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距离住处有些远,我微微偏了偏头,将伞卡在肩头上,双手托着食盘,小心地在厚厚的积雪里迈着步子。雪下得很大,该是我来墨银谷之后下得最大的一次了,漫天洁白冰花飞舞,纷纷扬扬,许多被冷风一卷,吹到我的睫毛上,不多时我的面前便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白色了。
我只得停下来,单手托稳手中的物事,同时,空闲的另一只手去揩拭睫毛上和刘海上的雪花。
待得眼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一个高挑的男子身影便出现在了我左前方,倚在花坛旁边,一动也不动。
“七叔?”我出声叫唤,叫了一声,却不见七叔应答,忙走了过去,将手里的纸伞侧了侧,遮到七叔头上。他身上落满了雪花,发丝和衣上白了一片,显是站在这里许久了。
七叔抬起头,有些呆愣地看着遮在他头上的纸伞,转而侧过脸望着我,乌黑的眼瞳里平静无光,过得一阵,他才弯着嘴角,迟缓地笑了笑:“小师师啊。”
我不好意思:“七叔,我长大了,莫这样叫我了,怪难为情的。”
七叔轻轻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才道:“昨日才死里逃生,你伤重得紧,怎不好好在房里修养身子,跑出来做什么?”说着,又看了我手上食盘:“肚子饿了,吩咐一声便是,自会有照料的人替你做好送去,竟要自己下厨?”
我摇了摇头:“我好得差不多了,洛神还在睡,我怕她等下醒了要吃东西,便去厨房煮了点清粥过来,屋里有小泥炉,搁在上头温着也好。”
“胡闹,这便好得差不多了?”
我让七叔帮我托着食盘,捞起衣袖给他瞧:“我可不骗你,手腕上原先被那小孩抓了一把,现在已经几近愈合了。身上跌伤虽然有些疼,但是下地做事还是无碍的。”
七叔看着我手腕上结痂变浅的痕迹,怔了片刻,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如此也是罕见。我记得你小时候,但凡磕磕碰碰到了哪处,总是好得比别人快,我那时当你体质较为特殊,想不到长大之后,伤口愈合速度竟变得这般明显了。”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这也是好事,说明我的师侄女是个有福之人。”
只是他笑了一阵,笑容便僵在秀逸的脸上,转而变得涩然起来。
我晓得他的心思,垂头轻声道:“七叔,你别难过了,二伯和四伯的事……我……”
“傻丫头,这是做甚,又不是你的错。”七叔伸手去拍他肩上和黑色长发上的雪,一面轻拍,一面低下头,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没有保住他们,连……连遗体都未曾保住。蛊母变成了碎片,可那处地方却也随着坍塌了半边,被积雪和碎石填满,要挖也挖不出来了。”
他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仿佛呓语似的:“我们一行原本七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亲生的兄弟姐妹一般。可是后来六姐出嫁了,五姐被逐出师门,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们两个。师父和大哥都很老了,三哥残了,二哥和四哥死了,就好像,就好像只剩下我一人了。”
“还有我和昆仑呢。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七叔抬起头看着我,我端详着他:“你想不想见昆仑?”
七叔的眼里一丝欣喜晃过,转而又黯淡了下去,似是问我,又似是在问他自己:“可以么?”
“当然可以了。”我连连点头:“等这边墨银谷里的事处理妥帖之后,我就会和洛神,长生回到蜀地去。七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走罢,昆仑见了你,一定会很欢喜的。”
七叔静默半晌,只是问我:“五姐,她好不好?”
“她很好。”昆仑如今只能坐轮椅出行,我若是告诉七叔这事,他定会难过万分。
“那就好。”七叔似释然一般,笑了起来。他是体贴温柔的男人,笑起来,总也是柔和的。
我问他:“那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七叔点点头,以示答应,随即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好孩子。”
说完,他走出纸伞,转过身,一直走进了风雪中,纷扬若柳絮的雪花落了他一身,瘦削高挑的身影趋着白光渐渐走远,齐腰长发晃荡,显得落寞非常。
我在后面叫道:“小心脚下,雪大!”
他没回头,只在前面摆了摆手:“我晓得,你快些回房去,粥也要冷了!”
