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松“哦”的一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却是让官府那些精明滑稽之人来打掩护了。妙哉,妙哉。”
以后一切顺风,路口的军士验看路条无误,也不阻拦,做个登记,便放杨起与祁恬过去了,胡媚娘得隐身披风护佑,悄无声息,却又大摇大摆地从刀枪剑戟之中越过,不能留下丝毫的痕迹。
三人又走将多时,来到了秋霞洞外,见草木森森之处,嶙峋岩石之中,赫然一个洞口,左右安装户枢,连接着一扇双开的门户。此刻镏金铜钉的大红朱门紧闭,穿鼻兽环相合满月,正是那乡人所言:“隐士若无要事,决不出来,颇为诡异。”
祁恬道:“我们怎样进去,难不成揣踢木板、堪堪破门而入么?”杨起道:“使不得,鲁莽行之,他暗我明,反倒不利。”胡媚娘笑道:“我有一种窥探的法术,只是还不甚精妙高明,还是唤作妖术好了,可以入洞一见究竟。”
祁恬道:“姐姐过那里话来着,何不施将观之?”便看胡媚娘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灰蒙蒙什么也映照不得,旋即幻出一只小虫,口中念念有词,晃晃悠悠往朱门飞去,滴溜溜转悠几圈,化作一股清风,从门缝罅隙渗入。
祁恬奇道:“姐姐,这是什么?”胡媚娘嫣然一笑,道:“这是虫视镜,算不得什么法宝,其实但凡妖怪,往往都随身携带着一面。那飞虫所见,十里之内,皆可在这境中反映出来。”
话音方落,见镜面微微鳞光闪烁,露出画面,皆是洞中小虫路过的层层石壁,其中纹绉清晰,历历可见。祁恬大呼奇妙,羡慕道:“它还算不得法宝么?看其功效,可谓物美价廉。你好会藏私,以前为什么不拿出来?”
胡媚娘道:“那时尚未精通,我怎能露拙?”杨起道:“记得在地裂之界,那茶斋半仙也曾使用一面宝镜,能够隔物观情。二者若是相比较,当在伯仲之间,不分胜负。”胡媚娘粉面桃花、娇艳无比,闻言绯红若胭,更添无数美丽,眉宇轻挑,多有几分得意,笑而不语。
镜中图像迭换,种种情景,与寻常的山洞也并无什么殊异。蓦然出来一场,却是好大的一个大厅,陶俑林立,尽皆黯然无神,衡量数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胡媚娘道:“这些当是未曾受袭死人魂魄之物了。”祁恬花容失色,道:“那要多少魂魄才成呀?这个恶人,莫不是要将周围乡人悉数杀死?”
杨起神情凝重,道:“可惜那钟先生不在此地,若是见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只怕他讶然之间,也顾念不得昔日师兄弟的一些情谊。只是不见玄真子的踪迹,莫非他又出去了吗?”言罢,身后传来一身长长之叹息,道:“杨公子,他这洞府有上下三层,你何不寻着一处通道,下去第二层看看?”
三人大惊,慌忙回头,却是钟先生站于身后,负手而立。杨起忖道:“这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不及应答,听他道:“我长久不来探望,不料师弟更甚走火入魔,鬼迷心窍,竟铸出这许多的泥俑皮囊。你说的对,我枉自怜悯,不过是纵虎为患而已。”
杨起怔然,继而抱拳道:“先生有如此心思,此地无辜乡民幸矣!”一旁胡媚娘指挥小虫顺着墙角飞翔探索,在一个兵器箱后,寻得一条楼梯,延入地面又一洞|茓,不禁大喜,道:“就是这里了。”
小虫飞入,陡然镜面大亮,却是来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布置极其华美。床侧刻有百兽朝虎的图案,纹痕细腻,或是浮雕之状,或是凹镌之态,处处可见鬼斧神工之妙。
罗帐细纱,密密相拥,堆砌成九天彩云,自成旖旎情景;桌案方中有圆,精致雅巧,若细琢工艺,叹为观止。十数个陶俑侍女托盘捧盏,分立两旁,犹自窃窃私语。
祁恬道:“这……这里如此奢华,也是修真求道之地么?”钟先生嘴角一撇,三分不屑,七分忿怒,道:“他这般张扬暧昧,好比官僚财主一般,实在是太过了、太过了。”
小虫在床后寻觅一洞,入得其内,又是一条秘道。黑忽忽不能辨识之后,不多时,镜面虹光闪耀,却是到得一片熔浆沸腾之地。杨起见钟先生脸色一变,不禁诧异,道:“钟先生,可有什么不妥么?”
