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渐渐停息,只余浓郁刺鼻的血腥气味久久弥散……
珠兰城守喜得麟子的消息,在这荒凉的一方边关小城中迅速蔓延。
然而百姓再问:“小公子长的是何样貌?”
府内的所有人皆是闭口不言,讳莫如深。
所有人想的皆是花媚的那句话,待到小公子长大些,一身男子气概英武阳刚,也
就没人记得那比女人还要妖异的容貌了,花重立更是为此给他取名花千,千锤百炼之
意。
希冀很美好,现实忒骨感!
他定是忘了,千锤百炼之千,亦是千娇百媚之千。
吱呀……
丫鬟捧着午膳,推门而入:“小少爷,吃……”
砰!
手中的托盘瞬间落地。
瓷片四溅,汤汁漫溢。
丫鬟惊的一个哆嗦,瞬间冲上前去,一把将花千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偷来
的长裙给扯掉,心急火燎的撕扯间,也顾不得什么连番埋怨着:“小少爷,你怎么又
穿裙子了,若是让老爷看见,奴婢可要挨板子了啊!”
小小的五岁花千,呆立着一动不动,任她把好不容易偷来的丫鬟裙子,给扯了个
七零八落,魔爪伸到头顶,拔出Сhā了满头金光闪闪的珠钗。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在耳侧,他看到丫鬟嫌恶的目光,缓缓的,缓缓的攥起了小拳
头。
这样的目光,他再熟悉不过。
除了娘和嬷嬷,这偌大城守府内的每一个人,见到他时都是这样的嫌恶。
“逆子!”一声怒极大喝响在门口。
花重立大步走进来,森森的阴影覆在花千头顶,他的面容怒不可谒,忽然手起手
落……
啪!
响声脆亮,花千倒飞出一米远。
小而稚嫩的身体滚落地面,面颊已经红肿不堪,艳丽的唇瓣中一丝血线猩红的流
下,给那随着长大愈加媚气的脸上,再添几分妖异,目光怔怔的盯着被花重立狠狠踩
住的破烂裙子上,听着头顶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他垂下羽扇样的长睫,掩住一闪而
逝的落寞。
扬唇一笑,媚态横生:“父亲。”
稚嫩的嗓音,偏偏含了几分属于女子的软糯,让花重立方方升起的一丁点愧疚,
尽数消散。
他怒瞪着半跪在地上的花千,一脚将脚下的裙子踢开,“你可知错?”
知错,知错,他何错之有……
他想抬起头,大声的告诉他:“我没有错,我不过喜欢穿裙子!”
他也想爬起来,挺直了腰板:“我不过想当个女孩子!”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换来再一次盛怒中的掌掴罢了……
他想起第一次将娘亲的珠钗戴在头上时的样子,镜子中的自己笑的真好看,然而
一回头,迎上的便是一记毫不留情的怒掌,那时的他还不知错在哪里,在阴冷的祠堂
跪了整整一夜。
直到后来,老嬷嬷摸着他的头,目光慈爱:“男子便如乃父,女子当如你娘。”
他第一次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不同。
有的选么,他想起娘亲常年卧床的柔弱,妍丽却苍白的面容,每每父亲来此,她
总欣喜的强撑着起来,发髻轻拢,胭脂微拭,莲步款款,美的惊人的面上绽放出他并
不理解的光芒,却极美,极美。
他仰起脸,憧憬而坚决:“那我要当娘亲那样的女子!”
头顶抚摸的手一颤,嬷嬷一把捂住他的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少爷,此
等话万万不可再说!”
小小的他,不能懂这其中的缘由,但是嬷嬷眼中的惊骇和郑重,他懂了。
切不可乱说。
他将心底的企盼悄悄压下,他不会再告诉任何人,他不爱壮阔如海的蓝,深沉似
夜的黑,独独爱那芳草碧绿凄凄,百花嫣红绽放;他不爱舞刀弄枪之乎者也,所有人
口中的“大丈夫”三字,于他稚嫩的心间撩拨不起丝毫涟漪,目光却流连在珠花灿烂
裙摆飘逸中,再难移开……
这些他都不会再说了。
一滴眼泪顺着红肿的面颊流下,传来丝丝剧痛,目光落在地上被花重立踢的远远
的布裙,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动,乖巧点头:“孩儿知错。”
花重立阴翳的气息,渐渐平复,他大步离去,丢下一句惩处冷冷飘来。
“去祠堂跪着。”
夜晚的冬季,即便在大陆最南面的南韩,也是冷的。
凛冽的风吹进祠堂,蜡烛一闪一闪,火光映照着一列列冰冷的牌位,花千缩了缩
脖子,揉着咕咕叫的肚子,老老实实的跪着。
嗒,嗒,嗒……
一声声的脚步声,自后面由远及近,花千红唇一扬,回头唤道:“姐。”
那门口走来的,正是花媚。
眸光一闪,遮住了眼底的阴冷,她娇小而狐媚的脸上漾出盈盈笑意:“可是冷了
吧,听说你又偷偷的……”
眼底掠过丝黯然,花千小声回:“父亲已经骂过我了。”
身上一暖,盖上了一件外衣,他拉过花媚的手,弯着狭长的眸子一笑,美的炫目
:“姐,听说城南的刘家来提亲了?刘家的布庄都开到京城去了,以后你就有数不完
的华美衣裳可以穿了!”
幽幽烛火映在花媚望着两手交叠的瞳眸里,耀起森冷的光芒……
他小手一缩,眨眨眼再看,还是那个柔和温婉的姐姐,就听她语声悠远:“我让
父亲推掉了。”
“为什么?”
花媚抽回手,纤纤食指点在他白皙的脑门:“姐才十五,还不着急,我要是嫁人
了,你这调皮捣蛋的再跪祠堂,谁来半夜送衣裳呢?”
他垂下眸子,嗓音闷闷带着依恋:“在这府里,除了娘和嬷嬷,也只有姐待千儿
最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花媚细长倒吊的眸子,幽光闪闪,俾睨的觑着他的头顶:“
爱之深责之切,父亲也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最起码在他看来
是的,等你再大一些,若是他见你一直坚持,想必也不会反对了。”
花千瞬间抬头,眼睛亮的惊人:“真的?”
花媚嫣然一笑,笑中带着蛊惑:“真的。”
只要坚持……
只要坚持,我就可以当女孩子了么……
小小的孩子还不懂得分辨,有些事不论如何坚持,也敌不过世俗的桎梏,花千握
着稚嫩的拳头,眼睛一闪一闪晶晶亮,比星子还要璀璨,连花媚什么时候走了亦是不
知,只顾得一个劲儿傻笑,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裙裾翩翩,脚踏莲花。
他一声欢呼跳起来,跪了半夜的腿酸麻无力,猛的摔倒。
“笨。”
花千揉着腿,随口应道:“啥?”
“老子说你笨,这么大了还摔跤!”
“那是因为……”稚嫩的解释戛然而止,花千掏了掏耳朵,脸上呈现出几分茫然
……
片刻的沉默后,他嗷的一声高蹦起来:“谁?”
四周再无应答。
外面漆黑的夜空仿似狰狞的兽口,风声嗖嗖的拂过,祠堂的门摇摇呼扇,发出长
长的吱呀声,“砰!”的一声,关上了,烛火自跳跃中静止,流下一滴滴蜡泪,在红
光的映耀中,似血一般……
花千一抖,眸子里已经蓄了泪,颤巍巍再问:“谁!是谁说话?”
晶莹剔透的在眼眶中打着转,要掉不掉的样子极是惹人怜爱,不知哪里传来一阵
呼哧呼哧的声音,紧跟着“噗”的一声,伴随着花千跳脚的尖叫,蜡烛成灰,四周陷
入了无尽黑暗。
一片漆黑中,祠堂的房梁上,出现了一双笑意满满的褐色眸子
眸子在下方来回的扫视着,掠过丝狐疑,方才那长的极好看的小娃儿呢?
不见了?
