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包参将的话后,鞠滕郗微微一抬眼,然后在望见那把伸至他眼前,上镶各式宝石,明显比自己城里端出的珍宝名贵数十倍的刀鞘时,略略思索、沉吟一会儿后,脸上扬起一个谦卑得不能再谦卑的笑容。
“区区城门小事,怎劳将军挂怀?将军恩泽普及万物,仁德无双,吾等感佩在……”
未等鞠滕郗朗声将那些溢美之辞说完,他身前的包参将突然压低了嗓音,低喝一声,“你,过来!”
“是。”听到包参将的话,鞠滕郗二话不说立即爬跪至她身前,而头,依然没有抬起,“敢问大人有何指示?”
“快别废话了,让你收,你就收!”包参将恶狠狠地瞪着那谦卑得令人火大的鞠滕郗,然后将刀鞘一把塞到他的手中,“有地方休息没有?”
“有。”
“那就别废话了,带路!”
希孤城里专用来招待达人贵客的迎宾阁中,此时充满了美酒、美食、美乐,以及一群看来年岁似乎有些偏高,却依然恪尽职责,努力装嫩的中高龄花花美男。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为云薴所准备,只可惜,这位主角根本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因为此刻的她早被那头疼宿疾折磨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但为不扫城民的兴,也为让打了几个月的仗,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的下属们放松一下,所以她才会在那名谦卑男子的陪同下,与几名参将一齐坐在这面仅可望出、不可望入的大竹帘后头。
而这名谦卑男子,自是向来有“专业归降城”之称的希孤城,那最受城民信赖,也同时最受四周邻邦邻城鄙视唾弃的“专业归降人”──鞠滕郗。
只不过尽管招待的贵客明显兴趣缺缺,但鞠滕郗却一点也不敢大意,毕竟今日的归降对象与过往曾出现的,在性别与行事态度都大为不同,以致让城民在归降流程的安排上有些手忙脚乱,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流畅。
不过,她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当真只是路过、赔罪?
虽依然低眉敛目且谦抑地跪坐在一旁,但鞠滕郗终究还是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现今坐在正位上的那名女子,这位女儿国专门负责协助友好国平叛、御敌的协和部队统领──协和将军。
老实说,鞠滕郗还真有些不敢相信此刻这名面无表情的丫头,就是人们口中总以“鬼罗剎”三字称之的协和将军。
传闻说她虎背熊腰,单手可举十石巨弓;传闻说她面貌丑恶,一张血盆大口让人见之骇然;传闻说她薄情苛刻,对待下属如狗,动辄打骂、杀伐,传闻更说她性好采阳补阴,好男色之至……
尽管最后一点尚有待证实,但如今看来,传闻果真只是传闻,一点也不足信。
无怪鞠滕郗心中会有如此感慨了,因为摘下脸上那骇人作战面具的云薴,尽管身材较寻常女子高身兆,那集傲气、贵气、霸气、英气于一身的气势也确实逼人,但她的行为举止,却与一般女子无太大差异。
此时的她,左手撑着左腮,慵懒地靠坐在榻上,眼眸由头至尾都没有望向帘外的歌舞表演,只是轻轻低垂着,而由侧边望去,那微微搧动着的长睫毛,以及精致、小巧的绝美五官,着实无法不令人惊艳。
她虽一身战袍,但那战袍的样式却有些令人咋舌,斜扣在左肩上的银扣长披风背后,有着用银线精绣着的女儿国标帜,上半身合身的高领短衣,显见是以西羽山中那刀枪不入的猛白虎皮革制成,而同样材质的短裤,以及长及膝上的长战靴,更令她那独露在外,膝上、裤下的双腿显得那般雪白、匀称且修长,而她双腿交叉且轻贴的坐姿,更是那般优雅、动人。
不可否认,鞠滕郗确实相当意外,意外这名协和将军的年纪,意外这名协和将军的绝美,更意外这名协和将军眼底那恍若半个月未曾阖眼的疲惫与黑晕,以及她眉心间那紧皱不去的折痕。
“薴将军。”当发现自己的视线似乎紧盯在云薴的眉间过久时,鞠滕郗已不自觉地开口了。
“嗯?”云薴动也没动地冷冷应了一声。
“小民虽不才,但略懂脉要之法,不知薴将军愿否让小民与您分忧?”
