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捏着鼻子,李祥云一边苦坐,一边抬眼望着草棚顶,渐渐倒也不觉得异味难以忍受了。
不错,此时的她,正经历着人生中必不可少、最频繁、最重大的事情之一——
出恭。
此时此刻,怕是与“风雅”二字毫无半点关系。然而她却无端地想到了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什么样的汉子,才是值得女人青睐的好男人?
就算不能像父皇那样贵为天子、掌握天下黎民生计,就算不能像皇长兄一样文韬武略、掌握文武半边天,也该有个一技傍身:或者像朝中将领一般驰骋沙场、万军中取敌将首级,或者像庙堂文官一样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要么善文,要么擅武。总该有那么一点过人之处,才算是男子汉嘛。可是,那个家伙,说起文来,读得最多的全是经书道学;说起武来,只有贴贴符咒、洒洒狗血的捉鬼功夫。这么一算计下来,怎么看都是没半点好处。
但那家伙,怎么让她偏偏就移不开眼了?!
“喂!你倒是掉进坑里了么?!”
正当李祥云捏着鼻子、一边进行着民生大计、一边努力冥思苦想的时候,就听一墙之隔的门外,熟悉的声音气急败坏般地响了起来。
唉,如果说嘴坏也算是长处的话,这个姓杨的家伙,倒是能排上一个名次了。李祥云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提着裤子,大声地应道:“马上就好,你再等等。”
此时,抱着双手站在茅房外的杨瑞,正屏息以待。也不能怪他一肚子不耐烦,要知道,在茅房外等人出恭的时候,要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光说那“香飘万里”就是对于人之耐力的一种巨大考验。
当夜,杨瑞背着李祥云连夜赶回浮云观,山路不平,再加上负重赶了这么远的路,差点没让他把腿给跑断咯,几次在台阶上跌跌爬爬,幸好没有摔将下去。而那李祥云倒好,因为药物的作用,腿部麻痹,疼是感觉不到了,于是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趴在他肩上睡着了,气得他几次怒道“看我不把你摔下去!”之类的话来,可终究是没有动手。
杨瑞就是这种人,嘴上说着“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干”之类的狠话,可是到最后还是会不情不愿地去做的那种家伙。就比如在老观主为李祥云用药和符咒治疗毒疮的这段时间,行动不便的她半句话还没说,就招来他狠狠的一句:“我管你活人给尿憋死!”
就在她对这句话半晌摸不着头脑、直发愣的时候,就见那人背对着她蹲下。错愕地望着那熟悉熟悉的瘦削肩膀,就在她还未想得明白的时候,就见那家伙转了头,用那双凌厉的眼斜她,“还愣着干吗?!还不上来?”
当那瘦削而熟悉的肩部线条于自己面前,李祥云却在刹那间傻了眼,“啊?!”
这样迟钝的反应让杨瑞产生了严重的挫败感:这女人,难道硬逼着他将话挑明了么?将头别向一边,他别开了眼去不看她,“难道你就没有‘三急’么?”
“急什么?有什么要紧事情么?”绝对不是李祥云装傻,而实在是完全没往那个方向去思考。就算以前还是吃香喝辣的公主的那会儿,也不会有人主动问她要不要解决民生大计这样的问题,更何况还是一个男人,而且是这个平日看上去颇不待见任人的家伙。
“……”显然,杨瑞那点本就不多的耐心,此时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女人,他原本还担心,她如今腿脚不方便,又不好意思开口要求,所以只有憋着忍着。可当下这么一看,她根本是完全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啊——倒显得是他积极了。
这一想,杨瑞顿时恼羞成怒,立刻直起身来,“如厕,出恭,上茅房,你懂不懂?!”
