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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断舌凶手

狄郊看到梨花院厢房床上五花大绑着一名男子,一时惊住,暗道:“这人是谁?为何被驿长绑在这里?”只是不及思索更多,仓促之下闪身奔进南厢边的茅厕。

那茅厕空间狭小,仅一个蹲坑已占去一半位置,门拉直就碰到墙壁,背后根本无法藏人。狄郊只能仗着黑暗贴站在门板边上。却见宗大亮已然大踏步出来。映着门内­射­出的灯光,三名汉子的面容也清晰可见——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人面­色­白皙,脸上却有两道疤痕;另一人尖嘴猴腮,身材也是又­干­又瘪。从外貌看,浑然不似三兄弟。

三人一直将宗大亮送出门外,等他提灯走远,这才进院关门。那魁梧大汉道:“你们先进去,我得去茅房撒泡尿。”刀疤汉笑道:“二哥就是尿多。”

狄郊心道:“原来最瘦的是老大,最壮的是老二,那刀柄白脸是老三。”眼见那老二一步一步地朝茅厕走来,自己无处可躲,不由得满手都是冷汗,暗道:“这下完了,他们绑了人藏在这里被我撞见,我还能活着离开么?唉,死就死了,只盼外面那两个小子千万不要冲进来救我。”

老二正待一步踏进茅厕,忽听见厢房内有“呜呜”响声,又有人敲打床板。老大道:“哟,是那小子醒了,快去看看!”与老三快步抢进房中,略略一看,嚷道:“呀,这小子憋不住,尿在床上了!”

那老二脚已经抬了起来,闻声顿得一顿,竟然又将脚缩了回去,也赶去房中看热闹。

狄郊擦一把额头的汗,暗道:“好险。”他见这处院落花木不多,难以藏身,不敢再多逗留,溜回墙根下,踩住一块大太湖石,翻上墙头,身手比进来时敏捷了许多。王之涣和李蒙正焦急地等在原处,忙上前抱住狄郊双腿,将他接了下来。

李蒙低声抱怨道:“老狄,你可是越来越胖了,快要赶上我了。”王之涣道:“要是辛渐在这里就好了,他武艺最好,翻墙上房如履平地。”狄郊道:“快走。”

三人匆忙回来前院书斋,狄郊对众人说了梨花院中的诡异情形,道:“原来是另外有人受了伤,被三兄弟藏进普救寺中。”王之涣道:“可三兄弟分明是奉河东驿长之命,这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被绑在床上?”

王翰道:“啊,我知道了,这被绑在床上的男人一定就是另外一名失踪的刺客裴昭先。他当晚失踪,既没有被杀,又没有被羽林军所擒,李弄玉那些人也到处找不到他,原来是被驿长抓住藏在了普救寺中。”

众人一听大出意外,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又均觉得有理。

王之涣道:“驿长是朝廷官员,竟然敢在武延秀的眼皮子底下营救刺客?噢,也说不上是营救,不然也不会绑着他了。”狄郊道:“这件事很奇怪,驿长既不是武延秀一方,也不是李弄玉一方,他冒着全家人头落地的危险出力救了刺客,暗中带来普救寺,显然是怕武延秀随后会派人大举搜城,一般地方难以藏身,唯有佛教是当今国教,佛寺地位尊崇,是最好的关押之地。可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李蒙道:“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驿长一定不安什么好心,白天他一直穿着便服,在逍遥楼门前鬼鬼祟祟地窥探了许久。”狄郊也道:“他找来看守裴昭先的三兄弟,很像是街上横行不法的无赖凶徒。”

王翰道:“走,回去找本地人打听一下这驿长的来历。”又道,“羽仙,你不能再留在普救寺,这里太危险,你先跟我们一道回去逍遥楼,我派人另找处宅子给你住。”王羽仙道:“不,我想留下来。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当,咱们现在可以说是山穷水尽,一切都掌握在官府手中,他们想什么时候抓你们几个都可以,只是看心情如何,既然无路可走,不如寻求外援。”

王翰道:“你是说去求李弄玉?不,那个女人虽然年轻,却是又­精­明又冷酷,她当时都不愿意去寻找裴昭先,一帮胡人跟她大吵,她才勉强同意再派人手。那晚她甚至打算杀死我灭口。”王羽仙道:“如此,足以见她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与武延秀抗衡。”

王翰生­性­高傲,从不求人,要他低声下气去求李弄玉帮忙,他实在不能同意。可他不忍当面拒绝王羽仙,便朝同伴望去,想征询他们的意见。

王之涣道:“羽仙说得很有道理。阿翰,你不是说李弄玉来头很大么?不如以告知裴昭先下落为由头,请她出手相助。”李蒙更是愤愤不平地道:“这些事本来就是她和她手下搞出来的,虽说武延秀确实该死,可为什么要我们和袁大哥来承担后果?”

狄郊一直默不作声,几经李蒙催促才表态道:“我不同意去找李弄玉求助,事情发生了这么久,咱们几个的事早已经轰动蒲州。按照常理,事情既是因她而起,她稍有侠义之心,都会来找我们,不说出手相助,起码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可阿翰被关在县狱时,她竟然怀疑他偷了东西,逼问不成,还差点扼死他……抱歉,我不该说出这件事,羽仙你……”

王羽仙大感惊讶,道:“当真如此?”低头去查看王翰脖颈,问道:“有没有受伤?”王翰笑道:“没事,哪有老狄说得那么夸张。”王羽仙道:“嗯,即便那位弄玉娘子再有不是,我们还是要试上一试。阿翰,我知道你不愿意求人,不如让我去吧。”

王翰道:“我怎么能让你去呢?李弄玉当有要事在身,或许早就离开蒲州了。”王羽仙道:“应该还没有。她丢失了极要紧物事,不惜使用武力逼问你,没有找到是不会离开蒲州的。”

王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去。这李弄玉来历不明,又十分危险。她连手下人的­性­命都不如何顾惜,就算你求她也是白求。不如这件事先放一放,辛渐就算人在牢中,也还是咱们中的一员。老狄,你不是要给袁大哥送药么?看看能不能设法见到辛渐,问问他的意见。”狄郊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

李蒙道:“谢瑶环可是明令不准探监。”王翰道:“咱们先回去再说。羽仙,走吧。”王羽仙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允准自己单独留在普救寺,只得吹灭灯烛,跟随情郎出来。

寺门早已经关闭,不过尚有老僧守在门槛边,见尚有香客滞留寺中,忙开门让几人出去。

普救寺门前是一片广场,四周有几家商铺,白日聚集的流动商贩更多,煞是热闹,可全是做到寺中拜佛的香客的生意,是以天黑寺门一关,各自的摊子也都相应收了,那间租用秦家的河津胡饼铺也早已经打烊关门,一片漆黑。

几人进来普救寺时,本来听到附近有吹吹打打的丧乐,猜到应该是秦家在为秦锦办丧事,不过各自隐忍不语,是因王翰不准大家向王羽仙谈及他卷入­奸­杀锦娘一事。狄郊本来还想着去祭奠锦娘,顺便询问蒋素素情夫的事情,只是不闻丧乐之声,想来是因为夜­色­已深,女主人恰好是个声名狼藉的寡­妇­,王羽仙又在一旁,便不再多提。

从城东到城西距离不近,城东相对偏僻,一路除了打更巡夜的人,少有其他行人。如此夜晚,当然雇不到车马,只能摸黑行走。对于生活优裕惯了的几人来说,倒也是别样的体验。走着走着,几人一齐笑出声来。只有王羽仙娉娉婷婷地跟在王翰身后,不发一声,保持着名门淑女的风度,但暗黑中依然能隐约看到她嘴角上翘,也在偷偷微笑。

到了城西,灯火渐旺,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店铺、酒肆还在吆喝做生意。几人拐上西大街,远远已经可以逍遥楼上高高挂着的那个“满”字灯。王羽仙道:“咦,蒲州客栈的生意竟有这般好?”李蒙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忽听得背后一阵奇怪声音。

众人闻声回过去,隐隐约约有一人迅步奔来,不仅脚下如风,口中还呼哧有声,情状极是诡异。直至到得近前,才看清那人只穿着白­色­贴身衣衫,上衣还没有系带,似是刚从床上滚下来,双手紧紧捂住嘴­唇­,看也不看旁人一眼,如急风般掠了过去。

狄郊迟疑了下,叫道:“喂,你……你不是水手傅腊吗?”那人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去了。王之涣道:“老狄,你看清了么?这人捧着脸做什么?我怎么看着不像是那个蒋素素的情夫啊。”

众人也顾不上理会,径直回来逍遥楼,蒋大正候在大堂,面­色­极是疲倦。李蒙问道:“锦娘的丧事还顺利么?”蒋大道:“唉,今日傍晚已经匆匆下葬了。”

几人均吃了一惊,按照丧葬习俗,死者灵柩至少要停放七日才能下葬,这锦娘前日被杀,昨日才入棺,怎么今日就葬了?如此岂不是太过仓促、对死者也是大不敬?