“嗯!”云薴的响应虽依然那样淡漠简洁,但她却毫不犹豫地将右手伸向鞠滕郗的方向。
响应之所以简洁,是因为她已经头疼得快炸掉了!
五天了,忍受这磨人的头疼已整整五天了,但由于先前由女儿国携来的药物早已吃尽,而运送补给药物的马儿还在路上飞奔,所以现在只要有人能让那股侵蚀掉人所有意志与神智的痛意暂时止却,就算要她撞墙她都愿意,何况只是小小的把脉。
“不知薴将军可否接受针灸治疗法?”用指尖轻触着那只雪白无瑕的藕臂前方腕脉,半晌后,鞠滕郗收回手,恭敬问道。
“嗯!”口中虽“嗯”了一声,其实她从小就怕针,甚至还会晕针,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想再多废话,要针就针,要晕就晕,只要能解痛,什么都好!
“请薴将军稍候。”
跪退至竹帘旁,鞠滕郗低声且仔细地吩咐着帘外人,务必要精确无误地取来他所需要,那最不会引起争议,且可清楚表明无毒的银针,毕竟面对这样一名一开口,便足以左右希孤城命运的特殊人物,尽管到目前为止她的所有表现都还算和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薴将军,一会儿小民将……”待银针取来后,鞠滕郗必恭必敬、举案齐眉地跪爬至云薴身旁。
“不用告诉我了。”早已头痛欲裂的云薴不耐烦地冷冷说道:“要扎快扎!”
“是。”
看样子真是疼疯了,要不怎么会连原本清润的嗓音都沙哑了……
听着云薴淡漠却有些紧绷的嗓音,他头抬也没抬地应了一声后,便将眼眸定在她身上,仔细观察着|茓位,然后快、狠、准地将手中银针一根根地扎入。
还挺规矩的嘛!
微微瞟了鞠滕郗一眼,因为云薴相当意外他的细心及快速,特别是他银针刺入的部位明明包括了她的额旁、脸颊、手臂、掌心,但他几乎连碰都没敢碰到她的肌肤一下,并且下针的动作更是又轻又细微,让她几乎感觉不到银针刺入肌肤的任何痛意,而她等待着的晕针感,也神奇地一直没有出现。
真的,好像不那么疼了。
想不到这专业归降人的技术还不错,并且由头到尾手指触及她肌肤的时间更是短得不能再短……
又瞟了一眼由进城后都未曾抬起头望向她的鞠滕郗,她这才发现,这人其实并不像他说话时语气透露出的老气横秋,样貌也不如传说中的委琐、卑贱,而不知为何,隐隐之中,她竟还感觉到一股不属于庶民所能拥有的浩然正气。
此外,她还发现他顶多大她个五、六岁,衣着虽嫌老派了些,却相当干净,长相更可以说是俊逸、英挺,只可惜态度恭敬、谦卑过了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人心底不由得想冒火,更有股想将他好好捉直,命令他挺直腰杆的冲动!
但算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况且专业归降人确实也不好当,动辄得咎不说,万一闹不好还得杀头,也难怪他会养成这样万事小心、溢美之辞说得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外加唯唯诺诺的软骨头态度了……
在脑中的思绪纷飞之中,云薴的眼眸,缓缓阖上了。
“不知薴将军是否……”
凝视着那平放在案桌上的白皙皓腕,当鞠滕郗觉得时间差不多,而欲出声询问,但未待话说完,他的身旁突然传来一个轻之又轻的低语──
“嘘!”
嘘?
愣了愣,他终于抬头望向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已悄悄入睡了。
低下头,鞠滕郗淡淡笑了笑,因为作为专业归降人这七年多来,他还是第一回为希孤城迎入这样一名看似淡漠,却豪爽的奇特“女”将军,而由身旁那幅美人托腮轻入梦中,并且眉心间再无轻皱的绝美风景看来,这回的归降工作,大致还算顺利。
暂时、应该可以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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