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可铭又叫她。她蓦然回魂,满脸迷茫痛苦地望向他。
“大剧院的春夏演出季的反响很好,其中有两出歌剧冬天要各加演六场,《蝴蝶夫人》的布景是贺臻做的,替他把他该做的事情做下去吧,无论是出于相信他没死,还是出于哀悼。你狠清楚,他一直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郁宁因为哀痛而略略扭曲的面孔,冷静地说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相信他没死,但既然你抱着这个念头,肯定也觉得他会回来找你。如果这样,就更要不失尊严地活下去——我不是说尊严会让贺臻回来,当然,软弱同样也不会,但是女人是允许软弱的,软弱一辈子也可以。你要是想抱着个虚幻的念头混日子,随便你,我不会为别人的软弱感到遗憾。”
“……我……”她的口齿有一瞬含糊起来,定定神又说下去,“我做。”
严可铭的语气里有一丝赞许:“很好。你把新诚那边交接好后,可以直接开始工作吗?你还要休假吗?”
“不要了。”她慢慢地聚集起气力,清晰的回答他。
“第一件事解决了,现在是第二件。”看着郁宁陡然流露出的戒备和紧张,严可铭只是微微一笑,“我送你一程。是去新诚,还是回住处?”
……
当郁宁再一次走进严可铭的那栋房子,除了窗外的景致,这里的一切和她第一次来拜访时没有任何区别,客厅和走廊依然品味庸俗,风格轻佻,工作间里依然横着那张巨大如婚床一般的工作台。
工作台的一角放着一尊年轻西洋女人的胸像,在郁宁的记忆中,这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新添的陈设。它只有一尺来高,直到走得很近了才得以辨认出那并不是大理石,而是瓷雕。因为有入窑烧制这一道工序。而瓷土受热之后会变形,瓷偶的神态总是容易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偏差。可是眼前的这尊却没有留下这样的遗憾,她半低着头,露出饱满的额头,神色半是温柔半是郁悒,雕刻工人甚至连每一根睫毛都精心下刀,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她的神态让郁宁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禁注视良久,才转开目光,去看另一角上搁着的图纸。
设计图没有署名,又不是严可铭的风格,郁宁一怔,情不自禁又轻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把图纸一张张地摊开,直到它们铺满了整张桌面。和图纸的主人生活里的不拘小节的性格截然不同的是,身为设计师的贺臻,连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肯松懈,无论是全手绘稿还是CAD图,每一张图纸漂亮得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她任由手指顺着纸张的纹路流连,感觉他落笔时笔触的走向,颜色的浓淡,阳光投在桌面上,也投在这些纸上,这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正悄无声息地拂过她的头发和皮肤,像一缕风。
房门开合,严可铭挟着从走道大开的窗中溜进来的秋风大步走进来,那一缕温柔的气息就这么隐去了。他看了看铺了一桌的画纸,神色柔和起来,陪着郁宁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车子在楼下等,我们去一趟大剧院。”
“小宁,这里!这里!”
穿着学士袍的魏萱站在雕塑系大楼前朝郁宁一个劲地挥手,郁宁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魏萱一把抱住:“你变样子了,怎么把头发剪掉了?”
由着魏萱抓住她的肩膀细细打量了一番,郁宁笑着把一束鲜花递给她:“恭喜毕业。头发是你走了不久就剪掉了,后来再懒得留。你也变了。”
魏萱不在意的捏捏自己的脸,吐一吐舌头说:“胖了快十斤呢。其实这是要回来了,想着要拍毕业照见老同学,还专门节食了一段时间……唉,幸好你没见到我圣诞时那个样子,那才叫人不得,连我妈都嫌弃我了。”
她说话的神态一点儿也没变,一口气不停的说完这一大通话,见郁宁只是微笑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由的拉着她的手继续:“平时网上难得碰到你,写信问你怎么样总是说还好还好,问三哥吧,他又说要我问你自己……现在总算见到你了,气色不错,所以,这就是还好吧?”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陡然多出两人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来。
郁宁点头:“我真人不是站在你面前了嘛,真的没事。”
“嗯……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但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恢复过来了。”魏萱感慨。
闻言郁宁笑一笑:“对我来说过得慢极了,不过好在手头一直有事情做,不断太难熬。”
“……毕业典礼快开始了,我们边走边说。”她沿着林荫道往大礼堂的方向走,“我问过三哥了,小宁,你听我一句,不要太拼命了,事情做不完、钱也赚不完,悠着点来,不好吗?别把自己累垮了呀。”
“我也和你说一句真心话,我宁可尅到什么都不能想,不然除了工作,真的想不到做什么了。”
魏萱听到这里顿住脚步,脸色变幻半晌,终于还是决定若无其事的掠过去:“反正你要多注意身体。”
“是,是。”郁宁微笑着答应着,“”回来以后很忙吧?还出去吗?