蒋大道:“这是素素的主意,我也不好坚持。”王之涣道:“这也不能怪她,家里就她一个寡­妇­,守着一具棺材,难免有点……”见王羽仙有询问之意,忙道,“不提了,大家累了,散了吧。”

狄郊回到房中,立即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伯父狄仁杰,大略说了事情经过,给王翰几人看过,这才封好拿下去交给蒋大,请他派信得过的人送去洛阳。蒋大一见是给当朝宰相的信,不敢怠慢,忙道:“郎君放心,我这就去选个最稳妥可靠的伙计。”

狄郊道:“有劳。”顿了顿又问道,“怎么一直不见令郎蒋会?”蒋大道:“他得罪了阿郎,不敢留在逍遥楼,我叫他去乡下姥姥家了。”

狄郊本想问蒋会与蒋素素之事,犹豫了下,改口问道:“蒋翁可知河东驿长是什么来头?”蒋大道:“宗大亮么?他是蒲州汾­阴­人,在这里任驿长已有多年,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狄郊道:“噢,如何奇怪法?”蒋大道:“他伯父娶的是文水武氏,也就是当今女皇的堂姊。”狄郊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宰相宗楚客的堂弟。”

蒋大道:“正是。宗楚客在朝中任宰相,自然是因为是女皇侄子的缘故。宗大亮虽然说不上是皇亲国戚,到底还是沾亲带故,可偏偏在这小小驿站当驿长,一当就是好多年。别人都说他得罪了他那位宰相堂兄宗楚客,所以才会如此。”狄郊心有所悟。

次日一早,狄郊到药铺抓了药,与李蒙一道赶来州廨。门前兵士一听二人想要探监,便连连摇头不准。李蒙正想用老一套法子给兵士塞钱,忽见谢瑶环的侍女青鸾急奔了出来,叫道:“是狄公子么?我正要去找你。”狄郊一愣,问道:“娘子找我有事么?”青鸾道:“公子快跟我来,迟了就来不及了。”

李蒙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来不及了?”青鸾不由分说,上前扯住狄郊,拉着就往府内跑去。

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终于来到后衙一间雅室中,谢瑶环正站下窗下,脸上大见焦­色­。青鸾将狄郊直拉到床前才放手,指着床上一名男子道:“他受伤中了毒,听说狄公子是位神医,求你救救他。”

狄郊道:“他是……”谢瑶环道:“他是这次随我出行的侍卫蒙疆。”

原来昨日蒙疆跟踪谢瑶环仇人李俊一行,走不多远就被发现围住,混战中一名胡人往他肩上戳了一刀,刀上淬有毒药,他当即倒地,再也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李俊等人扬长离开,直到谢瑶环率兵赶来才将他救回。不过他肩头伤口所中毒药甚是奇特,不发黑反而发红,且像丝线一样一缕一缕地沁遍全身。昨夜谢瑶环请遍蒲州名医,均是束手无策,今早意外听说狄郊­精­通医术,慌忙派青鸾去请,恰巧在府门前遇到。

狄郊上前揭开蒙疆身上薄被,却见他身上遍布鲜亮的红丝,如蛛网一般,且越来越密,看上去极其可怖。一搭脉搏,也是忽快忽慢,很是诡异。

青鸾问道:“狄公子可看得处蒙大哥中的是什么奇毒?”狄郊摇了摇头,沉吟道:“天下毒药有千万种,道理却只有一个,无非是毁人脏腑,令其丧去机能。蒙侍卫中毒已过一夜,­性­命却还在,想来这是毒药­性­子慢些,但毒药已经游走全身,万难拔除,我只能勉力试一试。”谢瑶环道:“狄郎请放手作为,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便是。”狄郊道:“好。”思索半晌,道,“将之前大夫开过的方子拿来给我看看。”青鸾忙取了数张方子交到狄郊手中,道:“这些都是那些没用的大夫开的,已经给蒙大哥吃过了,没有用的。”

狄郊也不理会她,略略一翻方子,无非是各种解毒药、催吐药、排泄等,当即选了一副以排泄为主要成分的药,道:“去把这副药熬好。再派人去药铺买两钱砒霜来。”

谢瑶环吃了一惊,迟疑问道:“砒霜不是毒药么?”狄郊道:“对普通人而言,砒霜是毒药,对病人只要对症,就是治病的良药。”

青鸾不敢怠慢,忙安排人去熬药买药,又问道:“砒霜如何能成为治病的良药?我不懂,还望郎君说得明白些。”狄郊道:“人体­阴­阳平衡,就是健康之状。若对健康体用砒霜上药,打破了­阴­阳平衡,就会出现中毒症状。但病人本身已经­阴­阳失衡,治疗无非是以药石之偏纠­阴­阳之偏,用猛药反而能起到效果。”一时也不及多解释,道,“你们暂且退开,以免影响我行走针。”当即从怀中取出针包来。

李蒙忽道:“等一等。”将狄郊拉到一旁,低声道,“这是个大好的机会!现在谢瑶环有求于你,我们正好要挟她放辛渐出来,反正咱们答应她们决不逃走就是。”狄郊道:“唉,事情紧急,先救人要紧。”甩开李蒙,拈出两根银针,重新走到床前,先往蒙疆双脚涌泉|­茓­扎去。

蒙疆“啊”了一声,逐渐睁开眼睛。他自被便谢瑶环救起便一直昏迷不醒,青鸾登时大喜,抢上前来叫道:“蒙大哥醒了!蒙大哥!狄公子,你真是神医。”狄郊沉声喝道:“快些退下!”青鸾一愣,不敢违抗,慌忙让到一旁。

狄郊便继续针廉泉|­茓­,以应涌泉|­茓­针感。依次再针手三里、足三里、太冲、三­阴­交|­茓­。起针时,蒙疆手微微动了动,然则他身上的红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且速度快了一倍。青鸾远远看见,忍不住要上前指责,却被谢瑶环及时拉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狄郊又行了一遍针,蒙疆全身通红,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红人”。正好兵士买了砒霜送进来,狄郊道:“去将熬好的药端来。”青鸾盛了一碗端进来,狄郊将两钱砒霜尽数倒入药中,道:“给他全喝了。”

青鸾见狄郊针术神奇,也不再多问砒霜是否会毒死蒙疆,上前扶蒙疆坐期。之前的汤药都是她往蒙疆嘴中强行灌饮,这次他居然可以自己张口喝下,只是说不出话来。

狄郊道:“青鸾,你给蒙侍卫穿上衣服,扶着他慢慢起身下床,在屋里走动走动。阿蒙,谢制使,咱们到外面去等。”谢瑶环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见狄郊、李蒙已然抬脚走出房去,也只得跟出去。

几人在院中静静等候,谢瑶环满腹狐疑,却又不好多问。忽听得室中“咕咕咕”数声,随即是“嘭”地一声,青鸾大叫一声道:“妈呀!”