他竖起耳朵尖儿,循着那若有若无的挠墙声望去,嘴角顿时一抽。
只见诺大而空旷的祠堂,一方墙角里撅着个瑟瑟发抖的ρi股,鸵鸟一般把头深深
的埋在地下,只有两只手在不自觉的挠着墙壁,一下又一下……
“哈哈哈哈……”
一阵疯狂的大笑声,无可抑制的爆发出来。
那ρi股抖的更厉害了,挠墙声也更大了。
房梁上的人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了地上,从身高看来只比花千高了一个头,想
必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方才那一跳中显露出的功夫,却是妙极。
他大步走到ρi股的后方,伸出脚尖踢了踢:“喂!”
ρi股一颤,不动了,挠墙的手也缩了回去,发出闷闷的碎碎念。
他蹲下身,看这小娃双手抱头,奶声奶气带了哭音,不住的自我催眠:“看不见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他笑够了,不再逗这胆子的娃儿,大喇喇报上自己的名字:“喂,我叫拓跋戎,
你呢?”
前方的ρi股又开始抖。
拓跋戎眨眨眼,怎的又害怕了?
这次他猜错了,不是吓的,而是气的!
花千一个翻身朝他猛扑而来!
他猝不及防竟被扑倒在地,脖子上瞬间掐上两只纤细的小手,怒气冲冲的嗓音叫
嚷道:“让你装鬼吓我!让你装鬼让你装鬼……装什么不好你装鬼,我这就把你变成
鬼!”
拓跋戎再一次笑了。
手上一个使劲儿,那柔弱无骨的小手就被他捏在了手里,疼的嗷嗷叫,再一翻转
,小小的人儿已经被他压在地上,扭过两条胳膊钳制住,哼哼狞笑道:“把老子变成
鬼?”
花千疼的想哭:“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你快把我放了!”
身上压着的人撇撇嘴,鄙夷道:“这小身板,跟个小姑娘一样。”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一声瞬间戳中他的痛脚,花千抽抽噎噎,执拗的吼:“
我就是小姑娘!”
拓跋戎一愣,瞬间松开了手。
花千重获自由,惨兮兮的爬起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炫目的褐色瞳眸,“呀!
你的眼睛……”
眸子一暗,拓跋戎高高的昂起下巴,透过门扉照耀进的淡淡月色下,闪现着不屈
而坚毅的执着,他冷哼一声:“老子眼睛怎么了?”
花千从未出过府,第一次见到这般……奇异的眸色,就着月光他仔细的观察着面
前的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比他大两三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和他纤细的小身板形
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被扭过的手腕忽然隐隐作痛。
他揉着手腕,小声咕哝:“蛮牛一样的人。”
拓跋戎却在执着:“老子的眼睛怎么了?”
花千盯着那双奇异的眼睛,里面光芒流转,闪烁着让他羡慕的坚韧目光,却又带
着几分别扭的黯然,和他平时穿着男装照镜子的时候,那么的像……
他脱口问:“你不喜欢你的眼睛?”
花千自不知道,拓跋戎的父亲是北燕人,母亲是韩人,一双充满了北燕特征的眼
睛,让他自小受到无数的嘲笑和孤立,被南韩无知的孩童瞧不起,一声声的“怪物”
伴随着他走过了八年岁月。
不待拓跋戎说话,花千歪着头,凑上来灿烂一笑:“为什么不喜欢,别人都是黑
色的,只有你是褐色的。”
八岁的拓跋戎,虎躯一震。
不仅为这句话中“独一无二”的含义,更为了眼前忽然放大的这张——稚嫩却美
的妖异的面容,眸子闪了闪,他别别扭扭的向后仰:“喂,一个小姑娘,怎么这般不
知羞!”
花千亦是娇躯一震。
狭长的眸子眨啊眨,他欣喜的呢喃着:“一个小姑娘……”
他扑上去,一把搂住拓跋戎的脖子,乐的又蹦又跳:“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
刷的一下,俊脸通红。
拓跋戎一把推开他,咕哝了一句“不知羞”之后,却也老老实实的重复:“喂,
一个小姑娘,怎么这般不知羞……”
花千拉住他十指长满了茧子的手,一ρi股坐到地上,黑夜中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
,分明已经为这句话把他当成了朋友,笑眯眯问:“你怎么在这里?”
纵身一跃,从房梁上取下个包袱,他也跟着盘腿坐下,虽然这小姑娘有点疯癫,
但为了先前那句话,这是第一个在南韩,没有唾弃他眼睛的孩子,他扬了扬手里的包
袱:“老子来找吃的。”
眨巴眨巴眼:“找吃的?”
“唔。”
说着,从包袱里倒出一碟碟包好的糕点:“你吃不?”
咕噜……
肚子里发出一声轰鸣,白皙的面颊透出丝尴尬的粉嫩,花千接过一个小口咬着,
模糊不清的说:“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一个脑瓜崩弹过去,拓跋戎鄙视:“老子不也没见过你!”
心里却在想,这小姑娘傻了吧唧的,我来偷东西能被你看见么?
他也挑了个看上去卖相不错的,大口啃着,反问:“你犯了什么事,大半夜的被
关在这里,你爹也太狠了!”
花千眸子微闪,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遮住了眼底落寞的神色,要告诉他么……片
刻后,他笑嘻嘻的抬起头,扬了扬胳膊示意他看这一身男装:“我女扮男装,父亲气
我没有女孩的样子。”
虎了吧唧的点点头,拓拔戎一边吃一边应:“你是没女孩子的样,该罚!”
话落,又见对面的女孩笑的贼兮兮,一口晶莹洁白的细齿,和眼中的晶亮交相辉
映,绽放着比月色还要亮的光芒,拓跋戎皱皱眉,再一次觉得这小姑娘傻傻的。
就听他问:“你说,上天会不会弄错了一些事呢?”
拓跋戎随口反问:“比如?”
花千掏出条偷偷藏起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了手上的糕点渣子,然后递给拓跋
戎,见他在身上抹了抹,一脸“那是你们女孩子才用的玩意”,立马再次笑开,拖着
腮满足道:“比如……我是女孩子,可是我生来就觉得,我应该是个男孩子啊,上天
……”
白玉般的手朝上指了指,他耸耸瘦削的肩:“弄错了我的性别。”
拓跋戎冷笑一声,尚显稚嫩的面容上,傲慢而鄙夷:“自然可能,上天从来也不
会顾及到凡人的感受,不然也不会有人日日夜夜活在别人的冷眼中,受尽无谓的责难
。”
眼中一热,花千重重的点点头,他伸出白皙的小手:“我叫花千。”
拓跋戎看向名叫花千的小女孩,黝黑的手拍了上去:“我叫拓跋戎!”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在夜幕沉沉诡谲阴森的祠堂内响起,却因为这两个小孩不经意
的相互抚慰,而变的暖意融融。
这一天,他们初见,花千五岁,拓跋戎八岁。
娘娘腔是怎样炼成的(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
者,先齐其家……”
咻!
一根柳枝破空而去,准确无比的砸中那一点一点的小脑袋上。
白皙的额头上一个红痕,在灿灿日光下清晰耀眼,妖异的小孩“嗷”一声蹦起,
红艳艳的唇瓣一张,满腹三字经想都不想飙飞而出:“¥$&^¥,!……呃!”
狭长的眸子眨巴眨巴,八岁的花千望着正前方黑着脸的老夫子,咧嘴一笑,狗腿
儿的神态中偏偏百媚流转,诡异的紧。
不笑还好,这一笑,老夫子狠狠一皱眉,即便渊博广闻如他,也被这稚嫩却媚态
横生的一笑,给晃花了沧桑古板的老眼,暗骂了一声“作孽”之后,他迈着不怎么灵
光的步子,踱到近前。
“手!”
花千闻言一瘪嘴,委委屈屈的伸出如玉的小手心。
藤条一闪。
“啪啪啪……”
“嗷嗷嗷……”
烈日炎炎,知了在树枝中聒噪的不停叫唤,这藤条伴随着男女不辨的嗷嗷叫声,
仿佛这方小院中亘古的旋律,激不起外面四个小童的分毫侧目。
齐齐望天,司空见惯的叹气一声:“哎,又挨板子了……”
小童四人一般大的年纪,皆是五六岁的样子,气质却迥然各异。
其中一个揉了揉纯净的眸子,扯着身边颇有他们家主子之风的媚气小童,瞅着远
远的墙头树荫,小声问:“洛琴,那墙头是不是有人?”
