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已经过了23点,可是窗外还是明亮的,仿佛是白夜。我怀疑自己的劫数已经来临。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同凡俗,所以即便是受难老天也会有所表示的,而这奇怪的夜就是一个很好的象征。我打开窗,可是外面是漆黑一片,那通天的光亮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回头看那窗上的玻璃,那上面飞舞着一个人头,却并不令人害怕,他满脸的哀愁和苦痛,在头的后面是熊熊的烈焰。这个4月4号的故事是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刚开始时我以为自己的劫难也会如同它这般惨烈,为此我常常失眠。爹娘看我好些天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请了位在我们那里颇具威名的年轻医生来替我看病。
“长久失眠导致的神经衰弱。”他这样跟我爹说。
我爹自然急着问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医治。
“不要胡思乱想。”
这叮嘱的话我十分耳熟,在书上见到过的,只是用在这里显然令我感到很滑稽,因为我仿佛成了那个狂人。而且,一旦让我把这话和二姑、老医生的事联系起来就使我发笑。一句“不要胡思乱想”就想解决问题!这种背道而驰的治疗方法显然只会增加我的压力,使我的神经衰弱愈演愈烈。
4月4号晚上。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我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书上。可是书上突然地冒出一把胡琴来,在我的眼中愈来愈清晰。有个人在拉,因为琴弦震颤着。我只能看到那双手,它们完全像是挂在琴上的一样,没有一点气力。可是他一直拉着,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揉揉眼睛,它依然在,不是看花眼!书页上有一股奇异的味道钻出来。我怀疑这味道就是琴声。琴声跑到我的鼻子里来参观了一下。鼻子马上察觉出这位客人很眼熟,它讥笑我的健忘:“两年前,它和樟木香混在一起,浓郁而又热烈!”我这才知道两年多前的那股奇异的味道居然是这把胡琴拉出来的乐声。这毛骨悚然的琴声。我连忙将这本魔咒般的书甩了出去。它静静地躺在地上,不知道翻在哪一页上。
这时一个声音出现了。我这才发现爷爷已经站在床边。他和生前没有什么两样,一脸的微笑。他是不是在哭?根据老人说,生活在地下的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神情都是相反的,而且他们一般是不和人交谈的,一旦他们和某个人说话,那意味着那人将要倒大霉,因此就有了很多人事先知道自己将有不祥之事的说法。
我很恐慌,因为他仿佛是有话要跟我说。他完全不在意我的慌张,这似乎是预料中的事。他在说话时眼睛始终没有动过,两只手就像断的那样垂挂着。那些话就像是从冰窖里飘出来的一样寒冷悠长。
“民——民,胡——琴——”
我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在一刹那间变得如同春天干燥的土地一样粗糙。那些从冰窖里飘出来的寒气在身边蔓延开来,并偷偷地像膏药一样敷在我的背上,并瞬间在全身漫游开来,直到我脑中发出更冷的寒气将它们驱散。我知道他的出现必然跟那把胡琴有关,这是这两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逃脱不掉的。我试图说明一些事情,但嘴巴根本不听我的指挥,我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他一直都在笑。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我毫无办法。
他渐渐地隐去。我深感诧异,他没有拿走那把琴,只是提了一下而已,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根据它特有的气味准确判断出琴在哪里的。事情或许远比我所能理解的要复杂。我冲到床前,趴下来搜索着琴。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死的一样。虽然已经完全可以破罐子破摔,我却仍然不敢毫不戒备地接触它。这不再是仅仅出于恐慌和惊讶。
它的周身都泛着绿光,连在我趴下时扬起的尘土都在绿光的点缀下点点闪闪,恍如飞舞的萤火虫一般。这种奇异的绿光没有持续太久就隐淡下去。即便是如此,我觉得并不扑朔迷离,它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现再适合不过了,完全在意料之中。在这些绿光消失之后,周围又开始弥漫起焦躁的味道,就像那些没有完全燃烧的炭火一样。这种气味也逐渐扩散开来,且愈来愈浓烈,以至于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溅出的口水还弥漫着刚才我由于惊惧而想吞噬下去的那口水的味道,可是现在这口水并不在床边,而是沾在了那些排列整齐的汉字之间。我的左手背上伤痕累累,上衣的纽扣和褶皱在它上面跳舞时留下了痕迹。我也知道,当纽扣和衣服的褶皱在我的手背上跳舞时,我的脑子里也正在跳舞,跳得更疯狂,如果没有这个喷嚏出现,它很有可能一直疯狂到精力殆尽,全身疲乏,直至由于过度的劳累而痉挛抽搐。我甩甩手,它由于过度地陶醉在舞的梦幻中而仿佛意犹未尽,上面还残留着鲜红的玫瑰和阵阵酥麻。
我站起身。
窗外已经出现一曾白光,像死鱼的眼一样昏白。我看看那把琴,它还躺在那里,静静地,如同死了一般。只是在我去看的一瞬间还扑腾了一下绿光,接着就暗淡下去,隐藏在尘土中,犹如掩埋掉了。我清楚得很,它不会消失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些绿光还会在夜间弥漫,星星点点,我的脑子就在这漫布着的绿光里疯狂起舞。这把胡琴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已经修炼成精一般。我的脑子再也逃不开绿光的追逐,当夜间来临时它们便行动开了,到窗里出现死鱼眼一样的昏白时,最末的一缕绿光才归去。我似乎得知了胡琴隐藏着的最后秘密。它即便烧掉了也无济于事,它永远在我这里定居了。这些定居者会在夜间仍然于我的不经意间钻到我的身子里来,翩翩起舞,一直舞到连它们也一并完全沉醉在无止尽的抽搐中。
《语言的诅咒》(上)
语言的诅咒
文/金瑞锋
古代汉语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讲台上了。他的眼、鼻、唇、颊都各司其职,紧然未动,因此他的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
“事先我并没有得到任何征兆,而现在我的心扑通得厉害。”
他的左掖下夹了一本书,16开本的,很薄,封面没有被手遮住的部分还可以看到几个弯弯扭扭的字。
“他今天可能是要讲篆体字的构造——或者书写什么?可能是一节有趣的课!”
然而我对篆字的好感又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我突然记起了昨晚刚在《人民文学》上看到的一篇文章,名字好象是《皇帝、书写和时间》。这篇文章说,有一个叫程邈的狱吏因为犯事被投进了监狱,但他在狱里发明出了一种新的书写字体,篆体。这一字体美观大方。于是他将篆体献给了秦始皇。秦始皇看后大悦,于是赦免其罪,并升了他的官职。可是据文章的作者又说,这一篆体的创造者是程邈的一位隐居朋友,程邈只是偷窃了朋友的创造成果。于是我不知怎的就糊里糊涂地从心底里咒骂:“这个程邈居然偷窃朋友的东西占为己有,并向皇帝谄媚——一个十足的奴才!”隐隐地我也将这种厌恶牵到篆体上去了。
教室里突然间完全安静下来,我抬头一看:他掖下的那本篆体书已经消失了,更奇异的是,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这诡邪的毒笑!——然而那本书到底在哪里?我不能确定,或许和其他老师一样,只是习惯性地放在了讲台桌面上,而现在它正巧被前面的隔板给遮住了,所以见不着?但是,它或许被老师扔到了脚下。这并非纯属我的胡乱猜测!秦始皇虽然见到新创的文字很高兴,因为新文字的产生也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他始皇帝这个封号的历史意义和文化意义。但是并不能否定他在以后的某个时间里曾经对这些像蚯蚓一样在竹简上乱爬的东西产生了片刻的厌恶,且在一个爆发的时刻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上两脚。是啊,谁都不能否认历史曾在一个旁人都没有经意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一刻。那么,老师也是有可能在我的一个不经意间——比如我尚未抬头时,将书轻轻地扔在了地上,或许也踩上了几脚?而班上的同学都耳闻目睹了这一刻,很是诧异,所以整个教室在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那么,我猜得有理!果然,他俯身下去了。那么一定是书事先被他扔到了地上。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他去拣书了。”我很为自己的准确的判断力兴奋。
“拣书?什么意思?”旁边的同学自然没有觉察到老师的怪异。
“我是说,他把书轻轻扔到了地上,不让大家发觉,然后又拣了起来。你看他那诡异的微笑!”
“哼哼……你是在……你在想什么?”
“那么他俯身下去又是做什么?”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的判断。我很不满,但同时对他表示可怜。
“或许只是系一下鞋带——或许只是拍拍裤腿上的粉笔灰。”
我窃笑。
“这个傻瓜!这个可怜虫!他还不知道真相呢!——当然只有少数人的灵魂得到上帝的庇佑,也只有少数人的头脑才得到上帝赐予的美丽。
“这位可怜的老者,他还没有听说上帝已死的消息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像刚才他把书扔到地上然后又拣起来——当然这些动作他都是偷偷摸摸完成的,别人都没有领会到,而我则依靠自己美丽的头脑准确地推理出来,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能只是一味地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奇怪,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木然地凝望着教室后墙上两个毛笔大字——语言。
“这个呆子!是在感叹语言的缺失、背叛?是在呼唤交流的产生?他不知道,连一句话的交流都极有可能使一个卓越不凡的人沦落为平庸之辈。德国的一位哲人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揭示出这个真理。可是,他居然不知道!或许,我不应该将这种想法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他必然要反驳,而只要他一开口,我和他之间的语言交流也就形成了,那么我就在通向平庸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这将有多么可怕!为保持我纯洁美丽的头脑,我必须缄默无言。那么,看来在许多时候,沉默是金这句话也是对的。不知道哪位圣贤第一个说出了这句话。还有,也应尽力避免思想交流,那更有害于头脑的健康。”
老师看那两个字足足有44分钟。我一直注意着表。
“他是在听墙的述说?在倾听语言的召唤?他大概以为墨汁和纸张也在交流?哈哈,这昏蛋!”
