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抬起手来,轻轻抚过右手腕上的祥云结。面对丝丝纠缠的蓝色丝线,李祥云浅浅地苦笑。
“既然你能将我送来,就请带我回去吧!江儿说你能带来幸福和美满,可是我的美满,并不在这里啊……”
然而,李祥云的郁闷和哀怨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晚饭后,杨瑞依旧是照例来看她上药,察看疮口愈合的情况。二人一直没言语,至到擦药完毕,他突然开口:“准备一下,我们出门。”
“啊?”她自然是没想到的,傻傻地应了一声,抬眼不解地望他。
他别开了脸,盯着桌面,仿佛那里有奇异的花纹一样。他淡淡地道:“去看花灯。”
“哈?!”不能怪李祥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答案。实在是那个平日里对什么娱乐活动一向嗤之以鼻、一副“潜心修道早日成为正牌道士乃至将来修行成仙”的样子的杨瑞,与建议她看花灯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没办法联系到一起。正在她还处于发怔状态的时候,就见他转过身来,咬着牙,瞪她。
“到底去不去?你倒是吱一声啊!”
阴沉的脸,这番表情是某人恼羞成怒的前兆。别说是看花灯,就算让她去看狮子,也只得应了。于是,李祥云很识时务、很理智地发出了短暂的声响:“吱——”
“……”这个回答显然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你做什么?装耗子么?”
“明明是你叫我吱一声的啊……”
无辜的回答,让杨瑞陷入了片刻的呆滞。随即,他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可还是相当自觉地在她面前,蹲下。
她趴上他的肩膀,轻轻唤他:“杨瑞。”
“嗯?”他淡淡地应声。
“那个,”她停顿了一下,狡猾的笑容浮上唇角,“麻烦你,带我去趟茅房先。”
“……”再度无言的他,虽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臭脸,可脚步却并未停下。
天色微暗,一路任由他背着下山,到山下镇子还有远远的一段距离。夜晚的风清清凉凉,微微有些寒意。下意识地趴得紧些,却又不断对自己说,不可多贪。这一路,倒成了李祥云心内矛盾挣扎、斗争不休的过程。待到回过神来,便已看见点点昏黄灯火,点缀在镇中。
“花灯呢?”她刚想这么问出口,就见镇东角那儿,亮起了点点星火。李祥云不禁心下微喜:以往虽然不是没见过花灯,但宫中不似民间,玩耍游戏也要保持风范,不可过度喧哗,因此自然难以玩得尽兴。传说中,民间那种熙熙攘攘的花灯会,今日终于可以亲见,倒要看看那究竟是怎样一幅热闹的光景!
“毕竟是小镇,能热闹到哪里去?别抱太大希望。”
杨瑞顿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可这非但没有让她失了兴趣,反而让她震惊不已:他怎知她是怎么想的?!
她微微偏了头去,看他的侧脸。抿着唇,面无表情的他,步子却迈得更快了些,直向镇东那儿奔去。
小道两边的铺子,拉起了绳挂起了灯。原本稀稀拉拉的灯火,逐渐连成了一片。少有李祥云往常惯见的宫灯,都是些造型各异的荷花、兔子、金鱼儿。原本不大的巷子,给那一盏盏摇曳的光照得亮堂。
孩子们拎了一盏兔子或小狗,吵吵嚷嚷地跑闹开去。年轻的女子们往往拎了蝴蝶或荷花,迈着小碎步,灯火随着婀娜的身姿轻轻摆动。平日里一到入夜就显得寂寥的街巷,如今却满是笑语欢声,小贩子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李祥云忍不住开口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张尴尬面容,“初七。”杨瑞微微别开脸去,满脸的不自在。见她面色仍有疑惑,只好开口解释道,“初七,是女子们乞巧的日子,也常挂上花灯,供她们游玩嬉闹。”
“哦,原来如此。”恍然地点了点头,她一边东张西望。果然街上女子孩童居多,少有男子。只有几个镇里当差的衙役,踱步而过,巡视四周。看到他们则瞥来奇异和打量的目光。
李祥云这才想到,杨瑞本就是个又高又瘦的显眼竹竿,又穿着一身道袍走在女子之中,更显得扎眼了。更离谱的是,他背上还有一个她,无怪乎过往路人都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了。
这么一想,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引得他没好气地回头怒瞪,“你又疯笑什么?还怕不够惹眼是不?!”
“哈,我只是在想,”李祥云故用无辜的眼神望他,可话语却是十足的无良,“如果我此时大呼‘非礼’、‘救命’,会不会有人以为你是拐骗良家妇女?”
