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有人去了文理科实验班
听说,我教的戏剧影视专业大一学生中有三个考取了校文理科实验班。
据说这是今年校方推出的新举措,面对全体新生只招一个班,未来文理通读,前途远大。下课后,就要转去实验班的三个学生之一曹昭明跟着我穿过草坪,她不断问我,要不要去读。我问她自己的意见。她喜欢我们这个专业,也喜欢这个集体,甚至想到将来自己拍第一部电视作品,一定要拉上全班同学做拍档,没想到,还没上第三次课,就要彻底离开了。曹昭明已经去法律系听了实验班的课。她说:好不一样啊,我们的课,你记得吗,你拿着收上来的条子举着对我们说,你喜欢这种感觉,长短不齐,带着每个人的个性,但是法律那边的老师收作业,我们全挨骂了,老师说看看你们交上来的都是什么,七长八短,一点都不规整。我问她家里的意见,曹昭明说,远在湖南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再留在戏影。她说:那边的老师都忽悠我们,什么精英什么幸运儿的,好像天上掉馅饼了。我劝她留在那边,起码能学得更多。她撅着嘴走了。
过几天又遇见她,她说:我一个人这么远从湖南跑到海南来都没哭过,就是上这个实验班,我都哭了,好枯燥好没意思啊。十一月她出现在我们教室后面,下课后对我吐舌头说那边的课逃了。十二月,在草坪上上课,她又拉了另一个从我们班考走的同学来听课。
王小妮:二○○八上课记(2)
也许不是人人都适合那个只收“精英”的实验班。
三、新?闻
今年依旧保持课上简短交流新闻的传统,他们不能再脱离现实读死书了。今年略有修改的是,上学期的新闻都是我一个人说,○八年改为大家一起谈,目的在于更多地参与。这个变动出自九月二十三日第一次课,那天我谈到一条新闻:九月二十二日,卫生部公布数据,三鹿奶粉事件已查出全国病儿五万三千人。下面一个女生接话说:是婴儿哦。她的意思是:这新闻和大学生们关系不大,出事的只是婴儿。我马上纠正她:每一个婴儿都是人啊,一个有起码责任心的知识分子不能对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这样在课上就决定了,以后每次课都安排十分钟大家交流新闻。
虽然时间短,能说话的人少,但是,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在本子上抄几条新闻来上课。渐渐还有人发明了偷懒的办法,直接带一份《环球时报》,现场读报。而齐仙姑同学总是把自己筛选过的要闻事先抄在本子上,以至后来,我上课的第一句话是:仙姑,你先来?
已经读大三的余青娥同学来听我们大一的课。课间,我和她靠在楼道的栏杆上吹海风,那天是二○○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她告诉我,她父亲在福建福州收废品,最近受金融危机影响,收购价格大幅下降,来电话说赚钱更难了。铃声再响,我对同学们说,在见到你们的师姐余青娥之前,金融危机对于我还只是报纸上的标题和消息,经过了她的描述,才感到这危机已经真切具体地影响到一个普通中国人了,新闻不是呆在和我们完全无关的地方。
有些男生的军事兴趣格外浓,反而对日常新闻并不重视。十二月下旬,班长说:咱校图书馆可以借书了,每次每人能借十本,期限一个月。班长坐下,下面几乎没反应,好像图书馆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而接近期末,班长说了另一条新闻:农业银行不同意给咱们贷款了,说原因是怪咱学生,咱校学生还款率低于百分之五十。班长还没坐下,下面一阵混乱和议论。持续几分钟后又鸦雀无声。
四、我们的班长
班长给我的最初印象是他热衷于点名,特别是突击点名。有两次,上课铃响了,他的点名还没结束,他不得不遗憾地自我中止,说上课吧。我忍不住问,是学校要求点名?他说不是,是他自己要点的,预防有人选课,防患于未然,他说。
