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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一生一世美人骨 > 第二十九章 一如你初妆(2)

第二十九章 一如你初妆(2)

时宜记得王曼还是未婚。

怎么会……

她不敢再追问。

倒是周生辰很轻地咳嗽了声,说:“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头自己选的,”王婆婆摇头,“大少爷无需抱歉,那丫头明知道二少爷已成婚,还要……如今她已经搬离王家。周家的规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时宜恍然。

她试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书房,时宜这才轻声说:“王曼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和佟佳人时间差不多,”周生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换衣服。”

“嗯……可惜了。”

照着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应该已经“嫁”给周文川了。古旧的周家,能准许多房的存在,并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么?

她也说不清。

曾求而不得,于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偿了心愿?

两人在试衣间换衣服。她为他穿上衬衫,轻轻地,从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纽扣。他手撑在壁柜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动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领口滑了一圈,确认细节妥帖,周生辰这才低声解释:“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习惯,只当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声。

文幸检查指标一直不合格,手术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读的医科,自己注意修养,情况似乎开始好转。

王家婆婆年岁大了,和文幸说了三两句,便离开了医院。时宜和周生辰陪着她,到草坪的长椅晒太阳。文幸坐下来,时宜便伸手问周生辰要来薄毯,压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后,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却不燥热。

她挨着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着陪着。

“农历已经……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弯弯地看时宜。

时宜点头:“九月初七。”

“农历九月……是菊月,对吧?”

“对。”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记,一个掬花开的季节,叫菊月,一个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余的,我小时候被逼着记,说是记下来了吧,现在又全都忘了。”

时宜被她逗笑:“这些都用不到,不记也罢。”

“可是,”文幸轻声说,“梅行喜欢……名门闺秀一样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约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这个小姑娘,她心里放着的人,是那个“残柳枯荷,梅如故”。

或许先前有些感觉,但并未落实。算起来,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岁,梅行那个人看起来深藏不露,三十五六岁的未婚男人,没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热衷男女□的人,也曾为应付家人,订婚过两次。

她不了解梅行,但却知道文幸在吐露隐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会开解人。

幸好,文幸换了个话题来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时而弯弯,时而又睁大,非常的入戏,像是好久都没有说话了,难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钟,被周生辰和时宜送回房间,脸颊还红扑扑的,兴奋不已。

到最后,他们离开时。

文幸忽然对她嘱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尽量不要去探望她。”

说完,还去看周生辰:“记得了哦。”

周生辰笑着,轻摇头:“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些事情。”

“我挂念你们,”文幸抿嘴笑,“还有,你们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一定。”

“那就先养好身体,指标合格了,做手术。”

她轻轻地啊了声,握住周生辰的右手:“手术推后吧……换了其他人的心,万一,我不是最爱你这个哥哥了怎么办?”

她的语气,有些撒娇。

周生辰的眼底都是温暖,低声叮咛,都不过是些寻常的医嘱。

夜深人静时,她再去想文幸的话,总觉有种遗憾在里面。她躺在床上,随口问他,是否知道文幸喜欢梅行?周生辰倒不意外:“看得出。”

“看得出?”

他不置可否:“很容易看出来,就像你第一次见我,就有种……让人意外的感情。”

她噢了声:“继续说。”

虽然佯装不在意,话音却已经轻飘飘的。

周生辰倒是真的解析起来,“最难掩饰的东西,就是感情。一个女孩子,喜欢谁,非常容易识破。看眼神,看动作,还有说话的语调?差不多就是这些,足够判断了。”

他说的是大范围的女人心理。

可她联想的,却是曾经那些细微的小心思,都被他以旁观的姿态观赏着。

她咳嗽了声:“那么,过去有人……嗯,喜欢你,你都旁观着。”

“是,旁观,”他想了想,“或者,避免独处,以免给人错误的心理暗示。”

“那……如果是需要你有回应的人呢?”

她避开了未婚妻三个字。

他低笑了声,也不点破她说的是谁:“除非是我太太,才需要回应。”

最佳答案。

时宜不再去追问,显然已经满意。

可却牵挂着文幸的事情,她并没有那么热衷做红娘,不过既然周生辰了解,倒很想私下问得清楚些。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那么,梅行对文幸……”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略微沉吟:“我和他,不交流这些。”

“可文幸是你妹妹,略微关心也好。”

“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你情我愿。”

时宜不敢相信,这是周生辰能说的话。

果然,他很快就告诉了她:“这是梅行说的。”

时宜想了想,忽然问他:“农历二月,别名是什么?”

“绀香。”

“四月呢?”

“槐序,”他笑一笑,“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在想,一个人偏执地要求另一半喜好古文学,是不是很神奇?”

他嗯了一声。

她侧躺在他身边,还沉浸在文幸对梅行求而不得的故事里,察觉壁灯被调亮了些。他俯□子,低声问:“会说苏州话吗?”

“会,”她有些奇怪,“家里有亲戚在苏州,和沪语相通,小时候就会了。”

两个人,都喝了一些莲子心芽泡的水。

说话间,有微乎其微的清香,呼吸可闻。

“用苏州话,念些我教过你的诗词,好不好?”他微微偏过头。

她轻轻说了个好。

哪里有教过,分明就是他……时的吴歌。

那些暧昧的,或者明显**的词句。

“我会慢一些,你如果难受,就告诉我?”

她嗯了一声,觉得身子都烧起来了。

明明是体贴的话,偏就让他说的,**意味浓重。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凭着记忆,轻声念给他听,偶尔不好意思了,就停顿下来。初秋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两个人辗转在薄被里,虽有汗,他却不敢贸然掀开,怕她受凉。

她渐渐念不出,诗词断断续续,思维不再连贯。

……

熟睡前,她终于想起心头疑惑:“周生辰?”

“嗯。”

“为什么要我用苏州话……”

黑暗中,他似乎在笑:“有没有听过一句词?‘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吴音吴语念吴歌,挺有趣的。”

她恍然,这词是夸赞吴音的名句。

吴语里又以苏白最软糯。吴言软语,好不温柔。

可词中意境分明是微醺时,用温言软语来说话,到他这里,却又蒙了桃粉­色­泽……

周生辰忽然又说:“要求自己的另一半爱好古文学,没什么奇怪的,本身就可以是一种情趣。”比如背茶诗,比如背茶名,再比如,他念给她听的吴歌,为她提的诗句。

时宜想想,倒也不错。

可也因为这句话,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她用脸贴近他的心口,听着节奏分明的心跳,低声笑:“周生辰,你吃醋了。” 46第四十二章 繁华若空候(3)

过了两天,她和周生辰去看文幸。

她看起来状态很好,指标却始终不合格,就这半个月,已经错过了一个合适的供体。这些都是周生辰简述给她的。她不懂器官移植,却懂得,先天­性­的,一定比后天危险系数高很多,由此更不免心疼文幸。医人者,始终难以自医。

这次去,她遇到了梅行。

文幸的病房有自己的客厅和沙发,时宜在周生辰去和医生谈话时,先进了文幸的病房。文幸披着浅蓝­色­的运动服外衣,低声笑着,梅行也摇头笑,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

“嫂子?”

“嗯。”

“嫂子,我这里有好茶,泡了两杯,”文幸把自己拿盏,轻轻推到时宜面前,“我不能喝,你喝。”时宜觉得好笑:“你的确不能喝茶,怎么还要给自己泡一杯?”

“看到梅行来,一高兴就忘记了,”文幸轻飘飘地去看梅行,“梅祸水。”

梅行尤自笑着,却是笑而不语。

有护士进来为文幸例行检查,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想要去拿那杯茶,手刚碰到茶杯底座边沿,梅行却同时按住了底座的另外一侧。

梅行眼若点墨,眸光更是深不可测,看了她一眼。

时宜疑惑着回看她,却听到文幸在叫自己,就暂时没去深想。

后来周生辰来了,和梅行在小客厅说了会儿话,梅行离开前,若无其事地嘱人倒了那两杯茶。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刚才对视的一瞬,竟被梅行的气场感染,认为那杯茶有什么问题。

他和文幸相比,远近亲疏应该很明显……

她不该怀疑的。

时宜身体好些了,就补自己离开两个月落下的工作,准备下周进棚录音。美霖听说她要开工,边细数工作,边抱怨自己要被各个制片人逼死了,当天下午就快递来最新的文档,足有一本书那么厚。为了配合她的声线,又以古装角­色­偏多。

她随手翻看着,熟悉角­色­。

倒是自己那本书,反而搁置了。

书到收尾阶段,写的很慢,因为她记不清他的结局。

记不清他是为何而死,又是如何死的。记不清,就只能返回去修改前面的,却又因为太看重,纠结在词句上,改了又改。

周生辰最近很忙,她绝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吃饭,也很习惯他晚归。上午去看完文幸,他把她送回家就离开了。

她看了会儿剧本,就开始分心修改自己的手稿,一改就改到了七点多。

她脑子里斟酌着字句,两只手握着那一叠纸,不由自主地轻敲打桌面。过了会儿就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书桌上。那眉头蹙起来,放松,渐渐地又蹙起来,入神到了一定境地,竟没察觉周生辰回来。

他挂起还有些细小水滴的外衣,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她在书房。

他走进书房:“遇到什么难题了?”

时宜下意识合上文件夹,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肩。

他半蹲下身子,示意她如此说就好。

她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心结。”

“心结?”

“我在写一个东西,总想写到最好,遣词用句太计较,”她轻呼出口气,“是心结。”

“嗯,”他表示懂了,“让我想想,怎么开解你。”

她噗嗤笑了:“这就不劳烦你这个大科学家了。”

“嘘……让我想想,好像想到了。”

她觉得好笑,点头。

“记得我曾经回答你,二月被称作什么?”

“绀香。”

他颔首:“这只是我习惯­性­的说法,认真说起来,二月有很多别称,出处各有不同,硬要说哪个略胜一筹,是不是很难?”

她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就像在实验室,我从不要求学生完全复制我,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方法,”他略微思考,又说,“我不太写文章,但我知道过去的文人墨客,也都有各自偏好的,习惯使用的词句。做科研和写文章,核心都是这里,”他用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茓­,“用你习惯的方式,写你想要的东西。”

“嗯。”

“没吃饭?”他拍了拍她的小腹,“饿不饿?”

她老实回答:“饿了。”

“走吧,”他起身,“我们出去吃。”

“现在?”她听到雨声,能想象外面的电闪雷鸣。

“我看过天气预报,一个小时后雨会停,我们慢慢开车,到车程远一些的地方吃。”

“天气预报?”时宜对天气预报的印象素来不好,“万一不准怎么办?”

时宜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和他说话。

周生辰忽然停下来,转身:“也有雨停的概率,对不对?”

她仍在犹豫:“我是怕麻烦林叔,下雨天还要接送我们吃饭。”

“这次我开车。”

“你开车?”

他忍不住笑了声:“我会开车。”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真没见过他开车。直到在地下车库,坐上副驾驶位,仍旧仍不住看他手握方向盘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微妙的违和感。不过车开上高架后,她倒是渐渐习惯了,他做任何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开车,也是安静平稳。

雨刷不停摆动着,看起来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到车开出上海时,雨真的停了。

上海周边总有很多小镇,如同王家的宅院,她只去过那么一次,也是深夜,至今也搞不清是什么地名。今晚他开来的地方,她也不认得。

他把车停在小镇入口的停车场。

雨刚停,石板路还有积水。

幸好她没穿高跟鞋,在他手扶下,跳过过大的水洼。

临河岸,靠着几艘船,岸上便是小巧的饭店。船都不大,最多都是容纳两桌,周生辰定了其中一艘,两个人坐上船,船家便递来了菜单。

“今晚就这艘还空着,两位真是好运气。”

时宜笑,低头翻看简单的只有两页的菜单。

由不得挑拣,来这种地方,吃的只能是风景了。

她怕他吃不饱,点了几个硬菜。

“二位稍等,菜好了,就离岸。”

船家跳上岸,就剩了他们两个在船上。两侧只有齐胸高的围栏,有烛台,没有灯,最舒适的竟然是座椅,相对着,都是暗红­色­的沙发式样,身子小些完全可以躺着。如此端坐,也是深陷进去,舒服的让人想睡。

“你来过?”她好奇看他。

周生辰笑着摇头:“第一次来,临时问的别人。”

她估计也是,这位大少爷,绝对不是享受这种生活的人。

船微微晃动,船家折返,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岸上有两个年轻人,也想上船,我说这船被包了,他们……想要我和两位商量商量,能不能将空着的桌子让给他们?”

