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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赶到出事地点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郁宁从来没想到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山中的秋天先到一步,远处连绵着的巨大的山脉被各­色­的叶子染成奇异而瑰丽的­色­彩,天空碧蓝无云,河流滚滚而下,看不见来处也看不见尽头。

如果不是头顶上方盘旋着的直升飞机的声音,这里的一切都像贺瑧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那样,甚至连那座出事的桥也和她想象中别无二致,只是郁宁也不曾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它——仰起头来,能清楚地看见刘薇失足踩空的那一块,就仿佛一张墨黑的嘴,朝着她露出狰狞的大笑,在这黑洞中,从贺瑧的同伴那里听到的事情经过一遍遍地重现着,清晰得让郁宁憎恨自己的脑海里居然能构建起这一幕:一声尖叫后,惊慌失措的刘薇慌不择路地抓住前面的贺瑧,他听到动静,拧身要拉住她,但变故来得太快,势头也太急,当其他人赶过来时,他们已经如同两片叶子一样一前一后跌进河水里,最先他们还能看见浮在水上的头和身体,看见他们在水中不懈地沉浮,贺瑧的防水服是橙­色­的,刘薇的则是荧绿­色­,可等魂飞魄散的同伴们赶到河边,那两点颜­色­已经随着不曾有一刻停留的江水,再没了一点儿痕迹……

从接到消息到和团队会合,郁宁没有合过眼,过来的路上思维并不清楚,但不疲倦,直到眼下她也没有从那种笼罩一切的混沌感中剥离出神智,么个人似乎都在和她说话,她却听不到完整的句子,偶尔有几句蹦进耳朵里,又很快地被耳旁一直不断的巨大的轰鸣声给掩盖了过去。

不久前还是个幸福的新郎官的男人已经脱了形,面部全非一般,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鬼,对郁宁说:“……贺臻走在前面领队……薇薇跟在后面,踩空的时候她抓了他一把……我们都没拉住……”

就算到了这一刻,郁宁还是觉得荒谬极了,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好像是在对着一面镜子,只要用力一敲,一切都能恢复原样,哭脸被抹去,悲泣统统弥散,而贺臻从哪一棵树哪一块石头后面转出来,对着她小。明明这才是真实的。

她楞了太久,平静得像一尊石像,这样诡异的静默让人不安,陪着一起来的魏萱用力地揽住她的肩膀,焦急地安慰:“小宁,没事的,一定能找到的,就要找到了……”这句话自来的路上她就在说,说得太多了,脸自己都要信了,好像贺臻和刘薇前一分钟才在他们眼前掉下去,好像眼前这条深流的静水只是一弯小溪。

可郁宁还是不说话,又因为头顶上直升机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而受惊一般地惶惶然抬起眼。直到跟着贺家聘来的搜救队一起找人的郑立回来,还隔得很远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她陡然哆嗦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走近的郑立,眼里终于涌出了泪水,颤抖着­唇­,半天才吐出一点儿声音:“……你答应过我,会让他一根头发也不少地回来的……”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等待,郁宁说完,从魏萱的手臂里滑下来,蜷在河滩边,抱住头放生痛哭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阀门被打开了,她的世界以不可挽回的势头滔滔奔流,她则被冲得支离破碎,毫无任何招架反抗的能力。痛哭时心里有个模糊的声音严肃地告诫“不能哭,哭了就放弃了”,也还是无法止住泪水。

郁宁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么多的眼泪,能够没有一刻的止息,在哭泣中煎熬地等待,哭泣中入睡,又在哭泣中醒来,然后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每个人脸上的­阴­影一天天地加深,她从不绝望,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却依然哭泣。

