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的心灵(1)
我居然至今还活着,活在这样的世间,而且活得如此平安。我并不为此庆幸,我只感到无限耻辱。
我曾经长期迷惑,不知道人究竟该为尊严活着,还是该为使命活着。我一直倾向于相信后者,像越王之卧薪尝胆,像司马迁之忍辱负重。后来我终于清醒,所谓忍辱负重乃是活命哲学的借口,是中国式的自欺欺人。且不说大多数人的所谓使命,根本就不含有合人性的高贵素质,倒多半是反人性的。即使是高贵的使命,又哪应成为生命的包袱。我们唯一至高无上的使命,不就是捍卫人的尊严么?我终于没有理由自欺,我终于认清人应该为尊严而生活。可是我们的尊严早就丧失殆尽,我们又不敢起而寻找尊严。我们分明是在苟且偷生。
既然不能为尊严而活,为什么不可以为尊严而死呢?
我却至今不死,我却至今还活在这样的世间,而且活得如此平安,似乎我们已经得到了尊严,似乎我们已经拥有了一切。
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啊!
我们何止是没有尊严,我们实在是一无所有,可是我们却不敢正视。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到连改变一无所有的权利都没有,可是我们却依然不敢正视。
我们事实上已经意识不到尊严的丧失,意识不到已经失去了改变一无所有的权利。我们已经没有了权利和尊严的意识,这是世界上最彻底最可悲的一无所有。在所有别的时代和别的区社,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无所有。
我们像一条癞皮狗,怯生生地走在充满敌意的村巷里。我们对那些敌意已经毫无敌意了。我们一边怯生生地走,一边向村民们仰起头来,送去媚笑,摇着讨好的尾巴。当任何一位村民向我们跺脚或打石头,我们就夹着尾巴开溜,默默地开溜,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几声惊恐不安的呻吟。
我们从东巷溜到西巷,从南巷溜到北巷。到处都是敌意,到处都是棍棒和石头。我们终于溜到了荒野。我们坐下来喘息,却依然没有愤怒,没有咆哮,没有敌意,更没有复仇的决心和行动,倒好像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只有一边舔着伤口,一边为免于一死而露出庆幸的笑容。
这是怎样丑陋的笑容啊!
可是我们一点也不懂得这是耻辱。我们已经完全没有灵魂,完全没有自我。我们因为没有自我和灵魂,所以也就没有了对于尊严的需要,没有了对于人的生活的需要。我们是没有需要的生灵,我们只需要一无所有,我们只配过一无所有的生活。
我们已经是非人,而且决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我十分真诚地渴望改变这种一无所有的生活。可是我曾经付出过什么努力呢?采取过什么行动呢?
我们渴望着有*,同样打算着一有*我们就去参与。
我们渴望着有面包,同样打算着一有面包我们就去劳作。
我们渴望着有自由,同样打算着一有自由我们就去战斗。
可是我们却不懂得问一问自己,你不去参与,*从何产生?你不去劳作,面包从何产生?你不去战斗,自由从何产生?难道真的要等待救世主把这一切布施给我们吗?
这一问问出了多少耻辱啊!
曾经有那么一位杭州姑娘,因为憎恶社会风气之污浊,跳进西湖,以命反抗。我却批评她没有反抗到点子上。
曾经有那么一位北京青年,为了*赤膊上阵,拼力呐喊,因而身险囹圄,囚居于发霉的铁窗之下。我却批评他的理论不够力度。
耻辱的心灵(2)
曾经有那么一位中学毕业生,刚刚步入社会,惊慑于生活的丑陋,在幻灭中自杀身亡。我却批评她过于娇气,过于软弱。
可是,我自己呢?我有多少次幻灭的痛苦,可我却依然活着,而且活得这么平安。我蒙受过多少次非人的棱辱,可是我却全都忍受了,有时还以忍辱负重自欺。我的坚强在哪里?难道就因为我敢于苟且偷生,倒有了对他们评头品足的权利吗?
当窗前的茶山一天天披绿挂翠的时候,许多热血男女,正在一些重要的都市,以各种行动纪念中国仅有的一个伟大节日,为沉闷的生活创造一丝生机,不惜跪下高贵的膝盖,不惜冒着失去生命失去自由的风险。我却坐在这间斗室里,犹如困兽与世隔绝,写着这样一些苍白的文字。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没有正义,没有尊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没有了。只有耻辱!只有耻辱!
我犹如大梦初醒。我扭着自己的头发,睁着恐惧的眼睛自责自问——
我为什么曾经这样生活过?
我为什么依然这样生活着?
我还要这样生活下去吗?
耻辱的人啊,还要耻辱到什么时候呢?
应该正视我们的耻辱。
仅仅懂得苦难是不够的。苦难本身并不含有与苦难相抗拒的因子。只有当我们从苦难中生起耻辱感时,才是对苦难的反思,才有可能起而反抗苦难,才使得苦难无法把人吃掉,并且才可能使人得到超越和升华。
谁曾像阿Q和祥林嫂这样,承受过如此深重的苦难呢?但他们只能屈服于苦难,只会把苦难不但作为一种客观现实,而且作为一种心理素质,一代一代遗传下来。就因为他们没有耻辱感,没有对苦难的反思和反抗。
应该反抗苦难。
苦难总是由每一个受难者分别承担的。无论你怎样同情十字架上的基督,但那骨肉的灾难只能由他一个人独自承担。即使你以形而上的思考,体悟到了人的原初苦难,但你的体悟终究只是你个人的思想。你的肚子不可能代替别人来挨饿。只有耻辱感才可使人类沟通。每一个生命个体的苦难,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每一个生命个体的罪恶,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尊严的丧失,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那集中了人类一切优秀品质的基督,竟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钉死他在十字架上的作恶者,竟然也是两脚动物,这不是我们共同的耻辱么?受难者因为受难而尊严受辱,作恶者因为作恶而尊严丧失,这全是我们共同的耻辱。
苦难是暗淡的,当我们用耻辱感将苦难转化为耻辱时,我们已经蕴含着反抗苦难反抗耻辱的光辉。
苦难可以属于人,也可以属于非人。而且,苦难的直接目的就是把人变成非人。
耻辱感却只能是属于人的。非人无论是怎样地耻辱,却绝对没有耻辱感。
我们在如此一无所有的生活中,竟然如此心平气和地忍受,这就证明着我们全都是非人。苦难在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取得了怎样辉煌的胜利,它已经把我们全都摧残成了非人。
非人的最可悲的特征,就是他不懂得追求真的人。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非人,他对真的人怀着那样虔敬的心情。他那样真诚地反思着现实的丑恶,忏悔着自己的耻辱。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由真的人组成的美好世界,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充满了人的光辉。他立时那样地自卑,自羞,自惭,自愧。
他因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对真的人怀着恐惧。
他因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知道难见真的人。
他是鲁迅笔下的狂人。
狂人永远只能躲在房里翻弄古籍并让自己也成为古籍吗?
这种对于真的人的虔敬心哪里去了?这种对于自身非人状态的耻辱感哪里去了?