第一次课上分组讨论,我刚说完“讨论”两个字,班长忽然起身发出最短促的口令:各小组准备好,一分钟之内就位,不要发出响声。
一次课间休息,班长过来问我:老师怎么看大学生的自由?我说大学生应当拥有更多的自由,我不赞成把中学思维带进大学。我想到了他的点名。他没回应我,显然心里有保留。他转过身对大家说,同学们现在讨论讨论啥是咱的自由。当时教室里乱哄哄。有人随口说,自由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人说,自由就是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可以不回答。没有得到丝毫的正面答复,班长的脸色变得难看,但是还在坚持:大伙都说说,咱大学生该怎么看自由。上课铃都响了,他还站着,还等待有人给他答案。后面的同学拉他说:上课了。马上有人迎合着喊:上课了。他才很不情愿地坐下,坐了还向后扭着身子对着同学们,直到我说上课,他才转回身来。那节课他没听进去,一个人在座位上较劲呢。 txt小说上传分享
王小妮:二○○八上课记(3)
两个月过去,班长有了明显变化,口令少了,话也少了,不再突然点名。有一次上课趴着,问他感冒了?他有点茫然地点头。
又有一次约他来取影碟,早上七点,海岛上阳光透明,他穿一双高筒的足球袜和运动鞋,满头是汗笑嘻嘻地跑过来。我心里想:就是一孩子。他说他坚持每天早上六点多起来跑步。
国庆假期结束,班长给我们讲他见到的大海:都说海是蓝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海,这回我特意到白沙门,捧起海水一看,这水咋一点也不蓝啊,再去西海岸,海水也不蓝,为什么海一捧起来就不蓝了呢?他说完并没坐下,好像在等待答案,教室里一片哄笑。
另一次,我问起谁这一生从来没进过电影院,四十一人中有六人举手,其中就有班长。十二月底,有人给我两张《非诚勿扰》首映的票。我都送给他了,很快收到他在电影院发来短信:老师,谢谢给我第一次电影院的经历,电影很好看。
可惜,来自山东的班长郭新超,如果他第一次进电影院,放的是《天堂电影院》该多好。
五、女生们
在孤寂寡言的人中,会有几个女学生最沉默最边缘,她们习惯了默默地溜进教室,默默埋头坐在后排角落里,交作业的时候,把自己的那页纸反扣着,混夹到别人的作业里面。
和那些兴冲冲的,野心勃勃,或者还时刻心怀挑衅性的男大学生相比,除了穿着打扮的不同,把那几个沉默的女学生搁进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课堂上,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能感觉到有些男生们更愿意贴近外面那个社会,他们正学习着工于心计,左右逢源,讨好奉承,把握机遇。而大一的女生们,无论活泼的,沉默的,都透出更多的纯粹洁净,保留着一点“发傻”的理想主义。我不认为这是多年来严谨教育的结果,更相信它源于女人类的某种基因残留。
去年曾经有个女生在下课后快速经过讲台,放下一张纸条,还没来得及看清她,人就飞一样出去了。纸条上写着:老师,你不能总是讲评写得好的作业,不太好的作业也应该讲评。从那个提醒开始,我尽量讲评更多人的作业。同时,我也在找谁递的纸条,恰恰她是平时最沉默学生中的一个。
二○○八年底,学期快结束了,我连续收到一个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的七条短信息,其中有这样的段落:“老师,我是郑××,不知道您是否对得上号……我的妈妈是个简单的人,没多少文化,没工夫也没能力思考抽象的东西,当我对她说我不想读书了,我很茫然时,她只会说我不懂事,说知道吗,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息。这些我都懂,我不想听,平时很少往家里打电话,因为每次她要说什么我都能预测到,在她看来,我只要健康地存在着就行。当然,我很爱她,从没怨过她,只是无法和她亲近,我常常有想找个人听我说话的愿望,可又找不到我愿意倾诉的人……”我没想到,这个在我印象里连面目都不清晰的学生,心里藏着这么多细腻的感受。