钟先生神情凝重,缓缓道:“筑俑纳魂的法术可以分为几成,平日里有着窑炉足矣,倘若要在熔浆之所,借助无比高温地火来锤炼,便是说明他的本领已然通贯第九层。其时成品出来,美女则极其美也,文人则极其雅也,兵士则极其悍也,恶徒则极其凶也。这里面要是再出一条鳄蜥,可比修行百年的妖怪,不易应付。”众人大惊,凝神往虫视镜细细窥察,胸中不觉砰然。
转过一根石柱,灰黯地岩之上,卧趴着一头大牛,身形硕大无朋,四蹄如铁,鼻环铿锵,偏偏口舌之外,曝露出一双獠牙,尖锐锋利,好不可怖。过去数丈,尚有一只异物,狮头虎身,赤毛条斑,双眼黄绿,半开半合之间,似是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大牛。那地岩龟裂不齐,裂缝处,不时有血红的熔浆喷泄而出,正洒在二兽身上。只是在二兽观之,不痛不痒,不滚不烫,竟然孰若无睹。
祁恬骇然道:“这些都是什么?”
杨起咦道:“难不成皆是那玄真子的新俑制品?”钟先生脸色铁青,微微点头,犹然不语,心中忖道:“师弟苦心励志,虽然堕入魔道,但是神通有如此精进,委实不能小觑。”
狮虎巨兽张口打了一个哈欠,双目圆睁,慢慢立起身来,一双眼珠盯着大牛不放。那大牛闻得动静,不敢懈怠,四蹄笃地,长尾摇摆,一双尖尖黑角往前挺逆,对这狮虎巨兽的方向。鼻中扑哧喧喷,呼出阵阵火气。
双方面面相对,正是那彼此对峙的姿态。狮虎巨兽不慌不忙,利爪挪动,顺着地岩边缘走动,或是低声咆哮,或是低头饮喝滚滚熔岩,倒似惬意散步一番,细细窥之,俱是绕将一个圈子。
大牛不觉位于圈子中央,见对头晃动,警惕戒备,狮虎巨兽到了东头,它变迎向东面;狮虎巨兽盘据西头,它有转向西面,深恐哪里露出破绽,被其有机可乘。只是那狮虎巨兽远远踱步,胜似闲庭信步,这大牛只能原地踩圈,如此几趟下来,各自速度加快,巨兽无妨,大牛渐渐头晕目眩,身体略微摇晃,不如先前那般敏捷。
杨起道:“这大牛看似强悍暴戾无比,只是那狮虎更加恐怖,却有意将它当作食物。”
祁恬颇为不解,道:“都是陶俑所铸,能够彼此相噬吗?这大牛死了,不过化为灰土,不是真正的牛肉,那狮虎欢喜享用么?”
胡媚娘道:“其中究竟是怎样的玄妙,我等都是门外汉,自然难以知悉揣摩。”钟先生闻言,好不烦恼,暗道:“他若真有如此的本领,其陶俑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陡闻一声霹雳,狮虎巨兽忽然飞身扑上,张开血盆大口,径直往大牛颈脖要去。那颈脖乃是万物要害至重之处,一旦被锁,少时即可窒息而亡。大牛低声嘶鸣,挫腰挺头,黑角扎向敌兽软腹,此二刃锋锐无比,倘若撞伤,轻者筋断骨裂,重者内脏俱碎。
狮虎巨兽见势不妙,空中收势扭身,端端落于它的身畔,一爪搭上牛背。大牛惊慌失措,抬蹄来踢,待狮虎巨兽退开,忙不跌跃入熔岩之河,往另一块地岩游去。
狮虎巨兽添添自己的前爪,不急不徐,也纵身跳到红浆,嬉戏顽耍一番,亦然攀上地面,依旧与它邻居。大牛后无退路,尚是一副顶角拒逆的模样,果真是千般惊惧,万般小心。
杨起叹道:“这大牛虽说是力大无穷,毕竟弱势,不是那狮虎敌手呀?”钟先生道:“你看此大牛可有什么不同?那迥异之处,便是它的真正实力蓄积所在,狮虎终为胜者,但决不轻而易举。”
谈说间,便看得狮虎巨兽后退弹蹬,迅如疾电地往前冲去,待到得大牛跟前,方要张嘴,却不料那大牛先张开口来,四颗獠牙Сhā入狮虎肩头,顿时鲜血淋漓,受伤不轻。
众人啊呀一声,道:“先生之言,便是如此所指么?”
祁恬不解,道:“大牛有了利齿,就可轻松反击,说不得反将那狮虎也吃了,为何你说道它难逃一死?”
