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马门中,人迹杳然。
东方朔独自一人,在案边潜心研究那捆《五行书》。他将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写得大大的,像五个大棋子,挂在墙上,不时调换着顺序,然后再调回来,反复地摆弄着。而在他的手边,有一捆桃棍儿的东西,被拆得七零八落。
珠儿静静地躺在案边的小床上,睡得恬静安然。
这时,道儿带着一脸的沮丧,像着了魔似的,慢慢地走了进来。
东方朔指了指熟睡的珠儿,压低声音问他:“怎么,还没找到得意?”
道儿摇摇头:“别提了,这两天,满长安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东方朔问:“那你去找霍光了么?”
道儿有点冒火:“找了!可那霍光一脸的正经,根本不把我哥哥的事放在心上!”
“你有没有对他说,是我叫你去的?”
道儿更有点急,声音也高了起来:“我说了。他却答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谢谢东方大人,告诉他,我一定会保护好皇上,不让刺客进宫廷一步。‘“
东方朔却点点头:“说得对啊!那个朱安世,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来,必须提防!”
“老爷,可我哥和那朱安世还在一起,他不会去皇上那儿的!都两三天了,连他们的影子都见不到……”道儿说着,竟急得呜呜哭了起来。
东方朔扫了鼾睡的珠儿一眼,对道儿摆摆手,说:“道儿,你别哭啊,我问你,霍光没说帮你打听得意的事?”
道儿止住哭声,慢慢答道:“霍光说,朱安世失手打死了他姐姐,虽然他姐姐临死前原谅了朱安世,可我霍光没原谅他。如果他再敢行刺朝廷命官,那更是死罪;要是他抓住了朱安世,定斩不饶!你哥哥他是协从,是帮凶,也要被处死……”说到这儿,道儿又哭了起来。
东方朔叹了口气:“唉,道儿,霍光说得对。朱安世误伤他的姐姐云儿,霍光并没急着追杀他,霍光讲的是一个‘理’字,是按‘法’行事。你哥哥帮着朱安世,要杀张汤,是感情用事。要是霍光真的感情用事,那朱安世早就被追杀了。”
道儿却说:“老爷,霍光他不感情用事,老爷您难道也不动一点感情?”
这下子东方朔被他问了个正着。他想了想,对道儿说:“道儿,老爷我对你哥哥很有感情。可我对张汤也不是没感情。那小子不是玩意儿,可他也是块材料啊!”
道儿却不干了,大声嚷嚷起来:“他是个恶鬼!老爷,张汤他三番五次地害你,你还说他是块材料?你还……!”
他这么高的嗓门,果然把熟睡的珠儿惊醒了。她突然从小床上坐了起来,吃惊地嚷嚷道:“爹爹,哪儿有恶鬼,哪儿有恶鬼?!”
东方朔急忙将珠儿抱在怀里:“珠儿不怕,这里没有恶鬼,是道儿在说着玩的。”
不料珠儿却要挣脱出来:“爹——!我才不怕呢!道儿说有恶鬼,我就帮他杀了那个恶鬼!”
道儿这回高兴了:“看看,连珠儿都要帮我,老爷,你快帮帮忙吧!”
东方朔将珠儿放到地下,然后对道儿说:“有些事情,你不懂。这样吧,打听你哥哥的事儿,我请公孙敖将军去,他外可以进大将军府,内可以出入皇宫,省得你到处摸不着门子瞎胡闹!”