“哦,懂了。”李祥云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那你到底还要不要去?”他黑着一张脸问她。
引得她连连点头,并且探出手去拉住他的道袍,冲着他咧开了嘴角,不好意思地笑道:“要去,当然要去!”正这么说着,她突然垮下一张脸来,“你早先不说我还没感觉。可你这么一提,我就觉得……急,果然是很急啊……”
“……”杨瑞当下没了言语。这家伙,真不知说她是直肠子的好,还是直说脑袋缺一窍的好。怎地说风就是雨了?虽然心里有着诸如此类的抱怨,虽然他依旧黑着一张脸阴沉得吓人,但他还是转了身子蹲了下去,没好气地道:“还不上来?”
“好啊。”她笑眯眯地答道,想也不想地趴上那脊背。
那晚,当他背着她汗流浃背地赶路爬山,感激之余,她还有着微微的羞赧。然而这一次,当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她想也不想地就趴了上去。或许这就是心情的转变了吧。因为,她已决定,抓紧不放!
杨瑞背后自然是没长眼睛的,所以他也就看不见身后人那贼兮兮的笑容,摆明了一脸“赖定了”的表情。
如此这般,杨瑞不得不站在茅房外面,捏着鼻子以远远眺望藏经楼的檐角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看那天色蔚蓝,看那阳光和煦,看那老樟树的叶片显得分外青翠。如此景致是多么如诗如画,还伴随着清风阵阵拂过鬓角,同时也带来“暗香”浮动,无孔不入——而首当其冲的那个孔,就是杨瑞鼻下两点。
所以,虽然面前的景致是如此风雅,虽然周围环境是如此平静安宁,但是那个在茅房外候了大半晌的人,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地再次大吼出声:“你是掉进去了么?!还不出来?!”
“哎呀,快了,马上就好。”隔着一扇茅草门,门内的声音却显得不怎么有诚意的样子,“别急啦,真把我咒得掉进去,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把我从里面打捞出来啊。”
“我管你那么多?!”他毫不给面子地立刻否定,“你淹死在里面也不关我事!”
李祥云也不生气,望着面前的茅草门,只是发笑。想想就知道,门外的他一定是黑着一张脸,好似别人欠了他债似的。
其实嘛,杨瑞那个家伙,除了长得太瘦整个一竹竿外,其他五官什么的,也算是人模人样。可偏偏是个牛脾气,三句话说不来就开始摆脸,一张嘴更是不留口德。若以前在皇宫里,就算她是个有“祥瑞命”的主儿,也好歹有个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公主身份,哪儿容得下别人损她?!可来到了这儿,还没睁眼就给这姓杨的骂了个狗血淋头,平日里更是损得厉害,但她,竟然是不生气的。
因为,她知道,门外那个嘴巴缺德的家伙,却是个属鸭子的个性。就算煮得熟了,嘴也还是硬的。但是,他心窝子里面,柔软得紧呢。
正当李祥云在茅厕里对某人的性格问题做出评断的同时,作为被品评对象的杨瑞,等得急了,甩了袖子就要奔走。可刚走了几步,脚步却又停了下来。脚尖在地上点了点,无意识地拨动脚下的泥土。可最终,还是恨恨地一跺脚,快步走到樟树下,站定。
虽然那女人拖拉又麻烦,可毕竟毒疮的事情也与他有关。若不是当日他捉鬼之时,让那妖孽脱逃,又怎么会撞到路过的她身上?!而她这近三个多月一直住在道观中,他却未看出什么端倪,要怪只怪他学艺不精。
这么一想,虽仍有不耐烦,但杨瑞终究还是站定在樟树之下等着。
而当李祥云单脚跳出茅房的时候,看见的,正是他面无表情、死瞪着樟树的样子。
“杨兄,请问您这是……”她明知故问,故作无辜。
“看、风、景。”他并没有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咬牙道。
“果然是好风景,有色有‘香’。”李祥云抚掌笑道。
他转过身来,瞪她,“拉倒的‘香味’!你是久坐茅坑不嫌臭了,没把我在这儿熏死!”