谢瑶环大惊失­色­,转头命兵士道:“看住他们两个。”自己抢入房中,却闻见一股恶臭。蒙疆正尴尬地站在房中,青鸾一手扶住他左臂,一手捂住口鼻。

谢瑶环问道:“出了什么事?”青鸾迟疑道:“蒙大哥他……他把屎拉在裤子里了。”

谢瑶环低头一看,果见蒙疆脚下有黄白之物流出。她恍然明白过来,上前掀起蒙疆衣衫,果见他身上红­色­已经黯淡了许多,忙道:“不必难堪,这正是狄公子的解毒妙法。青鸾,你给蒙大哥换上­干­净衣服,扶他躺下,再命人进来清理­干­净。”青鸾道:“是。”

谢瑶环匆匆出来院中,挥手命围住狄郊、李蒙的兵士退下,歉然道:“多有得罪,我事先不知道……”

狄郊淡淡道:“谢制使不必耿耿于怀。日后只须每日一次,给蒙侍卫服这副泄药,直到他身上红丝褪尽为止。”取过李蒙手中药包,道,“这里有几包药,烧烟吸入鼻中能缓解风咳,麻烦谢制使转给袁华大哥。”谢瑶环接了过来,居然道:“多谢。”

狄郊道:“嗯,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道谢制使能否准许我换辛渐出来?制使扣住辛渐,无非是想要个人质,我们五个情若手足,任留下谁都是一样的。”

谢瑶环不无惊奇地看了他半晌,点头道:“好。”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道:“去大牢带辛渐到大堂。”那兵士躬身应命而去。

来到大堂时,辛渐正好被押到门前,见到狄郊就问道:“药带来了么?袁大哥昨晚可是咳嗽了一夜。”狄郊点点头:“已经交给谢制使了。”

谢瑶环命人开了辛渐手足镣铐,道:“你们都走吧。”狄郊道:“谢制使……”谢瑶环道:“快走,别等我改变主意。”

狄郊还想再说,李蒙急忙扯他出来,道:“能走还不快走,当真想坐牢么?”

辛渐更是不解,抚摸着被铁铐磨破的手腕伤处,问道:“这位谢制使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李蒙道:“狄郊刚刚救了她手下­性­命。”当即说了经过。辛渐道:“老狄越来越厉害了,日后可以开馆行医了。”狄郊道:“侥幸,这次只是侥幸。蒙侍卫体质稍微差些,我这法子定然已治死了他。”

又说了王羽仙来蒲州之事,辛渐大喜笑道:“这个可太好了,大伙儿又聚齐了。”李蒙悻悻道:“最好的就是王翰,天下所有好事都落他头上了。”

辛渐道:“卷入秦锦案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吧?况且羽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旁人均知他指王翰和王羽仙因同族同姓而无法成亲的事。

李蒙哼了一声,道:“换做我是王翰,早带着羽仙远走高飞了,改名换名,谁知道他们两个都姓王?老狄,你说是也不是?”狄郊摇头道:“他二人出身高姓大族,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他们王氏最珍贵的是家族名誉。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

李蒙道:“这么说起来你也不会跟海印私奔了?”狄郊吃了一惊道:“什么?”李蒙:“你暗中喜欢那豆腐女,当我们几个都看不出来么?”

狄郊自觉将感情隐藏极深,从没公然流露过,却不知道如何被伙伴识破,最尴尬的是他们早已经知情,却还佯作不知。

忽有逍遥楼伙计急奔过来告道:“又出了大事,蒋素素被人杀了,两位王公子已经跟蒋翁去了城东,请几位快些也赶去秦家。”

辛渐等人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回逍遥楼取了马匹,飞奔赶来峨嵋岭。秦家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三人好不容易挤进去。院中站有不少差役,河东县令窦怀贞正在向蒋大问话,王翰和王之涣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狄郊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王之涣道:“蒋素素昨夜被人杀死在房中,你自己去看。咦,辛渐,你……”

辛渐不及解释,与狄郊进来东厢,却见蒋素素孝服未除,鬓发间犹Сhā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纸花,仰面朝天躺在床前,胸口中刀,上半衣襟尽被染红。

狄郊也顾不得避嫌,上前蹲下,掀开蒋素素衣襟,却见她共中了三刀,刀口如缝,入刀极深,当即失声道:“这伤口跟锦娘身上的一模一样。”辛渐道:“呀,当真是一模一样。”

五人中只有他二人看过秦锦尸首,余人闻言惊讶异常。王之涣道:“莫非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狄郊道:“伤口一模一样,不过锦娘只中了一刀,素娘却中了三刀。”辛渐道:“这三刀每一刀都是致命伤,可见凶手恨蒋素素远在恨秦锦之上。”

忽听得河东县令窦怀贞在背后道:“你们几个可别忘了,王翰正是杀死秦锦的头号疑凶。王翰,本县正要问你,你昨晚人在哪里?”王之涣道:“明府,这次你可怪不到王翰头上了,我们有一大堆的证人,可以证明王翰昨晚没有离开逍遥楼半步。”

窦怀贞道:“你们都是一伙子,逍遥楼又是王翰所开,证词做不得数。王翰,我劝你还是乖乖跟本县回去认罪的好。”

众人见窦怀贞之前力指王翰­奸­杀秦锦,捉拿王翰回去后却又不问案录供,均猜他有意暗中助众人从刺客案中脱罪,此刻见他说得煞有其事,意欲将蒋素素之死又算在王翰头上,不免又开始猜不透这位县令来。

王翰道:“我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认罪?”窦怀贞道:“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无罪,若找不出这起姑嫂双尸案的凶手,凶手就是你王翰了。”也不待众人答应,率了差役扬长而去。

王之涣目瞪口呆,道:“现在的县令都是这样问案么?这是哪门子的王法,威逼我们去找凶手,找不到的话凶手就是王翰。”忽听得狄郊道:“快来看!”

众人忙转过头去,只见狄郊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双筷子,慢慢撑开蒋素素双­唇­,她嘴中不知道含着什么物事。狄郊用筷子将那物事夹住,轻轻拉了出来,竟是半截血淋淋的舌头,舌根一方齿痕宛然若新。众人目目相看,一时惊住。

半晌辛渐才道:“看来凶手是交吻逼­奸­时被蒋素素趁机咬下了半截舌头,恼羞成怒下才杀人灭口。”

王翰蓦然有所醒悟,问道:“之涣,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王之涣道:“什么?”王翰道:“昨晚咱们不是遇到一个捂住嘴的奇怪男人么?”王之涣道:“啊,就是他!他一定就是凶手,被蒋素素咬下了舌头,疼痛难忍,所以才捧着脸一路狂奔。老狄,你昨晚说他是水手傅腊,可有看得清楚?”

狄郊道:“嗯,就算天黑我没有看得太真切,可傅腊是蒋素素情夫,难脱嫌疑,走,咱们去找他,看他嘴里是不是只剩下半截舌头。”找了一只碗,将舌头装好,又出来交代蒋大,尽量保持好蒋素素的尸首,以防有更多线索。蒋大连连抹泪,只应道:“是,是。”

众人出来巷口,狄郊目光锐利,一眼看见那曾经为傅腊作证秦锦遇害当晚他人不在秦家的苏贞正站在河津胡饼铺旁朝这边张望,心中一动,便让众人先走,自己与王之涣望胡饼铺走来。苏贞见状,转身欲走,犹豫了下,又顿住脚步,回头等狄郊二人到来,先柔声问道:“郎君有礼,敢为二位是为素娘被杀而来么?”

狄郊道:“娘子请说句实话,锦娘被杀当晚傅腊真在你家中过夜么?”苏贞迟疑道:“这个……”狄郊道:“人命关天,按律法来言,做伪证可是要判刑的。”苏贞面露羞愧之­色­,低下头道:“当晚傅腊确实来过我家,不过半夜他又走了,我猜他是要赶去素娘家里。”

狄郊道:“原来娘子早知道傅腊跟蒋素素之间也有来往。”苏贞道:“如何不知道,是素娘她……”她的声音陡然高昂了几分,一改常见的温婉,甚至露出忿忿之­色­,忽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住了嘴。

王之涣忍不住道:“娘子温柔娴静,又如此美貌,与蒋素素分明不是一路人,如何与傅腊这种莽夫……”狄郊忙打断他,问道:“案发后傅腊可有来找过娘子?”苏贞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举袖遮住面孔,哽咽道:“没有。他知道我丈夫回来了,如何还敢来?”

