而去。
青衣看郡侯果真是尾随而来,时而如常人跌宕有声,时而似鬼魅悄无气息,额头不觉冷汗涔涔,慌道:“她若是大声叫喊,吸引得宫中所有的禁军护卫拢合过来,其时刀枪剑戟森森、金甲红缨累累,便似无边无际的铜墙铁壁、不穷不止的天罗地网一般,我们Сhā翅难飞、生鳍难游,又怎能轻易逃脱?”
商皓公不以为然,低声道:“无妨,她纯阴子时回作了原先的女子容颜,若非挨到卯时,不能扮作白日朝堂模样,便是官兵近侍也认她不得。她倘若此时叫唤,好歹会与我等一般,尽皆被宫人以为是入室偷盗的贼人,不能落得什么好处。是了,她还穿着那身朝觐的袍服大袖,禁军惊疑之际,就是以为她是居心叵测的刺客也未定?有了种种的顾忌,这等聪明机伶之人,自然是不敢叫唤的。”
商皓公年岁极大,气力却是甚好,拖着青衣来到侯府赏花园中一隅,眼见得暂且撇开了郡侯,心中稍安,抖擞袖口,将接引画卷掏出,叹道:“钟馗大师,此时还要仰仗你的神通才是,不然被那婆娘追赶,实在是难以脱身逃厄。”
又对青衣道:“你我用它回到郡丞府中再作道理不迟。”青衣闻言,奇道:“老先生先前议论,不是说道此物只可于固定之处划符定点,方能正常使用么?”
商皓公笑道:“你也该思量变通一些才是!我这接引画卷有着两处太极八卦,郡丞府中的接引画卷也有两处太极八卦,彼此若是距离不远,也是能够相传相送的。”
青衣颇为不服,喃喃道:“你言辞凿凿,我哪里还敢变通?人家都说教会了徒弟,便会饿死了师父,所以授艺之人往往要留将一手隐匿。”商皓公哈哈笑道:“我没有本事当你的师父,你也莫要委屈了自己来当我的徒弟,呵呵,那郡侯耳目极其灵敏,不多时便能找到此处,休要耽搁时刻。”
青衣点头称是,也不待商皓公动手,一指便往“苍蝇”机括轻轻摁去,就看得画中钟馗眼睛一亮,伸手出来“接引”牵渡。老幼二人更不迟疑,自受传送,又是一通云中雾里、神哭鬼嚎,再睁眼之时,已然轻松到得郡丞府的藏画阁中。
商皓公道:“你可记得那几个娃娃的物什名称?”青衣将干莫小匕、玉月弓、疗伤圣袋、还原袋、隐身披风等逐一报来,却看他连连摇头,道:“你说这许多的名目,我哪里能够记得,想必它们即便被收没,也定然是放置在一起的。”
说完在阁中寻得一方纸砚,教青衣只写上一两件东西即可,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雀儿,精铜打铸,形神兼备,将纸条细细折叠,含于其口。
青衣大是诧异,愕然道:“莫非这就是铜雀儿?老先生何时寻得?”商皓公甚是得意,笑道:“这铜雀儿虽然只是觅物的法宝,但颇有灵性意识,尚有忠义之心。你我潜到郡侯府的宫殿之中,它闻得老夫的气息,便振翅自来投奔。”将手一松,那铜雀儿轻轻啼鸣一声,就在阁中乱飞乱窜。
商皓公道:“你莫要调皮,将失物寻回,再来淘气不迟。”口中念念有词,与青衣的法诀丝毫无二,便听得茅庐蟠龙锁格噔一声开了。铜雀儿“唧唧”叫唤,穿堂掠屋而去,商皓公喜道:“它已然知晓了匕首的所在。”二人急忙奔跑追赶。
青衣心中又喜又急,不敢想象杨起三人受难苦罚的狼狈之状,随着铜雀儿回到郡丞府的后院柴房之侧,受这妙鸟儿的指引,在一块石头下面找到了所有物什。