“研究生的录取信是拿到了,但还没决定是不是去念。这会回来家里安排了相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嫁了。”
郁宁沉默了下来,反而是魏萱无所谓地笑笑,抬起头看了看从林翳间倾泻而下的阳光,又说:“今年复活节,伊凡来巴黎了。”
“他还好吗?”想起那个神色腼腆的英俊青年,郁宁不由得有些恍惚。
“还不错。他待了一周就回去了,可惜没拍照片,不然你看了就知道,他是一点儿也没变。”
郁宁想了想,又问:“那你们之间有什么打算没?”
“没有。反正不能结婚,那就等着,看是他还是我先喜欢上别的人。”魏萱一摊手,又在下一秒忽然转过脸来盯着郁宁,问她,“好了,不说这个,怪没意思的,你一直在问我,我都没机会问问你,这一年过去,你又有什么打算没?”
“说到这个倒是真的有个事……”郁宁在心里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又说下去,“这一年跟在严可铭身边,学了很多东西,但越是看他怎么工作,越是觉得要学的、想学的都太多了。我本来就是阴差阳错半路出家的,但没什么意外的话,将来应该会一直做这行……所以就想再读一个这方面的学位。”
“这是好事啊,有没有想念的学校?”
郁宁点头:“这件事情我征求过严可铭的意见,他也觉得可以读,还给我推荐了学校……我其实动这个念头就是今年三月份,本来只是想试一试,赶在截至日期前把材料和申请递交了,没想到接到了面试通知,上周刚面试完,下个月出最终结果吧。”
“你成绩本来就好,肯定会顺利的。所以是哪个学校?”
“在英国,戏剧艺术学院。”
“这不是……”
“对,严可铭的学校。”郁宁点头,“我自己想读,他也建议我去读的,是两年的剧院设计,但这个专业学费太高,时间太长,我又申的晚,最后面试的专业是绘景……总之,现在也不知道结果,万一运气好被录取了,我也未必回去……”
“为什么?”
“如果今年就去,我手头上的钱还不够,我不想向家里伸手,所以还打算跟严可铭身边在再工作一年,至少学费先攒到,生活费的话,过去看看有没有打工的机会。”
魏萱抓住郁宁的袖子:“先等结果出来,要是录取了,你又真的不想向你爸妈要,我借给你……你让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什么都不要说……利息照算,我也一定要你还,这是个机会,你出去走一走吧,去一个没有贺臻的地方。要是住着喜欢,或者遇到什么中意的人,不回来也行。”
魏萱的语速逐渐急切起来,郁宁看着她眼中的真诚和关切,又一次地沉默起来。半响后,她平静而和缓的说:“没有哪里没有他。”
魏萱的手心一下子汗湿了。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来到了大礼堂外,魏萱不少同学已经到了,看见她们后欢快地招呼她们一起合影。就这样两个人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不管各自抱着怎样的心思又有什么没来及说出口的话,这个时候的她们都融入了欢庆的人潮当中,再不必去管其他。
后来魏萱和同学们进礼堂参加仪式,郁宁留在外面等他们。大礼堂左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是学校里口口相传的“情人树”,每一年的毕业时,都是毕业生合影留念的热门地点。郁宁看着树下嬉戏笑闹的这一届毕业生,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伊凡在,贺臻也在,也记不得是谁突发奇想的提议,四个人一直等到黄昏,等参加毕业典礼的同学陆陆续续都散去了,在夕阳的陪伴下爬上了那棵老树。
除了魏萱,他们三个人爬得都很利索,上树之后连拉带拽把上不来只能在下头直跺脚的魏萱扯上树。上来之后又无事可做,索性排成一排看远方的太阳杀时间,知道贺臻忽然发现一根树枝上刻了字,经过辨认,魏萱和郁宁发现原来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也是本校毕业的雕塑系系主任和他太太当年的海誓山盟。想想老头儿那不苟言笑的面孔,和在版画系任教师母珠圆玉润的身材,魏萱一下没屏住爆笑起来,差点儿栽下树去,慌得贺臻和郁宁忙捞住她,总算是避免了一场千钧一发的惨剧。
那天魏萱被捞回来之后惊魂未定就又一次笑的死去活来,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把自己和郁宁的发现说给两个男人听,最后四个人都笑成一团,直到过于热闹的笑声引来校工把他们赶下来。
