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辛渐只觉得头痛如裂,脸上一片冰凉,原来自己是俯伏在青砖地面上。欲起身时,才发现手足均被粗索缚住,无法动弹。勉强席坐起来,只见身前身后各站着几名男子,有汉人也有胡人,正各以仇恨的眼光瞪视着他,不过却是不见了李弄玉的人影。
那曾被辛渐夺取兵刃的矮个子突厥人甚是焦躁,来回踱步不止,目光始终不离辛渐半分,忍耐了许久,终于道:“咱们还在等什么?这就将这小子一刀杀了,再去逍遥楼杀了他的同党,好为裴昭先报仇。”辛渐道:“我们没有杀裴昭先,你们要给他报仇,就该去查明真相,找出真凶。”
那矮个子突厥人怒极,上前一脚将辛渐重新踢翻在地,拔出刀比在他胸口,道:“我这就砍下你的首级,去换回裴昭先来。”
辛渐躺在地上,冷笑道:“你这般冲动,只会枉杀无辜。你听谁说是我们杀了裴昭先?叫他来跟我当面对质,我也好死得心服口服。”突厥人道:“当面对质?我这就让你到阴间去和裴昭先对质。”正要用力捅出,忽听得有人叫道:“住手!”只见宫延护着李弄玉自后堂出来。
矮个子突厥人忙上前道:“四娘,咱们还在等什么?这个人不杀,后患无穷。”李弄玉道:“我自有主张。”往堂首坐下,问道:“辛渐,你说,是谁杀了裴昭先?”
辛渐挣扎坐起身来,摇头道:“我们还没有查到。本来以为是一个名叫韦月将的男子所为,可是刚刚又在他家中发现了他的尸首。”李弄玉道:“分明是你们几个指点裴昭躲去韦月将家,这又怎么解释?”
辛渐大是惊奇,问道:“娘子怎么会知道这个?”李弄玉道:“是也不是?”辛渐道:“是。”李弄玉紧盯着辛渐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入后堂去了。
片刻后,宫延重新出来,取黑布蒙了辛渐双眼,打个手势,上来两人架了他便往外走去。他手足被绑,无法反抗,只得任凭对方将自己在地上粗暴地拖拽着。出来院外,塞上马车,往前驰去。似有另一辆马车跟在后面,大约是李弄玉本人所乘坐。辛渐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旁边一人喝道:“不许出声。”
走了数里,隐隐听到有波涛呼啸声,应该是来到了黄河边上。有人将辛渐拉下车来,往前坑坑洼洼地拖行了数十步才停住,用力将他掼到地上,强迫他面朝黄河跪下。
辛渐忍不住心道:“他们要在这里将我杀死,顺手将尸首推入黄河中,这样再也没有人找得到我。”
他虽然并不畏死,只是死得如此冤枉,难免心有不甘,转头叫道:“喂,我们没有杀裴昭先,反而是我们救了他……”忽觉得后颈一片冰凉,有人已经将刀比在了他脖子上。他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等了许久,却始终感觉不到后颈上有刀砍下来,辛渐正纳罕间,忽听到背后远远有人叫道:“辛渐!那是辛渐么?”分明是王羽仙的声音。辛渐忙道,“喂,你们要杀杀我一个好了,羽仙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喂!你们听见了吗?”
王羽仙奔近来,伸手取下辛渐眼上黑布,问道:“你说什么?”辛渐四下一望,这才发现李弄玉的那些手下和马车早已经走远,不明究竟,问道:“你有没有受伤?李弄玉有没有欺负你?”王羽仙道:“你说弄玉姊姊么?她人很好,怎么会欺负我?”
辛渐听她称呼李弄玉为“姊姊”,更感疑惑,道:“李弄玉派人将我找来,拿你要挟我们五个为她办事,后来因为裴昭先又要杀我,怎么会突然又走了呢?”王羽仙笑道:“弄玉姊姊是吓唬你的。”自靴筒拔出一柄小巧精致的金刀,割断绑索,扶辛渐起身,道:“她特意跟我说看不惯你软硬不吃,要好好吓唬你一下。”
辛渐百般不解,不及思虑更多,道:“咱们快些回去,不然阿翰该急死了。”
逍遥楼中王翰四人正焦急万状,忽见到辛渐带着王羽仙平安归来,不免又惊诧万分。
王翰道:“你没事吧?李弄玉有没有对你怎么样?”王羽仙奇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问?弄玉姊姊人很好啊,我还跟她说了想请她帮你们应付淮阳王武延秀的陷害,她也一口答应了。”
众人更是意外,无不诧异地去望着辛渐。辛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四娘对我可是一点也不客气。”当即说了种种遭遇。
王之涣道:“呀,她竟然派人将你绑到黄河边上,预备杀你?”王羽仙道:“弄玉姊姊都说了,她只是要吓唬你。”辛渐苦笑道:“这是吓唬么?我当时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王之涣道:“羽仙竟然都称呼她为姊姊,这个女人可不好惹。”王羽仙道:“不是啊,我觉得她人很好的。”嘻嘻一笑,重重望了辛渐一眼。
辛渐道:“羽仙,是你告诉李弄玉我们救了裴昭先之事么?”王羽仙道:“嗯,是。我本来想等你们自己告诉她救了裴昭先这件事,结果她特意来问我,我只好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
辛渐这才知道他被打晕绑起来后,李弄玉特意去询问了王羽仙事情经过。
王羽仙尚不知道裴昭先已死一事,问道:“你们都在问裴昭先,是他出了什么事么?”王翰道:“昨晚裴昭先被杀了。”王羽仙一惊,道:“什么?是官府发现了他么?”王翰道:“不是,这件事很复杂,我回头再慢慢告诉你。饿了吧,我这就去叫人弄点吃的来。”辛渐道:“多叫些酒菜,我可是饿得能够吞下一头牛了。”