商皓公看石头形状奇异,颔首道:“郡丞小儿知晓这种种宝物的厉害玄机,不能随便放置于库房房室之内,于是便用符刻隐晦之石压制遮掩,以为从此就能生屏蔽之效,盖没了各自的灵气光茫,再也不易被人察觉窥探。可惜自古以来,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小雀儿眼目尖锐,还是破了他的鬼谋诡算。”
青衣捧着包袱回到柴房之外,轻轻呼唤,却听见祁恬应道:“小弟,我们尚且安好,未曾受刑挨打,你莫要担忧。快些将柴门打开,放大伙儿出去才是。”
商皓公摇头道:“砸门破墙,动静委实过大,便将钥匙窃来罢了。”使唤铜雀儿去取钥匙,嘱咐道不可惊扰、不可暴燥云云,只看得一旁的青衣称羡不已。
未过得小半盏茶的工夫,果然看得铜雀儿口中衔着钥匙回来,轻轻放在商皓公的手掌之上,又攀跳上他的肩头,唧唧喳喳欢跃不已,哄得老翁哈哈大笑,夸赞道:“你懂得偷放蒙汗之药,麻痹看卒护卫,正是用谋用智的表现,好,好!了不起,了不起。”手拈匙柄往锁眼一Сhā,左右旋动,便教杨起三人得了解脱,各自拾回原先的法器宝贝,相顾一笑,皆是唏嘘感慨不已。
杨起、黄松躬身称谢,祁恬面色羞惭,也是万福恭敬,却听铜雀儿低声啼鸣,商皓公脸色一变,沉声道:“你我此刻出不得柴房,速速进去假寐沉睡才是。”众人不明就里,见他肃容严整,俱是心中一凛,慌忙回到房内,横七竖八地躺卧,故作安歇之状。
商皓公借着隐身披风束裹,顿时消形匿踪。唯独留下青衣在外处置妥当,小心翼翼地将门锁安好,觑看得并无什么异常痕迹,便轻旋手上戒指,待缩量体裁,变作了二寸的高矮,就要往门缝罅隙钻将躲匿,孰料此柴门虽然破旧陈久,但经过官兵差役的一番改造缝补之后,竟然闭合得滴水不漏、极其严密。
铜雀儿颇通人性,眼见得青衣跌足惶然,一时也不能在四处寻觅得一隅藏身之地,便自枝头飞下,陡然伸出双爪将其捉住,从那敞开的窗户飞掠了进去。此时正闻外面脚步声响,果真是有人巡探监牢。青衣不敢大意,静息凝神,悄悄还复身体,蹑手蹑脚寻着杨起的身侧躺下,胸中犹自砰然跳动不已,暗道:“好险!”
外面一人叹道:“我们挨了板子,正该在家中休憩养伤才是,为何官兵不用,却要我们捕快班的差役在此巡夜看护?”
另一人哼道:“这自然又是那高胡子在暗处使坏暗算了。他说囚狱监视之事,本来就是衙役的职责所在,不过受些轻伤,在此敲更警卫也是天经地义的。”又听一人怒道:“这狗贼今日鞭挞之仇,老子记下了,他日得了机会报复,定然要十倍相予。”
杨起静卧不动,心中却是清透明亮,暗道:“原来是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他们。”却听得他三人在外面抱怨不已,偶尔来到柴房之外,透过西窗栅栏往里张望,尽皆叹道:“想要抛砖引玉,不想玉没有请来,这砖头竟扔到了自己的头上,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讨苦吃。”
王捕快见柴捕头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劝道:“柴头儿,你走得便不疼痛么?还是停下歇息的好。”柴捕头大声道:“这受了鞭伤,就该努力活动,也好消除各处的淤血青紫。你们受了板子,也是一样的道理,都坐着做甚?”
