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松赶着马车来到曹家,把玉儿接走了。半日工夫,来到鳌拜府。殷丙明早已等候在鳌拜府门前。他将玉儿搀下车,送进鳌拜的书房。玉儿明白身入魔窟,寻死觅活,但已然羊入虎口,悔之晚矣,她一口气祟及胸口,当即昏了过去。幸有侍医救醒,将玉儿锁入房内。
鳌拜大喜,当即封殷丙明为四品跑班,赏了他一身崭新的黻黼袍子。并把旧宅赐给他。自此,殷丙明摇身一变,乌鸡变凤凰,死心塌地作了大清奸相鳌拜的走狗。
王行远听罢,道:“这个狗官竟还活着。恨不能手刃此贼,方消我心头之恨!就是这个狗官,让我险些毙命狱中。”当即取来笔砚,将纸铺于案头。几人围桌看王行远笔下倾吐。夏旭熟练的研好了墨。王行远提笔在手,在纸上笔走龙凤,赋诗一首。诗云:
忆当年,锦袍高履皇城天。早朝太和殿,满腹史书对君言。正好年华,宏图伟业求功名,一腔热血,尽为了社稷江山。旧事犹似一场梦,善恶莫辩。吉凶事,祸福难料转瞬间。
是谁害我陷囹圄?是谁害我丢了官?恨不能,仰天长笑大声喊:天降雷霆,除此恶奸!
王行远书毕收笔,闭目无言。许久,只见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夏旭道:“痛快淋漓,直书胸臆,真是一首好辞。”孔祥明道:“尤其是,‘恨不能,仰天长笑大声喊:天降雷霆,除此恶奸!’喊出了天下人的心声。”王行远道:“两位赞誉了。这词信笔涂来,只是为了排泄胸中闷气。毫无章法可言,诸位万勿见笑。”
欧阳山道:“古人论诗,过于讲究对仗,韵辙浮白极为呆板。行远兄此词大有白居易之风,洋洋洒洒,意境深邃,却一清见底,十分绝妙,不失为大家手笔。如在平安盛世,我先一个拿去装裱,挂于寒舍,悬于堂中。可是,如今文墨有罪,倘若被殷丙明之类汉奸挑出罪名,我固然难脱干系,还连累行远兄和我去坐牢。”
耿秉忠道:“说的极是。我们处处多加小心,不要授人一柄,留的有用之身,将来为国为民效力。”
孔祥明道:“殷丙明现时正管着查禁前明书籍,搜缉前朝乱党,让他查知我们在此相聚,我等都得被绑赴菜市口砍了。”
他饮了一杯酒,接着道:“殷丙明为了效命鳌拜,这些日子顾不得登榻安眠。带领两个走卒,换了服装,扮做叫花子摸样,每日出门打探。他为了刺探到有价值的乱党消息,可谓是狡尽脑汁,挖空心思。他梦想查办几宗震动朝野的大案要案,为朝廷剿除叛臣乱党,多建功绩,将来平步青云,彪炳大清史册。”
王行远道:“历来换朝改代之际,新朝当局最警惕者有二。一是惑乱书籍、攻椠言论。二是勾连结党,聚众串联,犯禁作乱。顺治年间,浙江明史案,震动全国。就是因为一部《明史稽考》,浙江文士一百八十余人被株连九族,死于此案者不计其数。被定为“祸乱视听,反叛朝廷”的重案,也是大清朝第一冤案。举报此案的革职知县吴晔却因此飞黄腾达,一步登天。殷丙明步其后尘,为虎作伥,我看他只能落个遗臭万年的骂名!”