我低头去看手中的食盘,拿手触了触盛粥的瓦罐,确实凉了许多,连忙接着赶路。一路风吹雪飘,等到走到住处,瓦罐已然凉了半边。
我走进卧房,把泥炉上烧的热水提下来,再将瓦罐搁在泥炉上温热。屋子里弥漫着一丝丝炭火的味道,其间又混杂着极淡的熏香味道,我刚从外面雪里进来,被这屋子里的热气一熏,身上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走到窗子旁,将窗子支得往上些,使屋子里的空气变得爽利一点。等做完这些,我才走到床榻边上,挨着正在熟睡的洛神坐了下来。
此时的她,眉目清透,静谧之极。她其实是个歇不住的人,往日里惯常早起,即便夜里睡得很晚,第二日也决计不会赖床,也没甚午睡的习惯,平常或看书,或练剑,自打长生黏她之后,她每日便要花上许多时间在长生身上,是以我很少能看见她如眼前这样,似水一般,安静沉睡。
昨日她自那乌鹏爪落下,站起身,往我这边走来,只是在半道上,竟又倒了下去。我扑过去抱住她,只能感觉她浑身披着极致的严寒,摸一下便要冻住似的,正是那寒疾之症发作的缘故。
被人抬回房间,用厚厚的棉被裹住,屋子里燃了火炉也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将将睡得沉了。
期间我一直抱着她,根本不敢合眼,现在只觉困顿,便倚着床头开始闭目养神。闭眼之后,耳旁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昏昏沉沉中,突然听到一声低而沙哑的声音:“不要……”
我听到这声,猛然惊醒,扭头一看,只见洛神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将零散发丝濡得透湿,眉间朱砂也似病恹恹的,正在轻声呢喃:“不要……我求你……”
做噩梦了?
我慌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捏住衣袖,紧张地帮她擦拭冷汗。
“求你了……”洛神低低呢喃一阵,许是十分疲累,白皙的脸侧去一旁,乱发遮了半边脖颈。
她梦见什么了。她是那般冷傲,自立,强大的女子,怎会轻易开口去求他人?偏生还是这副羸弱楚楚,惹人心疼的模样。
我心里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伸出手,轻轻地抚摩她的脸颊,安抚着她。
洛神渐渐安静了下来,不过冷汗反而多了起来。伸进她贴身亵衣里,贴肉摸了摸,亦是满手冰凉的汗。
我起身倒了热水在水盆里,兑了冷水,探手试好温度,拿毛巾蘸了热水,拧干后拿去为洛神细细擦拭汗渍。擦到一半,却又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里屋房门是掩着的,不过那人很熟礼数,依然敲门。我走过去一瞧,发现阿却端着两个黑色罐子,站在门口。
阿却朝我低了低头,轻声道:“师师姑娘,这个是你的药,这个是洛姑娘的药,刚煎好的。”
我道声谢,将药罐接过来,问道:“雨霖婞和花惜颜,端宴他们怎么样了?”
阿却回道:“谷主还在昏睡中,不过谷里的大夫替她把了脉,无甚大碍。惜颜姑娘已经醒了,正在房里歇着,端宴小哥身上没什么伤,正在和弟兄们在一块喝酒。”
“喝酒?”我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家伙好福气惬意啊。
阿却笑了笑:“药还是趁热喝为好。”说话间,探头想往屋里看,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样不妥,又缩回身去,尴尬一笑。
“劳你挂心了,洛神还没醒。”我告诉他屋里详情。
阿却点头:“那你们二位好生歇息,我去谷主那里。师师姑娘有事,吩咐一声便是,外头有弟兄守着。”说完,紧了紧身上大麾,转身走了。
我转回里屋,搁好药罐,听到远处床榻上发出些许轻微的响动。洛神已然撑着身子,靠在床头坐起身来,身上亵衣凌乱,她便伸手扶了一扶。
我一时有些楞,手还悬在半空。
她看了我一眼,转而扫了眼远处火炉上的瓦罐,又将目光落到我的身上,脸上挂着一丝淡而疲惫的笑意:“好香。”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飞奔过去坐到她身边。她现在看起来已然恢复了些许精神,笑意盈盈地对我道:“乖媳妇,我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更新,不好意思。
☆、狂化
我的脸登时红了:“别乱叫,我还不是你媳妇呢。”
一只冰凉的手随即伸将过来,摸上了我的脸,滑腻若脂的指尖轻轻地在我面上摩挲着。我将头低下,内心近乎颤抖地接受那手指带起的温柔涟漪,过得一阵,听到洛神在我耳畔道:“你要耍赖?”