没有这种耻辱感和虔敬心,非人永远只能是非人。
我为自己是个非人而耻辱。
我为自己安守于非人的生活,而没有用生命捍卫人的尊严而百倍地耻辱。
我对自己最有力的惩罚就是要自己咀嚼这耻辱。
我渴望着在咀嚼耻辱的过程中,变得坚强一点,有勇气一点,与自己心中真的人的形象接近一点。
我知道自己成不了真的人,但是我依然要反叛自己。
我宁愿做一只被围猎的豺狼,而决不做一只癞皮狗。
我宁愿做一个魔鬼,而决不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非人。
我相信别的非人们的耻辱,也不见得比我少。我愿所有的非人都跟我一起来咀嚼咀嚼,放下非人的自尊心,来咀嚼我们共同的耻辱。
怀着虔敬的心来咀嚼,带着对人的尊严的向往来咀嚼。
要长久地咀嚼。
咀嚼出苦味,咀嚼出恶心,咀嚼到难以忍受,一直咀嚼到要么就跳楼自杀,要么就起而反抗这种耻辱的生活。
非人的宿命(1)
像往常一样,我吃过晚饭就去了她那里,享度宁静的黄昏。小斤自然是以那种期待的目光,迎接我进房。在偌大一个校园里,只有在她那里我不感到压抑和恶心,不感到格格不入。因为她不像别人那样势利眼,不像别人那样庸俗而苍白,她不会把我看作一个昏昏沉沉疯疯癫癫的角色。在她那里我可以狂妄地吹牛,可以轻松地幽默几句,可以把她的书一本本地扔过来扔过去,还可以在她床上横躺斜卧的,我可以享有一切自由。
她正在听一支乐曲,也许是莫扎特的吧,那么温婉甜柔。我取来一本鲁迅的书,歪在床上看《藤野先生》。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读它。开始是漫不经心,后来进入了境界。藤野先生对于鲁迅的温暖的关怀,和鲁迅对于他的先生的深切尊敬和怀念,与那支温婉的乐曲一起,交织成柔美恬静的气氛。原来鲁迅是这样多情的人,他对人类怀有这样深广的爱心。我以前把他看作一个咬牙切齿的怒目金刚,显然是歪曲。有了这个领悟,鲁迅笔下的一切形象,和鲁迅自己的内心世界,立时在我眼前呈现出全新的内涵,或者说是深一层内涵。
小斤见我在读鲁迅,乃关掉录音机,给我讲她游历绍兴的见闻。她首先用轻松的口吻描述咸亨酒店的情景。我想象着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孔乙己拖着残腿沉重地走来,书生的尊严扫荡尽净,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嘲弄和戏侮。越咀嚼越感到阴暗寒冷。
人怎么被摧残到了这一步!
我一边这样暗自发问,一边又看见阿Q戴着破毡帽,唱着“手持钢鞭”走过来。他的细瘦辫子一摆一摆,刺得我眼睛酸一阵热一阵。我又模模糊糊看见祥林嫂,她的脚步是那么苍老疲乏,那嘎哒嘎哒的破竹竿声,诉说着世间的冷漠和悲惨。这些人原本都应该是可爱的人,他们之所以令人厌恶,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身,他们不再是人。我想到生活中那些挣扎着的人们,和一切不再挣扎的人们,我们每个人不都处在这样一个非人的深渊中么。
人为什么被摧残到了这一步!
我似乎要向谁质问,又无处质问。我的心强烈颤动起来。
“不行了,我好想哭。”我把书一扔,猛一翻身,小斤趁势把我搂住,搂得紧紧。我像寻找安慰似的,也紧紧搂住她。孔乙己、祥林嫂,还有我们的现实,以及现实中一切丑陋的人们,都一步一步地,齐刷刷地向我压来。我的身子抖颤起来,喉头也跟着抖颤,终于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但是不流泪,只是干泣,脸部和其他部位都变形到最大限度的干泣。
我以前竟然只知道厌恶和批判阿Q们,而不是首先爱他们。我因了这一点而十分羞愧。鲁迅在写作它们时,难道只是厌恶吗?他以那么强的人的意识,那么深广的爱心,会怎样地因这些非人而痛苦。他是否常常念叨人为什么被摧残到这一步呢。
整个世界因为人的丧失而一片阴暗,所有的人都因为已经丧失了自己而无力感知黑暗,于是所有的黑暗凝结成一块魔石沉沉地压在那个矮矮的绍兴人心上。我躺在小斤的臂弯里,体味着鲁迅当年所可能体味到的一切苍凉和痛苦。
我的脸部又像水波一样被扭曲被变形,身子又跟着微微发抖。我把脸埋在小斤的臂弯里,无所适从地蹭来蹭去。
打开录音机,打开录音机!
怎么呢?
让它吵一阵,吵一阵。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非人的宿命(2)
但是,那温婉的乐曲无法安平我的心,我依然处于莫名其妙的紧张状态。小斤继续讲绍兴见闻,而且提高声音,想以此缓解我的情绪。
“我们还去看了秋瑾墓,和那个什么亭。”
“来轩亭,秋瑾献身的地方。”我声音短促地补充。
原来我总以为,秋瑾在事发以后,坚持不逃走,是个错误。可是今天想来,她的献身也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欲求的。在那样黑暗的年代,离光明是那样遥遥无期,哪一个觉醒者能受得起这样长久这样沉重的绝望呢。我忽然看见华小栓在刑场边等着啜饮秋瑾的血,看见阿Q在骂秋瑾犯上作乱罪该万死。那苦难深重而又冷漠残酷的人啊!
反抗的生命被扼杀了,像秋瑾,不反抗的生命也被扼杀了——所有阿Q们不都是没有灵性的行尸走肉么。那些生存着的觉醒者,要么被摧残成疯子、狂人,要么就要为一切反抗者和不反抗者体味着所有的痛苦和耻辱,这是何等深广的苦难!鲁迅心灵所受到的摧残,难道比秋瑾们和阿Q们和狂人们小一点么?那么老人所承担的乃是所有摧残的总和。
我深深觉摼出生为一个中国人是真正的不幸。我感到前面已无路可走,每一条貌似路途的去向都布满无限的耻辱,被这耻辱摧残为非人乃是我们的宿命。我因为意识到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而万分绝望。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浓缩,以巨大的速度向某个点浓缩,所有天体都带着轰然巨响朝这一点狂奔,而这一点正是我的脑袋。我感到头皮发麻,脸上肌肉发胀。我抬起右手,在脸上烦乱地极快速地挥动摩挲,似乎是抹泪,然而并没有泪。配合着手的挥动,我把头摇得飞快,快得有飘飘忽忽的失重感,似乎这样就可摆脱那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的压力。
小斤已经知道,无论是她的话还是录音机的乐曲,都无法驱走我心中的痛苦。她于是关了录音机,深情地爱抚我的脸,那柔嫩的手指,传导着她的怜惜与忧虑。
“你呀,你真要发疯了!”
平时也有人骂我疯子,我从来引以为骄傲。可小斤说这个“发疯”,显然别有含义。想到自己也许真的已经不正常了。我突然出现了两秒钟的平静。我静止不动,睁开眼睛,向虚无境界寻找一道白光,那道白光是刚刚从我意识深处闪出的疑问——
怎么?我已经是非人么?刚刚体味到被摧残的痛苦,就已经是非人了么?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吗?
