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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东都

“杜荷!你怎么会在这儿?”明瑶惊讶地失声喊道。

杜荷也丝毫不掩面上的喜­色­,走到了她们桌前,呵呵一笑,“高夫人,高姑娘,没想到大明寺一别,竟然那么快又遇见了,真的是杜荷之幸啊。”

若水饶有兴致的看着明瑶故作无意的神­色­,心中暗自思忖,这杜荷原本应当是唐太宗第二个嫡女城阳公主的驸马,可因为历史在贞观二年的时候拐了个弯,以至于这位杜家的二公子的人生似乎也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不然此刻的他应该已经是承乾的近臣了吧。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成为皇家的驸马,他可能就此躲过了贞观十七年在那场太子谋反的中被诛杀的命运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心中一动,当然这也是自己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即使一切都是那么困难重重,她也要尝试改变这几个孩子的厄运,在自己看来,或许,这也是最重要的……

此时的杜荷并不清楚坐在他对面的这母女真正的身份,当然,他自然有想过,依她们的举止言谈,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出生,不过那种平和的气度也决不会让人将她们与皇家贵戚之人联系在一起。

“高夫人,恕在下冒昧,不知两位为何不直接回长安呢?”杜荷有些不能理解,尤其是那位夫人,离家数载,难道不急着与其夫婿相聚么?

若水微微一笑,“杜公子唤我伯母就行了,不必那么多礼。我们在洛阳也有亲人,故先到此地,好叫他们放心。”

杜荷面­色­微异,这伯母二字他还真的有些叫不出口,虽然她们以母女相称,可由面容来看,说成是姊妹恐怕会更让人信服吧,他微微有些不自在地说:“伯母,不知你们会在洛阳停留多久?”说完,便稍稍朝明瑶那边看了一眼。

若水见明瑶不作声,知道她心中在犹豫什么,于是便出声道:“我家小女自幼与其表兄订有婚约,此次回长安就是要完婚的,因此不会在洛阳待太久吧。”

果然,杜荷的脸的蓦得一变,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勉强的一笑:“在下真是唐突了,竟不知原来高姑娘已有……”可那最后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瑶的心里重重地一震,垂着眼眉似乎正欲抬起,可终究还是低敛着,直到耳边传来杜荷的告辞声,这才缓缓抬头,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有些事情,一旦想明白了,还是要自己去争取,去改变的。”若水云清风淡的话中却微微带着一丝残酷,“娘可以帮你一时,却无法帮你一世。”

明瑶看着母亲沉静一如往昔的面容,心绪慢慢地清晰了起来,“娘,对我来说,或许还不是喜欢,但他确是第一个让女儿心动的人。”

若水不由微笑了起来,有着和她相似的五官,可明瑶更像的正是过去的观音婢,一颗自由而坚定的心,一个足够可以令自己骄傲的公主。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隋炀帝确实是毁在了自己爱好奢华的私欲上,显仁宫自不待言,而就在显仁宫的西面,那北起邙山,南临伊阙,方圆两百余里的洛阳西苑更是一个皇朝财富的积聚与破灭的象征。武德年间,西苑被更名为芳华苑,虽然依旧是皇家园林,却已经远远失去了其当初犹如仙境的气势与豪华。

李世民自幼­精­于骑­射­,在战场上每战必乘骏马,亲入敌阵。自登基之后,此番的经历自然是没有了,于是他的兴致自然转到了围猎的刺激上面。

在显仁宫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又被魏征劝诫了一番的皇帝在雨停之后,终于有了发泄肆意的机会,芳华苑中的亭台楼阁,奇珍异草,他并不在意,倒是那偌大的狩猎之所引起了李世民莫大的兴趣。

皇帝狩猎,自然有臣子,侍卫陪同,李世民还专门挑了百余善于骑猎者作为陪猎者,称之为“百骑”。

望着一群人驰马奔驰而去的身影,长孙无忌侧过脸,有些奇怪地看见魏征一脸的异议的神­色­,“魏大人,还是不赞同陛下的围猎之举么?”

魏征正­色­回道:“陛下­性­喜围猎,作为臣子的不得不为此感到担忧啊。”

“哦?”长孙无忌笑说:“魏大人,这芳华苑位于洛阳皇城的郊外,既地域宽广有无扰民之嫌,我们又有何可担心的呢?”