我含糊地“唔”了一声,脸被洛神抬起,她一双清透墨黑的眸子将我望着,重又笑着道:“是谁在墓底下向我求亲来着?那人模样,那人说的每句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容不得你耍赖。你我既然定了亲,你就是我的媳妇,跑不了。”
我涨红着脸哼了声:“谁说我要跑了。你不是喊饿,我备了热粥,先洗把脸再喝。”
洛神歪了歪头,一本正经问道:“你帮我洗么?”
我被噎了一下,索性不再理她,站起身打了热水过来,再给洛神倒了一盏清水漱口。洛神漱完口,只是挺直身子坐着,看着我一动也不动,我看得直想笑,将热毛巾拧干,一手拖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轻轻帮她擦拭脸颊。
她的肌肤细腻若玉,吹弹可破,我不由有些紧张,手下动作越发轻了,恍惚觉得动作过大,便会将她的脸给蹭破了。
“这哪是洗脸,分明是挠痒。”洛神含笑的眼睛隐在热气之中,黑白分明:“痒死了。”
我手下力道加重,故作着恼地使劲蹭了蹭:“这回换成疼死了罢!”
她的脸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连睫毛上都是亮晶晶的:“我疼死了,你就要守活寡了,我不愿意。”
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掀开她亵衣衣襟,开始擦拭她的肩膀,之前已经为她擦过一次了,不过后来又出了些汗,现在肌肤摸上去还是有些粘滑,只得再擦一遍,不然她定会觉得不大舒服。
我专心致志地替她擦着身子,连将她亵衣褪去半边,露出肩头整条手臂,我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她乖觉得很,一句话也不说,等我擦到她胸口时,我盯着她胸前一片晶莹白皙,盯了片刻,头脑里轰然一声,不由得停下了手中动作。
“怎么?”洛神依旧是笑盈盈的。
“没……没怎么。”
我脸颊滚烫,胡乱擦完,便要帮她扶好亵衣,等手捉到她衣襟处时,她忽然伸手将我拦住了:“抱抱我。”
我完全愣住了。
“你抱抱我,好不好?”洛神垂眸,轻声细语,同时将我的手贴上了她的胸口。
我手里的热毛巾落了下来,直接摔到床单上,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抱住。她的肌肤带着热度,就这样熨帖在我的掌心,我腾出一只手拿被衾裹好她半边□的身子,同时手贴上她光洁的背部曲线,缓缓地摩挲着。
我这般抚摸着她,将她揽进我的怀里,却只觉得心酸已极。昨日惊险苦难犹在眼前,也许稍微错过一步,我们便会失去很多,似眼前这般安安静静,两人相依的时光,实在是来之不易。
不晓得该如何疼爱她,只觉得如何疼爱怜惜,都是不够的。
我贴着她柔软耳垂亲了亲,含糊道:“你不是饿了,吃东西好不好?”
“吃你么?”她依偎在我怀里轻笑,我愣了愣,掌心摸到她光祼的肌肤,似要烫伤一般。心里只觉得她心肝真真是坏透了,黑得紧,方才那些楚楚可怜都是装出来的,我依言抱着她,她便想着得寸进尺了。
我鼻子有些堵,闷声道:“我不好吃。”
“我还没吃呢,你就晓得不好吃了?你又不知道我的口味。”
越说越离谱。我想要推开她,她一把将我攥住,抬头吻住了我。我被封住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柔软的舌尖抵在我牙齿上,轻轻摩挲,我浑身发抖,只一瞬便完全被她掌控住了,松开牙关,引她进入。
温柔软绵的亲吻令我浑身炙热,我晕头转向,迷乱之中,手碰到床单上,床单被之前的毛巾濡湿了一大片,凉意刺骨,我的手指摸到冰一般,往后缩了缩,同时觉得这样不妥,只得将那冰冷的毛巾拾进手心,握紧。
如此一来,我只得一只空闲的手去抱洛神,整个身子往她怀里靠,四周一片寂静,我晓得外头白雪纷飞,但是屋内却是红泥暖炉,春意融融。
洛神冰冷的手伸进了我的衣衫里,我猛地打了个突,就在这时,听到耳边传过来一声:“姐姐?”