钟先生道:“利齿怎样,它终究还是一头野牛而已,毕竟不能谙识口中武器的精妙厉害。而那狮虎巨兽不同,可谓使用利齿尖爪的能手行家,二者相较,就象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打架,双方都有棍棒,但较量起来,小孩儿怎能打得过大人呢?”言罢,看狮虎巨兽挣脱大牛咬拧,退后几步,做势跃跃欲试,接下第三波的攻击。
祁恬暗道:“你这比喻甚不合适,那大牛是‘小孩儿’么?那狮虎又称得上‘大人’么?”
大牛初战告捷,不仅欢喜异常,仰脖嘶鸣,竟不再挺角,学着先前狮虎巨兽进攻的模样,往对手猛力从来,张嘴又要咬将。狮虎巨兽却不躲闪,待它来到了跟前,陡然俯下身子,扭转过来,肚皮朝上,以四爪护住肚腹,防备铁蹄踩踏,觑准时机,一口叼住了大牛的颈脖。
那大牛拼命挣扎,狮虎巨兽哪里肯放,死死衔压不放。大牛气息通畅不济,站立得片刻,四肢无力,轰然倒地。狮虎巨兽见之尚未断气,上下颚咬迫更紧,一爪按住牛身,不让其爬起,一爪又掩盖大牛鼻嘴,再封第二道气息之户。
杨起瞠目结舌,道:“这便是它的绝杀之招了?”祁恬不忍观看,道:“弱肉强食,好不残忍。”钟先生见大牛动弹不得,他是修真之人,微微闭目,道:“糟糕,糟糕,要快些想个法子才是,否则再要师弟回头,只怕比登天还难。”
杨起不及观看狮虎巨兽大快朵颐的情景,道:“钟先生,那玄真子果真练成了第九成之筑俑纳魂大法?”钟先生摇头道:“这二兽皆是他的实验品罢了,尚不成熟,只是再过几日,只怕他便老炼了。”
杨起叹道:“他若是有如此的法力,睥睨天下之心也生了,又怎么会甘心听人灵宝郡王的差遣。以前说他或会造反,以为虚妄直言,如今看来,想想第一层的陶俑士卒,只怕逼宫篡位,指日可待。”
祁恬哼道:“那郡王糊涂,就是莫名其名地被俑君灭国,也是活该的。”胡媚娘道:“可惜郡府百姓却要受苦了。”
钟先生心情郁闷,蓦然若有所觉,急道:“休要再窥看,你们快些躲将起来。”杨起三人依言窜入草丛,钟先生自立于朱门之外静候。不多时,见郑天爽引着一队士卒,抬盒挑匣,披红挂彩地来到跟前,大声道:“钟大人,你便是要劝说玄真子,也不该空手而来。我备了一些礼物,还望能帮上些许大忙。”
祁恬低声呸道:“这是个天下第一的狂妄之人,连说话也不会了。既然是‘大忙’,又怎么会是‘些许’?若是‘些许’,又怎能称得上‘大忙’?好不怪异。”
杨起不由暗暗窃笑,胡媚娘亦然掩口莞尔,二人相顾一视,俱是一般无二的心思,念道:“这你也听出来了么?如此观之,你这找错挑剔的本领,那也是天下第一的。”
钟先生道:“郑将军果然细心得很呀?只是我这师弟不再洞府,只怕你我尽皆白来了一趟。”
郑天爽咦道:“什么,听闻玄真子若无要事,决计不肯踏出这秋霞洞半步,莫不是先生怕我抢夺这游说招安的头功,故意这般托辞,诳我回去罢?”钟先生早知悉他的为人,也不生气,淡然道:“将军此言,可是冤枉我了。罢了,我这就回去,劝说的功劳,全部留给你好了。”转身就走,任凭那郑天爽怎样招唤,却不回头,瞬间没入苍山青翠之中,不见踪影。
郑天爽冷笑不已,对身后随从道:“他玩弄心计,不慎被我窥破,于是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气量狭隘之人。”
杨起三人面面相觑,忖道:“这人真是不要脸了,分明自己龌龊无比,反倒以为是别人的不堪。”便看他下马,走到秋霞洞大门之前,大声道:“灵宝郡右都户大将军郑天爽,特来拜谒真人,还望开门一叙。”连叫数声,无人应答。
郑天爽暗道:“莫非他果真不在家?若然如此,我轰赶钟某离去,反倒落下笑柄了。”心有不甘,上前捉住门环,便要敲打。突然里面莫名一声咆哮,朱门洞开,里面窜出一只怪物,轻易将郑天爽撞倒。
杨起观之,不觉骇然,真是那第三层地府的狮虎巨兽跑了出来。郑天爽魂飞魄散,大叫救命,众士卒吓得屁滚尿流,双股颤栗,哪里还敢上前救援?