仅仅两秒钟的平静,身子马上又剧烈抽搐起来。小斤紧紧搂住我,像要做我的保护神。我的哭声在她怀抱里盘旋一阵,随即充满在房里。黄昏在房里颤抖而且倾覆。所有轰然作响的天体终于同时撞击在我的脑袋上。我真切地感到了灭亡的痛苦,我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肉屑四处飞迸。我无可挣扎地坠向耻辱的深渊。
在我坠向深渊时,似乎有一阵温暖的风,柔柔地将我托住。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小斤的怀抱里。她正怜惜地望着我,温暖的泪水一串串流下,轻洒在我的干枯而又苍白的脸上。
这些年来,有多少次罪恶的力量,将我的心砸碎一次又一次。有多少次,我像那个颤抖的黄昏那样,绝望地干泣。那个黄昏,是我今生的第一次死亡,同时也是我的第二次新生。当我认清了自己是非人的宿命,后来倒是更加坚强些,虽然同时也多了一些苍凉。
我常常庆幸那个死亡的一刻,有她给我以深情的抚慰,在我干涸无泪时,她又以温柔的泪水,濡润我的新生。
拜谒中山堂(1)
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中山纪念堂,偶尔抬起头,突然看见了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我心头猛的一震,全身立即*,眼里盈满泪水,我不知道那泪水怎么来得那么快。
我迟疑一两秒钟,似乎需要这么一两秒钟把自己的过分激动调整到一个适当的程度,以便越过那个宽广的草坪,向那身影靠近。接着我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在那条柔软如地毯的青草上,眼睛一直凝视着那高大的黑色身影。他左手撩起大衣叉在腰上,右手拄杖,那眼睛甚是专注,似乎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是的,这就是他,那个用这支手杖摧毁了整个旧时代的人。我似乎感应到了他对我的期待,我的脚渐趋急切,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念叨:中山先生,我来了!当我这样默默念叨时,充盈在眼眶的泪水终于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那时候正是炎夏,草坪上张肢张体地倒卧着三三两两的游客,塑像边不断有人转来转去拍照留影,不远处的树荫下卖雪糕的声音起起伏伏。中山先生的眼睛专注地凝望远处,似乎是讨厌这里的嘈杂,想避到别的所在。
这时候我以瘦弱疲惫的身子,站在了中山先生身边,仰望着久经风雨剥蚀苍老如古树的塑像,仰望着塑像基座上的建国大纲,我的心又一次深切感到中山先生的寂寞和孤独。似乎是为了慰藉中山先生,或者是为了慰藉自己,我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我来了,中山先生,我是为了寻找你才来的,中山先生!我的眼睛又一次流出了泪水。我听到了那泪水的哗啦哗啦响声。
那些年我常常想流泪,因为我心里总是荡漾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灵光,那时候我还没有经历后来的那个哭泣的黄昏,也就是《非人的宿命》中所写的那个黄昏,所以我的灵光还很晶莹,我常常被自己的灵光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我不知这究竟是英雄的激|情还是庸人的脆弱和多愁善感,我总是让那种激动澎湃于衷而不形表于外,总是用思维打岔和压抑来封闭我的泪腺。可是当我超脱嘈杂,与中山先生默默对话时,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纯真非常崇高的感情,我的泪水就哗啦哗啦流得无拘无束。我第一回这样放纵自己的泪水,直到流出痛快的感觉。似乎这泪水化作一团纯净的白云,托我升腾,升到了与中山先生并踵比肩的高度。我与中山先生默默相对,对话更加亲切。
比那时候更早的时候,我就对中山先生怀着非同一般的敬意,这敬意不是教科书中得来的,对中国的教科书我从来是怀疑且抗拒,越是他们花了大的力气要人们相信的,我越是不轻易相信。比如鲁迅先生,就因为受到所有教科书的千篇一律的低能的吹捧而一度遭到我的反感和嘲弄。我完全是在后来苦苦挣扎中,以心灵感应的方式,独自发现了一个为我所独有的鲁迅。对于中山先生是革命先驱者的说法,只在我完全不懂得中国甚至不大了解先驱者的确切含义时,才不置可否地把他作为一句知识记住了。随着我对于中国历史和现状的研究,随着我对近代各个重要人物和各种人格的了解,渐渐地,我知道中山先生远不只是先驱,而且至今没有成为先驱。中国的一切革命都是从中山先生开始的,他是中国第一个具有现代人格和现代意义的革命家,而且至今仍是唯一的一个。他没有一丝一毫中国旧官僚的权力欲,他完全是带着对天下难民的博爱而担当起政治使命的。在几十年的奋斗中,他为中国革命拉开了序幕而且把它推进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这后无来者的认识,在此后的几年中变得更加清楚更加牢固。那时候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继承并完成了中山先生的事业,从而使他所完成的那一部分成为粗糙的开端和雏形的引子。中国的每一个真正的革命家,都应当到中山先生这里来吸取营养和力量,都应该接着中山先生那猝然终止的脚印,迈开新的步伐。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拜谒中山堂(2)
当我与中山先生默默私语时,我已完成了对于中国现阶段文化水平的确认。我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历史巨人来凭吊,而是把他当作一个现实的心灵来与之交流。但那时我还远没有完成对自己素质的确认,还没有清楚意识到肩起自己使命的唯一可能的方式。更不知道隐在远处等待我的乃是非人的宿命,因为我还没有经过那次黄昏的痛苦干泣,还没经过更多的挫折和耻辱。认清自己的素质和完成使命的别无选择的方式,是几年以后的事,即是我坐在案前写这文字的几个月以前的事。
那时候我相信自己的力量与激|情是相称的,所以我敢于耽溺于英雄主义的梦想。我甚至遗憾中山先生在现实行动中过于软弱无力。我期待着自己是一个比他更有政治力量的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中国那些专断有力者,都是在业已腐烂的中国旧文化旧生活中培养起来的旧人格,他们一旦大权在握,只会扼杀新生把中国拉向倒退。我不知道一个中国人要想具备现代素质变为现代人格,必须把灵魂*祼地供奉在一种新的价值观念面前,让它击碎一千次,同时他还必须有力量把这破碎一千次的灵魂从大悲哀大痛苦中拯救出来。可是,一颗如此伤痕累累的心不可能适应和驾驭旧的生活。大粪窖只会为满身奇臭的搅屎棍翻腾欢呼并将他拖举在自己头上作为标榜的旗帜,对于充满赤诚的金条和充满智慧的温度计,大粪窖自然是蔑视和仇恨并把它们一口吞掉。中国最早最彻底的两个现代人格——鲁迅、孙中山的道路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可以在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奋斗中把自己塑造成崇高的形象,却不可能在陈腐的生活中取得现实的胜利。可是那时候我还不理解这一点,就像今天的新权威主义论者依然不理解这一点一样。以后当我理解了这一点时,我对鲁迅、孙中山的认识几乎丰富了一百倍,于是我抛弃了“战斗而且胜利”的座右铭,我不敢这样许诺自己,我已经懂得了自己的命运乃是“战斗而且失败”。
我至今忘不了与中山先生并肩而立时那种又纯净又崇高的冲动。那时的我就像神话世界里一位头戴光环的少年英雄。后来每当我心里充满鬼气难以摆脱时,我就想起那个少年英雄的光环,想起那种冲动中所含的夺目的光辉。我几乎愿意相信那时的自己真是一个英雄,谁曾经对世界有过这么深的爱呢,谁曾经有过这样热切的献身的渴望呢?只要曾经有过一分钟,我就愿意尊敬他一辈子。如果谁能长久地保持这种爱和战斗的激|情,我就一定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我是一个有着强烈崇拜欲的人,想起拜伦和卢梭,想起裴多芬和拿破仑,我就不能不崇拜他们。现代人没有崇拜心,似乎颇可骄傲,但不敢崇拜正是现代人品行中最卑微的一种。在人类文化还没有发展到足以使每个人都充满个性光辉的时代,崇拜欲乃是引导人们走向超越的一种重要心理契机。我因为崇拜巨人而崇拜与一切巨人心心相印的自己的灵魂。一个在认清了自己的卑微和可耻以后还敢崇拜自己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独立而且独特的人格。由中国旧人格转变为现代人格的真正起点即是人的独立性。每一个敢于独立的人必是独特的。
我在中山身边站了许久以后,感到灼热难熬,体力疲乏,乃坐到树荫下。我悲叹自己的身体过于瘦弱,这哪像个担当重负的样子。我认真地做着强健体格的计划。几年以后当我独自坐在橘子洲头,久久凝望着意气风发体健如牛到中流击水的那个韶山青年时,我深悔当初的计划没能付诸实现。可是我的命运使得我的全部心智都集中到了对于耻辱和痛苦的体味上,我没法建设我的先天不足的身体。就在我坐在树荫下渴望着强壮体格时,我又一次强烈感应到了那尊塑像的孤独的痛苦,这感受很快就紧紧攫住我的心,使我无法他顾。我用那种哀悯的眼光端详着不远不近的孙中山,那黑不溜秋斑驳苍老的塑像表露了这个世界对于一位巨人的冷漠和遗忘,这种冷漠与遗忘并不是因为这位巨人和这项事业已经成为历史,而完全是因为我们对于自身的生存状态的极端麻木和无知。我感到那些嘻嘻哈哈围着塑像拍照的中国人和外国人简直是在成心戏弄一颗痛苦的灵魂。我第一次对外国人产生厌恶和蔑视,对那些中国人我则是充满憎恨,我以剧烈的心跳呼唤中山先生挥起他的手杖。
但是,中山先生是怎样慈爱的人啊!他只以他悲悯的目光,悲悯地凝视着这个苦难的世界。
几年以后,我在广州居停一月,特地登上长洲岛,在昔日黄埔军校的残垣断壁间盘桓数日。在黄埔学生肩扛长枪开赴前线的一幅照片前,我又一次感到晕眩,又一次被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中山先生在开学典礼上的那句演说词:我们建立这所学校,独一无二的希望,就是建设革命军,挽救中国的危亡。我感到那支肩扛长枪的队伍不是开向某支具体的敌军,那矫健的步伐分明是向几千年的苦难和耻辱挺进,是为四万万同胞寻找尊严和自由。这乃是中山先生的真正伟大之处。这时我的热血在体内蹿跳骚动,这股热血无处喷涌,于是穿透我的每一个细胞,蒸腾成一种斑斓缥缈的光辉,将我整个身心照彻。我像一个梦游者,每时每刻都在这种光辉里徜徉。
我徜徉在这种光辉里,又一次前往拜谒中山堂。远远地,隔着铁栏杆,我看到那个身影更加苍老更加乌黑,他依然以那种悲悯的眼光看着这个苦难的世界。我忽然感到莫名的耻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不敢跨进那个院门,不敢踏着柔软如地毯的青草,走近那颗痛苦的心。我不敢再一次与那期待而又悲悯的眼光默默相对,我不敢品味那种悲哀和酸楚。我一边离开纪念堂,一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悲叹——
苦难的人们啊,还要苦难到什么时候呢!
