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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被绑在树上的男孩 > 4月4号晚上。

4月4号晚上。

接下来就是长长的沉默。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又开始爆发了:在沉默中爆发!

“你看,”他脸上的­肉­变得像­鸡­皮疙瘩一样,“这个梦并没有丝毫的象征意义,我在跟你说这个毫无价值的东西,还把你从苏州骗到这里来。它没有什么,我也不想把它装饰成一个哲理寓言来炫耀自己。对于一个即将去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来说,那些东西算得了什么呢?”

“你的病……我还没有问你这病是因何而起的,”

“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幸灾乐祸呢!”他的怒气突然间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让我感到灼热难当。这怒气来得太莫名其妙了,我根本没法理解。他欠起身,像要从床上俯冲下来。

“别装蒜了!演员这个行业并不是适合任何一个人的!那需要天资!……把你刚才幸灾乐祸的事情说出来吧。”他的语气很急促,像逼迫犯人马上坦白否则即刻送上绞刑架一样。

“我?幸灾乐祸?”

“何必掩饰你跑来杭州的动机呢!你要站在绞刑架前才会如实说来?用逼迫这种伎俩来让你承认?”

“现在正是逼迫。”

“够了够了!把那跟粗壮毛茸茸的尾巴拿出来吧,不要让它再掖着见不得人!”他的咳嗽愈来愈厉害。

“你以为我是什么!狐狸吗?”

“要我供出来吗?你这位引航人!”

“引航人?”

“那位引我去掘自己的墓的人。”他神经质地笑起来,“还有吴妈,那个粗笨的女人。那个贱人现在就在房门外面等着呢!”

我想我已经没有办法看护好他了,最后的一招或许能救得了他。我走出去。

“跑吧,快逃吧!那个头骨会像恶魔一样追着你的!逃吧逃吧!”他喊着。

女房东就在房门外面等着!

我大吃一惊。

“绅士的行径吗?!黑衣绅士?跟那个恶毒的女人……哈哈!”他还在房子里竭力叫喊,伴随着阵阵焦躁的咳嗽。

“你要走了吗,你可不能走!”房东拉住我的衣服。

“你应该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会派人来的。”

“往哪里打?哎,你别走啊!往哪里打呀!哪里……”

“­阴­谋!­阴­谋!哈哈……一丘之貉!一丘之貉!”他还在屋子里喊着,那些声音离我愈来愈远了。

他细致地给我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梦,最后却把疑惑甩给我了。

我折回去。

“不要给他们打电话了!”我急忙跟她说。

“我都不知道该给谁打,他又没有家人了。”她满脸无辜受难的样子。

我走进门去。他仰躺在床上呼吸急促。听到声音后判断出来是我,便有气无力地说:

“回去吧,这里没有任何你可以留恋的东西。”

他的语气很和缓,与刚才大不一样。他的心志终于平静下来了。我想要解开疑惑。

“我……”

“不用再说了,”

“我跟你说,你可绝对不能走!”房*然冲进来大喊大叫。她一定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

“我还不会走,你先离开这里。”

“他都这模样了,我能放心走开吗?!”

他还在急促地呼吸,胸膛大起大落,嘴巴张着不动,头随着呼吸上下摆动。我也很焦急。

一会儿他的情况好所好转,能像刚才那样说话了。房东躲开了。

“你看像不像,那个用勺子搅骨头的女人?”他吃力地说。

“可我并不是那个……”

他摇了摇手。

“那只是一个梦而已!”我要极力为自己争辩,无论他怎么认为,“你太狡猾,呵呵,讲这个故事时丝毫没有露出破绽。一招就将我置于艰难境地!”

“你承认了吧?”

我当然坚信自己并不是那个黑衣人。我跟他说:“你怎么就认定我是那个黑衣人呢?我有那么残忍吗?!给你煮骨头?还是给尼采?”我自己都发笑了,“我带着你出了庭院,然后到了外国的墓地?”

“那只是一个象征,”

“可你说它没有丝毫的象征意义,也不是寓言。”

“那只是一个幌子,要不然怎么让你耐着­性­子听下去这个揭露自己的故事呢。”

“揭露我自己?这是你在梦中想的事情?你想起那个熟悉的面孔了?”

“就是你!”他又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他的情绪实在难以捉摸。

“我离开吧!”我说。

“走吧,快点。”他不再叫我逃了。

可我这一次真的是想逃离这里了。我回想起了前天晚上的梦,似乎一切都一样。刚才我一直都不敢在他面前有任何表露出来。那个梦确实使我难以释怀,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梦的整个情景,我回忆起了自己在梦中穿的那套黑衣服。确实如此!我是带着噩梦的疲劳去向编辑请假来杭州的。我真的是他梦中的那个黑衣人?我怀疑起来,在门外徘徊起来。

“确实,我是一个曾经在梦里穿过黑衣服的人。”我转身回到房里,郑重地告诉他。

“呵呵……”他笑了笑,笑得并不诡异,而是十分自然。

我说完后就离开那间房子了。之后我就回到苏州了。我早就和房东相互留了电话号码。回到苏州后的几天里,我不知道他是转好了还是另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对自己的那个噩梦一直都耿耿于怀,努力回想梦中的事情,终于有一天,我在去报社的路上想起了梦中的自己,还有那个吴妈。

“我确实是那个黑衣人!我确实曾做了黑衣人的角­色­。在去杭州的路上我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处理那件棘手的事情,好让自己不沾边,维护好自己在报社的形象。我没有发现自己。那个尼采的墓碑是否如同他的思想一样让我寻回自己?它只是一个寓言!确实如此!那或许是一个讲给我听的梦。”我这样告慰自己。

我按照女房东留的号码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是谁?”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记得!”房东恍然若悟地说。

“那里一切都还好吗?”

“好好好。多谢关心。”

“那就好了。再见!”我如释重负,挂了电话。

“严丰!愣什么呢?快点把那些稿件审读一下,明天的文化版都要刊登出来的。别误了事!”编辑冲着我这边喊。

“嗳!我马上做。”我兴致勃勃地答应。虽然昨天晚上那个掘墓的梦至今令我神经有些衰弱,但我必须得努力工作,以便以后能进入这个报社工作。

七百年青稞陈酿

“够了,够了!不要再跟我提这个名字啦,我已经跟你说过十几遍了,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可能见过。我祖宗的祖宗的祖宗可能在街头捡别人扔掉的馒头时见到过他,也许,哪天他突然有钱了,还在他的­肉­铺里买过半斤­肉­……你问他去吧!”

乞丐满腹抱怨地站起来,熟练地拍了拍ρi股上的尘土,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在一座张牙舞爪的金刚泥塑跟前躺了下来,哼起一支令林川觉得不堪入耳的小曲来。林川走到他跟前,正想开口,他马上将身子转向里头,小曲也哼得愈发得意起来。他在泥塑前蹲下来,沉默了许久,等到乞丐也觉得自己的小曲再哼下去完全是矫揉造作之时,他终于开口了。

“我在下面的城里找了七天了,里头的人见我问起镇关西的名字时都只是笑呵呵。他们告诉我知道镇关西的名字。我问,现在他在哪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跟我说,他在悦来客栈旁边的说书摊那里。我就去找那个说书人。说书人听明白我的来意后,哈哈大笑。他说,你找他啊?我今天早上刚刚和他打过交道,要不然,你明天早上再来这吧,这样就能见到他了。为了尽快找到镇关西,我照他说的去做了。第二天上午,我很早就赶到说书人的摊前。他叫我先留下几两银子。我犹豫了一下。”

他看乞丐用手捂住了耳朵。

“行了,行了!你的故事明天去讲给城里的小孩子听吧!我要睡觉了……”

“现在可是中午……”

“乞丐晚上还得通宵工作呢!哪像你们这样自在!”