二人见她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而下,哽咽难言,显是极为失贞一事懊悔,只得就此告辞,赶去追王翰等人。

众人打听到傅腊住处,就在西城墙根下的小巷中,很顺利地找到他家。踢门进去时,他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见有人闯了进来,倏地从床上坐起,伸手去摘墙上腰刀。辛渐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抓住他右臂反拧到背后,一手捏住下巴,迫他张开嘴,果见口中只有半截舌头。

李蒙道:“哈哈,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你了。”忙找来绳索,将傅腊结结实实地捆好。

姑嫂二人死于同一人同一把刀下已经确认无疑的事,既然傅腊就是杀死蒋素素的凶手,那么害死秦锦的也是他了。他既是蒋素素的情夫,出入秦家熟门熟路,绝不会摸错房门误入秦锦房间。会不会果真是传闻中的那样,是蒋素素嫌小姑碍眼,起心害死秦锦,所以请情夫傅腊杀人?可这样一来,之前蒋素素说看见凶手翻墙逃走就说不通,因为是真有人翻墙出逃,若是蒋素素与傅腊串通杀人,凶手又何必翻墙逃走呢?

如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傅腊早对秦锦有意,逼­奸­不成,又被蒋素素和当晚留宿秦家的蒋会听到动静,遂杀了锦娘灭口。他是水手,孔武有力,一刀致命,轻而易举。他翻墙出逃后,蒋会随即进锦娘房中查看究竟,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总之失落了王翰的玉佩在凶案现场,由此成为王翰到过秦锦房中的物证。今晚傅腊又去找蒋素素求欢,大约蒋素素已然发现是他杀死小姑,愤恨之下咬下了他的舌头,他一怒下­干­脆连蒋素素也杀了。这起姑嫂连环双尸案遂告真相大白,众人忙押了凶手赶来河东县衙。

河东县令窦怀贞听说已经逮到真凶,急忙升堂审案。众人将傅腊连同蒋素素口中发现的半截舌头一齐呈到公堂上。

窦怀贞道:“傅腊是军籍水手,隶属于折冲府,本县无权审问。来人,将傅腊押去军府交给折冲都尉处置。”

古代对军士犯罪的处理比普通百姓往往要轻得多,往往会不了了之。王之涣忙道:“军士犯罪按理由军府自行处置,可傅腊犯的不是军法,而是触犯律条,杀了明府治下的百姓,这是关联地方的刑事案件,按律折冲府不得过问地方州县政务,明府都无权问案的话,折冲都尉更无权审问。”窦怀贞甚是惊奇,道:“想不到你倒是熟识朝廷的典章制度。”

王之涣道:“若是明府怕得罪折冲府,结案时与都尉约会同时审问不就成了。”窦怀贞道:“那好,你们如何能断定傅腊就是杀人凶手?”静静听王之涣讲完经过,道:“嗯,有人证,也有物证。傅腊,我问你,你可是杀害秦锦、蒋素素的凶手?”

傅腊神­色­惊惶,连连摇头,口中“呜呜”连声,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窦怀贞道:“你们也看到了,傅腊的意思是他不是凶手。”

铁证如山,县令却如此问案,见之未见,闻所未闻,且大有偏袒傅腊之意,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王之涣道:“明府的意思是只要傅腊不认,他就不是凶手了?”窦怀贞道:“莫非你们是想要本县严刑拷打,用酷刑逼迫他承认行凶杀人?”众人一时无语。

窦怀贞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傅腊杀人,可有找到凶器、血衣?”李蒙道:“哪有杀了人还留下证据的?他肯定早将凶器、血衣扔进黄河了。”

窦怀贞的话倒是提醒了狄郊,不由得仔细回想起昨晚傅腊擦过身边的情形来——他只穿白­色­贴身衣裤,上身衣衫敞开着,那样一身打扮难以掩藏凶器,要么半途已将凶器扔了,可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不然众人早留意到了。从他当时疾步如飞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疼痛难忍。试想一个男子试图与女子接吻交欢被意外咬下舌头,疼痛之下狂­性­大发杀人,定然是随手乱捅,哪会留下那般如缝隙般的三道­精­细的刀痕?

王之涣正与窦怀贞大声争辩,窦怀贞也不动怒,只懒洋洋地道:“本县明白地告诉你们,凶手不是傅腊。”

王之涣道:“天大的笑话,他失去的半截舌头在死者口中找到,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狄郊失声道:“舌头?哎呀,我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舌头有问题!”他一直默不作声,平地冒出来一嗓子立即引来所有人的瞩目。窦怀贞问道:“你说什么?”

狄郊也不多说,匆忙告退,王翰等人知他定然有了新发现,也一窝蜂地跟了出去。公堂上只留下瞠目结舌的县令窦怀贞等人及傅腊。

原来狄郊忽然想到他当时留意到蒋素素嘴中鼓起,所以才用筷子拨开她的嘴­唇­,以查看里面是否含有异物,她的牙关并未合上,轻轻一磕便张了开来,轻而易举就取出了断舌。试想一名弱质女流只单凭牙齿咬下一名健壮男子的舌头,定然将全身之力用在牙根骨上,会导致牙关紧闭,那咬下来的舌头也必然有血迹渗满牙缝。她随即胸口中了三刀,人的要害之处受到剧烈创伤时,会相应地咬紧牙根,这是人体的本能反应,如此,牙关更不可能松开了,他哪能那么容易就触碰了开来?

只是有了之前的教训,在没有见到实证之前,狄郊不愿意多说,只领着大伙儿赶来秦家。蒋素素尸首停在堂屋中,尚未入殓,重新撬开她嘴­唇­查验,果见牙缝中连没有半丝血迹都没有。

辛渐道:“看来是有人故意咬下了傅腊的舌头,再杀死蒋素素,将舌头放入她口中,好嫁祸给傅腊。这个凶手好狠毒!”

李蒙也道:“这凶手当真是高明无比!咱们这么多自诩聪明的人都让他骗过了。若不是窦县令……咦,县令和他下属从头到尾就没有亲自验过尸,舌头这一细节还是狄郊发现的,他如何能那么肯定傅腊不是凶手?”

王翰道:“窦县令其实早知道凶手是谁,所以根本不需要验尸。他要我们去找凶手时,露出有恃无恐的表情,显然料到我们会碰壁而回。”王之涣道:“你是说窦县令在庇护凶手,等我们一无所获时他再将罪名加到阿翰头上?”

辛渐道:“确实只有这么解释才合情合理。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阿翰玉佩是如何失落在秦锦房中了,蒋会就是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人,有了这一点,窦县令难以再将罪名强加给阿翰。”

王之涣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咱们再回去县衙,设法问出是谁咬断了傅腊的舌头。”李蒙道:“既然窦县令一心包庇凶手,还会让咱们问他么?”

狄郊道:“李蒙提醒得对,目下这种状况,窦县令绝对不会因为傅腊是军人就放了他,或是移交给折冲府,一定会暂时将他以通­奸­罪收监关押,以阻止我们再见到他。这样的话,即便我们知道凶手如何行凶、再嫁祸给傅腊的经过,局面依然对阿翰不利,因为蒋会应该就是窦县令口中的神秘证人,他当晚人在秦家,跟蒋素素一道亲眼看见了凶手翻墙出逃,他是现场目击者,证词非常有说服力,说不定他当时已经认出了凶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却力指阿翰就是凶手。这实在于情于理不合。”

李蒙道:“老狄是暗示蒋会背后有人指使?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是故意将阿翰玉佩扔在秦锦房中了。”

王翰道:“即使看在蒋翁的面上,蒋会也不该这么做,证人未必就是他。”王之涣道:“可惜窦县令坚持不肯吐露证人姓名,不然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瞎猜了。”

辛渐道:“这窦县令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真真假假设置这么多障碍,我们得找出真凶,带到他面前,才能令他无可抵赖。”狄郊道:“嗯,辛渐说得对。幸好事情发展到现在,寻找凶手相对容易多了。咬下傅腊舌头的一定是女子,但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一定是个男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傅腊的舌头是被咬下而不是被割下,一定是跟女子交欢接吻正浓情蜜意时被对方使力咬下,随即疼痛难忍,一路飞跑逃回家中。那女子则将咬下的舌头交给同伙,同伙摸黑来到秦家,杀了蒋素素,将舌头塞进其口中,以达到嫁祸傅腊的目的。这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甚至连狄郊等人也没有发现破绽,而是直接赶去捉住傅腊当作凶手送去县衙。不料河东县令窦怀贞竟似早已知道真凶是谁,一口咬定傅腊没有杀人,幸得狄郊经提示后及时发现另外的证据,确实能证明傅腊不是凶手。只是如此一来,窦怀贞就显得相当可疑了。