“哎呀呀,”她故作大惊失色状,“杨兄,身为一心向道、以成为道士为目标的兴修人,你说话怎可如此粗俗?难道那些个道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面对笑盈盈的她,杨瑞沉着脸,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开了口:“想来文的,无妨。劣者这里所见风景,自是不能和道友你所见相提并论。想必在那小小门内,必是别有洞天,色香味俱全吧?”
一番话下来,顿时让李祥云白了一张脸,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他道:“杨瑞,你说得好恶心。”
“彼此彼此,也不想想是你恶心我在前,”他作势拱了拱手后,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斗口,“你倒是走不走?”
“哦。”一边应声,一边单脚跳过来,直向他那趴得越来越顺手的肩膀,起跳——
“喂,肥婆,你该减重了!你是打算压死我么?!”一边使劲站起,他一边偏了头去,斥道。
“喂,竹竿,你该增重了!难道你想被我压死么?”她立即不客气地回敬。
也许,这家伙不擅文,不会武;也许,这家伙注定了成不了王侯,当不了将相;也许,这家伙不曾壮硕魁梧男子气概十足,不曾温文儒雅翩翩佳公子般风雅;也许,这家伙缺点一大堆,特别是那张嘴全无口德惹人生厌……
但是——
世上又有几个男人,会在她生病之时,主动背她来上茅房呢?
李祥云偷笑:她,捡到了宝。
不知该不该庆幸是专业对口的好处,这毒疮虽是要人命的玩意儿,但因为杨瑞的及时施药,再加上回到浮云观还有老观主坐镇,这毒疮总算是压制住了。洗去了晦气物,那块烂乎乎的疮口不再扩大,也不像之前那样针扎得疼了。剩下的,就是纯粹医术上的问题了,用药物辅助那块伤口慢慢恢复,肌肉生长愈合。
“会不会留下疤啊?这么黑乎乎的一大块……”在上药的时候,望着右小腿上那一块惨不忍睹的地方,李祥云敛起了眉头,不无担心地道。
坐在一边观察她复原状况的杨瑞,一边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一边斜了眼瞥她,“要疤还是要命,你选。”
“这么说,这疤真的去不掉了?”她顿时傻了眼,伸手去戳,可还没碰到伤口,就被他一巴掌猛拍下去。
“你要想它一直这样,那就尽管戳好了。”
自知理亏,李祥云只有捧着被拍红的爪子,一边吹着气一边哀怨地道:“这么大的疤,会嫁不出去啦!”
杨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沉下脸来,“说什么鬼话?!你是修行人,应以入道为目标,理当潜心修行,想什么糊涂心思呢?”“就算当了道姑也可以还俗的啊,而且我又没说一定要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见他不屑的语气,她立刻反驳道。事实上,她不仅打算自己不入道,还有计划要让这个家伙放弃入道呢!
不过嘛,这个家伙是个相当死脑筋的家伙,可能不那么容易处理啊。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直接敲昏了拖下山去,这样还比较省心省力。
这番考量与心声,杨瑞当然是听不见的。只是那一句关于“道姑还俗”的说法,让他冷笑一声,“既然心不诚,何来修道?!道观可不是你们藏污纳垢的地方!”
见他脸色阴沉,好似动怒的样子,李祥云愣了一愣,怔怔地问道:“什么‘藏污纳垢’?什么‘你们’?你这么激动做什么?”“难道不是么?”他冷冷地瞥她一眼,“你们唐朝皇室,竟把道观当做风月之地。当年,唐太宗的才人武氏,在太宗死后被赐修行于道观,可之后却与太宗之子唐高宗私通。而后,还有唐玄宗垂涎儿媳美色,赐其入道观修行,以暗度陈仓之计,将之纳入宫中。你们当道观是什么?为你们大开方便之门么?”
“那个……高宗?!你说的可是父皇?!可是,为什么你说的,我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李祥云呆呆地问了句,随即明白过来,“啪”地一拍手,“我明白了。这是我离开之后的事情。在我那时候,什么玄宗都还没出生呢!你快给我说说,后来的大唐有着怎样的故事?”