她开始做梦,后来她常常做起这个梦,一次次地伴随她度过冰冷的夜晚:她梦见贺臻在阳光明媚的火车站台上微笑地挥手告别,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微卷的头发,英俊而挺拔的青年:可下一刻,他又以另外一番模样出现了,她看见他受伤、流血、肢体残缺,在冰冷湍急的水流中皮肤一点点失去血­色­,她看见他皱眉、呼救,哭起来像一个孩子——也就是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候,他的面孔陌生起来,最终隐去,她也知道她又要醒过来了,回到那个没有受伤的贺臻却也没有微笑的贺臻的世界里去了。

大规模的搜救是在他们落水后的第十天停止的,但贺家支付了慷慨的酬金,两只搜救队依然沿着江岸搜索,据说已经找到了下游几十里外的村落,可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因为缺少睡眠食物和长时间的哭泣,郁宁已经基本上很难靠自己站着了,但当她听到全方位是搜救暂告一段落,她还是忍着针戳似的头痛从床上翻滚吓我了,疯了一样跑出去,抓住任何一个面熟的面孔哀求:“……上游找过了没?去上游看看吧?也许他被冲上岸,想着大家都在上游,就来找你们了,去找一找吧……还有支流,这条河有支流吗?找了吗?还、还有两岸……还有昨天,昨天,不是说卫星发现他手机关机前的最后位置是在陆地上的吗……哪里呢,有人去过吗?”

语无伦次地说了很久之后发现自己拉着的是郑立,不过这几天,他也变了一个人一样,有着陌生面孔和神情。他的身边还有许多人,目光中尽是怜悯。

“郁宁……出事前他的手机就断电了,所以才会在陆上……”

不知道谁这么说。

比起刚刚燃起希望又被无情扑灭的绝望和愤怒,这目光已然完全不能伤害到郁宁了,每一次恍然四顾时,总有错觉贺臻会从哪个角落里踱出,最后还是一次次地失望。头越来越痛,视线越来越模糊,当听到有人说“郁宁,你节哀”,郁宁生气地恶狠狠推开那只也许只是为了表示安慰和关切的手,她已经太虚弱了,这个过于剧烈的动作成为这几天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推的那个踉跄了两步后就站住了,反而是她倒了下去。

再有意识是在医院里,病房有点儿眼熟,可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想不去任何东西,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小块墙壁,听到门开合的声音还是动也不动。

“阿宁,你醒了?”

听到妈妈的声音的刹那,郁宁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好像做了一场漫长而可怖的梦境,但这一切又都消散了,她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只要妈妈在,所有的不详和伤害就一定能烟消云散。

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切地走到病床前,郁宁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又一次委屈地痛苦起来:“……我做了个梦,妈,我做了个噩梦……他没有了……不回来了……”

她感觉到妈妈瘦弱的手臂正紧紧地搂住她,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身上传来的香气还是那么熟悉,这让她镇定了一刻,但又很快地拉住妈妈的袖子,惊惶地问:“你们还没去小姨婆家对不对?不要去好不好,不不,我和你们一起去……我不见他了,也不要他来找我……”

说到一半,她勾结在妈妈衣裳上的手指扭曲了——有冰凉的液体滴在她的前额上。昏天黑地地抬起脸后郁宁看见了她的泪,像决了堤的河流一样,从她那又平添了许多皱纹的眼角流出,落在郁宁的脸上,几天不见,连妈妈也老了许多。

对泣中母女两人像是忽然成了陌生人,又是从未有过的心灵相通,她不再仅仅是她血脉和生命的延续,在母亲还不曾留心的时候,那个仿佛前一刻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女人,她有着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和希望,体验着她所知晓的情感和爱欲,年轻人已然从年长者的羽翼庇护下脱离,成为一颗独立的数目,必将离母亲的生命渐行渐远,但谁也没想到,她的女儿,会有一日承受同样的痛苦,亲历命运嘲弄的重演。

母亲的哭泣让郁宁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的世界漆黑一片,她蜷在母亲的怀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哭声。