她对着树出神太久,直到散场的人群爆发出的笑闹声浪头一样扑过来,郁宁有些迟钝地转身,怔怔盯着阳光下欢呼的师弟和师妹们,有那么一个瞬间,在庆祝的人群中郁宁也看见了自己,穿着和他们一样的黑袍子,还留着一个长长的马尾。她正在人群中顾盼,寻找着人群外的某个人,目光对视的一瞬她笑了起来……
“来,郁宁,帮我们拍张照吧!”有谁在叫她。
她打起精神来微笑:“我来了。”
就在闪神的短短一刻,郁宁再也找不到她了。
魏萱与她的同学们和郁宁是同一年入校,基础课和公选课都有重合,郁宁和她们班上不少人都认得,于是毕业典礼之后的散伙酒,他们也叫上了郁宁。
不同于工作的圈子,学校这边的圈子知道贺臻那件事情的人非常少,就算有些见过贺臻和郁宁在一起的,如今再没见他们一起出现,也以为只是分了手,毕竟这年头,几个月就散了的情侣从不少见。正是这点不知情或是想当然,这顿饭对郁宁来说反而说得上解脱,旁人借酒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就点头,又对随之而来的“是谁”、“在哪儿”这一类的追问笑而不答。还能分神去暗暗安抚因为怕她有事而紧张的魏萱。
就是没想到会碰见林永年。
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的他想来是被师弟师妹请来一起喝毕业酒的,他和另外两个应该是设计系本届的毕业生一起出现在雕塑系的包间时,房间里很多人都站起来打招呼敬酒,起先林永年笑着应付周旋,直到看见坐在边上的郁宁,整个人动作猛地一顿,笑容就消失了。
众人还没弄清楚是什么让他变了脸色,他已经放下酒杯,走到郁宁身边拉起她:“我有话和你说。”
他一走近郁宁就知道这是喝多了,果然手劲奇大,她身不由己地被拽着往包厢外走,背后一片哄笑和喝彩声,郁宁眼角的余光瞥见魏萱跟着站了起来,她只来得及对她摇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就被拉出了包厢。
林永年一声不吭的一路把郁宁拉到酒店外面,郁宁等他停下来,才皱着眉头说:“放手吧,我被勒得很痛。”
他还是多提了一会儿才松开手,转过神来脸色阴晴莫辨地盯住郁宁半响,哑着嗓子说:“上次没来得及说完,再找你总是找不到,今天碰到了,正好……郁宁,答案你给了我,我也知道这件事要理由太蠢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说不,是不是因为贺臻。”
郁宁虽然从新诚辞了职,但舞台设计这个圈子本来就不大,在严可铭身边后时不时有机会和以前在新诚的同事碰上,特别是最近几个月,大剧院在筹办戏剧节,严可铭照例为独立剧团工作,另外,新诚也把去年冬天玫鑫剧院很受好评的两出剧目移来大剧院参加演出,郁宁和林永年见面的机会更是频繁,上周林永年忽然拦住她,用他一贯的直截了当告诉郁宁自己喜欢她,问她愿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事到如今郁宁再不是对感情混混沌沌一无所知的小姑娘,林永年拦住她时她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很平静地拒绝了。很少在感情上受挫的林永年正要追问,郁宁就被严可铭的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而后追了好几个电话来,郁宁都没有接。这样拖到现在,郁宁也知道,今天非要说个清楚了。
坑她还是没想到林永年这么快就把贺臻的名字提了出来,但这一年来她已经从旁人的眼光中学会了牢牢地竖起城池,很快地反击:“不仅是因为他。”
林永年拧了拧眉头,神色越发阴沉起来:“那就是他。好吧,郁宁,大家一直不在你面前提贺臻失踪下落不明的事情,是为了不让你伤心,而不是真的觉得他还活着。你想过没有,就算真的抱着亿万分之一的侥幸,他掉到河里,没被搜救队找到,但依然活着,那么到现在快一年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找你?如果他真的没死,却连见你一面都不见,对你来说,这个人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林永年,我不喜欢你和他扯在一起,两件事情没关系,别把自己的失败归结到别人身上,这不像你。”
林永年咬牙,盯着郁宁镇定又苍白的脸,又接下去说:“所以,除了已经死了的那个,别人都没有办法再打动你一分一毫了是吧?他一天不出现,你就一天抱着他一定活着的年头,准备走到黑?”