眼见她一脸期待,又拗不过她那纠缠功夫,杨瑞只得充当起了说书人,从高宗之后的故事,一直说到了哀帝,到五代前期,也粗粗地提到了宋朝的建立,几乎说了整本的《唐史》。
然而,这位说书人显然不讨听众的欢心。这一番唇舌耗费下来,非但没得到一口茶打赏,反而是某人拍了桌子。
“杨瑞,你很过分啊!为什么一说到你们宋朝,你的口气就歌功颂德似的。而说我们大唐,你就诸多批判,百事看不顺眼?”
“那是自然,大宋居民安居乐业,生活井井有条。而看你们唐朝,开放无度,有碍风化。”
杨瑞的这番评论,显然刺激到了某位前大唐公主。
“胡说!什么叫‘开放无度’?那明明就是天下大同。什么‘有碍风化’?那是你们太死脑筋,太保守教条!说到安居乐业,大唐难道就不是了吗?处处歌舞升平,一派富饶繁盛景象。”
杨瑞冷笑道:“歌舞升平?那是粉饰太平吧。大唐沉迷酒色,日渐委靡,就是这种恶习,才导致了一个杨玉环认贼作子。这般纵情声色,不守规矩,难怪给蛮子一搅和,就走了下坡路。”
“喂,你说的那什么‘安史之乱’,又不是杨玉环一个人造成的!为什么你们倒把责任都推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她也不过是追求一份真感情而已,何罪之有?”李祥云大声申辩。
“无罪?有违伦常那是无罪?!祸国殃民那是无罪?!如此不守规矩之女子,难怪会不得善终……”
“啪——”杨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祥云猛拍桌子的声音打断。
“何谓‘规矩’?就像我最初来到这里,所见的,都是女子个个低头垂首,跟随于男子身后行走,这就叫做‘规矩’?!是,如果按你这么说,大唐是没有什么所谓‘规矩’的。因为在我们那里,巾帼不让须眉,男子女子,同样可抛头露面!而这里,你口中所谓安居乐业的宋朝,都是让女子臣服于男子,这就是规矩了?!”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不等杨瑞开口接话,她接着说道,“只是身穿我们那里的衣裳,就被你认做是风尘女子。就因为我身形丰腴,就被你说成是肥婆。这些都不要紧,我了解,站在你的角度,你并没有说错。但同时,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也没错!我不会去迎合你们的眼光而减重,也不会垂首遵照所谓的规矩。因为我是大唐女子,更是大唐公主,我有我的自尊,我爱我们那儿的生活,不会因落入任何地方而改变!”
面对义正严辞仿若许下誓言一般的李祥云,杨瑞不禁有些发愣。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激动的模样。她总是笑眯眯的,笑盈盈地望着他,几乎让他忘却了,她并非这个时代的人,她在这里,也会有着各样的不适应。只不过,她从不曾说出口罢了……
“我……”一番宣言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李祥云颓然地坐下,慢慢垂了脑袋。眼望着面前杯中那浮动的碧绿叶片,茶中冉冉上升的热气,熏得她迷了眼,“我……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大唐,我想回家……”
来到这里四个月了,李祥云却是第一次将这句话说出口。
缓缓地抬了眼,在一片扭曲的水光中,她看见那个瘦削身影慢慢走出了门外,反手关上了门。“吱呀”的一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她努力牵动了嘴角,勾勒出一抹难看的无奈的笑。
原以为,自己捡到了宝。可她忘记了,他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上天虽用异能将他们兜在了一起,但却又用“时代背景”和“思想观念”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见更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样的他,与她观念差异巨大的他,会是她一辈子的良人么?
他,从小在道观长大,一心想要修行成为道士,本就清心寡欲从不想红尘之事。而且又生在宋朝,观念保守。
而她,才不想什么修道,想的不是成仙,而是找到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观念开放,看不惯这里的约束。
这样的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想回到大唐,会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完全断绝自己回家的念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