张汤的后院。高柱屹立,骄阳似火。
朱安世仍被绑在那根大柱子上。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大汗淋漓。已经三天没有饭吃了,朱安世双眼无神,嘴角渗血,肚子发出一阵阵的叽咕声。
就在不远的地方,在大柳树荫之下,不时传来两个女子的浪笑声。这是张汤找来的两个妓汝,一个特别丰满,一个身材苗条,两个人在离朱安世仅五米的地方,互相调情。
看她们互相搂抱着的样子,朱安世心里那种不安份的东西有点翻腾起来。
突然,院远处角落里的一个篱笆门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向这边走了过来。
这便是张汤的老母亲。这位耳朵并不好用的老太太,今天却听到了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浪笑声从自家前院传来,于是从后院里出来。
老太太的目光首先盯在两个妓汝身上,然后才发现柱子上还绑着一个大男人。她颤颤巍巍,却目光锐利地问道:“你们是谁?”
那个丰满的妓汝说:“嗬——哪儿冒出来的老太婆!我们是张大人请来的。”
张汤的老母却大声叱道:“胡说!我的儿子,从来不喜欢你们这些东西!”
苗条的妓汝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老太婆说她是张大人的娘!笑死我啦,笑死我了!”
她的浪笑传得很远,远在前院房中的张汤,也被惊得走了过来。
那个丰满的妓汝没看到张汤过来,她也接苗条妓汝的话:“哼!她要是张大人的老娘,我就是张大人的姑奶奶了!哈哈哈哈!”
老太太不用看,早就知道儿子到了跟前,便将怒目转向张汤:“汤儿,她们是你弄来的?”
张汤急忙跪下:“启秉母亲,他是孩儿属下的人弄来的,孩儿不知。”
老太太露出不屑的神情,苦笑一下,又问:“她们如此嘲笑母亲,你看见了么?”
张汤跪在地上说:“孩儿听见了。”然后他突然站立起来,大叫道:“来人!”
两个狱卒应声而出:“有!”
张汤叫道:“把这两个臭东西,打入死牢!”
胖子妓汝大叫道:“张大人,你不能这样!杜周大人说,是你让我们来勾引那个犯人的!”
张汤一个巴掌打了过去:“胡说!再胡诌八扯,老子马上处死你们!快把她们弄走!”
那位丰满的妓汝脸上,一个巴掌风过去之后,变得更加丰满起来。她再也不敢吭声了,任由二位狱卒将她们拖了出去。
老太太却指着朱安世问道:“汤儿,这个人为何被绑在家中?”
张汤再次跪下:“母亲,这是个刺客,他来行刺孩儿,还刺伤了吴陪龙。”
老太太看着朱安世,笑了起来。“哼哼,你怎么没有刺死他呢?”她转过头来,问儿子说:“你要处死他吗?”
张汤跪答:“母亲,按大汉法律,行刺大臣,是必须处死的。”
老太太却说:“法律是你的事。人只要没死,就不能随意折磨。快去,让人给拿点吃的来!”
张汤爬了起来,遵从母命:“是。”他起身而走,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
转眼之间,一名狱卒送上一碗稀粥。
老太将那碗粥接过来,一只手高高地举着碗,举到朱安世的嘴边,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将稀粥扒拉到朱安世的嘴里。“孩子,吃吧。别再干那些杀人的勾当了!”
朱安世一边喝着稀粥,一边泪水簌簌地流进碗中。他一口气喝完这碗粥,然后对老太太说:“老人家,你是漂母再世,朱安世必将厚报。”
老太太却微笑着:“我不是什么漂母,看你也不像韩信。我只是看不下去!”
张汤躲在远远的地方,看到此情此景,脸上露出一堆诡谲的表情。
(二)
武帝坐在庭中,两眼直盯着远处的大门,霍子侯则小心翼翼地在一边侍候。
武帝问:“霍子侯,怎么还没有战场上消息?”
霍子侯答道:“皇上,张汤大人特别忙,不过他说一会儿就来报告。”
汉武帝不满地说:“哼,他管的事也太多了!”
霍子侯却要替张汤表白:“皇上,卫青大将军不愿管事,丞相又去堵河了……”
武帝却不让他说下去:“丞相不在,也不该他张汤管事?!那个颜异定罪了吗?侵占先帝寝陵之事有没有查出来?还有三处战场……”
这时,李延年匆匆忙忙地跑进庭中,边跑边说:“皇上,大喜啊,大喜!”