但秒针开始转第45圈的时候,老师忽然背转了身去。他的神情依旧是木然,还是骤然间显得矍铄?我已经猜不出。他在黑板上弯弯扭扭地写下几个字,是用篆体写的!仿佛仇人相视,分外眼红,我即刻分辨出来!一看到几条蚯蚓在黑板上蠕动,我便显得烦躁起来,仿佛那几条蚯蚓就是在我的喉咙里乱爬,使我觉得要呕吐。它们并不是一齐排好,因为要拼成两个字,就横七竖八,条条都曲扭着身子,恍若在跳舞。在它们觉得自己已经排好了最优美是姿态以后才停了下来。于是两个字便造好了。这两个字盘旋在我的喉咙里,我已经感觉到它们那粘稠的身子与我的喉咙在交流了。那几条蚯蚓扭在一起而产生的白色黏液与我口腔里的白色唾液相交融、战斗,双方都钻入到对方的身体里去了。我的喉咙开始痉挛。
“这些该死的家伙!使我不能快活的就是它们!只要我一说,我就会咳嗽,一咳嗽口腔就会分泌更多的唾液,我会将唾液一口吞下去,而不能将之吐出。因为这永远都是我的习惯——那样不是将蚯蚓也一并吞到肚子里面去了嘛!这些东西!平常我喝水的时候,喉结总是上升下降的,那么当这些蚯蚓吞下去的时候,喉结是否也会因吞噬这些不安分的家伙而颤抖呢?平时我可没有对照着镜子吃饭的,所以不知道吃饭的时候喉结是否也会因吞噬这令人快意的食物而起舞。”
《语言的诅咒》(中)
老师在写完那两个字以后,并没有转过身来。
“难道他是在怕自己写完了那两个字后会原形毕露?怕让我识辨出来?”
他拍了拍书,准备要走。然而我看见了!那书上扬起了飞尘。
“那么那一定地上的灰尘。那些可怜的家伙肯定又以为是粉笔灰!”
我没有转过头去看旁边的同学,因为我能想象得出他们的表情:整脸的惊异和不安。
下课的铃声在老师的左脚迈出门框时响起。
我依然回想着那几条在喉咙里盘旋着的可恨的蚯蚓。我感到它们已经从喉咙里沉下去了,但一会儿又觉得它们在喉咙里上升。我回过头去看黑板上的字——它们已经消失了!
“难道它们真地爬到我的喉咙里来了?一定是的。不然它们何以都突然不见了?它们不可能被人擦掉。
“真奇怪,他们今天何以都不说话了呢?平日里可不是如此!”
我看了看旁边的几位同学,他们一个个都做着说话的模样,两片痉挛似地不停掀翻着的唇,两只古怪骨碌转着的眼,然而听不到他们说话,似乎他们在演哑剧。我才知道,原来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交流在一旦失去语言之后居然如此可笑。
“那么,我现在和他们说话——我是说出于必须的时候——也就应该用哑语,不能破坏了他们的规则,并且应该像电影里的哑巴一样伴以肢体表示。虽然我一再强调和他们交往对我很不利,倘若在讲哑语的时候指手画脚则更显得可笑,有损尊严。然而出于最基本的需要,某些话还是有必要一说。”
我于是学着他们的模样,嘴唇翕动着,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从嘴唇的缝隙间蹦出去。然而他们看到我的模样就个个笑得前俯后仰,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挤得厉害,使得他们的脸都变了形。那些粉红色的牙龈都饱绽着,仿佛只要上唇再往上掀一点,下唇在往下拉一点,这些牙龈便会欢快地从嘴里蹦出来,在我的脸上跳舞,然后钻进我的面颊,以它们本色的粉红来浸染我的脸,使我感到羞耻。
“他们一个个都仿佛以为我毫不知耻似的。他们不是和我一样在演着哑剧嘛!他们到底在讥笑什么?他们在讥笑我的同时不是也在讥笑自己嘛!那么,他们为什么仍然笑个不停?他们应该知道,在他们龇牙咧嘴的时候,他们嘴里那欢快的牙龈也将会很快地脱落下来,在他们的脸上跳舞,然后又钻到他们的面颊里去了,给他们以同样的羞耻本色。而且,既然他们已经没有了牙龈,牙齿也将脱落下来,可以想象得出,他们是多么丑陋!任何奇丑特陋的人见到他们都会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之火。哈,这群丑陋无知的家伙,居然毫不知耻——而且还这般肆无忌惮!
“然而他们真的是在演哑剧吗?这群小丑会把他们隐藏的对别人的鄙夷都控制住?他们会为了一个他们以为应该鄙夷的人而压抑自己的情感,使自己痛苦?不会的!那么难道是我的耳朵聋了?试试!只要我说句话,看自己能否听见,哪怕只听到一个字,也足以证明我并未耳聋。试试!……没聋!没聋!我听见了。我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一定是他们全部哑了。一定是这样!他们不会怀疑整体的哑。所以他们想使我感到自己已经聋了而痛苦不堪,那时他们将窃笑不已!一定是的!可是他们何以顷刻间全部哑了?难道是那两个字?黑板上横竖曲扭着的几条蚯蚓?老师没写时一切正常,一待他写了,全部的情况都变了。”
我于是开始努力回忆那几条蚯蚓排成的字形,想找出咒语的秘密。我要把它们全部从我的喉咙里吐出来,让他们回到黑板上去。
我努力地回忆。
“然而他们哑了对我毫无益处,我也将失去最基本语言交流——尽管我多次申明我并不希望自己变得庸俗。我只能和他们以手势作语言来交流了,也许也只有这样才不致于存在恃强凌弱的矛盾。虽然他们都曾讥笑过我,以为我已失去语言而成了哑巴,而实际上我并没有失去语言,因为我随时都可以将喉咙里的那几个字吐出来给他们看,看那几条蚯蚓在我的掌心跳舞。那么我将引以为骄傲。可我并不愿意这么做,我不愿意再使他们哀痛,因为再过一会儿,他们也将发现自己的欢笑并无回音,之后,他们将痛哭流涕。在那时我可不愿再做落井下石之事。我将以怜悯的眼光来安慰他们?他们听不到我说话,因为我仅仅只用目光。
“他们看到我的目光,而终将说不出话来——可是,这倒也好。这群卑鄙的家伙刚才那般羞辱我。原来,平时他们都伪装得那么好!多么险恶的人心!因此我也要借此羞辱他们一番。他们永远只有听的份。看来,这也并非毫无益处!”
可是,我看到那一张张扭曲痛苦的脸,再也无心思去调侃他们。
“有谁喜爱去疯人院羞辱一个疯子呢?”我这样想,可又马上止住了,怕这罪恶的想法也会使我突然间中了咒语。
“可是,我不应该这般懦弱。他们终究是大大地羞辱了我,这是事实,不可饶恕的!如果他们是聋子而并不哑该有多好,那么我将可以从容地羞辱他们,只要脸上表现出一副友善、和悦的样子,他们就会以为我在向他们表示友好、亲善,而且郑重地感谢我。既可以安全达到目的,又可以得到他们那令人可卑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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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诅咒》(下)
“……他们平时虽伪善,然而终究使我快乐。我的脑子里何以多了这许多可鄙的想法,我是堕落了吗?这些想法是由于他们语言的消失而新生的吗?是我对他们的一种反击?是原本就暗藏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凶残一旦稍露端倪便不可收拾地爆发出来?原来我的骨子里也含了和他们一样的可以鄙夷的东西!这完全不是梦幻!”
此时,钟声突然响了,我从我的心灵世界里苏醒过来。十分钟的课间休息结束。
古代汉语老师走进来,开始讲他的第一节课。
“难道刚才那位老师不是他?他似乎也没有那样诡异的笑。那人是谁?”
他把书放在了讲台上——这我已经看见了,在黑板上写的依旧是那两个字。就在他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我发觉喉咙松动了一下,蚯蚓又回到黑板上去了!
“糟糕!我是否将中咒语失去语言?我是否将成为哑巴?”
“语言!”我证实了一下。然而声音过大——我太情急了。
教室里哗然笑成一片。
“老师换了一位,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相貌没有改变!而他们也没有哑!”我大惊失色。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仿佛又是他们那欢快的粉红色牙龈钻到了我的面颊里,要给我以隐隐的痛。我即刻掩住面颊,生怕钻进更多的来。
《印象世界》(上)
印象世界
文/金瑞锋
(一)
窗台的路灯依旧俯照着它的光辉。我知道,倘若现在我是躺在故乡的平野里,或是家里屋顶的平台上,我都可以见识到和这路灯一样俯照着的、鬼闪着眼的星星,它们仿佛都是五六岁的孩子,机灵地眨个不止,然后又在我的眼的不经意间躲进暗深的云层里去,或许片刻便耐不住地跑出来,也或许从此这一夜都不得见了——然而现在,这些我都不能见到,成都的天,仿佛夜夜都很难见到星星的。
我看见那些依旧可以从路灯的光芒中映照出一些轮廓的土坡,想起白日里那些挖土的机器一步步将之夷为平地,然后又用那些推出的土在平地上建筑起一座又一座的楼。然而我想,那么在先前,在推土机未曾开始推土,在我现在呆的这座楼未曾建筑起来时,这里或许也还是与周遭一同连着的山坡;那么在这先前的山坡上,也曾埋藏了许多的冢丘,古的,新的,破败的,齐整的,都一概地排在这起伏的山坡上。那时候,成都的天依旧和现在一样,难以见到星的闪光,山坡上密植着的树都因为风的肆虐而呼啸,却又在无尽的呼啸中抚弄着这些热闹而又孤寂的冢。
而我,此刻正坐在这些冢茔曾经位居之处,或许在这原先的坡底还深埋着一个被世人遗忘的冢,如今它只孤单地隐住在楼的基底。这座楼紧压着它百余年的冷寂——然而,我愿意它在这里现身,对着一个和它有一样冷寂的暮年人说些心底的话。
(二)
我现在依然独自坐在这间最偏远的屋子里。
倘若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比如有你在我的身边,或许你可以和我一样,看见窗下昏黄的路灯,看见不远处器具横陈着的工地,看见那在昏黄的灯光的映照下依旧忽闪着艳丽光彩的涂墙,它之所以艳丽,并非是你的眼花,它本身便呈现这样的风韵,只是大多数人在昏暗的灯光中失去了眼睛而已——但或许你也同他们一样未曾觉察出来,而只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并又将自言自语加在了你的头上。
然而——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我一样,看见那只映在玻璃上的秃鹰了,这并非你的眼力不济。现在是暗夜,屋子外的周遭都弥漫着烟炱一样的色味,而屋子里亮着灯,充溢着光辉的荣耀和欣喜,里面的桌、椅、黑板、铁护拦,连同这灯,都一并映照在玻璃窗上。但是,我看玻璃窗时能够发觉那只盘旋着的秃鹰——你却不可以!