前面提到的学生余青娥,写了寒假纪事发给我看,她平时不言不语,从她的文字里,我知道了很多珍贵的东西:余青娥在外地打工的父母一直到年三十晚上,才带着在城里上小学的弟弟赶回老家,她还在屋子里就听出了踩过雪地的脚步声是自己的父母。当时,天已经全黑了,弟弟进了门就脱棉袄,脱得热气腾腾。他解下贴身捆扎的两条鼓鼓的长丝袜,里面塞的全是钱。一条袜子里装的是她父母一年赚的钱,另一条是亲戚家委托他们带回来准备起新房的。这么鲜活、又喜又悲的景象,呆在城里的作家怎么想象得出来?余青娥的老家在江西,她祖母到现在还会埋怨她父母说,不该让她念书,女孩念什么大学校,还交那么多钱。老人这么说,是因为青娥下面还有弟弟,弟弟要长大要念书要成家立业,学费当然要早点给攒起。这组文章,我推荐给杂志发表了。二○○九年初,足够寒冷的一天收到余青娥的短信。意思是她收到了稿费,感觉拿在手里不敢花。
王小妮:二○○八上课记(4)
期末,一个大四女生来找我,问能不能帮忙改几篇她的小文章,她想投稿,为找工作创造条件。二○○五年,她只是上过我三个多月的课,后来再没有过接触。我问她参加毕业生招聘会没?她说去了,说得有点心虚,说长这么大没见过那种场面,连话都不敢说,准备了一大沓简历,根本不敢往前凑。我一听就急了我说你得往前挤啊,现在不是工作找你,是你要找工作,你要养活你自己。分手前,她有点恳求说:老师,能不能不用专业眼光看我的文章,我知道写得超幼稚超幼稚。我说,如果现在你还在大一,当然我用老师的眼光,但是,你就要毕业了,除了专业的眼光,就没有第二种眼光。她叫杨秀碧,来自四川,不知道在二○○九年能不能找到工作。
六、我不喜欢老师这种东西
很偶然看到一个大学生论坛里,一个关于老师的帖子,有人跟帖说:我不喜欢老师这种东西。
今天的大学里,让一个学生在隐身状态下还能喜欢某老师,确实是苛刻。在我做学生时候也是一样,我曾经就很不喜欢老师这东西。
但是一个老师不能说:我不喜欢学生这东西。特别是今天的我。
七、*的故事
那晚上没课,忽然接到班上同学的电话,非常着急,说她们几个女生正在海口火车站,班上的*同学退学了,准备回陕西乡下老家复读重新参加高考,现在人已经上了火车。突然得到消息说,在老家复读必须把已经迁到大学的户口再迁回去,不然不能报名,她们紧急向我求助。我完全不懂迁户口的程序,甚至记不得班上哪个叫*,除了着急,一点儿帮不上忙。电话那边一阵慌乱就挂断了。
我赶紧搜索对这个学生的记忆,只找到第一次课上收到的纸条中有署名*的。当时我给出的问题是:你最喜欢的书。她的回答是:路遥的书《平凡的世界》。我的问题:你最喜欢的电影。回答:《背着爸爸去上学》。只有这两行字,字迹非常工整,关于她是否来自乡村和是否相信真理,她没有回答。
第二天一进教室就问*,他们说走了。大家谈新闻的时候,周坤婷起来说:我说发生在我们班上的新闻,*同学退学了,一想这事就闹心,我们每个人都得懂得珍惜,一个农村出来的女生多不容易,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一生。说着说着她就哭了。教室里特黯然。
比起国内国外所有大新闻,在那个上午,*的离开对我们最触动。算算这时候,火车拉着她已经到中原大地了。我说不能这么轻率就退学,这么重大的决定要尽量征求更多人的意见,再参加一次高考太冒险,不喜欢某个专业还可以想办法调换。我说的这些,*当然听不到。