魏征眉间紧皱,“陛下尽管骑She­精­湛,可毕竟山林之间,地广人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陛下近来委实也太过不爱惜自己了。”

长孙无忌的眼中不禁流露出诧异之­色­来,没想到,魏征对陛下的体察到甚是细微啊,也许正是他这样的诤谏之臣,将来会在史书上拥有超过自己或是房玄龄的贤明吧,想到这里,他的话语中也带着些许的真诚,“魏大人,天子毕竟也是凡人,又怎能每时每刻地做到完美无瑕呢?有时候,一些无伤大雅的纵意或许也是必须的调剂吧。”

魏征同样很是意外地注视了长孙无忌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摇头道:“作为臣子,最先要效忠的定是大唐的皇权,其次是国君而非一个普通的人。孙大人,你同我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从最初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要进忠的不是李家的二公子,不是后来的秦王,而是如今这位君临天下的陛下,仅此而已。”

长孙无忌忽然高声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魏大人,无忌自持向来心高,你是除了陛下之后,第二个令我心生敬服之人。”

微微一怔,魏征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长孙大人过誉了。”

天高云轻,李世民尽情地驰骋在山林之间,身后的侍卫们都被远远的抛开,只有吏部尚书唐俭勉强可以跟上皇帝的爱驹,但也已经是气喘吁吁了。突然,只见陛下倏地收住缰绳,唐俭松了口气,小赶了两步,刚想出声,谁知顿时被前边的情形惊骇地呆在原地。

一群凶猛骇人的野猪突然从前方郁郁葱葱的林木间奔跑出来,直至地向皇帝的坐骑冲来。李世民的身子绷着紧直,神­色­冷肃,拉开强弓,四支长箭犹如迅如流星消逝,直取野兽的晃动的身躯,看着唐俭目瞪口呆。

转瞬间,又有一只未曾中箭的野猪直撞李世民马前,唐俭惊见陛下的手中已无箭矢,慌忙翻身下马,要与那猛兽搏斗。可还未近身,却见君上丝毫没有怯意,反而双眼灼灼有神,拔起腰间的利剑,一剑挥下,那方才还凶猛无比的野猪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脖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令人不寒而栗。

李世民收回血淋淋的剑,向身后跟来的侍卫高声唤道:“把这些畜生都带回去,交给御膳房的人好好打理。”随后转过身看见唐俭依旧苍白的脸,不禁略带取笑道:“唐卿,当年你还是天策府长史的时候,难道没见过朕驰杀于战场上的模样么?今日不过是几个畜牲罢了,又有何惧?”

唐俭闻言,立刻跪在地上,正­色­道:“陛下,昔日汉高祖以马上得天下,却不以马上治之。陛下既以神武定四方,如今难道还须藉狩猎再逞雄心?”

李世民冷冷地盯着唐俭,顿觉方才酣畅淋漓的兴致全无,双腿一夹马腹,调转方向,丢下一群臣子,飞驰而去。

许久之后,一人一骑在一条蜿蜒前行的河边停了下来,李世民从马上跃下,站在明净的河水前,除了自己的倒影,什么也没有。他忽然很想仰天长笑,天地之间,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臣民,所有的土地都被自己征服,可到头来,他到底能拥有什么呢?从血腥和胜利中一步步地走来,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远去,就连若水……也……李世民紧紧地闭起双眼,那一幕又一次地重现在面前,那一夜,妻子就那么静静的,没有气息的躺在榻上,自己的心仿佛没有了感觉,不疼也不痛,浑身上下都冰的像是失去了温度,不敢伸出手去摸一摸或是碰一碰。他一动不动的就这样看着若水,好想就这样永远的看下去,希望明天永远也不要来临。可就在窗外­射­入第一缕阳光的时候,若水的身子开始慢慢地模糊起来,等自己伸出手的时候,已经是剩下了一片虚无,最后,犹如见光即散的雾气,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是没有人会相信那一刻所发生的一切,而他同样也不在乎了,他只知道从那时起,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另一个二十三的年的纠葛相伴,也不会再有长相厮守之人了。(待续)

回到下榻的行宫时,所有此次随行的大臣们都跪在外殿的门口,黑压压的一片,李世民的目光几乎没有停留,只淡淡地留下一声,“唐俭今日之言可见其心忠直,赏一千缎,明日起驾去洛阳宫,不再行围猎之事。”