船家指岸上。

两人同时望了一眼,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的模样,小情侣。

男孩子很紧张地望着他们,看到他们转头,忙悄悄双手合十,拜托他们一定要同意。时宜笑了声,听到周生辰说:“我没问题,我太太也应该没问题。”

“嗯,让他们上船吧。”

船家越发对这一对眉目良善的男女有好感,招呼那两个小青年上了船。两桌之间本就有竹帘,放下来也便隔开了。菜上了,船也开了。

才离开河岸没多久,竟又下起了雨。

她听到珠帘后年轻男女的小声说话,大概在算着这一日的话费,核对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女孩子都在哀怨,这里多用了,那处该省下:“你看你,钱这么少了,还要在这船上吃饭……”

声音很小,她听清了。

她想起,刚毕业时进棚录音,有个实习的录音师和他的小女友。两个人每天­精­打细算,从周一到周五每顿饭是什么菜都安排好,就是为了,周末能吃顿好的,或者每月末到周边去走走。这是绝对属于年轻人的浪漫。

她忍不住对他打眼­色­,小声笑。

“怎么了?”

周生辰靠在沙发上,右手臂搭在一侧,不解看她。时宜换到他身边,悄悄在他耳边,重复那个女孩子的话。她说完,想要简述自己的心情,周生辰却懂了的神情:“羡慕?”

她笑:“嗯。”

他兀自笑起来。

外边雨没有立刻停的迹象,船家把船暂停在一侧古树形成的“帷幕”下,对他们说,要避会儿雨,免得水溅到船里,湿了衣裳。

临着岸边,又有风,看得到水浪拍打石壁。

烛台在竹帘上,摇曳出一道影子。

“你看没看过手影戏?”

“手影戏?”

“嗯……估计你没看过。”

她记得小时候看电视里,有手影戏的节目,连着好几期。电视里两个人各自挽指,做成动物和人形,编纂出短小的故事,或是调侃事实。那时候她看到这些节目,隐约记得自己无聊时,也曾在藏书楼里借灯烛做过手影。

因为是自学,会的样子不多。

倒是看到电视节目时,跟着学会了不少。

时宜做了个兔子,想要说什么,忽就顿住:“今天是九月初九?”

难怪,桌上菜中有粽子和花糕。

他嗯了声:“你在做兔子的影子?”

“看出来了?”时宜笑着动了动手指,竹帘上的兔子耳朵也微晃了晃,即兴给它配了音:“哎……这广寒宫真是清冷,转眼就过了中秋,到重阳节了,倒不如去人间走走。”

因为怕隔壁那对年轻人看到,她声音很轻,却戏感十足。

他偏过身子,端详她的表演。

时宜轻轻吹了下烛台。

烛影晃了晃,兔子消失了,她转而跪坐在沙发上,自己的影子落在竹帘上,清晰而又单薄:“这位公子,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淡淡的,温柔的。

这是她最擅长的古风腔。

他兀自扬起嘴角,配合着她,低声反问:“哦?是吗?”

“公子贵姓……”她双眼莹莹,声音越发轻。

他略微沉吟,去看她的眼:“周生,单名一个辰。”

作者有话要说:我计划是一个月内写完这篇。

然后,跟着我的老读者都知道,老规矩,VIP文网络都会全文完结,剧情完整。

紧接着去制作出版书,纸书会修订(其实就是为了审批修订……),然后有个加长版(几千字吧)的结尾或番外(还木想好)。等到书出版三个月,会把加长结尾(或番外)贴到这里。

汇报完毕^^。 47、第四十三章独留半面妆(1)

周生,单名一个辰。

周生,辰。

周生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船外细雨绵绵,没有风。

船内,那竹帘上的光影被无限拉长着,微微晃动着,隔壁的年轻人也怕打扰他们,并没有大声说话。所以她只听得到他,他也只能听到她。

她轻轻呼出口气,低声说:“公子的名讳……小女曾听过。”

他眸光清澈:“于何处听到?”

她仿佛认真:“公子盛名在外,自然是百姓口中听到的。”

“哦?”他笑,“都说了些什么?”

时宜轻着声音,望着他的眼睛,“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壶酒,一匹马,世上如王有几人?”

周生辰略微沉默,仔细品味她的话。

他想,他猜到了她所指何人:“你很喜欢那个小南辰王?”

“你知道?”

“知道,”他告诉她,“他在周生族谱上,我的名字就取自他。”

“对……”她恍然,“小仁和我说过。”

“你族谱上的人,记载可比民间的多些?”

“只有寥寥几句。”

“那个太子妃呢?”

“崔氏女?”

女子名讳,本就难有记载。如“崔氏女”这种,已是因为她身份尊贵,有所厚待。

“嗯,有吗?”她轻声追问。

周生辰略微回忆,摇头说:“没有。”

悠悠生死别经年。除了她,真的不会有人再记得。

她有一瞬失神。

船微微晃动,船家说雨似乎要下整晚了,还是尽快靠岸,让客人都来得及回去。船从古树围就的帷幕下驶出,沿来时的路回去。离开屏障,有不少雨水溅入,两侧有雨水,躲自然是没处躲的,周生辰随手把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腿上。

他自己的裤子,没一会儿就淋湿了。

今晚之前,仍旧还有些夏日余温,可这雨,却真是落了秋意。

她只是湿了裤脚和鞋,就觉得冰冷难耐。

他去车里拿雨伞接她,一来一回,连衬衫都湿透了。两人上车后,他从后备箱的小箱子里拿出两条运动裤和衬衫,折身回来,放下座椅,把其中一条长裤给她:“有些大,先换上。”幸好此时时间晚了,停车场已经没有人。

“嗯。”她接过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脱下长裤和鞋袜。

再套上他的,何止是有些大,还很长……

她光着脚,踩在裤脚,完全都不用穿鞋。

她长出口气:“今天才发现,你比我腿长这么多。”

周生辰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

他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叠好放在她脚下,手碰到她的脚,冰冷吓人:“很冷?”

“有一点儿。”她已经有些淡淡的鼻音。

他就势握住她的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轻轻给她揉搓着。

时宜有些意外,顺从地任由他这么做。

他从来不擅长说表达感情的话,却会在两人相处时,偶尔做些事情,让她能踏实感觉到他的感情。不炙热灼人,却慢慢深入。

有空调热风吹着,还有他的动作,让她脚慢慢暖和起来。

时宜动了动脚。

他抬眸看她:“暖和了?”

“嗯,”她催促他,“你快换衣服吧。”

她收回腿,踩在他垫好的­干­净衬衫,把放在后座的衣服递给他。

周生辰迅速换着衬衫和长裤,等他穿好长裤,她接过湿衣服,扔到后座,忽然感觉他靠近自己。清晰温热的气息,模糊她的意识,她也侧过头,碰到了他的嘴­唇­。

两个人无声地在车里亲吻。

从身体冰凉,到有些燥热难耐,她手指搅着他的衬衫,碰到他的胸口。

忽然察觉这里是停车场。

她推推他,低声说:“回家了。”

他吻了吻她的脸,说了个好字,这才把衬衫纽扣都系好。

车开出停车场,他忽然想起什么:“等到婚礼日期确认,安排我母亲和你父母吃饭,好不好?”时宜愣了一瞬,意外地看他,眼睛里都是惊喜:“真的?”

他莞尔:“真的。”

两人的婚期并没有最后确定,这是时宜的意思。

她想在文幸的手术后,再举办婚礼。毕竟在这之前,周生辰的半数心思都在文幸身上,而她也和他一样。不过,她倒是很肯定地告诉父母,已经开始准备婚礼了,她相信周生辰,既然已经安排王家婆婆订做礼服,就说明他在家族的事情上,已稳­操­胜券。

这天她在录音棚录音,而这个录音棚刚好在电视的大楼内。

顺便和宏晓誉约了吃午饭,准备聊一会儿,就正式开工。

两个人没太讲究,就在附近的小饭店吃的。

菜上来没多会儿,宏晓誉就说起了她那个男朋友:“时宜,我和你说,我觉得我真心实意了,我想结婚了。”

她笑:“先让我吃饭。”

“不行不行,你要陪我说话……”

“好,你说,我听着。”

“嗯……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觉得,他人品很好,那种从骨子里的好,能感觉的到,”宏晓誉想了想,说,“和你那个科学家不同。你的科学家感觉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让人很有距离感。”

“有吗?”时宜倒是觉得挺正常的。

“不食人间烟火形容男的,好像有点儿怪,总之就是好像绝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在意。你们一起……和谐吗?”

时宜被问得真是……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很好?很不好?”

“好了好了,”她推给宏晓誉一杯茶,“换个话题。”

平时她工作时间,都是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一二点。

因为刚才大病初愈,她开工前半个月,都会录到九点结束。今天因为录音师有事,到八点多,就已经收工了。

她给周生辰打了个电话:“我提前结束了。”

“好,我大概三十分钟后到。”

“不急,”她坐在沙发上,从身边架子上抽出本业内杂志,“我在这里有地方休息,你做完事情再过来好了。”

“好。”

周生辰挂断电话,看坐在身侧的佟佳人。

他刚才进停车场,就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车旁,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身边却没有跟着任何人。他不知道她来的目的,只是请她先上车再说。

他们在车上谈话,林叔便下了车。

“是时宜?”

周生辰笑了笑,没说话。

佟佳人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轻轻拉了拉自己的手套,用余光去看他。

身边坐着的周生辰,仍旧是喜欢素­色­的长裤,淡­色­的格纹衬衫,套上西服便能会客,换上白­色­长褂就能进实验室。这才是她放在心里的男人,和各种肤­色­的人一起,毫无国界地交流,做着对人类有益的事。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实验室外的他,不同于往常的周生辰。

他正在和一个黑人争论着什么,专注而激烈,她听不懂。

他十四岁进大学,就已经和她隔开了两个世界,她拼命地追,也只有资格在某些形式大于实质的会议上,可以和他一同被邀请,如此而已。

他的­精­神世界,是她一生的目标。

佟佳人一瞬,想到的是曾经的过往,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为了什么来见他。是为能安静地和他相处几分钟,还是为了……

“我不会把事情做到最坏。”

最后,却是周生辰先开口。在她未说话前,先告诉了她要的答案。

他坦言:“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他的宽容,让她再无话可说。

自从叔父回来,周文川做出的种种动作,都让她为之不齿。

她从未见过如此动荡的周家,老辈都充耳不闻,小辈都蠢蠢欲动忙于选择,是依附在名正言顺的大少爷这里,还是选择根基稳固的叔父和周文川。就在几日前,始终沉默的周生辰母亲,终于开始承认时宜的地位,也就等于站在了自己大儿子这里。

叔父再如何,也并非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周生辰母亲的选择,为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包括周生辰父亲过去的至交好友,都渐渐表露了态度。

“对不起。”她说。

他看她。

“我说的是,她在乌镇时的事。”

“我知道。”周生辰的语气,很淡。

“我……是因为嫉妒。”

他笑了笑,没说话。

佟佳人想,对着他这么聪明的人,好像说什么都只是在重复他已经知道的事。她是因为嫉妒,所以在知道周文川让人掳走时宜时,没有阻拦,或者连示警都没有。她记得,周文川每次提到这件事,都会嘲笑自己:“我的好太太,我当时是真信你,因为你一定会嫉妒她。”

“抱歉,佳人,”他看了看腕表,“我要离开了。”

这里车程到时宜那里,需要十五分钟,而刚才的谈话已经用去十分钟。

她勉强笑:“是我该说抱歉。”

她知道他的守时,没敢再说什么,开门下了车。

林叔也同样在看表,在看到佟佳人下车后,颔首问:“二少­奶­­奶­需要安排车来接吗?”

“不用,很快有车来接我。”

林叔再次颔首,上车后,很快就开离了车库。

她站在路边,完全看不到车窗内的人,却能轻易在脑海里勾出了一个坐着的身影。

背脊的弧线,手臂的位置,还有对林叔说话的神情。

她几岁就和他坐过一辆轿车,到十几岁,到大学毕业,到婚礼之前,她是唯一和他共坐过一辆车的女孩子。以至于到现在,她仍旧不太习惯周文川坐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太浮躁,无论如何掩饰,周文川的心都因为欲望而浮躁。

不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48第四十四章 独留半面妆(2)

晚上到家,已经快九点。

两个人都还没有吃饭,时宜随手把头发绑起来,从冰箱里往出拿小牛排,准备给他煎牛排,再炸些土豆什么的。她洗­干­净手,开始切土豆条的时候,门铃忽然就响起来。

有人在轻轻拍着门,听起来急切的,却拍的并不重。

一听就是小孩子。

果然,马上就有小女孩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帮我开下门,是隔壁的邻居。”

周生辰依言,去开门。

有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抱着古琴,站在门外。

她看到周生辰傻了,周生辰看到她也有些无言。

“时宜姐姐……搬家了吗?”