中国的基督(1)
他虽然对中国十分了解,可是他无法在这里运转自如。他的一切思想都与这个国家格格不入。连当时最先进的人物(李鸿章)也对他充满激|情的改革计划报以冷脸。他第一次向海外华人宣传自己的理想时,人家只当他是痴人说梦。他一定常常感到狗咬刺猬无从下嘴,一定常常感到孤独无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现实处境中,面对着中国这只庞大无比的刺猬,竟然沉着而又坚定地下了决心:推翻它,改造它,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且,他的目的远不只是推翻政府、更替政权,他要从根本上改造中国的文化、经济、社会政治,从而从根本上拯救占人类四分之一的同胞,彻底解除他们的苦难。在苛政如虎、万马齐喑的中国,只有神志不清的人才能作出这种几乎是自不量力的决定。要知道,连鲁迅笔下的狂人,也只是囚居于斗室之中,为那种觉醒的恐惧搅扰得心惊肉跳、草木皆兵。而这位年轻的医生却沉着而又坚定地行动起来了。
每想到这些我就惊讶不已。不可思议中山先生究竟哪来这么大的动力和勇气。在我面临异乎寻常的困难时,我也常常鼓励自己:不是有中山先生榜样于前么?下定决心,同时开始行动。然而我终于连下定决心的勇气都不曾有过。于是我深深自卑,于是我更深地敬仰孙中山。
那天在黄埔军校旧址,我注意到中山先生在开学典礼上的照片。他创办军校,意在重新开始中国的革命大业,此时的力量已经强大得多,在这样的开学典礼上,充满激|情的中山先生应该是如何地意气风发呢。可他依然是那种严肃沉郁的神情,那种苦难而又悲悯的眼光。我忽然想起,他的每一张照片,都是这样的神情和目光,包括他就任临时大总统的照片和与宋庆龄的合影,也不论是摆拍的还是抓拍的。一定是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处于一种深重苦难的体验之中,才每时每刻都以这样悲悯的眼光爱抚着这个苦难深重的世界。
孙中山乃是中国的基督,我立时明悟到这一点。
他的基督精神在*主义中得到突出表现。这种思想绝不同于中国的怜惜百姓恩加子民的腐朽传统。苦难感和博爱心才是这种思想的特质。以人的意识来同情人的苦难,以人的意识来爱苦难的人们,以人的意识来向造成苦难的一切力量反抗——中山先生带着这种中国从来不曾有过的精神光辉,来到这个世界最大的难民营,他的确是基督精神在中国土地上的第一次显灵(而且是一显即逝了。中山以后,谁是中国的基督呢,谁曾这样爱过众多的难民呢)。
正因为他是中国的基督,全人类的苦难,尤其是四万万难民的生存痛苦,全都压到了他一个人心上。人民的苦难乃是他的动力和勇气的来源。
二十几年来,我始终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一起挣扎。在我的视野里,每一个人都是一部辛酸的苦难史。一看见他们,我就不能不想起闰土,想起华小栓的干咳声,想起祥林嫂,想起偷萝卜充饥的阿Q。这是怎样不幸的人们啊。他们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完全丧失了自卫能力和自救能力。谁来拯救他们?谁来为他们谋求利益?更有谁以人的意识来体味他们的痛苦,来尊重他们的生存权利呢?
总是有孤苦无依的老太婆,在黄尘飘飘的乡间小道上踉跄前行,而且背着各种东西,我常常担心一片树叶就要将她击倒。总是有痛苦的老头,在病床上绝望地呻吟,在无衣无药无饭无水无温情的冷寂中,等待着咽气的时刻。
中国的基督(2)
当这些苦难的人们向我倾诉,向我流泪时,我感到自己这么无能,这么渺小,我无力给他们以任何帮助,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在说出以前我就知道这些话过于苍白。我只有黯然神伤。我常常独自在夜间的乡场上郁郁缓步,望着远远近近的山影和昏昏花花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自思自问:怎样才能解救他们呢?我因为完全无能为力而只能像老人们那样,流出伤感的泪水来。
基督不光是拯救灵魂的,他从来就尊重人的肉体,肉体的生存乃是神所赐予的权利。
于是我想起了中山先生的民生主义。这个主义中所含的对人的生存权利的尊重,对于人的生存苦难的体贴,对于人的生存煎熬的同情,对于人的生存幸福的追求,充分体现了真正的博爱之心,是其他一切高尚的主义的最基本内容,或说是基础。
在海南期间,我对那种浓烈的金钱气氛难以适应。可是有一天我想到,这不正是被几千年的生存煎熬所激发起来的发财之梦么?这种金钱的欲望不正蕴涵着对于生存苦难的反抗吗?这个民族的确太需要富裕起来。应该首先让肉体得到解放。我懂得贫穷对于人的身心的摧残是如何残酷,长期以来我深受这种摧残。我懂得贫穷就是耻辱本身。我们有权利摆脱贫穷的折磨。
我被浸染在一种梦幻的氛围中,我以那么温柔的情感祝愿全民族的发财之梦成为现实。我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匆匆人影,以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祝愿他们每一个人都尽快发财。我一边祝愿一边在心里念叨:*,*。
后来我又觉得,在这近乎神圣的发财梦中,还缺着一点什么。可以说缺的是价值准则。不以解除人的生存苦难为价值目的的经济活动,不但无法保证给人带来福利,而且往往会导致以人作为它的牺牲品。几十年来,为了表明丰收,把粮食全都交上去,然后大家一起挨饿熬日子的事,曾经普遍存在过。为了维护某种政治谎言,直闹得尸骨遍野,也不是绝无仅有的悲剧。
自古以来,无论什么社会理想,无论什么文化目标,都不懂得要以人为价值准绳,而且其结果几乎都是以人作为牺牲,使人受到更多的棱辱和煎熬,这是中国的老传统。只有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是对抗着这种老传统的。
唯一宝贵的民生主义啊,应该重返这片苦难的大地。
中山先生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提出了这项充满博爱精神的学说,更在于他终其一生,百折不挠地实践着这项艰难的事业。他为什么不在失败了一次两次以后,量力而退,就算坚持到第十次失败吧,这已是非凡的坚强了。不可以侨居海外吗?不可以隐遁山林吗?而他偏偏要无止境地实践下去,直到失败了一千次,一万次,直到失败到生命的终结。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韧性。以失败的记录走完自己的一生,以全部失败构成自己最后最伟大的胜利——孙中山就是这样一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革命家,他是真正的基督。
想想自己,我常常感到悲哀,因为我连失败也不曾有过。虽然我对人民的苦难感受极深,可是我为此做过什么呢?不说做吧,我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来思考它呢?当众多生灵哀号于饥寒交迫之中时,我却只管谋求个人的前途,只顾抱怨自己的厄运。在强大的厄运前无能为力时,又从心中生出许多阴暗而又恶毒的鬼气来。在海口的嘈杂喧嚣气氛中,我一面为吃饭问题奔波,一面感到迷乱。社会生活是如此铁板一块,谁也无法改变它半点,而我却曾想用自己的激|情和奋斗来改造这个世界,岂不是荒唐。我对自己原先的那种激|情和理想,觉得不可思议,渐渐怀疑起来,我几乎要嘲弄自己的不识时务。
这个时候,我天天想起孙中山,我总是回忆第一次与中山塑像默默对话的光辉体验。当想起孙中山那忧郁的神情,悲悯的眼光,和他充满悲剧色彩的坎坷一生,我总是这样思忖:有什么样的厄运值得恐惧呢?有什么样的失败值得灰心呢?有什么样的私欲不可以抛弃呢?爱一切苦难的生灵,并与他们一起解除生存的煎熬,这难道不是唯一的选择么?!