武帝瞪着眼说:“喜从何来?”
李延年:“皇上,李夫人她,她生了个大胖小子!”
武帝这回真的高兴了:“是吗?生得顺利吗?”
“可不顺利了!我妹妹已年过三十,又怀了十四个月的胎,皇子大得很,整整生了两天才生下来……”
“为什么不早告诉朕?”
李延年解释道:“皇上,我妹妹她怕,万一生的不是男孩子……”
武帝却很有自信:“李大仙人说是男的,还能是女的?好啊!朕又多了一个儿子!他和朕一样,也是怀了十四个月才生,太好了!”
这时从宫门外走进张汤和李少翁。
李少翁走在张汤有面,见到武帝,便跨步长揖:“皇上喜得龙子,小仙特来贺喜。”
武帝笑道:“好啊,李大仙人,你真是料事如神!朕要重重赏赐你!”
李少翁却说:“皇上,小仙不要别的,只请皇上马上下令,将那通天台快快建成。”
武帝有点迟疑:“嗯。上次的鼎中天书里,让朕出兵征用五国。可这兵出五国……”
张汤见状便急忙跪在地上,大声禀告:“启奏皇上,臣刚刚接到前方战报:路博德派两千兵士,渡海抵达儋耳;又派两万兵马,打到了日南,果然见到太阳在大地的北边!”
武帝这回高兴了起来。“好,好!张爱卿,那西南一路呢?”
张汤接着回答:“西南大军攻破且兰,诛杀其王,夜郎国见汉军声势浩大,望风而降!”
“哈哈哈哈!这回他夜郎国不再自大了?”武帝想起那个夜郎自大的故事,不禁大笑起来。
张汤依然认真:“夜郎不仅不再自大,反将其三千降军,作我大汉的先头部队,率领汉军向滇池进发,滇池国王和大理国王,全部请降!”
武帝据案而起:“好!这么说,闽越、南越、西南、滇池,四路兵马,至此全获大胜。天书无欺啊!霍子侯!”
霍子侯:“奴才在。”
“传旨公孙贺,限他在一个月内,将通天台修建好,不然朕拿他是问!”
“奴才遵旨。”
武帝转过来,又问张汤:“张爱卿,高句丽一路,你还没说哪!”
张汤顿了一下,只好实话实说:“皇上,高句丽一路,受到卫氏的顽强抵抗,那荀彘统军无方,一直未能取得进展……”
武帝不愿再听下去,便问道:“楼船将军杨仆回到长安了么?”
张汤答道:“皇上,杨仆奉命于昨天回到长安。”
武帝一拍案子:“好,让他速带本部五万人马,增援高句丽,务必在三个月内,将高句丽拿下!”
张汤叩首:“臣遵旨。”
武帝心底放松了许多,便说道:“五路兵马,四路大胜;朕又喜得龙子,真该大赦天下了!”
张汤听了这话,却又跪下来:“皇上!有人诋毁皇上,尚未治罪,请皇上慢点大赦!”
武帝今天觉得张汤还是挺可爱的,便问道:“张爱卿,那颜异的事,你查清了么?”
张汤说:“皇上,那颜异始终闭嘴不说,臣愈是以皇上之威德感化他,他愈是怒目而对。臣最后才明白,虽然他不张口说话,却在心里头对皇上进行诽谤,他的肚子里,全是对皇上的不满!”
武帝怒道:“那你就定他的罪啊!”
张汤却说:“皇上,这是臣的过错。臣当初在定大汉之律时,没有想到会有腹诽之罪啊!”
武帝也不明白:“什么?你说颜异犯的是‘腹诽之罪’?好!这种罪着实可恶!这‘腹诽之罪’还真有新意!朕这就准了你,将此律补入大汉之律中,凡犯腹诽之罪者,一律处死!”