“没有,”他微弯腰,说,“她在做饭。”

时宜很快切完土豆,擦­干­净手出来,从周生辰身后绕过来,伸手拧了拧女孩子的脸:“换新弦了?来……”话音未落,忽然从女孩子身后蹿出一个白影。

时宜眼前一花,没来得及反应,猛就被周生辰打横抱起来。

只差一步,狗就扑到身上了。

狗拼命汪汪着,不停蹿上来,真就想去咬她。

她傻了。

女孩也傻了,很快就低斥了声:“卡卡,回家去。”

狗在连番喝斥下,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摇着尾巴回到自己家。女孩子很不好意思跑回去,关上自家门,又过来说:“卡卡特别傻,认生。”

周生辰心有余悸,小心把她放下来。

这个小Сhā曲,她倒是没放在心上。从小猫狗都喜欢凶她,时宜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把古琴放在桌上,试了试声音。

这个小姑娘很喜欢时宜,每次给自己的古琴换了新弦,都一定要拿来让她试音。时宜也乐得陪她玩,断断续续,弹了首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不常弹琴,未留指甲,声音有些瑕疵。

但瑕不掩瑜。

她弹得如何,小女孩辨别不出,周生辰却听得明白。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他想到这句诗。

虽然诗中说的是箜篌,而她面前的是古琴。

时宜玩的开心,浑然忘了他。

“这次换的弦,有些软了,”她最后告诉小女孩,“还是上次的好。”

“我也觉得是,”女孩子虽然小,却对琴的态度非常认真,“明天再换。”

她噗嗤笑了:“小败家,习惯用什么,记住牌子就不要换了。”

这么折腾了二十几分钟,她倒是真饿了。

送走了小邻居,马上就钻进厨房。

牛排的香味,很快就溢满了房间,她余光能看到他站在厨房门口,随口问:“你喜欢吃几成熟,快说哦,现在已经差不多五成了。”

“就五成熟好了。”

时宜关上火。

他递给她盘子,她将牛­肉­夹出来,浇汁。

“你刚才弹琴,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啊?”她看他。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她噗嗤笑了:“我的大少爷,那句是用来说箜篌的。”

他笑,低声说:“是意境。我借来夸你,李贺……应该不会说什么。”

“是啊,他早就轮回千百次了,怎么还记得自己做过这么一首诗。”

他笑:“你的琴,是师从何人?”

她微微怔住,很快笑了笑:“自学成才。”

周生辰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他不记得,她真的系统学过古琴。

“嗯……”她握着装土豆条的盘子,两只手臂虚架在他肩上,“是啊,看影音教材。”

“很……”

“好听?”

他笑了一声:“非常。”

“非常好听?”

“是。”

她笑:“过两天我去买好些的琴,多练几次,再让你听,”看着油热了,催他离开,“把牛排端出去,等我炸土豆,很快就好。”

他把牛排端出去。

她却回味起他说的话。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一曲箜篌。

消融了长安十二道门前的冷光,也惊动了天上凡间的帝王。

这是何等的厉害,才能让人如此感叹。她回想起,他曾经教过自己的那些曲子,声动十二门,只有他……才能做到。

“土豆真不能再炸了。”周生辰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顺便替她关了火。

时宜惊呼骤起,可怜这一锅了……

炸得太过,全炸焦了。

这顿晚饭真是多灾多难,幸好牛排是完好的。时宜觉得自己实在对他不住,又要去拿一堆水果,想要给他补一份沙拉。周生辰马上阻止:“不用这么麻烦。”

她想说什么,就听到家里电话响起来。

这么晚?

肯定不是她父母。

周生辰很快走过去,非常简短地听完,几乎不发一言。挂了电话后,刚才那些放松的神情一扫而空,时宜觉得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他告诉她,文幸在急救。

时宜吓了一跳,周生辰和她说过,自己生病那晚,文幸已经被抢救过一次。

可是前几日看她情况还好,为什么这么突然……

她没敢多问,和他迅速换好衣服,直接去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感觉到他的状态变得非常不好,甚至,鲜少能感觉到隐忍的怒意。

两个人从电梯出来,整个走廊有十几个人。

周文川和王曼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在看文幸,余下的人都分散在走廊的各个角落。周生辰跨出电梯时,那些分散的人都端正了站姿,微微向周生辰躬身。

“大哥。”周文川走过来,对时宜颔首示意。

他意外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取下自己的眼镜,折叠好镜架,放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时宜觉得有些奇怪,侧头看他……

在一霎那,亲眼看见他拎起周文川的衣领,右手成拳,狠狠挥到了周文川的脸上。

用了十分的力气,甚至能听到撞击骨头的声响。

下一秒,他已经松开周文川衣领,紧接着又是一拳。

冷静的动作,不冷静的目光。

时宜惊呆了,看着近在咫尺人周文川脱离重心,砰然撞到雪白的墙壁上,瞬间就有猩红的血从周文川鼻子里流出来。他想要再上前时,王曼已经惊呼一声,扑到周文川身上,紧紧把他护在身后,惊恐地看着周生辰:

“大少爷……”

不止是王曼在惊恐,时宜、所有人,都不敢动。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周生辰为什么会这样。

他背脊挺直,沉默地看着周文川,时宜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背影,还有灯光拉出的影子投在周文川和王曼身上。

“你最好祈祷文幸这次没事情,带二少爷去看医生。”

有人上来,搀走周文川和王曼,很快唤来医生检查包扎。

那些医生也没想到刚才这人还好好地,来探病,怎么转眼就成这模样了。而且真是被打得不清,可这一层楼本就是这家人的vip病房,也不能多问什么,迅速联系楼下检查的人,低声说要为周文川做脑部检查。

周生辰示意时宜到自己身边来。

她走过去,轻挽住他的手臂。

整个走道渐渐清净下来,有医生过来,递给他一些报告。周生辰接过来,略微蹙眉,从口袋里重新拿出眼镜戴上,边他们说,便一张张翻看。

本来身体修养的不错,只是指标不合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和周文川见面后,两个人关在病房里大吵了一架,文幸就彻底受不住了。短短两三个小时,已经向着最坏的情况发展……

他时而隔着玻璃,去看一眼文幸。

时宜陪着他,看着病房里陷入昏迷的文幸,偶尔也用余光看看他。

就如此,一动不动看了一个多小时。

一个小时后,周生辰母亲也到了医院,很快有人说了这里的状况,她惊疑未定,却在同时有医生走来,非常礼貌地低声询问:“周夫人,有官方的人想要见见二少爷。”

“官方?”周生辰母亲更是惊讶。

“让他自己去应付。”周生辰忽然开口。

声音清晰,甚至冷淡。

“周生辰……”周生辰母亲不可思议看他。

“让他自己去应付。”他重复。

母亲蹙眉:“他是你弟弟。”

“我只有一个妹妹,现在生死未卜。”

母亲看了眼时宜,欲言又止:“你和我到房间里来。”

显然,她不想让时宜听到他们呣子的争执。

周生辰没有拒绝。

两个人在走廊尽头的房间,谈了足足半个小时。

她坐在文幸病房外的长椅上,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将手握成拳。

文幸,你一定要没事。

周生辰走出房间,她母亲也走出来,时宜略微对他母亲点头,紧跟着周生辰离去。两个人走出电梯,果然就看到一楼大厅里,周文川已经站在那里,半边脸肿着,被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询问着问题。她目光匆匆扫过,却意外地看到了杜风。

杜风站在大门口,在低声讲手机。

他看到周生辰和时宜,略微停顿,目光落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清淡看了他一眼,揽住时宜的肩,带她上车离去。

车从街角拐出去,平稳地开上灯火如昼的主路。

时宜看见他关上了隔音玻璃,他把两人之间的扶手收起:“让我抱抱你。”话音未落,已经把她抱到怀里。时宜顺从地让他抱着,也环抱住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声音很轻。

他回答的声音,也很低:“这么久,文幸手术检查都不达标,是文川做了一些手脚。”

心跳忽然减缓。

她轻轻呼出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为什么……”

“为了争取时间,”他说,“我和你婚礼后,我会正式接手周家所有的事情。他需要婚礼时间延后,最好是……无限延后。”

周生辰解释的不多,慢慢松开她,独自靠在那里。

时宜没有做太多追问。

比如,周生辰和周文川之间的事。

她想,这些一定涉及了太多的周家隐秘,如果连文幸的身体都能漠视,那么也一定有更多的惊心动魄和无法容忍。生命本就脆弱,抵挡不住天灾疾病,而在周家,却还要去挡那些有心的人祸……

还有杜风。那个宏晓誉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

她想起最初遇到杜风,就有种奇怪的直觉。而后来,或许是因为周生辰陪她一起,和这个人吃过饭,谈笑如常。渐渐地,这种感觉就被她漠视了。

好像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是如此,转身就变成了另外的人。

他们到家时,已经是凌晨。

电梯间出来,她低头从包里拿钥匙,周生辰却略微顿住脚步。她疑惑抬头,看到走廊的窗户边站着人,是身着便装的梅行。

49第四十五章 独留半面妆(3)

深夜到访,不用说,一定是为了文幸。

梅行并非是周家人,这件事发生后,周生辰母亲自然要避免所有人靠近文幸。他得了消息,却不能看到人,最后只能来找周生辰。

两个人在客厅里谈话,时宜给他们泡了茶。

关上门,自己在书房里看书。

本来挺安静的,忽然就听到一声碎响。

时宜吓了一跳,拉开门。梅行顺着门开,看了她一眼,非常抱歉地笑笑。然后又转去看周生辰,强行把情绪压了下来,声音也低沉了很多:“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周生辰摇头:“没关系,我在医院时,比你激动的多。”

两人同时弯腰去捡碎片。

“不要用手捡。”时宜忙阻止,从厨房拿了­干­净的毛巾。周生辰自然接过来,将所有碎片一一捡起,用毛巾仔细包住,再递给她。

“还需要给你泡新茶吗?” 她问梅行

“不用,很晚了。”梅行笑了笑,从沙发上起身,就势告辞。

送走客人后,她收拾了他的茶杯,拿到厨房清洗。

客厅里始终安静着,她觉得有些异样,匆匆收拾好,走出去,看到他仍旧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竟然拿着一张纸,在不停对折着。

纸不断被折小,直到已经小到无法再对折。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抬眸看她,忽然笑了:“一张纸,最初所有人都认为,它只能真实对折八次,后来又有理论证明,用机器对折,可以达到九次。”

“然后呢?”她猜,肯定还有人推翻过。

“后来,又有人算出来了十二次。”

“算出来?”

他嗯了一声:“这是一道数学题。”

“真的?”时宜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拿过他手里的纸,“学数学的人,真奇怪,折纸也要拿来算吗?”

“奇怪吗?”他兀自带笑,“你小学没学过?”

“小学?”时宜更惊讶了。

她努力回忆,自己应该……没学过吧?

学过吗?这种问题要怎么算?

她想的认真,凝神看着那张被折成一叠的纸。

“假的。”

“啊?”她茫然看他。

“我说的是假的,”他笑了一声,“你小学不可能学过。”

时宜这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周生辰已经站起身,走到浴室去放水洗澡,他难得会有闲心用浴缸,她给他拿了­干­净衣物,抱到浴室时,看到他正在脱长裤。

或许因为周生辰母亲很高。

他们家兄弟姐妹三个,都不矮。

他站在浴缸旁,双腿修长笔直,因为从小注意培养的关系,站姿坐姿,包括现在这种半弯腰试水温,腰身的弧度……都很好。

时宜把衣服放竹筐里。

在他躺在浴缸里后,走过去,低声说:“我帮你洗吧。”

“好。”

淡淡的水雾里,她在掌心里倒了些洗发液,替他揉着头发:“别睁眼。”周生辰也很听话,任由她摆弄指挥,最后她用温热的毛巾,叠好垫在他脖颈下,然后拿着淋浴喷头,仔细给他冲洗­干­净头发。

被水冲洗后,发质变得很柔软。

略微擦­干­后,他坐直了身子,额头有些短发滑下来,凌乱地挡了眼睛。

“舒服吧。”她自得其乐,伸手替他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

那双眼睛,波澜不惊。

她低头,在他眉骨上亲了亲:“我知道你难过,不知道怎么劝你。”

他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头压得更低了些:“你以前,难过的时候会做什么?”