无论是从谁那里,她都不喜欢听到贺臻被假设成一个死人,这让她难以忍受。郁宁冷淡地说:“这是我的事。”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就被死死抓住了,她也就被迫直视林永年,对方眼中的焦虑和关切是真实的,就像一把刀子一样戳着她:“那你听好。事发不久我在公司看见你的时候,你像个幽灵,我当时和你想的一样,希望贺臻还能活着,不管怎么在,在哪里,活着就好,只要他活着,你就能活下去。可现在,我宁愿他死了,尸体下一刻就被找到,你就能死了心,彻底断念,痛一阵子,一两年,三五年,总会接受现实,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活生生地耗在这里,外人看你一切正常,其实你心里都是石头,血管里全是冰……”
郁宁被摇晃得头晕,林永年的话顽强地钻进耳朵里,也许是语调中的痛苦,她的堡垒终于被撬开了一个很小的扣子,郁宁等他手劲有一瞬的松懈,用全力打开他,也皱起眉说:“林永年,如果你是想找人上床,以你的条件比我年轻漂亮死心塌地的大有人在,不用屈就我;要是还想要别的,你再清楚不不是吗,你要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做什么?”
她的神色让林永年愣住了,许久之后,脸上浮起的神色,像看见一只陌生的怪物。他的意气慢慢地退去了,取而代之的并不是痛苦,而是凄凉。
“你看,我说的没错,你的心里全是石头,血管里全是冰。”他的笑容里尽是苦涩。
就在他们周遭,又喝醉了的毕业生冲出来呕吐,有人追打,还有人悄悄出来互诉衷肠,所有人的脸都被酒店的匾额上的霓虹灯和路灯映得模模糊糊,像被画坏了的戏妆,但无论是怎样的装扮怎样的演技,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现实上演的剧目里,总是不差悲欢离合,贪恋嗔痴。
郁宁别开脸,等自己镇静一些,才重新正视林永年;“对不起,林永年,这不是你的问题。你说的没错,我只喜欢贺臻,我没办法对他死心。我爱他。”
“他死了。”
郁宁长久地沉默:“这和死亡无关。”
他正要继续说下切,却蓦地表情古怪地停住了。顺着他的目光郁宁回过头,不远处站着满脸戒备的魏莹,充满敌意地瞪着林永年。
林永年无奈地笑了一下,又看着郁宁说:“战胜不了一个死了的人,但至少能摇动一下你心里他还活着的幻影,看来我还不算失败透顶。”
“林永年,有出息点儿。”魏萱眉头一挑,盯着他冷冰冰地开口,“你认识郁宁的时候贺臻追带她了吗?你要是有本事,就让她忘记贺臻喜欢上你,别说这些没用的。”
眼看着话就要说僵了,郁宁转身劝住魏萱:“不说了。我和他说完了,我想他也听懂了,我们进去吧。”
说完她对钉在灯光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的林永年打个招呼,和魏萱又一起进去了。
进了室内后郁宁叹气:“你别惹他,林永年骨子里有股狠劲,不要到时候真的发作起来,我就没有清净了。”
不料魏萱反而笑:“那就让他发作,发发狠把你追到手。我并不讨厌他,他看起来也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故意激他一下……小宁,试一试吧,试试看这个人能不能让你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郁宁停下脚步,看着她,又在看见她眼底隐隐的水光后咽下即将出口的话,转而说:“在贺臻以前,我以为我喜欢过别人,有了他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喜欢的只是他,这才是恋爱。不是我不给别人机会,而是有过好的,就很难再将就。再说了,你又为什么不交个新的男朋友?”