洛琴看都不看去一眼,明显早就知道了。
他撇嘴道:“那个整天巴着姑娘的叫花子,别理他。”
“没有吧,拓跋公子比咱们认识姑娘可早的多了,听说已经有……”比三人都要
高壮的小童,掰着手指数了数:“三年了呢!咱们来这府里一年,两人天天在一起,
亲厚着呢!”
洛琴转过脸,眸子大瞪,小脚一跺:“咱们是姑娘救回来的,就是城守府的人,
他算什么,外人一个!”
“姑娘吩咐了,如果他来一定要通知的。”机灵的小童眼眸一转,也不管洛琴气
呼呼的样子,撮起唇瓣学了三声鸟叫,惟妙惟肖。
“唧啾……”
“唧啾……”
“唧啾……”
不多时,只听里面一声稚嫩的“哎呦”传出。
急促的脚步蹬蹬蹬的跑出来,花千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一双狭长的眸子却闪啊闪
,贼精贼精的比星星都要亮,一边跑的比兔子还快,一边装模作样的喊:“夫子,我
……我肚子痛……”
四个小童再次叹气:“装的真像。”
话落,赶紧追上跑远的人儿:“主子,等等咱们!”
一直跑到了院子的拐角处,绕过后墙,四童顿住步子,看着远远从墙头落到花千
身前的身影,习惯性的散到周围,给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把风。
花千仰着妖媚的小脸儿,望着比他高出近两个头的拓跋戎,笑眯眯似一朵花:“
今天怎的来这么晚。”
拓跋戎也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见他满足的眯起眼,像……不知是像一只柔
弱的幼猫,还是一只诡诈的小狐狸,他神游半响,忽然脸色通红的别开眼睛,才说:
“今天是我娘的祭日,早早去拜祭过才来的。”
花千点点头,知道他的身世,三年的相处,两小之间早已没有秘密。
拓跋戎的娘亲是江湖上的女侠,父亲是北燕富商,一次偶然女侠邂逅了富商,将
他从山贼的手中救出,照顾了几日后渐生情愫,江湖人本就没那许多规矩,一夜风流
绮丽旖旎,本是一出可载入戏本的佳话。
然而到了清早,富商却犹豫了。
家门在北燕,虽说不如贵高王侯,但声名远播家风严谨,亦是不必说的,一个江
湖女子……
这犹豫不过片刻,谁知那女子也是个性子刚烈的,当下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一年后,江湖中少了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南韩珠兰城中,多了个未婚生子的贱妇
,偏偏生出来的,还是个有着北燕人那般褐色眼珠的怪物,自是受尽了百姓的冷眼责
难。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又何况是这个除了功夫之外,什么也不会的江湖女子。
生活如刀,刀刀催人老,女子从英气逼人的韶华年岁,到被生活磨折的苍白如灰
,统共也不过五年的工夫,油尽灯枯前唯一留给儿子的,便是一身武艺的倾囊相授。
花千咬住唇瓣,尽量让自己笑的开怀:“你看,咱俩都是一夜风流的产物呢!”
嘴角抽了抽,拓跋戎方才升起的少许落寞,顿时无影无踪,早已经习惯了这小姑
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脾性,戳着他脑门叹气:“合着该让你爹,多罚几次!”
花千去捞他的手指,忽然“嗷”一声蹦起来,小脸儿白的惨兮兮,跳着脚咝咝呼
痛。
拓跋戎瞬间变色!
抓过他纤细的手腕,翻过来一瞧,褐色的瞳眸顿时戾气升腾!
他咬牙切齿:“被打了?”
白嫩白嫩的掌心中,猩红刺目的藤条印子,一条条交叠在一起,肿的惨不忍睹,
花千一哆嗦,收了收腕子没收回来,另一只幸免于难的手挠挠头,缩着脖子弱弱道:
“我上课打瞌睡了。”
拓跋戎恨的牙根痒痒,不知是为这小姑娘的顽劣恨铁不成钢,还是为了这纤柔掌
心中,红肿不堪的藤条印子。
最后,恶狠狠的丢下句:“你再这么捣蛋下去,以后谁敢娶你!”
说完,转身就要走。
狭长的眼眸一转,花千立马冲上去,搂住他胳膊撒娇:“你娶我呗!”
一句话,把前面的人震在原地。
俊脸红的似血,他浓眉皱成一团,梗着脖子目视前方,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不敢回
头。
别别扭扭的骂:“不知羞,哪有你这样的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蹦来小小的人影,仰着的小脸儿在灿灿日光下妖异夺目,晃花了他的眼,就
见他扯住自己的袖子,欢快的跳到墙根儿,两手一张:“抱我上去。”
褐色的眸子闪来闪去,拓跋戎迷迷糊糊的抬起小人儿的胳膊,一个旋转飞上了墙
头,十一岁的他承袭了北燕人的高大,抱着这八岁的小鬼头,丝毫不吃力,轻飘飘坐
了下来,借着树荫的遮挡,遥遥望着这城守府。
自然,究竟望没望还是另说,那目光可是呆滞的很。
“我当然知道了,就是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的意思!你看啊,咱俩都是一
夜风流的产物,咱俩的娘亲都在咱们五岁的时候……”说到这里,狭长的眸子里掠过
丝黯淡的光,想起三年前遇到这人之后不久,他常年卧床不起的娘亲便……花千接上
:“病逝了,咱俩都有父亲,你的父亲不要你,我的父亲不疼我……”
“呀!”某个妖媚的小孩一惊一乍:“还有比咱俩更合适的么?”
神思渐渐归位,拓跋戎虎不拉几的想,还真的没有。
啊,不对,这姑娘才八岁!
他正要反驳,花千已经迅速的再次转移话题:“对了,我还有个姐姐,也很疼我
的。”
被这姑娘震的天昏地暗的拓跋戎,迷迷瞪瞪的就被拐跑:“是呢,你也不是没有
亲人,对了,你姐姐如今都十八了,怎的还不嫁人?”
纤手捂住红唇,笑的鬼精鬼精,他摇摇头:“谁知道呢,以前来提亲的人都要踏
破了门槛儿,如今她年纪越来越大,来的人慢慢少了,而且……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每次我问她,她都笑的高深莫测。”
拓跋戎的思绪乱飞,还在想他姐姐嫁人的问题,眼前骤然放大了一张妖颜!
眸子飞速的眨啊眨,长长的卷翘睫毛几乎要刷到他的脸,微微的痒直达心底,就
听这小姑娘软软的嗓音,委委屈屈:“你都抱过我了,怎么能不娶我?”
你都抱过我了……
都抱过我了……
抱过我了……
回音无限循环。
褐色的眸子呆呆的转过,望着自方才抱上墙头,就一直拱在他怀里的小姑娘,某
少年大惊失色,双手无意识的一推……
砰!
某姑娘,五体投地。
==
到了年底,一抬小轿从城守府的侧门抬出,珠兰城中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那城守的千金花媚,珠兰城中闻名遐迩的女子,为何迟迟不肯嫁人,将自己留成
了老姑娘,所有人的不理解,到了此时,才算是想了个通透明白,心中皆升起一股匪
夷所思的惊叹。
那姑娘的心,太大了!
南韩的宫廷选秀,四年一次,但凡官家子女十四至十七岁,五官端正文采非凡者
皆有资格。
四年前的那一次,花媚正巧染上风寒,不得而入,她生辰在年底,离着选秀的时
日不过半月之差,然而就是这半月,让她在四年后的这一次选秀上,险险以十七岁的
“高龄”入得皇宫,成为这一届中年龄最大的秀女。
原来这等来等去,等的竟是入宫的资格.
曾经求过亲的暗暗冷笑,这等年纪了竟还妄想入宫,也不怕皇上一怒之下,连这
条红颜小命都丢了去!
没求过亲的庆幸万分,那样心气儿高,野心大的女人,幸亏当初没动过心思,否
则还不成了全城笑柄!
满城百姓的议论还没停歇,一个消息再次将他们的热情炒至最高点……
花媚,选上了!
选秀当日,各色官家女子争奇斗艳,只差没把自己所有的首饰都Сhā在身上,以吸
引皇上的注意,偏偏这长了个狐媚样子的花媚,竟是素颜朝天一身洁净,在众多花枝
招展的女子中,当如群星拱月。
万花丛中,一点清凉。
一眼,便被皇上看中。
虽然只封了个小小的才人,但是以她十八岁的年纪,和其父那微末的芝麻官职,
亦是天降鸿福了!