在医院休养的这段时间里,收到消息的朋友和同事陆陆续续地来探望和安慰她,魏萱来得最多,待得也最久,好多次郁宁从像是可以无休止持续下去的昏睡中醒来时,身边陪着的,除了妈妈,还有面带忧­色­的魏萱。一开始郁宁还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盼望和她一起带来的还有任何一点儿好消息,但所有的消息还是停滞在她昏迷前的那一刻:没有活人,也没有尸体。

她的神经已经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设施就在高空走起钢丝的孤勇者,探病者无论如何言辞委婉小心,神情和话语透露出的言下之意,总是不离“贺臻已经不在了,你要节哀,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最初接收到这些消息时郁宁失控地大喊大叫,让这场好意的探望难堪地收场,直到有一天,妈妈从她租的房子来医院送饭时,手上多了两张卡片。

贺臻在旅途中写给她的卡片慢慢送到,有时候还会收到同一日期的两张,第一次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迹和才过去不久的日期,郁宁趁着妈妈去洗碗的时候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然后,她就再也不哭了。

郁宁开始逐渐平静地接受外人的安慰,很快她发现这样做让妈妈眉宇间的忧愁和悲痛淡去,她想也许这样做才是对的,她不该让妈妈再这样为她无穷无尽地伤心担忧下去,事发至今郁宁开始体味到自己整个人被撕裂成两半,一般在尽情地哭泣,又不是在哀悼;另一半则无比冷静地看着哭泣的自己和芸芸的旁观者,等待着贺臻的消息和归来。

等郁宁出院时,魏萱或是郑立已经很少提起贺臻失踪的进展,这意味着什么,郁宁很清楚,她也不再主动提起他,半是不愿让身边的朋友太担心,半是比起哀切的慰问以及担忧的目光,也许更难忍受的是旁人觉得她在慢慢地发疯。

但无论抱着如何的坚信,抑或是如何殷切的等待,贺臻从郁宁的生命里消失了。

郁宁一出院立刻回到新诚开始工作,那个时候离贺臻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大病初愈的她对接踵而来的高负荷工作力不从心,不断地出错,直接分管她的主管和朝夕相处的同事明白她的遭遇,出于同情尽力为她弥补和遮掩,但对于高速运转的新诚来说,任何一个环节的失控都意味着进度延迟甚至停滞,一天郁宁捧着自己所在的小组做好的道具赶去摄影棚,走出大楼想起把片场的出入证落在了办公桌上,匆匆折回去取的路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看见有一群人面对面地走过来,硬是刹不住脚,眼看着就撞了上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直接被撞在了地上,比起身边抽凉气的声音,听得更清楚的,反而是箱子脱手落在地板时发出的物件的撞击声。这声音让她紧张起来,顾不得痛,爬起来就要检查,此时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她是哪个部门的?”

因为这话不是问她,郁宁头也没抬,继续开箱检查道具,正因为物品完好无损松了口气,耳边忽然听到主管声音:“郁宁!”

郁宁这才恍惚地直起身子,看见面­色­发白的主管和美工部的一把手,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见之前撞到的人。她有些迟钝地辨认了一会儿,主管正在对那个看起来依稀面熟的男人解释:“程先生,她这段时间生病,状态不太好……”

程静言居高临下的视线和他的语调一样威严而冷淡:“道具有损伤吗?”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刚检查过了,没有。”

“郁宁,赶快向程先生道歉,然后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还有人在等你的东西呢。”主管继续试图为她打圆场。

郁宁望着不假辞­色­的程静言,鞠了个躬:“对不起,程先生,下次不会了。”

主管看郁宁脸­色­实在太难看,犹豫了一下低声又和程静言说了几句话。程静言又看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可以休假,不想做也可以辞职。既然回来工作,就要把责任内的事情做好。抱着道具魂不守舍,只能给你的同事和兄弟部门添乱。”

听完郁宁话也没接,抱着箱子又朝着门走,走了两步想起要先回办公室,猛得锁住,低着头快步经过还没走远的程静言一行时,她分明感觉到一道严厉的目光,像一刃锋利的刀,寒意能直接渗进骨头里。

这诸事不顺的一天总还是要过去,下班后郁宁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办公室门口被林永年叫住。她停下脚步,面录疲­色­地勉强一扬嘴角,可一点儿笑意也看不出:“怎么了?”