“……这是两码事。”噎了几秒钟,魏萱支吾着答道。
“其实是一回事。”郁宁还是笑,“忘不了旧的,自然不会有新的……你别急,也许真的有什么人,让我觉得比贺臻更好让我更喜欢,我倒追他也说不定。”
魏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要是真的才好。我就怕你说违心话说了一万次,连自己都骗过了。”
“我哪里有这么没用,你看,我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她越是说得轻松,魏萱反倒忧色更重,郁宁开解了半天见她也没被自己说服,知道无用,干脆也不说了,和魏萱一起又回去吃饭喝酒看热闹,一群人闹到快半夜了才散,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喝得醉醺醺三五成群的毕业生们简直满眼皆是。
魏萱今天倒是没醉,但车是绝对开不了了,郁宁说可以开她的车送她回去,魏萱很是惊讶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也就是最近,就是开的很一般,算了,你还是叫家里人来接吧。”
“你敢开我就敢坐。”魏萱从包里摸钥匙给她,想一想又拿回来,“你说得对,还是司机来省事,不过不着急,电话可以晚点儿打,我们走一会儿,陪我醒醒酒。”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落在依然喧嚣着的队伍最后,再一会儿连人声也离得远了,奉陪到底的,似乎只有那一弯下弦月了。这样不慌不忙地散步,让郁宁想起大一大二的时候,魏萱有时候会拉自己在夜晚的学校里散步,她把这个念头说给魏萱听,后者很是缅怀地叹了口气:“真巧,我也在想这个。”
比起这个城市里其他的全科大学,美院的占地不算大,但胜在林木广植,四季鲜花不断。现在真是晚香玉的花季,每年这个时候,学校的空气里总是充满着花香酒气蒸腾在一起的、令人醺醺然的气息。走过宿舍区的时候她们依然能听到有人大喊“某某某,我喜欢你,我暗恋你好久了”的声音,不由得默契地相对而笑,然后魏萱开玩笑地说:“唉,读了五年大学,怎么就没人对我喊一声。”
“你又不住校,就算人家真心要喊,怕是要到你家大门口去喊——喊了还未必听得到,院子那么深。”
魏萱咯咯直笑,一边散步一边借着微弱的酒意和郁宁说起自己在巴黎留学时的趣事,说着说着忽然垂下眼,怅然一笑:“说起来很多有意思的地方还是以前小贺告诉我的,就是因为听他说得有趣,伊凡离开之后我才定下主意去巴黎……小宁,我知道小贺很好,有的时候我也会想,一个人怎么就会这么没有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愿意信,但是你是我大学里交到的最好的朋友,我更不能为了让你一时好过些,就什么也不说,让你这么无休无止地一直沉浸在贺臻没事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幻……”
“魏萱。”郁宁出声,叫住了她。
魏萱一僵,脸上浮出几分固执的神色,看样子还想说下去,可郁宁已经抢过了话头:“你走的这一年里,我见过一次他的家人。”
“你是说……贺伯伯?他同你说了什么?”
“还有他的继母……我猜是继母,年纪很轻,和他的弟弟。什么也没说,他不认识我。”
“这样……贺伯伯的第一个妻子我记得十几年前病故了,这个是后来娶得。不过贺臻和他爸爸太像了,他妈妈去世那会儿我还小,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他也不太提。那……?你们说了什么?”
魏萱的这番话让郁宁接下来的话迟疑了一下才出口:“不是的,他父亲的原配和他妈妈,应该是两个人。”
“啊?”这下魏萱蒙了,仔细想了想,正要反驳,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贺臻是在严可铭那里,她听见他姓贺,又和认识的长辈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她就问他,“你是贺继尧的儿子吗?”他说是,她就再没问下去。现在想想,他的确没在自己面前提起过母亲,也一直住在外面,她对他的很多事,说不定只是想当然罢了。
她又问:“所以,是小贺告诉你的?”