“……”片刻的无言,杨瑞的身形顿时僵硬。好半晌,他才冷冷地“哼”出一声来,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见过有这么好心的贼人么?再说了,拐卖你?!就你这模样身板,能值几个钱?!”
“喂喂,”她不满道,“好歹我也喊你一声‘杨兄’,你不至于说话这么损,这么不给面子吧?”
“哼,你第一天认识我么?再说了,你又何时给过我面子了?”他微偏了头,斜眼瞥她。
刚想反驳两句、继续斗口,可当她无意中瞥见他的侧脸,汗珠随着鬓角滑下,便不由地停了口。下意识地,她想抬起手为他拭去额角的汗渍,可刚挪动了半分,却又僵硬在那里。
面前这个微汗的家伙,背着她走下长长的山路,穿梭在川流的人群间,哪怕周围人投来各种猜疑的目光。若在两天之前,她定会无所顾忌地为他拭汗。可在如今,她却只能告诫自己,即使如今同途,或许将来也终是殊归。不同朝代的人,不同的观念,怎么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是她痴傻,偏偏喜欢上了,才意识到,二人并非生于相同的环境,终是差别……
“你们长安,可有这样的花灯会?”
正当李祥云处于神游之际,杨瑞突然开了口,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嗯,有的。”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应声道。
“怎可能?”这个答案似乎让他大为震惊,“我明明查了典籍资料,你们那时候,夜晚都有宵禁,不可走出坊间,怎么会有花灯会?”
“是有宵禁没错,”她向他解释道,“一旦过了时辰,每个里坊都要封上门,只准坊内通行生活,不能上大道夜游的。所以,整城的花灯会自然是没有的,但是小区域的花灯会可以在坊间进行啊。说到这个,你怎么会突然对花灯感兴趣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面有得色地道:“在这里,是没有宵禁的。就算到了夜晚,也可以在大道上溜达,茶楼酒肆也会开放。还有整城的花灯会,只要你想看,每到初七都能看见。”
“啊?”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等奇奇怪怪丝毫没联系的话来,李祥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以眼神向他索要一个解释。
“我是说,咳,”轻轻咳嗽了一下,“也许你们大唐很好,可是你看,这里没有宵禁,到了晚上你也可以出来溜达,可以看花灯。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吧。”
“……”李祥云没有说话,只是傻傻地望着他——这个男人,难道就是为了让她不想家,为了让她接受这里,才背着她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大老远地背她来看花灯么?
见她表情呆滞,一直不吭声,杨瑞急急道:“我不是想让你承认大宋比大唐好,我知道你生在那里,自然是习惯那里的生活。只是,现在的情况,你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既然这样,与其满是抱怨,不如发觉这里的好,住得就会习惯些了。”
其实并不需要他这番解释,她怎会不明白他是什么心思?因为,昨日的她说过,她讨厌这里,她想回家,想回大唐,所以,他才带她来看花灯,告诉她,这里也有好处……
忽然之间,李祥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化开。什么时代啦,什么背景啦,什么观念啦,一下子都远远地飞了开去,只有眼前这个背着自己穿梭在人群中的男人,是靠得如此近。
“喂,”微微勾勒了唇角,她浅浅地笑了开来,“什么叫‘承认大宋比大唐好’?这个说法,你很占便宜啊。”
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以“事实如此”这样的说辞加以反驳。然而这一次,他却难得地选择了岔开话题:“可要去看灯猜灯谜?”
“不了,”她轻轻摇了摇头,伸手用袖口为他拭去额角的汗水,一边笑着道,“我们去塘边的亭子那儿,歇会儿吧。”
“半步路都没走,你还觉得累?当真是猪精转世。”他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道。
她又没说是自己累。这句话李祥云并没有说出口,她也不反驳,只是由他背着走向塘边,浅浅地笑。反正这家伙的嘴巴欠刷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也就习惯了。
夜晚的风轻轻吹过,带动他的鬓角飞扬,挠在了她的脸上。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缕黑发,在手中把玩。这个动作理所当然地引来他的斥责:“放手!你做什么?又不是三岁的孩童,手里不抓点东西就不自在么?”
“喂,我是在帮你啊,”她干脆睁眼说瞎话,免得招骂,“我是看见有白头发,所以帮你拔一拔。”
这个回答引来他的斜眼,“不许拔!没听说过‘拔一根长七根’么?”