忽有伙计在门前叫道:“辛公子,前面大堂有位四娘要找你。”辛渐不由得一愣,道:“她又想做什么?”硬着头皮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王之涣道:“这李弄玉到底要做什么?辛渐,我陪你去。”
王羽仙忙拉住他,道:“辛渐一个人去就可以了。”王之涣大奇,问道:“为什么?”王羽仙道:“总之你们都别动,让辛渐一个人去。”众人见她笑容甚是奇特神秘,又是好奇又是惊讶。
进来大堂,只见李弄玉一身彩色连衣长裙,窄袖翻领,腰际束带,正是河东最流行的回鹘装扮,俊秀英气,独自坐在墙角一桌,身侧却是不见她那名寸步不离的随从宫延。
辛渐走近桌旁,问道:“四娘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李弄玉道:“坐。”虽还是颐指气使的神态,语气却甚是和善,并无敌意。
辛渐不久前才被她手下五花大绑地要砍要杀,见她忽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禁微有迟疑。李弄玉道:“你很怕我么?”辛渐道:“不是。”在她对面坐下,虽不见得如何紧张,却还是心中局促不安。
两名伙计轮流端上来满桌酒菜。李弄玉吩咐摆上两副碗筷,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蒲州,路过这里,想进来吃点东西。你……可愿意陪我坐一坐?”辛渐道:“好。”拿起酒壶,往杯中斟满酒,举起杯来,道,“我敬娘子一杯。”李弄玉道:“好。”端起酒杯一下,与辛渐碰了一饮而尽,颇有豪气。
这酒酒劲绵软,不着烈字。然则李弄玉几杯下肚,双颊立即红晕开来,露出微醺之态。辛渐正为她斟酒,忽瞥见她面带胭脂,娇艳若花,不禁呆住,酒溢满出杯也浑然不觉。
李弄玉叫道:“喂,酒洒出来啦!”辛渐回过神来,慌忙道:“啊,抱歉……”放下酒壶,心中依旧忐忑不安,眼睛只盯着桌上的酒菜,再也不敢朝对面望去。
李弄玉端起酒杯,把玩不已,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是什么人?”辛渐也想知道她的来历,便问道:“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李弄玉道:“日后你自会知道。”辛渐道:“是。”
李弄玉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她之前曾先后对王翰和辛渐下过狠手,语气忽然客气起来,倒教辛渐不自然起来,忙道:“娘子请讲,辛渐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李弄玉道:“你可有听说数日前羽林军在蒲津浮桥上横冲直撞、将一名老妇人挤落河中之事?”辛渐道:“听过。莫非娘子是因为这件事才派人去驿站行刺么?”
李弄玉摇了摇头,道:“行刺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若是知道我绝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武延秀绣花枕头一个,杀了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阿献和裴昭先差点坏我大事,若不是你们几个凑巧惹上了武延秀……”言下之意,竟是庆幸辛渐等人卷了进来,及时转移了武延秀的视线。她大概也意识到这话当面说出来不妥,又改口道,“你可知道那名老妇人的身份?她就是前宰相裴炎裴相公的夫人,裴昭先是裴相公的从侄。”
裴炎,字子隆,绛州闻喜人氏,出身于著名的“洗马裴”大族,父亲裴大同曾任洛交府折冲都尉。裴炎少年时入弘文馆求学,他是四品高官之子,又是三十名弘文馆学生之一,身份显赫,能轻而易举地获取官职,然而他却胸怀远大,笃志十年,勤学不倦。后明经及第,历官御史、起居舍人、黄门侍郎等,终于在唐高宗晚年拜相,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备受信任和倚重。高宗李治临终当晚,急召裴炎入,命其辅政。据说高宗特意摒开了皇后武则天及其耳目,命裴炎俯身床前,低语交代了一番话,裴炎流涕下拜。此情此景引来不少猜测,亦成为武则天的一大块心病。唐中宗李显即位后,裴炎以辅政大臣的身份迁中书令。当时门下省有政事堂,是宰相议事办公地点所在,已经成为唐朝制度。裴炎任中书令后,为了自己方便,将政事堂移到中书省,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成例,由此可见其人在朝廷中举足轻重。
然而唐中宗登基伊始,即发生了武则天废帝事件。中宗李显为人庸碌薄浅,即皇帝位后幼稚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下令提拔岳父韦玄贞为宰相,还打算授予|乳母之子五品官。裴炎认为不合法统,不肯从命。唐中宗发了怒,吵着说不要说一个侍中官职,他甚至可以将天下让给岳父。这本是年青皇帝无知的气话,裴炎身为宰相,又受先帝遗命辅政,理该婉言劝转,他却立即奔去将中宗原话告知太后武则天。武则天遂以太后身份召集百官到亁元殿,命裴炎与中书侍郎刘讳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虞勖勒兵入宫,废中宗为庐陵王,幽禁于秘密之处,另立武则天第四子豫王李旦为皇帝,是为唐睿宗。
但朝政大权并没有转移到睿宗手中,武则天公然宣称道:“皇帝谅暗不言,吵身且代亲政。”常以太后身份御紫宸殿,圣衷独断,政事皆决于其手,睿宗实际上处于被软禁的状态。又大力提拔武姓侄子、侄孙,史称为“则天朝”。诸武用事,天下人均知道武则天是在为改朝换代做准备,朝廷内外气氛紧张到极点。唐宗室人人自危,众心愤惋。为了防患于未然,武则天派左金吾将军丘神绩到巴州杀死废太子李贤,由此开了杀戒。