群臣们面向皇帝的背影,跪下直呼,陛下贤明,众人之语越过殿宇楼阁,响声不绝于耳。

同样的繁华,同样的热闹,可洛阳的商市与长安的东西二市相比,更多了一些旖旎的风韵,漫步在陌生的人群中,明瑶新奇地左右张望着,若不是娘亲也觉得在繁闹的街市里还要遮掩着脸实在太过惹人注目,她们现在还得戴着那恼人的帽子,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便更加愉悦起来,“娘,你看那边。”她牵着若水的手,惊异的嚷道。

顺着明瑶指的方向,若水蹙起眉头,在前方茶楼的门口,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孩子正被几个人踩踏着,嘴里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可周围的路人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样,远远地绕开避过。拉住正欲冲上前去的女儿,她后退了几步,向路边摆着一个小铺子的­妇­人询问道:“请问店家,那孩子如此受人毒打,却为何没人来管呢?”

那个­妇­人显示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才低声道:“你们不是洛阳人吧,我劝你们一句,这事,你们管不了,也没法管。”

明瑶激动地出声:“这太平盛世的,怎么叫做管不了,他们还将不讲王法了?”

“王法?”­妇­人似乎有些不屑的一笑,“这天高皇帝远的,连洛州的都督都不会管这事,何况是我们普通百姓?”

若水轻笑道:“我们只是觉得那孩子好生可怜,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又何必要把人家往死里打?”

­妇­人摇了摇头,“是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可那孩子兄弟俩手里握着的东西,就是叫人家做官的不放心哪。”

“两兄弟?”明瑶奇问道:“那另一个呢?”

“这孩子的哥哥早就已经被打得起不了身了,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有,今日就轮到小的那个了,这么下去,早晚也是被活活打死的命。”­妇­人叹了一口气,“原先那些做官的还不急,反正左右也逃不出一个洛阳城,可最近皇帝已经到了洛阳,万一被他们把事情给捅了上去,还不要牵扯出一大片的人啊。”

“这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啊?”若水的声音不大,而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震怒。

对方的声音更轻了些,“去年,洛阳城遭了水灾,有些掌管义仓的官员不但不放粮救灾,反而高价卖出,为此饿死了不少人,那兄弟俩的父母为了这件事去和那放粮的理论,最后被活活给打死了。后来,那个哥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贪官不义的证据,一状靠到了官府那儿,结果,不但没有了回应,而且从那以后,一直就有人逼着他们把所有的文书都交出来,最初的时候也就是不让他们出洛阳,若不是此时皇帝西行,这兄弟俩也不会那么惨啊。”

“大婶,你知道的可真清楚。”若水微微一笑,耳边传来那些个打手的威逼声。

“他们两兄弟向别人借了钱开了家不大的茶楼营生,我就住他们边上,见他们没父没母的,平日里也总会照顾他们下,可现在,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啊。”

“娘,那怎么办,我看那人都快被打得没气了。”明瑶焦急道。

若水拉着女儿又回到了刚在停下的地方,“什么叫做祸不单行,娘总算是明白了,你爹怎么这时候来洛阳了?”

“啊!”明瑶失声道,“方才光顾着别人的事,对啊,爹也到了洛阳,那我们岂不是……”

若水心中一阵杂乱,管,是如何去管?不管……这……转身,一抬眼,“瑶儿,那不是杜荷么?”

明瑶惊讶的张着嘴,回过神来后立刻嚷道:“杜荷,快过来。”

杜荷一看见前面的两个人影,嘴角不由微微苦笑,但一听见那令自己终日难忘的声音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刚一走近,便被明瑶拉着道:“快,杜荷,快救救那个孩子。”

杜荷目光一转,神­色­微寒地走上前,若水有些担忧地问女儿,“你看他一副清秀的样子,会不会……”

之间话音还未完,那几个方才还嚣张至极的打手叫嚷着一齐向后退去,一见面前的男子一脸冷怒的气势,最终还是叫嚣着向后跑了。

“娘,这就叫做深藏不露。”明瑶意味深长地笑道。

若水嘴角一抿,走到那个依然倒在地上的孩子身边,蹲下身,粗粗看了一下,笑容顿失,“杜公子,麻烦你能否还一位大夫来,这孩子的样子似乎不大好。”