中国的基督终于远去了,每一个受难者都应该将他的灵光深藏在心中,并让这灵光荡漾在我们的上空。我们也许可以没有基督,但我们绝对不可以没有博爱之心,不可以没有慈悲和温情,不可以没有对于一切苦难的不妥协的反抗。
记住吧,只要还有一个人处于煎熬之中,就是我们全人类共同的耻辱。
丑陋的中国文人(1)
长期以来我对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文化人怀着莫名的恐惧。虽然文字的事我也乐意做一些,但总想弄个文字之外的职业,以便逃避这种恐惧。这种恐惧的主要根源就是我对于中国文人的极度憎恶。在我和朋友们的交谈中,用来指代最丑恶最下流的物事的概念便常常是“中国文人”。这是因为中国文化中最丑恶的东西总是在文人身上得到集中表现,而我们所做的文字之事又多少与文人有点干系,作为自我批判精神强一点的人,自然要把最无情的批判指向自己及与自己相近一点的人。这种恐惧和批判中暗含着我对另一种人格形象的追求。需加说明的是,我这“中国文人”,并不是指所有的“中国的文人”,而是指全面地继承了中国旧文化,而没有在西方文化熏陶下更新自我人格的那种文化人(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籍华人)。至于那些虽是中国的文化人,却较多地抛弃了中国旧文化的价值观,接受了西方现代意识并敢于坚持自我的人,则多多少少总会受到我的尊敬。当然,这种人在中国极少极少。
遥远的古人姑且不论,先说说虽已作古却并不遥远的郭沫若先生。他是有着较多文化成果的人。这成果是其追求真理的足迹,是其生命激|情和生命意义的证明。稍有尊严和独立人格的人都会尽力捍卫这成果。可在“*”阴风还没吹进他的院门时,他却来个先下手为强,主动宣称自己的作品全是毒草,你们可以全部烧掉。在那种非常时期说出那种话,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很自然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可是西方的一个著名故事却是另一种结局和意义。在宗教裁判所的铁窗里,布鲁诺对于自己的眼前亏看得十分清楚,可他却不想放弃自己和自己的真理去做一个所谓好汉。火舌终于舔上他的身体,他却骄傲地向那些罪恶者最后一次重申那个真理:“当你们烧死了我时,地球照样在旋转。”这实在是科学的胜利和宣言。在科学胜利的背后,我们看到了光辉人格的胜利。将这两个故事中的主角对比一下,究竟谁洒脱谁卑鄙,谁智慧谁丑陋,谁好汉谁痞子,谁维护了自己谁丧失了自己?
也许有人说这个对比不能说明问题,因为郭沫若为越来越多的人所鄙弃。其实无论拿哪一个中国的文化人跟布鲁诺相比,或跟别的什么西方人相比,何尝不可得出类似的结论呢。
艾青和丁玲是饱经患难备受尊敬的人。可当中国文坛刚刚输进一点新的艺术方法时,他们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当他们无力将其剿灭时,竟然玩起了政治手腕,企图借当权者来惩恶除邪,一旦精神污染扫除净尽,他们便可欣欣然地照当名作家,照当权威泰斗。这也不是艾青的发明,而是中国文人的老传统,不过是古已有之,于今尤烈。为了自己能做最受宠的走狗,不惜张开狼一样的獠牙,将别的狗们一概咬死,四十年来这样的丑剧哪一天停演过?又有几个中国文人不是在争媚夺宠的倾轧中被咬死或咬伤的呢!
艾青的故事使我想起了一个巴黎故事。当印象派画家们新的艺术主张和艺术实践得不到官方认可和民众理解时,似乎并没有同行来乘机起哄或威压,倒是有不少文化人首先予以支持和尊敬。著名的左拉特地写出长篇评论,举荐印象派首领马奈的作品,另一些作家如阿斯特吕克,丢朗提等人,也像左拉一样经常参加画家们的讨论活动。他们一面相信自己是天才,一面十分尊敬别人的天才。倘若觉到自己并非天才,便忠诚地做天才们的泥土,共同培植人类精神的大树,而不是做那千方百计蒙住天才灵光的无赖似的“灰尘”(鲁迅语)。艾青在巴黎留学几年,而且是为学习美术而去的,难道竟然连这则左拉与马奈的故事都没听说过吗?
丑陋的中国文人(2)
听过了又能怎么样呵,这些可怜的中国文人!西方世界那么多崇高的人和事,哪样不为中国人所知呢。在课堂上滔滔不绝讲着它们的,把它们译成汉字编成书的,将它们一本一本买回家来的,以及拿了人民的钱远涉重洋去将它们写成博士论文的,不都是我们的中国文人么?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呢?
再讲一个巴金与契诃夫的故事。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一切丑恶都在巴金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愿我的文字不会在任何意义上对这位老人再刺伤一点点。当许多人都用恶意的攻击和诬陷(也就是“咬”)以置胡风于死地时,巴金的文章是那么温和,完全是为了敷衍过关。在人人都要表态的威压下,写点这样的文字算不上什么罪过,事后也很少有人引为自愧。可是在俄国,当沙皇因了高尔基的进步倾向而不批准他进入国家科学院时,契诃夫等人愤然宣布退出科学院,以示对政府的抗议。高尔基进不了科学院,只是少享受一项荣誉,契诃夫们却如此怒不可遏。胡风的被打倒,乃是关于一种文学理论和个人的(其实何止是一个人的)生命的大事,中国文人们却如此随和,连最正直最纯洁的巴金也听任他人指使,去干落井下石的勾当,这种对比是何等鲜明。顺便说明一句,在俄罗斯和欧洲,契诃夫远不是猛鸷的英雄。可就是他这种较平和的人,也总是手握长剑,时刻守护在自由女神之前,一旦有罪恶前来进犯,他就不顾一切地挥剑而上,显出斗士的雄姿。
中国文人呵,你已经完全没有了正义感,完全没有了自我意识么?连你的最优秀分子,也已经找不出一丝光辉来么?
