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化
常玉番外玉楼春(上)
“将军,将军!刚听说皇上嘉许将军前些日子征讨高丽有功,欲要封将军做那上柱国了?”我刚回到府上,常略便笑眯眯地拉住我。这小子笑得贼,和我在军中混得时日长久,真是越发地没大没小了。
我锤了他一个爆栗:“混小子,哪里听来的?!”
常略似往常那般摸了摸头,依旧是笑:“嘿嘿,我的消息门路可广得很,你还不晓得?将军,你便说是也不是罢。”
“是。”我心里沉了沉:“不过,我寻个借口推脱掉了。”
常略痛心疾首:“怎么就给推脱掉了!以往那些个王爷候相想招将军你为婿,你便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去,别个将军早已三妻四妾了,我们却连嫂夫人的影子都没捞到。如今皇上要封你做上柱国,可是从一品,你怎地也不干了!”
我揪着他的脸皮子冷笑:“混小子管得宽。这么想要一个嫂夫人,明日便给你领一个进门来。”
常略直直呼痛,我揪了一阵,松开手,盯着他玄黑色衣襟上绣着的海棠花:“我若是做了那上柱国,便离死不远了。可晓得?”
正说着,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这等二愣子莽夫怎会晓得,莫要对牛弹琴。”
常略对着那人嘟囔:“哥哥。”
常韬将一身浆洗得妥帖的玄黑色衣袍穿得精神抖擞,凑近来对我揖了揖:“将军。”
他和常略为亲兄弟,早些年为我所救,两人一直留在在我身边当差,贴身护卫,情分极深。常略战场上骁勇善战,可惜莽撞过头,空有一身气力,幸而常韬知书聪颖,助我出谋划策,是为军师之不二人选。
常略挠了挠头,对常韬道:“哥哥,为什么将军说他做了上柱国,便离死不远了?从一品的大官,不是很威风么。将军这般年轻就坐到这般高位,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常韬微笑道:“因为将军太厉害,皇上怕他。”
常略一脸茫然:“皇上怕他,为什么还要封他做上柱国?”
我笑着摇头叹气:“蠢。”言罢对常韬道:“阿韬,巳时我要去左大人府上饮茶议事,演武场的事便交给你了。今日务必重申军令,要众将士克己遵守,谁要是做出什么混事,叫人抓了把柄,坏了我常家军的名头,我绝不留情。”
“遵命。”常韬笑着躬身称是,我大力地拍了下常略的肩,瞪他一眼:“混小子,还不给我滚去演武场。”随即转身出得门去。
伴君如伴虎,我焉能不知。皇上猜疑之心极重,表面上虽说看重我,予我厚禄,无非是想让我继续为他卖命。今日他说要我做上柱国,仅是表面嘉许我,顺做试水,我若是答应了,他心中定会不满,以为我妄想攀登高位。高处不胜寒,还不如守着目前的三品官职来得稳妥。
高丽那边一直不大老实,皇上欲要扩充疆土,免不得要对高丽下手,至今几次派兵征讨,我晓得他目前离不了我。但是他又十分忌惮我,几次三番地试探,加上朝中几位大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我走错一步棋,被他们抓住把柄弹劾一遭,皇上若是有心杀我,随便在里头挑一个弹劾之言借题发挥,我便算是完了。
我能做的,只有如履薄冰。在外头每时每刻都得套着一副严于自律的皮,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
战场上,我毫无畏惧;回到朝堂上,我反而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行至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左思明府邸离得并不算太远,我便一路缓行,顺带瞧瞧周遭民生。我常年在外,在帝京待得日子较短,不过这条街上的人有些却还是认得我的,走到成武道的拐弯处,一个卖水果的姑娘便塞了几个大雪梨给我。
我尴尬地将雪梨兜在怀里,那姑娘格格地望着我笑,我忙不迭地掏出些许散碎银子扔到她摊子上,也不管她在后头如何叫我,迈开大步便往前赶。走了几步,四个轿夫抬了一顶浅紫软轿自我身边经过,行色匆匆,不一会便赶到了我的前头,刚巧这时耳边听得几声骏马长嘶,一个人骑了一匹高头大马朝这头横冲直撞地飞奔而来。
两边路人吓得面如土色,纷纷逃命,那高头大马不管不顾,蹄下生风,前面四个轿夫正在埋头赶路,哪里顾得上这等变数,眼看着就要撞了上去,我一手兜住雪梨,冲过去将马上那人的缰绳一把扯过,猛地一攥,生生地把那马脖子扳去一旁。
那马嘶鸣阵阵,被我牵住在原地不停踏步,马上那人探出头来,冷冷地盯着我:“常将军。”
我见那马终归老实了,对着马上那人笑了笑:“宇文大人,这马性子太野,差点带着宇文大人你撞到那轿子上,大人这般尊贵,要是撞上了大人你可怎生是好?要不赶明我去给你挑匹军马送到你府上,从高丽缴来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疲不累,正配得上大人你。”
宇文大人咧嘴一笑:“常将军还是这般热心,讨人喜爱。这等厚礼,我可怎么受得起?”