林川站起来,走到庙门后边,从刚才放好的包袱里取出一壶酒来,想浅浅地抿上一口,但他愣了一下,似乎记起了什么,便拧紧了壶盖。乞丐才发现他藏在庙门后面的包袱,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了那壶酒上。他一骨碌爬起来。

“青稞酒!……给我尝一口,就一口!”

他迅疾跑到林川身边。林川递给他酒壶。

“少喝些,我还要拿它去换东西。”

乞丐幸福地喝了两大口。

“那个故事讲下去。”

他在林川跟前坐下来,眼睛还不时地朝那个包袱瞟上几眼。那个包袱鼓鼓的。

“我听到说书人叫我留下几两银子,以为是问路费,就给他了。可他嫌少。我只能给他那么多。他勉强同意了,说,你在旁边坐下吧,镇关西马上就来。可是,直到下午他准备收摊回家时,我仍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再喝一口……”

“我问他,镇关西怎么还没有来?他说,已经来过了,刚刚不久前被一个叫鲁智深的人给三拳打死了。我又问他,鲁智深是谁派来的?他告诉我说,鲁智深是一个花和尚,现在可能在五台山。这样,我连夜赶到了五台山。我急着要弄清楚这个鲁智深是否跟我的到来有关。五台山的和尚心平气和地跟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花和尚,什么鲁智深,庙里的和尚个个都是模范和尚,没有喝花酒、吃­肉­的。我于是只好赶回城里。从此我再也不用听他在耳根前絮叨什么花和尚了,他永远都闭上嘴了。”

“我再来一小口。”

“你不能再喝了!这青稞酒是我用来跟别人换东西的!”

“换什么?”乞丐凑上前去要询问个明白。林川谛视着他,没有说明。

“就这壶烂酒,能换些什么东西?!”

林川沉默了一会,说:“镇关西的消息。”

乞丐早已对他嘴里的嘀咕的这个名字厌烦了,只是由于觊觎他的那壶酒,才笑呵呵地说:

“镇关西啊,我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东西,哪户人家有几条狗,哪户人家的狗凶,哪户人家的狗光是叫唤不咬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大名鼎鼎的镇关西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林川压制住内心的喜悦,他很清楚,绝对不能让别人对自己产生丝毫的怀疑。

“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这酒就……”

“就这么点酒?”

他的脸上完全是一副不屑的模样。林川从包袱里取出些银两来给他。

“上头怎么有血?哎呀……”

“……血汗钱……怎么没血?”

他巧妙地掩饰过去。乞丐笑嘻嘻地将银子上的血迹擦掉,满不在乎地问他什么时候到这破庙来的,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林川奈住­性­子向他说明自己一找到镇关西就离开这座庙,绝不会占他的地盘。乞丐满意地点点头。

“镇关西……如今他不卖猪­肉­了,城西头也不呆了。他现在城东头卖布,那里有家郑记布行,就是他的。他呀,名字早不叫郑屠了,镇关西的名号也没人叫了,你在西头那边问镇关西当然没有人理你。”

“好的。”

天黑了,林川从马厩里挑出一匹好马,把两大壶青稞酒架在鞍上。他看了看那酒袋,确信长途奔波不会使它掉落之后,拍了拍马背跨上去了。在刺马飞驰之前,他又转过身去审视了一下背上裹起来的刀,然后他便在马的嘶鸣中冲进了夜幕。马在黑魆魆的树林间飞奔之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很孤单,仿佛世间的人都将自己抛弃了,连父母兄弟们都视自己为一个陌生人。自己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一片浓密的树林间穿梭、游荡,他记起了小时候在祖母跟前听到的那些刺客的凄惨故事,那些莫名其妙的哭声令他有些毛骨悚然,它们就像正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在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之时,就如同洪水一样汹涌咆哮地裹住了自己,缠得有些难以喘过气来。不过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对于一名刺客来说,能够及时准确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十分重要的;孤单常常是保住自己­性­命的最好法宝。他记起了出发前和哥哥们的谈话。大哥的脸,他现在想起来那是天上绚烂的彩霞。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已经长大,现在的身份一点也不会损坏你的尊严。家族的荣耀是我们每个人永远的荫蔽。荆柯、豫让手中的剑现在已经传承到你的手上。”

那是上辈人留下的客套话,他的祖父也曾经跟他的父亲这样说过,他的父亲也这样跟大哥说过,现在大哥也学着祖辈的样子跟自己说了。那说明自己已经真正长大。听了大哥的话,他那时的确觉得自己是一名神圣的使者了,来铲除世间的一切罪恶,这股奇异的力量此刻也正在他的体内奔涌、翻腾。

二哥的眼神,他现在想起来是早上隐藏在雾气中的花,晶莹剔透。

“平遥离这里有三十几里地呢,路上渴了就喝些酒……”

“这酒最好还是不要喝,它们是专门给那些莽撞的苍蝇(大哥总是这样称呼那些已经死在、或者将要死在自己刀下的无头尸,他嘲笑他们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这比喻虽然不是很确切,但是长年的累积已经形成习惯,他难以改掉了)准备的。不是莽撞的苍蝇喝它,虽说没什么要紧,但也没什么好兆头,谁愿意自己的脑袋上罩着个死神的袍子!”

二哥开始进入正题:“记清楚了,一个是平遥城南边二里外乔记铁铺的乔二龙。一个是城西的镇关西郑屠。完成之后,速速回来……”

林川努力让自己的脸上充满云霞般的笑容,他希望这些云霞能够驱散二哥心中浓密的乌云。大哥已经取出了那把被一块粗布裹着的家传宝刀。他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把刀上,这把刀带给了许多不同的人共同的命运,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也将伴随着这把刀在自己肩上的落户而变得变幻莫测。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心绪像春天飞扬的黄沙一样漫无边际,那些黄沙会迷了他的眼睛。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两位哥哥一眼。

他想到这些,眼泪就开始流下来,像滚热的开水一样灼伤着脸颊。马依旧在树林间飞奔,此刻它完全不能领会主人的心境,虽然现在他们的两颗心都是火热滚烫的,但另一颗只是出于对使命的遵从。他的脸上和脚上都被树枝划出了几道口子。

到达平遥城南边的乔记铁铺时,他看到东方现出了父亲死时脸上的那种冰冷的惨白。他没有避开这种似乎是不详预兆的光线,一直朝铁铺方向奔去。铁铺里有人在打铁。一个被火榨­干­了油,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在吃力地拉着风箱;两个身材魁梧的,正有节奏地打着铁。林川在迈向铁铺之前,望了望铁铺周围那片蓝­色­的空旷的平地。

“正好!没有多余的人会见到血腥,不会吓着女人和孩子。”这是他在欣赏了平地后的唯一舒心的感受。

“我找乔二龙,他在这里吗?”

他发觉自己原先在马上想好的那些气势宏大、威严凛然的豪言壮语突然像破漏的皮酒袋一样­干­瘪下去了。“乔记铁铺”的旗子在早晨的微风中正飘摇着,毫无目的。没有人回答,那几个人打铁都打得都有些呆滞了。这令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杆飘摇、孤独的旗。拉风箱的瘦子最先在沉闷的呼呼声和叮叮当当声中辨别出了那仿佛来自远方的陌生声音。那个挥着铁锤的汉子嚷嚷开了——虽然他从这笨拙的嚷嚷声中听出了一些古怪,但那个重要的使命显然使得他没有更多的注意力来关注这些——“你他妈的成­干­尸了!”但这个壮汉也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向这个满脸尘土的年轻人瞥了一眼。

“你找谁?”

林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找你。”

他努力让这两个字像小桥流水般缓和平静地流淌出去。挥锤的壮汉放下铁锤,像奔涌的潮水似的朝他走来,看了看他手中牵着的那匹马和马背上挂着的酒壶,又谛视着他背上的那把刀,满不在乎嚷嚷:

“我可不认识你!不过……我倒认识马背上的那壶酒!呵呵!”