最最可悲的例子也许是那名噪一时,为整整30年的中国文坛提供了完美无缺的散文模式(至今仍占统治地位)的杨朔。这个人把中国文人的丑陋和中国文体的丑陋都发展到了极致。那样地不敢正视现实,在尸骨遍野的一片死气中,竟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胜过天堂的蓬莱仙岛。文风上是那样矫揉造作,那样地充满八股气,那样地干燥,那样地无病呻吟,牵强附会,拿腔拿调,那样地千篇一律。每一个文字都充满了叭儿狗的媚笑和媚笑后的沾沾自喜。这几年来,每一次不得不在中学讲坛上大讲杨朔们的散文时,我就像进了地狱一样充满恐惧和绝望。这样罪恶的文字仍在流行,仍在腐蚀下一代的心灵,这是怎样难以容忍的罪恶,可是我不但容忍它,还帮助他们完成这样的罪恶,目的不过是求一口饭吃,我实在不能原谅自己的卑鄙和下流。至今想来还如此恶心,真想到卫生间去吐个三天三夜,真想到不沾中国空气的外国温泉去认真清洗自己。逃避那种卑鄙和下流的勾当,正是我现在弃职流浪的主要原因之一。
据说,杨朔是个很有诗人气质的人,是个十分真诚的人。我完全相信这种说法。但正是这种说法的成立,使得他的悲剧更加深刻。如果纯粹是为了谋求私利,睁着眼儿求宠,我们呸他一口即可了事。偏偏他不是这样。他是不自觉地充当奴才的,他觉得为主子唱赞歌是一个文人无需怀疑无需论证的使命。既然是以唱赞歌为先入之见,他当然就不需要自己的眼光,不需要面对真实,不需要为苦难和尸骨和罪恶和丑陋动一丝一毫感情,而只需要去看蓬莱仙境,只需要去看海市蜃楼,只需要动用化腐朽为神奇的中国文人的老伎俩,编出一篇篇粉饰现实的文字。即使是那些无法点化的纯自然景物,比如“香山红叶”,“童子面茶花”,出于那种需要,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强令他们像自己一样承担起歌功颂德的使命。连如此真诚的人都完全陶醉在罪恶之中自丑不觉,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正直和良知可言。
丑陋的中国文人(3)
中国文化中最致命的罪恶因素不是别的而是奴道主义。当西方畅行所谓神道主义时,他们的人性只是被神威所压,一旦解放出来即有光辉闪烁。而奴道主义则是一种内在的变质。人性的一切内容都已彻底腐烂。奴隶精神成了灵魂中唯一的内容。即使外部压力消失,即使主子死去,奴道主义的阴魂依然不散。何况那奴隶主的空缺,及时可以递补。因为我们是全民皆奴。广大的奴隶队伍乃是产生奴隶主的最好资源。每个奴隶都可在一夜之间成为当之无愧的奴隶主,正如每个农民都可在一夜之间成为忠于职守的皇帝一样。像杨朔的所作所为,不应解释为迫于外部压力,实在是出于奴才的本性。这种人一旦晋升为奴隶主,他所制造的悲剧和罪恶,决不会逊色于我们已经认清了面目的那些奴隶主们。中国大地只有丑陋的奴格像死狗的腐尸一样遍野横陈,而绝对没有人格可言。
所有奴格的典型代表,无疑就是中国文人。让自己去做这样的典型,岂能不感到恐惧。如果我一生的努力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到郭沫若杨朔们的尾巴后边,这是我无法接受的奇耻大辱。
现在我终于知道,做一个文化人乃是我不可逃脱的命运,也是我别无选择的选择结果。选择的同时我抱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必须坚持自我。我可以没有恩宠没有地位,可以没有名气没有桂冠,但我决不可以没有自我,决不可以没有独立的人格。我一定要把自己与中国文人区别开来,与一切中国奴格区别开来。倘若他们自视为救主,我就甘为叛神,倘若他们自视为圣灵,我就甘为邪念,倘若他们自视为人,我就只有做魔鬼。1986年我为自己取名为摩罗时,便是这番寓意。同时我知道,我的灵魂早被奴隶的气息所浸透,要完全摒弃奴性哪是一个中国人所能轻易做到的?我只有怀着战战兢兢的虔敬之心,按着自己的要求尽力去做。
最后再谈几句巴金先生。在十年“*”以后,谁曾站起来承担过一丝责任?中国文人固然没有,他们重新出山以后,除了哭诉奴才的委屈外,根本不懂得反省。那些非文人呢?那些直接的责任者呢?又有谁反省过?我不是不懂得“*”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没法一点一点地追究个人责任,可是,如果谁都以此为自己开脱,那么,社会运动中人的主体性又作何解释呢?而且,那些应该由组织由民族所承担的集体责任,又有过真正的自审没有?倒是那个正直善良的巴金,在作着那样痛心疾首的反思和自审。他对于自己灵魂的苛刻,他对于生命和生活的真诚,他对于人的尊严的虔敬的渴望和追求,使他高居于一切文人和非文人之上,成了鲁迅以后中国仅有的一颗良心。这个民族在经历了如此丑恶悲惨的历史以后,竟然毫不愿意拿出一丝勇气来作一分的集体反思,却让这么一位颤颤巍巍的龙钟老人,独自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忏悔,我常常因此而感到极度的窒息和悲哀。
走向悲剧(1)
在现实的生活环境中,我知道自己能力很弱。我总是随随便便,淡然处之,以求回避矛盾,有时甚至想用点怪癖来保护自己。可是我的策略毫无效果。我不去冒犯任何人,可是所有人都似乎被我得罪了,都看不惯我。一切追名逐利的事我都不介入,然而你因此所失去的决不只是名利本身,你还将失去平等和生存的安全感。
有很长时间我对此感到奇怪,甚至认为也许自己还随便得不够。好心友人劝我要将自己掩藏得好一些,何必锋芒毕露自惹麻烦。我连称是呀是呀,真羡慕别人的老练。后来却发现,他们之所以掩藏得好,是因为他们并没有什么独特的东西需要掩藏。他们的素质与环境本身一一对应,完全合拍,因而可以鱼水相宜。而我已回不到那种境界。
一个人只要稍有一点独立精神,他的不幸也就从此开始,要么是消灭独立精神以保存自己,要么是坚持独立精神而走向厄运。要想既保持独立而又平安处世乃是不可能的。因为一种真正独特的素质,就是想掩藏也掩藏不住,就像豺狼的獠牙无从掩藏一样。而当你真正的独特品质显露出来,社会是不会便宜你的。群众会因了文化原因视我们为敌人。同处一寓的知识者们,又会因了争恩夺宠争官夺禄争名夺利的缘故,而对我们保持严格的敌意。在具体的争夺中,他们当然要把对手看作敌人。然而在大生活背景中,所有的争夺者都将不约而同地把不参与争夺的人看作自己最可恨的敌人。一切力量都这样迫不及待地企图置我们于死地。我们没有同盟者,我们没有阶级后盾,我们是独自深入敌阵作拼命冲锋的孤独的斗士。因为我们不是伴着现代社会组织现代文化同步成长而来,而是通过接受西方文化和自我灵魂搏斗脱胎而来,所以我们毫无依靠,毫无退路,连避风港(比如现代法律)也找不到。中山先生和鲁迅先生四处碰壁,焦头烂额,很大程度可作这种解释。
我们比孙中山、鲁迅更其不幸,因为越是在愚昧的底层,对于现代气息的容纳度越小。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像秋瑾、陈天华一样毅然献身并惊天动地,更不可能谁都有足够的力量和光辉像鲁迅、孙中山那样长驱直入杀个人仰马翻。更多的奋斗者恐怕只能像范爱农一样,默默无闻地生,默默无闻地死,默默无闻地与命运抗争。他们战斗的残酷和艰难,决不亚于鲁迅们。鲁迅对于范爱农的悲剧根源和人格意义作了认真仔细的思考。
范爱农是鲁迅的同乡。留日回来在乡间教点小书度日,甚是潦倒。鲁迅出任绍兴师范校长时,他做监学。后来鲁迅到*任职,范爱农即被顽固守旧的新任校长解除监学职务,潦倒困窘直至溺水而死。他的一生毫无引人注目之处,更无惊天动地的功业。在三汊港乡间小道上度过的那些黄昏,我常常比照着范爱农来思考自己。我觉得自己会成为又一个范爱农。