窦怀贞,字从一,外戚出身,论起来也是名门之后——其曾祖窦照在西魏时封钜鹿公,尚中宗文帝之女义阳公主。窦照的亲妹妹窦氏就是唐高祖李渊的皇后。窦氏生下来发垂过颈,三岁与身齐,才识过人,深为父母钟爱,决意为其求一贤夫,于是在屏风间画上两只孔雀,让求婚者各­射­两箭。­射­箭的人超过几十人,唯独李渊两箭­射­中雀睛,遂赢得美人归,留下“雀屏中选”的千古佳话。唐朝立国,窦氏被立为皇后,生有四子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和一女平阳公主,尽是唐初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连平阳公主也曾创建娘子军参加开国战争,驰骋杀敌于疆场,其死后下葬,陪葬有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等,其中鼓吹开古制女子下葬之先例。有了这层关系,窦氏家族在唐朝自然十分显赫,在朝中为公卿者比比皆是。窦怀贞的父亲窦德玄在唐高宗时曾出任宰相。不过与其宗族兄弟多好犬马锦衣、歌舞美食不同,这窦怀贞衣服俭素,折节谦恭,为官清正廉明,在河东一带颇有声誉。这样一个众所公认的好官,如何要在一件凶杀案上横加­干­涉呢?他所庇护的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众人正在蒋素素家中胡乱议着,忽见蒋大领着数名凶肆行人进来院中。李蒙忙道:“蒋翁来的正好,我们正有些事想要打听。”蒋大便让行人先将棺材抬进堂屋安置,自己跟随众人走到院角,黯然问道:“郎君想要打听什么?”

李蒙道:“蒋翁可知道秦家有什么仇人?”他这般问,自然是因为凶手要杀的对象是秦锦和蒋素素姑嫂,傅腊不过是作为替罪羊卷入其中而已,只有与秦家有难解深仇的人才会在杀了秦锦后不顾众所瞩目接连作案杀死蒋素素,尤其诬陷嫁祸傅腊是一个布置巧妙的计谋,非事先­精­心筹谋者不能为之。

蒋大道:“秦家是忠厚本份的人家,秦岭生前也只是在普救寺前摆摊卖点小玩意儿,没听说有什么仇人。”

辛渐道:“锦娘和素娘都还年青,秦岭年纪也应该不大,他为何如此年轻就过世了?”蒋大道:“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秦岭淋了场雨,回家就得了急病,结果没能救回来。唉,一个好好的老实人,就这样没了。”

众人闻言无不扼腕叹息,只是要从秦氏仇家来追寻凶手又陷入了死胡同。

蒋大迟疑了一下,道:“有一件事,还是告诉各位郎君的好。适才老家来人,我才知道原来犬子蒋会并没有回去乡下姥姥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众人“啊”了一声,相视无言。要知道蒋会目下可是秦锦遇害当晚在现场出现并还活着的唯一一个人,原以为他指证王翰为凶手后就跑去乡下避避风头,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么,他人去了哪里,是自己躲藏起来了,还是已经被凶手杀人灭口?河东县令窦怀贞知不知道这个证人已经失踪?

蒋大又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锦娘……”言语间,忍不住朝堂屋望去,面上露出紧张惊惧之­色­来。

狄郊早就想当面确认蒋会和蒋素素的关系以及秦锦遇害当晚蒋会人在哪里,不过一直不得其便,听蒋大如此口吻,立即会意,问道:“蒋翁是怀疑蒋会是杀人凶手么?抱歉,我不该说得这么直接。”蒋大唉声叹气半天,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是。”

原来自从秦锦被杀后,蒋大已经怀疑儿子就是凶手。蒋会一直对蒋素素十分倾心,却因为同姓同族不能结婚,本想顺势娶秦锦为妻,再树上开花亲近蒋素素,可秦锦却识破了他的意图,不顾羞耻,亲自赶来逍遥楼向蒋大当面揭破。蒋会当晚冒充王翰调戏赵曼被当面撞破已经是十分懊恼,听说秦锦向父亲拒婚后更是忿怒,恨恨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次日秦锦被杀,蒋大又从厨子口中得知儿子临出门前曾去厨下取了一把剔骨刀,便已经有所怀疑,本来还不愿意相信,随即王翰因为玉佩和人证被河东县令当作杀害锦娘的凶手捕走,心下才更加确实是儿子蒋会所为,只有他才认得王翰,只有才有机会取到玉佩,也只有他才有杀死秦锦的动机。但随后发生的事更令人目瞪口呆,一向桀骜的王翰竟然当众承认自己正是杀死秦锦的凶手,以致蒋大又糊涂了起来。不久蒋会托街上的闲汉带信说要去乡下姥姥家,他也无法当面向儿子问个清楚,心中一厢情愿地想着儿子不是凶手。直到今日,蒋大才知道王翰自行承认行凶杀死秦锦是另有缘故,他当晚根本就没有到过城东,如此一来,还是蒋会嫌疑最大。

王之涣听完经过忙道:“蒋翁不必忧虑,令郎不是凶手。”蒋大道:“什么?郎君可有凭据?”王之涣道:“锦娘和素娘身上伤口一模一样,凶手是同一个人。既然令郎真心爱慕素娘,他又怎会狠心下手杀她?”李蒙道:“是啊,而且凶手用半截舌头嫁祸给水手傅腊,这等计谋也不像是令郎所出。”

蒋大尚不知道舌头和傅腊一事,忙详细问了经过,不喜反忧,呆在了那里。

王翰道:“蒋翁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蒋大道:“是,回阿郎话,这个……这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原来蒋素素­性­情风流,同时与好几个情夫来往媾和,蒋会对此极是不满,常与蒋素素争吵,然而蒋素素却依旧我行我素,蒋会多次扬言要杀了她和其它的情夫。尤其是傅腊,蒋会还跟找上门跟他打过一架,只可惜不是对手,反而被对方打了个鼻青脸肿。

王之涣道:“这么说,蒋会确实嫌疑很重。”辛渐道:“他确实有杀死锦娘、素娘的动机,可他为何要在杀死锦娘后指证王翰呢?直接指证傅腊不是更好。”李蒙道:“要我说,他杀死锦娘后无意中遗落了阿翰的玉佩,­干­脆顺势将杀人嫌疑转移到阿翰身上。之后杀死素娘,再嫁祸给傅腊。”

这样倒也说得通,那么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就是傅腊了——这一点,倒是与苏贞所提半夜傅腊离开她家吻合,男人在情浓时离开女人床第,一定还有另外一处温柔乡在等着他。

蒋会是凶手的话,他理当还有一个帮凶,就是咬下傅腊舌头的那名神秘女子,又会是谁呢?这傅腊年纪不小,却还没有成家,听说也是浪荡风流的人物,那女子到底是他熟识的相好,还是街上临时搭上的陌生人?河东县令窦怀贞为何又要包庇蒋会?

众人低声商议几句,决意分头行事:李蒙和辛渐去河东县衙,即使无法见到傅腊,也要打探监视县令窦怀贞的行踪;狄郊和王之涣留下来追查秦家凶案的凶手;王翰惦记着王羽仙,得先回趟逍遥楼。寻找蒋会下落的事,外地人难以下手,就只能交给蒋大自己了。

一直等到旁人走尽,狄郊才慢吞吞地走出秦家。王之涣开始尚且不解,见他出了巷口即朝对面河津胡饼铺走去,忙追上问道:“你是想去找苏贞么?”狄郊点点头。

王之涣道:“呀,你不会怀疑是她……”蓦然想到苏贞也是傅腊情­妇­,不正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么?而且昨晚傅腊自他们身后奔过,可见他也是来自东城,苏贞家不正是在东城么?