那个拉风箱的瘦子和另一个壮汉都附和着笑起来。另一个壮汉也说他的鼻子认识马背上的酒,但他的眼珠子却不认识马的主人。瘦子没有说话。林川冷笑了一声,这是在为自己鼓气。挥锤的汉子忽然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气势汹汹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找我?什么鸟事?!”

林川当然没有在意他的那股傲慢神情,他想做的是努力让自己的第一次任务显得光荣庄严。他控制着让自己的每个字都从容不迫地从口中弹­射­出去:

“我要用这酒跟你换样东西……”

“我这里没有你背上的那种刀!”

“不是换刀。”

“那换什么鸟?……老子还打铁呢!”

“你先把酒喝了。”他从马背上取下一个酒袋递过去。

“把那边一壶也一道递过来吧!爷爷跟你换两个就是。”

“怕是你没有两个可以换。”

“你要几个,爷爷都照单给你!”

林川只好冷笑:“你先把酒给喝了,我再拿你的东西。”

“你不怕爷爷喝了不跟你换?”

“我在你喝酒的时候拿!”

“好大的口气!”说完便举起酒袋。旁边的另一汉子呵呵大笑起来,只有那瘦子依然没有笑,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酒滴从汉子的嘴角开始流溢出来,并淌到脖子上。就在那酒滴开始被上升的喉骨阻挡了下淌之势时,林川迅疾抽出刀,用家传的那套不及掩耳的刀法,在滞留酒滴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印。他看到那颗硕大的头颅像成熟的苹果一样从树上掉落下来,滚到一边。另一个壮汉由刚才的大笑瞬间陷入了惊讶和麻木,他的嘴由于痉挛而难以合拢了。瘦子的脸上也满是惊恐,但除此之外,林川还看到了其他的东西。瘦子马上从风箱边上跑开了,他没有注意他跑向何方,他并不注意自己分外的事。他没有用死者的衣服来擦拭刀上的血,要用那些陈年的青稞酒来擦拭——这是多年留下的规矩。他把那颗头装进了准备好的包袱。包袱上片刻便留下了他刚才所做的一切。在把包袱挂上马背时,他想跟那个被吓着的壮汉说明并不关其他人的事。

“只关乔二龙的事。”

这位惊讶不已的汉子在此刻说出了一句迟到的话:“那个逃跑的瘦子才是乔二龙……”

他听到那句话之后,觉得自己突然又回到了来平遥的路上经过的那个黑魆魆的树林,那些曾经飘荡在脑中的孤魂野鬼……它们在瞬间又回来了,促不及妨。壮汉接下去的说明并不能使得他的心有所安慰,虽然他已经告诉他,即便他没有杀掉汉子,汉子也会在几天后遭到乔二龙的杀害。他不想追问汉子的话有什么原由,在他看来那还有一层逃脱罪责的脏布盖在上面作为掩饰。他怀疑自己已经开始变得如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样恶毒与残忍,或者自己的心底本来就隐藏着这些令他恐惧和厌恶的东西。

壮汉说明了自己原先那句话的根由:那个瘦子昨晚就得知了今早将有人来取他的头的事,不过,为了亲眼看看是谁,他找来了个不知情的替死鬼。

他没有怪别人事先未曾告自己知乔二龙是何等人物,何等模样,只是以为自己的动作快了些。他想,乔二龙怕是很难再杀得了了,他一定清楚得记得自己的相貌,还有那把刀!现在只能先去让郑屠喝这剩下的青稞酒了。

天刚刚有些暗下来,林川就醒了,他看了看包袱,摸摸刀,知道它们都还在自己的身边。乞丐在那尊金刚塑像下面睡着了。他看了看酒袋里的酒,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只要这酒还够郑屠喝上一口就行,那样自己就能顺利地取下他的头。上次的经验教训还深刻地留在他的脑子里,令他至今心神不按。首先要确定对手的身份!那天刚赶到城西口,他犹豫了,不敢即刻去找镇关西,他觉得在动手前应该先打听好镇关西的长相特点。说到容貌,他突然又记起那个瘦子的模样了,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比那个瘦子长得更丑陋的人了;还有那个冤枉致死的壮汉,他临死前的眼神自己还能准确无误地回忆出来,从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某些古怪的东西,他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那个时候忽然从那双眼睛里瞧见了夕阳落日的情景,那人的眼球里充满了晚霞,像鲜花般绚烂。

然而,当他再次回到这座城时,发觉整个城里的人都开始梳一种奇怪的发式,穿着怪异的衣服。不过他并没有过分注意这一点,对他来说,即便郑屠改变得面目全非,只要他还是郑屠,那么自己就仍然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喝掉剩下的那些青稞酒。当城里的人都开始对他指指点点,却仿佛又畏惧他背上的那把刀之时,他有些疑惑了。不过他并没有让这疑惑蔓延下去,作为一名成功的刺客,心中不能包容太多的困惑——即便是对手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都不可轻易向外人打听,以免引起怀疑,因此他刚才没有在乞丐面前提及这些问题。

他提起包袱,擦了擦包袱底下的血迹,走出庙门去。那匹马仍然栓在檐下的木桩上,在很响地打着喷嚏。他又冲进夜幕,向城里奔去。再过几个时辰事情就可以完成了,就可以回家了。想到回家,他忽然又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母亲了,真的该早早了结了这件事!马的奔跑比前些日子轻快多了,它也知道事情就要结束了吧。

城东头的郑记布行此刻还没有关门。一个满脸横­肉­的伙计正倚着柜台打瞌睡。听到有人来也不搭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他心里想,果然是一副恶霸走狗的模样!不过上次的教训还在心里掖着。

他回忆起乞丐的话,说:“我找郑屠,在吗?”

伙计没有答话,只是用傲慢的眼神指指飘在门口的旗子。那上面写着他早已熟记的那四个字。

“郑屠……”他急切又恼怒地问到。

“屠你娘!找屠夫去猪­肉­铺找去!”伙计冲着他大骂到。

“叫你家掌柜出来。”

“你是谁?找掌柜明日里来……瞧你这一身行头就不是什么善类!”

他没有再理论,把那把刀放在了伙计跟前。伙计看了看那刀,故意装做很害怕的样子,颤抖着说:“哟!我好害怕哦!”紧接着便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把洋枪来。林川当然没有见过洋枪,这手枪可是在他那个朝代死后几百年才出世的。他显然不清楚这玩意儿的威力,一脸毫无惧­色­的模样,但显然他从伙计的表情中得知这玩意儿肯定大有文章,必须防着一手。还没有等伙计去掏那洋枪,他已经用刀将枪挑出了门槛。伙计马上出来磕头求饶。

“叫郑屠出来!”

“壮士,这里没有叫郑屠的。”

“你们的掌柜姓郑?”

“的确!”

“曾经有个外号叫镇关西?”

“不曾有过……”

他把刀横在伙计的脖子前。

“镇关西,有有有……在说书人嘴里听过的,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人了。”

“七百年前?”