王捕快与孙捕快被他呵斥,相视无言,长长一叹,便陪着他在月下缓缓逡巡。三人俱是一肚子的怨气苦水,口中呼喝不已,骂完提刑掌堂的高胡子犹不解恨,又将柴房里的杨起一众讨伐了一通,如何无能,如何无用,似乎郁结成团,难以释怀,索性便将矛头所指凝聚于商皓公身上。初时叫老苍头,后又叫老匹夫,兴起之时,那更是什么老不死云云,渐渐不堪入耳。
商皓公愈听愈是气愤,脱下隐身披风,悄悄来到窗边窥探。杨起看他横眉怒目,分明就是一幅颇为恼怒的神情,不觉又生忧虑,默默忖道:“他要做甚,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万不可肆意胡闹、意气报复。”心念如是,惴惴之下,却也不便劝阻长辈。
便见商皓公略一沉吟,俯身拾了地上一个有棱有角的小石子,嘴角一撇,手腕抖动,竟照准柴捕头的背部就扔了过去,旋即将隐身披风往身上一套,不动声色。那石子毕竟未曾借得弓矢弹弓之利,出世之时就已弱势,离得柴捕头约莫二尺余远,力道尽失,无以为继,当啷一声跌落于地面,又在青砖石板之上跌宕奔跳,嘎然而止,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正是好大的动静。
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骇然拔刀,吼道:“是谁?还不快些出来答话。”清风过去,树叶簌响之间,有人冷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好狂妄的俗人,也罢,便出来会你们一会。”
柴捕头三人面面相觑,骇然道:“你究竟是谁,只在暗处说话,莫非见不得人面么?若是再不出来,我们便要骂人了。”那人冷哼一声,阴恻恻地笑道:“我是不见天日之处的魍魉,也是此地的郡侯、淳州府的主君,你们还不乖乖跪下磕头行礼么?是了,先前追逐那作恶的一老一幼,我的腹中也有些饥饿了,你们既然忠义,何不就果了我的肠胃?”
商皓公惊道:“不好,这女鬼要伤人性命了。”青衣翻身跃起,急急窜到他的身畔,骇然道:“这郡侯是淳州之主,难不成是变化了的妖怪不成?”此言一出,杨起三人也是按捺不得,一并涌到窗前,齐声道:“难不成这淳州府中,也不太平清明么?若是害人的妖魔鬼怪,千万留它不得。”
孙捕快听得后面喧扬吵闹,回头喝斥道:“你们这几个娃娃胡说什么,少要臆测揣度、大惊小怪?淳州府乃天下的神鬼隔绝之地,哪里会有什么不干净的污秽之物?”
话音方落,便看那郡侯脸色突变,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凭配的何等的身份,如何也敢与他一般,胡诌诽谤,说我不洁不净、污秽肮脏么?”
长袍向左右分甩而展,相貌顿时变化无常,只看其双目赤红,如火似血,足以陷人心神;旁腮压唇之处,獠牙森森,最好吞噬皮肉;它走一步,身形陡然暴长,不止不歇,又晃二晃,三丈难以裁量,极大极巨;纤纤十指迎风成钩,寒光逼人,可破石断岩;修长双腿生毛成柱,固实坚墩,能踏山平海。
柴捕头三人月下遇鬼、黑夜逢厄,生平虽是耀武扬威、市井之中作威作福,但何曾见过这等可怖情景,只被唬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浑身上下冷汗涔涔,犹自颤栗抖擞不已。那院门近在身旁,却如咫尺天涯,一时动弹不得,不能触碰。
便看女鬼头上长丝飘散飞扬,一半深蓝似海,过腰及膝,一半银黑交杂,掩面遮容,气息喷吐,发帘散掀,正显得裂嘴一笑,哼道:“走而不走,就是求死了。”更不答话,一把捉住最近的孙捕快,往空中用力扔去,算计其下落之势,正好张开血盆大口接住,细细咀嚼之下,犹自夸赞不已,便似品尝天下珍稀美味一般,回味无穷。
柴捕头与王捕快啊呀一声,踉踉跄跄往后退去,正贴着柴房的墙壁站立,胸中气血翻涌,腹中翻江倒海,张口皆是呕污吐秽。
杨起透窗观看,眼见得二人的三魂不知何时便已然去了七魄,不觉急道:“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何苦昏噩呆滞,枉送性命?”柴捕头与王捕快受他呼喝,好容易方才回过神来,相顾惶然一视,竟是ρi股尿流如滚滚绝尘,哭爹喊娘似旗幡招展,一路跌跌撞撞地往院外逃去,瞬间消没了踪迹。
女鬼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行侠仗义的小娃娃,你唆掇跑了我的血食,教我依旧饥饿,这等强行节人饮食的罪过,便只好用自己的骨肉来偿还了。”
