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先生道:“你们两个亲人的魂魄,想必此刻也在秋霞洞中,只是若被贯入了陶俑,入虎俑则为虎,入鱼俑便为鱼,再也取出不得。”
黄二牛怒道:“如何取不得,既然放得进去,也并定能够抽将出来。”任凭小厮一旁苦苦相劝,双手依旧捉作钟先生的衣襟,不依不饶,非要一个说法公道。
顾三也是胸懑气愤,嚷嚷道:“那什么玄真子害了这许多的人,罪大恶极,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偏偏循私枉法,放他归山,实在是可恼可恨。”杨起道:“你二位休要着急,且听他说个道理,为何死人魂魄一经粘附陶俑,便再也取出不得?”
黄二牛与顾三勉强按捺,齐声叱道:“好,你说。”
钟先生叹道:“所谓覆水难收、破镜不圆,墨汁倾泻入水,便相为一体,岂能还原?干柴遇火则化为灰烬,何曾逢春发芽?魂魄入俑,也是一样的。”此言一出,若晴天霹雳一般,只惊得两位乡人啊呀一声,双臂麻痹无力,颓然垂下,彼此面面相觑,不只如何是好。
钟先生颇有歉意,道:“那鳄蜥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它便是亡者之魂魄被贯入妖形陶俑之中,为烈火锤炼所得。假如强行攫取解脱,便是元神俱灭的恶果,投胎亦然不得。”
杨起道:“莫非那陶俑出世,尽皆圆卵?”
祁恬奇道:“倘若都是圆卵,那怎么能够分辨?”
钟先生道:“非也,非也,陶俑俱是成体的形状。”见众人差异,道:“这鳄蜥乃是玄真子放来村中恶意害人性命、搜集魂魄原料之用,是以沉睡之后,被凝缩成玉珠圆卵,看似华丽,其实凶险无比。所谓见风即长,不过是它复原本形而已。”
杨起道:“我等这便要动身,去那秋霞洞一往,先生虽然是极品殿除鬼联盟之大法高人,当以清净太平、安抚众生为自己不怠的责任,但有如此顾虑,想必是万万不肯同往的。只是你踌躇也罢,揪心也好,可否还要甩袖振臂,阻碍我们的道路?”言语之中,已然颇为微词,甚是不满。
钟先生一时束手无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得后面有人冷笑道:“好大胆的刁民,不过依仗自己有些传闻中的降妖法术,便敢威胁朝廷官员,难不成还有谋逆造反的心思?”
杨起一惊,暗道:“是谁呀?这罪名强拉乱扯,又安得极大,实在是担待不得的。”转身观看,见树后闪出一彪人马,各自执枪握刀,身披轻甲。为首一人,头戴红缨宝盔,环裹铜鳞连环袍,腰系狮吞衔环的镶玉长带,足蹬踏浪粗绣之黑皂靴,神情睥睨,颇为轻慢之色。
祁恬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将道理也不行吗?你带兵过来刮噪,究竟何人?”
钟先生叹道:“这位便是灵宝郡右都户将军郑天爽,负责全郡治安事务。”继而稽首道:“郑将军误会了,我们的确是在说道理,不过言词略显激烈罢了。”
郑天爽冷笑道:“先生何必包庇他们?如此惫懒无赖之徒,就该关入牢中惩戒才对。”招唤兵卒上前,捧出铁链枷锁,意欲套拿众人,钟先生左右圆场,连连解释,那郑天爽只是不听。
祁恬叫道:“且慢!”郑天爽愕然一怔,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祁恬道:“你不是负责郡府周围之治安么?如此污蔑我等扰乱社会秩序,或是谋逆叛乱,我们乃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认了。可惜这恰恰说明你昏庸无能,是个窝囊颓废的军爷,若是被郡王知悉,怕是不能连升三级、飞黄腾达,反倒要一捋到底、贬为庶民吧?妙哉,妙哉!”