郑天爽被狮虎巨兽按压爪下,动弹不得,惊惶之下,恐有性命之虞,急叫救命。一众士卒刀剑出鞘,晃晃悠悠,枪戈并举,巍巍颤颤,尽皆唬吓得心惊肉跳,几欲亡魂,哪里还敢以身犯险,虎口夺“食”?
祁恬哼道:“这等无赖,被吃了也好。”杨起叹道:“只是眼看着陶俑恶兽为害,却不能不管,否则有违天道仁义,你我心中毕竟难安。”
祁恬道:“不错,算是便宜他了。”眼看它张口便要咬下,郑天爽闭目等死,便张弓拉衔,清叱一声,一支羽箭划风穿雾,紫光闪烁,以破魔之势往前飞去,正中狮虎半臀。那怪物负痛,咆哮若雷,舍了爪下猎物,双目如火,便往草丛众人扑来
。杨起纵身而起,干莫匕首脱手投掷,于空中陡幻长剑,青锋寒锐,斩向它的颈脖,正是驱剑之术。狮虎不畏不惧,依旧睥睨,抬爪去拍那干莫,将触为碰之际,见长剑突然旋转,往上升得三尺,滴溜溜绕将几圈,迅猛坠下,刃尖贯入其爪背,若裂帛断布之音。
狮虎巨兽暴跳狂吼,另一爪往干莫拍去,终究还是兽类,不知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便看宝剑自行拔出,略事停顿,划出一条弧线,又中它另一爪背,角度甚是刁钻古怪。
祁恬喝道:“你这浊物,还不束手就擒。”连珠之箭三发衔接而出,依次射入狮虎巨兽之颈部、腹肋与肩膀,力道劲猛,堪能碎石。
若是寻常妖物,如此重伤,早已精疲力竭,即便不死,亦然无从反抗,但这巨兽极其悍勇,抖开群箭,退后几步,寻着一处泥坑趴下,翻滚一二,就见浑身上下粘泥附土,若吸纳什么药材营养一般,稍时伤患愈合,竟然不曾留下半点的痕迹。
众人大骇,不由面面相觑,道:“怪哉,这妖怪要是有如此的本领,那可是万难降服了。”
杨起暗道:“它本是陶俑所化,为泥水揉捏塑造而得,秉性为土,难怪能够取土疗伤。”不敢懈怠,口中念念有词,长剑便在空中翻飞逡巡,往来穿梭,将那狮虎巨兽伤害得痕迹累累,碎屑纷纷。
祁恬依然手不停歇,羽矢若雨,尽皆刺入其体内。先时它还有些耐心,轻伤不顾,逞威吼叫,待有些支撑不得,就往泥坑一躺,任你砍劈戳扎,自似闲庭信步,安然惬意。
斗得时间长了,杨起又在一旁肆意挑逗,那狮虎巨兽渐渐按捺不住,看身上复原如初,便不顾眼前剑箭阻隔,径直往这“大半个剑侠”袭去。杨起身法敏捷,脚踩风雨玄机,转到它的身后,一拍肉臀,揶揄道:“狮虎呀狮虎,好大的ρi股。”
正逢一箭射中,心念一动,便双手执握竹柄,鼓足全身的气力,将之又Сhā入三寸,如此扎实,任它如何抖将,也甩荡不开。狮虎巨兽大怒,扭头咬他,却被杨起绕到身侧,又将一箭压入。不多时,这浊物便如刺猬一般,留箭带矢,仿佛天生的异怪。只听得狮虎巨兽大吼连连,一声更甚一声,好比山涧狂泄,冲击中流砥柱,颇为骇然。
杨起凛然,小心戒备,便看它蓦然跃起,气势汹汹,几能吞天,忽而身上一道光线闪出,教人不敢正视、目眩迷离。那红虹分支延伸,弥漫于狮虎巨兽全身四肢,远看如被蜘蛛网密密包裹,待仔细打量,却是龟裂的种种痕迹。
胡媚娘惊道:“它究竟还有何异变?”话音方落,听得雷霆轰隆一声,那狮虎巨兽已然被炸成碎片。祁恬颤声道:“我看得它体内象有一团光芒,拼命往外喷泄,不断膨胀扩大,竟……竟将它给撑爆了。”
郑天爽侥幸逃过一大劫难,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个随从慌忙过去搀扶,被他用力推开,朝着各人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脆响清鸣,唾骂道:“你们这帮狗才,老爷被那怪物摁倒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回去之后,每人赏将七十军棍,决不宽怠。”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