“这整间的屋子都不着影,秃鹰在哪里?你终究是花了眼!在这玻璃上?”
我理解你们的视力薄弱,便告诉你下面的话:
“由你所用的词我可以知晓你永远都不可以看到那只秃鹰,看到它正振翮而盘旋于其中,看到它隼一般的猛烈锐利的眼光,看到它的利爪正紧了筋的张开着,仿佛是觊觎你的心。永远不能!你永远不能看到这些了!永远!永远!——然而,因此你或许是幸福的!”
你显然是负气于我言辞的傲慢,却又假惺惺地展开你那张破旧鱼网一样的脸:
“是哪个词呢?”
“这玻璃窗!就是这四个字!倘是我,我则说你的玻璃窗,或者我的玻璃窗,然而现在我确切知道只有一种可能,即我的玻璃窗。到目前为止,这是确凿的事,你将永远不可以得到你自己的玻璃窗了,永远都见不到那只秃鹰了,永远!”我讥讽而又羡慕地向你道明。
然而你笑了,笑得连牙缝里的菜渣都蹦跃出来,仿佛是由于我语气中的羡慕而陶醉其中,也可能是痛定思痛后的愉悦。
我转回头去,看着我的玻璃窗:那里面没有笑着的你,只有一只秃鹰,眼里跃射出隼一般猛烈而锐利的光,振翮而盘旋于屋的空中。它没有叫唤,只是在盘旋。
盘旋,秃着头的鹰,隼一般猛烈而锐利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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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世界》(下)
(三)
当我抬头看到那块黄绿色的黑板时,它向我呈现了一个鬼怪的世界,然而直觉述说:“那并非地狱!”那里没有刀山、剑树、戟林、火海,没有苦难的灵魂,没有执掌一切鬼众命运的魔鬼。在那里,我只看见一个年轻的鬼魂,挥舞着红艳的大纛,仿佛在召集一切鬼众。而那时候便从无尽的荒山丛林中爬出一个个鬼来,他们没有丝毫要吓人的意思,他们只是顺从地走向那飘舞着的火一样灼烧的旗。
此时又突然进到一间无人的古屋中,那里只有在风的蛊惑下拂动起来的陈旧的灰土。我认为这定然是被离弃的屋子,永远地将没有人要,也永远地将没有鬼要。但是,自从高的梁柱上忽然飘落下一张老者的像来,仿佛落叶一般轻盈,躺在这灰土卷飞的地面,在*的尘絮中迷蒙。我惊讶于它何以不被风掀起,在卷滚的尘土中贴着地面飞走。正要询问,忽然觉出天空的大光明。闪耀着阴光的天空中升着那些自荒山丛林中走出的鬼众,一个个都祼着上身,尖秃着的脑袋,可以见到他们肋上突出的黑骨,也可以见到他们眼中闪烁着的希望和绝望,虚空和无奈。我不知道他们何以呈现这样古怪的神情,但我又即刻去回忆出这神情的熟识,便立刻俯身去看那尘土中的遗像,然而他早已化作咧嘴的笑,面对着空中的鬼众,仿佛先前的神情都并不存在过似的。我要得知原由,它却贴了地面飞一样的走——我才发现,那是飘舞的红艳的大纛!
经风蛊惑的尘土在地面作风暴一样的席卷……
(四)
牛首阿旁在我惊恐未定时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是来给我送曼陀罗。
我对他说,倘要再送,莫如送萱草。
他颔首答应,那头顶翘立的角仿佛在作揖——然而我看见这以后的世界里,他的双角都被锯去,角口都被磨擦得光滑细腻,在森罗殿上充当了阎王的兕觥。
三天后,他给我送来萱草,我感到莫大的惊奇,因为他的双角又长出来了,并且和先前差不多短长,威武、宏伟,只是在角尖上沾染了新的剑的寒光,在阴暗的地狱里作星一样的闪耀。我请求赐予他的光,并婉言告之:倘可以获得这星一样的闪耀,这剑一样的寒光,我将离弃一切萱草。他笑了,那粗笨的鼻子耷拉下来,垂盖了门牙,自那宽大的鼻翼里鼓出冷的气,与自喉咙里挤出的热气交杂起来,显现蓝紫色的光,忽闪着,扑朔着。
他告诉我下面的话:
“世间的一切均是荒谬的,均是可笑的。人是一切文学作品中最可讥讽的事物,天地间只有鬼才是最机敏的。那些所谓的人,在一个圆形的坛子里住了百万年,他们将这个坛子命名为——地球,并在这个坛子底残留下来的泥土上播种、收获、生存、死亡。每日做同样的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将黑夜里那个挂在空中的东西称作月;将白天那个挂在空中的东西称作日。日的符号是一个圆圈中加一点,说是象征宇宙之卵。可是——不管是黑夜还是白天,那都只不过是坛子的口罢了。有白昼只是因为坛子外面的一束光直射了坛口,有暗夜只是因为那束光斜射了坛口,而那外面的光自何而来,有无消灭之期,人全不知道,还有,星,那是因为历史而使坛子长出的老年斑。
“在很久以前,坛子的口边生长出了一棵桂花树。在暗夜里人都可以见着,除却一月中坛子被光的阴影所遮蔽的时候。人只能是据这棵树而敷衍出他们心中的神话,并且以为骄傲。当 他们见到坎井里的青蛙时,便编绎出青蛙满足于井口大的天空的寓言,但是当人意图用寓言去描绘一种事物时,自身无疑成为了最可讥讽的典型,可他们却仍旧浑然无知。所以他们不知道自己同样也是坛子底下仰望坛口的另一只青蛙,只是雄壮、魁伟些而已。在人之中,只有诗人的眼睛才是最明亮的,在你们这些人当中有一位思想卓越的人——可你们却将他视为狂人、疯子——早已说出一个事实,他说,天地间的许多事物,只有诗人才梦想过!是的,只有诗人才如此倾慕于坛子外面的世界,并作洪亮的诗篇来赞颂它,作忧郁的诗篇来缅怀它。除却诗人,人是最可讥讽的东西。天地间只有鬼最机敏。
“那些徜徉在鸿都仙府的羽客们,只是在临近坛口处踩踏这几片轻云而已,他们永远没有能力和勇气飞出那个坛口,可是他们俯视嘲讽地上和他们一样的人。上千年前,只有一个女人在坛外的光束斜射时飞了出去,飞出了坛口,然而直到现在也仍然只有这个女人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人都很像你们寓言中的狐狸,他们以为那个女人一定十分寂寞孤独,从上千年前到现在,都一直孤独着——然而她得到了无尽的、为世人所不知的欣喜。
“只有鬼——仅仅只有鬼才是最机敏的!他生长于无尽的黑暗中,那黑暗不属于坛子里面的泥底,而是源自坛子外面的阴影——光的阴影!他们可以感到周遭的无穷光辉,那光辉来自千万束的光束,那千万的光束作有规律的跳跃,黑暗则是一些光束在另一些光束的照射下投下的影子。无止尽的黑暗即是无止尽的光明,无止尽的光明即是无止尽的黑暗,只有鬼这机敏的死物才体会得出。”
我开始后悔自己先前的鲁莽,急着向他致歉,并恳求他之后仍送我无尽的萱草。
《加图的幸福》(上)
加图的幸福
文/金瑞锋
史密斯太太独自守着木屋,她正望着窗外的夹杂在草坪中的碎石小径。
窗子半掩着,是为了更好地聆听自远处飘来的步踏声,而又不致于招太大的风。月圆日的傍晚,她总是和现在一样,挪一张高脚藤椅,倚靠在窗前,静候丈夫归来的脚步。也是和先前一样,一到傍晚5点钟,便刮起细细的阴冷的风。那风迎着木屋半开的窗户捣窜进来,恍若字山顶奔腾而下的马群一样横冲直撞,撞在她隐隐的起伏坎坷的额头上,随即又像打击着石壁的海波一样,向周围冲散开来,便又拂起她两鬓的乱发,像秋天的冷风吹曳着原野上焦黄的茅草。这茅草的销死的枝叶一样的枯黄秋风,夹杂着迷糊的沙尘,自这萧瑟的一切草丛中挥策过去,鞭打出这被隐匿在根处的焦灼枯瘦的土地。
她忽然觉得这个傍晚尤其较别个清冷,刚才不经意间看了被风吹着的帘布,便觉得它是在颤抖。她扣紧领子的最末一颗扣子,关了窗,推开藤椅,向壁炉走去。壁炉边还剩着一些昨天中午劈的木柴,白的质里都泛着木香,她觉察到了这种奇异的香气,但并不能分辨与茉莉或蔷薇有何不同,然而她想象得出这种香味里一定蕴涵着丈夫的汗的清新。
她正要点燃木柴取暖,听到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和以前一样的节奏,先是紧凑而轻快,渐渐的临近了门,那脚步便显得有些沉重和拖沓。她感觉到:听到这末步的脚步声,便难以抑制地想起小说中被拖出去执行绞刑的罪犯的擦着粗糙的泥石路的绝望的脚后跟。
“艾米丽,你冷吗?”
艾米丽转过身来,看着她的丈夫。他的头发茂盛而泛着夜的光泽,两鬓的发还微微向后扬起,浅浅地遮掩着耳廓;但额上的发却蓬松得很,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着,而只要这种力量一消失,它就可以高高扬起,飘逸起来。他的额角还渗着几颗晶莹的汗珠。她想,倘若他再迟一点回来,等到她已经生着了火,等到壁炉里的火红色的光开始弥漫整间的木屋,等到他没有看见她,那么他额角上的汗珠将会闪现出折射的琥珀般的剔透璀璨,仿佛在他的额上镶嵌着一颗耀眼的珍珠。但是她又即刻失望了,沉重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上眼皮的睫毛压着下眼皮的睫毛,这使得她的眼睛模糊起来。
“艾米丽!”