张汤如释重负,再次跪地而拜:“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金马门中,铿锵有声。
东方朔此刻,正在院内教珠儿舞剑。他手持一把长剑,正一招一式地演练给珠儿看。十来岁的珠儿,满脸不高兴地拿着一把木剑,舞了一阵,便将剑扔了。
东方朔惊诧地说:“珠儿,你整天嚷嚷着要学剑,怎么又把剑给扔了?”
珠儿生气地说:“我不要这破木头做的剑,我要用真剑!”
“用真剑?你还没剑高呢!”
珠儿跑到房内,马上又跑了回来,她手中拿着东方朔的那把秃剑:“这把剑就比我短,我要用这把剑来练!”
东方朔伸手便夺:“珠儿,这把剑,可是霍大司马用过的,也是皇上写过字的!”
珠儿更不愿放弃了:“皇上写过字?让我看看!”她拿起剑来,念道:“‘东方朔不死’。爹爹,皇上说你不死,你就会不死么?”
东方朔:“人哪有不死的?爹爹也会死的!”
“人家都说,爹爹是神仙,爹爹不会死的!”
东方朔却笑了:“会不会死,将来你会知道的。”
珠儿眼圈都红了:“爹爹,不许你这么说,爹爹不会死,珠儿也不要死!”
东方朔笑了起来。“那好,那好!爹爹和珠儿都不死,将来我们两个,都成神仙!”
珠儿破涕为笑:“那好!爹爹,那时,我们俩一起笑看人间的开心事!”
父女两个说得正高兴,朱买臣却跑了进来。“东方大人,东方大人!你还有心思练剑?”
东方朔问道:“朱大人,你又发现了什么?”
朱买臣高兴得直叫嚷:“东方大人,我找到了张汤新的罪证,李更克扣堵河钱买地的事儿,是张汤手下的那个吴陪龙帮助办的!”
东方朔却问:“皇上让你追查吴陪龙这个人,你查到了么?”
朱买臣两手一摊:“东方大人,我们三位长史,调了所有的卷宗,就是没发现有吴陪龙这么个人!”
东方朔一惊:“没有?那张汤的管家叫什么?”
朱买臣也大惊小怪地说:“奇了,他的管家明明是吴陪龙,可卷宗上却记载着,张汤的管家叫鲁谒居,在他家已有十六年了!”
东方朔:“鲁谒居?我从没听说过?”
“是啊,不知张汤在捣什么鬼!可有一点可以断定,贪污河款之事,与张汤有关,张汤是同谋!”
东方朔却说:“朱大人,依我之见,张汤不像是贪财之人,他做事,从来都是防人在先的。你们三位长史这么说话,皇上如果要证据,你们拿得出来么?”
朱买臣嗫嚅地说:“这个……东方大人,所以小人才请你出出主意啊。”
东方朔摇摇头:“朱大人,我没什么主意。”
朱买臣不理解地问:“东方大人,你怎么……”
此时,公孙敖领着霍光,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东方朔叫道:“公孙敖?兄弟,得意找到了吗?”
公孙敖却说:“兄长,大事不好了!”
东方朔大惊。
霍光张口便叫:“干……”见到朱买臣在场,霍光急忙改口:“东方大人,霍光有事相告。”
“霍光,你快说吧。”
“东方大人……”霍光警惕地看了朱买臣一眼。
“朱大人不是外人,你说吧。”东方朔催促到。
“东方大人,颜异被张汤以‘腹诽之罪’定罪了!”
东方朔大叫:“什么?‘腹诽之罪’?我大汉之律,没有这一条啊!”
霍光却说:“大人,汉律就是张汤定的。他当面奏请皇上,皇上就同意他将这个罪证,补进了汉律之中!”
东方朔急问:“那颜异还在吗?”
霍光说:“昨天晚上,被张汤处死在狱中!”