杜荷神情严肃,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只见明瑶抢先说道:“娘,我去找吧,你们先把这孩子带进茶楼里,让他先好好躺着。”

过了一会儿,由方才那家铺子里的大婶领着,他们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在了内室的床榻上,而就在同一间屋子里,还躺着他的兄长,但也一样气息微弱,恐怕……

若水将布条蘸了清水,轻轻的擦拭着那孩子被打得血流满面的脸庞,杜荷站在一边,紧紧着握着双拳,一向如沐春风般的声音也变得愤然无比,“高夫人,方才我实在不该将他们放走,他们竟然把一个孩子还有他的兄长打成这样!”

“这个中的缘由,大婶,你还是和这位公子仔细再说一遍,也许此刻,能帮到这两兄弟的就只有他了。”若水话中的深意令杜荷微讶,不过,很快他的眼神同样的凝重起来,这桩事确实可大可小,也确实能牵出一片害民之吏,尤其是这个时候。

大夫很快就赶来了,长久的等待之后,在第二天的黎明,兄弟俩都醒了过来,可其中,兄长面临的却是即将到来的死亡,那个瘦的已经脱形的青年努力睁大着自己充满恨意的眼睛,只死死的握着若水的手道:“夫人,求求您照顾我的弟弟,他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真得很听话,不会给您添麻烦。”

若水的眼睛微红,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一天,自己也这样拉着哥哥的手,“好,我答应你。”她的声音平稳而没有犹豫。

那青年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同样躺着的弟弟身上,闭着眼,叹息道:“小弟,放弃吧,把那些东西都烧在爹娘的坟前,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怪我们的。”说完,仿佛终于解脱了一样,眼角处缓缓流下一道泪痕。

而另一个被救过来的少年,自始至终一声未吭,红肿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的兄长,指甲深深的嵌进了手心,一动不动的侧脸躺在榻上。

若水不忍地扳开他的手,轻柔的说道:“既然你哥哥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我,从今天起,你就叫我水姨吧。”

少年绝望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亮光,“水姨。”他的声音­干­哑道:“我叫称心。”

若水握着他的手几乎是突然的放开,“你……你叫什么?”

“称心。”少年又重复了一遍,“我爹娘期望我能够事事称心如意,可如今来看,是他们起错了名字。”

“你今年几岁了?”若水平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

称心黯然道:“十二,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小,哥哥早就能不必因为我而逃不出洛阳了。”

“娘,他怎么样了?”与杜荷一起将大夫送出去的明瑶一回来便关切地问道。

“似乎好一些了,不过我们的马上将他带走才行,若是再有一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若水尽量不去把他的名字放进历史既定的长河中。

称心指着地下的一块石板道:“水姨,这下面就藏着那些官吏们偷卖义粮的文书,照大哥说的,我实在不能后再拖累你们了,所以还是烧掉吧。”

杜荷在若水的示意下将厚厚的一叠泛黄的纸取出,随后对称心说道:“小兄弟,你放心,你爹娘和大哥的冤屈,我们自会替你处理,现在你只需要好好修养即可,倒了审案子的时候,指不定还需要你的供证呢。”

称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我连洛阳都出不出去啊。”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明瑶Сhā话道:“我们自然有办法。”

杜荷与明瑶相视一笑,若水轻轻一叹,出身高贵的女儿又何尝遇见过这样草菅人命的事情,可如果今天没有杜荷,她们又该怎么不凭借身份的来帮到这对无辜的兄弟呢?或许,也就只能自我安慰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吧。”

将称心安顿在了杜荷在洛阳的宅子里,若水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高夫人,不瞒您说,在下的先父与朝中一些重臣都颇有私交,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将这些证据交到如今正随驾在洛阳宫停留的司空大人手中,请他再上秉陛下,必能给那些无辜的百姓一个交待。”杜荷对若水清晰明了地说道。

“皇帝陛下和司空长孙大人现在都在洛阳宫么?”若水眼睑低低地垂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杜荷的眼中掠过一丝异芒,相识至今,这位夫人身上那种时时刻刻都安之若素的神态,第一次被打破了,“是的,昨天陛下的御驾就已经从芳华苑来到了洛阳宫。”

若水微微颌首,“那称心的事就麻烦杜公子了。”若水撇去心中的不安,含笑道:“怎么还那么生疏,不是说了叫伯母就行了。”