裴炎则被认为是引发这一切的祸首,也受到时论的激烈指责,他自己也是追悔莫及。不久后,武则天听从侄子武承嗣的主意,要追封先祖,立武氏七庙。裴炎坚决反对,还摆出汉代高祖皇后吕氏的例子来告诫武则天。武则天闻言相当不悦,被迫暂缓修建武氏庙,但仍追尊自己五代祖宗,在并州文水老家立了祠堂。徐敬业公开在扬州起兵反武后,武则天召集重臣询问对策,群臣皆赞成派大军征讨,唯有裴炎道:“皇帝已经年长,太后却不让他亲政,以致奸猾之徒有谋反托辞。如果太后还政于皇帝,这些乱贼则不讨而解。”武则天勃然变色,当即拂袖而去。次日,监察御史崔詧上言道:“裴炎受先帝遗诏顾托,身居宰相高位,大权在握,却是闻乱不讨,偏偏要请太后归政。此必定有异图。”武则天如获至宝,立即下令以谋反罪名逮捕裴炎下狱,由御史大夫蹇味道、侍御史鱼承晔审讯。裴炎是天下公认的社稷元臣,受高宗遗诏辅政,其被捕下狱引起朝廷震动。有人劝他暂且委曲求全,裴炎为人刚烈,不愿折节苟免,道:“宰相下狱,安有全理。”上书力证裴炎不反的大臣前赴后继,武则天对他们道:“裴炎早有反状,不过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大臣胡元范、刘景先道:“如果裴炎是反叛,那我们也是反叛。”武则天道:“我知道裴炎反,你们不会反。”下令斩裴炎于神都洛阳都亭驿前街,距下狱不过十天。
当时民间有民谣唱道:“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合起来即是“裴炎”二字,有人说这是徐敬业幕僚骆宾王有意传唱的反间之歌,也有人说是武则天手下编造出来陷害裴炎的。无论如何,裴炎之死牵动政治全局,凡是为他申辩过的官员也都受到惩处:宰相刘景先贬吉州长史,后被酷吏陷害入狱,自缢而死;凤阁侍郎胡元范流琼州而死;在外防御突厥的单于道安抚大使、右卫大将军程务挺也被诬“与裴炎、徐敬业潜相接应”,于军中处斩。
因绛州闻喜裴氏名著天下,绛州即在蒲州之北,辛渐早隐约猜到裴昭先是闻喜人氏,却想不到他会是前宰相裴炎之侄,尤其被挤落黄河的老妇人竟然裴炎夫人,更是令人惊异。当即问道:“裴夫人和公子不是都被流放在南方么?”李弄玉道:“是,不过裴老夫人染了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格外思念故乡,所以裴相公的长子裴彦先护着母亲万里迢迢地逃了出来。想不到家乡近在眼前,她却意外遭此不幸。”辛渐一时无语。
李弄玉又道:“眼下麻烦的是,裴昭先并不是我的手下,你久居河东,应该听过他族兄裴伷先的大名。”辛渐道:“当然听过,裴伷先也是一号了不得的人物。”
裴伷先是裴炎之侄,裴炎死后,家属尽受牵连。裴伷先时年十七岁,官任太仆寺丞,被判流放岭南。后改流放到安西都护府。因出身名门,又是前宰相之侄,很受当地胡人尊重,一位突厥部落酋长将爱女阿史那冰嫁给他为妻。冰公主带来了黄金、骏马、牛羊等巨额嫁妆,裴伷先以这些财物为资本做起货殖生意,积累了数千万资财,成为西域巨富不说,还大量招徕豢养门客,专门打探朝廷事务。
李弄玉道:“裴伷先已先行离开蒲州,他暂时还不知道裴昭先惨死的消息。你也听过他的那些事,这个人顽强刚烈,绝不会轻易罢休。所以我希望你能在他惹出麻烦之前,帮我查清楚到底是谁杀了裴昭先。”辛渐道:“是。裴昭先之死我们多少有些关系,娘子不说,我们也会查个清楚。”
李弄玉道:“听说裴昭先临死前用指甲在桌上刻了个‘王’字,是也不是?”辛渐心道:“连这点细节她也知道了?是了,她神通广大,自然可以买通当时在场的差役,打听到她想要知道的一切。”当即答道:“是。”
李弄玉道:“我手下和裴伷先的手下都认为跟王翰有关,你也难逃干系。”辛渐道:“娘子已经向羽仙问过事情经过,如果问我,我还是那番话。”
李弄玉道:“那好,我问你句实话,你觉得我手下怀疑你们五个是凶手有没有道理?”辛渐微一思索,答道:“有道理。”
裴昭先之死确实甚是离奇,他们五人自是没有杀死裴昭先,但外人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尤其是李弄玉这些知道事情经过的人——他们五个加上王羽仙将裴昭先从普救寺忠带出来后即分手,不久后裴昭先即死在狄郊提议的藏身之处韦月将家,且死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之前王翰怀疑凶手是平老三,狄郊怀疑是韦月将,发现韦月将尸首后又怀疑是胡饼商,其实照第三方看来,他们五人才是最大的疑凶,只有他们知道裴昭先躲在已是空宅的韦家,他们也最有机会在裴昭先毫无防备的前提下杀死他。还有裴昭先在桌上刻下的那个“王”字,更是难以否认的铁证。
李弄玉道:“你倒是个诚实的君子。”幽幽叹了口气,道,“我正有事要借重裴伷先之力,本该任凭他手下将你带去闻喜处置。不过……我信得过你,我相信你们没有杀裴昭先。”辛渐这才她因放过自己也受了不小压力,忙道:“多谢娘子,我们一定会努力查明真相,给娘子和裴郎一个交代。”
李弄玉道:“好。不过可别忘了你答应要帮我寻回失物之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辛渐道:“是。娘子这就要走了么?”李弄玉道:“嗯。”走出几步,似有什么话要说,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只淡淡道:“再见吧。”
辛渐目送她走出大门,不知为何心中空荡荡地颇感失落。蒋大赶过来道:“那位小娘子还没有付饭钱,她是辛郎的朋友么?”
