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应道,可刚迈开脚步,却突然觉得右小腿一阵酸疼,不由地伸手去摸。可这一碰,便更觉得好像有无数小针在刺一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龇牙咧嘴。
见她神色不对,他敛眉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从今天早上就开始怪不对劲的,现在更是觉着疼得紧。”一边回答,她一边龇了牙,疼得“咝咝”直抽冷气。
“让我看看,”他伸手扶她到路边石阶上坐下,轻轻掀起她的道袍,隔着裤腿轻缓地按了按,“这儿疼?”
“轻……轻点!”她忙不迭地道,眉眼鼻子皱成一团,眼眶顿时红了一圈儿。
“……”见她这般疼劲儿,杨瑞不禁暗暗奇怪。照理说,又没有在哪里磕着碰着,怎么会突然疼痛难忍呢?若是先前腿脚就有问题,也不至于挨了一天到现在突然发了病,这又不是什么急性的突发症状。
“你忍一下,让我看看。”他轻轻慢慢地小心将她的裤脚掀上去,就着庵门灯笼的光,查看伤口。
这一看,便让杨瑞大惊失色。
李祥云的右小腿外侧,黑紫了一大片。中间最黑的部分为中心,向外一直扩散到腿肚的地方,看上去颇为狰狞。
“怎么会这样?!”她惊叫,“早上还明明没有这样的!”
“……”杨瑞敛眉不答,只是轻触中间黑部的地方,除了如预期一般听到李祥云的痛哼以外,又立即扩散开一大片,黑紫的颜色,仔细闻,还飘散出一种细微却难闻的味道,好若腐败一般令人作呕。
“是毒疮。”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也无暇辩解,他蹲在她的面前,“快上来。”
先前还并未到难忍的地步,可就在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疼痛感却奇异地扩散开来。不过,更糟糕的并不在于那尖刺般的疼,而是渐渐起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痒。李祥云忍不住想去挠,可手刚接触到疮口的刹那,就觉得好像是摸到烂烂的软泥一般。这种诡异的触感,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快上来!”他回头吼她,蹲在她下方的一个台阶上。
望向那纤瘦的脊背,犹豫了片刻,李祥云俯身趴了上去。杨瑞一使力,可脚步却是未稳当,差点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栽倒下去。
“那个,我很重是吧?”见此情景,她不由有些歉疚,小声道歉,“不好意思。”
“当然重!早就说你肥婆了,还不知减减。若是就此摔下,定是因你重量拖累的。”他没回头,只是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杨瑞本该扶住李祥云小腿方才好背正位置的手,却因顾及到她疮口的伤势,而用一种近似于滑稽的姿势背着她。加上李祥云本就重量不轻,因此几度有滑下的倾向,都被他咬牙使劲撑住。
静谧的街道,两边的民居里,透露出昏黄的烛光,本该是人们休憩将睡的时候,青色的石板路上,却回荡着声声脚步。那是狂奔的声响,击打着石板的节奏,在宁静的夜晚尤为突出。
腿上的疼痛渐渐有些麻木了,李祥云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腿上的感受,转而微微偏了脸,望向杨瑞熟悉的侧脸。
瘦削而棱角分明的线条,此时剑眉上却滑下了汗水。在月光的映照下,看得出他额头一层薄汗,泛起一片晶莹。
“抱歉……”感受到他的背部汗湿了一片,李祥云在他耳边小声道。见他这般汗流浃背的样子,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够瘦一些,再瘦一些。
在以丰腴为美的唐朝,她一向是以几位皇姐的珠圆玉润为终极奋斗目标的。可是现在,伏身在这个瘦削的宋朝男人背上,她开始痛恨自己的体重,让他如此受累。想到这里,又一声道歉的话,不自觉地从唇中逸出。可没想到,这却招来他的怒斥——
“闭嘴!”杨瑞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道。该死,这大夫家怎么忒地远?!背着那比自己还重的女人,背都要这么被压驼下去了。两只支撑着的手也酸得几乎抬不动。咬牙死撑着的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口气。
有求于人,李祥云这时候才不会不识时务地跟他硬磕,只好乖乖收了声。于是,一片沉默中,又只有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在暗夜中回荡。
就这般一路无语,好容易赶到了目的地,大夫的话证实了杨瑞先前的推测:那乌黑软质的疮口,果然是块毒疮。
“毒疮?那是什么?有多毒?怎么治?”就在杨瑞眉头深锁,大夫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来的时候,李祥云别过头去,不看那惨不忍睹的右小腿,转而望向他,珠连炮似的问道。
杨瑞想也不想地瞪她一眼,扬手似乎是要拍上她的脑袋,可当眼光瞥见那溃烂的伤口,终究是没有将这巴掌扇下去。他敛眉望她,斥道:“这么长时间,你在道观里都是白待的么?难道都没有一点修行?!你究竟有没有看过经楼的书啊?!”