洛神手中的动作即刻顿住,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我更是心中大骇,身子即刻弹了起来,扭头一看,就见长生手里拎着一个绣线小袋子,站在床榻边上,缩着肩,怯生生地歪头将我和洛神望着,黝黑若珍珠的眼里尽是不解与困惑。
我想也没想,弯腰过去将长生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把蒙住:“别看。”
真是……真是………我要死了。
我几乎要晕过去,趁此当头,洛神已经将亵衣穿好,稳稳地坐直身子,将被衾拢到胸口,再将我的衣襟扶好。
等到我和洛神衣着整齐,我才松开蒙住长生眼睛的手。
长生低低道:“姐姐……为什么不能看?”
洛神咳嗽了一声,脸颊少有地变得红润起来:“看了,眼睛是要瞎掉的。”
长生愣了愣,忽然扁了扁嘴,眼里含着一包泪,将掉未掉:“长生刚才看了,长生要变成瞎子了。”
我又气又急,回头无奈扫了洛神一眼:“你吓到她了。”说着,将长生抱到腿上,轻声道:“白姐姐吓唬你的,不会瞎掉,长生乖。”
洛神一脸无辜,朝长生张开手臂:“来,到我怀里来。”
长生拿手背去擦眼泪,蹬掉腿上靴子,像只小猫一般,从我的腿上爬到榻上,再爬到洛神怀里。
洛神拿被衾裹住长生,轻声道:“以后若是看见了方才情景,你就赶紧跑开,不要再看,这样就不会瞎掉了,晓得么?”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洛神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清漪,我说错了么?”
我打个寒颤,忙不迭道:“没错,没错。长生,白姐姐的话,绝对不会有错,你可记好了。”心中却道,怎会再有下次,下次若是没将门关好,我才不会让她亲。
长生缩了缩身子,想了一会,细声细气地问洛神:“白姐姐,你亲我的时候,为什么将衣服穿得好好的,亲姐姐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衣服脱掉?”她一直在落荒原生活,那里荒无人烟,是以她单纯到了极致,分不清善恶,常识等。寻常的小孩长到她这般年纪,得身边大人教化,神智早已开化,诸如方才发生之事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她却不是。她认为互相喜欢的人,便可以亲吻,不管老少,也无关性别,只是一种单纯喜爱的表达罢了。
我见长生问出这般看似单纯,实则分外惹人羞怯面红的问题,一时都不知如何去回答她。不过也多亏了她是那纯如一张洁净白纸般的小人儿,即便被她撞见,也少却了许多尴尬。
洛神面色已然恢复往日平静,淡淡回答道:“那是因着,我觉得屋子里太热的缘故。”
我忍不住腹诽起来,说谎话,竟也脸不红,气不喘的。
长生似懂非懂:“我刚才外面进来,外面雪好大,觉得很冷呀。”说着,伸出小手在洛神脸上摸了一把,洛神面色僵了僵,长生缩回手,这才认真点头道:“白姐姐你脸好烫的,怪不得你觉得屋子里太热,要脱衣服呢。”
我实在没忍住,捂住嘴笑了出来。洛神白皙的脸重新涌现血色,盯着我,一字一顿道:“我饿了,要喝粥。”
我笑着连连点头:“好好,我伺候你喝粥。长生,你呢,肚子饿不饿,姐姐煮了粥,你要不要喝一点?”
长生欣喜道:“要喝。”
我起身去,将盛粥的瓦罐自泥炉端下来,将粥分装到瓷碗里,带到床前,一人给洛神和长生递了一碗。之前我没有料到长生会来,只带了两副碗勺。
洛神也不瞧我,只顾低头喝粥,似是为了掩盖方才窘迫。长生不大会抓握勺子碗筷,这次直接将五个手指捏成拳头,似握着杵子一般握着勺子,笨手笨脚地来回在瓷碗里翻搅着。
我看得直叹气,许是我们平常太惯着她了,许多事情都帮她一一做好,是以她到现在连勺子都捏得没有模样。她总也要长大,须得变得自立起来,不能再似以前那般让我们喂她了。
“长生,看我这里。”洛神略微欠了欠腰身,特意将她捏着勺子的手势展现在长生面前。
长生盯着洛神的手望了一阵,慢慢调整捏握勺子的姿态,有样学样。
我在旁看着,觉得心中极大满足。就在此刻,就在此地,有她们陪在我的身边,日子简单而温暖,简单到只是聚在一起,喝一碗清粥而已。她们是我生命中最美丽柔软的花朵,永不凋谢。
洛神喝粥喝得极快,快得令我吃惊。喝完后,她将瓷碗递给我,我以为她饿得紧,重又给她添了一碗,她却并不接,只是看着我:“你也喝。”
见我杵着,她嘴角增了一丝淡笑:“怎么,你嫌弃这碗是我使过的。”
我使劲瞪她,她却只是笑。长生喝完粥之后,被洛神抱在怀里,许是屋子是太暖和,过得一阵,长生的眼皮便耐不住耸拉起来,长而漂亮的睫毛垂着,内里晃着困顿的水雾,我说话去逗她,她也是蔫蔫的,回答词不达意。