耿秉忠道:“这个《明史》案子,略有耳闻,可是,究竟什么原由,来龙去脉,并不知悉。王兄不妨说说,让我也明白一番。”
王行远对这个案子了然于心,说道:“此案由一书生而起。湖州一书生,名曰庄珑,其家富有,得了一部明史稿。此人素来仰摹史家,对左、马、班、欧、罗崇拜之极。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著《汉书》,欧阳修著《五代》,司马迁写《通鉴》,罗贯中演《三国》都堪作千古不朽的传世巨著。庄珑步前人后尘,一心编纂《明史》。顺治十四年,庄珑所著《明史稽考》刊印问世。此书以明朝年号纪年,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为大金天命元年,此书却为万历四十四年。大金天聪元年,金太宗即位,书为明天启七年。崇德元年金改国号为清,书为崇祯九年。大清顺治元年,书为崇祯十七年。书中不乏为明室歌功颂德之处、对清廷讥讽亵渎之语。翻阅此书,显见著述者,对大清极为不恭。”
“时有一个落魄革职知县吴晔,为了向清廷邀功领赏。写了一张禀贴,连同《明史稽考》送入多尔衮府中。多尔衮召见了检举此书的吴晔,详问原委,又派人到浙江查访,果然属实。多尔衮立即将此案交与刑部查究,依律重惩。是年,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二十六名涉案官员因此案被革职入狱,押解京城,当年秋后,弃市于北京菜市口。庄家一门十七口尽数处斩,妻女发配伊犁军营,充为汝奴。前明礼部侍郎李令晰为此书做序,凌迟处死,四子六孙处斩。湖州四名学官处斩。最为冤屈的是湖州知府潭溪到任不足二十天,也以“知情不举,受贿隐匿”被捕。他数次上书诉冤,多尔衮明知其冤,仍将他和推事官李焕,训导官王世祯同处绞刑。所有雕版、印刷、装订工匠,涉案书贩,二百余人尽遭处斩,无一幸免。多尔衮何等心狠手辣于此可见一斑。此案虽然从表面上看,似乎江南读书人对清庭的不满被镇压下去了。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全国几万万书生,对满清的不满更深了一层。”
孔祥明道:“清廷入关,定鼎北京,也效法前朝,大兴文字狱。自顺治始至今,文狱之祸,害了不少读书人。切不说顺治朝,光是殷丙明作恶以来,在京城共搜查书香之家数百,缴获禁书达十万余册之多,因此获罪者七十六人,三十三人含冤而死。”
大家当时所言,都是时禁之语。这要被外人听到,告与官府,那是杀头掉脑袋的死罪。
王行远谓夏旭道:“方才说有件要紧事,我只顾纵情谈笑饮酒,忘了正题,到底是何要紧事?”夏旭道:“方才我想说,恐扫了大家兴致。我二人来此,就是传个口信。日前,小弟和孔兄到西郊的香山碧云寺烧香,寺里有一位老僧把小弟拉住。我以为他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可仔细观瞧,这老僧不是别人,竟是我孩童时的私塾先生。他出家前,俗名李清涵,现在禅讳叫光空,现做了碧云寺的方丈。早年他是落魄秀才,光景十分寒酸,家父动了恻隐,将他收留下。记得此人有一超人之处,就是过目不忘,过耳能诵。诸子百家,四书五经,只要被他看一遍,都能倒背如流。家父爱其才学,将他拜为私塾先生。崇祯十六年,他要进京赶考,家父周济了他许多盘缠。今日不意在北京与他重逢,他乡遇故知,可为一件幸事。”
欧阳山道:“光空和尚我也略有耳闻,此人十分博学,与现今康熙皇帝的汉人师傅黄光烈交际深厚。据说,此人文可及天,武功盖世。在寺中韬光养晦,俗人很难见他一面。”
夏旭接着道:“光空和尚执意挽留,我们就在碧云寺住了下来。你们也许不信,这个光空方丈今岁年逾六旬,仍是手不释卷,日日苦学。我常常半夜起来小解,每每仍见他秉烛读书。可是,他从不以熬夜而见丝毫倦殆。每日鸡叫头遍,他就在禅院里练开武了。”
王行远道:“没想到这青灯古刹里,还藏有这样一位奇人。”此时,老仆王顺进来献茶。王行远问道:“宋虎你可找到了?”王顺道:“找到了。咳!这个孩子也不知用什么法子,驯养了一大群野狗,足有四五十只,个个饿狼似的,他一声吆喝,那些野狗扑向官兵,当场有十几个官兵被野狗咬翻在地,呼爹喊娘的惨叫!真个是大快人心!”王行远道:“这孩子果然还是惹祸了!一定看紧他,官兵岂能善罢,让清兵抓住,他的命就没了!”