钟先生慌忙趋前,低声道:“郑将军,你虽然恪尽职守,但庙堂之上,尚有叵测之人对你这职位虎视眈眈,垂涎觊觎已久,还是莫要被他们落下口实为好。”
郑天爽脸色一变,咳嗽一声,吩咐士卒放人,大声道:“看你们本属初犯,尚有改造之机,这次便既往不咎,回去之后,好好面壁反省,休要再落在我的手里。那什么秋霞洞,乃官家封禁之地,若无郡府路条,不得擅入,违令者必定严惩不怠。”叫随从牵过一匹马来,请钟先生骑上,大摇大摆地离去。祁恬气愤,骂道:“如此猖狂,终究是狐假虎威的妄人,难成大器。”
小厮愁眉苦脸,道:“那位将军却未恫吓,此地通往秋霞洞的道路,真有许多官兵把守。”杨起道:“果真如此?今日是去不得了。”
黄二牛、顾三相顾失色,骇然道:“剑侠也不管我们了么?”杨起摇头道:“你们且放下心来,我回去想个什么法子,好歹要了断这般邪秽。”三人大喜,目送杨起与祁恬相伴离去,不仅唏嘘,转身返家不提。
黄松、青衣、胡媚娘在筝船等候,见这杨起、祁恬回来,急忙询问究竟。祁恬嘴快,将先前经历一五一十道来,也免不得将添油加醋,将那郑天爽恶狠狠地唾骂嘲弄了一番。
黄松眉头微蹙,道:“那路条只有到灵宝郡才能开得,郑天爽如此,分明就是有意为难了。”杨起道:“就是到得那灵宝郡,也未必就能寻觅路条。”
胡媚娘道:“这可怎样是好?”见他不慌不忙,若胸有成竹之状,不觉莞尔,道:“你莫非早已有了什么主意么?”
杨起被她窥破心思,哈哈大笑,道:“这真路条若是开不到,就不能伪造一幅假的路条?此事说难则难,说易则易。只需一人一句话,便是成功了一半。”有意无意之间,斜眼向青衣瞥去。
青衣会意,欣然道:“无妨,我用地裂戒指缩身,再折鹤踩风飞行,不多时便可到得灵宝郡中。你再将隐身披风借我防身,料想无恙。”
黄松、祁恬,胡媚娘恍然大悟,拍掌笑道:“不错,你有半仙往来逍遥之术,倘若见着真的路条,以丹青描绘的绝技,摹拟赝品实在是轻松之极的。”青衣不觉羞涩,赧然道:“哥哥姐姐们胡说些什么呀?”
等候了多时,众人忐忑不安之际,见青衣推门而入,先将隐身披风还于杨起,旋即从袖中掏出一个叠压得整整齐齐的布包,揭开束结,里面赫然两张路条,黄纹贴裱,一侧书道“灵宝通道司专印”七字,下首戳盖“秋霞洞”,其旁压痕,却是“一人用之”标记,淡然道:“幸不辱使命。”
祁恬见路条之下,垫着一扎纸张,背面朝外,光线映照之下,隐约若有字迹,不甚分明,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青衣道:“里面是官府的案件备要,我看着有趣,便一并抄写了一份。”
黄松张开朗读,道:“入夜三分,村民甲、乙去河旁钓虾捕蟹,为一兽偷袭,甲伤重不治,当场气绝身亡,其兽为乙张皇之下以鱼叉戳死。待天明时分,乙引捕快回望现场,收敛甲尸身,又掩埋死兽,陡觉恶兽皮肉灰黯,不觉讶然。捕快用竹竿探之,兽尸皆为土灰,方觉是陶俑变幻。”
又道:“刘员外城南进香,道上遇匪霸抢掠,其随从一拥而上,将匪斫死,不过一时三刻,见匪尸莫名卸化。后天降大雨,皮肉入泥成土,不能辨识,待忤座到来,匪尸踪迹全无,众人骇然。”
青衣道:“还有一段也甚是怪异,我看毕之后,虽然不曾撰录,却也记得大概,说道郡王某日去野外狩猎,见山中有二兽相搏,一熊一豹,熊颇为笨重,但四肢有力,一拍之下,树断枝裂;豹更是敏捷,上下窜跳,躲避间,觑空抓挠。
彼此斗得激烈,但不见血出。郡王大喜,引众将弯弓搭箭,齐齐射之,将二兽悉数毙之。熊、豹被抬回府中之后,各取掌筋,由名厨制成美食,因嫌其滚烫,便放在案上透凉。冷却之后,揭开碗盖,里面却是陶碎之羹,哪里能够品尝?”