辛渐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便道:“饭钱算到我头上吧。”转头见李弄玉点的那桌酒菜基本没动,忙道,“麻烦蒋翁叫伙计将这些酒菜送去狄郊房中,再添些酒来。”蒋大道:“是。”
辛渐回来房中,王羽仙笑道:“我早说不会有事吧?”王之涣问道:“李弄玉找你做什么?”辛渐道:“她手下人怀疑是我们杀了裴昭先。”正好伙计送酒菜上来,他这才发觉早饿过劲了,一边举著胡乱吃着,一边向众人细细说了经过。
李蒙道:“瞧瞧这好事做的,我们怎么又成杀人凶手了?”狄郊道:“她怀疑我们很正常,我们的嫌疑确实比平老三、韦月将、胡饼大得多。”
王羽仙道:“可我已经跟弄玉姊姊说过我们昨晚跟裴郎分手后就回了逍遥楼,半路还遇到过谢制使。”辛渐道:“四娘没有怀疑我们,是她手下人,但她想让我们查出谁是真的凶手。”
王之涣奇道:“你称她‘四娘’?她果真排行老四么?”王羽仙道:“嗯,弄玉姊姊说她本来有三个哥哥,大哥和三哥都被人杀了,只剩下一个疯疯傻傻的二哥。”
众人这才知道李弄玉盛气凌人的外表下有着悲惨的遭遇,一时默然不语。
李蒙道:“这下好了,咱们不光要找什么璇玑图,还得追查杀死裴昭先的凶手,可有得忙了。呀,羽仙,你不是有一幅璇玑图么?就是拿去大狱给傅腊辨认凶手的那幅。”王羽仙道:“是啊,不过我那幅是翰郎送的,弄玉姊姊要找的肯定不是一副普通的璇玑图。”王翰道:“璇玑图都是那样,都是锦缎上织有八百四十字,有什么普通不普通的,除非是织锦本身有什么秘密。”
狄郊忽然问道:“羽仙,你是怎么想到拿璇玑图去给傅腊认字的?”王羽仙道:“是翰郎说傅腊乱画在纸上的那些笔画像璇玑图啊,所以我想试一下也无妨。”王翰道:“我只是看你在把玩那幅璇玑图,临时冒出来的想法。”狄郊道:“尽管只是误打误撞,但傅腊确实画的就是璇玑图。”
王之涣道:“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傅腊明明是个彪悍的水手,如何会想到用璇玑图来提示我们呢?”狄郊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傅腊是个男子,又不识字,怎么能临时想到璇玑图呢?除非他在这之前几天凑巧见过一幅璇玑图。”
辛渐道:“对呀,傅腊是水手,时常在浮桥上巡视,浮桥摇晃不定,最容易失落物品。说不定他跟捡到阿翰玉佩一样,捡到了李弄玉失落的璇玑图。”王羽仙道:“很有可能,弄玉姊姊也说她的璇玑图是来蒲州后丢失的。”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敢相信寻找失物这样天大的难事会骤然变得这般容易。还是辛渐道:“也许不一定是同一幅璇玑图,不过还是要去大狱问一下傅腊。”正待起身,王翰叫道:“哎,天色不早,大狱该落锁了。你累了一天,还险些被人杀掉,好好休养一下,明日再去问傅腊也不迟。”
辛渐见外面天光已暗,点头道:“也好。”王翰道:“还有,你可别想着去西门救下裴昭先的尸首,这肯定是个陷阱。”
辛渐确实有过要解救裴昭先尸首和首级的念头,好让他入土土为安,可也知道在官兵眼皮底下非但难以成功,而且会给自己和同伴惹来杀身之祸,当即道:“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莽撞地去冒险。”
众人又聊了一阵,胡乱吃了些酒食,便各自回房洗澡歇息。
到了半夜,李蒙忽然挨个来敲各人房间,大喊出事了。众人闻声出来,见他衣服都顾不上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跟他来到房中。自窗口望出去,只见西门方向火光映天,人声嘈杂。
王之涣道:“呀,该不会是失火了吧?”李蒙道:“黄河边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火?这倒是稀奇。”
王翰皱眉道:“看情形确实像失火。呀,会不会是有人有意放火引发骚乱,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他傍晚时曾特意叮嘱辛渐不可冒险去西门解救裴昭先首级和尸首,转瞬即想到这一点。
狄郊转头一看,失声问道:“辛渐人呢?”王翰不见辛渐,惊道:“呀,这小子,该不会当真去解救裴昭先的尸首了吧?”忙抢进辛渐房中,床上被子凌乱,却是不见人影。
王翰道:“这个人……唉,早跟他说那是陷阱。我去西门看看,你们都别动。”李蒙道:“你不能去!闹这么大的动静,官府早惊动了,你现在去也救不了辛渐。”狄郊也道:“若是辛渐已经脱险,他自己会回来。若是已被官府擒住,更不必去了,官府很快会派人来将咱们几个都请去。”
王之涣道:“阿翰,不如你带羽仙先走。”王翰摇头道:“我可不会抛下你们独自逃走,羽仙也不会答应。”扭头不见王羽仙,不禁吃了一惊,忙赶去她房中,却如辛渐一般,也是不见踪迹。
几人发觉辛渐和王羽仙同时去向不明,不由德面面相觑。若说辛渐重情重义,不忍见到裴昭先死后尸体还受到荼毒,非要冒险去解救,王羽仙又去了哪里?她虽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却也是个极聪慧灵秀的女孩,不但不会跟随辛渐去冒险,还一定会阻止他这么做。
匆忙来到大堂,柜台尚有值守的伙计,问他可有看见辛渐和王羽仙。伙计道:“适才看到辛郎和娘子往后院去了。”
几人忙来到后院,却见辛渐和王羽仙并排坐在槐树下低声嘀咕着什么。王翰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你们怎么跑来了这里?”王羽仙站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是我睡不着,所以叫辛渐出来聊天。”
王之涣奇道:“你睡不着干吗要找辛渐聊天?阿翰得罪你了么?”王羽仙上前挽住王翰手臂,笑道:“当然不是啦,是因为我要聊的事情只跟辛渐有关。”
王之涣道:“到底什么事?”王羽仙笑而不答。辛渐甚是尴尬,问道:“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李蒙道:“西门那边出了事,我们还以为是你……”辛渐蓦然有所醒悟,道:“一定是四娘的人要去救裴昭之尸首。不好……”抬脚想赶去查看究竟,却被狄郊一把扯住,道:“你不能去。”辛渐道:“不行,四娘她……”王翰厉声道:“你是要跟我们动手么?老狄,带他回房去。”
王羽仙忙上前牵了辛渐的手,道:“走吧,回房再说。”
回到李蒙房中,却见西门火光更加明亮,大约火势愈发猛烈,人声沸沸扬扬,比适才的动静更大了。