“我知道啊,当然有听说过。”她笑眯眯地道,拿发丝挠他的脸,“所以我才要多拔几根。到时候一头白发飘飘,鹤发童颜,多像仙人啊!到时候你还得感谢我呢,提早帮你在表相上达到得道成仙的效果。”
回头瞪了她一眼,杨瑞径直走进亭中,蹲下让她坐在石凳上,随后直起了身,舒展了下关节,方才坐定。他的动作引来她的轻笑。
“杨兄,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呢。”
“感谢你尽给我添乱么?”他瞥她一眼,冷冷回应。
“此话差矣,”她笑眯眯地开始胡扯,“想当初,我初见杨兄之时,杨兄还是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文士。可这段时间下来,你看,负重走了这么远的山路都不见喘的。作为训练道具的我,绝对功不可没啊。”
“哼,这么说,我倒是还要谢谢你了?”他冷笑道。
“没错没错,”她大力地点了点头,继而向他伸出手来,笑道,“看在这些一个月来,我这么配合你锻炼的分上,要盏花灯应该不为过吧?”
“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板起面孔,训斥道,“身为修道之人,理当潜心修行,无欲无求。你贪这贪那,如何修心养性?”
“别再念啦!”她立刻伸出双手抱头,哀怨地望他,“杨兄,我知道你从小生在道观,一心想要成为道士,很有职业精神,但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每天都这么念叨一遍。再说了,你也知道,我的个性,明明就不是修行的人嘛。”
“不修行你来道观干吗?骗吃骗喝么?”他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让她无言以对,只有“呵呵”傻笑打算蒙混过关,打着哈哈混过去。
见她那丝毫没有悔改意思的傻笑面孔,杨瑞摇头叹了口气,随即起身,踱步出了亭子。李祥云倒也不担心他就这么丢下她跑路,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地笑。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便见他提了一盏荷花灯走了回来。花灯的灿烂夺目,正映着他那张阴沉的臭脸,引得她浅浅地勾勒了唇角。
这家伙,就是那种不情不愿板着一张脸,然后叫嚣着“我管你?!”,可是最终,却还是会去做的男人。
顶着一张仿佛别人欠了他几百两的表情,她也不在乎,只是单脚跳过,从他手中接过那盏荷花灯。灯烛被风吹得有些摇曳,她连忙用手护住,随即坐上了亭子的木栏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伸手想将它放入水中。
“你做什么?!”他一把将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你又在疯癫个什么劲儿?!”
“放灯啊,这你都没听过?”她以一副“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的眼神望他。
“你倒是大方,你可知修道人应该衣食节俭?哪有你这么挥霍无度的?!”
他冷着一张脸,又开始教训起人来,引得她不禁好笑,“我知道你心疼嘛,才买的灯就被我放掉。可是你说,如果放灯能实现我的愿望,那岂不是很值?”
“修道也能实现人的愿望,怎不见你好好修行过?”他一边冷眼看她,一边伸手接过那盏花灯。一手搭在亭中红柱上,他向塘面探出手去,可嘴中还不忘念叨着,“放灯?!我看你能把你人整个都放到水里去。到时候就让你的腿泡到烂臭,一辈子都好不了。那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番言语,李祥云也不介意,只是浅笑着看他替她放灯的动作。晚风拂动他的鬓角,一缕青丝映衬上白色的道袍,手中荷花灯淡淡的光,为他清秀的面容上投下阴影。
从她得知他是专程带她来看花灯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面前这个背着自己走了漫长山路的男人,她是怎么也放不下的。
没错,他是古板,他是嘴坏。他与她并不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中,他们的观念差异,在某些地方可以说是南辕北辙。而且,他是修道人,一心想有朝一日成为道士,在他的心里只有修行,没有她。这些,都是她明白的。
虽然理智告诉她,她与他有诸多不合适。可偏偏,她就是中了他的蛊,移也移不开眼。为了他一些小小关怀的动作,心里就会暖暖烘烘的。
她虽然不喜欢这里,她虽然想大唐,想回家,可是,她更不想没有面前的这个牛鼻子贼道……
“喂。”她轻轻唤他。
他未曾回头,只是应了一声。为了让荷花灯可以安稳地漂浮在水上,他尽量将身体压低,向塘面探去。
“你可知,我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爱说不说,”他敛起眉,淡淡应道,“想说你自然会说,不想说你就住口。偏偏爱故弄玄虚,卖什么关子?!”
“我想说,”她呼了一口气,浅浅地笑开来,“杨瑞,你不要修道好不好?我不想你成为道士……”
“……”
他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继续道:“杨瑞,不要成为道士。因为我想嫁你,你娶我好不好?”
片刻的沉寂之后,只听“哗啦”一声响——那是某人僵硬了身形,惊吓得跌进了水塘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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