杨起怒道:“你妄害人命,果真是毒恶如斯!今日若是不能除你,给这淳州府的百姓留下一方祸害,少年剑仙从此颜面不存,我们还去那西方辉照山作甚?”伸脚去踢柴扉大门,三两下纹丝不动。
商皓公咦道:“年纪轻轻,如何气力这般不济?”轻轻伸掌托却铜雀儿,无羁无绊,就看着它衔着钥匙从窗口悄悄飞出,小嘴儿左旋右拧,叮当便将门前大锁松开。
杨起与祁恬急怒交加,早已按耐不住,一个挥舞着干莫小匕,迎风长成三尺青锋,一个弹拨着玉月短弓,挟疾电奔闪之威,愤然冲将了出去。
黄松、青衣畏惧女鬼的厉害,尽皆隐匿在屋内,叹道:“前番受了人灾,不想此刻又得了鬼祸,难怪这盆底乃是天地唾弃的不祥暴戾之地。”
商皓公叹道:“淳州府民风经累世改造,除却狉县一地尚且刁悍,余者皆是大为改观。举止祭祀若是得法,其后定然能够得到天帝的垂悯恩怜,脱困这巍巍盆底拘圜之日不远矣!”
他三人自顾说话,各有心思,或喜或忧,或叹或愁,俱是惴惴踌躇、揣度不止,却听得外面场院当中,铿锵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原来是杨起与祁恬相合相辅,以近攻远伐之状,已然围着硕大女鬼游斗缠争了起来。
女鬼十指虽然锋锐,但忌惮杨起干莫小匕的厉害,知晓其有轻易切金断玉的本领,暗道:“我这指甲平日里爱护甚紧,为凶之时能断人性命,妇美之刻可惑人魂魄,最是天下奇异宝贵之物。倘若被这娃娃的宝剑破损,岂非无从哭泣、徒然伤心?”正与天下女儿百般爱惜自己的美甲一般,不敢与那剑刃磕碰。
杨起哪里能够窥觑得她的心思,只道这对手体型虽然庞巨骇然,但未必就有什么真才实学,心喜之下,一路的风雨剑法七十二式随心所欲地使来,颇有逍遥之势,不缺潇洒风范,竟将女鬼逼得连连后退,口中喝斥怪叫不已。
祁恬笑道:“你在这柴房之中关了许久,反倒愈发精神,有些小剑侠的气质了。”一箭放射,堪堪失了准头,便往空隙扎去,不由羞臊得满脸通红,脸颊六月飞赤,就是一番不能遮掩的赧然。
说来也巧,女鬼一挥手臂,正要躲闪杨起的剑锋砍斫,仓促之间方向拿捏不住,偏偏正往箭矢撞去,只闻得扑啷一声,一个指甲顿时撞成了两截,不由大是心疼,胸中火焰灼灼燃烧,更是不止不歇。
杨起受得祁恬大声夸赞,心中欢喜,方要应答自诩、洋洋得意,却听女鬼一声大吼,咆哮道:“汝想速死,我尽力成全就是。”飞身而起,十指叉伸张扬之下,一指平滑,尚有九根指甲宛如长矛,劈头盖脸地就要戳下。
祁恬急道:“你如何贼心不死?苦苦纠缠?也罢,便尝尝姑奶奶贯珠神射的本事。”连环三箭而出,只听得珰銋两响,却是又断了她的一双鬼甲,不由拍掌笑道:“我今日初试这连番绵亘的射法,不及思忖,无瞄无准,竟然能够三发两中,委实是了不得了。”
杨起闻言,蓦然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道:“你好不鲁莽轻率,待这连射的手法纯熟以后再用于实战不迟,倘若误伤于我,那可怎样是好?”祁恬抬手又是一箭,看女鬼侧身闪躲,不以为然,哦道:“那细微的标靶不能斟酌,大的方向却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你不必担心忧怀。”
杨起听她如此语气,不禁哭笑不得,叹道:“那你只是射将这三箭就好,莫要在恋多贪快了。”祁恬含笑称是。
女鬼愤怒之极,不进反退,莫名呐喊一声,便见她身子后面猛然窜出十数条灰黑水袖,袖上生毛,尖锐刚硬,便似蜘蛛的触角腿肢无二,腾挪跌宕,便往祁恬径直卷去。
祁恬见水袖形状可怖,只唬得面无血色,忙不迭往一棵树后藏去,有心张弓搭箭,但手臂震颤抖栗,一时间竟是不听使唤。杨起急道:“莫要乱了心神,反倒被她有机可乘。”不及近身相搏,遂将手中的长剑努力掷出,正是如身使臂、使臂使指的驱剑之术。
女鬼看得真切,见长剑到得跟前,探准刃柄之间的缝隙戳去,正中目的,就看得这三尺青锋陡然失去了威风,瞬间化成匕首模样,飞回杨起手中,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行变化。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情景,不禁面面相觑,惊骇不已,尽皆忖道:“看她法力虽强,却未必便高过前面的大妖恶怪,如何能够点中干莫小匕的|茓道,正合强制?”