“嗯……”

他愣了一下。开始回忆起这几天的经历来,城里人的装束,发式,对他的指指点点。他突然发觉自己稀里糊涂地到了七百年后的世界。大宋的江山早就拱手送人了。自从那天错杀了铁铺的伙计之后,自己就一直在与时间赛跑,结果自己跑得太快,远远超过时间了,跑到七百年后的王朝来了。

他怀着一股莫名、不知所措的心情回到了那座破庙里。

庙里漆黑一片。

他没有喊乞丐,因为他必定已经进城去开始一宿的工作了。他甚至丝毫都没有在意乞丐骗了他的酒,现在他没有心情和别人计较这些琐碎的事情了。大哥、二哥、母亲,他们都在等着自己回去呢!可是如今,他们又是在哪个坟墓里呢?那些鼠蛇都在他们的坟墓里安家了吧!坟墓上一定都满是鼠洞、蛇窝了。他没有栓马,仅仅拿了酒袋走进庙里去。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血液内奔腾,它很快就紧紧地裹住了他,像一块裹尸布一样严严实实。他不想再去回忆先前的事了,连大哥二哥的嘱咐也想马上忘得一­干­二静。乔二龙已经不用再去杀了,也不必担心他来复仇,甚至连他后人的复仇都不必担忧。郑屠也不用再去­操­心,大家都认为他早已在七百年前让一个叫做鲁智深的提辖给三拳结果在闹市中了。不管鲁智深是谁派来的,反正现在已经不用再亲自动手了。倒是自己这个宋朝人杀了一个七百年后的清朝说书艺人,真是令他匪夷所思。现在包袱里的两颗人头中就有一颗是这说书人的,还有一颗是七百年前的宋朝铁匠的,这个一定是只剩下个头骨了吧!自己奉命去取两个恶霸的头,最后却取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头来。

他在黑暗中拧开还没有喝完的青稞酒。壶子里立刻飘溢出陈浓的酒香。这是七百年的青稞陈酿。他咕噜咕噜将酒喝了个光,任何限制都被解除了,大哥的嘱咐已经死了七百年了。现在他自己也不再是刺客家族的人了。这反而令他觉得自己此刻很空虚,不知道自己为何还 存活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他握起那把白晃晃的刀,想象着明天早上乞丐会怎样惊恐地发现地上的这颗枯老的头颅,时隔一天,他已经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刺客变成了一位衰朽残破的老人。他可能会去翻包袱,想瞧瞧里面有没有银两,结果他发现了两颗人头,那颗还没有腐烂的,他非常熟悉。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见两位哥哥了,自己再也无法完成他们给他的使命了,他在铁铺里忽略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拉风箱的瘦子,结果整个事情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他这样想着,想着,迷迷糊糊中将这把白晃晃的刀在自己的脖子上飞快地抹过去……

藏着的人

几个人出于对过往时间的眷恋,而编织了这张记忆之网——正如同每一张网都不可避免地遗漏了温柔的水,而捕获了鱼虾(或者,也可以是古老传说中的一个盖有所罗门封印的胆瓶)一样,这几个人的记忆或交错重叠,证实了某些事件并非出自其中一个人的臆造;或者由于他们共同的疏忽,导致了某个漏洞,从而使历史的某个瞬间像流水滑落指间般无法追回。

现在,很多居住在上海徐家汇地区的人,大概早已不是纯正的徐光启的后代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只知道徐光启留给后世一部影响深远的著作——《农政全书》。不过,他们手中的这部《农政全书》和其他任何人手中的《农政全书》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从某种苛刻的意义上说,他们也已经沦落为和徐光启没有丝毫关系的一群人了。

然而,历史总是令人难以捉摸。一部与其他《农政全书》有着某些许多差异的《农政全书》最近出现在了牛津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当中。据说是一位叫威廉·布朗的老人临终前请子女捐赠给博德利图书馆的。据老者生前透露,根据几大册的家庭日记,他得知这部书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是中国明朝一位姓徐的官员赠送的,他的祖先叫约翰·布朗,是一名传教士,曾协助利玛窦处理有关明廷的政务,以及传教等诸多事宜,在中国待了8年(他先后生活在北京、杭州、苏州)后回到欧洲,之后辗转各地,最后在爱丁堡定居下来,而这部书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陪伴在祖先们的身边,被视作珍宝。可惜的是,那些日记在一次大火中化为乌有。

我和博德利图书馆的馆长有过数面之缘,有幸见到过这部奇特的书。这部《农政全书》的纸页发黄,看起来松脆易破,因此,馆长只允许我看这部书,不能用手翻阅。好在他们制作了一部仿真的复制品,我才可以真正地一饱眼福。

书中语言使用的依然是汉字。书名字迹隽秀,封面有些凹凸不平,以蓝­色­为底­色­,设计传统、质朴;扉页上有汉字墨迹,有些字由于浸水的缘故已经模糊不清了,看得清的只有以下几个字:“故人西……書……徐”,此外,并没有时间上的记载。

正在牛津大学进修的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徐漾文(他是研究《农政全书》的学者,不过根据他的家谱、族谱看,他和徐光启并没有什么家族渊源关系)认为,这是唯一一部从明朝传下来的手写本《农政全书》,不过,现在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这部书是徐光启赠送给威廉·布朗的祖先的。

不过,令我最深感兴趣的是,这部手抄本《农政全书》的最后一页上写着几行奇怪的字,全是拉丁字母。没有一个国家的学者认为这是他们国家的语言文字(徐漾文猜测这些文字和汉字、徐光启有着密切的联系,可能是约翰·布朗借鉴了拉丁字母和中国汉字的某些特点而创造出来的一种密码文字,然而,现在他并没有破译出这种怪异的语言文字)。博德利图书馆的馆长同意了我复印那些古怪的文字。现在,我把那些文字记录在这里:

FC ZTTMF RJ xvt* vrd zrmj xvt* wv Christian,

Xtml nlf t*la xvt* wf zt*h ztrqm,

God zrp srh zra China xrf srf

SRH ZRQ NLF RM wv tlf jf vs vrd zro.

徐漾文根据字母猜测,这段话或许简要阐明了明朝时期基督教与中国的关系,其中也涉及到徐光启,FC ZTTMF RJ很有可能指的是徐光启。不过这也只是猜测,他毕竟没有完全读懂全文。

更有意思是事情发生在后面。

除了那段难懂的拉丁字母之外,徐漾文细致地对照了这部手抄本《农政全书》与明、清刻本的《农政全书》,发觉手抄本的《农政全书》中多记载了一个神秘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在某种意义上证实了他对那个名字的猜测似乎是正确的)。这个故事似乎与全书没有多大的联系,连一个例证都算不上,它仿佛和整部书的脉络都脱离开来了。不过,从整个故事的叙述上看,它似乎有着某种完整­性­,可以断定是书写者­精­心记录下来的。故事叙述没有采用上面提到的拉丁字母(除了故事主人公的名字用FC ZTTMF RJ 代替之外),而是全部用汉字书写的。根据书籍的装订判断,徐漾文觉得这个故事或许原本与全书无关,可能是约翰·布朗后来增添进去的。再说,根据对纸张情况的判断,这个故事应该也有好几百年了,不像是近人伪造加进去的。

为了让更多的人能读懂这个故事,我将书中的文言文译成白话文,转述在下面。为简便起见,主人公复杂的名字我将以代替。为了不影响到作者最初的写作意图,我的翻译将尽量忠实原文。

是大明朝掌管历法的大臣。他认识一位伟大的传教士、耶稣基督虔诚的信徒。由于种种原因,我在这里不方便将他们的真实姓名记录在这里——这也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在定居在北京的那五年里,我曾协助传教士处理许多与传教有关的事宜。传教士曾建议皇帝在皇城外建筑一座基督教堂。皇帝在一次早朝时咨询了大臣们的意见,结果没有一位大臣同意这项计划。皇帝还特意询问在皇城外建筑教堂是否会影响农业的收成。认为教堂与农业的收成关系不大,但他的这层意思在皇帝面前表达得模棱两可,或许是为了明哲保身,不得罪其他官员,也不想断绝与传教士之间的友谊。

当我离开家乡,刚踏上这块神奇的土地时,传教士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活了3年了。他的汉语已经说得挺流利了。开始,我跟在他的身旁学习汉语口语与文字书写。不到1年,我与旁边的汉人交流时已经基本没有什么语言障碍,常用字也能书写得可以在集市上张贴了。从这个时候开始,传教士让我帮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件。

传教士和官场上的人相处得并不是很融洽,因为许多官员对圣教抱着一副鄙夷的态度。他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上帝,但他们却时常去寺庙祈祷、求神。佛教中众神林立,然而他们似乎主要信仰佛祖如来、观音大士二神。是传教士惟一一位经常会面的官员。他们两人关系较好,经常在一起谈论有关农业、历法与科技方面的问题。我并不参与他们之间的谈话;有的时候,如果不打搅他们,我也会在旁边看他们一边品茶,一边谈论琐事。