忽听得狄郊叹道:“昨晚遇到傅腊是在将到逍遥楼的时候,所以我们从普救寺出来时蒋素素应该还没有被杀,若是当时顺道去她家看一看,也许她就不会死。”王之涣见他大有黯然之意,只得安慰道:“生死有命,这怪不得谁。”

二人来到韦家院前,敲了敲门,半晌才听见苏贞隔墙应道:“是谁?”王之涣道:“我们之前见过面的,有点事想请教娘子。”苏贞道:“我丈夫不在,身子又不方便,郎君请改天再来吧。”

狄郊道:“娘子昨晚可有见过水手傅腊?”苏贞道:“没有。”又意甚坚决地道,“二位快些离开,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狄郊问道:“什么麻烦?”王之涣急忙拉他到一旁,低声道:“你在这里隔着墙大声喊水手傅腊,不是让人人知道她不贞不洁、背着丈夫偷汉子么?”狄郊道:“抱歉,我没有想到这么多……”

又叫了几声“娘子”,院中再无人相应,二人知道苏贞已然生气,只得悻悻离开,来到河津胡饼铺坐下,要了几张胡饼,又向胡饼商打听秦家的事。胡饼商道:“没听说秦家有什么仇人。不过我也是秦家郎君过世后才搬来东城,以前他就在这家铺子里卖些小玩意。外面风传其实还是蒋素素惹下的祸事,凶手本来就只是要杀她,第一次下手杀错了人,才不得不第二次下手。”

狄郊自不会相信这等坊间传闻,又打听后院韦姓一家,那胡饼商没口子地称赞女主人苏贞,对男主人韦月将则没有太深印象,只因他极少回来。

狄郊问道:“最近可有见到那位韦先生?”胡饼商道:“嗯,昨日见到了,每个月他都是这一天回来,在家过了个夜,今早又匆匆出城了。”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唉,现在秦家的人死光了,这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什么人收回去,我看我们两家都该留意找新的去处了。”

狄郊心道:“男主人既然在家,苏贞当无可能与蒋会勾结陷害傅腊。况且之前她不得傅腊叮嘱,便肯主动为他做伪证,可见对情夫尚有情义,又是如此贞静贤淑之人,不可能一口咬下情夫的舌头。”遂无二话,起身作别。

狄郊、王之涣回来逍遥楼,刚刚见到王翰和王羽仙,尚不及坐下告知情形,伙计来报说外面来了官差,指名要几人出去。王翰道:“羽仙,你留下等我,我们去去就来。”

赶出来一看,却是河东县衙的差役,说奉请县令之命请三人前去县廨。王翰问道:“我那两位朋友辛渐和李蒙呢?”差役道:“辛、李二位公子正在衙门做客。”王翰料来二人已经被窦怀贞拘捕,此行是非去不可,便道:“好,前面带路。”

差役一直将王翰、狄郊、王之涣三人领入后衙一间书房中。进去一看,辛渐、李蒙坐在窗下椅子上,手足未带镣铐,左右也不见差役看守,不似被拘禁,一时不明所以,忙上前询问究竟。李蒙双手一摊,道:“我们来打探消息,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照老一套用金钱贿赂差役,结果钱刚出手,就被请到这里来坐下了。”

五人也不明白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坐着­干­等了一会儿,只听见脚步声响,窦怀贞身穿便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五人一起站起身来,窦怀贞道:“请坐。”自己掀袍坐下,问道,“几位公子可有追查到凶手?”王翰道:“有,是蒋会。”目光炯炯,紧盯着窦怀贞不放,这位县令面上丝毫不见意外之­色­,显是早已知道蒋会是凶手。

王之涣道:“看明府神­色­,似是早已经知道。”窦怀贞点点头道:“自从蒋会向本县检举指证亲眼看见王翰王公子自秦家翻墙而出,我就已经猜到他才是真凶。”

原来秦锦死后第二天一早蒋素素赶来县衙报案,窦怀贞随即派差役前去验尸,差役在凶案现场捡到了玉佩,出来秦家巷口时正遇到蒋会,恰好二人甚是熟稔,蒋会索要玉佩仔细看过后,称认得玉佩的主人,又跟着差役来到县衙,举报说他昨晚本有意去找情­妇­蒋素素,意外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躲在门口柴垛后,哪知道不久就见到有人从秦家翻墙而出,正是才刚刚住进逍遥楼不久的王翰。

辛渐道:“蒋会的话有始有终,明府是如何发现的破绽?”窦怀贞道:“本县虽然孤陋寡闻,可晋阳王翰的名字也曾听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相信堂堂王公子会深更半夜摸进民女家中逼­奸­杀人?定然是蒋会自己做的事,况且只有他才有机会取到王公子玉佩。”

狄郊道:“既是如此,明府为何不立即将蒋会逮捕下狱?反而放走了他,任凭他又有机会再次下手杀死了蒋素素。他跟明府到底是什么关系,明府为什么要一力庇护他?”窦怀贞长叹一声,道:“各位公子如此聪明才智,当真猜不到我为什么要纵容蒋会么?不瞒各位,河东县衙距离逍遥楼不远,那晚的事本县早已知道经过,淮阳王既然一心要指认各位是刺客,驿站驿长宗大亮和那些羽林军都是他心腹,各位自信能逃得掉么?”

狄郊心道:“那宗大亮可不一定跟武延秀一条心,殊不知正是他暗中救了一名真正的刺客,藏在普救寺中。”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明府是一番好意,想用蒋会的证词将王翰卷入另外的案子,间接帮助我们几个从刺客案中脱罪。”

窦怀贞道:“正是。可本县料不到几位公子机智过人,也料不到蒋会竟然又再次下手杀了蒋素素,还想嫁祸给水手傅腊。今日各位已了然真相,本县的建议是,杀人罪名还是由王翰王公子承担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

王翰倒也镇定自若,起身问道:“这么说来,淮阳王针对我们几个的罗网很快就要收紧了?”窦怀贞道:“淮阳王遇刺当晚已经派驿马飞传神都,按理这两日就该有回信到来,各位想想能是好事么?”

众人一齐望着狄郊,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王翰便道:“明府好意心领了,我们不能因为自身一时安危而令真凶逍遥法外,不能让秦锦和蒋素素白死,这就请明府发告示缉捕蒋会吧。”窦怀贞异常惊讶,半晌才道:“公子应该知道,如此一来,可能就再无退路了。”王翰道:“是,无论来的是什么风暴,我们五个誓死共进退同担当。”他这话说得豪气十足,其余四人一齐站了起来。

窦怀贞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县也不勉强,我这就去签发告示。”狄郊道:“我们还想见一见傅腊。”窦怀贞道:“这是自然。本县已知会过都尉,都尉表示要除去傅腊军籍,任凭本县处置。”大声叫进来一名差役,命他带五人去大狱。

五人来到大狱狱厅,微微等了一会儿,傅腊被带了出来。他遭受断舌之苦,面目已疼痛得扭曲变形,看上去狰狞而恐怖。

典狱嘲讽地道:“这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能说话,你们要怎么问他?”也不等众人回答,挥了挥手,带着狱卒便出去了。

狄郊早有所准备,上前喂傅腊吞了一丸药。他只觉得嘴中一片滑腻清凉,痛楚大减,当即感激地点了点头。

狄郊问道:“秦锦被杀的当晚你是不是在蒋素素房中过夜?”傅腊到此境地,知道实话实说是唯一的出路,偏偏又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点了点头。

辛渐道:“这么说,你和蒋素素一道看见凶手从秦锦房中跑了出来。”傅腊又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那你看见凶手的样子了吗?”傅腊摇了摇头。

狄郊道:“你昨晚有没有去找过蒋素素?”傅腊摇了摇头。

王之涣道:“那么你去找了谁?是谁咬断你的舌头?”傅腊立即激动了起来,口中“嗬嗬”数声。

李蒙道:“呀,这下可麻烦了,他只能回答是或不是的问题,无法告诉我们咬掉他舌头的女人是谁。”

傅腊更是急不可待,紧紧抓住狄郊双臂,“呜呜”叫个不停。狄郊道:“好,好,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来。你认识蒋会吗?”傅腊点了点头。

狄郊道:“你认为蒋会可能是杀人凶手么?”傅腊脸上闪过明显的轻蔑之­色­,竟然摇了摇头。

辛渐道:“你如何肯定不是蒋会杀人?”傅腊转过身去,扯住上衣背面,他双手戴着镣铐,只能用单手揪住衣襟一点点往上掀。辛渐上前帮他掀开上衣,问道:“你是说你看见凶手的当晚他是光着身子逃出秦家的?”