“小事一桩,大人瞧得上便好。”我将手中雪梨往前一送:“大人,新鲜的雪梨,你要不要尝个鲜?”
宇文大人滑了我一眼,伸手接了个雪梨过去,压低声音冷笑:“常将军,今日要不是你,街上这些贱民,我定要每人抽一个鞭子过去,在帝京街上,不好好长眼走路,见了本侯竟不绕道,正该好好教训。”
言罢,扬起马鞭狠狠往马上一抽,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将手中雪梨挑了一个出来,送进嘴里咬了口,索然无味。
正吃着梨,自那软轿里走下来一个丫头,对着我福了福:“这位公子,我家姑娘想请您过去听曲。”
我擦了擦嘴,道:“听曲?我是个俗人,不通音律,还是莫要让你家姑娘费心了。”
那丫头笑道:“我家姑娘想答谢公子救命之恩,还请公子千万莫要推辞,只消片刻工夫,不会耽搁公子的。”
我推脱不掉,只得上前,走到那软轿旁边,那丫头略微掀开帘子,探头进去低低说了句话,便合上了轿帘。那软轿很香,我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正尴尬间,自轿子里传来低低的琵琶之音,玲珑宛若玉,清透恰似珠,由低渐高。
我愣了神,只觉周身有些不自在。我常年听那战鼓号角之鸣,刀剑之声,如今忽然听了这等文雅乐曲,适应不来,一时恍若骨头酥了般,心尖直颤。那曲子我虽然听不懂,不晓得它的音律所在,但自也晓得弹琵琶之人技艺极高,四周的人都围了过来,只听有一个男人低声纳闷:“这琵琶曲,可像极了淮楼柳音弹的玉楼春呢。”
淮楼我却也晓得,是那帝京最为繁华的烟花之地。可这柳音,我就不认得了。
正暗忖间,琵琶声便止住了,那丫头说得没错,果然只消片刻功夫。这曲子恍若流水,一瞬便流过去了,我连抓都抓不到。那丫头朝我这边点了个头,就上了软轿,四个轿夫抬起那紫色软轿,快步往前赶路。
我只听了短暂的一支曲子,连那弹琵琶之人的声音,都没听到。
我摇了摇头,咬着梨也朝左思明府邸走去。进到花厅,左思明已经翘着二郎腿在花厅椅子上等着我,手上端着一盏茶,朝我挥了挥手,笑嘻嘻道:“阿玉,来来来,看我今日请来的贵客。”
我见惯了他这副嘴脸,扭头看去,就见靠左椅子上端坐了一名着软紫薄衫的女子,腿上搁了一把琵琶。
她生得当真美极,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长发流泻,也不挽起,上面很少见地没有丝毫装饰。明明这般素雅简洁不事装扮,可我总觉得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妖媚的气息。尤其是一双眼角微微挑起,朝我望来,眉眼径自弯了弯,似是在笑,我看得大为窘迫,面皮发烫,连忙撇过头去。
左思明挑了挑眉:“阿玉你这么大了,都还未正眼看过哪家姑娘呢,为兄甚是发愁,还以为你有那龙阳……”这厮见我瞪他,忙嘻嘻住了嘴,转而道:“柳姑娘这般姿容,可入得了你的眼?”
我下意识往那女子身上一瞟,她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不说话,我忙在一旁椅上坐下,将手头剩下的雪梨搁在桌子上,再为自己倒了盏茶:“废话少说。你不是找我商议重事,如今却要我看姑娘,这算什么事?”
左思明耸了耸肩:“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闲得发慌,扯个谎要你过来陪我玩上一阵。柳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我费了大心思才将她请来的,你也来听听,包管你喜欢。”
又是听琵琶?