女鬼冷觑四周,森然道:“只看你抛剑的姿态,便可知晓这小小的驱剑术,正是那骗夺了黄狸儿铁塔的三寸半仙茶斋所授,是也不是?他与我本是故敌宿仇,为防其来到阴司横加报复,我冥思苦想了多年,终究寻得了能够轻易破解他掷兵飞刃法术和翻天印的法门,不想还阳之后,今日却在这淳州府中初试身手,果然得了全功大效,有趣,有趣!”
杨起甚是不解,奇道:“你认识茶仙人么?”握匕防护,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意。
女鬼冷笑道:“什么?茶仙人?是他要你这般称呼的么?不过就是一个稍稍有些道行修为的小道人罢了,称他半仙已然是极大的抬举,如何还敢说自己是纯阳神仙,谬然,谬然!”
她收了鬼身异相,依旧还作羞花闭月的模样,大声喝道:“商皓公,你我因画结缘,海誓山盟之下结为夫妻,为何始乱终弃,奈何将我抛弃?”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惊愕不已,目光齐刷刷扫向趴在窗口探头观看的八旬老翁,俱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商皓公老脸羞惭,暗道:“这等惭愧男女之事,被四个小辈得知,实在教人好不难堪尴尬。”
他索性走出屋门,衡量得几步距离,正与女鬼相面而立,哼道:“何必来问我这等凄惨往事的缘故情由?你既然得了郡侯夫人的名分,便该夫妻恩爱,为何还要将我的画作一并烧毁,反去诬陷是其他几位夫人所为。看我伤心失神之际,又私拟矫诏,妄赐毒酒给七位夫人,偷偷杀害知情丫鬟二人,这九条性命,你委实是罪莫大焉!”
女鬼哈哈大笑,道:“是以你在盛怒之下,便狠心与我斩断情缘,要我正法偿命不成?男女之爱只能一一相惜,我阎姑珍对你情深义重,你也该对我专情无他才是。”
商皓公怒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便不知天下尚有‘羞耻’二字么?我纳你之前,那七位夫人就早已过门,皆是美貌贤德、大度宽怀,虽然偶尔又有意气相争、喝斥吵闹,但风云之后,莫不彼此相亲相爱、体谅提些,也算得其乐融融、快活安洽。你若忌惮这一夫多妻之状,为何还要苦苦央我娶你,口口声声说道对七位夫人便似自己的亲姐姐一般恩爱?”
阎姑珍冷笑道:“好,我伤了九条性命,你便薄情如是,今日我反正已然是一介游鬼野鬼,便再伤害几条性命,你又岂奈我何?”便看杨起脚下的土地陡然开裂,一条缎带如疾电般窜出,正被缠住。
祁恬大惊,喝道:“快快将人放开!”急切间抬手一箭便往她射去,却被巧妙避开,便听得阎姑珍哼道:“他是你的小情郎么?好,我就杀了他,叫你也尝尝与我一般无二的苦楚才是。”张口吐出一道黑光,如蛟龙一般呼啸而来,有意教杨起贯胸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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