“我听说你今天在楼下撞到程静言了。”

“嗯,不小心撞了一下。”

“再休息一段时间吧,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对方眼中的关切很诚恳,可工作了一天后,郁宁已经连感激的力气也没有了:“能用的假都用掉了,差的几天韩组和人事部协调过了,允许我加班冲掉。而且……我也不能再闲下去了,再就是谢谢你们送来的花。”

郁宁的同事们都是直到贺臻出事郁宁住院才知道他们的关系,那段时间林永年跟着剧组在出外景,听到消息后 和同在外地的同事一起送了花和礼物,直到这两天才回来,回来事情一多,现在才有机会拦住她说一会儿话。

“你廋得太厉害了,要多保重,不管怎么样……不幸已经发生了,别让自己垮下去。”

郁宁脸上顿时流露出倔犟的神情,僵了片刻后低声说:“我会保重,谢谢。”

“你这是要回去?别搭地铁了,我送你一程。”

郁宁谢绝了他的好意,出了新诚大门,迎面就是一串喇叭声,魏萱摇下车窗叫住她:“小宁,来,上车来。”

她的出现让郁宁很意外,依言上车后门:“你怎么来了?”

魏萱看见她眼底又隐隐生出期冀的光芒,不忍地沉默了片刻,才笑着说:“哦,在附近逛街,逛完看差不多到你下班的点了,正好来接你,一起吃晚饭?”

郁宁摇头:“不用了,妈妈在家等我吃晚饭呢。”

“阿姨还在啊?”

“嗯,她不放心我,要陪我再住一段时间。我劝她也不走,其实我能有什么事情,倒是老家那边,我爸和弟弟没人照顾……”

魏萱发动了车子,汇入下班时分的车海里:“有你妈妈陪你一段时间,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然我还真的不放心。”

郁宁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安抚地一笑:“别担心我。”

她沉默了一刻,才下定决心一般果断地开口:“小宁,其实今天我是来道别的,我要去法国交换一年,明天的飞机。”

郁宁猛得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你之前一直没说过。”

“嗯,伊凡走之后定下来的,本来就是很仓促的决定,那个时候看你和小贺一起那么开心,想晚点儿告诉你们,后来……出了那件事……我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拖啊拖啊,就拖到最后一天了。”她的眼睛湿了起来,打了把方向盘,把车子停在路边,看着呆滞了的郁宁说:“小宁,对不起,你这么艰难的时候,我却要离开你了……”

这是郁宁回过了神,看见魏萱眼角的泪,反而微微一笑:“说什么呢,就是你不早说,我好请假送你啊。明天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她的笑脸让魏萱哭得更凶了,用力地抱住她:“你……你别来,不要你送我。我真的好后悔,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介绍你去三哥那里,你就不会认识贺臻了……现在伊凡回国了,小贺不在了,我也要走了,留下你一个人……我好后悔……”

哭泣声在密封的车厢里听来格外酸楚,等魏萱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郁宁说:“别说傻话了,这怎么是你的错?我甚至在想,我送他去上火车之前,他说不去了,我还和他说不要紧去吧,这么说来,我也该为他的下落不明担起责任……明明他不要走,我却推他走……”

魏萱愣愣地看着可以说得上神­色­平静的郁宁,颤抖地抓住她的手:“……小宁……不是这样的,你要这么说……”

郁宁说下去:“魏萱,我是觉得,他们一直找不到他,那他一定还活着,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只是暂时迷了路。也许还受着伤,要不然就是有别的我现在想不到的理由,才暂时没了消息。你别为我难过。”

她的目光平静而坦然,反而是魏萱听她这么说,哆嗦了起来,捏得她的手骨都在微微作响,魏萱飞快地一眨眼,两行泪又滚下来:“别说了……”