我沉下脸:“你个浑人,诳我过来就为了听支曲子?我可没这闲工夫。”
“你忒俗!这叫情趣!你才是那每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浑人,我叫你听曲,当真是对牛弹琵琶,哎,哎,可惜,可惜。”左思明哀怨说着,朝那女子摆了摆手,只听几声起弦之声,那女子竟开始弹了起来。
我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心思听,可是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大对劲,这曲子前面一段和之前在街上听到的那支琵琶曲,根本一模一样。
我疑惑地朝那女子看去,那女子低下眉眼,纤指上下一勾一挑一抹,恍若流云。之前在街上我只听那轿中人短短地弹了些许,还未听完那人便止住了,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完整的一曲。
我定定地望着那女子,弹到后面,她忽地抬起头,朝我微微笑了笑,娇媚之极。
在外头我一直是以男人形象露面,实际上不过是个女人,不过女扮男装从军是欺君大罪,被人知晓,少不得要在断头台上来上一刀,是以我一直在小心翼翼扮着男人,就连亲为左膀右臂的常韬和常略,都不晓得我的这个大秘密。
我的脸不自禁红了红,不晓得是不是她生得太好看太勾人了,我与她同为女人,竟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一曲终了,左思明敲了敲桌子,对我贼笑:“阿玉,如何,听傻了罢?”
“滚。”我低低地斥他一声,他撑开玉扇装模作样地扇风,天又不热,他扇风却扇得起劲。
那女子盈盈起身,朝这边福了福:“左大人,曲子弹毕,柳音告辞。”
左思明即刻跳起来:“哎,柳姑娘你这便要走啦?!”
柳音淡笑道:“左大人只付了一炷香的银钱,那我便只待一炷香的功夫。”
左思明露出一个分外扭曲的神色,看样子这所谓的“一炷香”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连连道:“柳姑娘再多待一阵罢,我叫厨下备了酒菜,用过便饭再走可好?”说话间,狠狠掐了我一下,低低道:“浑人,你留住她。不然回头我掐死你。”
“我……我又不认得她。”
“你小子不是女人缘很好,上个街都有姑娘给你鲜花雪梨的,你就说个好话,好话,你会不会说?”左思明咬牙切齿。
我擦了擦冷汗,朝柳音作了个揖:“烦请……请柳姑娘留下……我……我……”
奇怪,不晓得是被鬼摸了还是如何,我说话居然开始不利索起来,这可是生平头一次。那柳音的眼角略挑,笑盈盈地看着我:“这位大人,你要我留下来,需得加钱。但若是加多银钱,是要去淮楼找我家妈妈的,我做不得主。”她顿了顿,殇了我一眼:“不过,大人你有别的理由令我留下来么?”
理由,我哪里有什么理由?都怪左思明这厮,我交友不慎。
我硬着头皮应和道:“姑娘琵琶技艺一绝,我想……想和姑娘做个朋友,日后也好……也好讨教一二。不知这个理由可好?”
她依旧是笑,撩了下耳际发丝,微笑间,一双眸子却有些冷:“我一介烟花女子,脏得很,怎配和大人你做朋友。莫要玷污了大人你的尊崇身份。”
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她道:“大人可否给我一个梨?”
我忙去桌上拿了个梨给她,她的心思却半点猜不透。她笑着将梨收了:“之前在街上看见大人你吃梨吃得很欢,想必味道很好罢,我也想试试。”
我怔了怔,她甚时候瞧见我吃梨了?
莫非……
她又躬身福了福,虽是弯腰,但是却半分谦卑之态也无:“多谢大人打赏的梨,柳音告辞。”言罢,当真脚步轻盈地走了。
左思明见柳音走了,气得踢了我一脚,他一介书生,没有几分气力,踢到我小腿绑着的匕首上,痛得他哇哇大叫,嘴里直骂:“她居然收了你一个梨,还是求着你给的!老子以往给她那么多珠宝首饰,她一样都没取,老子,老子还比不上一个梨!老子比不上一个梨!”
我揪着他的衣领往里头走,笑道:“别骂了,人都走了,我请你吃梨,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来也,我尽量在下章把番外写完,分上下两部分,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
☆、狂化
常玉番外玉楼春(中)
从左思明府上回来,我有些魂不守舍。用过晚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第一次生出想听曲子的念头来。要听曲子,上街往那些茶楼乐阁里一坐,想听什么有什么,可是对于那些,我偏偏又提不起兴趣。
实在无聊,想到府上仅仅只有常韬一人通晓音律,便支了常韬过来。两人走到院中,常韬携琴坐下,笑问我:“难得将军如此雅兴,不晓得将军想听什么曲?”