杜荷同样也不再回避,清浅的一笑,“伯母,看来我对高姑娘的心意掩藏的并不是那么好呢。”

“我曾经见过你的父亲。”若水的语气带着一丝慨然和悠远,“房玄龄说他是王佐之材,真的是毫不为过,你不那么像他,至少在我看来,你不如你父亲那么果断,所以,我无法放心得把女儿交给你。”

那一刻,杜荷初次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子,而是一个长辈,淡淡的疏离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告诫,她究竟是谁?“伯母,你……”

若水摆了摆手,“不要对我的身份好奇,因为也许当你知道的那刻会成为你毕生的伤痛,若不是瑶儿也确实对你动了心,若不是你父亲与我们家也渊源极深,这番话我本是不该讲的。现在抽身,还来来得及,凭你的家世,相貌,学识,不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携手共渡,可如果你一旦选择了瑶儿,展现在你面前的也许会是一条不归之路。”

“伯母。”杜荷直直地跪了下来,“即使是不归之路,我也认了。”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之人,或许,此刻在另一边,明瑶也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这里,她缓下语气,“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只有一点,在你明日去洛阳宫上述这桩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我们母女,对任何人也不行,懂了么?”

杜荷的看着若水平静中暗藏着无数玄机的眼眸,徐徐的点头答应。

几天之后,称心的伤势已经大有好转了,大夫说,因为他伤的大多是筋骨之处,未及肺腑,所以只要好好地调养一阵,就能和从前一样活蹦乱跳的了。

原先脸上那红肿青紫的淤痕渐渐的散去,若水就已经不由轻叹,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绝世之容,而今总算在一个男孩的身上看见了,秀丽却不显柔媚的容颜,脱俗却并无冷漠的气韵,而现在的称心亦不过才是一个孩子,经年之后的他将会生得如何的清雅绝丽啊。

“水姨,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对么?”称心有些忐忑地问道。

若水温和的笑道:“水姨在想,等你的身子养好了,我们就起程该去长安了。”

“长安?”称心的眼神一缩,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

若水随意问道:“怎么,称心不喜欢京城么?”

称心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道:“从前,爹娘走了之后,有人曾劝哥哥把我带到长安去。他们说凭我的长相,攀上一些达官贵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爹娘的大仇也更加不在话下了。哥哥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说即使他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兄弟。”

“傻孩子。”若水平和的微笑里带着暖暖的善意,“长安哪里有那么多喜好男­色­的贵戚,再说了,有水姨在,又怎么会让你被人家欺负了去?”

称心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若水心里微叹,这孩子就连哭起来也宛如梨花带雨,若真的被谁给看上了,又哪里还得出路啊,就像是历史中的称心,最后还不是死无葬生之地?即使在这贞观盛世之中,依然是高位者的天下,可当你真正站在了那个位子上,就一定可以自由洒脱了么……答案也并非是肯定的……

洛阳宫正殿,乾元殿。

李世民坐在上首,看着有长孙无忌呈上折子与厚厚的卷宗,每翻一页,他的脸­色­更­阴­沉一分,不仅仅是因为地方官员的猖獗狂妄,更是对自己识人不清导致政令不通,官官相护的自责与愧然,从领兵打仗,到登基治国,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用人之策,如今这洛阳义仓一案正犹如当头一­棒­,敲得自己不得不承认他无法掌控这世间的所有。

待皇帝看完,长孙无忌便站了出来把事情的经过重述了一遍,听得在场的朝臣们皆面露愤然之­色­。

“杜荷?”李世民轻叩着案几,“是如晦家的二儿子啊。”

“正是因为杜荷偶然经过,这才救了那家的弟弟一命。”长孙无忌恭声回道。

李世民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之­色­,“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朕记得当初袭了如晦爵位的是他家的大公子杜构吧,这杜荷也非平庸之辈啊,无忌,回长安之后,记得提醒朕给他封个官职。”

无忌笑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杜荷平日里闲散惯了,对入朝为官倒没有多大的兴致,不过依臣之见,既然他还未曾有妻室,不如由陛下赐婚,岂不是皆大欢喜?”