珠兰城中一片喜气,这边关小城竟也出了个娘娘,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然而,此时没有人能想到,这才人,还只是个开始……
美人、婕妤、昭仪,花媚一步一步的向上爬着,仅仅三年,连跳三个位阶!
甚至连其父花重立,都仿佛如有神助,从原本碌碌无为的珠兰城守,到得如今已
官拜吏部司长,从四品,携家眷入京听封,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夷城大街上,人流来往熙熙攘攘。
某个小乡巴佬坐在一间茶楼的二层,探着脑袋做西子捧心状,不时发出各种令人
鄙夷的感叹。
“好繁华啊!”
“好热闹啊!”
“好多的人啊!”
“好高的楼啊!”
“好……唔唔唔唔!”
拓跋戎望着周围人投来的鄙视眼神,倍儿感丢脸的一把捂住这坑爹东西的嘴,把
他从窗口给逮了回来,在他大睁着眼睛眨巴眨巴的美眸中,瞪眼:“别给老子丢人!
”
狭长美眸连眨两下,算作同意。
黝黑的大手才小心翼翼的放了开,屈指敲了敲他脑门:“好歹也是个四品大员的
千金,整的土包子一样。”
花千获得自由,蹦到桌对面跨上他的胳膊,歪着脑袋叽里呱啦的小声惊叹个没完
,他没啥表情的听着,眼里的笑意却挡也挡不住,温柔如水流淌出褐色的眸子。
这三年,随着花重立的升迁,从珠兰城一路到了京都夷城,兜兜转转也呆了不少
的地方,花千依旧是从前那个样子,祠堂没少跪,巴掌没少挨,到了如今,花重立已
经对他深深失望,完全当他透明任之自生自灭了。
娘亲病逝,嬷嬷老去,花媚入宫,府里尚且还拿他正眼相看的,也只有四个当年
救回的小童。
唯一始终陪在身边,相互依扶着,走过了六栽因为有了彼此而不再孤单的童年的
,便是身边这人了。
看着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托腮盯着自己神游的姑娘,拓跋戎心跳骤然加速,十一
岁的花千比之年幼的时候,那妖异不减反增,无时无刻不透着股让人心痒而不自知的
诱惑,自然了,到底自知还是不自知,十四岁的拓跋戎是分不清的,他端起桌上的茶
盏大口大口的灌着,掩饰性的咳嗽一声:“想啥呢?”
花千向前靠了靠,鼻息喷吐在他颈侧,嗓音绵绵:“想你。”
噗……
一口新鲜出炉的热茶,混着口水喷了他满头满脸。
花千眨巴眨巴眼,欲哭无泪的抹去脸上的茶水,顺带着把头发上挂着的茶叶梗子
给摘下来,哀怨的开始……挠桌子。
拓跋戎自知理亏,赶忙转了个话风:“快吃点点心,那唱曲儿的怎么还不开始,
晚些时候,你爹该述职结束,从宫里回府了。”
瞧着这人眼睛闪啊闪,就是不看他的别扭模样,花千乐了,捂着嘴笑的欢实。
说曹操曹操到,胡琴悠扬拉起,耳边传来女子吴侬软语的曲调:“雪纷纷,掩重
门,奴进了这九阙宫闱,家姐儿呀,汝弟抛却了男儿志……”
另一女子压低了声音,扮作英武男儿,接上:“云层层,遮月明,吾错认了迷离
扑朔,好儿郎呀,替姐抛却了男儿志……”
二人同声,一温软,一低沉:“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呀呀,两兔傍地走,
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下茶楼里的人皆听明白了,竟是讲了个替姐入宫的故事,偏偏月色迷蒙,那君
王错把男子认为姑娘,朝夕相处萌生了爱意,有人心生嫌恶,为这荒唐的戏文眉头大
皱,但耳边女子声软,低低婉转如泣诉,男子音沉,声声挣扎犹在心,竟是一时听了
个入迷,不忍打断。
“酒醇醇,醉夜宴,奴舞了惊心断肠好一曲,奴的王呀,奈何桥上待百年……”
“声喳喳,乱心魂,吾惧了口沫尖尖似利刃,吾的奴呀,奈何桥上两相随……”
两人的事被撞破,一时蜚短流长似刃袭来,男子不愿君王为难,夜宴之上一舞毕
,魂断堂,耳边惊叫声不绝于耳,君王痛怒在心,殉情相随,茶馆中一片悲哀的嗟叹
,到得最终,胡琴愈发婉转缠绵,那泣血情殇拉扯在众人的心上,钝钝的疼。
只听一声轻轻相和:“则不如寻个林间,你耕我织,从此神仙眷侣好一双呀……
”
亦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曲儿终于结束,那原本想要呵斥的,也失了声音,还沉浸在两个男子悲壮悱恻的
情爱中,拓跋戎叹气一声,转过脸,正看到哭的梨花带雨的花千,眨眨眼,有点懵:
“哭什么?”
晶莹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花千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抽抽噎噎,慌了对面少
年的神,手足无措的哄着。
半响,听他“哇”一声嚎啕大哭,捶桌:“我感动啊!”
啪!
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拓跋戎无语了,望着一双双看过来的诡异的眼睛,不知
是哭是笑,一把拎起这货的领子,小鸡一样提溜着落荒而逃。
出了茶馆,这货死死抱住棵大树,耍赖皮:“你不感动,我就扒在这里了!”
拓跋戎翻个白眼,想了想:“这根本是一个男人骗了另一个男人嘛,自己是男人
就算了,伪装成女人进宫为妃,祸害了这个君王,最后闹成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话没说完,只见那货咬住嘴唇,刷的,转身就跑!
拓跋戎惊,撒腿就追。
十一岁的花千,那细胳膊细腿儿,又怎么跑的过从小练武的拓跋戎,一时三刻,
不待这货折腾两下,已经双腿离地,被人倒着扛在了肩上,张牙舞爪的喳喳叫:“你
放我下来!臭流氓!不要脸!放我下来……”
啪!
一巴掌拍在他ρi股上,花千老实了。
拓跋戎扛着他,大步朝着城郊走,自然没看见后面一颠一颠的那个妖媚脑袋,两
朵红晕飘上面颊,笑的像偷腥的猫。
要说他去城郊干嘛,拓跋戎还真不知道,只想着别让这货在城里丢人,或者心里
还有点别的什么想法,痒痒的,躁动着,未经情事的少年,摸摸心跳如鼓的胸膛,狐
疑的皱了皱浓眉,自动忽略了。
夷城郊外。
溪流淙淙,绿意葱葱。
把肩上这货放到个大石上,拓跋戎再次无语了,一路上走了有半个时辰,花千竟
然还在哭,长长的幽丽睫毛上挂着泪珠点点,偏偏眸子弯弯又像是在笑……
他翻个白眼,笑骂:“又哭又笑的,不嫌丢人!”
话落,花千“嗷”一声,红唇一咧,涕泪飙飞,撕心裂肺在溪边回荡着,让拓跋
戎头皮发麻的同时,也万分庆幸,好在把他给扛出了城。
某少年被他哭的面红耳赤,心烦意乱,使劲挠着头发,大声吼:“你到底要怎么
样才不哭!”
哭声暂时止住,好像水龙头猛的关了闸。
狭长的眸子挂着泪珠,朝着上方悄悄瞄去,嘴角一咧,更大声的吼回去:“你不
准说是那个男**害了君王!”
拓跋戎皱皱眉,下意识的辩解:“那男人伪装女人,分明就是祸害了……”
“哇——”
效果立竿见影,花千一个高蹦起来,一脚踹在拓跋戎腿弯上,唾沫星子和鼻涕喷
了他一脸:“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抹着眼泪转身就走。
身后拓跋戎彻底慌了,明明花千还是那个不着调的小姑娘,他却在刚才看见了,
他大吼时候那双红红的眸子里,掩饰不住的落寞,腿弯上的疼不过是挠痒痒,而这疼
却仿佛一丝一丝的渗进了心里……
他扯了下头发,想都不想张嘴就喊:“死就死吧,老子让你祸害一把!”