史密斯先生走过去,扶抱着她瘦弱的肩。她在他的扶助下坐到一张低矮的椅子上,低声、吃力地说:
“加图,今天又是的,到6点只有半个小时。”
“艾米丽,每月的这天都是这样,你都会看到我平安地走进这间木屋,我也会仍然会亲吻你的双颊,”加图安慰她,“况且,这一次也并没有预兆怎样得特别。”
“可是……加图……今天的风特别得冷,我才来生火……我看见窗帘也颤抖起来了。这一次……”
艾米丽似乎十分惊恐。加图看到她的瞳孔伸缩个不停,里面的他的脸在随着瞳孔的伸缩而被压扁、拉长。她的额上的凹沟里隐隐地渗出水,仿佛可以感觉到它的粘稠。他感觉到自己的食指和拇指的指尖上都被突然抹上了这种粘稠的水,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便有一种细腻柔和的滋味,犹如以前在夜里躺在丛里,阴冷的风拂过自己的面颊、额头时体察到的感觉,他想,那时,那吹拂着的山间的风也必然有一种摩挲过他的皮肤后的愉悦——尽管这种感受现在看起来可能很不适合时候。
艾米丽已经在他独思的时候生着了火。顷刻,整间屋子就都洋溢着红的光。她独自坐在壁炉边泛着红光的地板上,背对着他,她的头微微地向右倾斜着,两鬓的乱发垂挂下来,零零落落地躺在肩上,她背后的木壁上映着她的袅娜的身姿。他感觉到,自己看见她的身影在木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起舞——他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来:
我从我虚弱的身躯里
我从空洞的眼睛里提取
那生长又倾泻我燃烧的生命之光
《加图的幸福》(中)
他陶醉于木屋的一切美丽,轻轻地坐下来,又静静的躺下,让四肢都亲吻着地板。地板上有着自泥土里渗透上来的寒气,但他觉得只是一股轻盈幽香的暖气裹着全身,畅灌全身。他的手抚摸着艾米丽刚才坐的低矮的椅子的脚上。那张椅子的脚交叉着一个斜的十字形,他觉得自己正在抚摸上帝的手一般,这个斜形的十字和上帝的手一样神圣。木壁上映着的艾米丽的袅娜的身姿即刻在他的印象中开始模糊起来,它仿佛都散了架,像一朵朵轻飘着的浮云,只飘浮在他身体的上空,轻轻地,静静地,掩盖了他的身体,一堆堆地,都开始积聚在他身体的上空,愈来愈厚,愈来愈沉重,就像堆积着的黄土一样要将他整个掩埋起来。可是他马上又觉得那只是轻盈的云絮,而喉咙里依然徜徉着自己的笑,这种笑过多地攒积在喉咙中,以致于泄漏出来,开始浮现在他的面颊上。
他觉得有只烫热的手像棺柩一样停放在了他冰冷的面颊上,便迅疾坐了起来,眼睛里仍然回荡着那片刻的恐惧的阴影。艾米丽的手立刻收了回去,但她没有感到惊慌——她已经厌倦了以前在类似情况下发出的唳叫——她轻轻地将手由面颊扶摸到鬓,再到额上,轻轻地拭擦了他额角的汗。加图立刻回过神来。他看看表,离6点还剩5分钟。他将艾米丽的手从自己的额上挪开,又柔和地紧握在怀里。他注视着她。艾米丽却没有看他,她依旧和刚才一样,头偏斜着,面无表情,好象脸上的肉在刚才被灼热的火炙烤得坚硬凝滞了。她的眼光只是平静地躺在和她一样平静的地板上。加图感受到这种阴冷的目光已经在整个地板上蔓延开来,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欣喜,可他极力掩饰,让自己的脸上铺上一层忧郁的光,又仿佛要自她的垂耷的睫毛上垂钓出自己的抑郁来。他渴望艾米丽见证自己的忧郁和不安。但她仍然只是旁顾着地板,未曾有一点回应。
“我出去等。艾米丽,你不要担心。”他试图安慰她,但并不见效。
他轻轻抽出手来。她的手已经冰冷。
木屋里仍然洋溢着火的激|情,是辉煌的壁炉在演绎着童话般的温馨。
加图站起来,径直走出去。留给木屋、壁炉和艾米丽的只有木门的沉默。他并没有在苑中的草坪上等待,而是迈着和回家时离门较远时的那样轻盈步伐,向着他将要去的地方靠近。现在,上帝已经拉上他的黑色窗帘,使地面的人们不再仰面看见他的庭宇。
“史密斯先生,这么晚了,您要出去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碰见他时奇怪地问了一句。
他没有来得及答话,孩子母亲已经接上去:“史密斯先生要到城里去,每月的这个时候城里都要举行酒会……就像爸爸每天都要给你讲故事一样。是这样的吧,先生?”
他不知道应该再为她的话补充什么新的内容,这些话他已经烂熟于心,但现在这个问题由一个小孩来提出,他反而觉得脸上仿佛头顶的黑天一样凝重,这令他想起了刚才壁炉里褪尽光热的灰,它此时正拂在他的脸上,像膜一样紧绷着,他的脸不再能挤出什么表情。他怕这种魔力会从脸上一直蔓延开来,蔓延到全身,使自己整个的不能动弹。他想用那尚未僵硬的脖子上的突起的粗筋拉动一下下巴骨算是点头,以便可以立即走开。他点了点头,但马上感觉到自己好象在抽搐一样。
孩子和母亲已经在他点头之前就离开了。这使他既兴奋又苦恼,兴奋是由于不用再掩饰,苦恼是由于他的沉默可能会增加他人对自己的怀疑。不过,这一丁点儿苦恼也在片刻之间就消失了。他继续向前。一会儿,他觉得应该过了6点,然而月亮还不能看见,他很着急,感觉到额上和手心里都已经渗出了汗。但这并未使他感到怎样的难奈,他感受到了头发在飘舞,额上体验到一丝丝清凉,随即这种清凉在他的全身开始扩散开来。这种特别的清凉又使他的手和额最早感受到厌恶。额上的肉开始皱起来,手上的筋也开始饱绽,像丝瓜的茎一样粗壮。他怀疑自己是否仍然记得先前的路,他有些感觉到自己好象迷失了心智,什么都忘却,什么都不记挂,只是体验到内心的喜悦。他不知道今晚月亮的失职是否依旧可以使他体验到那种愉悦。
一滴冰冷的水降来在他的鬓角,但他没有判断出它来自天空还是来自额头。随即,许多冰冷的水开始一齐光临他的身体。霎时,他感到全身凉透了,似乎还藏匿在皮肤下的心也都被这雨点浇凉了。
他仍打算去神往的地方,他明白,在失去了月光的指引以后,依然可以获得自己的幸福,他甚至以为月圆时分自己的迷失心智是月亮在为自己指点一条幸福之路,因此并不以为那是痛苦的旅程,然而,他即刻又悔恨起来。他清楚地回忆起自己回家推开门时艾米丽眼中颤抖的目光,以及离开时她脸上的坚硬和凝滞。他又想起自己方才再一次欺骗了那个小孩,虽然那是由于从前的谎言在现实的实现;而那位母亲的语气也似乎使他觉得那里面夹杂着讥讽的气味——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夜晚的劳狄斯山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得确切:死静。因为这里不仅仅只是夜的静,还蕴藏着生命的最后归宿。劳狄斯山是城里的公墓所在地,全城两百多年来的死者都被安葬在这里。在这里安息着昔日煊赫,现已颓败绝嗣的沙多里斯家族,还有为造这座城而劳累致死的黑人奴隶——但他们的墓地在山的最偏僻处,那里没有一条可走的路,可以辨别的只有那些横躺在地上的茅草显示出的路的模样:那些坟墓不像其他坟墓,一排一排地陈列着;有白石雕刻成的碑;碑上有区别身份的遗像;或许,还有有束玫瑰,在寂静的夜里还散着芬芳。
加图的脚已经将他带到了这片坟地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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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图的幸福》(下)
没有月的墓地在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诗情画意,他回想前一次的圆月的墓地:一轮红色的月亮飞飏在空中,他像自己年轻时那样充满激|情,有散发不尽的光与热。月亮下山顶的树都泛着灰黑的光泽,在他的眼中它们都在闪着油一样的光亮,在招惹着的他的心。经风的吹刮,它们都挥洒开自己的枝叶来,他忽然领悟出那山顶的树就是这劳狄斯山上的头发。这头发在飘洒,疯狂地撕散开来,鞭挞着这令它们生长的土地,它们在撕扯、争杀,自它们火热的撕扯和争杀中蹦跃出绿色的火星,追逐在这片狂热的鞭笞中。那些齐整屹立着的墓碑在此时显示出尤其高大雄伟,那些投下的影子湮没了排与排之间的间隔,湮没了上午或者下午亲人、情人、战友送上的玫瑰。他感到天地与人的结合的幸福圆满。在这湮没了的阴影中,仿佛这一切安息着的灵魂都像花环上的花一样连接在一起,于是,这座劳狄斯山呈现出集市一般的骚动与喧哗,做弥撒时一般的静穆神圣。他怀念这样的时候,但此刻他只能看着雨的迷蒙中的,在不远处闪耀着的灯的映照下的朦胧轮廓,然而他想象得出雨幕下的墓地该向天地呈现出怎样的和谐与美满:山顶的树在风和雨中绽现出青春的奔放,每一片树叶上都镌刻着墓中人的姓名,他们在风和雨的吹打中起舞,片片都潇洒畅意。或许,其中有些被飘舞得七零八落。畅悠悠地横躺在潮湿泥泞的土中,由那些凸绽的泥尖托着它们,仍旧可以看见叶面上他们的饱满和悦的笑容。那一片墓地都被黑的雨淋湿,但那些灵魂只在碑后的冢框里漂浮,也可以聆听得到雨打石冢壁的声音——这令他想起青灯下诗人倾听雨打芭蕉的画面。并且,这黑的水滴拂去他们照片上的昔日残留的灰土,却神奇地不留下一抹痕迹。碑与碑之间的间隔已经化为乌有,生前各人的厚障壁都隐灭,只有流离着的黑雨和夜的暗交融在一起,达至整个的和谐。
加图还试图使自己的印象中展现出那片乱坟岗来,虽然它只在夜的朦胧中向他展现过它的忙乱与错杂,但他仍旧可以毫不费力地描绘出它的一切瑰丽:在那片茅草中错落着的突出的土块,那别有情调的斜Сhā着的十字架,以及从茅草中的细长的枝叶上流经又滑落下来,滴打在十字架上的音乐声,还有那被雨打落下来的零落洒将在墓地里的枯枝败叶。现在这一切都融合于暗夜的绮丽中。
他在想象这一片情景时,心里都压抑着欲将爆发的激|情,他第一次想去赏鉴这些遭神的屠戮而长眠于此的孤魂们。他迈向脑中已经呈现的那片零落而有致的墓地。和他想象中的一样,通往这片墓地的路由浮着茅草的、流动的浅溪铺成,那脚一踏着这浸渍着的草,奏出死亡的乐音。他听到乐音在逐渐地向他逼近,然而他并不得到仿佛就死的悲哀,因为自他脚下发出的声音依然悦耳,像一曲柔和安详的催眠曲,催眠着暗夜被雨声击醒的灵魂。
走进这片墓地,它所呈现的和他想象中的不差毫厘:茅草中错落着的突起的土块,斜Сhā着的木头十字架,自茅草的细长的枝叶上流经又滑落下来、偏打在十字架上的音乐声,还有洒落着的枯枝败叶。他不知道自己何以感到无限的欢喜,以至于手舞足蹈。那淋湿了的衣服奏出綷縩之声,那脚底的跳跃着的水声,那被压榨的茅草的呼叫声,都一并在手舞足蹈。
“先生,您在跳舞?”一个可怕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先生,先生!”