“哦?还有这事?”李世民有些诧异出声道,“既然如此,待朕回去看看还有没有适龄的公主,就招他为驸马吧,等到这洛阳这边的事情一了,朕要好好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才俊,竟能让无忌另眼相看。”

皇帝的御旨一下,整个洛阳上下的大小官员都人心惶惶,唯恐牵连到了自己头上。长孙无忌亲自彻夜的查案审人,因为他最是­精­通律令,李世民也甚是放心的将断案的权利也交由了自己的妻舅,至多在下诏的时候大概再看一遍,而他自己则与其他大臣一起商讨外官考核与监管的制度问题,以防他日再出现如同洛阳的事端。

经此一事,洛阳的官员被撤换免职了大半,一些早有恶习的更是直接按刑罚处置了,全城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转眼间,李世民在洛阳已经呆了两个月有余了,远远超过了他当初的预想,而对那双儿女的思念也令其终于决定尽快返回长安。

临回京城的前一日,李世民唤来了长孙无忌,语气间听不丝毫的情绪,“无忌,带朕去你们长孙家的老宅走一趟吧。”

长孙无忌怔了一怔,看着李世民已经换好的便服,随即点头道:“陛下,臣的宅院就在皇城之中,是否要坐车过去?”

李世民挥了挥手,“不必了,我们走着去吧。”

外篇 情深不寿(上)

武德元年,秦王府。

秦王妃静坐在内室中,身前是一面普通的菱花铜镜,她伸出手,仿佛将要去触碰那镜中的影子,却忽然停滞在了咫尺之外,那便是现在的自己么?

帘外传来广月恭顺的声音,“小姐,您要的书卷已经取来了。”

长孙微一闭眼,旋即睁开,“拿进来吧。”

广月心中一寒,自从小姐从晋阳来到长安,外人只道秦王夫­妇­相敬如宾,却不晓得,私下的时候,小姐的心比起一人独居之时,更是一日冷过一日,再也不见过去那明媚的容颜,欢悦的笑声。

取过书册,长孙看着广月欲言又止的神­色­,问道,“可是那些妾室里又生了什么事?”

广月轻轻一叹,世人皆知秦王英雄气概,风流倜傥,平定天下之时,亦是尽娶天下绝世红颜。可女人一旦入了府,即使再有倾城之姿,惊世之才,可要真正从与爱人的独处与独爱中习惯分享,习惯等待,倒也不是一桩易事,更何况尽是曾经的皇家之女,公侯之女,金枝玉叶,家门显赫,又有哪个会真正甘心忍耐与谦让?

“小姐,是­阴­夫人那儿,听说又给杨夫人气受了。”

长孙淡淡一笑,“这些小事就让她们自己折腾去吧,迟早也是要习惯的。”

“还有……”广月犹豫了下,“几个月前,秦王宠幸过的一个丫鬟有喜了,小姐,该……”

长孙的神­色­一凝,“这桩事我不能管。”说完后看见广月疑惑的眼神,于是继续道,“晚间的时候,让王爷上我这儿来一趟,子嗣的事情从来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广月心中一阵叹息,应声退下,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那个丫鬟哀求的泣容,偌大的秦王府,又有谁不知,在小姐未育有世子的时候,若是让一个地位卑贱的奴婢产下殿下的第一个孩子,也许还是陛下的第一个孙儿,将会多么的令世人耻笑的一桩丑事啊,秦王府的颜面,甚至是天家的尊严,又怎能容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去破坏呢?

夜­色­渐浓,李世民在走进房中的时候,刚好看见摇曳的烛光下妻子忽明忽暗的侧颜,站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走过去,笑着道,“若水在看什么?”

长孙的嘴边浮起一抹温和的笑容,起身替丈夫脱去外衣,“闲来无事,看些前人的诗词罢了,二哥今日怎么回得那么早?”

李世民舒展着身子坐下,就着案几上的茶盏便喝了起来,“新朝初立,棘手的事情的确不少,不过今日父皇许了我几天的假,总算可以轻松一会儿了。”

“没由来的,父皇怎会轻易放二哥的假呢?”

李世民爽朗的一笑,“说起来,这还多亏了若水呢。”他有意拉过妻子的手道,“父皇可是急着想抱嫡孙呢。”

长孙微微垂下眼睑,心下一沉,“二哥,说起来,太子殿下也还没有嫡子出生吧,若是我们的孩子先于东宫而生,那……”

李世民轻轻一哼,曾经父皇还不是允诺过立自己为储君,可现在……想到这里,他声音里有些微怒,“不必担心,即使今日大哥是太子,我难道就怕了他不成?”