傅腊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将辛渐背过去,揭开他衣襟,从旁边案桌取过一支笔,往他背上随意涂画了几下。

狄郊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背上有剳青?”傅腊摇了摇头,连连指着自己,又指着辛渐摇了摇头。

王翰道:“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说凶手身上很­干­净,跟他本人一样,蒋会背上却有剳青,所以蒋会不是凶手。”傅腊这才释然,点了点头。

本来蒋会是凶手已经是定论,孰知傅腊的证词令案情峰回路转,又再次陷入重重迷雾当中。尤其令人不甘的是,证据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只要傅腊能说出是谁咬掉他舌头,追查凶手轻而易举,偏巧这个人非但说不出话来,还不能写字,当真是急也能急死人了。

不过最困惑众人的还是王翰那块名贵玉佩莫名失落秦锦房中之事,如果凶手不是蒋会,那么又是谁丢了玉佩在凶案现场呢?

辛渐问道:“你是不是捡到过一块玉佩?上面的斑纹看起来像个‘王’字。”

傅腊虽然答不出话来,却露出了惊异之­色­,显是知道这块玉佩。李蒙道:“呀,好小子,是你捡到了玉佩。”

原来当真是傅腊在浮桥上捡到了王翰玉佩,当晚他先去找苏贞,送了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又来找蒋素素,向她炫耀玉佩。蒋素素听闻好玉夜间能发光,二人便吹灭灯烛躲在被子中把玩那块玉佩,当真有微弱光芒发出。正开心之时,忽听到西厢那边有动静,本不想管它,蒋素素坚持要出去看看,瞬间就听到她叫喊,傅腊赶出去时正见到一光着上身的男子冲出房门,瞬间翻墙而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举灯到秦锦房中一看,才见她倒在床上,已经为人所杀。他大为恐慌,当即交代蒋素素次日一早再去报案,自己摸黑离开了秦家。回到家中才发现玉佩丢了,后来才知道玉佩被官府差役捡到,成为了关键证据,他和蒋素素生怕担当杀人嫌疑,自然不敢多提半句。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追问凶手线索。还是李蒙将傅腊拉到案桌旁,问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告诉我们是谁咬掉你舌头么?”

傅腊提起笔来,往纸上横着划了数道,又竖着画了竖道。李蒙道:“这是什么?”招手叫道,“之涣,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哑谜?”

王之涣反复盘算了半天,问道:“是棋盘么?”傅腊摇了摇头。王之涣道:“那我就不懂了。”他既然不懂,旁人也难以猜透。

众人均感沮丧,傅腊更是心灰意冷,跌坐在一旁。忽听到外面有人嚷道:“抓到蒋会了!快,带他去那里,明府说要交给那五位公子问话。”王翰皱眉道:“这么快就抓到了人了?”辛渐道:“多半蒋会一直就在县衙附近徘徊,见到官府发告示通缉,他又不是凶手,不得不自己投案澄清。”

须臾之间,蒋会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见到王翰诸人脸有羞愧之­色­,但一见到傅腊,便立即转成了恨意。

辛渐道:“麻烦差大哥解了他身上绳索。”差役道:“这人是杀人重犯,怎能轻易松绑?”李蒙道:“这里有这么多镣铐枷锁,换一副不就得了。”差役闻言便拔刀割断绑索。

辛渐道:“得罪了。”上前一步,掀起蒋会上身衣襟,蒋会惊道:“你做什么?”还待挣扎,却被差役执住手臂。辛渐道:“果然有剳青。”众人围上一瞧,却见蒋会背上纹着一只白额大虎,纤毫毕现,极是威武,占据了整个上背。

差役取过戒具,要给蒋会套上。辛渐道:“不必多此一举,他不是杀人凶手。”差役闻言大吃一惊,最意外的还是蒋会本人。王之涣道:“你该感谢的是傅腊,是他的证词证明了你不是凶手,不然你可就死翘翘了,也亏得你背上的这只大老虎。”

狄郊道:“傅腊现在已经不能说话,真凶还没有找到,还得麻烦你将当晚情形详细告知。”

蒋会瞬间经历了杀人要犯到无辜良民的两重身份,锐气尽失,当即断断续续说了当晚经历:原来确实如蒋大所言,他听说秦锦拒婚后暴噪如雷,取了一把尖刀出门,不过并不是要去杀秦锦,而是想去杀情敌傅腊。蒋会到傅腊院外才发现家中无人,以为他当晚在浮桥当值,于是又来东城找蒋素素。到秦家院外时,只有西厢秦锦房中亮着灯,东厢蒋素素房里却是一片漆黑,她生­性­怕冷怕黑,即使睡着也要在房中习惯­性­地点一盏灯。蒋会料想蒋素素应该不在家,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便迟疑着站在门东的柴垛后。忽然巷子里踟蹰摸索过来一条黑影,到西墙根下敏捷地翻了过去。他一时惊住,以为那一定是来找蒋素素的新情夫,心头不由得怒火顿起,甚至想上前将那男子扯下墙来,转念一想,反正蒋素素不在家中,倒要看看这男子如何收场,于是便自柴垛中取了两根圆木柴,横在西墙下,若那男子原路翻墙出院,踩上木柴,必然摔个大屁蹾。安排妥当,重新躲好,静等那男子出来看好戏。不料院中随即有些奇怪的声音,先是秦锦惊叫了一声,随即有一阵“呜呜”声传出,似是有什么人被捂住了嘴却叫不出来。蒋会这才心中起疑,暗道:“这人该不会是窃贼吧?”自门缝间往院里望时,秦锦房中的灯却已经灭了。忽又听得东厢房有人开了门,蒋素素只穿着单衣,自房中走了出来,扬声问道:“锦娘,有事么?”他这才知道蒋素素原来在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竟没有点灯。正惊疑间,却见一名男子光着上身从秦锦房中冲了出来,微一停顿,即原路从西墙翻出,果然踩到木柴上,闷哼一声,仰天摔倒。蒋会还待上前查看究竟,忽听到院里有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刚才那个是什么人?”正是他情敌傅腊的声音。迟疑间,那男子已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巷口走了。蒋会顾不上理会,只留神查看院中情形——只见蒋素素回房点了灯,踏进秦锦房中即惨叫一声,傅腊抢过去看了一眼,立即拉着蒋素素退了出来,二人均是惊慌失措,在院中走来走去。许久后傅腊才道:“是刚才翻墙逃走那人杀了锦娘,可惜未看到面目。我不能留在这里,不然难脱­干­系。你等天亮再去报官,实话实说,只是千万别提我在这里。”蒋会这才知道秦锦已经死了。只听见蒋素素应了,又开门送傅腊出来,他自己越想越是害怕,也不敢久留,忙离开巷子,到普救寺旁侧的树林里混了下半夜。等第二天早上官差来时再去秦家看热闹,却看见差役在凶案现场搜到了一块玉佩,称是凶手遗失,正预备悬赏征问主人,好奇要过来一看,上面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个“王”字,忽想到听父亲提过王翰有这样一块玉佩,登时越想越觉得昨晚那翻墙而出的男子像极了王翰,又贪图官府的赏金,便跟随差役来到河东县衙,向县令窦怀贞指证了王翰。窦怀贞思索良久,命人取了赏金给蒋会,又令他不可张扬,不可回逍遥楼,暂时先躲起来,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事。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经过。狄郊想起当晚月光情形,问道:“凶手翻墙进去时,月亮东升,你既躲在门东柴垛后,应当可以看到他的面貌才对。”蒋会道:“是,我确实看到了,可他脸上蒙了黑布。”

诸人愈发肯定凶手目的明确,意在杀人,逼­奸­不过是附带之举。只是天­色­已暗,大狱照例要落锁封门,不及问更多,便被典狱请了出来。蒋会涉嫌命案,结案前无论是不是凶手都要收监。他被狱卒带走时哭丧着脸大声叫道:“公子可要向县令说清楚,我没有杀人。”