再过了些许时间,长生竟缩在洛神怀里睡了过去,洛神便将长生抱进里侧,替她除去衣物,盖好被子。我收拾完毕,打算将碗勺等物事带去厨房刷洗,正端起食盘转身之际,只看见洛神披衣站在了我身后。
我看了榻上熟睡的长生一眼,轻声对她道:“起来作甚,好好去睡一会,待会用午饭的时候,我叫你起来。”
洛神眼眸垂了垂,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这更反衬着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我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tigerover7姑娘,不晓得你看见我回复木有,你猜对了大半,我会送一套自己绘制的探虚陵明信片给你。
不是开玩笑哟,想要的话,你可以在我微博私信我。
☆、狂化
我不由得直了直身子,甚至感到一丝紧张。她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听上去似是有心事。
洛神低声接道:“去外面说。”
我点了点头,取了一件月白色的毛领长衫给洛神穿上,外头极冷,我还想在她身上再套件毛袄子,洛神轻笑摇头:“再穿就成包子了。”
我只得停手,拥着她走到外屋,眼见大门敞开,两个着黑衣,绣红莲的墨银谷弟子正笔直地守在门边。
洛神拎起靠墙立着的青花纸伞:“去走走罢。”
“你还没好透彻,外面风雪大,伤风冻骨的,就在这说不成么?”我皱了皱眉。
“我想和你去外面走走。”
我沉默了。每次她对我提出什么要求,从来都是说,她想。声音淡而轻,令我恨不得立刻遂了她的念头心愿,更何谈拒绝了。
洛神撑起纸伞,与我一起走进松软的雪地里。寒风凛冽,裹挟着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递送到我们面前。纸伞是青色杆,洛神的手握在那杆青色之上,更添白皙,隐约可见细细的青色血管,应是冻着的缘故。
我让她将双手拢进毛袖口里,换我执伞,两人缓缓踏雪而行。她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他要带我回去。”
我愣住,旋即反应过来,是她,而不是他。
“她休想!”我心口窝着一簇火,一咬牙,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对于姽稚这个女人,我心底徘徊的想法极是复杂。一方面不知什么原因,我恨她入骨,恨意炙热,倘若我再度见到她,也许我还会对她起杀念也说不定。另一方面,我与她不过只有姑苏公主墓里的那一面之缘,平常也未见其真人,是以总觉得她离我离得很远,对我的生活丝毫构不成什么威胁和影响,所以在不见她,不提她时,我对她便到了一种忽视的地步。
我对姽稚排斥,排斥到连她的名字都不想听见,尽量做到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这种躲避固然使我少了许多磨折,但是等到真正谈及她的时候,她就变成了抵在我心底深处一根分外尖锐的针,越发刺人起来。
洛神淡淡一笑:“你生气了。”
我自认还称得上是一个性子平和的人,很少生气,但是这次,我承认自己当真是气得肝疼。扶正纸伞,我冷哼一声:“我自然是气。她有什么资格强行带你回去?你已是大人,凡事自有主张,更何况她又不是你父母长辈,怎可横加干涉?她还不配。”
“她大约认为,她自己是配的。我与她一同长大,深知她的底细,她这人一向骄纵,作为少主,自小便处在众人拥戴的顶端,认为所有的人,都不该拂却她的意愿,而倘若是她认定的事,便一定要做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在烟云海,她是主,我是仆,在她眼中,我也只有唯她命以是从,这一条路可以走罢。”
我看着洛神将脸又转回来,睫毛上染了白雪,便伸手替她拂了拂,轻声道:“我看,你并不是那听话之人。”
“我确不听话,所以我叛出烟云海,做了叛徒。那里是封闭的囚牢,我没必要再待在那处,离开烟云海,我虽是四处漂泊,却也结识了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人,此生无憾。”她说到这,顿住,转而神色黯然道:“清漪,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有些东西,我错过一次,决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我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你傻了么,我和你相识一载,一直都在一起,从来就没分开过,再也二字,从何而来?”