然而他认为此时最好的答应是沉默,他并不去思考这个声音出自墓|茓还是人的深不可测的喉咙——那对于他来说被赋予了同样的意义。那个可怕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又开始说:
“我妻子很美丽,您可以想象得出!噢,您没有和她见过面?……但是,你总可以想象得出她的美丽的,我是说……您可以将一切美的形容词都加在她的身上……但是,她走了……我也来陪伴她度过第一个夜晚……您呢,和我一个样?”
加图突然觉得有一滴豆大的雨点在这个时候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脖子上,并开始沿着那突起的、汹涌着热血的筋而滑落,整个脖子都即刻冰凉冷却,他不再体验到这种冰冷的愉悦幸福和仇恨厌恶,而转而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寂、哀痛——“艾米丽”三个字开始徘徊在他的脑中。
他不想象任何家中可能呈现的情形,壁炉或者低矮的木椅,高脚的藤椅,都一概在瞬间化为齑粉,飞散而模糊了屋中的一切。他记起艾米丽的话,自己也似乎觉出这一天尤其冰冷,自己的身子并非在跑,而是在颤抖。
他又在临近木门时减缓了自己的步伐,轻轻推开门。他想象艾米丽仍然会和回家时一样,注视着自己额上的汗水。她可能会心疼得流泪而且泣不成声,而自己则用湿的手轻轻抹去她的泪,亲吻着她那依然湿着的脸颊。
屋里的壁炉仿佛刚刚熄灭,还闪着许多红色的光芒。这光芒充溢了整间木屋,整个一切都沉浸在红色的光芒中。加图点燃了灯。瞬间,青灯驱逐了一切妄图留下来的红光,仿佛从灯下扫出一片宁静来。壁炉里灰烬在青光的照耀下更加暗淡。
艾米丽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她的手叠在怀里,依然像在温暖着他的手。她的眼睛朝着地板,脸色灰惨,仿佛壁炉里暗淡的灰烬一般。
《天就要黑了》(上)
天就要黑了
文/金瑞锋
天就要黑了,
我所渴望的一切,
受阻于墙壁。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娘一个人坐在大门外面的青石墩上。她的怀里盛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簸箕,它因为多年在地上摩擦,现在看起来都不成形了。她的手里正不停地掰弄着什么东西,我没有看清楚。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完成,我早就从老师嘴里学会了这个。她手里的那种东西我确实不知道书上叫它们什么,这里的土话叫它们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们课本上没有画这些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在我们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我们的书上画的都是那些苹果、香蕉、哈密瓜之类的水果。可能是那些人认为它们太丑陋,才不把它们画到书上去,我们老师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神圣的东西;神圣的东西,进步的阶梯当然不可能是这些又小又丑,白里泛黑,整个凝结在一块的脏东西了。娘一直在弄那些东西,没有停歇下来过,她都弄了一个下午了,我看都看烦了。还有那个该死的簸箕口,尖尖的竹片翘出来,都有好多次伤了我的手了。后来每当我一看到它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住在附近山上的那个老人,那个人们都叫他老寿星的老头。他头上老是戴着个破烂不堪的草帽,帽檐都被风雨撕成破布条一样了,还黄里透着黑。我看到它就很不舒服,就像看到我娘手里的那个簸箕一样。
我就趴在院子西边的一堵低矮的泥墙上,手里握着一根又长又直的木棍。我把它当作我的枪,把泥墙看作是战壕,把墙外的那些苍耳草、狗尾草视作敌兵。我拿起枪啪啦啪啦地朝它们扫射,开一枪就蹲一下,用战壕掩护一下。我很羡慕电影里的那个演员,他站在战壕里,拿着个方形的机器大声地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我很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我是战争中来,但我娘不同意,说是小孩子不可以玩得太疯。我当然很不高兴。她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是我们老师说的。我娘不可能比我们老师更厉害,因为她没有读过书,一个字都不认识。她连我的名字都不认识,她只记得自己名字的大概模样。我就老是用那把枪朝着她开火,可她一点都不怕,像电影里的那些帽子上戴红五角星的人一样。我用那把枪朝小军、毛头、白眼睛,还有黄大明他们开枪,他们都会倒下,就是我娘不会倒下。她为什么老是不会倒下!她如果是我的敌人就不好了,她永远都不会被打倒的,看来那时得用大炮打。
她还在没完没了地弄那些东西,有时候会抬起头来看看我,也朝院子外头看看我爹回来没有。
“去看看你爹回来没?”她冲我喊着。我不想去,她中了我的枪都不倒下,我就不想去看了。别人中枪都会倒下死掉的!所以我装作没有听见。我玩自己的东西。我有我的事。
“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快去看看你爹回来没有。快去!”她还是专心地做着手中的活,根本没要停下来的意思。她也正做自己的事。我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
“快去!”她生气了。
尽管我很不高兴,可还是站起来,拖着那把长枪走到院子门口瞟了一眼。根本没有我爹的影子。她老是这么催,我爹都回来挺晚的。我趁她低下头的时候白了她一眼,接着继续我的事情。我要攻下敌人的碉堡,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废的,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回来没?”
“没呐!影子都没。”
“都上学了,还玩得这样疯!”她叹了口气。这是我在泥墙后面不经意间听见的。我很不耐烦。她没有读过书!我们老师说玩是孩子的天性。
屋子里的钟敲了几下,我没有听清楚。钟也有它自己的事的,它每天都准时报时,这是它在值日。我看着那些依然昂首挺立的的草,焦急万分,它们都没有被打倒。
“向我开炮!”我跃过墙,把它们踩了个稀巴烂。
这时院子外面有熟悉的咳嗽声传来。我爹回来了。他一定干完了自己的事情。我马上站起来,拍掉裤子上和袖子的土,安静地蹲在地上,找根小棍棍在地上划划圈。我娘还在那里弄那些东西,嘴里还嘀咕着什么,肯定又是背地里说我爹回来晚了,她不敢当着我爹的面说他什么的。可是我爹他也有自己的活要做的呀!
我爹刚跨进门槛,放下肩头的锄头,把它挂在院门后面的木梁上。他扔掉了嘴里噙着的那节烟ρi股,鼻子里冲出来一道长长的烟,他肯定很舍不得那烟,我的铅笔盒被黄大明踩坏时也是很舍不得把它扔掉的。
我爹看她正忙着,没有说什么,就径直走回屋里去了。
“这些籽还不够一担的,你再去打些回来。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卖。后山上还有些,再不去,不晓得被哪个强盗给抢了去呢!你打了我来掰。保准会有个好价钱……”我娘趁我爹还没有倒头睡觉就吩咐他今天的最后一项活了。我不敢再玩下去了。我爹看到我玩得这样疯会扭我耳朵的,我的耳朵再扭就会被扭下来喂狗了。
我爹坐在灶旁的一张小矮凳上,脚边放了一把断了一半手柄的镰刀。他的手里正削着一块细木头,好像是替这把镰刀做个新手柄。看到我在边上闲着,他朝我呵斥了一声:
“做作业去!”
“作业做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虽然作业真的做完了,不必担心检查,可我还是有些心虚。
“没事看书去!”我爹的话最像司令的命令,又短又有利,我根本不敢反抗,连暗地里都不敢顶撞一句,不像我娘。我只好去房里读那些蹩脚的文章。
“你跟你爹一块去。书晚上看来得及。”我刚想先出去收拾一下再去读书,就被我娘叫住了。我娘的话我很喜欢听,出去打籽总比呆在屋里读闷书好。我很乐意就接受了。我爹这时倒没有怎么反对,只是瞥了我一眼,继续做他的新手柄。我知道他肯定是同意了,就非常兴奋,不过我可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怕又遭到呵斥。
“你快些呀。天就要黑了!”我娘又在催促了,跟催我去看我爹回来没有一样焦急。
我爹还没有削好那个手柄。我猜他一定是想先削好手柄再去。不一会儿,他走出了房子。我跟在他的后头。他走到院门后面,从刚才挂锄头的木梁边拿来一根竹竿来,竹竿顶上还套着一个朝上的如弯月一般的铁器。这东西我不知道叫什么,可很像去年村里放的电影里的一种古代兵器。我们对那些新奇的武器总有很高的兴趣,因为第二天可以做出来炫耀一番,这是别人都没有的,要知道这种武器只有在古代才会有!我猜这个东西肯定是用来捅的,因为它的刃是朝上的。
我娘这时把簸箕放在地上,从石墩上站起来,挺了挺腰杆子,又坐下去了。
“筐子在门后边!”她冲爹喊了声。
《天就要黑了》(中)
我爹把筐子拿出来,套上肩,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还没有出院门,我就看到他的手伸进裤袋里去摸烟了。我在他背后拿了那杆枪,我要让它变成我的金箍棒。
现在是秋天,整个田野里都是黄的,都是些掉下来的树叶,还有那些蒿草的茎叶,厚厚的一层,看来可以叫毛头、黄大明他们到这里来玩了,摔倒了也不疼。我爹看了看树,都是光秃秃的,那些籽早就被那些强盗给抢光了,这是我娘说的,他们都是强盗!但是即便那些树上还有籽,我们也不会去打的,因为那些树长在别人家的田埂上,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是不会去打别人家的籽的,这也是我娘说的。我娘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这些东西她是不会搞错的。我娘是一个好人。我爹是不是个好人?我爷爷老是骂我爹是孽子。我奶奶老是把我爹看做是宝贝。我娘老是骂我爹死鬼。我也搞不清楚我爹到底是不是好人。他从家里出来开始嘴里就一直叼着烟,一点都没停过。我爹是个烟鬼。我就在旁边闲逛,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看那些枯枝在风里摆来摆去,抖个不停。厚厚的黄|色树叶看起来比家里的毯子还要舒服,明天叫黄大明来当土匪,他这种人只能是当土匪,他肯定不是个好人,就叫他当个老土匪,他这种人当土匪头子太像了。毛头可以来当个小兵,他的枪法不是太好,只好当当小兵。小军嘛,不要让他来了,他昨天都不让我参加抓特务的游戏。白眼睛的眼睛不好,让他守战地吧。明天一定要叫他们来。小军一定不可以参加!
