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鸣鹤道:“可这世上需要英雄。只是人们太苛刻,他们塑造出一个可以顶礼膜拜的形象,却往往在眨眼间面不改色地将他毁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倒觉得惬意。也许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践踏别人的欲望,尤其当对方是个英雄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仇恨才可以导致杀戮,世上有许多灾难,都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欲望,尤其是主宰的欲望。”
寒水碧打了个冷战,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扬声道:“小二,再烫一壶女儿红。”杜鸣鹤转向窗外,天气寒冷,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为生计奔波的人家依旧瑟缩在货摊前惨淡经营。
寒水碧忽然叹了口气,道:“听说澹台西楼病得很厉害……你怎么看这件事?”他百感交集,目不转睛地瞧着杜鸣鹤,猜测着他将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杜鸣鹤并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茫然若失地望着远方朦胧的林木。
寒水碧道:“他若不幸病死了,郁夫人一定很难过……”
杜鸣鹤道:“恐怕是的,她本来还有这一条路可走。”寒水碧沉默良久,叹道:“嫏嬛山庄显赫了两百年,又何必如此……”杜鸣鹤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容,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已经开始走上末路了……”寒水碧惊讶道:“不会吧?”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倘若嫏嬛山庄正处在鼎盛时期,郁夫人何至于主动要求与澹台慕容联姻?倘若不是内囊早已用尽,偌大的一个嫏嬛山庄,何以人丁稀少?倘若不是穷途末路,郁夫人何至于那么憔悴?难道你没发觉她的笑容其实都很勉强么?也许从她接掌这个家族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困境。一个家族的倾颓有时候是根本无法遏止的,饶是她有天纵奇才,也无法挽回败势。对一个英雄来说,最怕的就是无力回天。也许我是妄猜,但是我不妨告诉你,嫏嬛山庄恐怕已经被毁灭了……”
寒水碧动容道:“什么?谁干的?”杜鸣鹤道:“不知道。”寒水碧惆怅万分,喃喃道:“真是可怜……两百年的辉煌,难道就这么完了?”杜鸣鹤喟然道:“当年雪栖鸿如果没有弃她而去,她一定会幸福得多——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能干,多么强悍,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
寒水碧看了他一眼,道:“有一天我在院子里遇见她,她向我问起你……”
杜鸣鹤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杯几乎失手掉在地上,勉强笑了笑,道:“她……她问起我?”寒水碧看着他发颤的手,静静地点了点头。杜鸣鹤竭力克制自己,道:“她……她说什么?”
寒水碧道:“她问我认不认识你,觉不觉得你很像江逸云……我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你……她是个很敏锐的女孩子,她的感觉明明是对的,你为什么还要瞒着她?”
杜鸣鹤无言以对。一种尖锐的悲哀和痛楚椎心刺骨,他心里一急,禁不住咳嗽起来。这是一种仿佛把整个生命都能咳出来的嗽声,每一声都血迹斑斑。寒水碧听得心头发冷,惊骇地望着他。他笑道:“一到黄昏就咳,老毛病又犯了……”他边咳边笑,边笑边咳。
寒水碧毛骨悚然,失色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这样咳嗽!我听了害怕,求求你不要这样咳了!”
杜鸣鹤使劲把这股难受劲咽下去,笑道:“你真是岂有此理,我有什么办法。”寒水碧瞪着他,道:“你生病了?”杜鸣鹤道:“前些日子是不太舒服。”寒水碧皱眉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杜鸣鹤不以为意道:“小病小痛罢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道:“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听你咳嗽,我心里就发毛——对了,那天水墨芳找你去做什么?”杜鸣鹤沉下脸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道:“难以启齿。”寒水碧见他眼里闪着愤怒和憎恶的火花,惊讶欲绝,道:“出什么事了?”
杜鸣鹤道:“别问了,但水墨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恶毒言语来形容她都不为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人,心肠竟如此恶毒!”
寒水碧从未见过他这样严厉地评价女人,瞠目结舌。待要问个究竟,杜鸣鹤却把头扭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还是对她有怜惜之意,要不为什么要替她隐瞒?”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要替她宣扬?”寒水碧瞧着他道:“说老实话,你还喜欢她么?”杜鸣鹤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水碧道:“当年是她背叛了你,但是当她请你为他做事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杜鸣鹤截口道:“胡说,那是她给我设了局!”
寒水碧淡淡笑道:“真的么?你忘了她背叛你之后你那种狂暴疯癫的样子?你当时的那种样子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甚至是雯姑娘死后也没有见过……她早就成了你心中最大的创痛,那种创痛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但是我相信你对她的迷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否则……”
杜鸣鹤冷冷道:“不要说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转向窗口,看见远处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人,身无寸缕,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胸口,抓得鲜血淋漓,洒了一路。他皱了皱眉,道:“你看那个人是怎么了?”