我自认自己是个俗人,不懂这些音色雅乐,便挥了挥手,要他随意就好。他依言弹了一支小曲子,我托着下巴,垂着眼,总觉得无甚滋味,根本不是我心中所想。他见我听得意兴阑珊,便住了手,道:“将军并不是想听曲罢?”
我“啧”了声:“没有的事。”言罢向他道:“玉楼春这支曲子,你会不会弹?”
常韬愣住,转而面有难色:“这是流传在烟花之地的曲子,我只听过其间名字,哪里会弹?将军之前布下军令,三令五申不许将士们在这些声色场所厮混,常韬又怎会逾越了将军的规定,前去那种地方听曲?”
我被他噎了下,不再言语。军中规定甚严,若是哪位将士逛阁子被发现,是要被罚鞭笞三十下军鞭的,三十下鞭子下来,皮开肉绽,常韬他们又哪里敢去造次。
不知为何,我很是烦闷,要常韬退下,早早便回房间去歇息。睡到夜里,总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好似有个女人一直在我耳边弹着琵琶,正是那曲玉楼春,声乐缠绵不休,我听得恍然,不自禁地便随着那曲调哼了起来,如此反复再三,竟是再也睡不安稳。
翌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去院里练剑,练到半途,左思明便摇着玉扇懒洋洋地进到院里来了。
他自恃满腹经纶,重文轻武,见我在院中练剑,极不屑地哧了声:“粗人!”
我收了剑,剜他一眼:“无赖!”
他拿扇子往我脸上一指:“今儿随我去一个地方耍去。”
“哪里?”
“淮楼。”
“你滚罢。”我将剑收了,将其置在兵器架上,捞起一旁的毛巾开始擦汗,看也不想看他。他腆着脸过来,笑眯眯道:“柳音姑娘生得国色天香,一顾倾城,你不想去瞧?”
我想起昨日那柳音的姿容,手下略顿,不过还是不搭理左思明,想不到他依旧死缠烂打:“柳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珠玉之质,你不想去听?”
我心里微颤,嘴上却重重地哼了声。
“少装模作样了,我和你什么关系,你想什么,我都晓得。你是惦记着她了,对不对?听常韬那小子说你昨个被鬼摸了头,居然要听他弹琴。你这不懂声乐的俗人提出要听琴,不是笑话么?哼哼,后来我才晓得这不是笑话,因着你要常韬弹那玉楼春,是么?我看你不是要听玉楼春,而只是想见柳姑娘罢。”
我脸通红,气得半死,差点将手中毛巾绞断:“那小子什么时候变成长舌妇了,目无军纪,本将要罚他二十大板!”
左思明一把拉住我:“少装了,你舍得打他?”说着,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个面具出来:“我晓得你想去,可是你怕。因着你是将军,从军之人,不可出入烟花之地,这是军令,比不得我们这些文人来得随意。你戴上这个面具,谁也认不得你,你便不再是将军了,你怕什么?”
我怒斥他:“简直胡闹。”
他将面具硬塞进我怀里:“只是去听个曲,见个人,又不是要你睡人家,你清白得很,算不得败坏军纪。你啊,就是太死心眼,榆木疙瘩,冥顽不灵。”
我拿着面具紧走几步,即刻就想扔掉,只是下一瞬,心底忽地被什么刺了下,我停下手,将那面具扣在我的脸上,转过身望着左思明。那面具戴在我脸上,似山一般重,压得我喘不气来。
左思明摇着扇子,眼眸闪着光:“现在起,你再也不是那劳什子将军了,你是常玉。”
我不是将军了……
我听着左思明的话,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晓得我自戴上面具那一刻起,心底便生了恶,这种恶令我憎恶,但是我最终还是向它妥协,选择戴着面具随性一回。
淮楼位于淮街上,左思明熟门熟路地领着我进去。我根本不晓得这地方竟这么大,亭台楼阁,曲折廊道,七拐八拐地走得我晕头转向。四周的空气布满了脂粉味,实在是香极了,我不住地打喷嚏,加上戴了面具,引得路上的人频频驻足往我这边望过来。
最终我见到了柳音。进去时,她就坐在房中桌子旁,一手托着腮,笑盈盈望着走进来的左思明和我。屋子布置得很是整洁,且极其简单,我原想她这般人物,身为淮楼的头牌,屋子合该奢华些罢,想不到简洁如斯,一如不事装扮的她本人。
可是即便她不施脂粉,长发随意散落,我依旧觉得她媚得很,尤其是她用那双微挑的眼眸看人的时候。她站起身来,依然似当初见面那般福了福:“左大人,今日又是你出价最高呢,长此以往,不怕家中亏空么?”