“当……当然……没有。”李祥云心虚地低下脑袋。
近三个月来,她过的是早上起床、一边瞌睡着一边上完早课、吃早点、打扫打扫庭院晃到午饭、睡个午觉然后再混点事情做做、等吃过晚饭洗洗碗睡觉这样的日子。别说是这生活“充实”到让她没工夫去经楼,就是有空去了,最多就是一觉呼噜到暮鼓十分,这样还可以多节省点粮食。
这样的混法,杨瑞又怎会不明白?!伸手抚了抚太阳|茓,他克制住自己拂袖而去的冲动,终究还是暂且压下了怒气,向那倒霉的当事人解释:“毒疮,是由妖毒引起的疮口,并不是普通的病症,自然也就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及药草治愈。”
“你的意思是,”李祥云打了一个寒战,“我……我中邪了?!”
“没错。撞邪了你是!好歹也算是半个修行人,却被晦物沾上,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在道家修行的自觉啊?!”杨瑞敛眉,对她露出一贯的斜眼不屑之表情。
此时在李祥云看来却有着平日无法比拟的恐怖气息。深吸一口气,她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你刚才说,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和药草治疗,那不就是说,我没得救了?!”
“很遗憾地告诉你,”杨瑞沉下脸来,这番沉痛的表情让李祥云心口一寒,“很遗憾,还是有救的。不过如果治疗得迟些,也是可以在三天之内溃烂到全身,又疼又痒得让你生不如死,最后去老君那儿喝茶的。”
“……”向来好脾气的李祥云,这时候也不禁学他斜着眼,“喂,难得听你讲个笑话,原来却是成心咒我死呢!是不是非要我去侍奉老君,你才觉得不遗憾?!”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杨瑞望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道。
“喂,姓杨的,你这也太不厚道了!虽然你不是正牌道士,但也该知道‘以慈悲为怀’吧?!”她气愤地反驳道,可话音未落,疮口就又开始作祟起来,好像无数小针扎进肉里,疼得她顿时额头落下豆大的汗珠来。
见她神色不对,杨瑞立刻冲了过来。眉头成川,却没对她言语,只是转而望向大夫,“大夫,可有止疼和麻痹之药?”
大夫忙不迭地将药材送了上来。杨瑞二话未说,将药放入口嚼碎,再小心敷在疮口之上。随即撂下了银两,道了谢,然后背起李祥云就往外走。
敷上药的疮口,渐渐觉得麻痹了。整条腿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什么也感受不到。这反倒让李祥云有了喘息和询问的时间,于是便开始在杨瑞耳边喋喋不休,直让他黑下一张脸来,恨不得将她摔下去。
“你再?嗦,我就将你摔下去!”
“哦,”她虽是应了一声,却答得很没有诚意,因为她压根没有住口,“那个,毒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怎么会好端端的就中了邪?”
“我怎么知道?!”他没回头,可口气不善,没好气地冲她吼,“你自己作的孽,倒来问我是怎么回事?!”
难得见他这么大火气。这次,李祥云当真选择了闭嘴,只是任由他背她走在道路之上。
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暗夜之中,一声又一声地回响。风吹过,拨开乌云,趁着点点星光,她偏过头去,瞥见杨瑞瘦削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想也没想地,她伸出手去,用宽大的袖子为他拭去汗水。
显然,这个动作让一直评价她“没心没肺”的杨瑞,散去了些许的怒气。顿了一顿,他向她解释道:“毒疮并非寻常病症,而是撞邪所致。自受到妖气沾染之时,经过九九八十一天而发作,然后药石无医……”
“别说得那么惊悚啦,你不是说有得治么?幸好你在道观混了那么多年,就算不是正牌,也算是半个专业对口,总该有办法解决的吧?”她小声地询问,当得到他的颔首作为答案后,她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幸好幸好,这次没有倒霉到把自己都给坑进去!”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耶?你刚才说那毒疮,是九九八十一天发作?”
杨瑞“嗯”地应了一声,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快三个月……那不正是我掉进这里的时候?”她惊奇道,“难道我就是因为撞邪,所以才从唐朝掉到这里来的?!”