东方朔无限悲伤,同时心中又深深地自责。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机会去救颜异,可自己却总以为颜异无罪,张汤没有办法处死他。这回,颜异真的死了,而且被定了罪,还是千古未闻的“腹诽之罪!”
霍光又加了一句:“大人,张汤有此律文,便可肆无忌惮地加害桑弘羊啦。”
东方朔大怒:“他敢!”
霍光接着说:“还有一事,大人您尚不知。”
“还有什么事?”
霍光从容地说:“杨得意,他与朱安世潜入张汤家中,欲谋杀张汤,但未得手,只伤了他的管家。”
朱买臣大惊:“啊!吴陪龙受伤啦?他可别死了,死了我就没证据了!”
东方朔却急着问:“那杨得意和朱安世呢?”
霍光说:“他们两个当场被捉。”他看了东方朔一眼,然后慢慢地说:“杨得意被张汤亲手杀死了。”
东方朔大拍案子:“这个恶鬼!”案子被他拍得散了架,成为一堆木板。
珠儿却在一旁大叫道:“爹!这一招真厉害!你要教我,你要教我!”
东方朔将珠儿推到一边:“别闹!霍光,你这些消息可靠么?”
霍光却反问道:“大人,霍光说过假话吗?说过没有根据的话么?”
朱买臣却问:“张汤做事十分周密,你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霍光不卑不亢地答道:“这个您就别管了。朱大人,别忘了,我是皇上的车驾总管——奉车都尉,同时还是大行令公孙贺的副手!”
东方朔听到杨得意已死,便痛苦地叫道:“得意!你死得好冤啊!”
霍光见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拱腰一揖:“东方大人,霍光告辞了!”
东方朔拦住了他:“慢着!霍光,你把李更买地的事,帮我快速查清楚!”
霍光双手抱拳:“霍光遵命!”说完离去。
朱买臣看了东方朔一眼,感慨地说:“东方大人,你终于出手了!”
东方朔没有答话,却靠在门框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他与杨得意一道去蜀都的影子,出现了张汤在割碎老鼠的景象;出现杨得意后悔自己跟着司马相如学养狗,既而误入皇宫而遗恨终生的情形。得意啊得意,你虽然在皇上身边,可你因为失去了男人的命根子,一天都没有真正地得意过啊!我东方朔经常拿你开玩笑,经常和你一起取笑别人,可我对你唯一的许诺,就是说我成了仙后,弥补你不能做男人的遗憾!可眼下,用不着我为自己的胡言乱语不能兑现而后悔,你却先行地走了,而且走在复仇的路上!一向只愿喂狗,不愿见血的你,却要亲手去杀掉一个人人害怕的恶人;而终日声称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汤,竟然亲手杀掉了你!你们的神经果然都失常了么?不!是我东方朔的神经失常了,我没有想到你会和那个变了样的朱安世结为死党,更没有想到你会死在张汤的手中!想到这儿,东方朔觉得眼中涌出许多黏稠的东西,他强行睁开眼睛,发现整个天色都是红的!好像是杨得意的血,涂红了整个世界!而他的耳朵里,同时传来一阵阵狗的狂叫,一定是得意所喂养的狗,也在那儿悲啼!
珠儿看到爹爹那副样子,一下子缩到了他的跟前:“爹爹,我怕……”
东方朔揉了揉眼睛,然后将湿润的手背在衣襟上擦了擦,拍了拍珠儿的脑袋:“孩子,别怕。你跟着阿绣姨娘在家中呆着,爹爹今天要出金马门,管他什么张汤、李蔡,还有什么李羹桃羹的,不把他们一锅煮了,这天下就没有太平!”
珠儿又嚷嚷起来:“爹,我不怕,我也要跟你出去!”