杨起笑道:“这种种悬疑,唯有寻着那玄道士,一切真相自然大白。”
黄松道:“这里尚有一段,你们听好:‘极品殿年度比试大赛,群贤展能,各抒其长,热闹间,忽来得一个怪人,口口声声欲与钟先生比试棋艺。此棋非玄素之围,乃是在地上划出一片空格,中间以楚汉界河为分,双方各执一端,逐鹿厮杀。怪人从袖中掏出无数小人,皆陶俑,有兵,有马,有将,有车,进退有度,主帅被俘则为输,皆如活人一般。三局之后,钟先生完胜,怪人忿然离去。”
祁恬瞠目结舌,大声道:“是了,想必那灵宝郡的郡王正是看得如此的对弈,才生出礼聘玄真子,打造不死神通之军的念头了。”杨起忧心忡忡,道:“若是单纯地制作陶俑,那也无妨,只是你也知晓了,要让其活动,必须贯入死人魂魄方可。这便是大大的不妙呀!”
胡媚娘道:“正是,他哪里去寻这许多的魂魄,如此穷兵黩武,建立庞大的军队,必定要事先杀死许多无辜。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天怒人怨。”
此刻日近夕阳,众人腹中饥饿,埋锅造饭之后,便收拾整备一番、拉拽起绳索,就在舱内安歇。月色恬淡,钩上西头柳梢,忽然听得梆铛一声,甲板之上若有动静,稍时又是一声,寂静之夜,甚是分明。
青衣灯下阅读,不觉疑惑,道:“莫非是鸟儿归巢,将树上的枝叶打落了下来?”提将一把扫帚便走了出去,忽而啊呀一声,颇为惶恐骇然,只惊得黄松浑身一颤,道:“你怎么了?”顺手操起床边的木棍,冲了出去。
杨起抢先,早他一步赶到,却见青衣跌坐在轮舵之旁,满脸鲜血,慌忙将他抱起,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情?你被谁伤了。”
祁恬与胡媚娘睡眼惺忪,此刻悠然出舱,犹自埋怨道:“你们还不休息?如此刮噪,好不烦恼。”待见着青衣模样,各自慌乱了手脚,忙从杨起的怀中抢过身子,道:“还罗嗦些什么,不是有那疗伤圣袋么?快些进舱拿去呀?”言罢,一人用袖口擦拭青衣伤口的污秽,一人按压他的额头,止住鲜血。
黄松见状,颤声道:“是,是,我这就去寻那圣袋。”杨起立身,道:“我去附近舀些新鲜的山溪,你寻着圣袋,莫要用那存谁,我一经回来,便将清水注入。”
继而垂下绳梯,攀爬而下,双足方才落地,陡然觉得背后似是有一个人影闪动,仓促之下,不觉唬喝得一跳,厉声道:“是谁?何必鬼鬼祟祟地不敢见人?”催促再三,便看树后浓密阴影之处,唯唯诺诺地走出两个人来,正是那黄二牛与顾三不假。
杨起叹道:“两位悄无声息,几乎将我吓死,只是此刻我尚有要事,不及耽搁言谈。”
顾三满脸通红,道:“你们在树上的话我都听见了,那……那黄二牛有话与剑侠说,我……我替你去取水。”不等杨起应答,抢过他手中的葫芦,便往山溪跑去。
杨起愕然,道:“黄大哥有什么话要说?”黄二牛扭捏不安,捱撑不过,索性顿脚道:“瞒也瞒不得了,你家小公子的伤,是我用石头砸的,只是绝非有意为之。你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盼消除了心中的怒息,依旧为我们除去秋霞洞中的恶人才是。”
杨起咦道:“原来是你们……”转念不妥,于是轻缓语气,道:“还请你说得明白一些。”
黄二牛叹道:“我们深感剑侠的仗义大德,极其佩服,却不知怎样聊表谢意,实在是为难羞惭之极。其后顾兄打探得筝船在此,诸位风餐露宿,粗茶淡饭,好不辛劳,便与我沽钓了一坛好酒,称上两斤的牛肉,还有几包干脆的花生仁果,有意过来孝敬一二。
孰料来到了树下,抬头望去,见大船声迹杳然,以为你们或是歇息了,遂不敢大声喧闹。我,我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叫做‘投石问路’,你们若是没有睡着,定然会出来察看情形,那时我们再出言招呼,也不算怠慢。那顾三手重,从地上挑出的石头大了一些,于是……于是……”
杨起哭笑不得,忖道:“他们也是好心好意,唉!我也不好责怪他们了。”
便闻脚步声响,顾三捧着葫芦,跌跌撞撞地跑来,赧然道:“你,你都说过了么?”