左思明鼻孔朝天,装模作样地摇着扇子豪气道:“这不是柳姑娘你该操心的事。我只是想让姑娘你晓得,为了姑娘你,我可以一掷千金。“说着,语气又软了下来,直直地望着柳音:“只盼着柳姑娘晓得我的一片心意便好,我对姑娘,那是没得说的。姑娘要什么,我便给什么,我的心,姑娘你难道瞧不出来么?”
我只觉得牙都被酸倒了去,嘶了一声,抬手去摸下颔。
柳音掩嘴笑,又朝我望来:“左大人今日带朋友来了?”
左思明连连道:“对,对,这是我的一位故友,听闻柳姑娘精通音律,擅长琵琶,他便想来听上一听。”说着,又指着我脸上面具:“柳姑娘你可别介意,他生得实在太丑,一脸的麻子,还歪着嘴,我怕他吓到姑娘你,就让他戴了个面具了。”
我在心底骂了左思明一句,嘴上却木木地道:“是,在下生得太丑,实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柳音嘴角弯出一丝浅弧,也没说话,引着我们落座。她就端坐在我们身边,擎着一把琵琶,要我们点曲,左思明捅了捅我,我硬着头皮点了一首玉楼春。
她垂眸,开始轻抚琵琶,我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也不晓得那些曲调听进耳中去了没有。我这才恍然,我根本就不想听曲,只是想这般看着她罢了。我以为自己入了魔障,居然为了这种事违犯军令,进到这烟花之地来,一时之间又对自己厌恶不已,可是即便如此,我的视线还是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一曲听罢,我腾地站起身来,心中矛盾万千,便想离开。左思明诧异地看着我:“还没到时辰呢,这便要走?那我可亏大了。”
我心里似有火在烧:“我有点不舒服。”
左思明愤愤:“不是铜墙铁壁铸的身子么,还会不舒服?你真是撞了鬼。”他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不过还是对柳音歉意道:“柳姑娘,你看我这朋友不争气,扫了大家的兴致了。我这还剩下些时辰呢,可……可否记着,留着下次用?”
那柳音看我一眼,对左思明微笑颔首:“好,我给大人你留着。”
回去后我心情极是不好,一路上左思明同我说话,我也没理,气得他眉毛直跳,指着我的鼻子骂。他骂着骂着也就消停了,咕哝道:“你说你活着累不累,顾虑这,顾虑那,人生在世想玩便玩,想笑便笑,管那么多作甚?不过是去阁子里转悠一圈,见个中意的姑娘,又没睡人家,没甚要紧,你倒像是犯了多大错似的。”
我没答话。
他忽地叹了口气:“过两天,我可就没这么自由啦。”
我看向他,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爹爹要我入赘宇文侯府,宇文家三小姐性子极强,又哪里能容得我胡来?往后我就不能再频繁出来和你这般喝酒聊天了。你若是还想去看那柳姑娘,以后便自个去罢。你一个大老爷们,一无妻妾在家,二无父母管制,自由得很,为何总要过得这般拘束?你累不累?”
我在心底道,你这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官家公子,无忧无虑,又怎么懂。怅然望着他:“你既然就要入赘了,为何还要去招惹那柳姑娘?”