话音方落,那人一跤跌倒,一动不动了。
杜鸣鹤惊讶万分,随即从窗口一跃而下。寒水碧立刻跟了过去,只见那人全身发青,遍体鳞伤,已然气绝。他惊骇不已,道:“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杜鸣鹤仔细地检查了这人的全身,慢慢站起,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个人确实是死于妖闭门失传数十年的妖闭大法。”
寒水碧耸然道:“难道已经有人窃取了黑匣子的秘密?”
杜鸣鹤解下斗篷,给死者盖在身上,道:“看样子是。”
地面落满似花非花的细蕊,无声无色无味,踩上去,有种不甚分明的柔软之感。
端木夫人幽灵般穿过院子,长长的裙幅在地面拖过。她脸色惨白,眼睛执拗而疯狂地睁着,布满血丝,显然好几夜没有合眼了。
澹台西楼无声无息地躺着,双眼紧闭,嘴唇发紫。
她心里蓦地涌起悲怆之感,双腿发软,跌坐在床头,呆呆注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悲从中来,颤声道:“楼儿,楼儿……你快醒醒,楼儿……你不能死……不能死……”
她俯下身子,怔怔瞧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在过去二十九年里,她从未意识到他对她如此重要,而她也从未如此为他心疼过——也许在此之前,她是根本不知道伤心的,她生怕在她懂得悲伤之后,却再也没有人值得她为之悲伤落泪。她颤抖着去摸他的脸颊——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未爱抚过他,哪怕在他襁褓之中,她也从未抚触过他,拥抱过他……
突然寒光一闪,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刺出,电光火石之间,便刺入她的胸口。她全身一激灵,旋即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刺痛。她本能地挥手反击,手掌重重地掴在对方脸上——她已经明白,床上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紧张起来,猛提一口真气,暴退数尺,捂住伤口,目眦欲裂,厉声道:“来人啊!快来人!”
那人一招得手,立即从窗口逃了出去。
等到澹台慕容、穆犹欢等人闻讯赶来,端木夫人已委顿在地,气若游丝。澹台慕容惊动颜色,大声道:“快请杜先生!快请杜先生!”
穆犹欢冷眼旁观,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笃定而阴毒的笑容。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他慢慢地退了出去,望着缓缓沉落下去的夕阳,心中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断断续续的咳嗽像带刺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她心上。她面无血色,紧紧绞着双手,指节发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床头,眼睁睁看着他把体内的血一点点咳尽,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像一只魔爪,把她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漓。她的眸子暗淡无光,如果可以,她愿意以一切代价换回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像一根已经点燃的蜡烛,正在一寸一寸减少。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整个人几乎崩溃。
澹台西楼勉强睁开眼睛,笑道:“别难过……”一阵越发剧烈的咳嗽阻断了他的言语,她慌忙去抚他的胸口,他咳出血来,洒了她一身。他歉意地喃喃道:“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衣裳……”
她心酸得想哭,颤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澹台西楼脸上飘过一个微笑,慢慢道:“我知道我自己的病,这病已经跟了我二十几年了,我知道它总有一天会要我的命……”她泫然欲泣,嘶声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澹台西楼抚着她的秀发,叹道:“现在不说,我怕就没机会了……你别难过,生死有命……何况任何人都要死的,不死反倒可怕了……”看她泪流满面,举手替她拭泪。
她拼命克制自己,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流淌在他脸上,她全身发颤,哑声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澹台西楼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喃喃道:“别说傻话……”
看见杜鸣鹤走进屋来,澹台西楼微微一笑,道:“杜先生……”杜鸣鹤道:“我来看看公子的病情。” 澹台西楼笑了笑,道:“还有什么可看的,你就不必费心了。”
杜鸣鹤沉声道:“公子为何说这样的丧气话?”拎着药箱走过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决不放弃。”坐下来为澹台西楼把脉,神色凝重。当他的眼光掠过澹台西楼的脸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惊艳之情,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与尘俗极不协调的存在,他的洁净、从容、高贵和超逸,都和扰攘红尘格格不入。越是凝神注视他,杜鸣鹤越是感到红尘纷扰,众生世相,不过是二分流水,一分尘土。
澹台西楼慢慢张开眼睛,凝神注视着杜鸣鹤。他的眼光专注而深邃,只有孩子才会这样专注地盯着人看,但孩子不会有他的冷漠与睿智,只有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才会有如此宽广的视野,如此幽深的目光,但高僧不会有他的落寞与倦怠——这两者却在他身上奇迹般地融合。俗世中的人,都不会再有这样澄澈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早已在无尽的观望者蒙尘转枯。他默默地看着,始终坚定而苍凉。
杜鸣鹤心情凄怆而悲哀,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澹台西楼笑了笑,道:“没有救了,对么?”杜鸣鹤摇了摇头,道:“不见得,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澹台西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道:“不要勉强。”杜鸣鹤叹了口气,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澹台西楼道:“那是因为我早就看透了。端木夫人怎么样?”