初闻噩耗,鲁迅即发表《哀范爱农三章》,以古诗表示哀悼。这还不算,20年代中期,鲁迅经历了一场近乎崩溃的精神迷茫,为了寻找心灵的慰藉和再战的力量,他写了著名的散文集《朝花夕拾》。《范爱农》即是这本书的压卷之作。可见范爱农的命运和精神曾经深深触动过鲁迅。我觉得,这不是一般的悼亡之作,而是表现了鲁迅对于中国民族生活改造和人格改造的深远眼光。
走向悲剧(2)
范爱农生性耿直。从日本回国后,马上跌进了陈腐的中国旧生活的深渊,受着轻蔑和*,几乎无地可容。但他不改秉性,依然耿直而且愤世,引来更多的讨厌和*。鲁迅那三首悼诗,有三点可予注意,一是将范爱农放在一个充满败落溃灭景象的社会中来审视(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等);二是将范爱农作为一种人格典型与另一种典型(鸡虫、狐狸等)相对照,突出其居于鸡虫之上的人格特征;三是将自己与范爱农对比,觉得他死得可悲,自己没死也并没什么价值(我亦等轻尘等)。这说明鲁迅已经深入到对范爱农的人格意义的思考。中国古典文人们无论怎样自视清高,但他在本质上与封建生活是相和谐的。虽然人们常常批评其怪癖,却可保护他龟缩在生活的夹缝里孤芳自赏,苟延自安,甚至还可取得学业上的成功。而且,一旦功成名就,昔日被批评的怪癖立即被传为美谈,从而他可以体面堂皇地走进生活舞台,成为主角。范爱农却不是这种旧文人,他一点怪癖都没有。他的愤世既不是出于清高也不是因为迂腐;而是以现代眼光审视中国的腐朽文化和丑恶现实时所产生的感情反应。他的受人厌恶以至于无地可容,也不是因为得罪了一二权贵或三五邻里所出现的人情关系的紧张,而是代表着中国古代文化精神的政治社会和民间社会对于代表着现代文化精神现代人格形象的范爱农的出自本能的敌视和扼杀。
倘若范爱农未曾出国留学,则他多半是个或如寿镜吾或如孔乙己的旧式文人。倘若他虽留过学,却未曾向内心注入现代精神,未形成现代人格,那他就可以既可以容于中国旧生活,又可以凭他的洋文凭和才学成为这种生活的强者。不幸范爱农偏偏是个怀有新向往新理想的人,他内心含蕴着另一种生活的价值原则,这就决定了他与旧生活形成互相对峙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而且是最根本最全面的敌对。这正是范爱农悲剧的根源。
许多中国知识者的毁灭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因为这是进退维谷的路。大多数知识者在现实的威压下抛弃现代精神,改变自我人格,重新融合于现实之中,这是现代文化意识在中国旧生活中的一种悲剧结局,作为一种悲剧的人格载体,他的毁灭乃是丑的毁灭。范爱农却过于鲁直,他宁可在威压中痛苦,在痛苦中绝望,却决不放弃自己心中所抱定的关于未来新生活的价值原则,决不放弃自我意志。他的最终被毁灭,是现代文化章程在中国旧生活中的另一种悲剧结局。但是十分明显,他的毁灭乃是一种美的毁灭。
范爱农作为一颗具有自我意识的种子,本应发芽开花,长成参天大树,撑起一片青绿,为改造民族生活起到中坚作用。种子的终于烂死,即证明了他的土壤的彻底腐朽。这土壤像能量无限的黑洞,几千年来尤其是一百多年来不知吞食了多少高贵的生命。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不只是培植大树,而是连土壤也得重新培育。这是人类文明史上仅为中国所遇的难题。那些高尚者懂得唯一的办法:将大量宝贵种子向地上播撒,不惜烂掉自己,以构成新的土壤。一旦新的土壤生成,后来的每一颗种子都可能长成大树。这些种子的牺牲,也就是生命的牺牲人格的牺牲。这是伟大的集体主义精神,同时又表现了个人主义的蔑视一切的强大自我意志。近代以来许多先驱者,正是以各种各样的自我牺牲,创造了人类精神史上绝无仅有的最沉重、最悲惨、最阴暗、最壮烈的精神悲剧和人格悲剧。我想,鲁迅正是基于这样的眼光,才如此重视范爱农的意义,尊敬范爱农的人格。鲁迅在极度的孤独中写他的回忆文字,写到《范爱农》就*了,然后就投入了沉默两年以后的新的战斗。他是否通过与范爱农的精神交流,更增长了挥笔再战的勇气呢?鲁迅虽然是这些牺牲者中生命力最强的一颗种子,他将所有先驱者的生命价值连成一体,构成了一小片沉重的土壤,以作我们后来者创造新生活培植新生命的立足点。正是这样一个立足点,成了改造民族生活和文化的开端。
很难说我们的改造已经真正开始,也许我们今天所能做的依然不过是将那片立足地扩得更大一些。因此,我们还只能做一个范爱农式的牺牲者。既然我们已经迈开了悲剧的步伐,我就决不回到“中国文人”的老路上去。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坚持自己,愤然而又坦然地往悲剧深处走。悲剧的终结将是我们自由意志的真正实现。
这样,我倒不想在现实的生活环境中过于随便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要求它符合自己的价值准则。连在那么破烂那么愚昧的中学讲坛上,我也尽可能按自己的声音说话。思想启蒙不就该从这里开始么?即使完全是对牛弹琴,我也必须这样满足自己。那些卑琐的名利我可以不计较,但对那些卑琐的灵魂我决不妥协。一切庸俗和丑恶都无法使我屈服,更不向权势献媚求宠,即使在他垂下龙腰施舍恩惠企图收买我的时候,我也决不趋而附之。因为我不想放弃自己而走向丑的毁灭。事实上,只要我们坚持独立的人格,这本身就是对罪恶势力的最大威胁。
由此我想到一个相关的问题。关于如何改造民族文化民族生活,如何改造国民性和国民人格,我们是讨论了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道理也越讲越玄妙。我总怀疑仅仅这样年复一年的空谈,只是懦夫的自欺欺人。我似乎听见那个直立在深水泥淖中的范爱农,挥着手,揪着他年轻的白发高叫道:“你不要跟我讲道理。如果你是一个高尚的灵魂,就去作人格的冲击吧。如果你是一个卑劣者,就干脆来作砍杀我们的刽子手吧。”
过客之爱(1)
“每个男人都需要两个妈妈,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情人。我已找到了我的第二个妈妈,她是我唯一可以撒娇的地方,而且怎样撒娇也不过分。当我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喊她时,我喊她喂,当我不需要喊她时,却一千遍一万遍地喊她妈。这两年来,我是在这位妈妈的温怀里,一点一点成长的。”——在三汊港中学的那间寒气逼人的破房里,我给朋友D写信时,写过这样一段话。这话并不表明我正处在幸福之中,相反,我是意识到即将失去她,才觉得弥足珍贵,才用这种似含欣慰的笔调,掩饰我即将失去她的恐慌。
她是小斤。
她没想到,毕业以后会被命运逼使来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满目疮痍的死地方。她为此狠狠哭过几回。熟识我以后,她感到一丝慰藉。对于她来说,我是那个世界仅有的一丝辉光。同时,她也是我的慰藉,因为总算有一个人不但不把我看作异端,而且会投来欣赏和尊敬的目光。我们的相亲相近是非常自然的。
她待我很好,各个方面都好。食堂的伙食总是叫人失望,我又从不愿意动手做菜,她便常常在开饭前的几分钟对我说:“我刚烧了菜,你来吃不?”