左思明道:“她收钱,我玩乐,无非是各取所需。烟花之地便是这般,玩玩而已,谁又会认真?我不认真,那柳姑娘自然也不当回事。在她的眼中,我们两个不过是客人罢了,若是论起不同,那也是比寻常人有钱的客人。”
我捏紧了手指,只觉痛入心扉。回到将军府,我便命令常略取了军鞭过来,令他抽我三十军鞭,常略大为不解,我厉声叱他,他才晓得我不是开玩笑。但凡我这样时,他便晓得我不好惹,开始变得战战兢兢起来,轻手轻脚地抽了我几鞭,我气得眼睛发红,吼了他一声,将军之令重于山,他面色这才苍白起来,最终依着我的命令抽了我三十下军鞭。
抽完之后,常略便哆哆嗦嗦地过来扶我,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没回答,挥手让他退下,自己慢慢走回房间。
在榻上趴了两天,我就忍着下了榻,之后日日奔去演武场,直至很晚才归来,疲惫之极,加上身上鞭伤,夜里总是不得好眠。左思明遵照左家与宇文家的联姻之言,入了宇文侯府,处处受到管制,两人便不再似以往那般亲密了,偶尔他会偷溜出来与我喝酒,但是也不敢像往常那般一坐便是半日,而是须得赶早回去,看样子,他在宇文侯府过得当真窝囊之极。
除了他,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如今落了独个,不免孤单起来。常常想起他的那句话,“在她的眼中,我们两个不过是客人罢了,若是论起不同,那也是比寻常人有钱的客人。”不知为何,心里极是苦涩。那鞭子带来的伤痛非但没有减轻我心中的欲念,反而越发加深了,我一面看不起自己,一面又想去见柳音。又过了几日,我的自尊彻底崩解,戴上面具,再次前往淮楼。
淮楼主厅挂了花牌,她的名字就挂在第一个,下头标下的银两也是最高。我并不缺钱,皇上许给我的奖赏,够我到老富贵--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我恨她就像一个物件一样,被摆在这楼阁里,价高者得之,听她一曲,看她一笑。她属于所有人,只要有钱,任何男人都可以。
偏偏,我还不是男人。
我只是个女人。女人能如何呢,女人什么也不能给她。我越发恼恨,伸手将她的花牌取了下来,拿着去到老鸨那里:“我要她的牌子,往后都不许挂在那上面。我付银子一天,你就替我保管一天。”
那老鸨惊个实在,嘴张得老大,我用银钱令她合上了嘴。
我在她房里见到她时,她似什么都晓得,只在凳上候着。似上次一般懒洋洋托着腮,身着一袭软紫纱衣,笑看我:“公子,今日怎么只来你一个?左大人可好些天没来了,他还留了几个时辰在我这里,我一直记着,未敢忘记。”
我在她面前坐下,背上鞭伤隐隐作痛:“他成亲了,不会再来。”
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与以往烟视媚行不同,竟有几分可爱:“难怪。”旋即又笑盈盈接道:“成了亲,便要正经些。可不能再和我这种不正经的女人混在一处,惹人笑话。”
我攥住了她的手,她不再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咚咚直跳,面皮滚烫,所幸被面具遮了,她也瞧不见。她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却摸上了我的下巴,顺着面具边沿往上走,忽地低低道:“将军大人。”
我猛地怔住,面具被她抬手揭开。她的眼眸微微挑着:“脸上没有麻子,嘴也不歪,生得真好看。”
我的脸越发红了:“你怎么晓得的?”
她笑:“我记得将军的身材和声音,断不会认错。将军的身材么,似女人一般纤细,但是外头穿着男装,很好认。”我心里一凛,她的眼眸里的神色深得很,叫人捉摸不透,我以为她看出了什么,不自觉地便开始惧怕,她却不再说什么,而是轻轻按着我的肩头,来回开始轻抚。
我汗流浃背:“今日你不弹曲么?”
她在我耳边呵气如兰:“这便在弹了。”
我感到自己腿脚开始发抖,咬牙道:“你对别个客人,也是这般么?”
她殇了殇眼,似笑非笑:“这般是哪般?放浪,不知廉耻,下贱,人尽可夫,不要脸,将军指的是哪一个词?”我心里大痛,更多是对她的心疼,她越是这样满不在乎地妄自菲薄,我便越发难受。
她接着道:“将军喜欢我么?”
左思明说过,烟花女子,都不是认真的,不过同你玩玩而已。她们没有真正的喜欢,真正的爱。
我被她温软柔滑的手轻抚,根本说不出话来,她停下手中动作,嘴角带了一丝讥讽:“将军怎会喜欢我这种人呢?我可真傻。将军是人中之龙,深得圣上器重,百姓爱戴,我岂可高攀?传出去,也不过是落人笑柄。”
我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她:“你我不过才遇了四次,哪里谈得上喜欢。不过我想,我日后可能会喜欢上你,这谁说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