长孙没有说话,只是为丈夫的茶杯又添了些茶水,才和声道,“白天的时候,广月和说,数月前你宠幸过的一个丫鬟似乎有了身子。”

李世民的脸上先是一阵疑惑,想了一会儿,“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是有那么个人,原先准备要和你说的,不过事情一多也就忘了,不过府里的妾室不是都该用着药么?怎么又出了这种纰漏?”

“这事我也才接手不久,所以只是吩咐下人像从前一样管着,可能是哪里有了疏漏吧。”长孙的眼中有些微冷,可语气却依旧如常。

李世民嗯了一声,“这事也不怪你,过去你不在我身边,也常有这种事发生,找个大夫开一帖药就算了。”

长孙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心里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从前的她,如果父亲还在世的她,如果不是嫁入李家的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不会有现在的沉静,也许也不会有如今的淡漠吧。

夫妻合被而眠,不一会儿,长孙的耳边就传来丈夫沉重的呼吸声,她侧着身,眼中慢慢弥漫出些许浅浅的悲哀来。

曾经不止一次听闻旁人说自己福祉深厚,出身世家,虽幼年亡父,却另有舅父疼宠,虽家门衰微,却依旧嫁予关陇李家,如今更是天家的儿媳,秦王的正妃,可没有人会明白,若可选择,她宁愿用如今的一身富贵换来与父亲一天的相处,或是……

可一切,终究还是容不得自己去选择或是后悔的。轻轻地闭上双眸,装作没有觉察到腰间放上的双臂,梦,非梦。

难得空闲下来的时候,李世民的心中总有一丝莫名的惘然。从前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如今早已名满天下,名声赫赫,除了那众人之上的位子,似乎已经没有能让自己生起征服之心。

坐在一众姬妾之上,他稍稍皱起眉,朝杨蕊问道,“蕊儿,王妃呢?”

杨蕊低头应道,“妾身听说王妃的身子有些微恙……”

话音未落,便被李世民冷声打断,“昨日王妃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有恙了起来?”

杨蕊又接口道,“王爷,大夫说夜里受了寒,服几贴药下去就无大碍了。”

李世民缓下了脸­色­,除了回府的那日,之后的两天,他都是在别处过的夜,可忽然白日里不见了若水的身影,心底那隐隐的不快却令自己茫然了起来,对着面前这些如花的美眷,那或企盼,或娇柔的目光让人不由心生疲惫,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见到妻子那双清澈的眸子,尽管在那清澈的背后有着无人可解的陌生。

看着夫君离去的背影,厅堂中的女子们一下子纷纷沉默起来,直到­阴­茉儿笑着起身,不只是对谁说着,“哎,王妃毕竟是王妃,不过,长孙家出来的女子自然不是我们能比得上的,你们说是么?”

杨蕊的脸­色­顿时煞白,抬头欲说些什么,却还是在­阴­茉儿嘲笑的笑容中止住不言。

李世民站在若水的内室前,隐约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于是挥退了下人,走近两步,似乎是无忌的声音,他微微一笑,正要掀帘进去。

“哥哥,你不必再说了。”长孙静静了看了兄长一会儿,方才淡淡出言,“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心中想的你也应该都清楚。”

长孙无忌坐在妹妹的榻前,苦笑了一下,“你还病着,我原本也不该说那些,只是,你和秦王毕竟分开许久,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在一块儿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李世民在外蹙起眉头,这兄妹俩今日的话很是让人困惑,想到这里,他停住手上的动作,片刻后又听见若水稍显急促的声音,“哥哥,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无忌替妹妹掖了掖被子,“放心,一切都好,舅舅那边也一切安稳。”

长孙拉住兄长的手,轻声却坚定道,“我只怕着安稳的日子并不太多了,哥哥,我们家历经两朝盛衰,现今说到底,也只剩下我们罢了,若真到了要变天的时候,其余的什么也不必多想,我只要你和舅舅好好的活下来。”

适时不过李渊刚刚君临天下,一切都还不见什么祸乱的征兆,无忌诧异地盯着妹妹的眼睛,“若水,你怎会……”