不过,那些事情似乎都是不值得记录在这里的。还有更值得纪念的事情应该记载下来。

一个秋天的下午,(他那个时候已经深受传教士的影响,开始对圣教抱以崇敬的态度)匆匆赶到了传教士的家里。他汗流浃背,神情怪异。传教士觉得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喜。向传教士述说了他的不安(或许,他是想让别人觉得他非常不安)。他没有在意我旁听。

这个庞大帝国的人民常常认为梦是与实际情况相反的,他们有时候对梦的理解、解释完全变成了对自己内心的某种抚慰。或许,那位遥远的周公真的对他这个民族有了异常透彻的理解,才会让梦中的“棺材”变成现实世界中的“官财”;让虚幻中的丑恶转变为现实中的美好,借此沾沾自喜;让虚幻中的美好成为未来的象征,并继续麻醉他们自己。可悲的是,上帝早已对他们做出了警示,他们却不自知。

“愚蒙人哪!你们要丢弃愚蒙,就可以存活,并且要走在智慧的道路上。”(《旧约·箴言》第九章第六节——译者注)

讲述的这个梦完全逃离了整个大明帝国,而是漂洋过海地来到了欧洲,来到了上帝的欧洲子民的领土。我记得,在向传教士述说他这个奇异的梦的过程中,传教士一直在胸前不停地画十字。的眼神是难以猜测的,他的心思仿佛一团乱麻,可是又似乎有些兴奋不已,而传教士的脸上却始终是严肃的。

他的梦与圣教中的“显现”相似,虽然并非圣彼得等虔诚圣徒,但由于这个梦在很大程度上暗示着圣教深远的影响与上帝无边的神力,于是,我努力回忆出了讲述的这个梦,并将它记载在这里:

的梦是从通天塔开始的。通天塔在的梦中成为了北京城外任何一座佛教浮屠。或许在的梦中,建造通天塔的人也全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他说,他在梦中模模糊糊看见了通天塔,但并不是传教士带给他看的那些油画中的那种模样,而是类似于浮屠的形状。每一层的飞檐上都拴满了­精­美的铃铛,塔的高度他无法估计,冲入云霄。塔内的楼梯全部都是用上等的木头建造的,且都上了漆,华美高贵。总之,的描述完全是属于这个帝国的风俗习惯的。

似乎并没有将自己梦到的所有情景一五一十地全部讲出来。传教士在听的过程中多次打断他,因为传教士觉得他的叙述并不完整,中间必定漏掉了某些东西。努力向他说明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梦本身就是有缺失之处、支离破碎的,何况有些事情他也难以回忆起来了。

关于通天塔,他的回忆就是以上这些。接下来,他讲的事情让传教士更坚定了上帝的无处不在。的话题马上就跳到了天堂(或许那里也并不是天堂——我姑且这样认为。并没有仔细描述那个地方的特别之处,他的叙述仍然是纯属东方式的)。他并没有讲清楚自己在梦中是如何从通天塔跳跃到天堂之门的;而且他的话有些粗鲁,在他的描述中,天堂的大门只不过是皇城东面的那扇朱漆大门,而天堂内似乎也并不比皇帝的御花园更雅致宁静。

兴奋地讲述了他在梦中进入天堂,并且上帝在他跟前显现的整个过程。

天堂的大门并没有天使在看守,他很顺利地进去了。在天堂里,他见到了许多面相与传教士相似的人,他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虽然,他猜测在天堂内很可能根本不存在语言沟通方面的障碍,不过他依然只是对他们仅仅抱以微笑。他说,他还见到了许多以前在古书中读到的神仙,这些人中的许多位都出现在近1000年前的一本叫《神仙传》的书中。他们是羽化而登仙的,看起来他们很少与其他国家的人交谈。说,他很遗憾,由于上帝的召见(他的描述很像是当今皇帝在召见一位朝廷大臣),他没有机会与这些神仙细谈。

他跟随一位天使来到一座宏伟的建筑前。这座建筑分为两个部分,上半部分是木头建造的,下半部分是石头建造的。由于太高大宽广,他根本无法看明白它是什么形状的。整个建筑的周围似乎闪耀着佛光。他说,这差点让他误以为上帝和佛祖如来是同一个神。他走进了大堂。整个屋子散发着幽香与奇异美妙的光。他站在墙壁旁,细细观赏着墙上那些绘画作品。他觉得自己在传教士收藏的一本类似油画册的书本中见到过它们中的部分作品。

说,上帝是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显现的,不过,他是背着他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都没有见到上帝的面庞。他试着去走进上帝,见识一下上帝的脸,不过,无论他怎么靠近,上帝总是背向着他的。上帝似乎一直都没有移动,却都使得他无法企及。上帝就好像一个完美的圆球,无论他怎样接近,他都是以一副同样的姿态面对他,仿佛他始终都没有离开他原来站的那个位置,是自己在不停地转圈。说,整个过程中自己一直没有说话,他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传教士向他说明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可能的原因。传教士告知他:上帝的意志是不可猜测的。不过,上帝这样做或许表明他已经暗示了他神圣的意志,上帝相信他能够领悟得到。传教士同时对他试图接近上帝的行为说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告诫:不可太过放任自己的好奇心。

“人若不控制自己的心,就像没有城墙,毁坏了的城一样。”(《旧约·箴言》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八节——译者注)

说,他的这个梦就是在无言当中结束的。他记得在梦的最后时刻,他站在一盏灯的跟前,自己整个身心都沐浴在神奇的灯光之下。传教士说,根据《圣经》的描述,这表明他曾经站在上帝的脚跟前,上帝已经认同他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

对于传教士的看法,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在讲述完他的梦之后,他没有坐多久就离开那里回家了。

在听完这个故事的3个月之后,我离开了北京,过道苏州前去杭州。我在苏杭二州辗转了近3年。

隐藏在这本《农政全书》内的故事就记载了以上这些内容。

徐漾文和牛津大学的两位东方学教授大卫·詹姆斯、约翰·斯通一致认为,这个故事可能属实。至于故事中间的是否指的就是徐光启,传教士是否指的就是利玛窦,还有许多争议。徐漾文根据众多的历史资料推断出,徐光启与利玛窦之间确实存在着深厚的友谊,利玛窦曾协助徐光启处理许多农业、历法、科技方面的事情,而徐光启也很有可能受到利玛窦的影响,信仰了基督教。不过,他同样也表示,在明清两朝,传教士与中国官员的接触较为频繁,像徐光启与利玛窦之间的这种关系或许还存在很多,因此,不能盲目地认定书中记载的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就必然是徐光启和利玛窦。

大卫·詹姆斯、约翰·斯通两位教授则从另外的角度对此进行了研究。他们觉得,手抄本《农政全书》最后一页上的那些怪异的拉丁字母,或许与某种密码语言存在联系。大卫·詹姆斯认为,约翰·布朗可能使用了某种古老密码语言的书写方式,而这种密码语言我们现在仍然不知道如何破译,只要破译了这种语言,一切真相将大白天下。詹姆斯与斯通正在搜集、研究各种密码语言的破译方式,希望从中能寻找出破译的方法。

至于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即约翰·布朗为何记载下这段话,学者们对此各抒己见。徐漾文认为,约翰·布朗已经在文字中明白写出了自己的意图,他是一名传教士,他的目的就是宣扬“圣教深远的影响与上帝无边的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宗教侵略行为,而他选择一位明朝的大臣来写,很有可能是为了说明基督教已经对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詹姆斯与斯通则认为,如果从文化侵略方面来考虑这个事情,那么简直是小题大做了,两位学者认为,约翰·布朗除了是一名传教士以外,同时也是一名旅行家,他是以游记的方式写下这篇文章的,而它也可能是一篇普通的*。

关于这个问题,双方的争论还没有停止。或许,没有人可以再现真实的历史,而我们所谓的历史,都是在口头与书面争论中逐渐形成的。

我与故事

那天,哥哥跑了,像一匹受伤的狼那样逃进了森林。村里的那群小屁孩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马棚里给魏团长的心肝梳毛。

“他想变成狼崽子就随他去吧!我爹我娘都撒手不管了,我更管不了了。”我梳理着那匹枣红­色­良驹肚子上的鬃毛,“真是匹难得的好马!难怪魏团长会让十几个兄弟冒着枪林弹雨把它从小日本的马圈里偷回来。”

哥哥逃走后的第二天,我把他屋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拖出去卖了。战乱年代,还是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化作钱藏在身上比较方便,炮火烧到自家门口时,谁会拖箱子背椅子地逃命?

