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韩非说的“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云云,不仅是泛泛地在说人民聪明了就会不听话,而可以具体理解为,法学和rule of law是冲突的。
余英时先生注意到,按照法家的观点,一个理想的国家应该是把书烧光的。不过他又推测说,“也许法家的着作是例外”。①但在《五蠹篇》里说:
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
这话明明是批评学习法家思想的人太多了。我的主张,君主本人接受就好,屁民们是不配关心的。民间那些署名商鞅、管仲、孙膑、吴起的书,也禁掉好了。
这就是法家人物的悲剧性宿命:提倡法家思想的最终结果,就是要灭掉法家思想。
【段子为证】
常看见有人打比方说,中国象棋的风格,像儒家;围棋的风格,像道家。
象棋确实有点像儒家心目中的西周礼制。不同的棋子生来地位不同,也要遵守不同的规则,最核心的那颗棋子,本身没什么用,受规则约束也是最多的,但它的存在就象征着政权的合法性,没有它,你就输了。
要说围棋像道家,也是韩非这一脉的道法家——围棋最讲究计算。韩非也是老子的传人,而且至少在司马迁看来是比庄子更重要的传人。他把老子、庄子、申不害、韩非写进一篇传记,但题目却是《老子韩非列传》。
越是高手,下围棋越讲究要争“势”,按照围棋的“法”,每颗棋子都是一样的,本身无所谓贤不贤,其作用的大小,地位的高低,就取决于你把它放到什么位置上,而且放在那里了就不许再动,否则就是“乱法”。
围棋盘上没有象征最高权力的棋子,正如韩非主张的,君就像道,应该是看不见的。
术——玩阴的
韩非说,光靠法治收拾体制外的坏蛋足够了;但要想对付体制内的坏蛋却还有所不足。
一味依赖法的结果就是一切社会资源都收归国有。国家确实是强大了;但国家强大,君却不一定是受益者,权势可能被那些重臣夺了去。照韩非的观点看,商鞅变法的结果就是如此。①
要保证君主是国家强大唯一的,至少是最大受益人,“术”是非常重要的。和法要公开颁布不同,术是暗箱操作见不得人的东西,即所谓“术不欲见”。
韩非子说,对君主而言,法与术就好像衣与食,是缺一不可的。我觉得更好的比喻也许是:法是明枪,术是暗箭。以法的名义,君主完成抢劫;以术为手段,君主拒绝分赃。
一、最常见的术,讲究见招拆招。
“术”这个字,一般被理解为阴谋手段。韩非很多时候,也是照这个意思用的。
君臣不同利,是韩非反复强调的。君臣之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也是“上下一日百战”。
《韩非子》里大量的内容就是这些君臣较量的实战记录和理论升华。比如《内储说》上下两篇大谈七术六微。“七术”就是君主收拾臣下的手段,“六微”则是介绍臣下的招数。最后总结说,把这些招数破得干干净净不算最高明,应该玩斗转星移,借力打力,让它们在本国消失,同时输送出口,祸害外国人去。
这些招具体怎么使,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大家都很熟悉:去书店随手拿本成功学、厚黑学的书,或者打开电视看看都市剧、宫斗剧,或者随便关注一下机关单位或职场的那点破事——类似的手段比比皆是,比韩非更高明、更匪夷所思的阴招也绝不罕见。也许可以套一个经典句式,《韩非子》是这样一本书:你合上书,走出家门进入社会,你就好像走进了书里。①
二、高明的术,应该是以静制动,无招胜有招。
各种见招拆招,当然也不是等闲人能做到的。但韩非以为,身为君主,这么做并不可取。
他讲了一个郑国执政子产的故事。
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闾,闻妇人之哭,抚其御之手而听之。有间,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异日,其御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惧。凡人于其亲爱也,始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难三》)
子产早上出门,远远听到一个女人在哭,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吩咐手下去把这女人抓来,一审问,果然是个谋杀亲夫的罪犯。子产是怎么知道的呢?
哭声有问题。为了亲人而哭,他刚生病的时候,哭声里会带着忧虑;临死的时候,哭声里会带着恐惧;已经死了,哭声里则会充满悲哀。
子产说:“她老公已经死了,可是她哭声里却是恐惧而不是悲哀,所以我知道,这当中一定有奸情。”
韩非讲这个故事,不是要称颂子产是郑国的福尔摩斯,恰恰相反,他觉得子产多此一举。因为你子产的身份不是警察、探长,你是郑国的执政,相当于国家总理。不去搞制度建设而亲自去破案,那么多案子你总理一个人破得过来吗?这就是老子说的,“以智治国,国之贼也。”
就好比打鸟,鸟群有几百只眼睛盯着你,你只有两只眼睛看着鸟,你怎么看得过来?所以说,“恃尽聪明劳智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
《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术,邑中道也。”《广雅》更直接:“术,道也。”
老子谈“道”,韩非发挥老子,谈“术”也谈“道”。这两个字的本义,都是道路。引申义后来当然是分道扬镳,渐行渐远,道是冰清玉洁的形而上,术成了肮脏污秽的下水沟。但至少在开始时界限并不明显。《老子》阴谋诡计的东西也不少;而至少在韩非自己看来,他的术修炼到一定境界,也就正是“虚静之道”。
君主怎样才能破尽臣下千奇百怪的招数,而面对无数臣下灼灼如贼的眼睛,却不露一个破绽呢?韩非说: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主道》)
这么玄玄乎乎的一段话,可以有请金庸老爷子来翻译一下。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地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
也就是说,君主的真实想法一旦暴露,就会被臣下利用,所以君主一定要玩神秘。长得跟面瘫似的,平常不出现,出现了也就站在高高的城门楼子上招招手,一开口说的都是毫无信息量的套话,但会在臣下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颁布法令,那可就是快若闪电,势比雷霆,绝不容人有抗拒逃避的余地了。这样就可以做到“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于下”。虽然这样也会导致领袖比较缺乏个人魅力,但咱本来也不靠魅力拉选票。
当然,韩非为君主设计这么一个方案很容易,正如金庸描写独孤九剑天下无敌很容易,真要无招胜有招,谈何容易?
萧公权先生替他算过,按韩非的设计,一个君主除了专制权力什么都不能爱;同时要悄无声息地“明烛群奸,操纵百吏,不耽嗜好,不阿亲幸,不动声色,不挠议论,不出好恶,不昧利害”,其自律能力之强韧,与儒家鼓吹的尧舜圣德相比,也不会输得太多。一部中国史,除了极少数“雄猜之主”(也得是在其鼎盛期),就没几个皇帝能接近韩非的这个标准。①
《难势篇》里,韩非宣称,自己的理论是以材质一般的君主为出发点的。这向来颇为学者称道,被认为是很符合现代制度设计之精神的。其实,只要是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君主,哪里是正常人类能干的?这注定是句空话。
三、无招的总诀式,是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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