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偷袭之后梁惠王的反应则体现了人为了复仇可以有多么疯狂。孟老师评价说:
“不仁哉梁惠王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孟子·尽心》)
有了这样的见闻,所以孟老师对战争和暴政的控诉比孔老师显得更忧心如焚。就比如“糜烂其民而战”这六个字,朴素明了。今天的中学生仍然能一望而知,但寄寓情感之沉痛,真是穿越千古。
荀子比孟老师大概又要小上几十岁,两人活动的年代有交集。但总的说来,就在这几十年间,社会形势的变化已是天翻地覆。和荀子所经历的事件相比,即使是孟老师那个时代,都还可说相当平静而富于人道主义。
荀老师经历的大事,第一件是燕王哙禅让。①
这是孟、荀二位老师都赶上了的事。禅让的结果是导致了燕国的高层彻底分裂,然后大动乱爆发,《史记》对此的记载是:“构难数月,死者数万”。这个死亡人数在当时也许不算特别惊人,但重要的是,这个恐怖的灾难不是发生在遥远的边疆,而是在繁华的都市。燕国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直颇受和平眷顾,很少看见流血的人骤然看见这样尸山血海,尤其会觉得惊心动魄。
年轻的荀子,就是这场大动乱的亲历者;而身在齐国的孟子很快也听说了这件事。但他和荀老师毕竟有旁观者和当事人的区别。根据韩非子的记录,荀老师曾试图阻止灾难的发生,但他最终有心无力。后来,荀老师提及尧舜禅让,坚决判定是浅妄之人的胡说,想必和此时留下的惨痛记忆有关。
第二件事是齐湣王的军国主义改革。
当时在稷下的荀老师是这次改革的反对者。反对的结果就是搞得自己在齐国待不下去,只好南逃到楚国。南下途中,荀老师应该会撞见正雄赳赳、气昂昂北上开赴齐国的楚军。
那是公元前284年,乐毅率领五国联军攻齐,强大的齐国七十余城顷刻失守,齐国几百年积蓄的“珠玉宝货车甲珍器”被劫掠一空,齐湣王本人则死在楚国将军淖齿手里。
这在当时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就在不久之前,齐、秦两国的君主,还并称东西二帝。齐国是公认最强大的国家,经济发展水平天下第一,至于学术思想、言论自由、人民幸福指数之类的软实力更是无与伦比。
然而这一切辉煌竟然是花架子,外力轻轻一击,就如七宝楼台破碎得不成片断。五年之后,战乱平息,荀老师回到齐国。面对兵燹之后的焦土,荀老师不得不陷入深深的思索。
但更恐怖的事还在后面。大约在公元前266年到前263年之间,荀子去了一趟秦国。这之后,秦赵之间战争爆发。
这第三件事,就是长平之战与邯郸之围。
坑杀了赵军四十万降卒之后,秦军稍事休整,再度出击,把赵国的首都邯郸团团围住。
邯郸城似乎随时将被攻破,秦军的屠刀自是仍然不会留情。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邯郸人的心头。而荀老师,当时极可能就在邯郸围城之中。
何止是邯郸,何止是赵国?当时整个天下,都感觉到了黑云压城风雨飘摇。大家心目中那个恐怖、邪恶、野蛮、暴虐的虎狼之国,真的就要统一天下了吗?
如果荀老师是一个纯粹的齐国人,他也许会用全部力气抨击秦国这种反人类的胜利。然后宣称自己即使投海而死,也不愿意做秦国的奴隶——被誉为“天下高士”的鲁仲连,就是这样做的。
但荀老师没有。
打开《荀子》这部书,会发现荀老师并不刻意强调自己这个时代的恐怖与灾难。写到了,语气也很客观严肃,绝没有孟老师那种大声疾呼的迫切感和摧人肝肠、感人泪下的力量。
他不喜欢以情动人,当然更不是那种会为孤儿寡妇流泪却对可行的社会福利方案毫不关心的浪漫主义者。
他要找问题的症结,也要找解决的办法。
性恶和能群:人类的劣势与优势
见识了太多人间惨剧的荀老师对人性作了悲观的判断。他说,“人性恶”。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荀子·性恶》)
人生来就会追求利益,由着这个性子,人就会相互争夺而不懂什么是辞让了。
人生来就会嫉妒他人,由着这个性子,人就会相互残害而不懂什么是忠信了。
人生来就喜欢声色娱乐,由着这个性子,人就会淫乱,而不懂什么是礼义文明了。
总之,顺着人天生的性情,结果就是你争我夺,不守本分,不讲道理,而最终归于暴虐。
当然,荀老师也不算是一个彻底的性恶论者。和孟老师一样,他也把人的特性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叫“人性”,一部分叫“人为”(“伪”)。分析一下具体内涵很容易发现,荀老师说的人性,相当于孟老师说的禽兽,这部分两个人都认为是恶的;荀老师说的人为,相当于孟老师说的人性,这部分两个人都认为是善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二位吵得这么热闹,却仅是语词之争。区别在于——
第一,孟老师看重向善的能力。认为人只要将自身的善发掘出来,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荀老师担忧作恶的倾向,认为任由这个倾向发作,结果就是谁也活不下去。
第二,孟老师认为这种向善的能力是可以自行培养使之健康成长的;荀老师则强调,这不可能。要向善,就必须借外力的引导与规范。
借助现代生物学的研究,今天我们对人的自然本性可以尝试着换个角度来看一看。
奥地利生物学家康罗·洛伦兹先生做过一个实验。在一个大鱼缸里放进二十五种不同的鱼,每种四条。如果鱼打架的话,应该咬96次其他种类的鱼,才有机会咬同类3次。但实验结果是,异类互咬与同类互咬的比例是15:85。而这十五次异类互咬中还有多算的,因为有一种Chu女鱼,只待在水槽的洞|茓里。任谁进入自己的地盘,它都会冲上去乱咬一气。
这不是一个偶然的结果。实际上,一系列观察和实验都表明动物们攻击同类的热情总是远远高于异类。
个中道理倒也不难解说明白。任何一种动物(人类亦然),总需要食物和异性。你要把猎物扑倒,要把异性推倒,这都需要攻击的能力。但这不是攻击的真正奥秘,关键其实在于,谁和你需要同样的食物?同样的异性?
当然是同类。
狮子攻击羚羊,但狮子永远不会希望把所有羚羊赶尽杀绝(因为这同时意味着自身的末日),而一只狮子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上出现另外一只狮子。
洛伦兹嘲讽说,待在城市里的人爱幻想野外鳄鱼大战巨蟒之类的景象,其实人家无冤无仇,没事打什么劲儿啊。要打,也是同类相残。
同理,人类之间相互过不去,大概也是天性。而且人类这种热情还确乎在所有动物中名列前茅。因为有一种资源,只有对人来说最稀缺。
那就是领地。
领地的重要性首先是和食色欲望有关。雄性动物把领地看作自己基本的食物来源。有了这点保障,它才可能赢得雌性的青睐。另一位动物行为学家罗伯特·阿德雷在《领地的必然性》一书中谈到,多数领地物种中的雌性对没有领地的雄性,甚至根本不作性反应。这个结论广大丈母娘大概会很喜欢。因为也许可以借此推论,早在人类还不是人的时候,姑娘就已经只愿意嫁给有房的男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