我把哥哥屋子里的那些破烂货,还有一大堆书卖了后的第三天,魏团长前几天新任命的廖副官带着几个人一大早就来捶我家的门了。他们没容我说一句话,就拿了灶台上那块我用来擦灰尘的抹布堵住了我的嘴巴,五花大绑地将我押到了魏团长面前。

我还没来得及吐­干­净嘴巴里的土渣,就向魏团长发誓:“魏团长,我是一门心思给马梳毛的,我敢保证,连个蝇子的ρi股都没有留在马身上。”

魏团长说,他的心肝早就已经让蝇子给吃了,马棚里面的那匹枣红马身上现在到处都是嗜血的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廖副官突然把一个血­肉­模糊的马头扔在我脚跟前。我吓了一大跳,这个马头是我每天下午都梳毛的那匹枣红马——魏团长的心肝的。

魏团长说,这不是他的心肝,他们找了一匹和他的心肝非常相像的枣红马来搪塞他。他拿出了一封信给我看。我认出这是我哥哥的笔迹。廖副官说,早上有个人拿着一张纸跑到团部来,嘴里大喊着造反了,居然有人敢骂魏团长是傻蛋团长,居然有人敢枪杀魏团长的心肝。廖副官说,这封信是在我卖掉的我哥哥的那些破烂家具中发现的。

我说:“魏团长,这不是我写的。他们是在我哥哥的家具中找到这张纸的。这是他写的。他害怕了,所以逃到森林里去了。他不是人,他连累我,他是狼,现在,他回到狼窝里去了。”

魏团长没有听我解释,把我关到团部的地牢里了。我嘴里不停地咒骂着那匹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下面就是那张害我蹲地牢的纸上写的所有内容,魏团长带着他的老弱残兵离开村里以后,它回到了我手中。

我们是深夜出发的。

我知道自己这次凶多吉少,很可能就此命丧黄泉。那些当兵的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嘴里不停地啃着刚从烧­鸡­店里抢来的­鸡­腿,还不时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下流的歌。他们早就不在乎这档子事了,他们每天都在穿梭的子弹中间挣扎,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是,我,这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现在却要爬进死人堆里去了。碰到了那些狗日的小鬼子,我也是第一个挨枪子儿的。为了一匹马,我们要一起去送命了:啃­鸡­腿的和饿肚子的。

我是被逮来给这十几个当兵的带路的,呵呵……我不知道那个傻蛋团长是怎么想的。这条路每个人都认识,还需要我走在前面给他们引路吗?子弹会给我们每个人带路的。他还说,如果马死了,就把马首带回来,要不然,我们就把自己的头留在那里,省得浪费他的子弹,他的子弹是用来打鬼子的,不是用来孝敬我们的。

我没见过那匹枣红马。出发前,那十几个当兵的在篝火前发了一通牢­骚­。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

那匹枣红马是团长的心肝,团长爱马如命。在不久前和日本鬼子的一次交战中,他为了救那匹马,甚至抛弃了自己的女人。然而,那匹马最后仍然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他的副官在子弹横飞的战场上尿了裤子,失手让那匹马从战场外围跑进了日本人的战壕。

镇上的老人都说,阎王爷要你的命,即便让你跑掉了今天,明天他仍然会来索回。这话千真万确,那位副官虽然躲掉了日本人的子弹,却没有躲掉团长的子弹。

一路上,那些当兵的不停地问我到了没有。他们也很害怕。

那匹枣红马就栓在镇上的武家祠堂内。那些狗日的日本人把镇上最大的武家祠堂糟蹋成了一个马厩。

我第一次看见那匹枣红马了,不过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它。

不知道是谁的枪不小心走了火,我们刚靠近祠堂就被发现了。日本人的机枪像鞭炮一样一阵乱响,子弹“嗖嗖嗖”地在我们耳边一阵阵掠过。我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不久,我旁边的一个声音说:“这下可好了,有马­肉­吃了。”

那匹枣红马最后在嘶鸣中死于流弹。很明显,子弹是从我们这边的某把枪中­射­出去的,日本人不可能在交战的时候腾出空来往自己背后放枪。我不知道那些兵心里怎么想,他们的副官在丢失了这匹马之后也丢了自己的命。或许,他们对此心照不宣,只要没人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马是被自己人的子弹还是日本人的子弹送上黄泉路的。

我想到这一点之后,立马就跑了。我就在他们身边,他们取我的命如探囊取物,但是,日本人要取我的命的话,还得花时间瞄准。

我跑了。

他肯定先跑回了家,写下了这张纸条。他什么时候逃进森林里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在小屁孩们告诉了我才知道他做了狼崽子的。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下这张纸,或许,这只是文人的臭毛病。

我在团部的地牢里关了一天后就被释放了。廖副官说,魏团长派出去夺回枣红马的那十几个士兵有一半死在与日本人的交火中,另外一半捡了命逃回来的,魏团长已经在看完那张纸之后让他们一伙人团圆了。

我回家后立即跑到哥哥的屋子里,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我可不想再有一张与我毫不相关的纸条送到团长那里让我白白送了命,这个傻蛋团长为了那匹死去的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只能说:老天还是长眼的,菩萨还在保佑我。我在那匹差点置我于死地的毒狼的万年历里找到了另一张留下的纸条:

我知道,如果我就这样跑了,事情会变得更复杂的。或许,那几个当兵的会将我当做替死鬼。我跑了,就像死了一样死无对证。是他们打死了枣红马,为求自保,他们还想杀我灭口,该死的是他们——事情不应该变得那么复杂,整个实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把纸条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就是为了让它能送到团长手里。他们该死。

我把这张纸条藏在万年历中,在我回来之前,会有人发现它的。不管是这张纸条先发现,还是另一张纸条先发现,他们都逃不过那排子弹的。

我看完纸条上的字后,立马把纸条烧了。

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那匹毒狼手中的木偶。他曾经告诉我说,文字比嘴巴有用可靠,文字背后的力量要比嘴巴的喋喋不休强大得多。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当他是驴放屁,可是现在……

他像上帝一样编造了整个故事,然后用线­操­纵着我们——或许,让我成为这个故事的叙述者也是他整个故事中的一个部分,只不过,他没有将这写在纸上。

半个月后,共产党的部队把日本人的据点端了。魏团长的那支邋遢部队也离开这里,继续踉踉跄跄地北上抗日了。我不知道武家祠堂里的那个马首是不是随军一起前行。

魏团长离开我们村的第二天,我的哥哥,那匹逃进森林里的狼,在傍晚彩霞的映衬下,像一只得胜归来的骄傲公­鸡­一样,迈着大步又重新回到了村里。

女人的罗盘

为了瞒住闵镜国的眼睛,为了瞒住镇上所有人的眼睛,她不得不低着头频繁地擦拭眼角。她想,这样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柔弱可怜的女人,一个被男人欺负却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女子;也只有这样,才真正救得了自己。