郁宁静了一瞬,点点头:“那我不说了。”

这一场哭让接下来的一程路气疯不可避免地压抑着,送到家门口后,郁宁问魏萱要不要到家里吃饭,魏萱哄着眼睛说“不了”,她也不坚持,再问了一次魏萱飞机的班次。魏萱不忍心拂她的意,告诉她之后又说:“那……明天让我们来接你好不好?我们一起去,正好路上说话。”

“好。”

一切说定之后郁宁目送欲言又止的魏萱开车离开,这才回到家。一开门满屋子食物的香气,可她没有一点儿胃口,走到厨房看不到人,正要找,妈妈满面焦虑地送卧室出来,看见她后钉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抹去眉间的焦急:“回来了啊?我刚刚还去阳台望你,没望见。”

“魏萱明天要出远门,来找我,我们说了会儿话,就晚了。对不起,妈,没打个电话和你说一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如释重负的表情让郁宁心里一酸,“你那个同学是个好姑娘,我还说要请她来家里吃饭呢,她哪天回来?”

“她出国留学,一年后才回来呢。”

“这样啊……那以后再说吧,等她回来你请她回家做客嘛。好了,饿了吧,去洗个手,吃放了。”

郁宁依言去浴室洗手在顺便用冷水洗把脸,镜子里的脸很陌生,原来不知不觉,她自己也有了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出门前她无意地往地板瞄了一眼,这才发觉那两块坏了的地砖已经被补好了,人一时就呆在了原地,知道妈妈很久听不见动静进来看出了什么事,见她一直死死地盯着地砖,松了口气,说:“我怕你割到脚,之前都顾不上今天找人来修好了。出来吃饭吧,菜都热了好几次了,不能再热了。”

吃完饭后趁着妈妈在浴室她选给公司打电话请假,主观的语气很为难,郁宁也知道这段时间来多亏主观关照,替她挡了很多事情,按理来说自己是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才能偿还掉这份人情和好意。可一句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嘴边,又顺势说了出来:“韩姐,这段时间我一再破坏公司的规矩,让你为难了……谢谢这段时间来公司的关照和栽培,我想辞职。”

电话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你现在情况特殊,但请不到假就辞职……郁宁,如果不是冲动,那你这是在威胁公司吗?”

很多解释的话在脑海中纷纷扰扰地闪过,可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人已经死了,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但你还或者,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因为一时的悲痛,让自己将来后悔。”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郁宁听得眉头一跳,到底还是什么都不辩解,等主管说完,还是那句:“对不起。”

也许是这看似麻木不仁的态度终于激起了对方的脾气,主观严肃地抛下:“你要走,新城从来也不强留人,你明天也不必来了,从后天开始,给你一周交接工作办离职手续”,就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那天晚上郁宁又因为那个在接下来几年里一再缠绕着她的梦而醒来,冷汗涔涔地惊坐而起,揉一揉眼睛,是­干­的。那阵急促的心跳声还没过去,谁在身边的妈妈也醒了:“阿宁,又做噩梦了?”

她手脚冰凉地躺回去,强作镇定地安抚:“没,抽筋了。”

妈妈听见,一边摸灯一边起来:“哪只脚?我看看。”

郁宁忙拦住她:“你睡吧,现在好了,不痛了。”

“我就看一看……”

“真的不痛,你睡。”她不想让妈妈看见此刻自己的连,硬是拉住了她,语气无意中粗暴了起来。

妈妈的动作登时停止了,谨慎地说:“哦,那好。我继续睡,你也睡。”

但其实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睡着,又顾虑着对方动也不敢动,郁宁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听着妈妈那克制的呼吸声,一时间百感交集,轻声说:“妈,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自己,爸和阳阳更需要你的照顾,你回去吧。”

“……家里不要紧,我在陪你住几天,你爸也是这么说的。”