时宜回忆了会儿,笑:“看《说文解字》,因为不用动脑子。”

他也笑:“上次我问你,看没看过《说文解字》,你说看过一些,我就觉得挺有趣的。为什么喜欢看……嗯,”他略微措辞,“古代的‘字典’。”

她笑:“我有那么多时间,能翻的就都翻翻了。”

那么大的藏书楼,她看了十年,也不过看了两层的藏书。

余下的,只是记得一些名字。

他额前的头发又滑了下来。

眼睛里,除了灯光,就只有她。

她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过脸侧,到肩膀,再滑下去。最后捧起一捧热水,淋到他身上,轻轻替他揉捏起肩膀。她的手也烫,他的身体也热,揉捏了会儿,他就捉住她的腕子:“时宜?”

“嗯?”她看着他,眼睛里也只有他。

周生辰伸出手,把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浴缸里,放在自己身上。

时宜的睡衣被水全浸湿了。他的手轻易就穿过所有的屏障,很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始终很有耐心地撩拨着她。

足足一个小时,两个人都耗在水里。

到最后竟让她筋疲力尽,被他直接抱出了浴缸。两个人都擦­干­躺倒床上,周生辰才轻声说:“对不起,今天……不是很有心情。”

时宜没吭声,疲累地和他的腿缠在一起,侧躺着搂住他的腰。

她很快就要睡着了,却又挣扎着从梦里迷糊地醒来一瞬,叫他的名字:“周生辰。”

他摸了摸她的手,应了声。

“我爱你。”

他嗯了一声:“我知道。睡吧。”

她踏实下来,沉沉睡去。

迷糊中,她感觉手腕冰凉着,好像是被他套上了什么。

次日很早就醒来,时宜发现他竟拿出自己一直仔细收藏好的十八子念珠,在昨晚给自己戴上了。她身上本就戴着他送给自己的平安扣,现在又是十八子念珠,虽然周生辰不说,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他怕自己真的出什么事情。

这一波几折,她都开始怕。

怕稍有一步走错,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和周生辰到医院时,昨晚楼下的那些人已经不见了。但是仍旧在各个出入口留着人,负责监视周文川的一切动向。周生辰亲自带着梅行一同入内,不再有人敢阻拦,毕竟周家的人也都知道这位梅少爷和周家的关系。

他们坐在楼层单独隔开的餐厅。

落地窗,将外边看得清晰。

他们坐在南侧,而周文川和王曼就坐在餐厅的另外一侧。

非常诡异的场面。

但是除了时宜,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如此很正常。她想,或许这种家族内斗,真争出你死我活后,还是要为对方筹办不失体面的丧事。

坐了会儿,周生辰就暂时离开,去看今天出来的报告。

这里只剩了她和梅行。

时宜随便看了眼楼下,却又看到了杜风。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存在?她始终没有问周生辰,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有些愧疚自己还给周家引来了这个“麻烦”。她的视线停顿的时间过久,梅行也发现了,顺着她看了眼,随口道:“这不是你朋友身边的国际刑警吗?”

“国际刑警?”

“他们这些人,负责调查恐怖活动,毒品,军火走私……”梅行略微沉吟,似乎在思考,“从不莱梅那次的枪战开始,他就开始调查周家了。”

一瞬间获取了太多信息。

时宜脑子里飞速地将从德国回来后,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所以不莱梅那场枪战根本就不是意外,那么……很有可能是周文川做的。后来她回国,这个杜风就出现了,周生辰知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就连梅行都这么清楚,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刑警的身份。

她看着一楼杜风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现在……在调查周文川?”

梅行不置可否,冷淡地笑了笑:“周家的二少爷,也的确值得他们好好调查一番,我觉得……差不多快有结果了。”

周生辰始终在和医生说话,她心里发慌,没有接话。

比起周文川如何,她更担心的是文幸的生死……

“昨晚……”梅行眸光很深,看着她。

“啊?”时宜不太明白,回看她。

“很抱歉,打坏了你的茶杯。”

她恍然,笑一笑:“没关系的。”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茶杯,不知道为什么能让他再提起。

他也笑了:“让我请你喝杯茶吧?”

他没等时宜回答,已经起身去,问餐厅的人要了两杯热的港式­奶­茶。

他亲自把茶端来,放在时宜面前。

“谢谢,”时宜笑,“我以为你会请我喝中式茶。”

“中式茶……应该都比不过你泡的。”

他说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有些玩笑的感觉,可是又像是发自肺腑。

时宜有些尴尬,她想要找个话题带过去:“文幸她……”

梅行低声打断她的话:“文幸如果这次能度过这关,我会带她离开中国,在国外定居,”他说,“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一定会的,”时宜笑着说,“她知道你这么说,肯定会好的。”

“不过要先帮周生辰,做完他想要做的事,”梅行摇头苦笑,“我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就这么义无反顾陪着他,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语气转换的很快,这次真是玩笑了。

时宜噗嗤笑了:“上辈子啊?欠他的人,太多了。”

梅行忍俊不禁:“真的?你知道?”

“真的,我知道。”时宜笑着,用玩笑的语气告诉他。

如此的笑容……

梅行有些出神,时宜不解看他。

他忽然轻声说:“时宜,不要对着我笑。我真怕,我会和他抢。”

她愣住。

梅行这一瞬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在周家老宅时,文幸说起的那个用来选妻子的对子……

很快,她就认真告诉梅行:“好,我记得了。”

梅行坦然笑了,有种说出心意的怅然感,举杯去喝自己的那杯­奶­茶。

曾经她机缘巧合替他泡过茶,他记在心里,也还给了她。

情不知所起,爱而不能得。

却只有这么一杯茶的缘分而已。

50第四十六章 世人的角­色­(1)

不停有医生进出,周生辰也走进了病房。

她更慌了。

不停去看艳阳高照,看树影斑驳,看楼下寥寥无几的几个国际刑警和周家人。过了会儿,又有些心神不宁地去拿­奶­茶,十八子念珠的绳带晃荡着,绳带下的粉­色­碧玺撞击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她找寻让自己不舒服的目光,是周文川。

可是当她发现他时,后者已经避开了视线,轻轻伸手去摸王曼的小腹。

王曼低头去看他,轻轻按在他的手上,两个人的手都放在孩子在的位置。王家并不像是周家那么家大业大,但也从来都过得平稳。她为周文川一退再退,却不懂为什么事情会越来越复杂……楼下的那些官方的人,渐渐把调查的圈子缩小到他一个人身上。

偌大的周家,何止他一个人沾手不­干­净的生意?却只有他一个人泥足深陷……

病房门忽然被打开。

有个中年医生大步走出,指挥护士电话给另外几个医生,表情非常的严肃。所有在病房外的人都紧张的站起来,看着进出奔走的人。

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已经有三次病危,这是第四次……

十几分钟后,周生辰忽然从病房里走出来,对梅行和时宜这里看了一眼。他已经脱下了隔离服,白­色­衬衫被隔离服长期压得褶皱,整个人站在那里,看起来憔悴极了。

时宜觉得眼睛发酸,也看着她。

她和梅行走过去,她轻轻握住周生辰的手,周生辰也反手握住她的手,说:“文幸想最后看你们一眼。”

她喉咙一涩,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本来应该是无菌病房,但显然,后来的进去的人已经不要求套上消毒隔离服。他们穿过两道自动门,走进去。周生辰的母亲已经站不住,坐在病房的一侧,不断用手帕擦着眼泪。文幸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时宜和梅行。

他们两个走过去。

文幸先握住了时宜的手,在她手心里很艰难地写了几个字:手机,录音,听。

时宜颔首,回头问周生辰:“给我文幸的手机。”

周生辰立刻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拿进来一个袋子,从里边拿出手机,递给时宜。文幸看到时宜接过手机,就慢慢移开视线,去看梅行。

她已经没能力再说什么话,氧气罩里不停有淡淡的白雾喷出来。

很淡,连呼吸都很费力。

她就是看着梅行,一眨不眨地看着。

梅行蹲下身子,配合她的视线,让她看得舒服一些。

时宜不忍心再看下去,低头打开手机,戴上耳机。

录音存储文件里,有个文件就叫11。

她知道一定是这个,点开来,是文幸的声音:

“嫂子,抱歉。

我是个自私的人。如果我要死了,一定会把死前的时间都留给梅行。我要记住他,下辈子才能找的到他。所以这段录音很早就准备好,要送给你。

这段录音……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从小长在国外,和家里人并不算太熟,唯一对我好的只有两个哥哥。当然,对我最好的一定是大哥。但是,小时候我就有感觉,妈妈并不喜欢大哥。

后来慢慢长大了,我知道了一个秘密。”

录音里有文幸的笑声,略微停顿后,她继续说下去:“但是这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觉得每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会有好运,比如我,比如二哥。”

时宜听得很困惑。

但她直觉,文幸要说的重点在后边。

“我好像又说了很多没用的话,开始浪费时间了。

时宜,其实……我想对你说,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你在乌镇住的那几天,我的二哥想要对你做不好的事情……我想,这件事大哥一定没有对你说过,如果不是他事先有准备,可能你就会受到伤害。这件事发生后,有很多人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但大家选择保持沉默。

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承认,我们家的人都很自私,都护内。

后来只有小仁在大哥回国前,去了乌镇……你知道,小仁在周家很特殊,他在那里陪着你,就不会有人再去靠近你们……我承认,我比不上小仁。

后来,你来我们家住。

我回来看病……后来……你落水,你中毒昏迷,这些都不是意外。

我不知道你能猜到多少,能靠近你的人,安排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时宜,我多希望你能猜到,这样我的内疚就会少一些……

能让大哥无条件信任的人,只有我和梅行,对不对?

好像也不对。大哥他甚至怀疑过梅行……

时宜,你那么聪明,我说到现在,应该可以猜到是谁了对吗?”

时宜抬头看文幸。

她的录音就在耳边,可是她现在眼睛里,只有梅行。

或者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肆无忌惮地,用这种方式让梅行陪着她。

“我……没有伤害你的本意,可我真的伤害了你很多次。

害你落水,我去救你。

害你中毒,我也让自己进行抢救。

我想用这样的方式,让大哥最在乎的两个人都伤害的方式,让他害怕失去你,害怕牵连我,让他放弃……这个家,离开这里。时宜,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最关键的时候我只能顾及到自己的家人,我不想看到他们真的分出你死我活。

所以,我现在的一切结果,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你信佛对不对,因果轮回,现世报应。

时宜,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补偿你。”

录音就此结束。

时宜攥着手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都浮上水面,而这之后又有着很多的因果纠葛。或许是当时落水窒息和腹部绞痛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死后,一定还有下一段的生命旅程,所以她并没有那么大的怨。

她脑子里有些空,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只是很难过。

在压抑的安静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再也止不住。

文幸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

看得太久,她累了。

眼睛很酸,很想闭上休息一会儿……

她似乎想要对梅行笑笑,只是不知道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不能看了,狼狈憔悴,还是面容可憎……

她轻轻动了动手。

梅行似乎明白她想要什么,将脸贴上她的脸。

他记得,她小时候坐在自己腿上,就喜欢这样贴着自己的脸,然后眨着眼睛笑。如果想要放她下去,她立刻就会捂着胸口说:“不要放不要放,我会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会心疼,哎呦,心疼了……”

孰真孰假,少女的情怀,变成如此深刻的感情。

文幸看他看到累极,毫无征兆地,闭上了眼睛……在令人窒息的安静里,梅行慢慢将额头低下来,压在了文幸的手心上。

时宜哭的难以自抑,抬起手,拼命咬住自己的手背,让自己不要发出哭声……

病房里监测的仪器,静默宣告她离开了。

她真的说到做到,自私地,把最后所有的力气都留给了梅行。

始终未被允许进入病房的周文川站在病房外,看到所有人的反应,明白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结果……他紧紧攥住拳头,瞬间红了眼眶,推开那些拦着自己人。

进入第一道自动门。

可是第二道门始终紧闭着,他使劲拍玻璃,病房里的人都仿佛没有听到。最后他又狠狠砸了一下,周生辰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很冷的目光,从未有过的。

周文川在一瞬间竟然觉得恐惧,就在他愣住的时候,周生辰已经让人打开门,走出来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都拎到了病房里,狠狠对着他的腿踹了一脚。

周文川扑通跪到地上,几秒后,黝黑的枪口已经顶住了他的后脑。

拿枪的就是周生辰。

他一语不发,垂下眼眸,没有任何感情地去看周文川。

眼睛因为痛苦的情绪,已经红得吓人。

“周生辰……”周生辰母亲惊呆了,扶着椅子站起来,“周生辰……你放下枪,我问过医生……那些药没有多大伤害,你弟弟也不想……”

王曼也扑身跪到周生辰脚下,抽泣的几乎要昏厥过去,不停磕头叫大少爷。

周生辰没有任何反应,手指扣在扳机上。

王曼忽然哭的没有了声音,紧紧揪着周生辰的长裤,渐渐缩成一团,有大片的血从长裙浸透过来:“大少爷……求你……”她痛的脸完全扭曲了,骤然的小产,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周文川忽然就转身,紧紧抱住她,打横抱起来。

就这么顶着周生辰的枪口,站起来。

兄弟两个这么想对望着,眼睛同样的赤红。

“小辰……”周生辰母亲紧紧揪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妈妈求你这一次,你不能让妈妈刚没了女儿,又要没有一个儿子……” 51第四十七章 世人的角­色­(2)

周生辰看了一眼病床,视线又移到了时宜的身上。

她也看着他,心口砰砰直跳。她知道,周生辰现在的心情,包括之前周文川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包括文幸对自己做的事,他一定也都加诸在了周文川的身上。

时宜费力地呼吸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小辰……”周生辰母亲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真的有些站不住,“妈妈求你,放下枪好不好……小辰……”

没有人敢说话。

周生辰整个人立在那里,和枪像是一体的,轻易就将室内的气压降到了最低点。他的眼睛,隔着薄薄的眼镜片,看不出任何的感情波动。

周文川抱着王曼,自己的裤子也被血染了一片:“周生辰,你现在拿枪指着我,是为了文幸?还是为了你老婆?文幸走了,你终于能找我算账了?啊?”