她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后果会不会很严重。虽说这种事在镇上一直就不绝于耳,但是现在,她必须让大家觉得自己是被逼迫的。闵镜国或许并不敢把她怎么样,最多,自己也只是俯首帖耳地服侍他几天。几天以后,她依然还是原先的她,整个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由她来做主——可是,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她如果还飞扬跋扈,太嚣张的话,即便闵镜国饶得了她,整个镇上的男人和女人都会饶不了她的。哪个男人希望给自己的女人树立这样一座丰碑?哪个女人能容忍在自己男人的身旁又栽上这样一朵野花?她韩惠珍不是呆子,这种亏一旦吃上了,自己也就成了典型了,这辈子想翻身都难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擦了很多遍了,可是再看看衣角,两只几乎都是­干­的,像刚在太阳底下晒­干­的一样。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揉得有些生疼了,眼泪却依然没有掉下来。

闵镜国走过来了。她想。不用抬头看,她就知道这个细碎的脚步声是属于闵镜国的。这个脚步声在她跟前徘徊了20年了。20年来,她常常听见这个脚步声淹没在街道中,飘荡在自己的睡梦中;但是现在,她又开始觉得它像双管猎枪鸣响一样爆炸在自己的耳边。她想,像闵镜国这种窝囊废,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才真正走得像个男人。她韩惠珍这辈子连只­鸡­,连只狗都没有嫁上,硬是嫁给了这样一个只能靠自己的女人给他脸上摸黑,从而借此当众尥蹶子来证明他也是个男人的可怜虫。她韩惠珍和这样窝囊的男人已经过了20年了,实在是过够了。可是现在,她又能怎样呢?现在,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恶毒放浪的女人,她简直是一只凶狠的狼,把闵镜国这只温顺的小绵羊给活剥生吞了。

她不知道闵镜国今天早上穿了件什么样的衣服,从他前天下午出门,一直到今天上午,她还没有见过他呢;或许,他仍是穿着前天下午那件满是油漆的制服吧。因为随着那个脚步声的临近,她已经隐约闻到一股油漆的味道了。她很讨厌油漆的味道,不过,现在令她更讨厌的是周围人群中散发出来的那股味道。她觉得,这股味道现在和镇上鱼铺里的鱼腥味交织在一起了,而宋允诚就是那条臭咸鱼,他把闵镜国给招来了。他以为远远地躲在后面,我就看不到了吗?他终于找到替死鬼了,半年来他一直戴着绿帽子不敢出门,现在,他的这顶绿帽子暗下去了,闵镜国的这顶光鲜起来了,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到闵镜国身上来了。他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吧!

闵镜国没有走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脚步。她微微抬起头。镇上杂货店老板许庆虎的小儿子悄悄站出来,指了指他左脚前方的一丛狗尾巴草。许庆虎的女人陆露拍了一把小儿子的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闵镜国弯下腰,从草丛里摸出一捆绳子来。他握着绳子,瞥了一眼她。她低下头,坐在地上,双手不停地用衣角擦着眼睛,可是,大家都没有听到哭声和抽泣声。人群中已经有了窃笑声。

闵镜国拿着绳子,一声不吭地走下山去。

人群还没有散去。

她不知道自己该站起来跟闵镜国回家,还是该继续坐着擦眼睛。直到镇长夫人走过来扶起她,安慰她回家,她才避开众人,独自从小路下山。

许庆虎

“闵镜国刚下山不久,马文魁就冲着他的背影开始叫骂了——孬种!纯种的孬种!自从我哥马文忠死后,这个镇上的所有男人就没有一个入得了眼的货­色­了。他马文魁当了这么多年的粮仓管理员,仍是个写字记账的,牢­骚­早就跟仓里的粮食一样膨胀发霉了。我说——马文魁,你哥马文忠和闵镜国还不是一路货­色­?你嫂子肚子里的种,也不是你们马家人播的吧!马文魁冷笑一声,说——你就保准自己这些年来没有当王八,给别人带孩子?这两个儿子当中,大儿子是你的,还是二儿子是你的?马文魁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孩子下去了,要不然,她还不抽马文魁两个嘴巴。我没有理他。那个时候,我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呢,哪里有心情和他胡搅蛮缠下去。更何况,马文魁这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他吗?马文荣,马文华,马文魁,这三个兔崽子,哪个没有爬过镇上姑娘的窗户?晚上广场上放电影的时候,哪个的手是老老实实放着的?

“总的来说,这件事并没有你想得那样严重。再说了,这镇上有几个人是­干­净的!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奇了怪了,到底是那双眼睛看到那事了?到底是谁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等我揪出他来,非得剥去他一层皮不可!

“你公公婆婆不会再像今天早上一样到处哭天呛地了吧?不过,这件事总算是过去了。大家会慢慢淡忘的。再说了,偌大个镇,每天总有不少新鲜的事情蹦出来,这镇上的女人,哪个不捡着几根新鲜猫胡须,就想量量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又有谁会老念着那点旧事不放。你也别再问了。上午你走以后,大家也就说了这么几句,我像个小学生背课文一样全部背诵给你听了。你就放心吧,别老纠缠着这些事。你就放心好了。即使闵镜国这个窝囊废知道了这事,他又能怎么样呢?何况——我已经想办法让人替我探听了虚实,没有人知道是我许庆虎……”

闵镜国

起初,镇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不用到今天下午,整个镇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是宋允诚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了我。他是今天早上跑了3里路来李村告诉我的。他说——闵镜国,你还在涂油漆呢?你回家吧,不要在外面做乌龟了。他还说——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我可不想看你戴着一顶不光彩的帽子,老在别人跟前飘来晃去的。

我说——宋允诚,你怎么一大清早就骂我做了乌龟?

宋允诚说——不是我骂你做了乌龟,镇上很多人都知道你变成乌龟了。你爹你妈现在都不敢出来见人了。

我问他——那个男人是谁?

他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做了乌龟了。我和你都被这些坏女人变成乌龟了。我就跑你家去了。我看你不在家。我猜你可能还在这里喷油漆呢。我就来了。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别人碰上这种事都事不关已,暗地里偷笑。我不能看着你糊里糊涂地做了乌龟,我还一声不吭的。

我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被人蒙着眼睛,做瞎了眼的乌龟呢;要不是你,哪天我吃了鸳鸯腿,喝了砒霜,还以为是自己摔了跟头,喝白开水噎死的呢!

宋允诚说——我们都是难兄难弟。

我说——没有一个人看见那个男人是谁吗?

他说——那男人跑得快,像兔子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鬼影了,估计没人知道是谁。

我说——那个贱人现在在哪里?

他说——估计她现在正寻死觅活的呢。

我丢下手中的活,马上和宋允诚一同回家。路上,我问他——是谁发现这丑事的,我爹还是我妈?他说——我不知道。反正,等你爹你妈知道这事的时候,镇上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

当我听别人说她拿着一根绳子往山上走的时候,我知道,她又来这一套了。我说——我们慢慢走吧,反正她不嫌这事丑,我也不怕。宋允诚说——闹出人命来,事情就大了。还是快走吧!我冷笑了一声,对他说——闹不出人命来的。

我刚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我没有听到那种寻死觅活的哭喊声,只看到她在不停地擦眼睛。周围围了不少人。

我原本想——你就这样闹下去吧,让这镇上的人都看看你那副嘴脸。我也不在乎丢这脸。反正我的脸面早就丢尽了,20年了,我都已经麻木了。以前是被你骑着,现在,也只不过是被人按着头做了一回乌龟。这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窝囊废,我也认了。不过,你……你韩惠珍,现在由泼­妇­变成*了。以前,你只是个赵姨娘,现在,你成了潘金莲了!