郁宁点点头:“你还记得我最早在严可铭那里工作的冬天,我病了一场,你们来医院看我的时候他就提过一次孤儿院的事……”
“哦!”魏萱猛地一拍额头,“对哦,当时我还想着要去问的,后来忘记了。”
“他后来又提过几次……并不是专门要提,就是说到什么事情,顺口就说了。哦,这个事情全是我猜的,没向人求证过,不过……”说话时郁宁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去找被当做链坠的戒指,“我想严可铭是知道的。”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问问三哥看?既然小贺和你提过,就是不在意啊,三哥如果真的知道什么,说不定就告诉你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有点儿不对……?”
“没什么好问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郁宁又松开手,“他有很多事情没和我说,我自己也一样,所以我总觉得明明有这么多事没来得及做,就是为了等了有一天他回来,我们再找机会把它们都说完做完……”
“小宁,你……?”
她终于无奈地低头一笑,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说:“‘你又来了’,是不是?遗忘和死心有的时候真是件挺难的事情,我也是在贺臻离开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但是呢,魏萱,在你看来一个人怎么样才算死了?没有呼吸没有心电图是一种,身边和认识的人把他彻底忘记若无其事生活又是另外一种,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可能是疯了,但是我不能做那个放弃他还活着希望的人,我也做不到。”
“……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了你。但是他一辈子不回来,你就一个人过一辈子?”
“你看,我们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
“对!因为你自己在一个死胡同里,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在那个死胡同里,我们只能一次次地说,指望你能听明白,有一天自己走出来。”
眼看着魏萱又要激动起来,反而是郁宁平静地按了一下她要挥舞起来的胳膊:“我之前说了,人都是会变的,到时候你要是发现我改语音了,自己却不知道,就点我一点。。。。。。”
这样的车轱辘话让魏萱也后继无力,绝望地看着郁宁。又是无奈又是苦恼。郁宁反而去安慰她:“你就别管我了,你看你出去一年,回来后我们第一次再聚,明明可以说 些别的事不是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我面前提他了,你要是担心,也不要提,让我去。”
魏萱心中充满了“让你去!让你去发疯吗?!”的咆哮,可也许是因为郁宁的神色,这些咆哮统统没办法出口,费了好大的劲忍耐住后,她重重咽下一口气:“那好,我们说别的,以后我都不在你面前提他一个字了。”
这句话分明有赌气的意味,郁宁还是笑:“就是,我认识你比认识他久多了,我们之间明明有各种能说的话题才对啊。”
她轻巧地揭过了这一页,魏萱还在赌气,僵着脸说:“我走的这一年有开什么好吃的餐厅没?我不管,你要请我吃饭。”
“好,时间你挑,提早一天告诉我,我好和严可铭请一天假。。。。。。”
这个假字刚在舌尖上打了个转,郁宁的电话就响了,看了眼屏幕,她立刻接起来:“严先生。”
魏萱的第一个反应则是去看表,再三确定表面上的确是十一点半后,不免惊喜地望向郁宁,听她对严可铭说:“是,我还和魏萱在学校。。。。。。不,已经吃完了。。。。。。她没醉。在等家里的司机。。。。。。嗯,好,我这就过来,再见。”
等她挂掉电话,魏萱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这都几点了?现在还要你去加班?”
郁宁对此看起来习以为常:“嗯,没事,我习惯了。你现在打电话要司机过来吧,我看你上车就过去。”
“他这是发神经了,什么事情非要现在去?”