一星期后,班长兴冲冲告诉我,*回来了,现在人已经在返程火车上,她申请复读不成,在家里考虑了几天,决定回来。班长还说:老师,下次你来咱班上课,准能看见她。再上课,我特地带了一小包椰子糖,但是,*没来。又过了一星期,课间休息,有个矮小的女生慢慢过来说:老师,我是*,谢谢你的糖,哦,是这张面孔,我有记忆的,但是,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她叫*,更不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什么。接下来,全是我在说废话,她默默听,默默点头。铃声一响,她又回到教室后排,从此,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有意往教室后排搜寻,才能看见她那张很容易变红的脸。她不复读了,但是能从此喜欢上我们这个专业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王小妮:二○○八上课记(5)
我有点惊讶,中国传统妇女身上的含蓄。闪避,羞怯,温良,坚忍,倔强,在生于九十年代的陕西女生*的身上,居然全部有,并没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
八、关于大地和土豆
第二次课一结束就认识了赵朝举,他主动跟上我说,他叫赵朝举,贵州毕节来的。我说你们那儿我去过,我去过织金县下面的好几个乡。他马上问我去过织金洞没?结果我和他都没去过那个洞,那是个旅游景点。他来海南上大学,是第一次离开贵州。一路先坐汽车从乡下到贵阳赶火车,火车到湛江,再从湛江搭长途大巴到海安转琼州海峡轮渡。
他说,从湛江坐汽车到海安,坐得真晕。
我随口说,看来你晕车。
他神色格外兴奋说:从湛江一出来,那地哦,太平了,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平的地,客车上别的人都睡觉了,只有我一直看车窗外。
分手之后,我忽然想明白了,赵朝举说的晕,是晕平原,在上大学之前的十九年里他没出过山,没见过大片的平原。
下一次再注意到赵朝举,他和同学一起表演小品,他演孙悟空。本来,他的脸就有点红,再做出一连串搔首弓腰的滑稽动作,嘴里几声尖叫,简直惟妙惟肖。节目表演完,他获得掌声最多。赵朝举演孙悟空让我特高兴,说明他是个大方开朗的人。
下面是赵朝举的一次作业,题目是他自定的:
吃土豆的人
……土豆在我们那里叫洋芋,为什么叫洋芋呢?据村里的老人说是洋人的东西,是从洋人那儿传来的,所以就叫洋芋,就像火柴叫洋火一样。
……到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快要烧尽的火堆旁,刨开火堆的一角,把洋芋都一股脑儿地放进去,再盖上灰。老爸卷了一袋(支)烟卷,吧吧的(地)吸着,烟圈(卷)在他的嘴角转着圈。但现在老爸在深圳打工去了,所以,很久没有看到他那样休闲地吸烟了。可老爸每次回家,都要带一大袋草烟去,他说外面的烟都不好吃了,那天听王老师您讲一个老汉每次回家都要带烟卷到打工的地方去,我听了之后,脑中立即出现老爸背着烟卷上车时的情景。
土豆在灰里发出香味,我用手去刨.发现时(是)烫手的,缩了回来。老爸把我的小锄头递给我,终于看到发着香咪儿的烤熟了的土豆。表皮皱得像刚洗过的衣服。剥开表层的皮,露出了有点发黄的土豆,冒着热气,我们一家呼呼的(地)吃着。
在我们村,电视机是个稀有的机器,而能够看上电视那就是更奢侈了。在我六年级的时候,村里买了第一太(台)电视机,那是邻居家的孩子结婚时买的。刚买的那天晚上,调试了很久,电视上雪花一点一点地闪,然后又是一杠一杠地向上闪动,又向下闪动,滚动着一条一条的向上又向下。最后终于出来了一个台。是贵州一个台,里面有个美丽的女孩在说着什么,因为没有东西,所以就只能看着里面的人物一个一个地闪动。我们村里几乎所有的小孩都挤在不大的屋子里,实在挤不进去了,就站到了门外,我从家里搬了个很高的凳子放到窗外,趴在窗台上,眼睛使劲的(地)往电视机上挤,老爸说我眼睛都掉在电视上了。屋里放着一个火炉,火炉上的锅里煮着一锅土豆,水冒着泡,咕嘟咕嘟地响着,土豆煮熟了以后,主人剥了皮吃了起来,头也不抬。女主人看见我们都把眼睛移到她的手上,就给我分了一半。我就趴在窗台上吃着,这时,爸爸站起来,吸着烟斗说:“这个东西花的进去,白的跳出来,有什么好看的?”他说完后,嘴里吐了一口烟,烟在他脸上跳动着,随着他前进的头向他脸上贴上去。现在想想,爸爸对电视的理论是我现今为止听到的最好的论述了。