欧阳山闻罢,赞道:“依我看,这个孩子绝非俗辈,将来定能成大器。我倒想见见他,生的什么摸样?清廷何其不得人心,足见一斑,上至老翁,下至顽童,无不对他们恨之入骨!”王行远道:“我们且不说他,夏旭兄,你继续往下说。”
夏旭接着道:“两日前,光空和尚说:‘贫僧出外云游,有一件要紧事,拜托两位施主去办。你们务必找到这些人,让他们火速逃避,免遭杀身之祸。’”夏旭饮了一杯酒,接着道:“光空和尚递给我俩一张纸,上面写有十六个人的名字,第一个就是陈萱庭。我们按地址去陈府报信。陈老爷子好象得了消息,并无半点惊慌之色,更无出走躲避之意,我们劝了半天也无用,便离去了。若是他听我俩一言半语,出去暂避一时,也许就没有今日之祸。这陈老爷子,唉,太固执了。”
耿秉忠道:“当日,他因‘明宫遗宝’案株连,在刑部大堂,铮铮铁骨,正气凛然,令人敬佩。他自始至终,只有两个字:不知。主审官无奈,只有将他放回来。我也曾劝过他,到外地躲一躲。可他言道,‘如今清廷势盛,大江南北,都是清朝天下。何处可以安身?与其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莫若拼死到金銮殿与满清皇帝论论道理。’可是,他满腹经纶,竟不知皇帝自古就不是说理的人。”
夏旭从袖里拿出一张纸,道:“光空和尚写的名单里,你们三位年兄也在其中。因为你们“十子上书,惹恼了鳌拜,他巴不得置你们于死地!”遂递与王行远等三人看了。
孔祥明密语道:“其余人我俩都送了信去。有的留了告帖,知会他们逃避。”他山东口音太浓,怕大家听不清楚,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愚以为,陈萱庭老夫子坐以待毙之举,实不足取。留的清山在,方能拣干柴。燕雀尚知趋避,何况人乎。”
欧阳山道:“是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古来圣贤,也有避难躲灾之训。”
王行远道:“当今之计,还是以走为上。二位学兄枉顾寒舍,冒死送信,我等实为感激。”
夏、孔二人齐道:“不要客气了。我们计议一下,到何处躲避为好。京城是非之地,我们也要离开。”
就在此时,忽听门外一声奸笑,一人撞了进来。高声喊道:“呔,都别动,一个也休想逃了去!你们这伙反贼,今日撞在我的手上,该着我时来运转了!”
正是:乱世皇城出奸臣,文狱祸及读书人。若想留得青山在,纾祸避难还须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民间相传,光空和尚不仅侠肝义胆,除暴安良,解危济困,为民请命,他还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名医,在香山一带很是有名气,曾救过无数穷苦百姓的生命,当地百姓都称他为活菩萨。民间传说,光空圆寂以后,当地群众把他葬于香山之上。据说,到了秋天,香山满山的黄栌树叶变得彤红似火,分外壮丽。当地人说,这是光空和尚显灵了,他想改变世间的颜色,留一腔浩然正气在人间。在香山地区至今还有一些民间习俗,夏天采一些香山树叶冲茶,可祛毒除病;到了秋天,摘几片树叶,可以避邪消灾。人们相信,香山的一草一木存有光空和尚的神灵,至今佑护当地百姓。当然,这些传说不乏迷信色彩,可是,这说明了人们十分怀念光空和尚,他的高尚品德和不朽英名依然活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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