“他也在从外面赶回去的路上。好了,你快打电话吧,总不能让他等我。”
魏萱家的司机过来后顺便把郁宁先送到严可铭的家,匆匆和魏萱道别后郁宁按密码进了铁门,然后直接拿钥匙开了大门。看到玄关处的鞋子,她知道严可铭先到了,于是加快脚步上了楼,工作间的房门大开着,郁宁进去的时候发现电视难得地开着,她站在门边,提醒了一句正在存放设计图纸的大立柜前翻找的严可铭:“严先生,我回来了。”
严可铭一下子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对她说:“正好,你来找吧,我想要贺臻两年前【春之祭】的图纸,【火鸟】的也找一下。”
这柜子里的图纸曾经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杂乱无章的状态搁置着,但无论严可铭想要找什么,总是能很快地找出来,用完之后随手搁在最上面,任由它们迅速地被新抽出来或者放进去的图纸湮没。据说贺臻在的时候,也是如此。两个男人仗着记忆力好,硬是能从这一堆纸片山里找出听之任之和高效率共存的捷径。当郁宁刚开始再次为严可铭工作不久,严可铭随Kou交代她要个什么东西。她对着图山纸海,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没有办法下手,后来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准备一张张翻。没一会儿就被纸割到了手,还连划了三次,最后一道深得半天止不住血,只能叫管家拿止血绷带来。
那天等严可铭回来看见东西没找到,人还受伤了,倒是没多说,自己把图纸找到了事。改天又找郁宁要,试了好几次,不是割破手,就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但浪费了不知道多少时。很快严可铭发现,既然从此跟着自己工作的人已经换成了郁宁。他和贺臻一起工作这几年来的种种习惯、默契,乃至偷懒的法子都是难以再复制的。他本来就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想明白这点之后,索性让郁宁花了一段时间,把以前自己和贺臻留下的设计图纸和模型彻底地整理归档,这件事情郁宁做得相当成功-井井有条一直是她的一个长处,储物柜焕然一新,唯一的后遗症是,原有的规律被打乱之后,严可铭反而很难再找到他想要的图纸,虽然郁宁是个随叫随到的好助手,他要什么,她就第一时间帮她准备好,但客观上,他在工作上对郁宁的依赖不知不觉地加深了。
果然郁宁立刻找到了严可铭要的东西,取出来按照他喜欢的顺序铺开。这么做的同时,她心里充满了遗问:“严可铭接的明明是毛姆小说改编的一出现代戏,为什么要看舞剧的舞台设计?”
这时严可铭指着其中一张图纸的某一点,开了口:“这里在图纸上看起来有点儿拙,搭完最后倒是很巧妙,空间的分割感也很分明。这一点上他总是做的很好。你将来自己入门了,最开始可以向贺臻学一学,他天生聪明,最会找捷径,不过也不能全学他,他的法子用不好就是敷衍了。”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说完轻轻勾起了嘴角。
每到这样的时刻郁宁总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严可铭大概是唯一一个毫不顾忌地在她面前提刀贺臻的人,他常常让郁宁去找贺臻留下的东西,给自己参考的同时也顺便提醒郁宁某份设计的巧妙之处,有时工作到半夜,甚至会低着头叫一句“贺臻”,仿佛贺臻依然在这个房间里的某个角落里,正和他们一起工作。
正是因为这样,在这一年里,每当郁宁因为长久的等待和无数的噩梦而疲惫难熬时,她就长时间地待在这间工作室,这是她从不对人诉说的秘密;外面的世界在奔腾流转,无关她的意志疾速前行,唯独这间屋子里,时间是停滞的,一切都像是回到她刚刚认识贺臻的那段时间里,刚削好的铅笔放在一边,马克杯里的咖啡余热未散,阳光好极了,照得画纸上的色彩都有些失真,他只是临时出门取个东西,她只要发个呆打个盹儿,下一刻人就回来了……
也许真的是这房子有着无法解释的魔力,连这不知尽头的等待中的酸楚也能滤去几分,这让郁宁明知这样的温存只是假象,却仍然无法抑制地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种假象里。
毕竟,这或许是全天下唯一能给她带来这种假象的地方了。
“……你走神了。”
严可铭的声音让盯着设计图不知不觉就走起神来的郁宁一惊,她飞快地道歉,重新集中起涣散的目光,正在想该对严可铭那番话说点儿什么,注意力范儿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带走了。
他盯着电视的神色在郁宁看来很陌生,严苛的目光,再加上嘴边那一丝嘲讽的笑意让整个人变得冰冷遥远起来。有那么短短几秒,郁宁甚至觉得,身边站着的这个人绝不是严可铭,因为严可铭从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他视线的落点就是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个女人的话。
可他分明就是在看着她,带着或者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专注和热切。严可铭是不缺女伴的,连郁宁都见过好几个,却从来没看过他在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投去如此的目光。于是郁宁的视线也从严可铭那儿转到电视屏幕,那张没有年龄也看不出任何过往的动人脸庞上陡然放出无可挑剔的笑容,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强烈到以至于蛮横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新闻里甜美圆润的女声传来:“……知名旅美影星樊燕这次受邀回国,将参演本届艺术节的开幕剧作之一、由英国作家毛姆小说《剧院风情》改编的同名话剧……”
这正是严可铭负责舞台设计的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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