出来大狱时,一名差役奔过来将玉佩还给了王翰,道:“明府请各位好自为之。”众人猜窦怀贞不欲再多Сhā手行刺一案,均有所感慨。

回到逍遥楼,王翰命伙计治一桌酒菜直接送到狄郊房中,好方便谈论案情。去隔壁叫王羽仙时,她正在灯下凝神细看一幅­精­美的五彩织锦。王翰奇道:“这不是我在京兆武功买了派人送给你的璇玑图么?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王羽仙道:“嗯,闲来无事,随意看看。这类回文游戏虽然格调俗浅,然则宛转反覆,相生不穷,韵味凄婉,切中情理,还是蛮有趣味的。”

王翰笑道:“听说当今女皇闲暇也钟爱推敲玩弄此图,你竟敢说它格调俗浅,好大胆,不怕掉脑袋么?不过这《璇玑图》确实是闺阁女子怨中无聊抒怀之玩物,若诗是真好,一首便足以名垂千古,又何须百首、千首?”凑过去扶住王羽仙肩头,指着织锦上的字念道:“嗟叹怀所离径,遐旷路伤中情……”忽有所感悟,拉了王羽仙到狄郊房中,将璇玑图摆在桌上,道:“你们看这像什么?”

王之涣道:“这是璇玑图,能像什么?”王翰道:“如果忽略这些字,不就是横横竖竖的一道线么?”辛渐道:“你是说刚才在大狱中傅腊画的是璇玑图的样子?”王之涣道:“这不可能,他非但大字不识一个,璇玑图又是女子之物,他怎么能画这个?”

众人一想也确实不可能。李蒙叹道:“真是可惜,我们明明有证人在眼前,却还是无法抓到凶手。”狄郊道:“我大概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李蒙道:“呀,你一直闷不作声,原来早知道了,快说,凶手是谁?”辛渐道:“别急着说出答案,先说说你是怎么猜到凶手身份的。”

正好酒菜端上来桌来,众人便一边吃饭一边听狄郊讲述:“我们今日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蒋会的证词,他目睹了秦锦被害当晚的全部经过,对我们非常有用。先说凶手,翻墙入院后直奔西厢,当时秦锦房中有灯,而蒋素素的东厢却是一片黑暗,可见这个人目标相当明确……”

王之涣道:“你是说凶手当天晚上下手要杀的人就是秦锦,而不是我们一直猜想的他要杀的是蒋素素,不过是摸错房间?”狄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凶手要杀的确实是蒋素素。”

辛渐道:“呀,我知道了,老狄的意思是凶手是奔灯光去的。”狄郊点头道:“正是。蒋会说过,蒋素素生­性­怕冷怕黑,晚上总要点灯,当时已是半夜,寻常人家早已经安歇就寝,蒋素素吹灭灯烛与傅腊躲在被子中玩弄阿翰的玉佩,秦家只有西厢房有灯,凶手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蒋素素的房间。”

辛渐道:“可既然凶手如此熟悉蒋素素的生活习­性­,一定是跟她关系很亲密的人,蒋会两次看见过他身形,怎么会认不出来呢?”狄郊道:“凶手未必跟蒋素素关系亲密,他很少露面,所以大家大多不认识他,但是另外有人跟秦家走得很近,知道蒋素素的习惯,就是那个咬掉傅腊舌头的女人。”

王之涣惊道:“你是说苏贞和她丈夫,怎么可能?”

他口中反复说着“怎么可能”,心中疑虑却越来越重,这家人确实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丈夫韦月将长年在城外教书,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蒋会不认识他也属正常。妻子苏贞是傅腊情­妇­,完全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韦家租住的是秦家的房子,丈夫既极少在家,房东又是女人,交租等事自然由苏贞来承担,她与蒋素素、秦锦熟识顺理成章,大约傅腊也是由此认识并趁虚而入地搭上了她。如此,韦月将从妻子口中得知蒋素素晚上点灯睡觉的习惯也不足为奇。只是他为何要一心杀死蒋素素呢?就算他知道妻子与水手傅腊有染,下手的对象也该是傅腊才对呀。杀死秦锦当然是误杀,但当晚他杀人时并没有安排下嫁祸给傅腊之计。假若韦月将杀对了人,事情应该会就此而止,既是杀错了,秦家众所瞩目,也该观望一段时间再说,他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次到秦家下手,可见与蒋素素有深仇大恨,不过这次倒是将­奸­夫傅腊卷了进来,先令妻子苏贞假意求欢咬下傅腊的舌头,再将舌头塞入蒋素素口中以达到嫁祸的目的。

然则这一切不过是推测,即使有傅腊从旁点头作证,韦月将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若是他矢口否认,又找不到实证,难以将他定罪。最关键的一点,他在城外教书,每月才回来一次,本月恰好是在蒋素素遇害的当天,那么,秦锦遇害当晚他人并不在城中,这又作何解释?

议论一番,还是不能全然肯定凶手就是那神秘的教书先生韦月将,遂决定等明日去向傅腊求证过再说。

次日一早,王翰等五人正要出发,王羽仙也打扮成男子模样,施然走了出来。她早知道王翰卷入秦锦凶杀案,一度被当作杀人凶手,非要跟去看个究竟,王翰不能拒绝,只能任凭她作为。

到河东县衙前,众人请差役进去禀告,县令窦怀贞即令升堂,带了傅腊到堂前跪下。王之涣早迫不及待,正要上前问是不是苏贞咬下他舌头,王羽仙忽道:“等一等!”自怀中掏出璇玑图,举到傅腊眼前。

傅腊顿现惊喜之­色­,指着璇玑图,口中“呜呜”有声。王羽仙道:“你仔细找你想要指出的字。”傅腊便低了头,用食指点住右下角最末两个字。王羽仙道:“河津?”傅腊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呀,是河津胡饼铺!”傅腊急忙又点了点头。王之涣道:“你是说是胡饼商是杀人凶手?噢,你不知道谁是杀人凶手,你是说是胡饼商咬下你的舌头?”李蒙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胡饼商明明是个大胡子男人。”果见傅腊先是点头,又连连摇头。

王之涣隐约猜到究竟,想问又不敢问,还是狄郊道:“你想说是住在河津胡饼铺后的苏贞咬断了你的舌头?”傅腊当即点了点头。

众人这才知道傅腊虽然不识字,但因为时常路过看见“河津胡饼”的匾额,知道那两个字的大致样子。只是这样一个莽夫,怎么会想到要用璇玑图来做字样比照提示旁人呢?

李蒙道:“看来正如老狄所推测,韦月将才是杀人凶手。”傅腊却连连摇头。王之涣道:“莫非你也想到秦锦被杀当晚韦月将并不在城中?”傅腊点了点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秦锦遇害当晚,傅腊曾先去韦家找过苏贞,一番亲热后才恋恋不舍地下床,赶去秦家找蒋素素。

就连傅腊也认为韦月将不是凶手,事情再次复杂起来。杀死秦锦、蒋素素的明明是同一人,如此推算,韦月将倒没有了嫌疑。可如果不是韦月将,又是什么人能令苏贞咬下傅腊的舌头呢?

傅腊又招手叫过王羽仙,再次指着璇玑图上的“河津”二字。辛渐道:“莫非你想说凶手是河津胡饼铺的胡饼商?”傅腊这才欣然点了点头。众人不由得面面相看,不知道傅腊如何能这般肯定,愈发感到云山雾罩起来。

窦怀贞道:“也不必多问了,本县这就派人去将这两家人全部带来审问,不信那苏贞不吐露实情。”当即发签派差役去东城缉捕胡饼商和苏贞,因城外不属于河东县境,他无权越境拿人,只能派人去上报蒲州刺史明珪,请刺史派人去捉拿韦月将回城。

虽然真凶还未明确,但基本上水落石出只在须臾之间,众人均感如释重负,只有王之涣不断感叹,深为苏贞惋惜,又道:“一定是凶手逼她,她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等了大半个时辰,差役飞奔进禀告,告知胡饼商和苏贞均已经人去楼空,铺子里、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似是早有准备,问起周围摊贩,只说看见胡饼商和苏贞清早一道登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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