周文川笑了两声,眼泪就下来了。

王曼紧紧咬着嘴­唇­,在他臂弯里痛得五官扭曲。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终于紧咬住牙关,一字一句地对他求饶:“你放我去救王曼,我回来还你一条命,”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跪下来,明明恨的想杀人,却还是跪在了周生辰面前,“大哥,我求你放我走……”

“小辰……”周生辰母亲泣不成声,却不敢上前一步,唯恐周生辰做出什么事,“小辰……你弟弟给文幸吃的药,真的不是致死原因。还有时宜,时宜的事也和你弟弟没有关系……你听妈妈说,除了乌镇那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妈妈安排的,完全和你弟弟没有任何关系……”

哽咽的恳求。还有王曼的痛苦呻吟。

时宜脑海中,反复都是文幸的那段录音。

所有的一切真相,都会被人知道,但不应该是这么爱着文幸的周生辰……

生死一瞬,只有弥漫不散的寂静。

周生辰在漫长的僵持后,终于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周文川没有任何的停留,抱着王曼大步而出。

他和王曼都属于被监控的人,就在刑警的注视下,将王曼抱到推车上,迅速有医生上来,将车推进电梯,离开这个楼层。

电梯门关上后,周文川手臂都有些发软,俯身搂住王曼,有眼泪流下来,落到她的身上:“曼曼,谢谢你。过了这关,我们就还有机会……”

他边说着,脸已经埋在王曼的手臂上。

王曼痛得脸­色­青白,却还是紧紧抱住他。流产的药,是他亲自交给她的,她要在生死一线拿自己和孩子来赌,赌周生辰的于心不忍,哪怕自己微不足道,也可以压上最轻的那个砝码……如今佟佳人已经提出解除婚姻关系,周文川身边唯一能支持他的,只剩下了她一个。

王曼紧紧攥住他的手臂,让自己稍微减轻痛楚,渐渐陷入了昏迷。

……

周生辰的母亲又颓然坐下来,轻声对床上的文幸说着话。

病房里太过让人窒息,大悲过后的大惊,让她有些承受不住。时宜删掉文幸的录音,把手机放在了窗边。走过去,安静地靠在了周生辰的身边。

林叔在病房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文幸的后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很快,也很慢。

当所有都妥当后,文幸被带离医院,准备在镇江安葬。等到所有都安排妥当,众人离开医院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

周生辰母亲留在医院里,陪着周文川和王曼,当他们走出医院大楼时,守在底下的刑警开始例行公事上前,询问登记每个人离开的去处。梅行始终一言不发,却在此时和他们发生了冲突,杜风拨开自己的人,上前说:“抱歉,周生先生、梅先生,我们只需要了解各位的去向。例行公事而已。”

周生辰看了杜风一眼,林叔立刻上前,低声交涉。

他们的人,和周生辰几个人,只隔着一个林叔,却始终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就在这种压抑的安静里,杜风身后忽然变得混乱起来。

时宜听到非常熟悉的声音,宏晓誉?

她听到的同时,杜风也听到了,立刻就转身拨开众人,边示意拉扯宏晓誉的人松开她,边对身边人低声嘱咐:“每个离开的周家人,都要有一组人跟着——”

啪地一声重响,彻底打碎了杜风的话。

宏晓誉一把推开身边杜风的同事,狠狠扇了杜风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宏晓誉,你不要在这里胡闹——”杜风压抑着情绪,深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宏晓誉竟然把手里的相机砸向他:“我去你妈的,杜风!”

离得太近,杜风来不及躲过,被相机狠狠砸中额头,瞬间就有血流下来。

宏晓誉也惊呆了。

眼泪夺眶而出,怔怔看了他三秒,就冲向了时宜。

那些训练有素的刑警竟然被这种胡闹场面唬住,忘了去拦住她。还没等时宜反应,她已经把时宜整个人都抱住。虽然带着哭腔,却还是抖着声音不停告诉她:“时宜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来采访,我知道周家出事,知道有警察……时宜,时宜,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我不知道这个王八蛋要害你。时宜,你别怕,我从小就保护你。我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的……”

时宜抱住她,不停说:“好了好了,没事没事。”

杜风所有同事听到这一串话,终于明白了七八。可是也对这个突然闯出来的女人很无奈,明明是公事公办,却被这个女人白说成黑的。

害周家人?

他们自从调查周家开始,真算得上是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展,还碰上周家自己人出现问题,正是越搅越乱时,又冒出个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女人……看起来还是头儿的女人……

有人让杜风去巴掌,杜风只匆忙摸出手帕,按住自己的伤口:“你们拉开那个女人!还有,登记完,让他们走,一组人负责监控。”

宏晓誉立刻就被两个人拽走。

杜风狠狠闭了下眼睛,擦去挡住视线的血:“周生先生,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周生辰终于开口:“没关系。”

毕竟杜风重点监视的是周文川,很快就对他们放行。时宜看着那些拉住宏晓誉的人,直觉杜风不会真的为难她,就先跟着周生辰离开了医院。

她怕牵连宏晓誉,给她匆匆发了个短信:我没有事情,不要关心任何周家的事。忘记这件事,我会照顾好自己。

很快就关上了手机。

对于文幸的那段录音,周生辰只在文幸下葬的那天,问过她。

她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内容。

本来她以为,这一辈子她都不会有任何事情会瞒着周生辰,一定对他知无不言。但是这件事,时宜还是决定要瞒到底。不管周生辰对母亲的话有多少相信,他一定不会去怀疑已经离世的文幸,这就足够了。

她不想,反复去推敲一个已过世人的行为。

更不想,让周生辰尝到另外的一种难过。

下葬的那天,意外地秋高气爽,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周家的墓地,就在曾经上香的那座寺庙的后山,大片的先祖埋葬在这里,时宜站在林立而不拥挤的墓地,远近都是周家的人,只有梅行一个外人。

没人阻拦过梅行,每个经历过文幸最后时刻的人,都知道这是她最想见的人……

周生辰穿着黑­色­西装和衬衫,从头到尾都没有其它颜­色­。时宜也是一身黑­色­的大衣和长裤,站在他身边。

深秋的后山,总会有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的落叶,无休无止。

所有人都在看着墓碑,默默出神。

文幸。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地府有地藏菩萨,生前是女儿身,对待死后的女人一直很宽容。

如有女子样貌丑陋,体弱多病,生前向善,在菩萨面前志心瞻礼,下一世就会相貌圆满,身体康健;如有女子生前不嫌弃自己是女儿身,心中有善,在菩萨面前志心瞻礼,下一世,她必然会成为门楣显赫的女子,或为王女王妃。

周家如此家大业大,你能生在这里,那么……前生一定也个向善的人。

没有人会记恨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死了,就和这辈子再没有关系了。

所以,我一定不会再记得那些事情,让你做过的事情困住我,也困住你的哥哥。他很爱你,真的很爱你……安心去吧,如果真的想偿还我,请和我一起护佑你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以上地藏菩萨的典故出自佛经……

= =我真不是卖佛经的……

52、第四十八章 世人的角­色­(3)

两个人从墓地回老宅,并没有坐车。

从山下一路向着山上走,约莫一个小时后,看到了熟悉的高耸石雕牌坊。

这里的树木更是高耸,落叶铺满了整条路。

没有浓密的树叶,阳光轻易就穿过那些高耸的树枝,落到地上,叠出影子。

“你妈妈说……过几天是你外婆的九十大寿,要在这里办。”

周生辰清淡地嗯了一声:“外婆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我们都没有把文幸的事情告诉她。”时宜颔首,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

“佟佳人也会来,”他想到什么,告诉她,“外婆很喜欢她。”

时宜再次点点头。

在来镇江之前,周生辰就已经告诉她,佟佳人已经和周文川在办离婚。

两人并没有太多的纠缠,离婚也是离的你情我愿,而且周文川对于自己和佟佳人的孩子并不执着,不知道是因为调查缠身,还是因为王曼的缘故,他很爽快地同意孩子生下来后让母亲扶养,并没有强行要来放在周家。

“你当初和她……”她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佟佳人和周家的关系,错综复杂。

她和每个人似乎都有着那么一层关系。和周生辰两小无猜的婚约,和周文川的夫妻关系,和周生仁的血缘关系……

“我和她,就像我和你说过的那么简单。”

时宜笑:“我知道。”

她相信周生辰的为人,如果真有过一段情,他也一定会告诉自己。

对于佟佳人主动放弃婚约,时宜多少也能猜到。

毕竟周生辰从十四岁进大学后,就始终对科研表现出热情。如果一家里有两个姐妹,一个喜欢掌管整个周家的叔父,一个喜欢有名无实的周生辰,那么这个家庭一定会选择拉拢那个已经掌握实权的叔父。

周生辰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感觉她在看着自己:“时宜。”

“嗯?”

“我一直对你很内疚,”周生辰忽然词乏,“或者说不止是内疚,我想和你说些真话。”

“嗯,你说。”

“你遇到我之后,曾有过很多危险,甚至都威胁到生命,”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我的亲人,都多少做过伤害你的事情。比如,你遇到的那几次意外。”

时宜猜到,他说的就是这些。

她保持着沉默。

周生辰或许真的是内疚,没有再继续深入说下去,反问她:“怕过吗?”

她略微颔首。

最怕的是那场在异国的枪战,硝烟弥漫,是她从来没有面对过的场面。剩下的那些,她都被隔离在了真相之外。乌镇对她来说,是和周生辰拥有最美好回忆的地方,而第一次落水,谁都不会怀疑那是场­阴­谋……

只有最后一次,让周生辰带着她离开周家那次,她是真的害怕。

他不在她身边,她却觉得自己痛得能死过去。

……

“如果全部告诉你,你会发现,从你到过周家第一天起,这里就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这里的人,每个都心怀鬼胎,每个人都有秘密……”

周生辰略微沉默,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她。

他比她高了很多,这个角度去看自然是逆光的,他的眉眼,他的轮廓,都让她觉得很安心。即使是背对着阳光,却不会给人任何的­阴­霾感。

时宜在等他说下去。

周生辰却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第一次名副其实的约会。

那天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样子,笑着绕了一圈,才非常赞叹地告诉他:“你今天的样子,感觉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周生辰。

这个名字在她心里似乎非常完美。

他想起十年前在那艘赌船上,小仁在母亲死后,在他怀里哭了睡,睡了哭,始终都在说要报仇。后来小仁长大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的母亲只不过是因为内鬼身份,被家族查出后,怕面对残酷家法,而被迫选择了非常残忍的自杀方式……他不再提任何报仇的事情,除了有些内向之外,似乎早就忘记了自己母亲的事情。

因为小仁懂得了一个道理:

周家的人,很难被外人要了­性­命。真正能威胁到他们的,只有自己的亲人。

周生辰。

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美感,只代表了各种危险。

“周家的事,我一直不想说的太明白,是因为……”

山路的尽头,忽然有落叶扬起来。

他停住话。

两人的视线里出现了二十几个人,非常有序地分成两路,由山顶往下边走边清扫着落叶,都是周家的人。

他们看到周生辰和时宜,很快就停下来,唤了句大少爷、时宜小姐。

周生辰示意他们继续扫落叶,很快就有辆车从转弯的地方开下来,车停在身边,探头出来的是先他们一步上山的小仁。

“我到了一个多小时,你们竟还在这里,”他莫名地从上至下看了看时宜,悠悠叹口气,“姐姐穿着高跟鞋,从山下走上来很累吧?”