咻!
已经走远的小姑娘,眨眼间已经扑进他怀里,抱着他一条手臂把妖异的脑袋凑上
来,眨啊眨,眨啊眨:“我不祸害你,你抱也抱了,扛也扛了,要对我负责,将来要
娶我。”
拓跋戎忽然有一种误上贼船的惊悚感。
他缓缓的仰起头,以四十五度角望向天空,泪流满面,贱嘴啊贱嘴!
==
花重立官位在身,再不似从前那般清闲在府。
自那日之后,两个小小少年愈发形影不离,花千挨巴掌,拓跋戎敷药,花千跪祠
堂,拓跋戎陪夜,花千学堂上昏昏欲睡,拓跋戎陪在堂外树枝上睡大觉,花千听戏文
哭的稀里哗啦,拓拔戎在一旁哄的手足无措……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俨然一对小小情侣。
日子就这么甜蜜又平淡的过去,又是一年桃红柳绿。
花媚秉持着一年一升的速度,在所有后宫女子嫉红了眼的注视下,再度晋位——
花妃。
花重立紧跟爱女脚步,升吏部右侍郎,正三品官衔。
一时,父女二人风头无两。
终于有人,把心思落在了这夷都新贵——花府,鲜为人知的公子身上。
这日,花千正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啃着手指思考他的终身大事,到底要什么
时候,把真相告诉他呢?
曾经拓跋戎随口问过一次,他只转了转眼珠,解释说:“我整日女扮男装,见的
人多了,父亲怕丢脸,便谎说我是府里的小公子。”
拓跋戎不疑有他,并未再问。
可是如今……
花千抓过把小铜镜,细细的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一个豆蔻年华
的妖媚少女嘛!他拨弄着长长的睫毛,咧嘴一笑,“呼”的站了起来,狭长的眸子转
来转去:“等他一会儿来了,就说!”
欢快的朝外蹦去,忽然步子一顿。
望着负手走进的花重立,花千恭敬而疏离的唤:“父亲。”
这个人,已经数月未见了……
花重立一身官袍,眉宇间很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傲慢,他厌恶的转过眸子,不愿看
面前那张雌雄难辨的脸,只吩咐道:“你今年也十一了……”
苦涩的牵了牵红唇,花千提醒:“父亲,我已经十二了。”
眉峰一皱,好像这软糯的声音飘进耳里,都是肮脏,花重立不耐烦的道:“我给
你定下了一门亲事,当朝户部尚书林大人的小女儿,今年十岁,那孩子我已经见过,
除去天生腿疾外没什么问题,林大人位列二品,他的嫡女便是有小小瑕疵,也不算委
屈了你。”
一番通知说完,花重立转身就走。
花千怔怔的愣在原地,一阵风拂过,猛然惊醒,他高呼:“父亲!”
花重立步子不停,仿佛没听见,花千冲出去一把拉住他的袍角,在他瘟疫一般的
目光中,轻轻松开手,深呼吸了一口,豁出去了:“那亲事希望父亲可以退……”
啪!
话没说完,一巴掌已经拂上:“荒唐!婚姻大事从来父母之命,林家又岂是你想
退就退的!”
花千转过微红的脸,不喜不怒,接着道:“希望父亲可……”
啪!
“希望父……”
啪!
一连三掴,一掌比一掌用力。
这样的场面何其眼熟,从小到大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最终皆是以他的妥协,和花
重立的怒然离去而告终,那么这次呢……
发髻已经被打散开,凌乱的发丝垂下来,花千嘴角破裂,传来熟悉的阵阵刺痛,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鲜血晕散在本就朱红如丹的唇瓣上,红的妖冶,红的惊心,他想
,他或者可以为了拓跋,坚持一次!
他抬起头,红的晃眼的唇咧开,露出白的刺目的皓齿,金灿灿的日光下,花千站
在院子中央,第一次面对着怒极的花重立,不再是畏首畏尾的态度,一字一字,说的
极慢:“父亲,我生来就应是女子,要成亲,也该嫁男人!”
伴随着话音落地,一声骨裂,清晰响起。
花千趴在地上,弯着被花重立踹断的腿,脸色白的不像样。
院落中,奴才们早已将这场面视作家常便饭,规规矩矩垂目立在一旁,谁不知道
这花府中,所谓的公子根本有名无实,得不到老爷的分毫关爱,连看上一眼都嫌多余
,十二年来,这憎恶已经上升到了见之生厌的地步,比之在宫中为妃的大小姐,真是
连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这话落下,他们呼的抬起了头,看向倒地的花千,目光没有分毫的怜悯,带着**
祼的鄙夷和厌恶,仿佛看见的是什么下作肮脏的东西。
汗水一滴一滴的流下,对一向柔弱不曾习武的他来说,这痛锥心蚀骨。
“来人!”
下人上前,花重立大喘着气,一语毫不留情:“打!打死这个逆子!”
啪!啪!啪……
板子一声一声,实落落的打在花千的股间,前后各有两个小厮压住他,不一会儿
,那衣袍上已经渗出了血迹斑斑,他脸白如纸,汗若雨下,趴着的地面已经被汗水浸
湿了一片。
“老爷,昏过去了。”
“泼醒!”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花千一个激灵,醒转过来。
花重立远远的站着,目色中没有丁点的怜:“我再问你一遍。”
气若游丝的虚弱声音,顺着风儿轻轻的吹来,却无比清晰的落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生来……就应是女子,要成亲……也该嫁男……”
“打!”
花重立怒极嘶吼。
一下下板子,打在血肉模糊的股间,已经被染上了血色,花千从始至终,没有叫
喊一声,连最开始的微微痛楚呻吟,也没了发出的力气。
空气中渐渐晕上了血腥气,花重立仿佛不解气,嘴角一抿,吐出残忍的话语:“
扒了裤子打!”
狭长的眸子倏地睁大,其内惊恐而羞愤。
嗤啦!
一声裂帛响,混着花千不自觉的闷哼,黏着血肉的裤子毫不留情的揭开,血肉模
糊的ρi股,就这么暴露在了众人之中,花千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痛么?打在皮肉
上的板子,已经麻木到没有了知觉。
冷么?
是了,是冷,南韩的初夏,温度炎炎似火,可那种冷到了极致的森凉,让他骤然
打了个寒颤。
忽然,他浑身一僵!
鬼使神差的,他缓缓的,缓缓的转过了头,正正对上一双褐色的眸子。
远远的墙头树荫里,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含着不可置信的恍惚,被欺骗的惊
怒,被耍弄的羞愤,自我厌弃的不甘,和几分刻在了骨子里的不能自已的心疼……
他知道了吧,他都看见了吧,他不会原谅自己的吧?
在一个这样的情况下,让这个残忍的事实毫不留情的展现在他的面前,那双褐色
的眸子闪过挣扎,随即狠狠的闭上,返身而去,满是决绝……
一滴眼泪自面颊滑下,终于颓然的抽光了浑身的力气。
“老爷,昏死过去了。”
“泼醒!”
话音刚落,有人指着远处惊呼:“老爷,着……着火了!”
隔壁院子里,一丝红光映日而起,花重立眉峰一皱,大惊失色:“去救火!快!
快!”
在南韩,一旦升起点火星,这干燥又高温的地方,必将蔓延成大片大片的火,到
时候,整个花府付之一炬都有可能!
慌乱的脚步声,向着外面越来越远。
有人问:“老爷,这……怎么办?”
“逆子,你该庆幸和林大人的女儿定了亲……压去柴房!”