公孙敖走向前来,抱着珠儿就走。
朱买臣高兴地领着东方朔,一行四人出了金马门。
(三)
张汤家中,天黑人静。
朱安世还被绑在那个木桩之上,白天放在远处的案子被挪到他的身边,上面放着一盏灯,灯边还有一条带着木把儿的鞭子,像蛇一样,盘在案子上。
随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张汤走过来。来到案子边上,他把ρi股轻轻地落到案角上。“朱安世,你在这儿都八天了,除了喝点稀粥外,你不吃也不拉,也不撒尿。你练的是什么功啊!”
朱安世没有好气地说:“张汤,你这奸贼,你的母亲如此善良,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恶鬼?”
张汤并不生气,却发出一阵冷笑:“哼哼!我是恶鬼?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是恶鬼,而是恶狼!你在南阳杀死义纵后,便跑到了西南的滇池大理一带,因为争一个女人,你居然杀了七个洞帮帮主;而后你敌不过那女人的妖术,你又逃到了衡山;又是为一个女人,你杀了南岳的南天剑;后来你在武陵山中,为了一个女人,你差点丢了性命,可你却杀死了那个女的,还杀死了我派去的张大头和李混儿;前不久,你来到终南山,还是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亲手杀死了你的师娘……”
朱安世愕然起来,接着便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大声叫道:“别说啦!”
“哈哈哈哈!你难受了?就这么点事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你这副德性,本大人很喜欢!”张汤不仅不怒,反而走向前来,对朱安世露出愿意亲近的表情。
朱安世有些惊讶:“你说什么?”
张汤伸出右手,将食指放到自己的鼻尖前面,既像点着朱安世,又像指着自己的额头,边晃动那个手指头,边说道:“你这副德性,本大人喜欢!实话告诉你吧,自从那天晚上,你声称要凌迟处死我时,我就喜欢上了你。自从我截碎老鼠那天开始,还没有人敢当面对我说这话。我等了二十多年,居然等到了你这样有种的小子。你不是一口一个‘老子’吗?只要你认我为老子,我就认你做干儿子,留下你的性命,还会让你做上高官!”
朱安世怒道:“呸!你与我有杀父灭师之仇,我岂能认贼作父?”
听了此话,张汤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就冲这一点,你还嫩得很!你说是我杀害你的父亲和你的师傅,你有证据么?”
“证据?什么证据?我是听说的!”
“听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你父亲籍少翁死时,我并不在场,是义纵逼他自尽的。而义纵早被你亲手杀死了,你的杀父之仇,已经报了!”
“可我的师傅,郭解郭大侠,是你杀害的!”
“哈哈哈哈!是我杀了郭大侠?你有没有搞错!朱安世,要是我有证据,不是我杀了你的师傅,而是别的人要杀他,你怎么办?”
朱安世脖子一挺:“只要你拿出证据,交待出下家,我就不再杀你!”
张汤又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小子,死到临头了,还说这现成话。今天是我不想杀死你!我看得起你,是因为你跟我一样心狠手辣;再者,也是因为我老母亲可怜你!”
“你——!”朱安世想再痛叱张汤,可一想到白天老太太给自己喂粥的情形,却真的张不开口了。
张汤是最善于抓住机会的,他声音不大,却深沉有力:“朱安世,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你多次前来行刺,一心要杀死我,可我却不想杀你,一心想放了你。你想想,这公平吗?若不是惺惺相惜,我能饶过你吗?”
朱安世想了想,问张汤道:“我是死罪之人,你又是执法不阿出名的张汤,你怎能放了我呢?”
张汤伸手拿过案上的鞭子,边笑边说:“朱安世,这法,就是我手中的鞭子,我用木杆打你,便是硬的;可我要是用这皮条缠着你,它就是软的。”说着,他举起鞭上的皮条,在朱安世的脸颊上蹭了蹭,接着说:“朱安世,我不想让你死。只要你发誓,说你不再杀我,不再对我行刺,我便放了你,我要再造你,重用你!”