温柔的语调里有几分刻意的讨好。郁宁眼眶发酸,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又想砂纸一样­干­涩粗燥,没有一点儿泪意。任由妈妈牵着她的手,她缓缓地合起眼:“妈,我爸刚走那会儿,你再想什么。”

四周寂静得可怕,她等的几乎都要睡着了,妈妈的声音才像是从枯井深处想起:“一开始想过死。后悔,后悔不听你外婆的,非要和他一起私奔一样离开家,也后悔过早地生你……我生你的时候差点儿就不过来,很久做不了事,连地都下不了,他一个人一下子养三个人,没别的办法,就去朋友哪里找事情做,就这么出了事……他这个人一直是漂漂亮亮的,爱­干­净得很,第一次见到他,呀就穿一身白衬衣,大夏天的,领口和袖口一尘不染……”

“你们别怕,我不会自杀的,也不寻死。”郁宁忽然打断她。

她的手立刻被攥紧了:“别瞎说,什么杀啊死的,不吉利。”

这句话说完,妈妈沉默了下来,很久后才又说:“他走的时候你还小,老是生病,我也病,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当初为了和你爸爸结婚,我和你外公外婆彻底断绝了往来,有家回不去,就带着你去找小姨,她没浩子,又很喜欢你,我那个时候想过,就算我死了,她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她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看我看得很紧,又老拿你来劝,但人难过起来,会昏了头,脑子里一根筋转不过来,终于有一天等到小姨娘为了个什么事情出门,留下我和你在家,我人已经出门了,忽然你哭着追上来,说一个人害怕,求我不要去上班,要我回家。那个时候你才四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钥匙的,我看到你穿着我的鞋子,抱着我哭,我再也死不了了……这件事你怕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郁宁低声说:“我觉得,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那天你只是去上班……妈,我说了我不会寻死,我会好好地活着。”

说这话时郁宁想起和贺臻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自己告诉他的那些话,如今回想起来,是不是一切都在冥冥中有了预兆,这时妈妈的手心腻满了汗,牢牢地攀着她,语气中几乎是哀求了:“阿宁,都会过去的……难过了想想妈妈,妈妈不能没有你。”

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笑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答应:“嗯,我也不能没有你。”

第二天上午魏萱准点来接她,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一个车队,魏萱在的这辆车是她一个哥哥在开,她的母亲也在车上。因为只有她一个外人,郁宁很沉默,到了机场也一直没有和魏萱单独说话的机会,就远远地看着她在家人的簇拥下和眼前送行的亲友们逐个道别。

进馆前魏萱绕过人流来到郁宁面前,含泪笑着抱抱她:“我一年后就回来,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我会,你出门在外,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魏萱猛地抬起头,郁宁感觉到她手臂的力量一紧,不由得也回过头去……风尘仆仆而来的,是好几个月不见的严可铭。

这段时间她见到许许多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有严可铭出现给她带来的恍如隔世感。她发现自己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模样,神态更是氤氲难辨了。

“三哥!”魏萱惊喜地喊了一声,松开郁宁朝着严可铭跑过去,“他们说你这几天就回来了,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严可铭平日一直是很注意仪表绝不失礼的人,眼下两鬓到下颔一片新生的青痕,一件西装挂在臂弯里,衬衣也皱了,脸­色­不怎么好,眼睛却很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赶来,他拍了拍魏萱的肩膀:“刚下飞机接到个电话,又出了几天门,现在事情处理完了,想起你今天走,就赶赶来看看。倒是正好,没晚。”

“差一点点就进关了。三哥,你收到我留给你的消息了吗,我出门这一年,你替我、也当替贺臻,多关照郁宁好不好¨¨¨”

眼看她又要激动起来,严可铭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转向一边脸­色­惨白的郁宁,看了一眼后收回视线:“收到了。但是小萱,人不是小动物也不是盆景,非要别人照顾才能活下去。”

“三哥¨¨¨”