耳边轰鸣着花重立待价而沽的话语,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向着着火的地点赶去,惨
白的唇边漾起苦笑,花千的最后一点意识,的确是庆幸……
万幸,万幸,还有心疼。
娘娘腔是怎样炼成的(三)
初冬的风,透过晃晃悠悠的门缝,渗进阴暗的腐臭茅屋。
地上缩着的人不自觉的颤了一颤,身后倚着的捆捆干柴,冰冷而尖锐的摩擦着后背,他却仿佛浑无所觉,目光呆滞的看着角落里蹿出的一只老鼠,南韩的老鼠生的个顶个的大,入了冬动作也缓慢了许多。
他就这么看着,许久许久眨上一下幽丽的睫毛,空洞,无神。
三月时间,一晃而过。
三月时间,未现拓跋。
股间的伤势愈合的极慢,自开始的痛到后来的痒,再到现在无时无刻不从骨头里渗出钝酸的感觉,糅入四肢百骸……从来丰润嫣红的唇瓣,此时苍白的可怕,漾出一抹无力的苦笑。
望着那笨重的大老鼠,花千终于开了声,以往似男似女的清脆婉转,如今只剩下干涸的嘶哑:“他……还会来么……”
他说的极慢。
前面两个字完全是气音,许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嗓子,像是锯子拉扯出的刺耳,最后一个字,再一次变成了无力的呢喃,似是这三月来的心情,期望,失望,绝望……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应该说今早的外面,脚步声就古怪的没停止过,好像除了这黑漆漆的柴房,府里正处于一个极其忙碌的状态。
人在黑暗里听觉总会变的特别敏锐,不过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缩了缩,随着这一晃动,脚上的铁链锒铛碰撞,发出沉闷压抑的声响。
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花千辨认出,是每天唯一的一次送饭时间到了。
花重立自然不会浪费了这个儿子,和户部尚书林大人联姻的机会,他如何能放弃,再蠢笨的人也知道物尽其用的道理,更何况自女儿进宫后飞黄腾达的花重立,若是这令人厌恶的儿子,能在他高升的道路上做出点细微的贡献,也算是没白白养了厌了十二年。
金属的碰撞后紧接着是一声“吱呀”,开锁,开门,简陋的木门开启灌进一阵阴风,也灌进了让花千惊惧的刺眼亮光。
老鼠惊恐一叫,闪了个没影。
抬起酸软无力的胳膊,挡住这让他头晕目眩的感觉,乱糟糟的头发落下几根,遮住了极美却苍白的面容。
小厮捂着鼻子匆匆进来,随手丢下个馒头,也不管那馒头滚落在地上,嫌恶的向着外面走去。
捡起硬邦邦的冷馒头,花千乖巧的开始吃,每一口都细细的咀嚼。
这是他整整一日的量,不想死,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木门再次闭合,柴房内恢复了黑暗,大老鼠蹿出来将地上的馒头渣子收归囊中,友好的看了一眼它的邻居,踱着冬日笨拙的步子优雅的躲回了洞里,他也递去一个无甚情绪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如一把典雅的古扇,半展了一下复又安静。
咣当!
砰!
外面传来一声铁锁落地的响动,紧接着是重物倒下。
不知为何,花千啃住馒头的动作,顿住了,他的身体微微的颤抖,整颗心似被揪紧,吱呀的声响,阴冷的寒风,刺眼的日光,和高大的影子……
有熟悉的味道合在冷风里,飘进了满是腐臭的木屋,花千不敢抬头,却贪婪的呼吸了几下,这味道伴随了他七年的时光,曾经在最为彷徨无助的时刻伴他长大,熟悉的他想落泪。
高大的阴影顿住在门口,这么久了,一动不动。
花千想催促一声,却发现方才还勉强说出了话的喉咙,这会儿发出的只有哽咽,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上一眼,期望失望绝望,听来这么简单的六个字,又是如何概括在这生不如死的三个月中……
握着馒头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平静下来。
如果说,花千的心绝不如他表面的那么平静,那么……
木桩子一样僵在门口的拓跋戎,心里的痛悔便如同惊涛骇浪!
拓跋戎这三个月,过的并不比花千好多少,此时的他,亦是狼狈非常,青黑的眼圈,参差的胡渣,乱糟糟的头发,没有身体上的折磨,心里却如有什么撕扯着,挣扎着……
在遇到花千之前的八年,谁能想象的到一个褐色眼珠的北燕孩子,在南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那些鄙夷谩骂日日夜夜如洪水侵蚀着幼小的心灵,凄苦的生活,母亲的离世,世人的唾弃,形单影只的小小孩童……
拓跋戎不愿承认,他却知道,他的童年是扭曲的,越是压抑,越是反弹,他的倨傲自负,何尝不是一种扭曲的自卑。
然而五岁的花千,在那个阴冷的祠堂里,如一束光射入了他黯淡的生活,就像这南韩夏季,琉璃一般炫目的斑斓日光,缱绻而娇媚的抚吻着干涸的丛林,那日清晨,拓跋戎第一次仰望天空,露出属于八岁少年的纯稚笑容。
七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足以成为他们成长的轨迹,成熟的蜕变。
花千以这七年,丝丝缕缕的渗透着他,等到他幡然醒悟之时,这个小狐狸一样奸诈的孩子,已经强横的驻扎在他的心田,挥之不去,驱赶不得。既然驱不得,那便不驱了吧……
拓跋戎想,就像她说的,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
待她长大,他就娶!
然而事实是什么,事实是他昂扬七尺男儿,竟然爱上了一个男人!
他倾心付出毫无保留的七年,他珍之重之如获至宝的七年,他每日每夜做梦都会笑醒的七年,他第一次感激上苍垂帘的七年,在花府小公子的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是的,拓跋戎在看见那一幕的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
巨大的惊怒冲垮了理智,他转身离去,哪怕看见他满身鲜血,亦是毫无眷恋,然而真的没有么,若是没有,他怎么解释跳下墙头后,在脑海中不断的催促下,依然去放了的那把火?
归根究底,是想让他平安吧……
归根究底,做不到无视的吧……
一墙之隔,听着远远传来的“压去柴房”,他终于落下一颗心,在前面那句“定亲”造成的轰鸣中,自嘲的走了。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理智沉淀下来,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够思念逼疯了他!
三个月的时间,更是足够他认清自己的心,原来他的痛,他的怒,他的抗拒,一切都敌不过,他的思念,他的担忧……
在寝食难安的烦躁中,拓跋戎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决定。
定亲,定你妈的亲!
他决定了,他要揪着那小混蛋的衣领子,毫不留情的打断他一条腿:“敢在祸害了老子之后定亲?老子跟你拼了!”
他如果执迷不悟,他就亲自操刀,阉了丫的!
他如果痛改前非,他会恶狠狠的告诉他:“老子拓跋戎,不爱男人!”
只是爱上的这个人,正好是个男人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拓跋戎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怔怔的望着对面的花千,脚下仿佛生了根,重逾千斤。
那让他镌刻在了骨子里的人儿,闭上眼睛就鬼鬼祟祟的冒出来的人儿,永远活蹦乱跳着美的晃花了他的眼的人儿,那么苍白那么无力的缩在这肮脏的柴房一角,他的头发脏污散乱,他的衣袍破败染血,他的脚上拷着冰冷的铁链,十指颤抖着握着一个咬了两口的馒头……
这就是他七年来捧在心尖尖上,疼到了心坎儿里的人儿么?
莫大的痛侵蚀着他,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恨的,恨的……
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远远的抬了抬手,想帮他把身后冷硬的干柴移开,那些张牙舞爪竖出的倒刺,该是疼的吧,然而伸出的手最终攥成了拳,拓跋戎捏紧了拳头,绷出条条的青筋。
他不敢。
他不敢想,也不敢动,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人儿,会是怎样的态度?
他,还是他的么?
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那痛疯狂的撕扯着,磨砺着,在心头腐蚀出千疮百孔,快要被痛悔淹没的拓跋戎,忽然眉心一跳,他看见对面苍白柔弱的人儿,终于缓缓的,缓缓的抬起了头。
目光相对的一刻,拓跋戎的心,就那么奇异的,平静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自羽睫滚下,落在手中的馒头上,也落入了拓跋戎干涩的心田,他抬动僵硬的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缓慢走了上前……每出一步,便是坚定!
一步,他忠于真实的感觉。
一步,他放下心中的抗拒。
一步,他打破固守的观念。
一步,他屏退世俗的偏见。
待到他站定在了这人的面前,他的理智轰然坍塌,心中的某一个新生的信念,却如磐石城墙泰山之坚,拓跋戎知道,从此以后,他的世界中,只有花千。
这一束射入心底的,斑斓日光。
“哇——”
一声嘶嚎,“日光”不管不顾嚎啕大哭。
他脚上绑着的铁链乒呤乓啷的击打着地面,合着尖锐又嘶哑的哭声,聒噪刺耳,然而飘入拓跋戎的耳里,却如仙乐飘飘,他蹲下身子,将这人一把搂进怀里,轻抚着他单薄如纸片儿的背脊,温声连连:“我来了,我来了……”
肩头一痛。
两排森森利齿毫不留情的,狠狠的咬着他硬邦邦的肩膀,花千下了死劲儿,直到咬出了血才松了口,一边吧嗒吧嗒的掉眼泪,一边模糊不清的大骂。
“混蛋,你怎么敢给我走了!”