一股本能的求生欲望掠过朱安世的脑海。可他却没有马上接受张汤的条件,而是追问道:“我爹是义纵逼死的,这个我早知道。可我师傅是你和义纵、主父偃三个共同逼死的,难道你想抵赖吗?”
张汤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应声说道:“朱安世,我张汤敢做敢当,从不隐瞒。如果我拿出证据,说明你师傅郭解不是我逼死的。你说怎么办?”
“那我就放过你,去杀真正的仇人!”
“你的那个仇人比我还要厉害,难道你就不怕?”
“哈哈哈哈!天王老子我也不怕!只要是我师傅的仇人,我朱安世就是死了,也要报仇!”
“好!有种!我马上就告诉你,谁是真正的仇人。可你要向我保证,决不再和我为敌!”
朱安世想了想,说道:“好,你说吧。”
张汤怔了一下,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同时转了话题,“还有一条,要是我能给你指出一条路来,让你不再受苦,不再四处躲避,不再终日逃亡,而是能像常人一样,有自己喜欢的女人,成家立业,甚至能当官,能飞黄腾达,还能报你师傅的杀身之仇,你愿意听我的话么?”
朱安世的眼睛瞪了好大,有那种好事?自从他化名朱安世,潜逃在外以来,他从来就没想到会有那一天!这诱惑太动人了,对一个在死亡面前已经坚持了八天,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许久的人来说,这是一线曙光,是一条生路,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他再次迟疑地看了张汤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张汤从案子上跳了下来。“好!痛快!我张汤就喜欢这样干脆的人!”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绢书,然后又将那盏灯也送到朱安世面前。“你看看吧,这帛书上是谁的旨意?我张汤身为臣子,能抗命吗?”
朱安世眨了眨眼睛,只见那黄|色帛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大字:“必杀郭解,私纵者斩!”朱安世走南闯北,从来没见过那种细黄如缎的绢帛,那肯定是皇上专用的绢帛朱安世吃了一惊,失声问道:“皇上?”
“哈哈!你清楚了吧?皇上的旨意,我能违背吗?如果让你在我这个位子上,你敢违背吗?”张汤幽幽地说。
朱安世却直着脖子,大声叫道:“不管是谁,只要是害死了郭大侠,我就要血债血还!”
张汤竖起大姆指,轻轻地称赞道:“好!好小子,你真他妈的有种!”
朱安世转过头来,对张汤说:“张大人,只要你放了我,能让我报师傅杀身之仇,我听你的!”
张汤手中再次提起那黄|色的绢帛诏书,轻轻地问道:“好小子,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仇,你敢报么?”
朱安世脖子一挺:“当然敢!不敢,我就枉为郭大侠之徒,雷大侠之徒!”
张汤狞笑一声:“我们可是有言在先,今天我要是放了你,你必须认我作再生父母!”
朱安世想了想,一甩脑袋,横下一条心来:“只要你能让我像常人一样活着,只要你能给我提供报仇的机会,我朱安世就认了你!”