奇怪的是,严可铭的话反而让因为魏萱那句“关照”而难堪到隐约有些羞耻的郁宁冷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是这段时间来唯一没有在她面前露出哀悼和怜悯之意的人。她抬眼望向他,他本来在听魏萱急切地解释她不是那个意思,察觉到郁宁的目光后敏锐地转过脸来,眼神还是没有任何怜悯,倒是包含了几分审视的意味,郁宁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却也没有躲开。

魏萱说了什么,郁宁并没有听进去,也许是因为严可铭的视线过于锐利,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声音,然而这样的视线已经不再让她有寒热交织似的颤抖,她很平静地目睹他截住魏萱:“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先进关,不要让舅妈担心。”

他轻轻地抱了她一下以作告别,细声叮嘱着什么,之后魏萱又转向郁宁,噙着泪颤声说:“那我走了,小宁,你知道的,我刚才那句话不是可怜你,我¨¨¨”

“傻瓜,我知道。”郁宁笑着冲她点头。

魏萱走进海关之后短暂地停下了步子,看样子想回头,但又忍住了,加快脚步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严可铭这时走过去和魏萱的母亲和兄长打了个招呼,然后从人群中抽身而出,叫住悄悄要走的郁宁:“郁宁,你停一下。”

她犹豫了一下才停住,等在原地看他走到面前:“两件事。”

这单刀直入的态度让郁宁一凛,打起点儿­精­神,等他开口。

“我现在缺一个助手,你愿意来为我工作吗?”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来得太急太快,郁宁神­色­一黯,下意识地说:“¨¨¨他能做的事情我很多做不了。”

“当然,现在的你比贺臻差远了。”

郁宁的心口像是被扎进一根针,她几乎要哆嗦起来,又强制按捺住,故作镇定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但你的美意我不能接受,你说的不错,人不是小动物,也不是盆景,不能靠别人的美意¨¨¨”

他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她:“和我一起工作算不上美意。我是不要废物的,也没把你当废物,别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贺臻能做的你现在做不了,这不要紧,你还有将来,还有¨¨¨”

“他没死。”她突兀地顶了一句。

严可铭不太习惯被人顶嘴,静了一静,他看见郁宁苍白的双颊上忽然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顺着之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还有机会赶上他。”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为什么辞掉新城的工作?”

郁宁难以置信的目光充满了“你怎么知道”的疑问,严可铭的脸上没有笑容:“你的推荐信是我写的,昨天韩美林电话就追到我这里来了。你辞职是为了送魏萱?郁宁,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

郁宁没吭声,默默垂下了眼。

“现在你辞了职,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

“冲动­性­辞职,愚蠢。”他的语气慢慢地沉了下来,“如果贺臻今天就回来,你想他看见个什么样子的你?”

“严先生,你还是在可怜我。”

“要是不想这样,那就拿出不让人可怜的资本来。”

她被这句话迫得仰起脸,陡然发现,严可铭居然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没有变化的一个人,他的面孔和神情,始终如昔。

只有在他这里,贺臻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象征着往昔的名字,不是一具遍寻不获的失踪了的尸体。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更微妙更高明的怜悯,郁宁心里默默地想,但令她自己也害怕的是,她不能抵抗这个姿态,正如她依然不能抵抗任何和贺臻有关的消息,甚至流言一样。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寻求同盟:“你也相信,他还活着吗?”

严可铭没有回答她,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哦,原来他把他母亲的戒指给了你。

猝不及防之下,郁宁浑身一震,低头去看垂在胸口的戒指——这一个月来她瘦得太厉害,手指再也套不住戒指,只能挂起来——事隔多日,早已麻痹的心间终于又有了一丝酸楚的意味,她用力地眨了下眼:“我不知道戒指的来历。”

郁宁此时满脑子都在回想贺臻把那枚戒指塞进车厢时的神情,又发现忽然什么都记不清了,这个认知让她心中的不安无限地加剧,手指不知不觉就抓住链子,连皮肤上被勒出了红痕也一无觉察。

“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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