刚开始时,我是有时去,有时不去。我总是在即将达到太亲近时又故意拉大一点距离。我因为出身于最最底层,整个生活浸埋在深重的耻辱之中。这种生活培养了我超乎寻常的野心。我从小就渴望着实现自己的尊严和价值,后来又想创造一种使每个人都可获得尊严和价值的新生活。我不但感到重任在肩,同时感到总有某个声音在对我呼唤。无论身处何地,我都觉得自己全然是一个过客,总有匆匆忙忙的感觉,因为我也*天就会离开这里,甚至在今天夜间就有可能拔脚远涉。有很长时间,我一直生活在《拜谒中山堂》中所写的那种辉煌的体验之中。我不但对于自己结婚成家之类怀着深深恐惧,连别人夫妻双双从我眼前走过,我也会生起厌恶之心。我觉得那种生活是丑恶的,一切理想一切想象力都会在一个大红双喜字下彻底完蛋,整个生命就会因此而终结。这种心理一直是我与女人交往的大障碍。因为在我的生活环境中的女人,她越是尊敬你越是喜欢你,就越是对你怀有结成伉俪白头偕老的期待。满足这种期待显然扼杀了我,粉碎对方的期待又刺伤了她,而且会因为刺伤了她而同时刺伤自己。
我对小斤正是有着这双重的刺伤,两个人的心都因此受到种种折磨和痛苦。
在保持了两年君子风度后,双方都向前跨进一步。这段时间我们是相濡以沫,她给我的温情令我终生难忘。
她不像一般的知识者那样,只在挨别人批评时才感到压抑,只在没评上先进时才感到不满。她在观念、价值准则、感情方式等诸多方面,都一定程度西化了。她总是想逃离这个环境,可又无力挣脱。有一回,也是在黄昏,没什么具体事情的触发,她的那种压抑感绝望感突然升到顶峰。她无力自持,埋头在我怀抱里哭了起来,而且是号啕大哭。她抽搐的身子使我想起了在茫茫大海中颠簸的小船,凶恶的波浪随时都可能将小船吞没。她显然希望与我连为双体船以求多一份安全。
这正是使我感到恐惧的。我在生活中挣扎得已经够累。我从荒山野岭走来,那是绝对的文化沙漠。我先天地文化营养严重不良,一切都得靠自己重新建设,而且仍然是在与世隔绝的文化沙漠中孤立无援地建设。别人轻而易举即可达到的目标,我却必须付出十倍的努力百倍的艰辛。而且底层人的正义感使我把什么使命自觉揽到自己肩上,似乎越沉重越好。生活中的伦常责任,则是我必须逃避和抛弃的。我总想如萨特那样遇上一个波伏娃,双方都有足够的力量独立自持而不必依赖对方,更想如卢梭一样遇上一位仁爱的华伦夫人,我们这些最底层的征战者,每一次出师都会被打得披头散发精疲力尽,我们多么需要一位至爱至仁的保护神啊,哪里还有力量去保护别人。父亲母亲在呼唤我的保护,弟弟妹妹在呼唤我的保护,这足以使我狼狈不堪焦头烂额,哪里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搂抱娇妻弱子。也就是说,我只能舍弃一切独自向惊涛骇浪挺进,我宁愿樯折桅断葬身海底,也不愿跟别人连成一体,我不能连累着毁了别人,也不能让别人毁了我。所以,当小斤哭了一通,对我不能成为她的精神支柱表示失望时,我不是予以温情的抚慰,因为我不敢以这抚慰来加强她对我的期待心理。她所得到的是我的批评。我那批评也的确出自真心,因为那时我常常自以为处于呼吸宇宙吞吐河山的宏大气势中,我对她的囿于个人困境不能自拔不能升华老感到不满。
过客之爱(2)
我知道自己是个十分温情的人,但在小斤面前我终于彻底压抑着温情,尤其是那一回,竟成为我永久的悔恨。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年的生活像一场噩梦,比大海中的颠簸更叫人恐怖。我不知道当时怎么竟走在那样的院墙边,坐在那样的办公室里,听着那样的下流声音的训话,那里每时每刻都有残废的阴影在蹿动啊!可是我对于那颗在阴影中恐怖得颤抖的心,竟然没有献上一丝温情。而当我痛苦时,当我第一次体味残废时,她是怎样悲悯地抚慰着我啊!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冷酷。她从我怀里抬起头,坐开一点距离,一边揩眼泪一边说:“好吧,我的胸怀不如你博大,以后我不再在你面前哭了。”她的声音叫我今天想来不寒而栗。她总是相信我是正确的,她总是不敢用自己来否定我。她对我的信任和尊敬都达到了顶点。在长达几年的交往中,她没有喊过我一回名字,即使是相抱着睡在一起时,她也没喊过我的名字。分手前她曾告诉我,她把我看作是这个民族的优秀分子,她在我身上寄托着对于一种新的生活和新的生命的希望。所以她把我当作一个神圣之灵,生怕因为自己的不当而玷污了我。
而我实际上是如何的卑污啊。尤其是在她的对比之下。
她不但给了我温情,而且给了我鼓励。在所有他人都视我为异端时,她率先承认了我。当我的奋斗和我的价值完全不为外人所知时,她凭自己的判断力给予我全面的肯定。即使在我心灰意懒自己怀疑自己时,她也依然敢于坚定不移地想念我。她是这世上唯一不曾怀疑过我的人。我想,以后如果我能做出什么成绩来被别人承认,我将不会有太新鲜的成功喜悦,因为这种心理体验我已在小斤那里经受过了一回。而且,谁的承认能像她那样伴着无限柔情呢。
我记得十分清楚,有一回我给她念了一篇我刚刚写出的文学方面的论文,她听了以后那么兴奋,忘乎所以地扑上来,抱着我动情地亲吻,一边吻一边叫嚷:“哦,别林斯基!我的别林斯基!”在我印象中,这是她在我面前最潇洒最放得开的一次。吻后她又说,你要赶快走,要到更高的地方去闪出光辉来,一颗星星要挂得高一点才可以与别的星星相互映照。
后来有两回,我都准备离开那个僻死之地,而且是一去不复返的。她强忍着即将失去我的痛苦,在生活上依然对我照顾得那么好。后来当我被赶出县城,调往三汊港时,她经过许多天的考虑,以那么欣悦的神情,向我提出了一个计划,她叫我辞职不干,住在她那里,吃她一份工资,苦学三年英语,然后去考研究生。
说不清在听了这个计划之后,我的心情是如何地复杂。
只有一颗高贵的灵魂才可作出这样的奉献。
而接受这样的奉献,绝对需要一颗同样高贵的灵魂。
我没有接受这样的奉献。我终于离开了她,独自来到了那个魔窟似的三汊港。世界上所有的侮辱都集结在这里等待着我,我每天都得忍受他们的无耻威压。在这里,我将承受失去小斤的痛苦,还将多次体味比《非人的宿命》更加沉重的幻灭的痛苦。在这里,我还将失去许多自由。直到把这一切受够了以后,直到两年以后一个十分闷热的中午,我才冷笑一声龇着獠牙扬长而去。
在我与小斤分手之后,不知内情的人谴责小斤没有良心,他们认为是小斤嫌我困居乡村而遗弃我。事实上我来三汊港以后还藕断丝连地与她共度了半年时光。我依然没法献给她关于未来的任何许诺,我终于使她彻底绝望了。我只有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远我而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