张汤高兴得直拍手:“好,痛快!痛快!朱安世,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你以为我愿意整天杀人吗?这是皇上的爱好!他要天下安宁,他要没人与他分庭抗礼!你师傅之死,不是因为他得罪了我张汤,是因为他眼里没有皇上!你以为我活得踏实吗?我整天梦见成千上万的冤魂,他们都在找我索命!我不敢和女人在一起,一是怕她们加害于我,二是因为她们不可依靠。所以我只有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心里才安宁,才能睡得着!你看我,家徒四壁,老母也跟着我受罪,而且我知道,有一天,当我的能耐用完了,我这杆枪秃了,皇上身边又有新人来代替我时,皇上就会一脚把我踏开。我不是神仙,不是东方朔。我知道的太多了,弄权弄得太久了,不知哪一天,我就会成为一条替罪的羔羊。”说到这儿,张汤收敛了一下情绪,语调变得低沉起来:“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凭什么生来就是人上人,生来就有领土,就有封地,就是王爷,侯爷?为什么你我出来只能在小康人家,你爹我爹,出生入死,也不过是个守关的,不过是个小县令,还要终日仰人鼻息,颤颤惊惊,如履薄冰?你想想看,你我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再有能耐又怎么样?官当得再大,也被那些姓刘的无能之辈看不上眼!为什么我们没有生在王侯之家,就得拼命卖力,拼命拼搏,才能取得地位?我不服气!好在皇上也恨他们,他让我大开杀戒。灭了淮南王、衡山王的九族,都是他们姓刘的,可皇上还和我一样高兴!你说,是我酷?还是皇上酷?好在我该杀的也杀完了。唯一让我不能死后瞑目的,就是我没有一个能干的儿子,我让张家绝了后!只要你答应我,愿意做我的义子,愿意叫做张安世,那我就让你做高官,让你能够接近皇上。那时你要报仇,就尽管报吧,至于这么多的仇,你能不能报得了,那就看天意如何,你的造化怎样了!”
朱安世听得入神,他的心头也是翻江倒海般地起伏着。他觉得张汤是个人物,说得很有道理,他们原来是有些相通的!“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凭什么生来就是人上人,生来就有领土,就有封地,就是王爷,侯爷?为什么你我出来只能在小康人家,你爹我爹,出生入死,也不过是个守关的,不过是个小县令,还要终日仰人鼻息,颤颤惊惊,如履薄冰?你想想看,你我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再有能耐又怎么样?官当得再大,也被那些姓刘的无能之辈看不上眼!为什么我们没有生在王侯之家,就得拼命卖力,拼命拼搏,才能取得地位?我不服气!”这些话语,不正是自己郁闷于心,多年不得暴发的肺腑之言么?
沉默。一种令朱安世感到窒息的沉默,一种让张汤非常快意的沉默。
沉默了许久,朱安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终于明白了。张汤,你害怕皇上弄死你。如果你死了,只有我才能给你报仇。你嘴上说让我给我师傅报仇,实际上你在想,也许我还能给你报仇。是吗?”
张汤再次感动,他一把抓住朱安世的手,感慨地说道:“你真聪明!就凭这一点,你也配当我的义子!”
朱安世却要讲讲价钱:“那你说,你能给我个什么官?”
张汤摆了摆手:“你先不要急。要是让你在我身边为官,那你就成了众目所视的人物,一旦我有不测,你我岂不是一道玩儿完?我要让你先到长安执金吾杜周的手下当个捕头,找几个你喜欢的女人,享享人间的欢乐。杜周是我的心腹,他会安排你接近皇上的!”
朱安世想了想,突然仰天长叹:“师傅,我不是背叛您,我是为了给您报仇啊!”
张汤这时高兴得眼睛里放出灿灿的光彩来,他转身到房子后面,高声大叫:“来人!”
一名狱卒应声而出:“有!”
“给我准备好一桌好酒好菜,本大人今天喜得义子,定要庆贺庆贺!”
(四)
光明宫内,灯火辉煌。
武帝深夜来此宫中,要看看李夫人。李夫人生完孩子之后,笨重的身体早已消去,如今又腰如柳枝,轻摇慢摆地走了出来,手中还抱着并未睡着的孩子。
武帝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中看了又看:“爱妃,这孩子好像朕啊!”
李夫人笑道:“皇上,看你说的,这孩子不像您,还能像谁?”
武帝也笑了起来。他突然问道:“皇后来过吗?”
“秉皇上,皇后来过好多次了。她的嗓子说不出话,还是抱着孩子,亲了又亲。”
武帝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但更多的还是感动:“哎!朕对不起她啊!”
李夫人也说:“皇上,皇后如此贤淑,就连臣妾也觉得,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武帝点点头:“这就是她比阿娇的聪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