王小妮:二○○八上课记(6)
现在,每次当我看着电视的时候,就会闪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小男孩流着口水手里拿着洋芋趴在窗台上看黑白电视。
每次到食堂打饭,我都会望望是不是在白色的瓷砖台上有没有放着一盘土豆莱,可每次我都没去吃,我认为那已不是我的土豆了。我想,我一定诗歌(是个)吃着其他菜想着家里的土豆的人,而且是惟(唯)一的一个人。吃着土豆的人,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对学生们说:赵朝举的作业没什么好词好句,但是他写出了生动的生活场景,还有由毫不起眼的土豆带出来的穿透力,可见来自乡下的赵朝举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很多同学其实都有故事,只是你们还没有意识到:你自己的体验比任何名著名言都更有价值,总有一天,你们能理解,你自己的经历就是一个金库。
九、一个小事件
我曾经把这理解为这一代年轻人性格开朗,思维灵动,对课也许我觉得这算个事件,他们反而觉得挺正常。事后我再没问过这事,不愿意提它。
恰恰是闹霍乱期间,十一月四日晚上的课,刚进教室,班长过来问,能不能给他几分钟时间,我以为发布什么通知,第二节上课后给他十分钟。第二节,班长宣布占用几分钟,教室里的气氛突变,学生们的神色和听课时候大不同,好像格外敏感郑重,好像有什么大戏要上演。
班长说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接着是陈小力、班长和另三男二女轮番发言,剑拔弩张的,好像在争什么名额,有人说到弄虚作假,有人在解释,有人在推辞。我不断看表,其实我在生气,正好十分钟,我直接打断了继续想说话的,我说约定的时间到了。上课四年来,我第一次对学生生气。我说这是大学,是个应当干净的地方,不要把肮脏龌龊的东西,拿到这个本该神圣的地方来,真希望你们每一个都能做个清澄单纯的人。他们刚凝聚的气氛被我给破坏了,能感觉到他们当中一部分根本听不进我的“圣经”,另一部分于己无关,但是观热闹的期待被打断。
不用听懂他们争的具体是什么,作为过来人,我在第一分钟就明白这场小争执的实质了,所以毫不关心其中任何细节。我也很清楚根本没什么干净神圣的地方,但是,他们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希望他们这代身上能保留某种幻想,能有人相信这世上还有清澄和单纯,不然,未来还有什么救?
响铃以后,整节课闷闷不乐的班长留给我一张纸条,扭头就走,条子上写着:对不起,现在越来越迷惘了……班长离开后,我经过他刚坐过的桌子,上面留着一张废纸,我拿了,上面都是随手写上去的:气宇轩昂,慷慨激烈,醉翁之意不在酒,辩论,叫嚣……
十、鼓?掌
很久了,我都没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热衷于鼓掌。
最初的几次课,凡是我的提议,他们的即兴发言,从宣布上课到宣布下课,他们随时都准备鼓掌,好像很盼望被哄堂而起的响声鼓舞一下。有点莫名其妙。
业充满兴趣。可是,调查了班上四十五个学生,填报我们这个专业的只有十个左右,其余都是调剂来的,他们原本想学的是法律、经济、外语等等热门专业。坐在下面起劲地拍巴掌时,心里也许想的是怎么调换专业。直到期末,我才听说,班上还有没凑齐六千元学费的,听说拖欠学费的学生将没资格参加期末考试,甚至不能购买寒假回家的火车票。可以想象,他们个人的难处苦恼疑惑一点也不会少,但是,这一点都没妨碍他们仰着脸热烈地鼓掌。上课时间有教室传出掌声会显得异常热烈欢腾,有点儿一呼百应,甚至还透出某种励志的效果。恐怕做老师的不该反感这效果。但是,我总感到可疑。
王小妮:二○○八上课记(7)