李蒙道:“谢瑶环早已经猜到是我们从普救寺救了裴昭先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乐得装傻不追究这件事。我们若再跟裴昭先扯上干系,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辛渐道:“她是为了袁大哥。”李蒙道:“什么?”辛渐道:“谢瑶环是为了袁华大哥。”
他曾被与袁华一起关押在州狱中,亲眼见到谢瑶环带医师来狱中为袁华诊治咳嗽,傻子也能看出来她情意殷殷,对袁华极是关切。
王之涣道:“可明明是谢瑶环抓回了袁华啊。”辛渐道:“我听袁大哥说过,他父亲虽与谢家是世交,但因为谢瑶环自小被收入宫中,他并未见过。本来他已经离开逍遥楼,后来他听说有制使名叫谢瑶环,就是那位假的谢瑶环,很是吃惊,于是出城去追。但半路刀伤创口迸裂,只能停在路边客栈。结果傍晚时忽然有大批官兵赶来搜捕客栈,他身上有伤,又随身携有兵刃,当即被当作反贼同党抓了起来。他那时才知道领兵的女子就是真的谢瑶环,不过一直隐忍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因为他是朝廷逃犯的身份,而对方却是威风显赫的朝廷制使,不知道该如何相认。直到后来,袁大哥为了让我们脱罪,自顶刺客之名,才不得已表明了身份。”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当初在普救寺谢瑶环明明猜到是他们救了裴昭先,却肯以交人为条件力保他们无事,原来她是想抓住真正的刺客,好助袁华脱罪。如此看来,砍下裴昭先首级、将尸首悬挂在西门示众、引刺客同党出来,也是她的主意,想来她已经成功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西门方向的火才逐渐灭了下去。一名伙计进来禀道:“西门乱得很,有人在那里放火,听说是刺客同党想要趁乱抢走悬吊示众的尸首。”原来王翰早暗中交代伙计去打探了情形。
辛渐忙问道:“救走了么?”伙计口齿甚是伶俐,道:“本来是救走了,但走不多远,又遇到了一队正要进城的大官的队伍,所以刺客同党和尸首都被截住了。那同党是个突厥人,武艺好生了得,一个人对一群人,还打得官兵落花流水,最后官兵用绊索才将他绊倒按住。突厥人还要挣扎,那大官似乎认得他,上前厉声呵斥了几句,他这才不再反抗,束手就擒。”伙计其实也没有亲眼看见,大多是道听途说,不过与官兵对仗之事在蒲州难得一见,忍不住就绘声绘色地说起书来。
辛渐问道:“来抢尸首的只有一个突厥人?”伙计道:“嗯,是个年青的突厥男子,小的亲眼看见他被五花大绑地押去州司了。”王翰命伙计退下,道:“这该不会是我遇到过的另一名刺客阿献吧?”
李蒙道:“如此,谢瑶环岂不是如愿以偿?裴昭先死了,阿献被捕,两名刺客都落在了她手里。”心中倒也颇为庆幸,如此一来,淮阳王武延秀再要诬陷他们几个是刺客就难上加难了。
辛渐心情则更加复杂:袁华为他们顶罪,他当然是希望袁华无事,可又不希望看到阿献这名真正的刺客落入官府手中,并不全然因为他是李弄玉的手下,还因为敢去行刺武延秀,本身就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量,非壮士不能为。而今他被官府捕获,所面临的必是残忍的酷刑和可怕的折磨,到最后也难逃一死。
一时无话,便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众人吃过早饭,正要赶去河东县衙向傅腊询问璇玑图一事,忽见一名老年男子正在柜台打听着什么。李蒙一眼认出那老者是自己家中的管家廖峰,大是惊讶,上前问道:“廖翁,你怎么来了?”廖峰慌忙见礼,道:“李公患了急病,特意命小人来请公子回去。”李蒙先是一惊,随即笑道:“廖翁,你可不是会撒谎的人,是我爹称病想骗我回去,是也不是?”
廖峰也不多说,回身打了个手势,四名仆从一齐上来,左右各两人将李蒙手臂执住,往外拉住。李蒙道:“放手,我不走!喂,快放手!辛渐,快,快救救我!”
辛渐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廖峰道:“小人奉李公之命带我家公子回去。原因嘛,几位郎君都很清楚,也不必小人多言。王郎,是你的僮仆田睿赶来向李公报信,他本与我们一道来蒲州,但在半道遇到了淮阳王一行。淮阳王说田睿是刺客从犯,派武士强行将他捉走了。”
王翰微微一惊,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告知。”廖峰道:“小人这就将我家公子带走了,几位郎君多多保重。”行了个礼,带人强押着李蒙出去。外面早备好车马,飞一般地离开,马蹄得得中,犹能听见李蒙的叫声。
王之涣道:“李宫监是怕我们连累他的宝贝儿子啊,这招厉害。”王羽仙道:“其实李宫监这么做也没错,心疼爱子嘛。”
狄郊忽道:“之涣,辛渐,淮阳王最想对付的是我和阿翰,不如你们这就跟李蒙一起回去晋阳,不必再耗在这里。”
王之涣将手中扇子狠狠打在狄郊头上,道:“说的什么话?”扬手又打了一下,道,“这下是替辛渐打的。”辛渐笑道:“打得好。咱们走吧。”
出来正要上马,却见一大队兵士疾奔过来围住几人。领头的队正问道:“你们是王翰、狄郊、辛渐、李蒙、王之涣几个么?”辛渐道:“是,阁下有何见教?”队正道:“咦,怎么只有四个人,又多出了一个女的?”
王羽仙见这些人来意不善,生怕他们派人去追李蒙回来,忙道:“队长要找的就是我们五个。”
队正也没有见过诸人,一时间弄不清情形,便道:“奉御史之命,请五位往州司走一趟,这就请吧。”
王之涣道:“什么御史?是制使吧?”队正道:“不是谢制使,是昨晚新到的宋御史宋相公。”王之涣道:“宋相公?不会是御史中丞宋璟吧?”队正道:“正是宋相公。”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昨晚伙计所言正要进城的大官就是宋璟。御史中丞是御史台最高长官,为中枢重臣,权柄极重,怎么会突然来到蒲州?莫非是因为淮阳王遇刺案?可为何来的不是武氏亲信,而是以率性刚正著称的宋璟呢?
宋璟,字广平,邢州南和人。他是名宦之后,少年时即以博学多才、文学出众知名,十七岁时中进士,少年得志,显赫一时。他既官运亨通,也是著名的能吏,在朝野有“脚阳春”的赞誉,意指宋璟如一缕春风,所到之处似春风煦物,阳光普照,充满生机。其人性情刚直,刑赏无私,深为武则天信用。莫非正是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断案公正,才被武则天选中派来蒲州?