“混蛋,你怎么敢三个月了才来!”
“混蛋,你怎么敢在门口站那么半天!”
拓跋戎不动,任他咬,任他骂,不管是什么,都孙子一样受着,这是他应得的,更何况,听着这一句句的埋怨,他的心里反倒生出种说不清的舒坦,真……
真他妈犯贱!
他撇撇嘴,无比的鄙视自己。
脑袋再痛。
花千揪着他乱糟糟的头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狭长的水灵灵的眸子盯着他看了半响,闪了一闪,眨了一眨,渐渐染上了炫目的光泽,沾着水滴的小扇子也跟着眨巴,忽闪忽闪的亮晶晶。
然后想起什么的,立即瞪眼:“你敢走神?”
嘴角一咧,拓跋戎笑的灿烂:“不敢不敢。”
花千偷偷笑,别别扭扭的扯着拓跋戎同样脏兮兮的衣角,小声咕哝道:“我不是女孩子。”
拓跋戎听后没反应,直接双臂伸出去把他抱起来,这三个月的日子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身上难免留下些病根,还是先离了这冰凉的地面才好,臂弯中的重量,让他浓眉狠狠的皱了皱,本来就轻的跟只猫似的,这会儿,更是快飘起来了。
花千急了,怎么能没反应呢?
他接着道:“我……我不是女……”
眼前阴影伏下,刚硬的唇瓣压下来,堵住了他的话。
一瞬间,两人双双虎躯一震!
粉色的泡泡咕咕嘟嘟的飘了起来,花千眸子眨巴眨巴,晕染出幸福的冒泡的小气息。
ρi股不疼了,身上不冷了,腰不酸了,背不刺儿了,阴冷肮脏的柴房瞬间闪亮了,连那灰扑扑的大老鼠都基因突变了……
良久之后,双唇分开。
拓跋戎别扭的咳嗽一声,两朵红晕飘上俊脸,目光四处闪就是不敢看他。
然而怀里的人也没了声音,不像从前那般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他狐疑的挑挑浓眉,小心翼翼的将余光飘了过去,就看到花千呆呆傻傻的眨巴着眼,一脸贼兮兮的笑,白皙妖异的面容上,绽放出让人晕眩的光。
拓跋戎圆满了,很好,两人一起丢脸。
好半天,花千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捉住他的肩头,迫切的看着他,似乎执拗的在等一个极为明显的答案。
“老子……咳咳……老子……”拓跋戎咳嗽一声,对上他亮的惊人的眸子,没有了扭捏:“老子管你是男是女,你就算是个人妖,老子也认了!”
花千刚要说什么,明显羞涩的男人立马瞪眼:“闭嘴!”
他笑眯眯,乖乖的闭嘴。
弯刀一闪,“吭”的一声,铁链裂为两半。
花千凑上去,不要脸的把妖媚的脑袋竖在某男眼前,眨眨眼:“私奔?”
心间被填的满满的,看着这个七年来相互抚慰,相互温暖,一路跌跌撞撞扶持着走来的……呃,姑且称之为男人,拓跋戎笑了,褐色的眸子炫目如钻:“私奔!”
说的轻松,心里却是郑重万分。
他望向外面,这当朝三品大员的府邸,虽然没有私兵,但是大批量的侍卫同样不可小觑,褐色的眸子里掠过丝坚定,抱着花千的手紧了紧,他大步朝外走去。
花千同样坚定,虚弱的拳握的紧紧。
刺目的阳光下,冰冷的风吹拂着,柴房外除了昏倒的那个小厮,竟是没有一个人。
想到清早时分,听到的外面一阵阵的仓促忙乱的脚步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消失了,花千呢喃道:“怎么这么奇怪,没人?”
拓跋戎这些日子,过的浑浑噩噩亦是不知。
他皱了皱眉:“来的时候,好像也没碰到人。”
不知怎的,明明空旷寂寥的院子里,没有人反而适合他们逃跑,两人的心里却骤然揪紧,都有一种无法预料的危机感,对于未知的茫然……
拓拔戎不再多想,脚下一点,朝着府外飞掠而去……
咻!
就在即将出府的一瞬,不知从哪里出现一黑衣人,身法极快飞掠至他的眼前,样貌平凡到过目即忘,浑身腾腾的杀气却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寒光一闪,三尺青峰森森凛凛,直袭拓跋戎喉间要害!
他护住花千,手持弯刀飞速迎上。
吭!
一声兵器交鸣,两人迅速分开。
拓跋戎退后一步,那人退后三步,高下立判。
没有波动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那人忽然执起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哨子,放在嘴边无声的一吹。
不好!
拓跋戎飞身而起,脚下连连交错,一个人他还不放在眼里,可是一旦有其他的同伴赶来,他若只有自己,定是可以跑掉,但是花千呢……
一定要赶在有人支援之前,带着花千离开这里!
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升起,那人再次攻来,这次却不与他正面交锋,招招式式只为阻拦。
三招之后,拓跋戎已经感到了不妙。
四周数道气息,飞速临近!
只眨眼的功夫,两人被五个同样的黑衣人包围,五人皆是面貌普通,手持三尺长剑,可见出自同样的组织,更甚者,远处已经开始出现大片的脚步声,不只是这五个人,相信府中的侍卫和花重立,也正在赶来。
拓跋戎将花千转移到背上,郑重的嘱咐:“抱紧了!”
一把弯刀迎上五只长剑!
铿鸣四起,寒光缭绕!
交手的一方天地,凛凛杀气交织成一张大网……
只三五招的功夫,拓跋戎已经受到几道细小的剑锋擦伤,鲜血晕散,他多次寻找机会撤离,却苦于这五人配合默契,将战圈包裹的密丝合缝,不留丝毫的破绽!
花千紧紧的捂住嘴,不敢发出惊呼让他分心。
忽然,狭长的眸子一闪,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小声迅速道:“找个机会,放我下去!”
拓跋戎眸子一闪,缠斗中不待拒绝,就听他快速的说:“我早晨听到外面极为混乱,府里想必有什么大事,这几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暗卫,他们打斗的时候也没有特意朝我身上招呼,说明是有所顾忌的,而花府不会有这样的势力,除非是……”
花媚来了!
一国宠妃,有五个暗卫随行,并不稀奇。
而他们知道这是花府的小公子,所以不敢轻易出手伤害,这说的过去。
事实也证明了,花千猜的没错。
当拓跋戎露出有意将花千放下的动向时,那几人眸子一闪,并未阻拦。
两人一个被关在柴房,一个因为弯了浑浑噩噩,所以并不知道,花媚晋升花妃,被皇帝特许回府省亲,这一殊荣已经传遍了夷城大街小巷,而省亲的日子,正是今天。
远方激斗声仍在继续,远远看见花重立单独带了大批侍卫赶来。
花千朝着花媚的院子,撒腿狂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寒风凛冽中,他强自忍耐,满心满脑都是随时可能丧命的拓跋戎……
==
“他还不能死!”
花府一间华贵的厢房中,一身宫装的花媚缓缓的饮下一口茶,接着道:“本宫如今仅仅仗着皇上的疼宠,和仅有的花府,若想爬的更高,需要林家的势力相助。”
十二年过去,梅氏更显苍老:“媚儿,难道就让那个小杂种,继续活着!”
她捏紧了涂满蔻丹的手,满目恨意:“杀了那些女人还不够,竟然还要留下个小杂种,为娘每每想起,便心中大恨!”
花媚淡淡的扫来一眼,对待生母亦看不出什么情绪:“这七年来,花府只有娘一个夫人,娘是这里名正言顺的唯一主母,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那个小杂种是为娘心里永远的刺!”