宋允诚安的什么心,为什么非要拉我到这里呢?他自己倒是远远地跟在我后面,好像这事与他毫不相­干­的一样。其实,我来不来这里都一样,过一会,她就会回家了。接下来,她会对我百依百顺,捡好听的话跟我说,她还会给我爹我妈做好吃的,给他们捶背按摩,给他们洗衣服,倒洗脚水。三天以后,她又现出原型,成了赵姨娘了,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吆来喝去的,动不动就给我们脸­色­看。现在,她只不过是做戏给别人看而已。她那点伎俩,我享受了20年了!

有人跟我说她上山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她是告诉别人自己要上吊吗?要上吊的话,为什么不偷偷摸摸地在家里上吊呢?出了这种丑事,她还这样招摇过市的,她的脸皮都可以磨菜刀了。居然还拿根绳子,当着全镇的人说要上山来上吊。绳子呢?她把绳子栓在哪根树枝上了?

我走向前去,可是并没有看到那根绳子。许庆虎的小儿子站出来,指了指我左上方的一对狗尾巴草。他刚指完,许庆虎的女人就嫌他乱掺和,把他揪回去了。我捡起了那根绳子。众目睽睽之下,我能怎么样呢?我甚至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她一句。不过,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是慢慢地走到她跟前的。如果我气势汹汹地跑过去,那我也是在做戏了,全镇的人都知道我是在为遮丑做戏给他们看了,他们都知道我是个窝囊废的。有人在偷偷地笑了。

我比谁都明白其中的利害。我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捡起绳子,保持沉默,下山回家去。不是我闵镜国甘愿做乌龟,确实,这样做是最明智的选择,既能保持我仅剩的一点面子,也能够让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一次,她实在有些过分了,应该让她警醒一下,哪怕是让她胆战心惊了一刻钟也好。我管不了她,­干­脆就什么也不说,看她能怎么样。

反正,这乌龟的帽子已经扣在我闵镜国的头上了。我闵镜国也不是这镇上唯一的乌龟。只不过,到今天为止,这镇上又多了只乌龟而已。不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这三天,潘金莲会怎样对待我这只乌龟,还有她的龟公公、龟婆婆呢?

这自嘲可不是人人都会的。我自己说说可以,不过,如果别人说我闵镜国对这些事已经麻木了,这可不是什么高见。我只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天,她的事败露了,我心平气静的。哪天,我的事败露了,她也不会老纠缠着我不放……

宋允诚

是许庆虎跑来告诉我的,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知道这事。我躲在家里,不敢抛头露面已经有半年了。我害怕镇上所有关于这方面的议论,因此,镇上的这类新鲜事,到达我的耳朵里的时候,常常都是已经发霉变烂了。

许庆虎幸灾乐祸地说——闵镜国成了乌龟了。

我问他——你听谁说的啊?

他说——你的耳朵聋了吧?整个镇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说——我的耳朵不是聋了,是快烂得掉下来了。知不知道是谁让他做了乌龟?

许庆虎说——我不知道。听说,别人只看见了一个影子,你上街去问问,看有没有人看到那个男人是谁。

我说——我憋在家里快半年了,就是害怕别人在我跟前提起这些事。我现在还去自讨没趣啊?我不去。你自己想知道是谁,就自己去问嘛!

许庆虎说话一点也不给我留情面。我最害怕听到什么,他就硬是捡什么说。看我不愿意出门,他说话越来越横了。

他说——你怕什么啊,还窝在家里半年!不就是你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做了的乌龟的男人又不是只有你宋允诚一个。马文忠、马文荣不都是爬在你前面的乌龟吗?现在,闵镜国也变成乌龟了,还是一只被人瞎了眼的乌龟,他做了乌龟,可是还不知道让他做乌龟的人是谁!你看,这镇上不是已经有了一群乌龟了嘛!你这只小乌龟,有什么好怕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再这样乌龟乌龟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我要崩溃了。我承认,我确实是个孬种。在山上,马文魁说这镇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货­色­,他说的很对。

我说——你别乌龟乌龟地说个没完。我现在去问问。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和闵镜国是拜把子的兄弟,我也不想让他糊里糊涂地做了乌龟。我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去问一些年纪大的老头老太婆。我想,他们这些事看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应该不会再取笑我了。可是他们没有一个知道那人是谁。在街上,我碰到几个在收拾摊位的年轻人,他们和半年前一样和我打招呼,好像他们已经忘记了那些我担心会被提到的事。我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不过,我仍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旧事重提,总会让我颜面扫地的。所以,最终我并没有按照自己答应许庆虎的那样去问。我在街上的僻静弄堂里转了几圈,然后回去告诉许庆虎说——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看到那个让闵镜国变成乌龟的男人是谁。

我又问他——闵镜国打算怎么办?

他说——闵镜国前天下午到李村一户人家做活去了,估计他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乌龟呢。

话说回来。实际上,我并不想骗他,也不想耍无赖,我有自己的苦衷。不过,我确实是问了好几个人,只不过他们都是老头老太婆。以后如果出了什么事,他想赖在我头上也赖不成了。虽然说,老头老太婆的消息没有年轻人灵通,脑子可能也不太好使,可是,老头老太婆也是人啊!这一点,他许庆虎总不会不承认吧?

我给许庆虎回了话以后就回家了。按照我这半年来的习惯,8点多钟这个时候我应该还在睡觉呢。不过,今天我睡不着了。我想,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闵镜国。我们是兄弟,别人知道他做了乌龟,都会不言不语地偷偷笑他;可是我是他兄弟,我不能一声不吭的。以前我们是拜把子的好兄弟;现在,我们都让自己的女人给戴了绿帽子,从今天起,我们成了统一战线上的生死之交了!

我赶到李村找到闵镜国的时候,他正在给一张大衣柜上漆。制服上满是零零点点的油漆,整间屋子里都是油漆味。我把他从厅堂里拉了出来,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部跟他说了。让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他似乎很平静,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我以为他很快就要火山爆发了,可是,结果他却像一潭死水。

半年前,当我听说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的时候,我简直快发疯了,恨不得马上宰了那臭娘们——当然,我最后没有宰了她,那个男人夺下了我手中的菜刀,把我绑在了家中的木柱上,还用布堵住了我的嘴巴,然后,他们拿了我的钱一起私奔了。我是第二天被闵镜国救下的。我发誓,以后如果她还敢回来,我非得砍了她的脚不可。然而,世事难料,令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双脚没有砍掉,我的双脚倒是被他们被砍掉了——从我被绑在柱子上的那天起,我半年都没有脸面踏出院门。

闵镜国怎么会这么无动于衷呢?我跟他说了一大通,他却好像没事人似的。他问我那些话的语气,就好像是我问菜市场上的小贩青菜萝卜多少钱一斤一样。虽然,他骂自己的女人是贱人,不过,听他的口气,我总觉得他好像并不拿这事当回事。难道他甘愿做乌龟?

闵镜国像个孩子一样,太天真了。他觉得他的女人会把别的男人领回他家里去。他还问我是他爹,还是他妈先发现的。不过说真的,我还真的不知道是谁发现的。整个事情都是许庆虎跑来跟我说的——许庆虎不会是贼喊捉贼吧?听别人说,他家的杂货店明里是卖些日常用品,其实暗地里和市里的某些*差不多。

在山上的时候,我尽量离他远一点。虽然我们是兄弟,可是,这不仅仅是兄弟间的事情,更是他们夫妻间的家务事。我不想掺和进去。我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好;和这件事纠缠下去,说不定别人又会借机翻出我的丑事来。我倒的霉已经够大了。我已经半年不敢上街了。我可不想再在家里窝上半年。

闵镜国的女人偷偷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很毒很辣,和六月里中午的太阳一样。我不敢在那个是非之地待得太久。我是在闵镜国慢慢走近他女人身边的时候悄悄下山的。之后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对我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我觉得自己终于从这些祸水里面成功脱身了。我又可以在街上游来逛去的了。现在,闵镜国才是大家心目中的乌龟,我,宋允诚,只不过是一只过时的老乌龟了。谁会揪着一只老乌龟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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