她面色恍了恍,过得一阵,有些涩然道:“这倒是,从来就没分开过。”
我靠她近一些:“从来就没分开过,今后自然也不会分开。姽稚想要将你带走,那是白日做梦,她根本就没有资格。什么主人,仆人,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迂腐想法罢了,你只是在烟云海出生,世居烟云海,又不曾卖身与她,她要动你,需得问我。”
洛神苦笑摇头,摸着我的脸道:“烟云海,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它虽只是一个隐居的小部族,却自有一套森严的制度,这种制度与分工,和中原的帝制有相同之处,但也有很大不同。比起帝制,它要来得更加残酷,无情,就似一个囚牢,永远不得离开。烟云海族民,世代效忠主上,生是烟云海的人,死是烟云海的鬼,叛徒的下场,总是很凄惨的。”
她说得如此严肃,我心知这事果然棘手之极,她现在有顾虑,甚至于,有恐惧。在姽稚面前,她总是或多或少地显露出不安的一面来,与她惯常的冷静果敢有很大不同,不知道她过去与姽稚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令她惧怕她至如斯地步。
我咬牙道:“人活一世,不过自由随心耳,所有的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晓得这样很难,外界阻碍极多,总有这般那般横加干涉的人或者事,但是我不介意为此搏上一搏,不求别的,只求问心无愧。你是我的妻子,我决不会让别人将你从我身边带走,决不会。”
洛神望着我,眼底蕴着浅暖的一丝笑意。良久,她轻声道:“姽稚为人,我再清楚也不过,上次她说要我回烟云海,自然不是空话。她一直在暗中掌控我的行踪,昨日雪崩之际,我被临空落下的乌鹏救下,带入高空,一路往北飞去,应是要去往她所在之处。幸而我和乌鹏相熟,算起来乌鹏还算是由我养大,也是听我话的,飞得一阵,它听从我的命令,才又折返将我送了回来。也许这次行动仅仅只是乌鹏自己为之,也许是姽稚的意思,我一时也说不准,但是我晓得姽稚的意图,她既然在监视我,自然不会放过我。她如今有所行动,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需得处处提高警惕。而且姽稚此行,其实有两个目的。第一个,她是要将我这个叛徒抓回去。第二个,她是在觊觎三器。”
风雪卷过来,掀起我的几缕发丝,我用手撩了撩,叹气道:“至今,我都不晓得那三器,到底有些什么用处,卷入其中的人,都在盯着它们,它们到底哪里好?就如那冥幽环罢,我想自周穆王,至汉武帝,再到至今,为此不知折损了多少性命,雨霖婞的爹爹,风骏,二伯,四伯他们都……”
洛神凝眉:“其实这三器,是和玉梭录连在一起的,分不开。流传下来的玉梭录统共分为三卷,一为长生之卷,一为死人暗杀之卷,一为神农活人之卷。我以前晓得那天命镜与长生之卷对应,象征无尽命数,而那把地煞剑煞气过重,刚好与死亡之卷对应,象征地狱磨折,只是一直不知剩下的神农之卷对应什么。先前宁前辈说了那冥幽环为三器之一,那就意味着冥幽环对应着神农之卷。神农之卷意为复生救人,如此镜主寿,剑主死,环主命,这冥幽环应当有使万物生长的能力,昨日那蛊母复生种种,刚好对此作出解释。”说到这,她顿住,眼里涌起一丝别样的神色:“玉梭录和三神器出现的时间,并不在同时。冥幽环最早在周朝现身,但是玉梭录却是在战国时期,被人撰写出来。”
我点头道:“那玉梭录被楚王妃的夫君,也就是那名唤景绯骏的楚王刻在金缕衣上,赠给楚王妃。那么,那玉梭录最先是由他撰写的?那玉梭录上面有关长生救人之类的记载,也是起源于他那里?”
洛神摇头:“不是楚王写的,而是另有其人。玉梭录在楚王之前就已经流传出来,不过那时候它还不叫玉梭录,而只是一些散碎的传闻罢了,或手书,或口传,零零散散,都是残缺的。”她顿住,眼里积淀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有人曾经得到过其中一份,看见上面便记载了天命镜和地煞剑部分相关。后来楚王将流传下来的那些讯息一一收集整理分类,居然给他整出一套完整的出来,遂更名为玉梭录。总而言之,单单寻到玉梭录,或者单单寻到三器,都是不够的,两者缺一不可。”
“我觉得有些奇怪……”我皱了皱眉,道:“要完整地将那些零散的讯息收录完整,整理成玉梭录,那该是多艰难的一件事,要完成这项工作,时间上的耗费合该极大才是,楚王记载玉梭录时,还很是年轻,他是怎么做到的?”