刹那间,杨瑞怔了一怔。她虽然曾经向他说明过自己那离奇的经历,但这两个多月来的相处之中,他几乎都忘却了她的来历。除了身材丰腴了些,思想开放了些,李祥云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他已经习惯将她当做同时代的人来对待,若不是她此时脱口而出的话语,他几乎淡忘了她来自三百三十年前这个事实……
见杨瑞没做声,李祥云也丝毫不介意,只是微微偏了头,敛起了眉,仔细回忆当初的情形——
那日,与往昔皇城中的生活没有丝毫不同。除了因为出家的事情让她极度伤神之外,该吃该睡的,都一如往日。若说是中邪,似乎并没有类似的状况啊,她就是在殿外走着走着,然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一个跟头摔到了宋朝……
“啊!我想起来了!”李祥云下意识地捶了下右手,可她忘记了自己此时正趴在杨瑞的背上,这一拳头下去,正捶在他的肩头,疼得杨瑞的眼角迅速抽动了一下。
没有注意到他因那一拳头而造成的气愤眼神,李祥云自顾自地说下去:“若说起有点晦气的事情,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
杨瑞挑了挑眉毛,回想道:“就是你孤魂野鬼似的在外头晃悠的那次?”
“什么‘孤魂野鬼’,说得那么难听。”小声抱怨之后,李祥云向他解释当日的情况,“那天晚上,我又无处可去,只有在街上游荡。当时深更半夜的,月亮也是忽隐忽现。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急速扑来,我吓了一跳,闭了眼用手挡,只觉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再睁眼之时,便看不见那黑东西了。再然后,你就急匆匆地冲过来了,还怀疑我给鬼上了身……”“这么说来,就应该没错了。你就是那个时候撞了邪,才得了这样的毒疮,”说到这里,杨瑞蹙紧了眉头,想了想,又疑惑道,“按理说,那种程度的家伙,算是相当厉害了。本应不只是毒疮那么简单,当日一撞就该附身成功了才对。定是你佩戴了什么有灵力的器物,为你挡去了些灾。”
“有灵力的器物?”李祥云愣了一愣,好半晌之后,突然恍然道,“我明白了!”
伸出右手,她将大大的道袍袖子挽起,把右腕上那个不起眼的蓝色祥云结现给他看,“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说起来,我来到这里,也是在江儿送我这个祥云结之后不久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想,不论是我当初一个跟头摔下去的时候,还是后来那个晦气东西撞上我的时候,我都觉得右手上有种亮光。以前没注意到这些,可现在看来,似乎是和这个祥云结有关的吧?”
杨瑞凝神细观:若看外表,这似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祥云结,在集市上随手都能买到十几二十个的。腾出一只手来,将大掌附上绳扣,似乎若隐若现中,的确有种淡淡的气流。
就在杨瑞收敛心神,想更进一步探探此祥云结是否真有如此大之灵力的时候,可毕竟一只手将李祥云背在身上,单手支撑住她的重量实在太过于勉强。不留神左手一闪,顿时失去平衡。只听一声钝响,二人一同跌在地上。
“起、来!”杨瑞咬牙道。此时的他面朝下趴在地上,而害他摔倒的罪魁祸首正以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脊背之上。
“啊,抱歉抱歉!”李祥云见状急忙想起身。就杨瑞那瘦瘦削削单单薄薄的骨头架子,被她这一压,那还得了?!思忖着,她忙不迭地想起身。
然而,她忘记了一件事——虽然腿上的毒疮因为药物的控制暂时止了痛,但是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刚想站起身的她,又在下一刻因为麻痹的右小腿的麻痹,整个人一歪,再次砸在了来不及起身的杨瑞身上。
“咝——”这一砸,让杨瑞龇牙咧嘴,疼得直抽冷气。
李祥云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爬下他的背。
先前背着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让杨瑞精疲力竭。而这一跌,这一砸,更让他顿时失去了战斗力。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好容易顺过气来,他第一句话就是瞪她一眼,道:“你该减肥了。”
“哦……”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说到这个体重问题,李祥云就委屈:她这根本也算不上算肥胖嘛,这叫丰腴!丰腴才是健康的美,才是好生养的标志嘛。这该死的宋朝,真可算是扭曲的审美观啊。
就在李祥云为审美的差异苦恼不已的时候,休息结束的杨瑞用袖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随即再度蹲了下去,“上来!”
“啊?”她傻了眼,惊异地望着那纤瘦的后背。
“‘啊’什么?!再不赶路回浮云观,难不成等你的腿烂掉么?”他没好气地瞪她。
“哦,哦……”
俯身趴上那不算宽阔的背,李祥云明显感受到他在起身时的吃力。心里有点酸,有点暖。
渐渐地,她将脑袋搭在那骨感十足的肩胛上,耳际可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星光下,他顺着鬓角滑落的汗珠,被镀上了银白的颜色,比当初在宫中所见最名贵的珍珠宝石,更显动人。
完蛋了,李祥云心道。此时,一个模糊的认知,渐渐爬上她的脑海中,慢慢萦绕着,越来越清明起来——
她喜欢上杨瑞了——那个坏嘴又牛脾气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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