我爹时不时地弹弹烟灰,可他从来没有转过头来注意我一下。他还是不停地抽烟,一句话都不说,两列火车沿着钢轨“唰”地一下俯冲下来,然后他的周围就烟雾缭绕了,仿佛是在云端一样,他也成了孙悟空。我就是坐着这两列火车一直驰骋到到后山的。
后山上有许许多多的树,都是我娘要我们找的那种结籽的。这些树都是公有的,从来没有人管,所以也就说不上是抢。况且有好多人都是连枝一同砍回去的,又可以当柴烧。难怪我娘老是叫他们强盗了!有两个穿黄|色制服的工人在山上伐树。我老早就看见他们了,他们没有发现我们。我不认识这两个人,我爹好像也不认识他们,他连个招呼都没跟他们打。他们肯定不是附近的人。
“他们砍那些树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爹根本没有理睬我。那些电锯发出的锯木声刺耳得很,锯末都开始在他们脚下飞起来了。我爹还是没有理我。我跟在他后面不敢出声。
“爹,我们快打吧,要不然他们会砍光了。”
他瞪了我一眼。那根短短的烟ρi股还被那两片芜杂粗糙的嘴唇紧紧地夹着,那干硬的短髭雄伟地屹立在脸皮上,它们深深地扎根在那里好多年了。我爹放下那个弯弯的铁家伙,看了看不远处那两个伐木工人。我怕自己的无聊会醒过来,就背着筐子在山脚找找有没有别人不小心漏掉的籽。我爹在附近转了转,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收获,就又开始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了。我没有事情好做,他们哪里会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呢!我用带过来的那跟长棍扫出一块空地来,盘着腿做下来,电影里三打白骨精时孙悟空也是这样坐的。我爹又伸手去掏烟和火柴了。他手上的食指和中指都变成了焦黄|色了,不知道是干活干成这样的还是被烟熏烫成这样的。他经常用烟草去堵自己的伤口,不仅仅如此,有一次我娘割草时不小心伤了手指他也用烟草去堵了,结果被我娘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的头断了也用这东西去堵吧!不过我爹的这一招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我得实话实说,上次割破了脚指头就是他用烟草给我堵好的。
我爹从纸盒里抽出支烟来,习惯性地将烟头在掌心轻轻敲了一下,看起来的怕烟头前面的烟草掉落下来。他捏着它,塞进紧闭的唇里,又从火柴盒里抽出根火柴来,俯下身子。“嚓”的一声火柴着了。他用双手笼住火,好不被风给吹灭了,叼着的烟在低头的一刻被准确地送进了两手间为Сhā入一根烟而特意准备的缝隙。他的两眼有些细眯起来,眼角的皱纹都快拧成一块了。嘴唇两边的肉都深深地凹陷下去了,只留下个空空的骨形。由于现在有些风,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熟悉地甩甩手腕就将火给熄灭,而只是伸展开了手指。于是一个火种就被清风给采摘走了,无声无息的。随着两根焦黄的手指夹起烟来,两列火车又迅速地从那两道铁轨上飞驰而下了。不过它们马上就被风给吹灭了。
直到现在为止我还弄不清楚为什么在那个烟被风吹散的时候,我会突然记起我们班上的那个妖冶的女同学来。我记得自己那时的新奇想法,记得一清二楚,这个想法后来影响了我对大多数女同学的看法,直到现在还是如此。那时看到我爹喷出的烟雾被一阵微风吹开了,那烟被刮得东扭西歪,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由此而联想起班上的那个叫做玲玲的女同学。这个叫做玲玲的女同学是从城里转过来的,我不知道一个城里人为什么会到乡下来读书,他们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可好多了。玲玲老是每天打扮得古里古怪的,两个面颊上都涂得红红的,鼻子上和额头上都擦了什么东西,黄大明有一次跟我说她擦的是粉。我那时以为黄大明说的粉是我们家里擀面条时用的粉,就问她把面粉涂在脸上干什么。玲玲听我说她脸上擦的是面粉,很生气,两手Сhā在腰间——我后来发现她的这个动作是从她娘那里学来的——骂我是乡巴佬,而且还挺起胸脯趾高气扬地说:“我们是城里人。城里人就该要擦粉的。”她的那双小眼睛都几乎望到天上去了,就这两句话她分成了好几个部分慢慢地像老师朗诵唐诗一样说。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很不高兴,正要发火,她的娘过来了。她娘跟老师说了几句话就把玲玲给带回家去了。玲玲走路时完全不像一个刚上学的小学生,ρi股东扭西歪的,跟她娘一个样。从第二天起我就对这个玲玲,这个城里来的小妖精(这是黄大明发明的)深恶痛绝,再不跟她来往。
我用长棍狠狠地抽了一通那股烟雾,解解气。我爹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伐木的声音比刚才更刺耳了,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在缩小。我早就烦透了,那些随着锯木蹦出来又飞起来的锯末躁热得很,它们几乎都紧紧地贴在我的肚皮上了,那些东西又干燥,又毛人,还擦不干净,我真的是烦透了。可是……我爹还在那里抽烟呢,一句话都不说,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以前虽然话也不多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句都不说的。大概是跟什么人吵架了。
我爹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又抽完了一支。这让我感觉到刚才忍受的痛苦似乎只不过是他抽烟过程中的一个片刻而已。他捏着那节燃烧到接近嘴巴的烟ρi股,在石头上拧了拧火红的烟头。烟丝几乎已经烧完了,抽得很干净。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有这样盯着他抽烟。他每抽一口就陶醉在烟雾之中,迷迷糊糊的。我娘叫我们来打籽本来就是个错误的想法,我爹今天根本没心思,我又没事情好做,只能像复习作业一样一遍遍地复习这样的走过来走过去。
就在我和我爹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从山那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那个身体大得像头牛,手里还挎着个篮子;小的那个看起来比小军还要小点,是个男孩子,跟我一样的。两个人不是紧靠在一起的,小的那个一直低着头。我看清楚了那个大人是个女人,比我娘老好多了。那个女人走路时老是左看看右瞧瞧的,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找那些籽的吧!我可不想先跟他们说话,我爹也不会先开口的。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人过来,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他的烟头了。那个比我娘还老的女人离我们很远就忙着打招呼了。我爹听见后抬了抬头,脸上挤起了两个大大的疙瘩,然后又低着头做他自己的事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嘛!我对那个女人没有什么好感,她的嘴巴太薄了,老师说嘴巴薄的人是多嘴多舌的人,特别是嘴巴薄的女人。她就是这种女人。那个小男孩的嘴巴很厚,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眼睛老是盯着女人手里挎着的那个篮子。
《天就要黑了》(下)
她走到我身旁,探着身子往筐子里瞟了一眼。我看到那种眼神怒气就来了。这个女人在嘲笑我们。她的篮子里也放着我早就猜到的那些东西。
“这山上的籽都让哪条狗给吃了!”老女人气冲冲地骂着。
我爹很明显不想跟这个女人说话,他的手又冲着那个口袋伸下去了。一个下午他的手都不知道掏过几遍那个口袋了,这一次和前些次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谈话,即便是熟悉的人,他的话也不多,我娘老叫他老哑巴,这种情况他也不会多说的。我娘这么说我爹没有人会反对,就像她说我的脑子想得太多根本不像个刚上学的孩子一样,可是这句话也并不是全部都对的,就比如关于那个城里的女同学玲玲的事情,我就犯错了。
我爹还在抽烟呢,我都看烦了。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是一个字都没有,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火心又旺盛地燃烧起来了。伐木的声音一直在继续,愈来愈响了。不知道是他们在靠近我们,还是我听得愈来愈烦厌了。现在是完全没有风了,从那个女人来这里就停了,可是我爹手中的烟却是烧得越来越快了,通红的火心一直保持着它的鲜艳。当然这鲜艳和天空一比就显得更亮了。天就要黑了。我爹现在是完全把我娘吩咐的话甩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我实在无聊透顶了。男孩子走过来跟我说话,要我跟他玩游戏。我无事可做,很乐意他的想法。那个老女人根本没有顾及他,她正忙着找她的东西呢!我爹也有事情做,他袋子里的烟还没有抽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要不然无聊会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的。
“一点都不剩,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女人咒骂个不停。
“你们不再找找吗?天就要黑了。背空筐子回去啊?!”她还在说。
我爹没有搭理她。刚才脸上挤出来的两个大疙瘩也是逢场作戏一样的。我爹大概在借烟宣泄什么呢!
伐木声叮叮当当地依旧响个不停,根本没有歇下来的意思。
我爹的脚边上已经堆积了好些烟头了,最后的那个大概没有抽完就被丢掉了,正垂头丧气地飘着最后几缕烟气呢!