洛神看我一眼:“因为,有人帮他。”
我心里一沉,洛神声音轻飘飘道:“据我所知,楚王在他登基前两年才开始进行那些散碎记载的搜集,但是进展极是缓慢,当时战国群雄逐鹿,楚国需要处处提防,搜集工作很是辛苦。只是在楚王迎娶楚王妃之后一段日子,楚宫里新进来一位男子,楚王很赏识他,但是也许除了楚王外,楚宫上下再无其他人晓得他的来历。而自那男子到来后,楚王仅仅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便将玉梭录整理出来了。那名男子,才是带动楚王迅速完成玉梭录整理的最关键人物。更有意思的,当时楚宫里有一个女人,工于易容之术,她眼力极好,且同行同道,当下看出那个男人,用的是……假脸。”
“那个男子,也是擅长易容之人?”
洛神颔首。
我深吸一口气:“我其实有个问题,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很想问你。”
洛神微微一笑:“你是要问,我晓得为何如此之多,且如此细致,就像是,我亲身经历,或者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一般,对么?”
我犹豫一下,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洛神低下头来,凑到我的耳边,呵出的气息温软,我被那萦绕的气息激得打个哆嗦,心中怦怦直跳,就听耳边响起极轻极低的魅惑声音:“那是因为……我不是人。”
我脖子一缩,心里猛地打个突,耳垂却被洛神咬住,轻轻扯了扯。
之后,便是她低低的笑声。
我晓得被她戏耍了一遭,又羞又怒:“死骗子!你不是人,那就是鬼了!我真真是倒霉,这么快就守了活寡。”
洛神恶作剧般,笑得欢畅,只是笑了一阵,她脸上笑意隐去,墨黑的眼眸盯着我:“其实很多东西,我也不明白,也一直都在追寻。”
她抬手将青花伞檐往上推了推,微微眯起眼,看着上方苍白的天空。雪光耀眼,白雪乌发,衬托着她整个都似亮晶晶的。“当然我比你在某些方面要知道得多一些,但是有些东西……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真相之花,都是开得美丽的。它身上满是荆棘,触碰的人,鲜血淋漓,我并不想你受到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抖了一些包袱,但是,我又埋了伏笔……我还在这章里面藏了些与之前第一卷相对的隐藏信息,眼力和记忆力好的,可以对号入座,醉笑姑娘,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你……(躺倒……
☆、狂化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积雪,沉默了一会,又抬头看着洛神:“我明白的。其实说起来,以前我是很想弄清楚所有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总是很想问你这样,或者是那样的问题,但是我苦苦忍住了。现在渐渐地,随着自己离真相好似越来越近,我却又变得退缩了起来。有些东西,我很想明白,却又不敢明白,这种感觉当真是难受得紧。”
洛神没答话,微垂的眼眸里涌出一丝看似苦恼的意味,过得一阵,她握住我的手,问道:“你手很冰,回屋去好么?”
“恩。”我点点头:“听阿却说雨霖婞还在昏睡,惜颜则醒了,我想过去看看她们。现在我先送你回去,你这个病人少吹些外头的风,合该好好躺着休息下。”
“我不想睡,陪你去。”洛神将我的手捏紧些,微微一笑:“媳妇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我发现你每次睡醒,就喜欢胡说八道。”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撑好纸伞,牵着洛神一路往雨霖婞的宅院走去。
雨霖婞住的是主宅院,分外气派,院里院外笔直种了许多青针树,白雪披挂。沿着石子小道进去,一路上遇上了许多墨银谷的守卫,每人的右臂上都缠了白纱,面色凝重而严肃。风骏的死,再加上雨霖婞现在的这副情形,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雨霖婞的房门是半开的,我轻轻探头进去一瞧,发现阿却并不在里面,雨霖婞的榻旁,坐着一名浅色衣着的女子。
长发垂下,隐约可以看见花惜颜静谧的侧脸。她的左手自然地搁在腿上,雨霖婞的半条手臂露在外面,从我这个角度来看,她的右手似是刚好搭在雨霖婞的手上。
我很自然地认为花惜颜是在替雨霖婞把脉,和洛神轻手轻脚朝她走近。花惜颜许是感到身后有人,腾地一下便直起身子,与此同时,她的手飞快地缩了回来,看样子是被我和洛神吓了一跳。
不过我也吃了一惊,花惜颜把脉时历来沉静,根本不会被外界变故所打扰,这次怎么好像有几分似惊弓之鸟一般?