队正也不容辛渐等人多问多想,挥手命兵士一拥而上,半推半攘地将五人押到蒲州州廨。
等候在堂前阶下时,远远见到公堂上坐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紫袍官员,面色沉郁,一名身穿赭色囚衣的男子正跪在堂下受审。堂中差役、侍从、兵士遍布,却是不见刺史明珪和制使谢瑶环。
过了一刻工夫,那官员叫了一声,有兵士上前将那名男子扶了出来,正是袁华。袁华见到辛渐一干人,微微一愣,不及开言,便听见堂内有人叫道:“带王翰、狄郊等人上堂。”
辛渐等人被推进公堂下站定。一名侍从喝道:“这位是御史中丞宋相公,堂下之人还不下跪?”宋璟摆手道:“不必,他们只是证人,暂时还不算是犯人。”问道,“李蒙为何没有来?”
王之涣大奇,问道:“中丞又没有见过我们,如何能一眼就认出李蒙不在其中?”宋璟道:“嗯,你们五个容貌性格各异,不难区分。狄郊,你站出来!”狄郊道:“是。”上前几步,站到堂中。
宋璟忽尔重重一拍桌子,喝道:“狄郊勾结突厥默啜可汗,意图谋反朝廷,大逆不道!来人,将他拿下了!”
狄郊生性冷静,喜怒不形于色,闻言还是大吃了一惊,不及反应,一旁差役已经一拥而上,给他手足上了戒具,强按到地上跪下。
王之涣等人更是莫名其妙。辛渐心道:“宋中丞口口声声说狄郊勾结外敌,莫非是因为袁华为突厥效力的缘故?”
狄郊昂起头来,道:“勾结突厥谋反可是滔天罪名,中丞可有凭据?”
宋璟见他不立刻着急鸣冤,而是问自己有没有证据,反应大异常人,不由得暗暗称奇,道:“凭据当然有。你可有写过一封信给你伯父狄仁杰狄相公?”狄郊道:“有。”宋璟道:“好,你上前来看清楚,可是这封信?”
狄郊起身走上前去,见那信皮上的字正是自己亲笔,却不知道这封家信如何到了御史台手中,应道:“是。不过这只是封家信,中丞如何会得到?”宋璟脸色一沉,问道:“当真只是家信么?”狄郊道:“好吧,这封信是因为淮阳王武延秀诬陷我们五个是刺客,我在信中提请伯父自己多加小心。”
宋璟道:“白纸黑字,还敢狡辩,你自己倒是读读这封信看。”狄郊道:“好。”上前取过信件。他双手被铐住,多有不便,王之涣道:“中丞,不如由我来读。”宋璟点了点头。
王之涣取出信笺展开,刚读了“伯父大人”四个字便呆住了——这确实是一封反信,狄郊声称朝廷腐败,女皇无能,他已经按照狄仁杰的指示跟突厥默啜可汗取得联系,默啜可汗预备近期发兵攻占河东,请狄仁杰速速派人救出庐陵王李显,暗中送到河东,好奉其为帝,与武周抗衡。
宋璟道:“怎么不念出声来?”王之涣将信举到狄郊眼前,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是你写的吗?你……你……”
辛渐抢上前来,夺过信笺匆匆看了一遍,道:“这确实是狄郊的笔迹,不过他写不出这样内容的信。请教中丞,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封信?”宋璟道:“是狄仁杰狄相公亲自交到皇帝陛下手中的。”众人闻言瞠目结舌,惊讶得不能自已。
原来当日有名河东口音的男子来到洛阳狄仁杰府邸,自称蒲州逍遥楼的伙计张五,奉其侄狄郊之命前来送信。狄仁杰不顾患病,亲自召见那名伙计,问起狄郊近况。伙计大致说狄郊等人的困境。狄仁杰安置好伙计,凝思片刻后,拆也没拆即携着信件进宫,郑重其事地呈给了女皇,武则天反而是第一个看到这封反信的人。狄仁杰前脚刚走,魏王武承嗣就带着大队人马上门“拜访”,若不是迟了一步,还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狄郊这才恍然明白,是有人将冒充自己的笔迹另写了一封反信送给狄仁杰,可狄仁杰又是如何知道信的内容于己不利,看也不看就递交给女皇帝?若非如此,不但他们五人死无葬身之地,狄仁杰自己怕也是身首异处,庐陵王多半也难逃此厄。一时间,脊背上冷汗直冒,既为这等毒计心惊,又为伯父竟能事先识破而暗暗庆幸。
狄郊道:“中丞明鉴,这信不是我所写,是有人冒充了我笔迹。当日派去洛阳送信的确实是逍遥楼的伙计,可是他人一直没有回来,怕是已经遭了毒手。”宋璟道:“未必。”命道,“带送信的伙计上来。”
却见一名灰衣男子进堂跪下,正是当日被派去洛阳为狄郊送信的伙计张五。
宋璟道:“张五,你将情形详细说一遍。”张五道:“是。”当即说了被店主蒋大选中去给宰相狄仁杰送信一事。
宋璟道:“可有人半途接近你,将信件调了包?”张五连连摇头道:“绝不可能。这可是给当朝宰相的信,小人哪敢怠慢?信一直在小的怀里,从来不离身的。”
宋璟道:“狄郊,你还有什么话说?”狄郊无言以对,只能摇了摇头。
辛渐踏上前一步,抓住张五胸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谎?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张五道:“小的哪敢说谎?小的说的都是实话。”
宋璟命人将辛渐拉开,道:“本史已经查过了,你们五个形影不离,狄郊勾结突厥造反,余人岂能不知情?来人,将他们都拿下了。”
差役应了一声,取出手梏、镣铐,便要将众人锁上。王翰挺身挡在王羽仙面前,道:“羽仙一直没有跟我们在一起,她才来河东几天,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宋璟道:“好,小娘子,你到本史这边来。”王羽仙握住王翰手臂,迟疑不肯动。王翰道:“去吧。”王羽仙道:“可是我……”王翰低声道:“宋御史有话想要问你,你照实告诉他,说不定这是我们的机会。去吧。”轻轻将她推开。
谢瑶环快步进来,见辛渐等人均被锁拿住,道:“宋相公真的相信狄郊会勾结突厥可汗反叛么?他们不过是五个游山玩水、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而已。”
宋璟肃色道:“娘子身为圣上特派制使,巡按天下,该知道断案要的真凭实据,如今既有物证,又有人证,就连狄郊自己也无话可辩。除非找到新的证据,不然谋反罪名难以澄清。”谢瑶环道:“这太荒谬了。”
宋璟道:“制使请慎言。来人,先将狄郊他们四个打入死牢,单独关押,不得本史之命,任何人不得探视提审。”又招手叫道,“王家娘子,你跟我来。”
王羽仙眼睁睁地望着王翰等人被押走,无力相救,只得拭了拭眼泪,跟着宋璟来到堂后一间偏厅。宋璟摒退众人,只留下两名心腹侍从。
王羽仙问道:“相公想知道什么?”宋璟摇头道:“本史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我想请娘子见个人。”拍了拍手,屏风后转过一名青衣少年,却是王翰的僮仆田智。
王羽仙道:“啊,你是田睿还是田智?你怎么会在这里?”