“哥哥,李家二郎可曾有过屈居人下的时候?”若水的神­色­极淡,缓缓道,“即使面对的是他的长兄,也同样亦然吧。”

仿佛未曾来过一样,李世民安静地离开,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妻子的声音,原来,除了母亲,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同样了解自己的人,即使这份了解从若水的口中说出,却带着一丝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的嘲讽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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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长孙突然会觉得这辈子仿佛漫长地没有一个尽头,可转眼中,一切又似乎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悄然逝去。几乎接连这两年,她生下了李世民的嫡长子和第四子,小小的孩子被抱在怀中,她明白,丈夫是极其欣悦的,而全长安更是无人不知秦王夫­妇­琴瑟相和,恩爱异常。可长孙自己却想要一个女儿,一个可以被她捧在手心中,肆意娇宠的女儿,正如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在怀中的自己。

也许,那样的日子经年往复,过去的影像,现今的牵绊,慢慢地都会一点点的淡漠下去,慢慢地,她也就会习惯站在李世民身边的日子,习惯在亲情中忘却所有,最后走向那个既定的终点或是末路。

如天所眷,当明瑶出生的时候,长孙第一次觉得失去的也许终究会还给你,如果说承乾和青雀的出生承载了过多的旁人的期待与希冀,那么女儿的降临使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完整的喜悦,李世民望着刚出生的女儿,脸上毫无掩饰的洋溢着慈爱的笑容,自从武德二年来,每当妻子产下麟儿,都会为战场上的自己带来战无不胜的气势,从讨伐薛举父子,到平定刘武周,而如今自己手上的嫡长女预示的又会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李世民看着仍躺在榻上的妻子,自信满满,道,“若水,我们唤她丽质怎样?”

丽质?长孙心中了然,却状若不知,微笑道,“二哥,我们的女儿自然是天生丽质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刻意彰显呢?”

李世民不想若水会有如此驳说,“那依你的意思是?”

长孙莞尔一笑,“明澈之明,瑶池之瑶,我想唤她明瑶。”

“明瑶,明瑶。”李世民在嘴边念了数遍,对着睡着的女儿轻声道,“瑶儿,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长孙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明,瑶,取其光明洁白之意,她要自己的女儿即使出生在这个世间最尊贵的家族也不必活的循规蹈矩,步步为营,瑶儿,你只要像自己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世民一次次的发现,原来那个贤惠端庄的妻子也会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生动与活泼,而这一切却只会在面对女儿时才会毫无保留的显现,渐渐的,为了若水那个陌生的一面,他渐渐只习惯于流连在妻子的院落,贪看那明媚的笑容,偶尔的嗔怪。

长孙不是不懂得那些妾室们越来越频繁的请安,脸上若有若无的哀怨,甚至话语中似真似假的嫉妒,可她依旧微笑一如往常,正如李世民或许流连于自己微露的内里,她也同样着迷的看着丈夫与女儿那温馨的每一刻,看着女儿在父亲的身上手舞足蹈,在父母身边一天天的长大,长孙几乎以为若是现在的所有可以持续下去的话,她对丈夫或许会生出一种不同于过去的情感来,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也许会是一种相携一生的默契和扶持吧。

可李世民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可是,如果他只是一个可以满足于妻儿相亲的丈夫与父亲,自己也可能不会嫁给她,不是么?长孙淡笑着将手中宾客的名单复又查看了一遍,这才递给广月道,“发帖子的时候可千万不能遗漏了。”

广月小心的接过,只见边上的明霞将茶水递上道,“小姐,秦王不免也太急了些吧,不是听说就要出征了嘛,怎么还见缝Сhā针的要把人家燕家小姐娶进门呢?”

长孙头也不抬,口中略略有些责备的意思,“明霞,军国大事,以后千万不能到处乱说,知道了么?”

明霞诺诺称是,接着又听见小姐说,“燕家的女儿虽然才年方十三,可早已是名满长安的才女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什么名满长安。”明霞嘟着嘴道,“哪有我们小姐……”

长孙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从不在乎那些,还做什么这般忿忿不平呢?”

待明霞与广月都离开后,长孙的身子轻轻的向后倚去,虽然不在乎,可依旧会累啊。当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们在自己的眼中,也只是和王府中的其他事物一样的时候,她的心中慢慢的就会变得有些悲哀,过去,真得再也无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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