我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惜颜,吓到你了?你先接着把脉,我们就只是来看一下而已。”
“师师,洛姑娘。方才把脉……把完了,我去拿凳子给你们坐。”花惜颜拿手撩了撩发丝,面上竟染了几丝红润,说着,就要站起身。她外貌本就生得白净纤弱,加上之前腿伤,在陵墓里吃了不少苦,面色越发苍白,这就反衬着她面上的红润惹眼了起来。
我连忙拦住她,好气又好笑道:“你自个有腿伤,就该好生歇着,做什么操这些闲心,管我们有没有凳子?”
我这样说,花惜颜的身子越发直了,红润更添半分,看上去有些尴尬。我心道我也没说什么,她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以往同她相处,她可不是这副模样的。
洛神瞥了瞥我,转而看着花惜颜,轻道:“惜颜姑娘,你有伤在身,还如此记挂霖婞,我替她多谢你。”
花惜颜这才正了正脸色,面上红润退却,道:“我是个大夫,这是我份内的事,算不得什么,且我只是腿伤而已,不算什么重伤。倒是洛姑娘你,你的身子好些了么?”
洛神颔首:“好多了。”
花惜颜道:“那就好。寒疾过后,你的身体还积累了一定的寒气,最好是再添服一些暖身的药。我之前要苏大人拿了谷里大夫开给你们的方子过来看,发现洛姑娘你的方子里头少了几味暖药,过一会我开张方子,叫他们煎药的时候添进去。你的寒疾虽然是内寒之症,但是外头也该注意,少吹冷风,衣衫也该穿厚实些,对你有好处。”
洛神淡笑道:“我晓得。”
花惜颜交待完毕,又看向我:“师师,你现在的那张方子是用来调理外伤的,在喝药期间,就暂时不要再喝我以前开给你的药了,两两相冲,最是不妥。”
我连忙点头:“今日我只喝了外伤药,以往的药都是我自己煎服的,所幸这次还未来得及去煎。不过惜颜你之前开给我的药,怎么越喝越苦,还有很重的一股腥味,有时候真要咽不下去了。”
花惜颜笑眯眯道:“我那张方子,药量是越来越重的,所以才会越来越苦。你若是咽不下去,可以找人要糖吃。”
“我这么大人,还吃什么糖,再说,找谁要?”
花惜颜微笑不语,只是看着洛神。
我面色僵硬道:“你看着她作甚,她又没糖。”
花惜颜依旧是笑,洛神嘴角弧度亦是淡淡一抹,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我不由心急起来。正在这时,我听到床榻上的雨霖婞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呻吟,说是呻吟,却又像是在说着什么断断续续的话。
花惜颜变得紧张起来,转过身去瞧雨霖婞。雨霖婞的脸色很是憔悴,长发散乱,嘴唇微微翕动着,我侧过身帖耳挨着她,细细听下,发现她果然是在说着什么。
花惜颜将手伸进被衾里,过了半晌,才舒了口气:“雨姑娘脉象很平稳,无甚大碍。她伤在外面的伤只是轻伤,昏迷这许久,只是因着她心底遭受的打击过大,等她醒过来,静养调理一阵就好了。”
我皱眉道:“我方才听了听,发现妖女她好像在说什么……没……时间……,再听,就听不清楚了。”
洛神道:“没时间?”
我点头道:“对,她说这几个字时,眉头皱得很紧,嘴唇发抖,好像很怕似的。”末了,我又添了一句:“她做噩梦了?”
之前洛神也说过梦话,神情亦很是惧怕,怎么雨霖婞也来了这一遭?
洛神没说话,不知在沉吟什么。花惜颜伸手细心地将雨霖婞的乱发拨了拨,再曲起手指,轻轻地在雨霖婞的眉心揉捏,只是揉着揉着,雨霖婞的眼角,倏然落下一行泪来。
花惜颜显是被吓到了,慌忙替她擦拭,雨霖婞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她的泪,只是在睡梦中流下的。
所幸这之后,雨霖婞终于不再说梦话。三人在床榻边上守了一阵,花惜颜道:“眼看就要中午了,我们先回去,我叫阿却进来照料。”
我道:“那也好。”