田智乍然见到王羽仙,也是惊讶,问道:“娘子何时来了蒲州?是因为得知阿郎出事了么?噢,小的是田智,田睿回了晋阳。”
原来这对孪生兄弟当日见王翰陷于麻烦难以脱身,便私下商议,由田睿回晋阳请李蒙之父李涤拿个主意,田智则去了洛阳找宰相狄仁杰报信。狄仁杰听后不发一言,只命将田智留在府中住下。两天后就有张五自蒲州送信来,称是狄郊亲笔,狄仁杰看也没看就上交给了武则天。武则天看完信后忍不住发笑,因为之前已多次有人上告狄仁杰要谋反,不过这次又加入了与突厥勾结的新花样。狄仁杰正色道:“臣没有谋反,臣的侄子狄郊也没有谋反的事。不过既然这封信确实是狄郊笔迹,臣愿意自请在家待罪,希望陛下派一位天下人公认的能臣清官去蒲州调查这件事。”凑巧此时洛阳令来俊臣和魏王武承嗣入宫,来俊臣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去河东调查此案。不过之前狄仁杰被诬下狱时他已经有伪造谢死表的先例,武则天并不同意,素来与来俊臣一个鼻孔出气的武承嗣竟也表示反对。武则天于是选中御史中丞宋璟,既表示重视这起案子,也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令狄仁杰和武承嗣双方都服其公正的人。宋璟临出发前,狄仁杰又将一直软禁在府中的田智和伙计张五交给了他,是以大致情形经过他早已经从田、张二人口中得知。
王羽仙道:“既是如此,相公应该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在操纵陷害。”宋璟道:“正如我适才对谢制使所言,断案凭的是证据,如今有狄郊亲笔反信,又有送信的证人指认,狄郊难以脱罪。除非能找到新的证据、证人。”
王羽仙道:“好,请相公放了王翰、辛渐、王之涣他们三个出来,我们好去寻找证据。”宋璟道:“他们三个是反叛同谋,岂能轻易开释?并非本史不近人情,而是此处州廨是蒲州中心所在,众所瞩目,本史不得不如此,小娘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王羽仙迟疑道:“相公是说有人盯着这里么?”宋璟不答,回头命道:“带王家娘子去大狱,让她探视一次。”侍从躬身应道:“是。”领着王羽仙和田智出来,一路来到大狱。
蒲州大狱跟鹳雀楼、州廨衙门一样历史悠久,均为鲜卑贵族宇文护所建,岁月的积淀给这处坚固的石牢平添了许多诡异阴森。死牢位于大狱西北角,幽密潮湿,石壁缝中甚至长有青苔。被关在这里的犯人都是重囚,披枷带锁,行动困难,基本上单独关押,以防止意外。
路过一间牢房时,王羽仙看见了适才在堂前遇到过的袁华,不由得顿住脚步。袁华也认出了她,举手朝西指了指,示意王翰他们被关在里面。王羽仙点点头,跟着狱卒继续往里走。
下一间关的是一名青年男子,手足间钉了重镣,双手、脖子均被厚厚的长枷套住,双脚也卡紧在脚枷中,无法动弹分毫。他只能埋头坐着,将沉重的枷板顿在大腿上,好减轻颈部的压力。闻听见脚步声,艰难地扬起头,露出一张突厥男子的棱角分明的脸来。
王羽仙问道:“你是昨晚那位到西门解救裴昭先尸首的郎君么?”突厥男子道:“是我。小娘子是谁?”王羽仙道:“我叫王羽仙。他们为何要将你锁成这样?”
突厥男子不及回答,里面王翰听到王羽仙的声音,叫道:“羽仙?是羽仙吗?”王羽仙道:“是我。”急忙奔近牢房,幸好王翰、辛渐、王之涣、狄郊四人关在一处。
王翰道:“你怎么进来了?”又看见田智跟在后面,极是惊奇。王羽仙等狱卒走远,才隔着栅栏向几人简略说了经过。
王之涣道:“老狄,你伯父真是老谋深算,换做一般人早就着道了,那封信他只要拆开看过,可就是有嘴说不清。他是怎么知道信件已经被调了包的?”