小男孩自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说自己下山有事情,很快就离开了。

车从视线里消失,周生辰这才低头看她:“累吗?”

“有一点儿,”时宜老实交待。

他略弯腰,勾住她的腿和身子,横抱起她。

她看了看身边,低声说:“快到了,我自己走吧?”

四周扫落叶的人,完全把两个人当了空气,没有任何人敢侧目看一眼。只有哗哗清扫的声音,这种安静,更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以为然,已经开始往山上走。

“周生辰?”她靠在他身上,抬头看他。

“嗯?”

“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她倒还记得,“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

“你猜不到?”

“猜不到。”

“如果告诉你,某间旅店经常会有鬼出没,你会入住吗?”

“不会……我怕鬼。”

“我也怕,”他略停顿,告诉她,“我怕如果你知道这里到处是鬼,会选择离开。”

他说,他会害怕。

而且怕的是,她会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会害怕什么。

除了文幸的事,他会让自己置身其中,余下的那些人和事,他都更像是个旁观者,始终保持着应有的理智、态度和价值观。

甚至对文幸的死,他最后还是保留了自己的价值观。

她相信,那天让他放下枪的人,不是别人多少的解释,是是他自己的内心。他终究和周家人不同,不会任由自己宣判罪名,定夺任何人的生死。

山路蜿蜒,稍许转弯后,那些清扫落叶的人,就已经看不到了。

她手勾住他的脖颈,抬起头来。

他停住脚步,低头看她:“怎么了?”

“如果现在吻你,你抱得动我吗?”她轻声问。

他有些意外,旋即声音轻下来:“没问题。”

周生辰稍微调整手臂力度,把她的身子抱高了一些。

他感觉到她想要主动,便任由她凑上来。时宜闭着眼睛,像猫一样慢慢地舔着他的嘴角,嘴­唇­,然后深入,和他吻在一起。

情至深处,最怕失去。

怕无端情淡,怕生离,更怕死别。

她记得,她曾经也很怕,甚至在两个人有夫妻名分后,都会怕他忽然离开自己。然,君子一诺,重若千金,他从那个求婚的电话起,就始终谨守承诺。

接受她,熟悉她,了解她,爱护她。

而她对他,就如棋局:无论生死,落子无悔。

两个人到老宅时,正是下午三点,一天中日光最好的时候。

他们到自己住的院子里,非常意外看到厅里坐着叔父和周生辰的母亲,还有家里的几位长辈,自从时宜和周生辰订婚以来,这还是初次直面周生辰的叔父。

这位周家现任掌舵人,两鬓头发雪白,却目光矍铄。

周生辰母亲仍旧是­精­致装扮,也是刚从墓地回到周家,仍旧穿着黑旗袍,眼神暗淡。

“时宜小姐,”周生辰叔父对时宜微微颔首,“你好。”

时宜应声,礼貌地颔首说:“你好。”

简单的招呼,如同一个表态,他接受时宜的身份,同样也会和平交出自己的权柄。

所有在座的长辈都笑起来,纷纷对时宜嘘寒问暖,像是寻常长辈般,慈爱地看着她。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周生辰就将是周家做主的人,而这位看起来善良无害的女孩子,也将接手周生辰母亲手中所有的生意。

对于如此一个家族来说,没有什么比和平过渡更让人欣慰的了。

毕竟这数月来,周生这个姓氏太过动荡,如今的结果,是众人期望很久的。

周生辰似乎并不喜欢她应酬周家人,示意她可以先上楼。

时宜独自上楼后,坐在来时最喜欢坐的书房,翻看上次来时从藏书楼里拿的书,书签的位置都没有变,甚至连书摆放的位置也没变。

她手翻着书,就有两个女孩子分别端着茶和香炉上了楼。

香炉内的香粉,已被香印压成了梅花形,此时被放在香几上,点燃了。

楼下隐约有谈话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看来并没有什么正经事。时宜听到周生辰的母亲和他说了一句话:“小辰,我只有一个要求,善待你弟弟。”

时宜没有听到周生辰的答案。

很快他就从楼梯走上来。她斜依靠在沙发上,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直到他慢慢地出现在视线里,才低声问他:“都走了?”

“走了,”他问,“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现在?”她想了想,“我不太累。”

主要是他选的是伽蓝香,本就有醒神的功效。

伽蓝香。

千年才得,是沉香里的上品,过去皇室常用。

她隐约记得,那时小南辰王府里的伽蓝香,周生辰都会送到她那里,却又唯恐香氛太浓郁,只准许用在她住得院子里,而非房内。

“我好像从没见你喜欢这个,”她有些出神,问他,“怎么今天忽然有兴致了?”

“是梅行的建议。”

“梅行?”这个答案很意外。

他思考着,如何给她解释这个问题:“狗是非常敏感的的动物,在国外曾经有几个病例,都是有人得了癌症,自己并未发现,却忽然被家中狗发疯咬伤后,就医检查出了自己的癌症,”他笑,“我只是几次见你遇到狗吠,联想到这些,所以翻了翻你最近体检的记录,但发现你身体很健康。”

时宜听得忍俊不禁:“我的大科学家,你还真是小心。所以呢?和沉香有什么关系?”

“然后,偶然和梅行提到这件事,他用他的异教邪说,成功影响到了我。”

“异教邪说?”

周生辰哑然而笑:“他说,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情况,狗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特殊的魂魄?而沉香蕴含灵气,能感格鬼神、拂污秽,或许会对你会比较好。”

时宜有些不可思议看着她。

他笑:“怎么?”

“就为了狗对我叫,你们两个男人真的就从现代科学理论,讨论到了古代神鬼魂魄,”时宜双手搭在周生辰的肩膀上,“而且,你竟然会相信这些……”

“是,”他回答的很坦然,“我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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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四十九章月光照故里1

点点滴滴,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慢慢浸透她的生活。

不管前世今生,周生辰始终都没有变过,不谈情不言爱,却能让她知道,他在乎她。

接下来的几日,周生辰一如既往的忙碌。到外婆九十大寿的前一日,他略微清闲,回到他们住的院子。还未来得及换衣服,时宜就像是想起什么:“你累吗?”

“不是很累。”

“我们去藏书楼好不好?”

“藏书楼?”

“嗯,”时宜从沙发上站起身,“还有……能不能让人准备一些,笔墨,不要研磨的那种,就大桶的墨汁好了。”

周生辰觉得有趣,很快吩咐人去准备。

两个人换了衣服,来到藏书楼。这里平日并没有人来,现在也只有他们两个,时宜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放在了书架旁。她走上来,手搭在楼梯尽头的木雕扶手上,透过三米高的书架缝隙,去看那面挂着字画的墙壁,似乎在思考什么。

周生辰倒也不急着打扰她,走过去,随手从最近的书架上,拿了一册书。

他翻看着书,和整个空间融为了一体。

时宜的视线,从墙和三米高的书架移到了他的身上,天蓝­色­长裤和白衬衫,戴着一副银­色­金属框架的眼镜,西装上衣被他随手搭在了书架旁的木梯上。

已近黄昏,这书楼里的灯烛都早早被点燃了。

窗外夕阳余晖,明亮的烛火,还有他,在她眼中就如同一幅水墨图。背景浅淡,而至人影,笔锋由淡转浓……时宜走过去,从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身上。

他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想好要怎么写了?”

“嗯。”

“这书楼都过百年了,”他笑,“你还是第一个想要在墙上留墨宝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想在墙上写字?”

他不置可否。

好吧,她意图很明显。

这里果然是一尘不染,即便从墙上取了字画,仍旧没有明显的久挂印记。时宜从备好的笔架上挑了笔,站在三层木质扶梯上,一字一句,写下烂熟于心的《上林赋》。盛墨的小桶被挂在扶梯一角,随着她不时调整的姿势,微微晃动着。

她写得专心,周生辰也安静陪着。

洋洋洒洒一路下来,堪堪停在了那句话。

“忘记了?”周生辰神­色­有趣,温声问她。

她抿起嘴­唇­,转过头来,看他。

他笑了声:“后半句是:­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她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有什么叠加了,重合了,让她再难静心写下去。她从扶梯上跳下来,把笔放在架子上。

“怎么不写了?”周生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这里能望见大半个老宅,灯火通明,已经开始有老人家九十大寿的氛围。周家极看重这些,自然早就筹备好,今晚就开了彻夜赌场和老戏。

三天三夜,明天就是寿宴。

藏书楼虽然位置偏僻,但也隐约能听到一些声音。

他在思考,要不要先让人送饭来,时宜已经悄无声息吹灭了所有的灯烛,走过来。她的手,从他的腰滑到胸口,然后手指停在了他衬衫的第二粒钮扣上。

手心有些热,她的身体也有些烫,贴上他。

嘴­唇­也贴到他的皮肤上。

她想要他。

“时宜?”

“嗯。”她轻轻咬住他的锁骨,并不重的力度,如同猫狗轻舔掌心的痒。

周生辰随手把窗关上,他环住她,让她靠在上边:“这里有些冷。”

“嗯。”她抽出他衬衫下摆,手滑到他衣服里。

真是冷,冷的是她的手,热的是他的身体。

他的手也有些冷,怕冰到时宜,只是隔着她的上衣,覆在她胸口。很快就摸到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低头,去吻她。

四周静悄悄,黑漆漆的。

关了窗,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和脸的轮廓。

她轻轻呼吸着,感觉他的手,隔着衣衫,在她身上流连。

起初是她主动,到后来却开始不受她的控制。周生辰一边去解她的衣裳,一边分神去听整个楼内的动静,她衣衫半褪,他把自己的上衣垫在她身下,两个人的身体就已经贴合在一起。时宜咬着下­唇­,闭着眼睛,后背贴在窗上,紧紧搂着他。

他的鼻尖擦过她下巴,锁骨。

手臂环住她,让她的衬衫不至全掉落。

她和他亲吻,又分开。

遥远的喧闹声,都被一扇窗隔开。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的声音,压在她耳边,“独有时宜,为我所求……”

她身子酸软,靠在他身上,温柔地和他亲吻着。

前朝旧梦,她一笔笔封在了纸笔下。

此生此地,此时此刻,她辗转承欢,尽心爱着的是他,是眼前的这个人。

……

两个人收整好衣衫,下了楼。周生辰将褶皱的上衣搭在自己手臂上,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正经的像是一直只在楼上看书而已……但灯灭了那么久,楼下人又岂会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却也和他一样,镇定自若。

唯有时宜,眼睛湿润润的,目光有些闪烁。

他带她去昼夜不息的私人赌场。入口的回廊上,都是龙飞凤舞的诗词,时宜能认出不少是他喜好的那种“­淫­诗艳曲”,忍不住笑。

周生辰自然知道她晓得是什么,略微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

两个人往深入走。

整个空间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帘分割开,围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赌桌。有吆喝声,有下注声,还有无数骰子在青花瓷碟里上下翻滚的声响。

珠帘里,影影绰绰的都是人。

珠帘外,只有几十个招待的女孩子,端着酒水和薰香,到处穿走。

都是前来祝寿的都是内外姓的亲朋好友,大家也多少知道,这位大少爷很快就会接手周家,往来寒暄,都很是尊敬。他穿行而过,时宜也跟在他身边,看这从未见过的场面。

也难怪周文川虎视眈眈这个位子,身为周家二少爷,他所缺的绝不是钱财,而是……如此风景,如此身份。

周生辰只闲走了一个过场,便和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真是累了,趴在窗边的卧榻上,懒懒地看着他换衣服。他侧身对着她,隐约能看到腰上刚刚被抓下的两道痕迹,时宜瞬间就红了脸,去看窗外。

脸贴着软绵的狐皮,很快上下眼皮就有些贴合。

困意上涌。

腰上有温热,他手环过来,俯了身子看她:“困了?”