第一个得到持久掌声的是陈小力。那天陈小力起来先读了一段新闻,紧接着自我发挥了一大段关于中国要低调、韬光养晦、振兴崛起的即兴演讲,照搬电视上“大专辩论会”的节奏和声调。激奋的演讲持续三分钟,这三分钟他不是面对讲台,而是站在教室第一排,侧转身始终对着教室后面全体同学。他们也最恰当地配合他的“激|情表演”,随着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昂,下面已经掌声四起,可以用雷鸣般形容,直到陈小力坐下,掌声还没断。这下,他再次起身,向教室后面各方向挥手致意,引来更热烈的掌声。
从陈小力开始,我开始对这种发自群体的响声格外敏感,在我过往的记忆里,这声音一直专属于收音机和大会场,激昂强势,不可抗拒的绝对声浪。
最能引起掌声的话题多数和民族有关。各种媒体上都报道抵制家乐福的时候,学生们讲新闻一提到抵制,掌声总是最热烈。等安静下来,我问,有不同意抵制家乐福的吗?马上有人大声说,当然没有。我说,不同意的可以举手。当天来上课的四十一个人有三个人举手,其中有赵朝举。下了课,我问他为什么不支持抵制。他说:家乐福的售货员是中国人,卖的是中国货,买东西的也是中国人,抵制就是抵制我们中国自己。正说着话,有两个女生凑过来,我问:你们都赞成抵制?她们只顾着笑。我说你们是不是都鼓掌了?仍旧只是笑。我问她们为什么鼓掌?一个牙齿很白的女生说:不知道哦。原来,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也鼓掌。
丁传亮也是得到掌声比较多的一个。前半个学期,他并不显眼,渐渐地,他也愿意给大家介绍各种新闻。他讲新闻,不是枯燥地念完了事,经常随口加一两句评论,绝对地简短明快,好像是他的自言自语,内心独白。有一次,他讲到受金融风暴影响,春运没到,已经有农民工提前返回家乡了,说到这,他卷起抄新闻的本子,忽然加了一句:我看叫农民工不好听,应该叫外来务工人员,农民工这个名不好。说完,他就坐下了,教室笑声和掌声同时响起来。我在心里说,丁传亮啊丁传亮,这两个说法有本质区别吗?课间休息,我随便问一个来自城市的女生为什么给丁传亮鼓掌。她回答我:听他说得挺好笑。
如果“一言堂”是中国大学课堂上的常态,鼓掌,就是学生们除了发言以外,能主动做出的最快活的事情。鼓掌,能带来整齐划一的效果,也许,他们只是需要借一个集体仪式自我振奋,可能他们在这种集体动作中能得到荣誉感和安全感。还有相当多的时候,鼓掌是机械的、无意识的拍打,仅仅表达对周围气氛的呼应,为了自己和别人一样,而不用经过大脑就顺便拍拍手。渐渐地,我也在他们的掌声中体会到了讥讽嘲弄哄笑拆台和“算了吧”等等多重隐喻。最后这类情形在后半学期会更多出现。
既然他们关注*,我把萨特关于二战时期法国人境遇的随笔《占领下的巴黎》拷给他们,也选了一些段落读给他们,下面安静,没有掌声。我也把新近搜集到的海南历史资料中关于日军侵占海南岛的记录介绍给他们:一九三九年二月十日,日军三千人携伪军三千人趁夜晚渡过琼州海峡登陆海南岛,当时,被称作中国四大古炮台之一的海口秀英炮台上,几门德国造的满是锈迹的老炮,已经闲置了半个世纪,日军过海峡了,满城都找不到会放德国炮的,紧急请出几个退役的前清老兵,有一种说法是:老兵们用仅有的百余枚老炮弹抵挡了日军,迫使他们改到离海口市更远的地点登陆,时间上大约延后了几十分钟,最终日军还是顺利登岛。据称,在被占领的第四天,海口市市面已经恢复正常,商贩开始营业,报馆开始出报,而占领者日本海军司令部就坐落在前海南大学旧址中。我对他们说,我查到的历史记录显然太少,很可能细节不准确,希望他们将来能去做新的发现和补充,把真相一点点找出来。这节课,同样没有掌声。
王小妮:二○○八上课记(8)
这学期的最后一课,我说,虽然只相处了不到四个月,我还是感觉到,你们长大了有心事了,学会用自己的脑子想事情了,不再像我们的第一次课上,我看到下面一片孩子,都仰着被军训晒得通红的脸对着我傻笑,我亲眼看着你们正在成为这个国家最年轻的知识分子,得祝贺你们。
下面,没有热烈的掌声了,这是我本学期的最大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