“回家……”我爹的嘴里突然蹦出这两个字来。他的脚狠狠地碾了一下那堆烟头。
“这就回家了?”就在我惊讶和不乐意跟那小孩分开的时候,我娘不知道怎么过来了。
我爹连看都没敢看我娘一眼,我猜他的手又要伸到口袋里去了。真的是这样。
“抽抽抽,就知道抽!抽了一地还不够呐!”我娘的脸上到处都是早晨天上浮着的红云。
老女人在旁边偷笑,我娘想找她评评理时她却故意背过身去了,仿佛不愿干涉别人家的私事似的。我的新朋友也回到她身边去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从4点就出来了,还没有打,我……我……”我娘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为点籽值吗?!”老女人突然迎上来劝我娘了。我觉得她的脸上都是幸灾乐祸。
“好了好了,天都快黑了。回去吧!”她要送我娘回去了似的。我爹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娘跟那个老女人跟在后头。我和新朋友就跟在她们的后头。
“4点就出来了……现在还没打着一点,底都没垫着……”
“好了好了……”
“我们明天再一起玩吧?”
“好的。”
“你哪个村的?”
“就知道抽烟!”
“我家在这那边……”
“你们班上有没有小妖精的?城里来的小妖精。”
“我辛辛苦苦掰了一个下午的籽,想凑成一担,明天早上挑去卖……”
“什么小妖精?”
“谁不是呢!我这不也是嘛。想凑成一担。这些男人就不知道家里的苦!……”
“城里来的那些小妖精!城里人,老叫我们乡巴佬的。穿得像个番薯,走路ρi股扭来扭去的。这样的妖精。”
“我们班上没有城里来的,我们班上都是乡巴佬……”
“回家跟他好好说说,明天再凑一点,后天再卖也来得及。”
“你们班真好。”
“等到后天别人都卖了,价钱就下来了。”
“他以后会改的。”
“你们班上的小妖精长得好看吗?我来看看……”
“孩子都那么大了。改不掉了!”
“她走了。”
“去哪里了?回去了吗?”
“回去了……”
“两口子拌嘴,犯得着吗?”
“那我看不到了?她为什么要回去呀?”
“谁想跟这样的哑巴吵呢,一吵起来倒像是我在欺负他一样。老是装成一张苦瓜脸。”
“我哪里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去啊!”
“你问过她了吗?”
“嗯……”
“我才不跟妖精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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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头骨
1992年4月20号,我在《苏州日报》做实习生的第二天,就意外地收到了一份电报。我并不想故弄玄虚,说意外是因为除了外公外婆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来苏州实习;而且我再三向二老说明不要将我的去处告之他人,以免那些不必要的事情打扰我。为了加强效果,我甚至跟他们说,如果有人来打搅我,就会影响报社领导对我的印象,就会影响我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二老胆战心惊地点头了。
电报是从杭州发过来的。
“哼!两个天堂都凑成一块了。”我苦笑着。
电报上只有四个字:病危速来。倒挺会吓人的,来这一招!我开始想自己在杭州有什么亲戚。可是想不出来。不多久我就想到了一个人,他是唯一一个我在杭州认识的人,可是我跟他也足有好久没有见面了,他现在突然跟我来这一招……是不是二老告诉他我的地址的?不过,事情已是如此,我还是决定走一遭。幸亏我在杭州还有一间租房,我叫女房东一直替我保留着,她虽然很不满意,但因为没有多少人会租这样差的房子,也只好如此。于是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却也奈何不了我什么。
严丰是孤儿,很小父母就离异了,性情孤僻古怪;他的奶奶靠捡破烂将他抚养成|人。到了19岁,他在西湖边上的一所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的奶奶就永远地离开他了,于是他索性一个人搬到了杭州,在城西郊租了一间不到10平米的房子,靠打些零时工和学校的学费减免艰难维持着生计。我也是在他搬到杭州后才认识他的,我们有着太多的相似,是所谓的同病相怜。
虽然由于昨晚那个奇异的噩梦弄得我整晚都没有睡好,但我仍决定跟编辑说明一下情况,希望他能准许我抽身去趟杭州。编辑倒是没有难为我,于是我即刻赶往杭州。当然为了工作上的方便和以后的工作前景,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我稍微化了个装,也顺便戴了副大墨镜。两个小时之后,汽车终于到达目的地。我没有在路上耽搁,迅速就赶到他的住处。那条路我太熟悉了。
在那个住处的外面我见到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40多岁模样,左脸上有些类似青春痘留下的痕迹,她的双手在深蓝色的围裙上搓个不停,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这一点作为我们这一行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我没有太多地观察她,我来这里是有其他重要的事。
“严丰是住在这里的吧?”我拿电报给她看,证明自己并非是什么不速之客。听到我的话,她的眼睛马上纯净起来,刚才那种复杂的眼神马上就被一扫而光。
“是是是……我是这里的房东。你要不要租房?”
我摆摆手,暗地里笑了笑。不过其实我早已猜出两分来了:自己的房客出事了,她自然惦记着他们能否按时付房租了,刚才她的眼神里定是那些东西。
“电报就是我拍的,他卧病在床,出不了门!”说这句话时她的眼里又多了些焦急。
“我知道了……”我不想跟她多说,“他在屋里吧?”
“在!他哪里还出得了门呐!”她话里含着的东西太多,这令我感觉不是太好,这句话的分量实在是比那份电报重许多。
我轻轻推开门,在房门沉重拖沓的吱扭声中走进去。整个房间都被一片黑暗笼罩着,而且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严丰就半倚在窗前的书桌上,我只能看清他身体的轮廓。在我不小心踩到一个水罐之后,一个病恹恹的声音就从阴暗中飘到我的耳朵里来了。
“你来了?”
“嗯,”我答应着。
“你找个地方坐会儿。”
“你这里光线太暗了,应该把窗帘打……”
“哼……我这里……”他支支吾吾,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我摸索着想去开窗户。当然我那时也想通过拉窗帘来表明我和他之间仍然保持着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在那个时候让病人产生这样一种意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是十分有益的。可是当我拉开窗帘的一角,借着窗外的光看到他那张痛苦的脸时,我完全震惊了。那张脸瘦削,颧骨高突,眼睛深陷,两颊几乎都没有肉,只剩一张皮包在骨头上。他的脸已经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的照耀下痛苦得有些扭曲了,一只手慌忙地从棉被中抽出来遮在眉上。我马上又拉上窗帘。
“现在的阳光仍太强烈,我承受不住。”他慢吞吞地告诉我,口气中还存着道歉的意思。这自然令我很不自在。是我在打乱他的生活方式。我看了看表,指针模模糊糊地指着两个数字,看不太清楚。我根据自己在苏州上车时的时间和路上花的时间猜测出来,现在大概是傍晚五六点钟。严丰的病情确实让我有些害怕。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我可完全没有什么主意,他的家人都不在了,我的情况也不是很好,那该怎么办?他现在的病情已经到了不能忍受傍晚微弱的阳光的地步了。我的手心都开始冒汗了——我完全是不知所措!静默一段时间以后,我决定找个话题缓解一下气氛。
“房东刚才来过了吧?是她在照顾你吗?”
黑暗中只有一声冷笑传过来,虽然笑声很小,但我还是凭借自己敏锐的感觉很容易就捕捉到了。
“怕我死了没法交房租!昨天晚上就催我把家人的地址告诉她。我说我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了。她又硬逼着我找出朋友的地址来……我最后没有办法了,只好往你家打电话,”他顿了顿(此刻我已不再追究是不是父母将我的地址告知他了),“这样我就找到你了(他没有提及我父母,怕是受了他们再三的嘱咐吧?我猜测可能是这样)。她连夜就赶出去打电报了,怕我一个人死在这里给她添麻烦。”
我又回忆起房外的那双眼睛来了,现在它除了讨厌之外还令我感到有些害怕了。不过我不想让他乱想,我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安慰,这一点安慰的破灭很有可能会令他再难以坚持下去。我的注意力转到正题上来。
“你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他一开始并没有作任何回答,连声叹气都没有。许久我才在那张书桌上看到了一只挥动着的手,仿佛在示意我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你先休息吧?我明天早上再来。”我见他几乎都没有说话的气力,只好提出告辞,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好这一晚该如何度过,我在杭州举目无亲。他没有说话。我拉开门出去了。房东站在门外,好像自从我进到这个房间以后她就一直守在外面。
“你要走了吗?你可不能走啊!”她要阻拦我离开。
我自然十分清楚她的心思,为了她不要再来纠缠我,我清楚向她说明我明天早上还会来的。她不相信,我可不想跟她多说无谓的话,抽身就走,她还想拦住我,我急忙躲开了。她还在身后叽叽喳喳。
晚上我在离严丰住处不远的一家破烂旅馆里住下来。虽然严丰的事情令我很头疼,但疲劳和愁烦使我很早就进入了睡眠。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了他的住处。房东见到我的到来很高兴,满脸的喜悦难以表达。她朝我笑了笑,我知道她现在跟我笑得这么灿烂,但只要严丰有什么不测,她就会搬出她的另一副尖刻的脸皮来,那时,这张脸可不认任何人了。我勉强挤个笑容,便匆匆地进到严丰的房间去。
严丰的精神状况比昨天好了许多。我一进门就看到那个轮廓坐在床沿,不像昨天那样倚靠在书桌上了。
“来啦。”他的语气平静缓和,却是比昨天有力了很多,我想今天不用再老是竖着耳朵听他讲话了。
“你看起来比昨天好了很多!”