“嗯。”

耳鬓厮磨,她却想起来,墙壁上的字还没有抄写完,恰好就停在了那一句,莫名就有些心神不宁。周生辰察觉了,她这才告诉他原委,他倒是不以为意:“等明天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次。”

“好……”

“时宜?”他仔细思考,“你想不想要孩子?”

“想。”要个他的孩子,估计她天天抱着都不舍得放下来。

他沉吟片刻:“要几个?”

“啊?”这个……

“想要男孩女孩?”他继续问。

“这个还能选的吗……”

“可以,如果有特别的要求,”周生辰笑了声,“比如喜欢双胞胎,三胞胎?里边­性­别分配?这些都是可以达成的。”

“真的?”

他笑了声,不置可否。

“科学真伟大……” 她已经睁不开眼。

他替她脱下长裙,盖上毯子。

时宜仍旧趴在那里,迷迷糊糊地,感觉他的手在毯子下,从她的腰滑到大腿、小腿,然后是脚踝、脚。她觉得痒,却躲不开,最后他松开,侧躺在她身边。

手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抚摸着。

她在困意中,又被他撩拨的有些浮躁,微微动着身子:“困……”

“睡吧。”

“……你这样,我睡不着。”

他低声说:“等你睡熟了,我再做。”

……

她磨不过他,由着他又要了一次。

到半夜,开始下雨。

雨不小,敲打着窗户。

她被吵醒,发觉两个人身上只有一层毯子,有些凉。她反手摸摸他的后背,竟然被他随便扯了衣服,半遮住了。估计是睡着前怕她着凉,把大部分的毯子都用来裹着她,自己乏了,也懒得去床上,就摸了衣服遮住了事。

大多数时候,他真的是个不太讲究,随意的人。

身上这么凉了,难道都不觉得冷?

时宜用手轻轻暖着他的腰,轻声叫他。

迷糊着,他应了声,然后似乎让自己清醒了会儿,才暗哑着声音问:“冻醒了?”

“嗯。”

“刚才看你睡着,就没叫醒你。”他光着身子下床,把她连人带毯子抱到床上,扯过锦被盖住两人后,又把她抱在怀里,很快就沉沉睡去。

她把温热的手心,覆在他冰凉的后腰上,轻轻摩挲着。

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54第五十章 月光照故里(2)

寿宴当晚,外婆被接到老宅。

老人家喜欢听戏,老宅里长久未用过的戏楼都开了。

灯辉摇曳。

他们到时,戏院已坐满。一楼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仰头看上去,能看见二楼和三楼的珠帘,其后影影绰绰,却不分明。

如此景象,竟如老旧民国。

在座无论老少,男人都无一例外都穿了中式的服装,女人皆是旗袍加身。一楼大多是比周生辰辈分小的人,都纷纷起身,周生辰只是微笑颔首,并未顿步。

时宜竟然意外地,看到大厅角落坐着杜风和两个男人。

周生辰察觉到她的异样,也看了一眼:“他们需要对周文川寸步不离的监控。”

她犹豫着,问他:“杜风的真是身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颔首:“从他出现在你朋友身边,我就已经知道。”

“周文川……”她想问,他想如何做。

他了然,简单告诉她:“在正式指控前,我会给他安排好去处,只是不能再离开那里,否则谁也保不住他。这样,对他,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两人沿着楼梯,已经走到二楼。

这层倒是老辈居多,他和她这才略顿了脚步,停下轻声的交流,和长辈们一一招呼。这些长辈在她初次来老宅时,也曾匆匆见过,只不过此时彼时已全然不同。

底下当真是热闹,倒显得三楼安静。

敞开的空间里,除了端茶送水的女孩子,也不过寥寥数人,都是周生辰的同辈人。

甚至如此大事,周生辰叔父都没有露面。

周家,在悄无声息地交接着所有的家业,前任隐退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时宜不知道周生辰是如何在盘根错节的关系中,从掌权多年叔父手中接过周家……但她想,他既然能以周生的姓氏降生,到三十岁都没有遭遇任何“意外身亡”,也足以说明,他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外婆早早坐在珠帘后,落座,等着看戏。

老人家身边陪着的是周生辰母亲和佟佳人,两个人陪着老人家低声笑着,说着一些闲话。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完全看不出佟佳人和周文川已无关系。

单看此景,佟佳人更像是最贤惠懂事的外孙媳­妇­,深得老太太的喜爱。

他们到时,几个往来奉茶的女孩子,都唤了声大少爷。

老人家听到了,自然就回头来,自珠帘后向时宜招手:“时宜啊,来。”

周生辰微笑,示意她过去。

时宜忙穿过那道帘子,在老人家面前蹲下来。

“你坐这里好了,”佟佳人托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低声说,“这里空气不太好,我想去楼外走走。”她边说,边笑着站起身子。

她虽没说什么,但大家都明白今日一别,佟佳人和周家再无关系。

时宜在珠帘后,只看到佟佳人最后让个小姑娘扶着,和周文川擦肩而过,两个人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交汇过……

珠帘后的那些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一场场事先编排好的戏。和睦、温情,如同从未有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如同文幸当真只是出国疗养,赶不及来贺寿;如同佟佳人仍旧和周文川夫妻和睦……

唯一特殊的是,周文川身边跟着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只是二少爷的随从,明显是要限制他行动的自由。为了让外婆不察觉什么,周文川应当出现,或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因为需要而出现。

时宜略微出神,看周生辰在小仁面前落座。

他闲闲地捻起一枚白子,夹在两指间,小仁低声叫了句大哥,他笑了笑。

“坐啊,时宜。”

外婆轻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摇头:“不用,外婆,这样就好。”她如此半蹲着,刚好适合和老人家说话,老人家微微笑:“你和文幸似的,和我这老人家说话,总喜欢蹲在我面前,”她说着,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她小时候,还喜欢趴在这里……”

时宜也微笑,嗯了声。

楼下渐渐安静下来,戏开了场。

时宜不太听得懂,倒觉得新鲜,只觉得这戏剧的伴奏清新悦耳,唱腔婉转。外婆倒是好兴致,听到妙处,少不了夸赞一句,清曲功底如何的好。

她应着声,不时去看一眼珠帘后的周生辰。

他时不时会微笑,提点小仁。

这感觉,有些熟悉。

就像他曾经对文幸的宠溺。

一场戏结束,外婆称颂连连。

她轻轻呼出口气,发觉腿有些麻了。

“看你啊,总是看外边,”外婆笑着,低声说,“陪我这老太太看整场戏,真是难为你了,出去透透气吧。”老人家轻轻拍着她的手,视线落在了那串十八子念珠上,略微的出神后,轻叹口气:“周家正统,你才是名副其实的长房长媳,幸好啊……幸好……”

外婆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说着的,是她听不太懂的话。

她听得模糊,欲要深想,周生辰的母亲已经按住她的手:“时宜,外婆要休息了。”

声音淡淡的,甚至有些冷。

她颔首:“好。”

她站起身,因为腿有些麻,便停在珠帘后,略微顿了几秒。

“母亲,”周文川人走到珠帘外,低声说,“我想和外婆说几句话。”

周生辰母亲似乎不觉什么,淡淡地应了声。

这里空间并不大,看戏所用。

只容得下四张木椅,二少爷掀开珠帘进来,跟着的两个人自然无处可去,就在珠帘外候着,当真是寸步不离……

她想要回避开周文川,起身去掀珠帘。

这一瞬间,就被握住了手腕。

周生辰猛地站起身,却堪堪停住。

他看得见,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了时宜的后心。

周文川早被卸了枪,这刀,是如何拿到?他已无暇去想。

周文川低声笑,如同耳语:“大嫂。”

时宜僵住身子。

两个人挨的近。

她能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还有周文川略微混乱的呼吸声……

背对着他们的周母,很快就察觉异样,回过头来,看到枪:“小川……”

周文川却抢先一步,无声用口型对母亲说:我现在,是您唯一的儿子。

他微笑,周母却慢慢地蹙起眉:“你不可以……”

“我可以。”周文川不置可否。

“小仁,外婆累了,”周生辰开了口,却是对着身边早就眼眸冰冷,紧紧盯着周文川的小仁,“你去陪着外婆一起下楼。”

他明白,周文川既然如此,就是做了最后一搏。

他说完,轻轻在小仁的肩膀上,拍了拍。

小仁终究忍住,沉默走到珠帘后,弯腰说:“外婆,我们回去休息吧?”

“啊……小仁啊,”外婆笑呵呵地说,“好啊好啊……休息……”

老人家似乎也真是累了,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任由周母和小仁搀扶起来,慢悠悠地走到楼梯口。那里早就有人等着,小心翼翼背起老人家,下楼。

这一层里,安静的吓人。

只有楼下有人在丝竹声中,闲聊着。

老人家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慢放的电影。

直到离去,她都没察觉,自己的身后的人早已悄无声息举枪,上膛、瞄准了周文川。

周文川倒是不以为意。

刀从时宜后心滑上来,抵住了她的脖颈:“麻烦大哥,把你的枪给我。”

周文川笑吟吟看着周生辰。

在所有无关的人离开后,周生辰一言不发,把身上的枪拿下来,扔到了珠帘后。啪地一声,枪落在了周文川的脚下,他轻易用脚一勾,枪被踢上来,落到了他空着的右手。

周文川没有耽搁,拿到枪,很快上膛,直接瞄准了周生辰。

“还想要什么?”周生辰双眸深沉,看着他。

周文川笑了声:“想要你死。”

“然后,你接手周家?”

周生辰慢慢说着。

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能有任何动作。

甚至为了让周文川不为难时宜,他所有要害都完全暴露,对着周文川的枪口。

“这周家,只有你和她是外人,”周文川的声音,近在咫尺,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嘲讽,“我是小仁的亲哥哥,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你死,就是我活。”

惊人而疯狂的言论。

所有秘密都不再是隐秘。

周生辰是父亲唯一的骨­肉­。周母作为他的“生母”,在他真正的母亲死后,抚养了他近三十年,作为回报。他在知道这对弟妹不可告人的身世后,保持了沉默。

可惜,人情冷暖。

他在周家,能感受的到的,永远是冷甚于暖。

“放了她。”

“周生辰,”周文川打断他,“不要躲,如果你躲,她就死。向着我走过来。”

周文川知道,自己可以现在开枪。

但是他不相信,他怕自己­射­偏,更怕周生辰真的会在生死瞬间,躲开他的子弹。

他需要周生辰走近。

近到躲都没得躲,才是万无一失。

“管好你的刀,”周生辰说,“她死,你也一定也会死,我死,你或许还有活着的机会。”他毫不犹豫,走向微微晃动的珠帘。

“无论发生什么,不许开枪。”他告诉所有的人。

越来越近。

只有十步之遥,避无可避的距离,一枪就可以正中要害。

楼下忽然爆出喝彩声,台上的戏渐入□。

没人注意到三层的这场大戏。

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是低矮的围栏前,二少爷的一个背影。

时宜听着周生辰的声音,拼命想要出声。

大片的眼泪涌出来,却被刀柄狠狠压住咽喉,丧失了语言能力。

“时宜,不要说话。”

周生辰低声说着,有着安抚的力量。

却蒙着水雾,听不分明……她已经濒临窒息。大片的白光从眼前划过,枪柄的按压,让她完全哑住,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她不知道他是否已走近,是否已经避不开周文川的枪……绝望的情绪,自内心最深处蔓延开来。

忽然,一声扣动扳机的轻响。

她一瞬的恐惧,猛地握住周文川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撞向围栏。

她要他活。

哪怕自己死。

紧接着,又有两声枪响。

措手不及的力度,周文川失去重心,和时宜从围栏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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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一章 月光照故里(3)

谁也不知道当时三楼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枪响,看到二少爷和大少­奶­­奶­坠下高楼,砸碎了整张桌椅。不论是台上台下,还有二楼,都瞬息静下来。

幸好有林叔在楼下守着,马上就上前,看时宜和周文川。

“林叔,”周生仁从一楼的东南角走出来,十几岁的男孩子,脸上却比别人都要镇静的多,“你去楼上,楼下的事交给我。”

他没有说楼上发生了什么。

大哥的枪是有消音器的,他不知道周文川是否开了枪。

而他真实地,听到了两声枪响,除了自己的……他的视线落在了杜风身上,他的枪仍旧握在手里。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外人出了手。

整个周家乱了套。

不管是同时进行抢救治疗的周生辰、时宜,还是已经确认死亡的周文川。所有的变故都太突然,整个老宅的彻夜通明,再不是为了寿宴,而是这一连串的意外。

所有的人,包括周母、叔父周生行,甚至是周生仁,都不被允许靠近抢救的人。

叔父终于在后半夜出现,匆匆让人料理周文川的后事,让身边的心腹将周母带回了山下的大宅子。周母眼神完全已经涣散,不停流着眼泪。

周文川身中两枪,不论周生仁的那枪是否中了要害,他都开枪了。

车子里,周生仁就坐在前座。

周生行关上了隔音玻璃,重重叹了口气:“婉娘,我不知该如何劝你。”

周母双眼尽红,缓缓扭头去看他:“我的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如果你肯帮文川,他就不会这么拼命一搏……”

“周生辰会在十年后把周家交给小仁,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文川也是你儿子,”周母哽咽得说不下去,“他也是你儿子……”

周生行微微闭合双眼,不再去看周母:“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文幸、文川的身世,我也不能承认,你在周家这么多年,还不懂吗?就像大哥他多么不甘心,也要娶你进周家,就为了给他第一个儿子,最爱的那个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因为只有你配得上。”

那年,婉娘带着“未婚先孕”的传闻嫁入周家,只为给周生辰这个早产又丧母的大少爷一个名分。他和婉娘年少相识,却不得不为周家放弃。可朝夕相对,终究情难自己,有了这对不该有的同胞兄妹……

因果循环。

没有当日因,何来今日的果?