杜鸣鹤沉默了一会,慢慢道:“她伤得很重……”澹台西楼一震,道:“她……她有性命之忧么?”杜鸣鹤道:“不好说。”开了张药方,道:“公子好好歇着,我明天再来。”
澹台西楼黯然道:“多谢先生,慢走。”
秋季的天空高而深远,蓝得晶莹透彻,白色的圆柱耸立在灿烂艳丽的黄叶林中,触目惊心。
杜鸣鹤拾起一枚枯黄的叶片,怅然若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黄昏,这样的落叶,一切都让人肝肠寸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这让他蓦地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心头一震,猛一抬头,看见了澹台慕容。
高高的枫树,静静地掩住幽寂的院子,树后重门紧闭,看不透个中凄凉。秋林映着落日,凄艳的酡颜映衬着天边渐浓的暮色。澹台慕容坐在枫树下,凄艳的红叶映着他消瘦的身影,让人倍感凄凉。
大凡一个人功成名就时,心境都会变得苍老、疲劳、倦怠、虚空,而那些年华老去的英雄豪杰们更是想尽力除却心中的虚无及倦怠,为晚年平添一点生气。澹台慕容显然对这个儿子异常关注,也异常珍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很痛苦,焦躁不安的情绪强烈地侵蚀他的心,而他却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倾诉他的悲哀与痛惜,因为他是江湖中人眼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这样的英雄是没有恐惧、没有失败、没有痛苦、也没有挫败感的。虽然未必所有人都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但是谁都希望有这样一种愿望存在,这也许正是一种寄托,对平常人来说,强者就是一种力量,或者说一种模范。他们是弱者,所以他们需要这样的模范来指引他们,让他们觉得有所依傍,有所慰藉。
在世俗人眼中,英雄是最崇高、最令人艳羡的,而事实上,他们往往是最可悲的,成为一个英雄远远没有保持一个英雄的形象那么难。
杜鸣鹤隔着树枝望着孤独的澹台慕容,心里涌起难言的悲痛之意。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随着夜色加重,越来越冷清,让人忍不住要潸然落泪。澹台慕容寂寞地坐在树下自斟自饮,望着天际逐渐变浅的红光,渐渐与光与影融为一体,最后归于黑暗。
白日转瞬即逝,雪拂兰坐在屋里,聆听窗外的雨声,四下环绕着暗淡、灰冷、微弱的光影。她怀着沉重无精打采的心情,开始感到寒意以及淡淡的伤感。她的心境完全被澹台西楼的病情扰乱了,她胸口也闷得难受,只觉四下里漂浮着凋零、沉闷和坟墓的气息。她迟疑地打开窗子,沉思片刻,决定去看看他,自从他们订婚之后,她还从未见过他。
她走出屋子,门前的木兰树掉下一朵花来,正好砸在他头上。她抬起头来,这株木兰看起来慵懒沉寂,慢条斯理,但它开花的方式却是简捷直率、华丽狂野的。她昨天早晨还只见到白中透绿的花苞开放,也看见洁白的花朵如梦似幻地在风中舞动,现在花朵却已经褪了色,花瓣也变黄了,昨日花朵还像雪白的锦缎,只一天,雪白的花朵便失去了颜色,变成淡淡的肉桂色,花容随之变形,衰弱疲惫的姿态令人心痛,摸上去宛如皮革一般,柔软而有韧性,还有淡淡的芳香。她心里震动了一下,心情沉痛起来,情不自禁地把那朵花放进袖子里,穿过沉寂的园子。
木苍来给她开门,面带忧色,轻声道:“雪姑娘,杜先生正在为公子把脉,你少等片刻。”雪拂兰眼里掠过一丝阴影,幽幽道:“他怎么样了?”
木苍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好……很不好……”正说着,杜鸣鹤出来了。
雪拂兰哀恳地望着他道:“他……他怎么样?”
杜鸣鹤注视她良久,平心静气道:“我会尽我所能的。”雪拂兰神色凄怆,喃喃道:“他会死么?”杜鸣鹤道:“我说过我会尽力而为。”
雪拂兰咬了咬唇,道:“你不能对我说实话么?”
杜鸣鹤眼光转向远处干枯的林木,也许是不愿让别人看清他眼中的忧伤。这昔日苍翠的树木,每到寒冬都会褪去一切色彩和形相,正如死去的人脱去皮囊,可是树木的荣枯都由自己承担,人死后的一切苦难却要由爱她恋她的人承受,而无论如何忍受,人也无法起死回生。他的衣袂在寒风中抖动,漆黑的头发映得他的脸庞无比惨白。过了很久,他慢慢道:“我说的就是实话。”说着就径直离去了。
雪拂兰呆呆看着他走,心里一阵阵绞痛。
木苍道:“雪姑娘,公子睡下了,你改天再来吧。”雪拂兰怔了半晌,轻轻道:“我进去看看他行么?”木苍摇了摇头,道:“公子不希望睡着的时候有人进去。”
雪拂兰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发现萧满楼正等着她。她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萧满楼神色凝重,道:“主人伤得很重,姑娘去看看他吧。”雪拂兰讶然道:“有谁能伤得了他?”
萧满楼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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