狄郊道:“嗯,武延秀离开蒲州时虽然捉了我们,却只是移交给明刺史审问。明刺史胆小怕事,假谢瑶环虽是意外,但想来武延秀并没有真正指望明刺史能审出什么结果。他早料到我会写信给伯父,提醒也好,求助有好,所以有所准备,暗中派人将信件掉了包。我想伯父从田智口中得知武延秀不派人押送我们进京时已经起了疑心。”
辛渐道:“难怪这些天一直不见武延秀来对付我们,难以原来他早伏有更厉害的后着。他早知道诬陷我们为刺客漏洞百出,难以置我们于死地,更别说扳倒狄相公了。羽仙,这位宋御史是在暗示你去寻找新的证据。”王翰道:“不行,这件事太凶险,我不放心羽仙去做。”王羽仙道:“你们都被关在这里,非得我去做不可。翰郎放心,我自己会多加小心。”
王翰知道难以阻止,只好道:“老狄,你看要怎么办?”狄郊道:“张五是本案关键证人,按律也该被关在狱中,直到结案。这位宋御史刚正严明,断然不会徇私放人。既无法从张五身上着手,难以查清他是被收买,还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旁人换走了信,现在只能设法找到捉刀写信之人。那笔迹仿冒得惟妙惟肖,就连我自己也难以分辩,河东县并不大,这等能人应该不是无名之辈,所以武延秀才会知道。”
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去找他。”王翰道:“千万要小心。田智,保护好娘子。”田智道:“是。”
王羽仙恋恋不舍地辞别情郎出来。日正当空,将她瘦削的身形往地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应子。她微微感到天气有一些炎热,环顾这座陌生的古城,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找那仿冒狄郊笔迹的人。
还是田智道:“我们人生地不熟,何不先回逍遥楼,向蒋翁打探一下?”王羽仙道:“好。”走出几步,又道,“不好。张五就是逍遥楼的伙计,却背叛了阿翰他们几个,嗯,这件事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田智道:“可狄郎不是说。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张五不知情的情况下换走了信么?”王羽仙道:“狄郊是怕阿翰难堪才有意那么说。你想想看,调包的人需要先取得狄郊原信,再请仿冒者模仿,这可不是一时半刻所能完成的事,张五一定是参与者。嗯,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逍遥楼的一举一动,咱们不能贸然行事。万一那些坏人抢在咱们面前杀人灭口,那可就糟了。”
田智忽然有所感应,本能地回过头去,当真见到一名黑衣男子正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探望,慌忙道:“娘子,后面当真跟的有人。”王羽仙点点头,道:“咱们先领着他四下逛一逛,反正我还没有好好逛过蒲州。”
两人当真一前一后地在河东县城里闲逛了起来。王羽仙在路边买了一顶竹笠戴上,一是新鲜好玩,二来可以遮住容颜丽色,不那么引人注目。路过一处红楼时,二楼窗边的两名女子大声叫道:“萧郎!”朝田智招手嬉笑。
王羽仙奇道:“你认得她们么?”田智道:“不认得。”王羽仙道:“那她们为何朝你招手?”田智知她不谙世事,只得实话告道:“这二人都是娼妓,任谁经过都会如此的。”王羽仙“啊”了一声,一时凝思不已。走过一段,回头望去,果见那两名女子又再向别的路人挠姿弄首。
王羽仙道:“我有个主意,也许能打听到我们想知道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做?”田智忙道:“娘子尽管说,只要能救郎君们出来,小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王羽仙道:“不需要赴汤蹈火,只要你……嗯……”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完。
田智道:“要我做什么?”王羽仙微一迟疑,即回头指了指红楼,道:“要你去那里。”
田智恍然大悟,原来是想让他去青楼嫖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娼妓们每日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应该是蒲州消息最灵通的人了,最妙的是,还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王羽仙红了脸,道:“其实我的意思是……”田智道:“好,娘子这个主意极好。”王羽仙道:“嗯,重要的是,你要问得不动声色。”田智道:“小的知道。”
二人随意逛了逛,便回了逍遥楼,闭门不出。到晚上时,田智刻意打扮一番,从侧门溜了出去,见无人跟踪,径直来到白日经过的青楼。刚到门前,即被一名中年妇人扯住笑道:“郎君是第一次来吧?进来,快些进来。郎君贵姓?”田智道:“我姓萧。”顺手取出一小片金叶子,递到中年妇人手中。
这家青楼名叫“宜红院”,是私人经营,娼妓的姿色才艺远远比不上蒲州管辖的官妓,生意一直不见好。中年妇人见田智年少,并不如何重视,忽见他出手大方,立即眉开眼笑道:“原来是萧郎。我叫金三娘,郎君叫我阿金就可以了。”转头招呼道,“喂,你们几个还不快些过来服侍萧郎。”
当即有几名女子围了过来。田智见这些女子均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不但姿色平常,且面黄肌瘦,各有怯色,大约是穷人家的女儿,新被卖入青楼不久。他跟随在王翰身边日久,所见女子大多绝色佳人,不免目光有些挑剔,瞧不上眼前这几名娼妓。尤其是她们这么年轻,能知道他想到打听的事么?
阿金见田智皱眉,忙问道:“怎么,萧郎没有中意的?”田智道:“她们几个都太年轻了,有没有年纪大一些的?嗯,最好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眼睛只在阿金身上打转。
阿金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心中骂道:“你这个毛头小子才多大,竟然敢打老娘的主意?”表面却笑道,“我们这里倒是新来了一位娘子,不到三十岁,也姓萧,人称萧娘。”
田智道:“是本地人么?噢,我是想要个本地的。”阿金道:“是,是。我知道,外地来的公子们都喜欢找本地的。”田智道:“那好,就请安排房间,我想见一见这位萧娘。”
阿金道:“是,不过这其中有个难处,早先萧娘眼睛四周生了暗疮,一直没有治愈,她爱惜容颜,不想让人看见,所以戴上了面具。”田智道:“那更要见一见了。”
阿金便领着田智进来楼上一间雅室,房间收拾得极是整洁,那阿金更是个精细爱干净之人,见到门框上有手印都要立即掏出手绢来擦干净。
阿金请田智坐下,道:“郎君请稍候。”留下他一个人在房中,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片刻后,有人送来四盘菜、一瓶酒。又等了一刻,才听见脚步声响,阿金领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女子进来,笑着介绍道:“萧娘来了。”
那萧娘穿着一身单薄的纱衣长袍,身材婀娜,腰肢若隐若现,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却偏偏脸上戴了个黄|色的面具,衬着白皙如玉的肤色,不仅大煞风景,也极见诡异。
阿金一推萧娘,道:“还不快去服侍萧郎。”萧娘道:“是。”声音极是温柔,轻飘飘地走到田智身旁坐下,星眸低缬,香辅微开。
映着烛光,田智这才看清楚她那面具是黄铜制成,打造精巧,与她面形贴合,架在鼻梁之上,遮住上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更奇的是她后脑勺下有一道铜箍,自耳后斜伸上去,与面具双耳焊接在一起,如此,面具牢牢箍嵌在头上,再也难以取下。田智不由得一呆,问道:“娘子这面具是镶死的么?”萧娘道:“是,小妇人容颜已毁,不愿意旁人见到,今生今世也不打算再取下面具。”
田智见她言谈温柔从容,很是喜欢,便朝阿金点了点头:“她很好。”阿金笑道:“好了,今晚可就看萧娘的了。”萧娘道:“是。”扶着田智到床边坐下,伸手解开他衣带,又自行去脱衣服。阿金这才满意一笑,带好门出去。
萧娘却忽然停下手,颓然跌坐在床上。田智道:“娘子不舒服么?”萧娘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