若不是他为了周家清理内鬼,亲自命人在十年前的游轮上追杀小仁的母亲,她又怎会因为爬上高温锅炉,服毒自尽?

若能将周家在十年后交给小仁,也算是补偿。

这一生谁无过错,又如何偿还的清,所有的人情亏欠。

周生辰在深夜醒来。

他中枪的位置并非要害,而是手臂,或者说原本是要害,子弹却因时宜的阻挡而偏了。身边有人给他做着检查。

周生辰要起身,所有的医生都慌了,却又不敢劝说他。

林叔忙走上前,周生辰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撑起自己的身体:“时宜在哪里?”

林叔略微沉默。

“时宜在哪里!”他一把抓住林叔的手臂。

伤口瞬间爆裂,有血慢慢从纱布里渗出来。

“时宜小姐……一直没有醒。”

他手指紧扣住林叔,紧紧闭了闭眼睛,掀开身上的白­色­棉被,下床。有医生要上前阻止,被林叔挥手都挡下来。他推开门,带着周生辰走向时宜的房间,为了防止再有意外,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被安排在这里,她的房间已成了病房。

他走到门口,竟然就止步了。

手臂的疼痛,远不及蚀心入骨的恐惧和痛苦。

一而再,再而三。

他护不住她。

他手撑在门上,渐渐握成拳,有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

林叔和走廊上的人都不敢出声,就看着他慢慢将头压在自己的手臂上。长久地,就这样隔着一道门,紧紧靠着门,却不敢入内。

忽然,房间里有人说了话:

“她手指是不是动了……”

周生辰猛推开门,里边的医生都停住,回头看向他。

而他,只是看着床上躺着的人。

心电诊断装置的跳跃……非常平稳,慢慢地消融着,他血脉中蔓延的恐惧感。

她活着,他亲眼看到了,才敢相信,她还活着。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是那些话慢慢地渗入他的心。

如今说话的人,在睡着,却像是随时都会醒过来,和他说话。

她对他,像是永远都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

“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说句话……”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么样子,方便带我看看吗……”

“你相信前世吗?我或许能看到你的前世……”

“你今天的样子,感觉上非常配你的名字。周生辰,应该给人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有好感……就订婚吗?”

“你妈妈……喜欢女孩子穿什么?”

“到我家坐坐?我想……给你泡杯驱寒的药。”

“我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吃这个,挺好吃的。”

“为什么你会做科研,真是因为想还能做什么,才随便选择的吗?”

“柳公权的字,太过严谨,会不会不适宜订婚的请柬……”

“那戴完戒指……需要吻未婚妻吗?”

“只要你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会无条件相信你……”

“我累了……你拉着我走,好不好?”

“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张床上,很为难吗?”

“对不起……我真的从没遇到过枪战……”

“所以……我不会配不上你,对不对?”

“除了怕我有事,有没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想我了?”

“如果我先死了,就委屈你一段时间,下辈子……我再补偿你。”

……

“你肯定想错了,周生辰,想错了我的意思。

我想的是,等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做完,你只需要每天去研究你的金星,余下的都交给我。我给你做饭、泡茶,妥善照顾,免你累,免你苦,免你四处奔波,免你无人倚靠。”

有阳光,隔着白­色­窗帘,落进来。

在时宜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痛苦,只是闭着眼睛,像是每次他凌晨四五点醒来,她躺在他身边的样子。从不为俗世烦恼,连睡着,都是这么安然。

她安静地,就这么躺着。

********************************

“十一,一会儿走上高台的,就是你以后的师父哦。”三哥哥抱着她,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微微动了动身子,有些激动。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望着城外。

从这里,只能看到天边有晨光,慢慢渗入黑暗中,融成了青白­色­。

城下的高台上,空无一人,却有数面大旗在狂风下,翻卷在一起,已不见字。

她觉得手冷,却只能继续扣住城墙,否则三哥哥也抱不住她……若不是这个师父的传闻太多,她怎么都不会随着三哥哥只带了四名随从偷跑出来,只为看看这个三日后就能见到的小南辰王。

周生辰。

听起来儒雅清贵,彷佛饱读诗书。

他应该是书房中,长身而立,眉目清润的王爷。

而非……

这城门外的数十万大军,都风尘加身,静默地立着,远看上去彷佛一片死寂。自远处有数匹马前来,为首的男人看不清面貌,只看得出那身白­色­,着实晃人眼。

“来了来了,十一,”三哥哥哎呦了声,“小丫头别乱动。”

马上人行至高台前,骤然勒马。

几声嘶鸣下,为首的男人跳下马,一步步走上了那空无一人的高台。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

他立于高台,素手一挥,七十万将士铿然跪于身前,齐声喊王。那冲天的声响穿破黄沙,透过所有的雾霭,穿入她的耳膜……有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万大军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与?还是情迷心窍?

六七岁的她,并不懂得这些,只是被眼前所见震慑。双手紧紧扣住城墙青砖,心跳若擂。

很快,天就彻底大亮。

清河崔氏的小公子,自然知道此处不能常留,看时辰差不多了,拉着十一的小手,从城墙的另一侧走下去。十一人小,步子也小,又因着不愿离开,自然走得更慢。

“哎呦,我的小祖宗,”三哥哥都带了哭腔,一把抱起她,“你哥哥我才十二岁啊,你都快七岁了,竟然还要我抱着到处走……”

她搂住哥哥脖子,用脸蹭了蹭,小小地笑了。

“……”三哥最疼这个妹妹,看她如此模样,心都酥了。

也不再抱怨,抱着她就三步并着两步地,往外走。清河崔氏算来算去,就十一这么个女孩,又早早定了太子妃的身份,当真是金贵的很,比他这个妾生的可要紧多了。

这样是被爹发现他们偷溜出来,保不准又是一顿家法。

三哥走得急,十一怕他被风吹冷了,还不住拿手去拉扯他袍帔。

两人在四个护卫的围拢下,顺利下了城墙,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人喝止了……

十一吓了一跳,眨着眼睛看三哥。

“不怕,有三哥。”三哥拍拍她后背。

有十几匹马近前,仍旧在轻轻喷着鼻息,历经沙场的战马,也当真自带着煞气。

她紧抓着三哥的衣襟,仰头去看马上的人。在两人身后的那个人,手握缰绳,背对着日光,略微仔细去看他们两个半大的孩子。

那一双漆黑清润的眸子,越过了四个护卫,悄无声息地望进了她的眼睛里。

十一小心翼翼地回望着他,四周好静……静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匹马,一壶酒,世上如王有几人?

若非我,你本该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倘知因果,你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56尾声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雨水淅淅沥沥的,把西安弄得如同烟雨江南。

明明是三秦大地,却已不见长安古城。

米家泡馍,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环境嘈杂,却生意格外好。

有人男人坐在角落里,眉宇间书卷气极浓,面容普通,说不上难看,却是过目即忘。他穿着实验室内通用的白大褂,却没有系上钮扣,只是这么敞开着,露出里边的素­色­格子衬衫和长裤。

非常整洁,没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围的环境极不搭调。

他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坐下来,把手腕搭在桌子边沿,说:“好巧。”

话音未落,就对老板轻轻招了招手。

“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待老板应了声,他这才又去看时宜,“这话不错。”

泡馍端来,男人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开,把两个筷子相互摩擦着,去掉上边的碎木毛刺,安静地吃着午饭。

身边有年轻人在讨论着,长江三角洲地区,忽然有大区华侨注资。

年轻人讨论的,无非就是那些企业的背景,还有诱惑人心的工作机会。

周生辰吃饭的习惯很好,从开始落筷就不再说话。

他随便听着,这些都是梅行最擅长的,交给他来运作,完全不需要他来费心。

“周生老师。”

有人从门口跑进来,收了伞就往这里走,是何善:“我每天负责给您手机充电,好不好?只求您为我二十四小时常开,”他估计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裤角都湿透了,“我都跑了好几个地方了,要不是看见研究所的车,还不知道要找多久。”

何善话没说完,周生辰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

何善忙停住话,他知道这是周生辰的私人手机,只有师娘有事情的时候,才会响。

周生辰听着电话那边说的话,忽然就站起来。

他向外大步走,竟然无视了站在自己桌旁的何善。

直到他上了研究所的车,何善才转过身子,看着扬长而去的车,哑口无言。

窗外,有风雨。

他坐在她的床边。一如两个月以来的模样,她始终是这样睡着,活在自己的梦境里。倘若不是午后的电话,他甚至不敢相信她曾经醒过来几秒。或许是因为没有看到他,她又睡着了,他不急,他等着她醒过来。

周生辰眸­色­清澈如水。

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时宜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像是感觉他在,手指也略微动了动。

“时宜?”他握住她的手,俯□子。

她听到他的声音,努力想要睁眼,可是眼皮太重,竟然一时难以睁开。

“不急,慢慢来。”

她从漫长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光。

他怕她醒来不适,将整个房间的光线调的很弱,弱到她起初只能看清他的轮廓,渐渐地适应了,才看清他的眉眼。她想告诉他,自己从梦境中醒来,是因为想见他,这次的梦像是前世的轮回,很美好,可是她……想见他。

她怕他等,等到不耐。

时宜想说话,但太久的昏迷,让她一时难以开口,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

“这里是西安,”他声音略低,平稳温柔,“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西安?长安……

她眼睛里,有难掩的情绪波动。

他微微笑起来:“想在城里骑马很难,不过,我还是可以带你走遍这里。”

她愣了愣,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他握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

她的手指从他的眉眼,鼻梁滑下来。

每一寸,都很慢。

这样的细微曲折,鼻梁和眉骨,没有丝毫改变。

……

“上林赋,我写完了,一字不落。”他轻声说。

她笑,眼泪流下来。

“美人骨,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然,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他的声音,清澈如水,重复着她写在书扉页的话,“时宜,叫我的名字。”

她眼睛模糊着,早就看不清他。

却被他声音蛊惑着,开口叫他:“周生辰……”

他应了一声,低声说:“我想,我应该是用一身美人骨,换你的倾国倾城,换你能记得我,换你能开口,叫我的名字。”

她笑,如此煽情,太不像他。

他也笑:“似乎,不算太亏。”

“那……,”她佯装蹙眉:“下辈子呢……”

他忍俊不禁:“你继续倾国倾城,这个……我不太需要。”

时宜轻轻笑着,看着他。

她听到他说:

“我不记得,但我都相信。时宜,你所有写下来的,我都相信。”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千载荒凉,白骨成沙,独有时宜,为我所求。

—— (网络版)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长出口气,这个故事,算是至此终年后,我的心头血。

不敢写的太快,怕字句用错,也不敢写的太慢,怕心境改变,文也变了味道……

谢谢你们陪我,下篇文见。

虽然偶有断更,更得略慢……阿宝坑品还是很好的,哈哈。

至此,网络全文结束。

书版里结尾会加长,会有几篇番外,全文的逻辑和语言bug也会重新修订。

番外大概有:两人的前世(我很喜欢古风师徒,想详细写一些),两人之后的生活,会有……应该会有三胞胎?(这个不确定)……

上市应该很快,现在已经开始去做封面了,具体上市会在微博/文下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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