黄二牛道:“自然说过了。”杨起微微一笑,接过葫芦,道:“两位不必担心,这等小伤,稍时即好。”黄、顾二人以为他不过安慰之言,多有虚妄,反倒更加局促不安。杨起道:“我们有疗伤治患的佛家法宝,当能轻易痊愈。”捉住绳梯,几步便攀登了上去,葫芦被黄松接过。
顾三懊悔不已,道:“我们也去看看吧?也不知小公子被我伤得怎样?”二人来到甲板,见着青衣,俱是羞骇惶恐。那青衣听得前后原委,笑道:“不知者不怪,你们勿庸惊惧。”
黄二牛叹道:“不想你们皆是那通情达理的心胸豁达之人,只是如此以来,我们……我们……”手中水酒与菜肴包裹,正是拿也不好,放下也不好。
祁恬笑道:“我们方才看过伤口,并无大碍,且有了圣水疗伤,少时即可痊愈,便是伤疤也留不下分毫。”顾三叹道:“哪里会有什么圣水,姑娘不用如此劝慰,我们两兄弟毕竟……”
话未说完,见黄松拎将着一个皮袋,晃悠鼓荡几下,拨开塞子,袋嘴就着伤口,涓涓细流缓缓流下,过得约莫小半盏茶的工夫,果真是皮肉愈合,丝毫无恙,不禁大为诧异,屈膝跪倒,道:“剑侠法宝高明,神通必定广大,明日除妖,我等有救了。”
杨起无奈,搀扶二人,道:“两位大哥莫要动辄跪下,我们一者不是神仙,二者不是朝廷的官员,如此礼仪,殷勤之极,恭敬之极,实在是折杀我等了。秋霞洞一行,势不可挡,其时必定给你们一个公道就是了。”
黄二牛大喜,道:“那今日这酒菜可还吃得?”杨起哈哈大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怎样就吃不得了?”与黄松在舱后桅杆下支起一张木桌,虽然简陋,但也牢固。
胡媚娘笑道:“若是晚上饮食,睡一觉便会长胖的,我自与妹妹进去歇息了。”二人万福一礼,便要携青衣入舱。青衣道:“大哥欢娱,我也想一旁凑凑热闹。”
祁恬道:“无妨,只是你一个小孩儿家,不许喝酒。”得他允诺,方才松开手来。五人谈天论地,叙说此地的风物人情,道也其乐融融,快活畅怀。将近三更,
杨起道:“两位大哥,我还有秋霞洞一行,此刻要抓紧时间休憩一二了。”黄、顾不敢阻拦,正色道:“小兄弟这是大事。”拾起空坛子与油布裹纸,起身告辞离去。
第二日清晨,杨起与祁恬起身赶赴秋霞洞,胡媚娘道:“只怕那什么玄真子既然懂得筑俑纳魂的法术,想必洞中亦然机括重重,你们解不得倒也罢了,若是受陷其中,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我也去吧?好歹彼此有个照应。”
杨起眉头微蹙,道:“没有路条,你如何去得?”祁恬扑哧一笑,道:“姐姐莫要怪他,或是他昨晚喝了酒,现在竟有些糊涂了。”
杨起愕然,道:“你有主意?”
祁恬道:“你果真有些昏噩了,包袱中不是有那隐身披风么?教姐姐披上就是了。”
杨起拍掌笑道:“羞煞我也!”黄松道:“其实你们早些使用此物即可,何必要青衣专程往灵宝郡一趟?”
胡媚娘摇头道:“错了,错了,入灵宝盗路条,乃是必须的。你且想想看,我们若是单纯依靠隐身披风匿入山中,完事之后,官府追究责任,必定是将所有罪责推诿到此地温泉附近的乡民身上。那郡王创立不死军队不得,恼羞成怒之下,他们岂能活命?”
杨起颔首道:“所以便要这两张路条,以后无论官府怎样狡辩,如何冤枉,终究还是他们‘同意’围剿秋霞洞的‘证据’,哈哈!既然各位官员被席卷其中,明哲保身,说不得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另外想出什么法子来欺瞒郡王,或是说玄真子辱骂朝廷,誓死不降;或是言他暗中招募阴魂死灵兵卒,意欲逼宫篡位云云。究竟怎样,自有他们去苦苦思忖,不需我等在此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