花媚轻笑一声:“也亏的他们呣子命大,打胎药都没落了胎,不过让那女人产后病重而已,那般破烂的身子竟还足足撑了五年,啧啧……”
“若非怕你爹怀疑,我又怎会让那贱人,多活那五年!”
花媚摇摇头,再喝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梅氏一惊:“知……知道?”
眉目流转,倒吊的眸子里,满是轻鄙:“父亲是没什么能耐,可也不是傻子,花府断断续续娶进门的女人,没个几日接连丧命,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若是不知,又何必后来去青楼买那一夜之欢,再也不娶小妾进门。”
梅氏六神无主:“这……这……”
“娘也不必担忧,当初父亲能坐上那小小城守之位,便是因着娘的聪慧相助,那时他不敢过问,如今升至了三品大员,若是还想坐稳这位子,便更加不敢。”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她冷笑一声:“不过是些没用的贱人罢了,死也就死了。”
言语间,全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媚儿,当年留着他,是你爹要有人继承香火,如今,你爹早就看那贱种不顺眼了。可是再不顺眼,他总是个儿子,你可想过,你再是皇妃亦是女子,待到你爹百年归老,这花府的一切,就都落到那小杂种的……”
“娘!”花媚摆摆手,眉目间掠过丝不耐烦:“若是没有本宫,这花府也不过是珠兰城的一个小小城守府罢了,本宫看的是更远的位置,区区花府还落不进本宫的眼里!娘你不必再说,花千现在还不能死,本宫需要他和林家联姻,得到林家的助力!”
“那……”梅氏收了小心思,直接问:“要到何时?”
花媚摩挲着下巴,眼中闪过丝高深莫测的幽光:“待本宫有了皇子!”
“谁?!”
房外一声踩断树枝的声音响起,花媚霍然起身:“谁在外面!”
房门被推开,花千踉踉跄跄的跑进来,扯着花媚的裙子哭道:“姐,姐你回来太好了,姐你最疼千儿,你救救拓跋!”
巴掌大的娇媚面容上,尽是怀疑。
花媚皱着眉,倒吊的眸子在哭的梨花带雨的人身上扫视着……
花千扯着她的裙摆,眼中的恨一闪而逝,他方才看见外面有侍卫把守,从后面小路绕了进来,没想到,竟听到这样的一幕。然而仰起脸时还是那副柔弱无辜的样子,妖异的面容上有少许的依恋:“姐,你去救救他,姐姐……”
他攥着拳,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的恨!
掌心的指痕一道一道的深深陷了进去,这痛提醒着他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来时和如今,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心境却完全不同。
从希冀到绝望,从稚嫩到苍凉……
一个人的长大,需要多久?
有时,不过眨眼。
眨眼时间,沧海桑田。
花媚原本的怀疑,只听见这姐姐两个字,便消散了少许。
花千是什么人,她再了解不过,从小看着长大,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若是真的听见了,怎会如此?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花千勾唇一笑,妖异的惊人,若是从前,他会冲进来质问吧,他会莽撞的跟她同归于尽吧?不论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太傻,可是现在不同,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变了?
也许是三月之前?那场刻骨铭心的毒打。
也许是更早之前?拓跋不知不觉的影响。
花千笑的苍凉,十二岁的年纪,一夕之间,恍若半生。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花重立熟悉的大斥:“逆子!滚出来!”
“姐?”花千手足无措,满脸慌乱,仿佛完全看不出旁边梅氏的恨意,和面前花媚的少许审视。
少顷,花媚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道:“你啊,先出去看看,若是有帮的上的,姐自不会吝啬。”
厢房外,院子里。
花千的步子在看到地上的人时,骤然僵住!
从头到脚,他的血液冰冻凝结,一眨不眨的望着地上躺着的拓跋戎。
拓跋戎已经没了知觉,周身细碎的伤口,汩汩朝外冒着血浆,衣服完全被鲜血染红,他是被拖着过来的,一路是血,长长的血迹延伸到极远,极远……
为什么不跑,以他的身手,若是先行离开,完全可以!
答案已经很清晰了,清清楚楚的印刻在心里,他自问自答,为了他啊……
为了蠢货一样的他!
为了来求杀母凶手的他!
花千忽然很想笑,原本酸涩的眼睛,眼泪瞬间倒流,他真的笑了,像一朵妖异的曼陀罗,绽放在唇畔,一步一步的向拓跋戎走去,一步一步,完成着他悄悄的蜕变……
他走到拓跋戎的身前,在花重立杀意森森的目光中,蹲下身子为他将脸上的血,细细的擦拭干净,整理了湿漉漉的头发,然后缓缓的站起身。
他朝花媚的方向走回去,忽然脚腕处被人轻轻的握住。
已经昏迷的拓跋戎,若有所觉的,忽然就睁开了眼睛,他无力的拉住花千的脚腕,目光先是茫然,渐渐有了焦距,然后定格在眼前一个深深的镌刻在了骨子里的身影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头看向他。
目光相接,拓跋戎心中一震,这不是他熟悉的花千的目光!
里面除了眷恋,除了温情,多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就那么怔怔的看着,仿佛一个世纪之久……
拓跋戎松开了手,敛下眸子恢复平静。
他明白了。
七年的时间,足够他明白花千所想的一切,不论方才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也许现在的花千,再不单纯,再不稚嫩,再不是那个又哭又笑的孩子,但是只要是花千,只要还是他的花千……
他不由得记起了当初的那个戏文,轻轻的,以虚弱的气音,哼唱起来:“则不如寻个林间,你耕我织,从此神仙眷侣好一双呀……”
最平凡的愿望,永远最难。
身后的戏文,若有若无的飘进耳里,花千走到花媚身前,跪下:“姐姐,你放了他吧,我不会再见他。”
戏文一顿,继而接上。
花重立皱眉怒道:“不行!”
花媚淡淡看了眼,地面上跪着的花千,再看眼烂泥一样,浑身是血的拓跋戎,闪过丝厌恶的情绪,若非她需要林家的助力,定会杀了这两人算了,蝼蚁一样的人,早已不值得身为皇妃的她出手。
更放不到她的眼里!
她高高在上的如神祗般俯视着,俯视她眼中的两只小小的蝼蚁,不屑失了自己的身份,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十年之后,面对南韩覆灭,她如丧家之犬一般自刎而死的一瞬,脑中浮现出的,便是今日的一幕。
这两个蝼蚁一般的身影。
那时的她,曾悔不当初,若是当初不放,若是不放……
然而此时,花媚只温婉一笑,淡淡飘去两个字:“拖下去,一条贱命而已。”
拓跋戎被拖走,再次留下一道长长的猩红血迹,刺的花千狠狠的闭上了眼睛。
两人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然而对方的心意,已经明了。
断断续续的戏文越来越远:“则不如寻个林间,你耕我织,从此神仙眷侣好一双呀……”
一滴眼泪,顺着颤抖的眼睫滚落。
他闭着眼,跟着轻轻唱和:“则不如寻个林间,你耕我织,从此神仙眷侣好一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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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南韩后宫中的传奇——花妃,因喜怀龙子,晋为贵妃,一时独宠后宫。
梅氏身体微恙,卧病在床,小小的伤风却断断续续,掏空了整个身子。
林家小女的尸体,被发现在林府池塘,疑似腿疾发作,不慎溺水身亡。
花府鲜为人知的小公子,以娘娘腔的姿态,风骚的出现在了世人眼前。
拓跋戎拖着尚未恢复的身子,孤身踏上了陌生的北燕土地,认祖归宗。
日出东方,相隔千万里的两个男人,自大陆的南北两方同时仰起头颅,看向那一轮红日,彤云万丈。
花千,老子会回去!
拓跋,我等你回来!
这一年,花千十三岁,拓跋戎十六岁。
------题外话------
关于后面,花千伪装的原因。
他偷听了,听到了多少,花媚肯定是有所怀疑的,她不会留下一个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的祸害,哪怕这怀疑只有一点点。
而以前的花千,在花府是个禁忌,外人很少有知道的,杀了也就杀了,后面花千的夸张,让他在五国之间臭名远扬,没人不知道这个娘娘腔,这个时候,在南韩伪装贤良淑德为以后垂帘听政打基础的花媚,是不敢轻易动手的。
这样时间久了,怀疑渐渐的少了,花媚不可能永远防范着他,就给了他发展势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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