然而他并不怎样高兴,对我的话甚至都表现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人在病中性情是会改变的。我这样说服了自己。他挪动了一下位置,靠在离我较近的床沿,没有等我开口,他却跟我讲起了一个奇异的故事。他说这是他做的一个梦,并再三向我说明自从做了这个梦之后自己的病就日渐严重,直到病成如今这副样子。医生根本无法下手医治,这样的病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光靠药物是没有办法可以完全医治的。
“4月1号那天晚上,当我在整理箱子里的书籍时,发现了一张几年前的报纸,是文化版的,这一版主要是介绍挪威的一位画家,爱德华·蒙克,上面除了介绍他的生平经历和绘画成就之外,还刊登了他的两幅著名画作,一幅是《呐喊》,另一幅是《尼采画像》。当我见到《尼采画像》时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厌恶那粗犷的胡子,厌恶那故作镇静的眼神。以前,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常常都把他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患难与共,可是当他竭力按捺住自己内心火山爆发般的激|情而充作一个暮霭沉沉的老头时,我的神经都快崩溃了。居然有这样的超级演技!他不应该浪费自己的才华,去吧,去吧!去当一名台上的小丑吧!去博得那些贵妇的欢心吧!……当然……他太累了,老是扮别人当然累了!这个可怜虫每天还得为生育而苦,每次到了分娩时他都终于因痛苦而病倒了。他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可是做女人的次数太多了,他太痛苦!有哪个女人像他这样痛苦?光荣妈妈们?那些机械地重复着繁衍后代任务的女人?那些凡俗的机器?或许是他比夏娃还多吃了许多上帝的禁果?那是谁引诱了他?是上帝本人?!……我把那张报纸揉成了一团扔出了窗外。我以为事情完全可以结束了,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早已将刚才的事情忘却得一干二静。我志得意满。下面发生的事情更离奇了,你千万不要怀疑!(我向他示意自己绝对不会怀疑他说的话,好让他继续把事情讲下去。不过我也确实想让他早点把故事讲完,编辑见我还不回去,他会批我的,当然我努力做出一副像小学生听讲一样认真的模样)虽然那只是个梦,可我对它记忆犹新,我这一生都永远都不会忘记它的(他的神情有些黯淡)。它不像其他那些庸俗的梦一样睁开眼就灰飞烟灭。今天21号了吧?(我点点头。他满意地笑了。)你看,它都过去20天了,我至今仍然对它记得分毫不差,连个细枝末节都不会出错……你说,梦境是不是思想的表现方式?(我毫无还手之力)呵呵!我们还是继续那个杰出的梦吧!梦总是那么离奇古怪,就比如这个,刚开始发生的事情跟整个事件几乎毫无关系。连一点征兆都没有,一开始如同一潭平静的死水,可是紧接着便突然像山洪爆发一般倾泻直下。在一个阴沉的下午——呵呵!古怪的事情都有一个不平凡的天气环境——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前的槐树下。我正在做着一件现在想起来异常荒唐的事,这件事没有任何的象征意义。我把槐树根头的几个蚂蚁窝给捣掉了,把那些它们储存起来的粮食挪到另外一个埋起来。这是不是让你想起来一个老套的故事?树,蚂蚁,黄粱美梦?可是整个事件与此并不相干。就在我忙着捣毁一个个蚂蚁窝时,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这个梦中我唯一难以记起的就是这个黑衣人的容貌。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对他的容貌非常熟悉,根本就没有提防他的心思。或许我心里知道他是谁,可是我还不能想起他的容貌来……我这样说并没有将这个故事故意弄得奇异的意思,我不喜欢哗众取宠!他没有跟我说任何东西,可我却乖乖地跟他去了,像条狗一样尾随,没有丝毫理由。”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拿起书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又兴致勃勃地讲下去,完全没有了生病的模样。
“我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墓地。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在这个墓地里埋着的都是些外国人,墓碑上刻着的大概是德文,因为有ä和ö这两个字母,在德文中我只认得这两个特别的字母。我当然很奇怪,从自家院前的槐树下走过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居然到了一个外国人的墓地!我回头瞧了瞧,发现周围都是些外国风格的建筑。我慌了,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在周围乱跑了一阵,寻找我的房子,每个方向都跑够了十多分钟,可是都丝毫没见家的影子。我只好回到墓地。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过来,帮我把这个墓掘开。’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泥潭里的臭水一样没有涟漪。我答应了他。不过在掘墓之前我看了看墓上的碑文,虽然不懂德文,我还是试着看了看,或许可以凭借一点英文的底子猜出个大概。我是那样想的。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墓居然是尼采的,十分确凿!我认识两个德国人的名字,一个是叔本华,另一个就是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我是要掘尼采的墓!尼采居然是埋葬在石棺里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呵呵!他刚刚铲去上面的薄薄一层土,石棺就整个的暴露在外面了。对于石棺我就不多作描述了,它和这件事关系不大。他叫我帮他推开棺盖。刚启动了一点,就有股恶臭扑鼻而来——伟人的气味!哼!他悻悻地咒骂了一句:‘时隔92年,依然沁人心脾!’ 我倒觉得这句话真好概括了尼采的思想。虽然石棺盖很沉,但我和他依旧凭借自己的力量艰难地将它推开了,接下来看到的情景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出来。92年之后,这笨重的石棺还能将它保存得完好如初?石棺里躺着的不是完整的尸骨,手骨、脚骨、肋骨、头骨都散在石棺的四壁。他弯下身来,把那些骨头一根根捡起来递给我,让我把它们放到旁边的木箱子里。我于是又很惊异地看到在我的身边多了一个木头箱子,它刚才并不是在这里的,我根本没看到过它!他把尼采的肋骨捡出来递给我,我双手接住。有幸接触到偶像的身体,我当然心潮澎湃!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木箱子里。就这样我们把尼采的骨头都移进了木箱子里。在最后一件骨头——也就是他的头骨被捡出来时,他把它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观摩了一番。他在那个白色的头骨上面发现了一小块黑色的腐肉。这块腐肉还沾在上面,没有完全腐烂掉!哈哈……你不用害怕或是恶心,这并不是恐怖惊险电影,他没有去舔那块腐肉!不过他也没有用东西把那块腐肉从颅骨上擦去,只是嘀嘀咕咕了一阵。我们把它放进了箱子里。我们抬起了箱子。他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在一个急转弯之后,我又见到了一辆马车。我已经不再惊奇了。身在这个奇异的地方就是最大的惊奇了。况且之后的事情更加离奇莫测。我们顺利地把木箱子抬上了马车。我坐在车上护住箱子,他转而成为了马夫。我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居然梦幻般地回到了我家——当然这本来就是梦!我们到了那棵槐树前,家里的佣人吴妈——当然这只是梦中的佣人,可她仿佛已在十年前就去世了,此时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块红色湿毛巾遮在头上——站在门口,看到我们回来,她扯下毛巾甩在肩上,便笑呵呵地朝我们走来。‘终于回来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我都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了:我们掘墓已经十分疲惫,到这个时候自然得有个佣人出来帮我们一把。而家里只有一个佣人——一个已经在十年前就死去的佣人!能帮我们扛箱子的也就只有她了。她的兴致很高,完全不需我们动手就一个人把箱子抬进屋里去了。看着吴妈那水桶般的腰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箱子里的那堆干枯瘦弱的白骨。我朝客厅走去。他和吴妈却笑嘻嘻地告诉我,‘最佳的地方当然是厨房。’于是我跟他们去了厨房。木箱子被搁置在灶堂边。吴妈看了看灶堂里的火。‘旺着呢!正好。’说完打开了锅盖。白色的水汽像爆炸时腾起的烟雾一样鼓成了蘑菇状,直冲天花板。吴妈的头从水汽中挣脱出来,‘煮吧!是时候了,不要再拖延。’于是他们二人掀起箱盖,抬起木箱子,将骨头全部倒入滚烫的水中。他站在我的身旁,一声不吭。吴妈把锅盖盖好后,兴奋得双手一直在衣襟上搓个不停。他用眼神暗示吴妈注意灶堂里的火,吴妈会意地点了点头。我在这里就是一个多余的。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三个人都无所事事,只是听着那骨头在水里颠簸……人的存在状态!就像枯死的树一样无聊地躺在路边,看着路人一趟趟地走过去。阳光下的事没有新鲜的!所罗门的名言。你想象一下我们三人的表情吧!我们都在那堆白骨面前无所事事,我们把它从别处搬运过来,放进锅里煮,可是现在我们无事可做,每个人都孤立地站在那里。我特意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惨白,毫无血色,可是脖子却涨得通红,令我奇怪的是他的眼神一直是平淡温和的,不掺有冷漠与无情,似乎现在正做的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吴妈也似乎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信心和希望。她把火烧得更旺更烈了。没有人去估算大概过去了多少时间,他同样用眼神向吴妈说明东西已经煮得差不多了。于是熊熊烈焰即刻被一盆水扑灭。在灼热的水汽冲到天花板之后,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木勺,伸进锅里把那些骨头都搅了一遍,好让沾在上面的秽物都洗掉。她冲着头骨咔咔地敲了敲。他这时走过来,没有看那些东西就命令她:‘捞上来吧,折腾够了!’吴妈用那把木勺把骨头都一件件地划到锅沿,捡起来很随意地扔到一边。这些珍贵的头骨就这样在这个粗笨的妇人手里来回折腾,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些!我不知道这些骨头是不是还要接受什么‘仪式’,在一旁看他们怎么处理。因为无聊,我开始更多地去关心那堆白骨。最后发生的事情让我惊诧不已。我拿起他的骨头细细地观摩了一下,就像那个黑衣人先前观摩那样。我在这个颅骨上发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整个颅骨轻巧精致,后脑勺尖尖地突出,颧骨高耸,下巴骨修长。以上这些特征跟我在书上见到过的尼采形象可不符合。我怀疑这并非他的头骨。我想问问那个黑衣人。可当我转身的时候才发现他和吴妈都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我单独呆在厨房里。他们想嫁祸于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不过很久都没有其他人进来,我的顾虑也就消除了。我渐渐地发现那个头骨的形状跟我的非常相象,我轻轻地抚摸着,从后脑勺到前额,到鼻梁骨,到颧骨,到下巴骨。就在我抚摸的同时我也有种自己的头骨正被一只隐形手抚摸的感觉,从后脑勺到前额,到鼻梁骨,到颧骨,到下巴骨……我没有夸张渲染……我就是在这抚摸的过程中被惊醒的!”
“嗯……”我应和了一声。可是他又突然冷笑了一声,令我有些吃惊。
“你笑什么?”我问。
“哼……你一定在心底认为我是在编造一个谎言,这个谎言在你看起来甚至比孩子的骗术都要显得幼稚!”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哼……”他停顿了片刻之后,低下头一声冷叹。
“我只是……我也不明白该怎么说,我并没有那个意思的,我只是,”
“算了。”他的语气让我听起来怪异,可我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辩解,看来我回苏州后还得努力练习准确表达自己见解的功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